这就像知情同意书一样，家属签了字，那就好办了。

　　瑞德尔爵士来到乐桓宁身边，仔细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乐桓宁走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如今距离他俩分开只过去了短短两三个小时，乐桓宁就变成了一具沉睡的人偶，和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仿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瑞德尔爵士找到了他背后最严重的那条伤口，将材料一点一点覆在他身上。

　　材料就像吸铁石，天生对仿生人有亲近之意，不用缝合，这张只有后背大小的人皮渐渐被原来的材料吸收，严丝合缝地扣在上面，一点痕迹都看不到。

　　瑞德尔爵士和阿努比斯共同看着这堪比神迹一般的景象，忍不住心生感叹：

　　“我大概能理解家族那些人的执念了，仿生人的确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他们真的很像人……不，像科技高度发展以后，人类的生活状态，警官先生，你不觉得他们太完美了吗？”

　　如今刚刚加入仿生人大军的阿努比斯还有些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了机器人的视角中：

　　“的确，太完美的东西，碎掉的那一刻就会让人惊心动魄。”

　　可是乐桓宁是不会醒的，就像瑞德尔爵士说的那样，他要等材料完全替换，要让仿生人体内的一切重生，不再使用血液进行数据传输，变得和阿努比斯一样，这样才能保证中枢稳定运行，让乐桓宁自然而然地醒过来。

　　也不知道困在里面的乐桓宁怎么样了，是否正在突破命运的牢笼。

　　乐桓宁觉得自己又做梦了，这一次他梦到了耸立的高山，梦到了高山上跳来跳去的羊，那些羊吃着枯草，嘴巴一斜一斜地咀嚼着。见到来人，山羊跳向高处，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看着他。

　　乐桓宁记得，这是他以前和父母出去玩的时候见过的。

　　那时候他刚到家里，和父母的关系有些生疏，母亲希望他开心一点，就让父亲开着车，一家人自驾，去了一片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小众景区。

　　山很高，也很秃，上面全都是枯草。土黄色的山壁不自然地倾斜向下，像是被一柄巨斧从中劈开，留下了蛋糕内芯般的侧壁。

　　乐桓宁一抬头，半空中飞过一只体型不大的隼，正好落在山壁的岩石上。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奇多于对自然的感叹。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他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指着那些东西开始问东问西。

　　“爸，妈，它们吃那些草不噎吗？”

　　“可能它们和骆驼一样，有特殊的器官吧。”

　　“那山上也没有水啊，它们不用喝水吗？”

　　“草里有水啊，它们可以靠吃草来补充水分。”

　　现在想来，父母都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他们自己也未必见过很多，只是为了哄乐桓宁开心，才装成学富五车的大人模样。

　　后来他一直记得那只山羊，记得它滴溜溜的眼珠，记得它咀嚼时，草尖露在外面，随着一斜一斜的嘴巴有规律的晃动。

　　这之后没多久，父母就去世了，这次出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再也没有见过会跳山的羊，也没有见过威武的鹰隼，当他来到另一个世界以后，连高山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宛如斧劈，光秃秃的山了。

　　不知道为什么，乐桓宁突然有点想家。

　　一个活着都找不到的家，死了更是化为一缕烟尘，在世人的遗忘中渐渐消散。

　　“有时候，人的想家，可能只是想念一段特定的时光，以及共同与你经历这段时光的人与物罢了。”

　　可纵使道理说了一千一万遍，乐桓宁依然会低着头，轻轻地念叨一声：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乐桓宁。”

　　乐桓宁在心里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个突然闯入他心里的不速之客，是个说一不二的土匪，是个只会枉顾他意愿，只想把他从回忆里带出来的……

　　带出来的什么？

　　乐桓宁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失忆了。

　　他直觉自己认识这个人，这个和过去的自己格格不入，却强硬地挡在他面前的人。

　　这个没有出现在过去任何一个角落，却能轻而易举突破他内心防线的人到底是谁呢？

　　一定是我一个很信任的人。

　　很信任，才能放他进来，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乐桓宁信任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只有一个人堪堪悬在他的记忆里。如果还有一个迈向未来的理由，兴许就是和他度过余生吧。

　　“乐桓宁，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阿努比斯坐在乐桓宁身边，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话。

