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戴清嘉的随心所欲,却动用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说离开。
海潮逐渐止息。
戴清嘉缓不过神,产生新奇、震撼的心理感觉。她以怨报怨地咬住俞景望的肩膀,牙齿陷入他的皮肉。
俞景望问:“又在哪里藏了镜头?”
戴清嘉咬紧牙关:“根本没有。”
“以后不要再拍这种东西。”俞景望眉目阴沉,“你还没有这么爱表演。”
他语气很重,兼有警告和冷嘲。
戴清嘉用力地反击他:“我不是爱表演,我是不想爱你!”
俞景望默然看着她。
戴清嘉说的是严肃意义上的表演,她是真的不想爱他。
她回忆起视频的出发点。
老师在课上讲,情欲戏并非越露骨越好,镜头应该拍摄人的眼睛。眼睛通向心灵,如果有真实的情,欲便一点儿也不脏。
戴清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录影,观看时心跳过速,对此说法却不以为然。
返回安城,她准备删除,直到一次回放。
画面之中,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冻雨,满室幽暗,俞景望在她上方,她手臂揽着他,始终与他四目交投。她在屏幕前恍然怔住,人的身体只是容器,装盛不下欲望变质后渗出的东西。
凌晨,戴清嘉失去气力,依偎着俞景望,那种感觉极为亲密。灵与肉全部牵缠在一起。
她侧躺在他怀里,时间流逝,他们都没有说话,像彻底静止,她闭目,呼吸轻浅,不注意的话,会以为她睡着了。
俞景望按上戴清嘉的心口,她心跳紊乱,是熬夜后累极的反应,可就是不愿沉睡。她平时的作息偏规律,不像他经得起昼夜颠倒。
俞景望轻吻她耳后:“睡吧。”
戴清嘉依然不声不响,她安静地被俞景望从背后圈抱着。她起初与他对抗,后面很投入,几乎把自己交给她。
然而再如何亲密无间,两个人终究合不成一个人。良久,俞景望放开她,扯过薄被盖好她,独自出去了。
戴清嘉头痛欲裂,手脚虚浮乏力,她躺了一会儿,起身下床,随意套上一件俞景望的衣服,走出房间。
清晨时分,外面的天渲染般亮起,窗帘闭合,公寓仍像陷在黑夜里。
俞景望坐在沙发上。
戴清嘉光着脚,踩踏阴凉的地面,穿越空寂的客厅,停在他面前。她慢慢蹲下。
俞景望身体微倾,肘部搭在膝盖上,他的手骨清健有力,指间夹着一根燃烧过半的烟。
戴清嘉与俞景望对视,手背触碰他微微泛青的下颌。就算他彻夜不眠地做手术,她也没见过他这样低沉的状态。
俞景望抬手,覆上戴清嘉苍白的脸颊,声音低平:“痛吗?”
戴清嘉点头,她侧头,将脸贴在俞景望温热的掌心,她解释不睡的部分原因:“我不想明天再一个人醒来了。”
她在俞景望的公寓,起床时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她也不想被他抱着醒来,到时候,她只会更加优柔寡断。
“我知道你习惯有规划和行动,”戴清嘉伏在俞景望的膝上,额头枕着他的手,“但是,我没有想过我们能有未来。所以,每一次见你,我都当成最后一次。”
跟戴清嘉的分合,俞景望以前不甚在意,亦自认有手起刀落的果决。他说她学不会好好说话,而当她平和地表达时,他似乎宁愿她一直对他逆反和生气。
戴清嘉在表演课上受到教导,无论在多么情绪崩溃、歇斯底里的情况下,台词都一定要清晰。她眼下连哭泣也没有,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竟说得格外艰难,几十个字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狗趴在角落休憩,微小的动静吵不醒它。戴清嘉轻声说:“小狗下周就要送走。”她滞涩道,“俞医生,我们也是时候分开了。”
她不能说是分手,因为他们甚至算不上一段正式的关系,分开不需要理由,在一起反而需要强大、坚实的理由。她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了。
俞景望手心感受到微润的湿意,牵出一丝钝痛。
