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这段英雄史诗一般的过往前，乐桓宁一直认为，菲丽小姐是一个狡猾、聪明，又不走寻常路的人。
她与邪/教的人做生意，还对自己的信仰充满质疑，她似乎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样的人，与英雄何干，又与正义何干？
乐桓宁：“菲丽小姐，看得出来，您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的选择后悔。”
少女已经睡着了，又被歪倒的身体惊醒，她迷茫地看了看沙发上的三个人，重新闭上眼，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菲丽小姐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红茶，唇边碰到了已经温凉的水面，淡淡道：
“没错，如果我自己都怀疑自己选择的路，那么她呢，谁又能站出来保护她？”
乐桓宁：“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菲丽小姐的母亲不忍心女儿获得这样的结局，在她前往香薰店的时候亲自登门，与少女做了个交易。
“她可以给猫一大笔钱，让她继续住在上城区，吃喝不愁，但前提是，她必须躲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婆婆给儿媳妇一大笔钱，让她立马离开自己的儿子。
乐桓宁：“那她答应了吗？”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乐桓宁是这位少女，他应该会选择离开，虽然他没有伟大的奉献精神，但他明显已经成为了爱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爱情嘛，总是要为事业让路的。
“她问我母亲，我怎么看。”
乐桓宁微微一怔，紧接着问道：“所以，你母亲是怎么回答她的？”
菲丽小姐：“我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她说，我的想法不重要，因为我生来就是雷奇诺家的继承人，我必须顺着家族的意愿走下去，就像中心AI不可撼动那样，家族的威名也不容置疑。”
越往高走，身上背负的枷锁也越多。就算是太子，为了继承皇位，也得拔掉身上所有的刺。当家族权力成为了巨兽，人就会被权力踩在脚下，从执掌权力，到被权力所获，界限往往没那么清晰。
“这是一桩丑闻，对雷奇诺家族也是致命的打击，母亲希望这桩丑闻到此为止，她既是为了我好，又似乎没那么好，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她为了什么，她在我心里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我看不清她的样貌，也辨不出她的真心，我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东西让我们依旧保持着浅淡的母女关系，既无法拉进，又无法远离。”
就像断藕之间牵出的丝一样，脆弱，繁复，悬吊着沉重的亲情与权力，堪堪保持在将断不断的界限上。
“只有猫是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她尊重我的选择，而我尊重自己的内心。”
可是不论她怎么选，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菲丽的母亲太过了解自己的女儿，所以她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选择先斩后奏，将少女送去了菲丽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位神教一个分支的实验场。
“母亲知道，猫对我来说很重要，也知道我在权力与正义间做出了选择，所以她要亲自告诉我，我的选择有多愚蠢。”
彼时邪/教的实验还在进行当中，他们认为AI的灵魂存在于中枢内，于是他们将少女的中枢一刀两断，取走了人类的一半，又换上了猫的一半。
“我找了她很久，我不知道她在哪儿，那个分支的人就像地沟里的老鼠，他们从不暴露自己的行踪。直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他以入教为条件告诉我猫的位置。”
一个人？什么人？
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大合适，乐桓宁蹙起眉，听她继续把故事讲完。
“后来，我在一个小作坊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她，当时的她比现在更狂躁，乱抓乱挠，整个地下室被她铲成了一片废墟。”
“我将她抱住，告诉她，我来找她了，我看到她明显平静下来，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蜷在我怀里。”
“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受了很多委屈，再也回不去了，她只能变成一个半人半猫的怪物。”
“我将她带回家里，找了很多医生，没人能救得了她，因为她的两半中枢已经彻底融为一体，骨子里的程序是改不了的，她只能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疯狂地活下去，但我却根本帮不了她。”
