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黑的大地逐渐被浸染成一种暗红,石头无法填满的缝隙,以流淌的鲜血来渗透填满。
连这里不止息的风都带上了腥味。
仅仅十日,他们的战线又向东退了百里。
再退百里,就是朔风城了。
百年以前的薛家,就是在朔风城据守,只剩下最后一人,等到了动乱的结束。
薛青青望着向西的对面,长明殿的出手与他们遥相呼应,但终究难以遏制这逐渐蔓延扩大的深渊。
即使是强行保持着“运”之一字,也只能是减少伤亡而已。
薛青青心底冰凉一片,朔风城的一切,是她最后的手段。想必对面玉珩最终的出手,也是他们最后的手段。
这里的每个人仿佛都在命运之弦上行走,命悬一线。
“青姐,派往寒夜城的万叶真君陨落了。”林鸢沉声回报道。
其实不用徐澄宁,薛家都一直试图揭开周氏那定风珠的秘密,更何况是在这危机关头。
薛青青凝眉,元婴真君一人可驻守一城,若是连都万叶都陨落了,那……
林鸢道:“周氏族地已经全面戒严,寒夜城有化神期的圣者出手了,连长明殿的风邈真君都不得不败退,转向它城。”
薛青青沉吟,道:“竟会有化神期亲自出手……周氏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此时她被拖在这战线之上,根本不可能离开边域,亲自到周氏族地出手。而薛家唯一的化神,她的母亲,已经在百年前战死了。
母亲并非轻信他人之人,百年以前,周氏老族长确实是真心实意许下承诺的。
后来周氏失约之后,她也曾派人前往周氏族地调查此事,但是周氏那位曾经许下诺言的老族长却杳无音信。
林鸢道:“青姐,若是再加派人手,将与周氏的矛盾放到明面上来,我们可能会变成两线作战。”
“圣主。”徐澄宁道,“也许,关键并不在寒夜城,也不在定风珠。”
结合五世的命运,她总觉得一切的关窍就在桑羽死亡的凝霜城。
回忆地图,凝霜城在周氏族地边缘,应当是定风珠作用最弱的地方。
而十六日后,桑羽会死在魔修手里,那个魔修,会不会就是败走凝霜城的风邈真君?!
可是为何,即使是在最初,这一切都没能被揭开?!
“圣主,在下会来到这里其实并非本意,最开始,也只是想借道朔风城……”
谁能想到,因为传送阵的偏离,她来到此地,“见”证了这一切。但血与泪的这一切,只要西行,终会得见。
她说:“在下本来要去的地方,是周氏的凝霜城。”
难道,时间跨越五世回到这里,她在追溯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运,也是西州的命运吗?
想到徐澄宁操纵宴景川和自己打平的那场赌局,薛青青心中微动,可是,那也仅仅是平局而已。
她望向天空,这里看不到星轨,只有一片浓黑。
未有把握之局,她从来不赌。未到绝境之处,她从不问天。
但是到最后,还是要应在“赌”之一字上吗?
她唤过林鸢,道:“林鸢,你在此地主持大局,我回赌坊一趟。”
她对徐澄宁道:“你跟我来。”
……
在不知晨昏的黑暗中战了多日,徐澄宁终于通过传送阵回到朔风城中,此时正值清晨,即使只能通过神识感知,她都有种天突然亮了的感觉。
经过多日疏散,大部分凡人都已经离开,传送阵周围空旷了不少,走上街头,一个月前还热闹繁华的坊市也空旷了不少。
明明晨光蓬勃的清晨,城市却已经变得暮气沉沉。
即使这里是极运之城,但谁也不能断言“极运”对上“魔渊”的结果。
迎着朝阳,徐澄宁和薛青青一同飞上山顶的赌坊。
站在悬崖边,徐澄宁才发现此地视野开阔,覆盖整座朔风城,甚至能够遥望那黑暗的西边,确实是个观天地气象的好地方。
薛青青道:“来吧,就让我看看,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死!”朔风吹动薛青青束起的长发,她身上的神秘气息还在攀升。
徐澄宁自己的推衍术,虽然只是半路出家,但她知道,大多数推衍,都需要看到天上星轨。
她问:“圣主,不需要等天黑吗?”
