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的逼宫闹剧, 除了挑事的赵六子和牛宽，开永昌门的齐恩山以及领头的两个小将之外，柴晔并没有牵连太广。
赵六子和牛宽二人在当夜自尽, 其他人都不知道幕后主使。
参与的北卫禁卫军统统被夺官削爵, 并没有其他处罚。再加上穆雁枫的居宫养病一事，朝野上下，对于柴晔“仁慈”的称颂交口称誉。
柴晔借此很是笼络了一波人心。
但他此时的心情，却是奇差无比。
逼宫事件的第二天, 穆雁枫便提出要回到穆府闭门养病。
“不是说咳疾痊愈了再离开吗？”柴晔面色阴沉沉的, 挡在穆雁枫的跟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憋了半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穆雁枫觉得他这样子颇为可笑, 什么咳疾痊愈，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 哪怕自己咳疾真的彻底好了，柴晔也只会凭着他的心情决定自己的去留！
从抓自己来到福宁宫，不顾自己的意愿做那种事, 到擅自约定咳疾痊愈放自己走……从始自终, 柴晔都是随心所欲地摆布着穆雁枫。
一阵怒气上涌, 穆雁枫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看！你还没好全……”
“我好没好全，与陛下何干！！？？”穆雁枫厉声打断柴晔的话，“我想去哪，我身体如何, 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都与陛下何干！！？”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假装恭敬了。左右现在刚刚立了一个大功, 柴晔要是立刻对他出手，对声望有损。
这是最好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还在关注这件事，必须要快刀斩乱麻，借机逃离柴晔的幽禁。
话说得太快，穆雁枫微微喘了喘气平复了一番情绪：“我今日便离开，还请陛下成全……这一番君臣合宜。”
“哗啦哗啦——”大雨倾盆而至。
明明昨天还是晴空万里，今天就变了一个天，雨水下个不停，就像天上破了口子一般。
满宫上下安安静静，每个宫人和宦人都不敢发出一丝丝的声音，独留殿中央对峙的二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就像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柴晔第二次感觉，心脏就像是被一双大手擒住，狠狠地揉捏拉扯着。剧烈的疼痛和酸楚无来由地侵袭了他的整个心房。
他突然想起了上一次的时候……
三年前，也是一个下雨天。
柴晔手里拿着几本奏章——全是参穆雁枫和穆家的，在福宁宫内来回踱步。
早朝时，关于穆氏一案，从穆党中反水倒戈的方远瑞带领一众大臣提议，要赐死穆雁枫，诛三族，以绝后患。
其他的人哪怕是没有这么决绝，但凡事树倒猢狲散，大多都提议至少将穆雁枫和其九族流放三千里。
柴晔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终于大权在握的快乐，他如同被架在火堆上。表面上是天下之主，实则只有身处在这个位置，才能知道人心诡谲，权利也不是理所当然就存在的。
他突然很想去暗卫司见一见穆雁枫。实话实说，此刻他有些后悔了，今天抽了穆雁枫几鞭子，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病根……
柴晔用奏折敲敲自己的头，一个阶下囚，何必为他担心这个？
“崔伴！”
“奴才在。”
柴晔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你带着伤药去暗卫司，吩咐……吩咐先把药上了，不许再行逼供之事！”
“是！”崔伴领命而去。
到底要怎么处置他？
杀了？不行！这……总之肯定不是个好方法，穆雁枫……穆雁枫毕竟于国有功，如此岂不寒了天下人之心！？不可！
柴晔找了很多理由，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流放三千里？不！也不行！三千里太远了！此一去恐怕死生不复相见，不行！还是要看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那就……软禁？
这个想法一出，一股热流立刻窜上柴晔的脑内。他不自觉战栗了一下，兴奋地思索着这个可能性。
软禁，也不是不行啊！不伤其性命，是我宽厚，就软禁在京城，离得近，不会再生是非。再者，再者——
“陛下！”
就在柴晔于千丝万缕的心绪中即将捕捉到那根蠢蠢欲动的线时，崔伴突然疾步而入，面色上带着惊愕与遑急。
“陛下！那，那罪臣穆雁枫他……他……”
柴晔眉心一跳，急忙喝道：“他怎么了！？快说！！”
“他死了啊！！”
这一个瞬间，千头万绪崩塌做了万点星火，在柴晔的天空中倏然四分五裂，飞速而逝。
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的位置，那里正源源不断地爆发着一股酸疼的熔浆，烫得他一阵阵瑟缩。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胡话！！？他今日分明还好好的！！”
崔伴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赶紧将柴晔扶着坐在位置上：“小夏子！！快！！快叫太医来！！”
柴晔深吸了一口气，他扶着崔伴的手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摆架！暗卫司！！！”
……
幽暗潮湿的小牢房里，只放了一张木板，一卷草席裹着的人形物直挺挺地摆在木板上。
草席实在窄了些，裹得不好，人的脚和头发还在外面。
柴晔走到牢房门口，远远地看见那具草席，已经不敢再上前了。
刚才还发烫的心脏，现在又像是坠入了冰河中，连带着他整个人也冷得发抖发颤。
他攥着拳头，小心翼翼地眺望了一眼木板上的那卷尸体。
露出的脚踝苍白中带着死气的灰色，一枚小巧的红痣缀在右脚踝骨上方。
那颗红痣柴晔认识！
小时候，两人一起赤着脚玩水，他总是盯着穆雁枫的这颗红痣发呆。
柴晔抖得更厉害了，手搭在牢门上，哆哆嗦嗦地几乎撑不住。
崔伴担忧地上前扶住皇帝：“陛下……保重龙体呀！”
柴晔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颗红痣，生生地杵在原地，站了一柱香的时间。
“崔伴！崔伴！！！”
“奴才在！”
柴晔哆嗦着抓住老太监的手臂，好让自己不至于立刻滑倒在地上：“回宫！！摆架！！回！宫！！！”
他连掀开那草席最后确认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甚至不敢进入那间小小的牢房。一朝天子，就像一个逃兵一样，仓惶地溃败。
在那之后的种种失态，也只有崔伴这样最亲近的宦人宫人，才能窥见一二。
……
此时此刻，柴晔看着眼前执意要离开的穆雁枫，眼前飞速地滑过了那颗“死人”脚踝上青灰暗淡的红痣，又生出了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恐惧。
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穆雁枫的手腕：“不准走！我不准你走！！你哪里也不许去，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就在这福宁宫里，这寝殿里，在眼皮子下面，我触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