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迦挑了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了,掏出汗巾擦面具上的血,擦了没两下,扭头,就见那站在炕前的姑娘还在直愣愣地盯着她瞧,不由得挑眉:
“怎了?本将军的脸上可是长花儿了?让你看得那么入神。”
回过神来的小姑娘面色涨得通红,行了一个福礼,磕磕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民女不是有意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云瑶迦复又低头擦拭,动作不停,“你确实冒犯,可知看了我真容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吗?”
“民、民女不知……”
“乱棍打死,或五马分尸,死了,尸体——剁碎喂狗。”
她一字一顿,轻轻说完,声线犹如一阵阴风吹进小姑娘的心底,激得她脸色青白一片,浑身不住地轻颤起来。
云瑶迦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面色的红褪去,换上青白,瞧着有几分碍眼。
她顿觉无趣,收了话头,问:“害怕了?”
也是个勇敢的,竟深深吸口气,强壮镇定地回她:“民女不怕,民女并没有伤害将军,反之将军亦不会伤害民女。”
一双水汪汪的眼跟葡萄仁儿似的,坦荡荡地迎上她的视线。
让云瑶迦瞬时就没了逗弄的心思,“行了,不逗你了,他如何了?”
话题转回炕上男人,小姑娘不自觉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回她:“鹤镜师父受的伤有些重,又泡了水,吹了风,伤口略微有些感染发炎,因此起了烧热。不过好在,兵大哥们给他裹伤及时,民女刚才给他敷了药草,烧热差不多退了下来了,就是不知夜间会不会反复。”
问诊的术语倒是新颖,听起来好似比那些乡野郎中更加靠谱一些。
云瑶迦点点头,“什么时候醒?”
“应当会天亮就醒了,但也不好说。”
“嗯,是个有本事的。”
让她救人,本就带着试探,没想到竟真的让她救活了。
云瑶迦又问:“你叫什么?”
“啊……民女姓杨,名青蔻。”
“杨青蔻?”
“是的,将军。”
“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民女……民女自己翻书起的。”
云瑶迦眉一挑,看来还是懂学问的,不过转念一想,熟读医书若是不识字,也确实不合理。
“行,辛苦你了,下去吧。”
杨青蔻愣了下,“将军……”
“怎了?”
云瑶迦的面上染上了一丝不耐烦,熟知她脾性的人定这会儿识趣地退下了,杨青蔻不是没有眼力见的,只是……
她鼓起勇气问:“将军今夜是想要歇在这里?”
云瑶迦掀起眼皮看她:“不歇在这里,歇在何处?”
“男女授受不亲……那不如民女给将军做个简易的帘子隔开您和鹤镜师父?”
“不用,这些虚名我不在意。”
眉宇间的褶皱愈发深,她好似越来越不耐烦了。
杨青蔻绞尽脑汁,想了想,“那……民女给将军找个舒服些的椅子?”
总不能让她就这么躺在地上睡,刚下过雨,地上总是有几分湿寒的,对女子也不好。
云瑶迦瞥了眼自己身下坐着的小圆木椅子,环视四周,除了触目可及之处是木板搭起来的墙和不远处的衣柜,隔壁那张长木桌上堆的药草,长木桌旁的堆积成山的东西之外,就没别的了。
这屋子一看就是平时两用的,书房和卧房并在一起,小而拥挤。
“你还有旁的椅子?”云瑶迦不信。
“有的有的。”杨青蔻快步踱到与炕对立的那一头去,停在长木桌边的杂物堆上,将上头一堆不知名的东西清理开,云瑶迦就看见一张造型奇特的椅子。
椅背很长,而且还是斜着的,连着坐着的位置一起,好似可以躺人。还有扶手,只是四只腿换成了两个大的,像是马车轮子一般的……轮子?
说完整的轮子也不尽然,因为它只有一半,而且看起来比马车轮子小多了,有些扁,总而言之,云瑶迦觉着这椅子并这轮子瞧起来虽然奇特,却还是好看的。
一眼就喜欢上了,云瑶迦将手里的面具丢到桌面上,起身抬腿走了过去,“这是什么椅子?”
“名字……叫摇摇椅。”杨青蔻一边擦拭着椅子面,一边回她的话。
“摇摇椅?你是从哪里买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这不是民女买来的,是……民女,民女突发其想,叫人做的。”杨青蔻斟酌着字句解释完,又很快转移话题,道:“平日,民女若是看书,或者劳作累了,都会躺在这上头歇晌,将军试试?”
