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宁一剑破门,闯入这亭台楼阁之中。
其间陪侍的小姐们顿时发出尖叫,往后逃窜。
桑羽拔剑而出,斥问:“来者何人?!”
徐澄宁提着剑,缓缓步入这琼花玉树、绰绰花影之间。
桑羽一怔:“三师姐?!”
想到试剑台上的对决,她心中战栗了一瞬。但想到师尊给自己的护身法宝,这又是在戒备森严的周氏内城,头顶还有护城大阵封锁,徐澄宁简直是插翅难逃,她又安然了下来。
徐澄宁摘下兜帽,拟声叹道:“小羽。”
她的神识看着一直都是一身热烈红裙的桑羽。
深夜明月高悬,内城的庭院之中无数鲜花开到荼靡,花团锦簇、艳烈无比。
桑羽就这样站在红与粉之间,周身风灵气缭绕,亦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第一世,周庭轩将她的尸体带回宗门的时候,她也是如此装扮。
那么第一世的这一日,那个自由自在、要乘风飞去的小羽,在这里,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死去?
桑羽道:“既然三师姐已经与宗门决裂,又何必这么叫我?”
虽然徐澄宁眼睛瞎了,也发不出真实的声音,但桑羽总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唤”别的什么人。
一直以来,总是如此,总给她一种看不上她的感觉,令人恼怒。
但看到徐澄宁脸上缝合的伤疤,看到她不修边幅的短发,看到她奔波憔悴的容颜,桑羽又从这种怪异的感觉中回过了神来。
她难得有几分意外,曾经那个清冷美丽、不染尘埃的三师姐居然不见了!
她轻笑道:“多日不见,三师姐的容颜都已经毁去了吗?那这样,你还如何吸引大师兄?真该叫大师兄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徐澄宁的无名剑上聚集起火灵力,她漠然道:“这有何意义?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徐澄宁这种表情令桑羽实在恼怒,惊鸿之上凝聚起风灵力,桑羽道:“你这样高高在上的装给谁看!真不知道大师兄喜欢你哪一点!”
徐澄宁道:“若是拒绝也算是高高在上的话。”
桑羽咬牙,又来了,她费尽心思想要的,徐澄宁却弃之如履!
红色与银白的灵气缭绕,卷起飘落的花瓣,慵懒闲适的花园里燃烧起战意,一触即发。
旁边躲避的小姐探出头来,小声提醒道:“桑仙子,这里不可以使用火灵力和风灵力啊!”
桑羽冷道:“滚。”宿敌当前,她还要遵守周氏的规矩吗?
眼见战斗即将爆发,躲起来的周氏小姐们全都奔逃而去。
桑羽道:“三师姐,这里不能纵风,也没有火灵气,我们也算是公平一战了。”
就让她,来重新斩灭她的“心魔”!
桑羽一跃而起,极具气势地起手,剑意如劲风般锋利疾速,她的境界确实是稳固了!
惊鸿与无名剑碰撞,双方交错而过,徐澄宁叹道:“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
黑夜之中不停闪过剑刃相击的火花。
“最开始你好好当着你的执事,我也不想和你作对。”桑羽道,“但谁叫你境界跌落了呢,二师兄想要你那执事之位,我必须作出选择。”
更进一步领悟了风的她,变得更强了,即使不能纵风,速度也奇快无比。
“而这样的你,又如何配得上大师兄?如何有资格成为未来宗主夫人?”玉倾山最强的女修,明明是她!
徐澄宁拨开她的剑,难得有几分怔忪,道:“竟然……只是因为这样吗?”
她境界还未跌落时,周庭轩对她还算客气,未曾想过要与她争夺玉倾山执事之位,也未曾挑起她与众多弟子的矛盾;桑羽亦是好好修炼,坚定向前,从没有想过要成为谁的夫人。
玉倾山也算是上下和谐,即是师尊想要的其乐融融。
难道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变动,命运便无情地走向了新的支流吗?!
为什么,种下善因,却会结出如此恶果?!
桑羽的剑意带上了几分狠辣,道:“什么叫只是因为这样!三师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渡厄宗,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曾经的桑羽驾驭着风,飞上天空,畅快大笑,她说:“宁姐姐,我加入渡厄宗的理由就是和你一样啊,就是为了锄强扶弱!”
这里无风无火。
火会熄灭,风会止息。
二人同在重压之下,红与白的灵力明明灭灭,只剩下纯粹剑意的对抗。
桑羽又是一剑斩来,她嘲笑道:“你不会以为曾经的自己很强吧?你磕磕绊绊耗费大量时间苦修,也不过是勉强追上他人的脚步而已。”
徐澄宁挡住桑羽的剑,桑羽的剑充满了灵气,这么短的时间,渡厄宗金丹级别的剑法,已经被她融会贯通。
而她,确实没有什么修道的天赋,她的道,写满了强求。
为了勉强跟上谢清峥的脚步,当初即使五灵根主修一条,其它四条搁置不修,也耗费了她大量的时间与努力。
那时的她,主修一条灵根已是艰难,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修成五灵根。
到最后冲击元婴,也是强求。
曾经的桑羽眼里闪着光,骄傲地说:“宁姐姐,我要像你一样努力!努力再加上我的天赋,未来我一定会超过你,比你更强的!”
