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垂目,想蹲身将人扶起来。
云瑶迦迅速靠近,半道阻了他的手,出声提醒:“哎,你可别碰他,当心他使诈哦。”
说完,又是飞出一脚,将人踹到一边,丝毫没有留情。
看得僧人蹙眉渐深,“即便他犯下了滔天之错,也该交由官府审理,断不能由你滥用私刑,私自泄愤。”
“官府?哈哈。”
云瑶迦笑两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啊。知道官府的狗官在哪里吗?”
僧人眉间褶皱渐深。
见他不置一词,云瑶迦索性伸出手去,将事实摊个明白,指尖朝着被五花大绑的宾客中就是一指,“在这儿呢。”
被指之人,身上衣裳凌乱,嘴边一抹嫣红,歪缠着姑娘的口脂。
见瑶迦等人看过来,眼神闪躲,不自觉地避开那些灼然的视线,恨不能将头垂到地里去。
“你看,你口中的能主持公道的狗官不是从官府衙门出来的,而是在这花之坊里,当强迫商女的宾客呢。”
僧人:“即便如此,那也不能……”
“我说你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啊?”
云瑶迦出声,蓦地打断他的话,“这天地间若真有人主持公道,便早有人制裁了,何以等到惨案发生?还有,我劝你搞清楚,你眼前的这个人,是那递银牌想要杀你的,也是亲口将你外祖家陷于不义之地的,真正的乱臣贼子。”
僧人一愣,顿时朝那委顿在地没能一下子爬起来的男人看去,他身上着的是绫罗绸缎,即使已经陷入狼狈的境地,那衣服也不见亏损多少,只沾了血迹和脏污,听了女将军的话,亦是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眼时,还闪躲了下。
女将军的话还在继续,丝丝缕缕钻入耳,没入心口。
“孟家人救了他,给他新生,你可知他因何恩将仇报?”
“便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不好龙阳的孟愈风将军,也就是你的小舅舅,你的小舅舅知道之后,回拒了他的感情,只当他是好友,可他因嫉妒你的小舅舅和你未来的小舅母两情相悦,答应了和燕京的乱臣贼子合作,在你舅舅奉命出关外迎北翟和谈大使之际,拿着那燕京之人给的令牌,带领一支军队截杀。”
“你未来小舅母为救心上人惨死,而你小舅舅突围逃出关外,最终因中毒过深,死在了逃往西漠途中,尸骨永埋炙热的黄沙,不见天日。”
一只莹润冰凉的东西被人强塞进他的手里,他垂目一看,那是一枚双鱼环佩,很熟悉,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情境模糊,久远的记忆浮现……
“小阿镜,猜猜这是什么?”
莹润的一抹白在他面前轻晃,两条鱼首尾相接,形成环状的上等质地玉佩。
年幼的他伸手去够,“好漂亮啊,小舅舅,我想看看。”
环佩落于他手,触感温凉,他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反复地瞧,“好看,小舅舅,能赠我吗?”
惹得男子哈哈大笑,揉着他的发顶,“这可不能随便给的,这是舅舅要送给你未来小舅母专门打造的,双鱼环佩可以拆开……”
眼前人轻轻将双鱼环佩拆解,摊在他的面前,“一人一块,这样就是一个信物,只要持有这个信物,就像是获得了对方的真心一样。以后啊,等小阿镜也遇到了那个心上人,亦可以打造这么一双玉佩,一生相守,永不分离……”
可男人最终也没跟他的心上人相守,连死,都异地。
陌生的情绪波动从心底钻出,不知是愤恨,还是什么。
很多年不曾有了。
母后教他莫爱莫恨,只有悲悯向佛,才能偿还眼前的业障。
业障,是的……是业障。
他长睫轻颤,颤出几滴泪来。
发抖的手颤着抓紧了双鱼环佩,却又慢慢松开,努力恢复古井无波,不受影响的内心,“皆为业障……”
这一声不知是在说给别人听,还是安慰自己。
“哈,业障。”
云瑶迦:“那这么说来,你是不愿动手了?”