　　此时已经到了早上六点，阳光代替月色铺在了沙漠中，投下几道刺眼的光亮。

　　瑞德尔爵士已经待机了，只有阿努比斯醒着。他攥着乐桓宁的手，像是攥着毛茸茸的猫爪子，时不时撸上几把。

　　“天都亮了，你怎么还没醒，平常也不见你这么能睡。”

　　乐桓宁靠在他肩上，没有尊严地任人揉捏。阿努比斯捏多了，那只手泛起细微的红痕，他又举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自顾自地安慰道：

　　“没事，要是疼了就喊出来，不然打我两下也行，你这样一动不动，弄得我挺害怕的。”

　　他真想把瑞德尔爵士踹起来，问问他乐桓宁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可惜瑞德尔爵士作为家族里最没用也是最废物的一代，知道这个方法就已经烧高香了，再多的也只能看命。

　　乐桓宁命好吗？

　　阿努比斯不知道。

　　乐老板总说他是沙坑里爬出来的，侥幸躲过一劫的仿生人。阿努比斯一直都不信，后来乐桓宁自己也忘了这么个说辞，和瑞德尔爵士交流的时候处处表现出他对过去那段历史的无知，阿努比斯就知道，他一定有很多事瞒着自己。

　　重要吗？当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答应和自己在一起了，在一起那就是一辈子，只要未来的生活里有他，前尘往事都可以当成云烟，管他是猫是狗是耗子，不耽误现在的他靠在阿努比斯身上。

　　而猫狗耗子一轮游的乐桓宁来到了一间教室里，他记得，这是他高中时候的教室。

　　乐桓宁是靠实力考上省重点的，这里的学生不像小说中那么悠闲，整天除了打架就是打嘴炮，上课随便听听，高考随便考考，人人都能考上清华北大。

　　在这里，每个人的书桌都承载了千斤的重量，桌板上、桌肚内，满满当当地全是书和卷子。

　　这里的同学也没有那么无聊，可能偶尔会在闲暇时聊几句天，聊得多半都是周围那些小事，剩下的就是永无止境的背书和做题。

　　他们不会打听每个人家里是做什么的，有几口人，也没兴趣知道你是孤儿还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这里，成绩才是一切，唯成绩论是重点高中永恒不变的主题。

　　这里也是乐桓宁待过的最公平的地方，因为他真是孤儿。

　　当初在这里上学的时候，乐桓宁排名第二，总有个人压他一头，那是个女孩，他记得很清楚。女孩都有很强的韧性，她们专注于某一件事，总有用不完的耐心，这在学习一途上非常重要。

　　乐桓宁有时会在学校专门开设的课外培优班上和她说几句话，他隐约记得，女孩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最后又去国外读研究生，想必拥有了一个前途光明的未来。

　　此时，他看到了那个女孩，还有坐在女孩旁边，始终与她说说笑笑的另一个人。

　　那是他们班的一个刺头，对人对事都很刺，连老师有时候都觉得无可奈何。他仗着自己成绩还行，说话非常没耐心，对谁都一副“你这个智障怎么连这都不会”的表情。

　　唯独对这个女孩，他算是把所有的柔情都用尽了。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女孩跟谁都谈得来，但对谁都一样，这天底下就没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那刺头走了，少时的乐桓宁从外面进来，坐到了女孩身后。

　　女孩回头说了句什么，乐桓宁心不在焉地听着，片刻后，女孩掏出一个东西给他，乐桓宁看了一眼，伸手推掉了。

　　那是一盒饼干，乐桓宁记得，那段时间教室里很流行这种包装精美的长条形饼干，乐桓宁没吃过，兴许他多看了几眼，前面那女孩就记住了。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此时被记忆措手不及地从角落中翻出来，带着点旧时的青涩与无知，搅乱了乐桓宁的心绪。

　　尽管自身前途未卜，但他依然能在闲暇时获得一点动人的时光碎片，也许是同学的一点善意，或者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对他的一片关心。

　　他曾经并没有太多次地抱怨命运不公，也许因为不公中总有些放不下的东西，牵扯着他的灵魂，让他觉得这一趟不算白来。

　　如果这样的时光能再长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在这样的无忧无虑中多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就好了。

　　“乐桓宁，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