薛青青道:“不需要,我可不会什么推衍术。”
她微微闭眼,幼时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小叔叔,怎么办呀,这些我根本学不会,我还是去练刀好啦……”
那看不清面目的温柔少年道:“没关系,我们小青遇事不决,就丢骰子好了,这就是最简单的问天之法。”
“啊?可是赌坊里这么多人都会丢骰子呀。”
少年道:“但是我们,是不一样的。”
时光流逝,回忆里的青年向她打开玉匣:“小青快看,这是小叔叔送你的生日礼物。”一对晶莹剔透的骰子在匣中活泼地转动着。
“咦?是骰子做的耳坠?”
青年道:“对,这是上古奇石制成的骰子,可感应甚至操纵天命,我把它取名为天问骰。”
过往的一切和朔风一起呼啸而过,薛青青睁开眼,道:“我站在这里,就是运的顶点。”
但是,她却看到了浩大的死亡,看到了一片黑暗的人间炼狱,看到了无数的绝望……
薛青青一挥手,耳坠上的两颗骰子就飞到了天地之间。
晨光之中,天与地力量仿佛变成了无数条金色的线,汇聚于两颗骰子之上,令骰子转动着。
徐澄宁仿佛“看”到了来自西边魔渊、来自东边周氏、甚至来自更东的渡厄宗……种种的一切汇聚在一起,变成命运,最终定格为骰子上的结果!
一点和六点!
薛青青道:“是死劫,十六日后,我将死在此地。”
骰子再转,还是十六!
“十六日后,薛家部曲,亦会死在此地。”
什么?!
徐澄宁一怔,这竟然和桑羽、和自己的死劫时间一模一样!
“至于你……”薛青青看向徐澄宁,“原来你也死在十六日后?!”
薛青青有些不可置信,道:“这天命,布满死劫,难道你即使到了周氏族地,仍旧逃不掉吗?!”
“若是你不去……”薛青青话音还未落,骰子就又开始转动起来,没有给出任何结果。
“你不去,就不会死。”
徐澄宁怔住了,原来这才是死劫的因果吗?
她的死劫,原来不是因为桑羽不死,她就会死;而是因为她要去凝霜城,她才会死吗?!
薛青青问道:“这样,你还要去凝霜城吗?离开西州,或许你还能活下去。”
徐澄宁回过神来,回首向东,朝阳瞬间照亮了她脸上的伤疤。
她的神识仿佛指向了东边凝霜城的方向,坚定道:“我一定要去。”
她一定要去了结这段无法逃避的因果。她不信,这就是天命!
薛青青将骰子握回掌中,道:“算了,是也好,不是也罢,我都不会退!”
逃避从来不是她的选择,她也不会劝别人作出这样的选择。
“那就,所有人一起死吧!”
所有人的鲜血,都将抛洒在西州这片土地上,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愿我们各自,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不。
徐澄宁摇头,她正是因为不愿意死去,才回到这里。
徐澄宁忽然道:“圣主,来赌一把吧。”
“我赌,我们都能活下去!”
这一局,赢也好,输也罢,她愿意这么相信着。
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双手,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听到这里,薛青青握紧了左手的骰子和右手的刀。
“母亲,我赌我们都能活下去!”
往事从她眼前呼啸而过:
他们抚过她的头:“青青啊,祝你好运。”
抚过她肩:“我们的青青,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薛青青看向徐澄宁,有力地右手按在她的肩头,她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
一人的脸沐浴在东边灿烂的晨光中,一人的脸沉寂在西边无际的晦暗里。
薛青青阴影中的睫羽微微颤动,她道:“那么,便祝你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