菲丽小姐说到这儿，故事差不多已经讲完了，她定定地看着乐桓宁，神情似乎比刚才又多了一分坚毅：
“乐老板，我知道你在程序方面很擅长，我希望你修改她的程序，让她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末了，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理所应当，不确定地加了一句：“可以吗？”
少女察觉到菲丽小姐的紧张，不动声色地从垫子上站起来，钻进了她的怀里。
“菲丽，没关系的，治不好就算了，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菲丽小姐没有说话，她轻轻揉捏着少女的后颈，就像一只护崽的大猫。
原本这趟过来，是为了神明身上的代码，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不帮，反而显得乐桓宁猪狗不如。
他也没想到菲丽小姐遇见的事这么麻烦。
“多余的报酬我就不要了，万事屋有自己的规矩，咱们按说好的来，我只要那些代码。”
菲丽小姐点点头，知道这次的事说定了：
“好，那就多谢乐老板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修改程序，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
乐桓宁对接了少女的后台，然而甫一照面，他就看见了层出不穷的，正在运转的代码。
上次他看到这些代码时就觉得奇怪，此时结合了菲丽小姐的话，想来是因为中枢融合的关系，才能让她体内的代码变得井然有序。
可是有序不意味着正常，它们在本身的逻辑上没有BUG，而乐桓宁要做的就是把属于宠物的那部分和属于人的那部分切开，然后将宠物的那部分格式化，填入新的代码。
可是前者干起来容易，后者就增添了许多难度。
“菲丽小姐，现在有两种解决方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有两种方案，这对菲丽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她睁大双眼，有些无措地回答道：
“乐老板，您说。”
“第一种方案，就是找到她的另外一半中枢，这部分中枢有现成的代码，而且与原主的契合度更高，只要能将另一半中枢填进去，那么所有的问题不攻自破。”
这种方式菲丽自己也想过，可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那个乐桓宁所找的，来店中买熏香的人，都不可能答应她的诉求。而当初救回少女的那座试验场早已空无一物，所有证据都随着邪/教徒的撤退销毁了。
“那，还有一个方案是什么？”
乐桓宁指尖不停地在后台上敲敲打打，心不在焉地说道：
“还有一个，就是我将宠物猫的那部分程序完全格式化，然后用剩下一半代码进行衍生，其实这部分可以让她自己完成，毕竟是AI，填补代码应该是她的基本功。”
听起来挺安全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那，为什么不直接选择方案二呢？”
乐桓宁抬起头，面色凝重地说：“因为她会损失一半的记忆。”
从她变成半人半猫的怪物起，记忆就是穿插在两半中枢之间的，流淌的数据不分彼此，无论猫还是人，都平等地缔造着属于她们的回忆。
她们日常相处的一点一滴，她们经历过的快乐与痛苦，都像小巧的缝衣针一样，在两半中枢之间游走，将它们紧紧地缝在一起。
菲丽小姐张张嘴，到最后露出一丝苦笑：“没有，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别的办法就是找到她另一半中枢，但是结果是一样的，因为那半中枢上没有她现在的回忆，就算身体痊愈，中枢也还是会回到它丢失的那个时候。”
她该怎么选呢？是选择自己的私心，还是少女的未来？
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高举正义的大旗，回头一看，却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离她远去。
这就是她违背家族的报应吗？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毫无代价的，她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就得一直带着伤口走下去。
“我，我不知道……”
菲丽低着头，语气中充斥着难言的痛苦：
“我不知道该选什么，我喜欢她，可我又不忍心看她变成这样，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不想失去她。”
乐桓宁也觉得很迷茫，难道这就是正义的代价吗？
难道好人坚持到最后，不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或许，你应该问问她的想法。”
一直坐在旁边无动于衷的阿努比斯第一次开了口，面色平静地对菲丽说道：
“就像她询问你的想法那样，你也该问问她，难道你们不是互相尊重的吗？”
“她的想法？”
菲丽小姐低下头，看到了少女懵懂无知的双眼：“可是她已经变成这样了，她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猫和狗都有自己的感情，只是它们说的话人类听不懂而已，但不代表它们没有自己的意愿。”
阿努比斯转头看向了乐桓宁，在这一刻，乐桓宁若有所感。
“你和她相处了那么久，就算她真是只猫，也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