她知道自己天赋如此,也对桑羽所说的未来充满期待,笑着说:“好。”
那时的桑羽,也像是曾经怀抱着一切美好期待的自己,救桑羽,何尝不是救那样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后来她境界跌落,所有人都说:“看,那个女修果然没有天赋,急功近利强行冲击元婴又怎么样?境界不稳,还是得跌落。”
“废物再怎么挣扎向前,也还是废物。”
“五灵根始终是五灵根,一开始还能修,到后期根本没办法,看吧,根本冲不上元婴的。”
……
桑羽使用着容泽亲自传授的剑法,身上是宗门师长和周氏赠予法宝,徐澄宁一剑击中桑羽的肩头,却被她衣内的战甲挡下。
桑羽道:“三师姐,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是你自己走错了路吗?”
“没有天赋,又何必强求?早点选个合适的人嫁了,不也是一种资源和助益吗?只知道努力,努力有什么意义?”
徐澄宁又是一击,被桑羽发间的玉钗化解。
徐澄宁皱眉,她的师尊,在桑羽试剑台一败之后,到底给了她多少护身法宝?
桑羽的唇角翘了翘,传音道:“师姐,你以为我讨好他们,真的是为了男人吗?如今修真界灵气稀薄、资源稀缺,我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变强!而你看看你现在,容颜尽毁、一无所有。”
难怪,桑羽的性情让她觉得如此割裂。徐澄宁不断出剑试探,桑羽全身上下竟被各种法宝护了个周全。
看着徐澄宁思索的神情,桑羽知道她拿自己没办法,加快了自己的速度,道:“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你,你所做的选择永远都是不合时宜。”
周氏的执事们已经逐渐到达,有这些人掠阵,桑羽更加放心了下来。
“不嫁人也就罢了,有时候,明明只要对师尊和长老们低个头,说两句好话,就是海阔天空。”
“你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偏要端着你那所谓的傲骨,你一步步沦落到如此境地,都是自己作的。”
“试剑台上,师尊给了你多少次机会?你却偏要找死,与宗门对抗,与周家对抗。”
“而既然你离开了宗门,现在又要到这里来找死?你的选择,真是永远都不合时宜。”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疯了。”
天心圆月朗照,内城的夜晚万籁俱寂。
在桑羽重生过后,这是徐澄宁第一次听到她的真心话。
徐澄宁竟有几分茫然地轻语:“是我……疯了吗?”
回想起过去,有多少次濒临死亡,在剑谷身负千万剑、在深渊仰望天空、在试剑台上直面所有人……
面对无数的否定,她也曾茫然。
似乎只要愿意低头,只要愿意放弃,命运便是一片平和与轻松。
正如这开在内城的欢声笑语、花团锦簇。
所以,是她与众不同,是她非要站上试剑台挑战宗门威严,是她随时随地都在找死……
是她……疯了吗?
周氏赶来的修士们已经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是她主动选择来到此地。
确实,过往的每一次都可能死去。
今日,也将是她的死期,将是薛青青的死期,将是薛氏部曲的死期……
是他们……都疯了吗?
但是——
选择了后退的薛青青,还是那个能称之为将军的薛青青吗?!
选择了低下头的自己,还是那个叫做徐澄宁的自己吗?!
徐澄宁握紧了手中之剑,坚定道:“不!不是我疯了!”
无数的花朵被她骤然挚烈的灵力卷残,花瓣飞上天空,又被烈焰燃烧。
人,在无数个选择中成为自己,即使这些选择,不合时宜。
在这无数个选择之中,变得不像自己,才是真正的死去了!
她一剑挥出,圆融剑意逼退周围执事,令周围树木生长困住了他们,然后岩石升起又变成囚笼,竟是要与所有人对抗!
一招之间,五行运转将所有人困住,她举剑而起,直指桑羽。
她骤然道:“是渡厄宗疯了!是周家疯了!是这世道疯了!”
他们否认了一切勤奋与努力,认同着天赋和资源,将一切热血冰封冷却。
她与桑羽,也曾对世界怀着同样的美好期待,但当这份期待破碎,她们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因,种在了渡厄宗这个错误的土壤上,然后,他们抹杀了那闪光的灵魂,留下了泯然众人的躯壳。
于是,那个闪着光、要飞上天去的桑羽,就这么死去了。
桑羽抬头,试图挡住她的剑,冷笑道:“这世间之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三师姐,你期待的一切美好,本就是粉饰太平。”
连她面对着宠爱自己的师尊,面对着长老,面对着周庭轩,都不得不低头粉饰太平。
徐澄宁的剑却势不可当地斩下:“既然美好已不存在,那便只能击碎这一切了!”
桑羽头上的玉簪应声而碎。
她已经追寻到她求索的答案,就让她来斩灭这具躯壳!讨回她所延续的时间!
徐澄宁道心更加坚定,剑意更加决绝。
庭院之中,娇艳美丽的花木被剑气不断摧折,留下一地残红,于火焰中燃烧。
她的命运只在剑锋之上,决不允许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