僧人丹凤眸垂下,第一次因不自然避开她灼然的视线,“往事……”不可追。
后面三个字,想说下去,不知为何失了声。
女将军却已然等不及,她持着那一把剑,一步一步走到那委顿在地之人的面前,“你既不愿,那我便替你——”
一剑刺入,鲜血飞溅。
他站得近,那血落入他玄色的衣袍,没了踪迹。
只微微瞠着双目,半伸出的手,阻拦不及。
两剑,三剑……
数不清,好似在泄愤,又好似在进行着什么……
这样血腥,这样令人发指的手段,僧人瞧得面色苍白,嗫喏着,不知应当说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心里竟真的生了恨,不能违背内心去阻止,可在他面前的的确确发生了残忍血腥的事,他作了壁上观。
拦,是打诳语违背本心,不拦,亦是违背佛法之中的善义。
是他生了心魔,只能先渡心魔,再渡业障。
僧人收手,就地紧阖双目,口中经文如流水,滔滔不绝。
女将军眼底闪过一丝嘲弄,手下却不停,杀仇,杀奸恶之人,杀虚伪之人。
一时之间,尖叫声,哀嚎求饶声不绝于耳,统统钻入僧人的耳朵,直至僧人不堪其扰,那经文再也无法静心念下去,渡无法渡,避无法避。
他再度睁眼,愕然,眼前已是一片血红,满目疮痍,宛若人间炼狱。
五花大绑之人死了大半,只余下那官府老爷,还有抱团聚在一起的姑娘们。
不知为何,这些姑娘竟是没有哭泣,也没有惧怕,她们皆是仰着头看着那站在尸体之中的人。
女将军一身玄色劲装站在其中,风卷起她的衣摆,连带着那一头墨色青丝跟着飞扬,面容被溅了血迹,手持的那一把剑已经看不清上头的铁锈痕迹。只余下艳红的血往下滴,真真是一个活的鬼刹修罗。
她就这么勾着嘴角邪气地笑着,头微微昂起,像一只刚刚占领了领地的狮子,狂傲不可一世,深琥珀色的瞳眸里带着嘲弄,“如何?”
她问他。
“你报不了的仇,我给你报了,感觉如何?”
僧人惊愕地瞪着眼,刚勉力平静起来的心彻底失衡,心颤着,抖着,情绪杂糅上头,却不知何以表达,视线往那些狰狞尸首上匆匆一瞥,嗓音哽着,抖着:“何至于此……”
他以为她只是泄愤,给他们来点皮肉伤便好,她虽然做事我行我素,他自认为她还是很有分寸的,不会轻易滥杀无辜。
哪承想,她竟这般……
“何至于此?”
云瑶迦微微眯眼。
一步一步踏过那些尸体,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看了会儿,扯了扯唇角,“冥顽不灵,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她将那巨剑插进剑鞘,转身走了。
留下这“人间炼狱”。
僧人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手中的念珠第一次没顾得上拨,心口莫名发慌,竟让他产生了想追上去的念头。
解释一番,解释……
可是解释什么呢?
冠冕堂皇地说,不希望她杀戮,他想渡她,让她往后余生没有业障,后半生也能过得顺畅一些。
可是渡她,也是渡他自己,她是他的业障,他想平这业障,魂归极乐,究根结底,这本就是他的妄想,他的强人所难。
即便如此……
他……
心中念头未起,环抱在一起的姑娘们站起身,整理好衣裳,相扶而走,经过他的身边时,停顿了下,道:“你未知全貌,我们不怪你,但这些人,当真死不足惜,若不是有那青面阎罗将军,我们将会更惨,都说出家人慈悲,师父,为何不先可怜可怜我们呢?”
鹤镜一愣,等回过神来时,那些姑娘已经走远了。
余下的零星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和那官府府尹,一个手握折扇的男人给剩下的五花大绑的男人们松了绑,只留府尹,见他看过来,便丢给手下做事,迈开腿就朝他走了过来。
上下打量一眼,收回落在他手心里玉佩上的视线,才问:“你便是德惠皇后的亲子,我孟叔的外甥燕丛镜?”
鹤镜抽回心绪,垂了眸子,念了一句佛号:“‘燕丛镜’已是贫僧的俗家姓名,既入了佛祖门下,当不问前尘事,施主唤贫僧道号‘鹤镜’便是。”
“倒真是个执拗的性子,和孟叔一模一样。”行伍轻嗤了一声,又道:“出家不代表愚善,孟家人皆有血性,凡事都要问个是非明白,我不信你没有血性,断然有德惠皇后对你的口头嘱托,但是请你扪心自问,孟家,当真会通敌叛国吗?”
“清风霁月一般的孟愈风孟将军,被北翟捅几个窟窿子也要护住边防,这样一个将军,你相信他真的会反咬拥护他的民众一口吗?”
“孟家三代出忠臣,守边疆,你祖父是,你舅舅是,你曾祖父,曾曾祖父亦是,这样三代良臣,一朝被人泼了脏水,蒙上骂名,尸骨被人丢在吧北翟被野兽啃食,落在黄沙被吞没,无人问津,活时人们心安理得享受他们用血肉换来的安宁,死后还要这般不干不净地背负这些,身为孟家后人的你,当真心中无怨无恨,无愧吗?”
“还有你母亲,你当真觉得她是自己想要赴死的吗?有些真相并非不能挖出来,而是要看你用心不用心而已。”
“还有,善恶是非并不能用眼睛看,而是,用心感受。”
说罢,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一旁忙去了。
徒留他站在原地,突觉念珠沉重,再也没有捻起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