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雁枫将耳朵贴在门边, 屏气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定一行人都走远了。
他挥挥手，阿昭揭开衣匣子的盖子, 拉着王益出来。
小少年跪地给穆雁枫磕了一个头, 起身便要离开。
“你现在还能去哪？留下吧。”穆雁枫拍拍他的肩头道。
王益踟蹰着说：“可我还要上京城告官……”
穆雁枫好笑道：“去京城至少要十余两银子，你可有钱？还有，去到京城衙门往哪里开？告哪位官你心里可有计较？”
王益不说话了。
从新场盐场逃出来时，他带了一袋子盐, 换了银钱充做路费。不过也就换了一两银子而已。
十两, 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我……有一两个故旧，也许能帮上忙，你先在我这里呆着, 等过完年再说可好？”
王益捏着拳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这位恩公说的也对, 他看上去似乎也是个贵人的模样，肯定比自己门路多。
“好！！”小少年重重点头，“王益多谢公子收留！”
……
一到过年过节, 顾知府府上的门房便会分外热闹。递帖子的、送礼的, 整个松江府稍微有点头有点脸的, 都免不了来走动走动。
顾大人为官还算简朴，府内仆从不多，门房也只有一个，代为收收拜帖之类的。
除夕这一日, 顾韬与同侪吃完饭, 回到府上，便见自己书房的桌子上多了一张拜帖。
“怎么单独拿到了这里来？”顾韬问管家。
管家道：“那人不是松江府的, 说是老爷老家的旧友，有要事与老爷商量。”
他拿出一张画柬：“他还说一定要帮他通传，只要给老爷看了这张画柬就明白了。”
老家的旧友？
顾韬展开画柬。画上是一幅春游图，一个老师带着几个学子，踏青春游。
画的内容倒还在其次，但这画的笔触，分明是——
“是他！！？他竟还活着？”
顾韬惊疑不定，展开拜帖。贴上没有落款，只是字迹分明便是穆雁枫用惯了的台阁体。
他捏着拜帖想了想，郑重嘱咐管家道：“今夜你亲自在门房守着，夜里有人拜访，便勿要惊扰旁的人，直接带到我书房来。”?
大年三十除夕夜，万家团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烟花一声声崩响，在空中点燃一束束转瞬即逝的璀璨火光。
穆雁枫低调地出了客栈，披着黑色披风，独自来到顾知府的府上。
“果然是你……”顾韬站起来，看着来人，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穆雁枫撩开帽罩，轻轻颔首：“含晦，别来无恙。”
顾韬深深一拱手：“老师，一别多年，如今看到你还活着，学生真是惊喜万分！”
“我来的路上，见到华亭县道路俨然，少有乞儿，足以见得你这几年在松江府是费了心思的，老师很欣慰。”穆雁枫笑道。
“学生只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罢了。”
“我来，其实是有一桩要事。”穆雁枫话锋一转，不再客套，“你可知道松江府现在盐价几何？”
顾韬捻了捻胡须：“一般官盐售价都在60文上下。”
穆雁枫一笑：“但我昨日去看时，多是45文左右。”
不要小看这区区十五文的差别，对于一个老百姓而言，积年累月，省下的也是一大笔钱。
两人都是有才略有见识的，如今盐道官发的价格也是50文，再加上运费，以及商家自己的利润，要卖到45文全无可能。
顾韬沉默。
穆雁枫看了看他的神色，微微摇头：“看来含晦是知情的。”
顾韬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道：“瞒不过老师。学生确实知情，也有心上报，只不过苦于没有证据。”
他亲手给穆雁枫沏了一盏茶，自己也端着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才道：“先生可知新场盐场？”
“略有耳闻？”
“前几年，江南盐道的盐监使换成了刘湘的表侄，孙围雍。而新场盐场也换上了他的亲信。我来此上任，便发现盐价不对，百姓只买私盐不买官盐，本地的官盐多销往其他地方。”
穆雁枫捧着茶盏暖手，微微呷了一口：“你既然知道，那……”
顾韬苦笑：“老师那事之后，树倒猢狲散，我人微言轻，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贸然去干涉，还不如有了证据之后一击必中，否则，极有可能反噬我自己。”
他又道：“学生目前已知他们销盐的渠道，乃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冯渊，江湖人称冯老七。”
竟然是这厮……
穆雁枫蓦然想起，那天万年年说的话：
“冯老爷在官场商场都有门路，做的都是大好的赚大钱的生意……”
原来就是这门生意。
看来此女，对个中内情也深有知晓。没准，她在其中也起了牵线搭桥的角色。
穆雁枫笑着又饮了一口热茶：“我倒是有一个人证兼物证要交给你。”
“哦！？”顾韬激动地挺直身，“可是关键的证据！？”
“是盐场逃出的证人与盐场账簿。但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穆雁枫正色道，“你务必要保证证人的安全，待到事情终了，给他些贴身银子或者找个出路。”
这事自然不难。
顾韬站起来，对穆雁枫长长地做了一个揖：“学生必当不负老师重托！”
……
离开顾府已然是深夜。顾韬再三挽留，穆雁枫只说还有人在等，执意离开了。
外面又下起了小雪，烟花声已经停了，显得冷冷清清。
穆雁枫长叹了一口气，戴好帽罩。
他自己的学生自己清楚，表面上为国为民，其实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在当年穆雁枫主动削减党羽的时候，顾韬也是第一个自请外放的。
不过有坏处也便有好处，如今自己给他递了这么好的一张梯子，一心想要步步高升的顾韬必然会全力保护好王益，并且发动所有的人脉，扳倒江南盐场一系。
刘湘是权贵的领头羊，如此，他可以算得上是断了一条臂膀，而与之相对的文党，必然会助大功臣顾韬青云直上。
“我可真是爱多管闲事。”穆雁枫自嘲一笑。
“罢了罢了，明日便离开此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