杨青蔻站在一边,做出邀请姿势。
云瑶迦从善如流地坐了上去。
“将军可以往后靠躺。”
云瑶迦继续依言往后靠去,然后顺利地躺在了椅子上,感觉有些奇妙,像是躺在了漂浮的小舟上,又像是躺在了云朵里,抓不着虚实。
杨青蔻嘴边带着笑,“将军可以晃动身子试试。”
云瑶迦轻轻一动。
身下的椅子也跟着动了起来……那感觉……
宛若荡秋千。
云瑶迦更喜欢了,嘴角都不自觉牵带起笑意,拍了两下扶手,“甚妙,甚妙,你这椅子有趣得紧,深得我心。”
“将军喜欢便好。”杨青蔻松了口气,又道:“那将军便在此处歇着,民女先告退了……”
她话头还未说完,就见云瑶迦起身,然后——扛起椅子,大步走到炕边上,才放了下来。
重新躺了上去。
“……将军。”看得杨青蔻瞠目结舌,“您……”
她的意思是想让她在那头歇息,不用靠着外男,惹人非议……
“不碍事,我不在乎这些虚名。”
看出她心中的顾虑,谢瑶迦心情好地摆了摆手,“你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杨青蔻反应了过来,忙福身道:“民女不要赏赐,将军自在便好。”
云瑶迦瞥了她一眼,我行我素:“不行,你必须要赏赐。”
“民女……”
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云瑶迦大声喊了一道:“玄清。”
一个穿着战甲的人走了进来,杨青蔻回头,只看到人身量很高,兜鍪半遮的下半张脸是淡色的唇,优秀的下颌线,唇微抿,一双墨眸从上头一半面具的眼洞中瞧过来,无端地令人躯体发凉。
他只瞥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在云瑶迦面前俯身拱手,“属下在。”
云瑶迦:“带她去跟那些人要一张好睡的塌,置在隔壁,多要些被褥,别让她受风寒。”
“是。”
“不用不用……”杨青蔻回神过来忙推脱,却见对方压根没听她说话。
只听云瑶迦继续道:“不给,杀。”
杨青蔻打了一个冷战,默默闭上了嘴。
她再一次品到了这女将军的可怕,偏生这人丝毫不知自己的凶残行径似的,那名叫玄清的副将带她出去时,女将军还笑吟吟地用她娇美的唇瓣和她道好梦。
心狠手辣,蛇蝎美人。
走时,玄清体贴地关上门,阻了往里头呼呼地灌进的风。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云瑶迦躺在摇椅上,晃呀晃,不经意撇头,“咦”了一声。
顿时从摇椅中坐起,转着身子凑到旁边火炕上躺着的人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伸出手在男人的鼻尖上点了点,啧啧:“方才怎么没发现你长得这么好看呢?”
近在咫尺的男人,长眉入鬓,若是有发,便是一个墨发及腰的美男,可光秃秃的头颅也不影响这张脸的好看,反而彰显了他优越的骨相,平添了一丝佛性。
高挺的鼻,菲薄的唇,浅白的有些许干燥,却不妨碍它的精致好看,看得云瑶迦都忍不住想要上前润一润。
眉目精致如画,皮肤细腻,棱角分明,睡相恬静,又带着一股莫名的清冷意味,像是那高不可攀的仙人,不小心坠落凡尘,却又不染一丝尘埃。
远看如山雾,近看如山水入画,叫人……挪不开眼。
若是往眉心那处点上一枚红痣……
“啧,怪不得他们捧你为佛子……”
云瑶迦啧啧叹道,手忍不住往那张气质出尘的眉目上一落,轻轻游走,描摹,刚落至柔嫩的唇瓣时,就被阻住了。
原因无他,腕上多了一只指骨分明的掌。
手大,却指骨修长秀美,半分不难看。
云瑶迦毫无顾忌地点评:“你这手也好看。”
面前人的长睫轻颤,幽幽地睁开了眼,丹凤眼轻轻掀起,墨眸流转,看清凑在跟前她这张脸的一刹那,他一下便蹙紧了眉头,眸底闪过什么,云瑶迦还未看得清,就见他将自己狠狠甩开,双手撑炕,从炕上爬了起来,“施主请自重!”
云瑶迦坐在摇椅上,早料到会被他甩开,也不生气,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冒出的细汗,应是痛极,他却还要撑坐起来。
“我劝你不要动。”
云瑶迦道。
哪承想这男人固执,固执得咬牙坐起来,固执地翻身下床,纵使伤口再度鲜血淋漓,裂开,也再所不惜,“男女授受不亲,贫僧待在这里恐会毁了姑娘的清誉。”
他跌跌撞撞地想往外走,坐于摇椅上的女将军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抽出剑,一下拍在他的伤口上,他没能撑住,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身后慢悠悠地传来一句听不出息怒的声音:“我自个儿都不在乎这虚名,用得着你给我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