以戴清嘉的随心所欲,却动用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说离开。他想起方才她抓握着他的手,强撑着不睡的模样,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嗯。”他平静地说,“你至少睡一会儿,我会陪你。”
俞景望抱戴清嘉回床上,手落在她的背脊,偶尔拍抚,她还是太困,坚持不住,睡着了。
俞景望没有睡,只是轻轻合上眼。两人相贴,戴清嘉柔软的胸口被他压平,她的脸埋在他肩侧,一呼一吸交替,悠长绵延。
俞景望第一次缺席早读会,仍做不到一直陪她。
戴清嘉像有感知,半梦半醒间模糊地说:“你去医院吧。”
俞景望吻一下戴清嘉的额心:“你再睡一会儿。”
戴清嘉鼻音浓重,她翻个身,脱离他的怀抱:“嗯。”
像日常一段平淡的对话,只是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俞景望夜晚归家,公寓空空荡荡,戴清嘉已经离开,她罕见地整理了床,没有留下属于她的凌乱痕迹。
她静悄悄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一周后,领养人如约而至,见应门的是俞景望,女生倒退一步:“对不起,我弄错了。”
俞景望将挣扎的小狗放进航空箱,自从戴清嘉不再出现,它便表现得焦躁不安:“没有错。”
“我还以为狗的主人是女孩子。”女生举起手机,“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女生展示的是和戴清嘉的聊天记录,她顶着猫咪的头像,事无巨细地交代注意事项,放不下心地重复了两遍“你要记得哦”。
小狗是生命力顽强的中华田园犬,本不需要她这样讲究和上心。
俞景望沉默三秒,然后说:“……不是。”
比起戴清嘉的友善,俞景望的态度未免太冷漠,女生小心翼翼地咨询了几个问题,然后接过航空箱和小狗的用品,道谢后离去。
俞景望关上门,在玄关驻足。女生的屏幕调到了最高亮度,她收走之后,那一方荧光如同幻影,停留在他眼前。
艺考在即,戴清嘉正式开始忙碌起来。她破天荒买了计划本,列上繁多的修习专业的任务,其中雷打不动的是早起练晨功。
寻亦向学员征集志愿,戴清嘉怠于搜查资料做具体了解,只勾选了列在最前面的三大表演院校——中戏、北电和上戏。可以预见竞争对手卧虎藏龙,其中不乏从小就往艺术方向培养的尖子生。
除去样貌,戴清嘉在才艺方面不占优势,她也不忧虑,只安心在必考项目上下功夫。
形体课前,她在练功房压腿,一直压下去,忍耐着拉伸的痛。她的脸向小腿靠近,维持了两分钟,瞥见一道疤痕,她松了力,坐回地面歇气。
同学过来递水,因为与戴清嘉合作拍过短片,对她摔伤的事情有印象,注意到她的腿:“嘉嘉,留疤了呢,你可以去试试做激光。”
戴清嘉拧开瓶盖:“不用了,算不上很明显。”
“当纪念吗?”同学哈哈一笑,“对哦,我们第一次拍片。”
大家一起专注地做一件事,自然是值得纪念的。
戴清嘉思绪偏移,她说过留疤全怪缝针医生这样的任性之语。潜移默化地,这疤痕真像俞景望留在她身上的。
小狗的新主人传来它玩耍的照片,戴清嘉保存进相册。她删除了手机里仅有的几张俞景望的照片,小狗的照片倒是没删,其中有一张,它啃咬一只男士拖鞋磨牙。
小狗咬坏过俞景望的一双鞋和一块机械表,价格太昂贵了,戴清嘉试图隐匿罪证,他发现后微微蹙眉。
戴清嘉耍无赖:“反正我们赔不起。”
“没说要你赔。”俞景望不紧不慢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以往,除非清理内存或者躲避李韵追查,否则戴清嘉不会刻意删除男生的照片和联络方式,毕竟,他们引不起她的留恋,更不必特意去遗忘。而现在,她需要借助形式上的断舍离。
形体课两个课时,李韵预先说过来接戴清嘉回家。
下课后,戴清嘉在家长等候区见到的人却是戴宁笙:“瞳瞳,我在附近办完事,就顺便过来接你。我没有开车,我们打车回去。”
戴清嘉点点头,和戴宁笙一起乘电梯下楼。
戴清嘉和姐姐独处,零交流的情形居多,她站在路旁等待迟到的司机,戴上了耳机听歌。
戴清嘉练完形体出来,颈后汗津津一片,戴宁笙走进一家便利店,给她买了一瓶柠檬绿茶。
戴宁笙出来的时候,眼见一个鬼祟、猥琐的男人接近妹妹。
戴清嘉散漫地靠着公交站牌,不闪不避,直到男人的手摸了她的肩膀一把,她方才转脸看了一眼。
她来不及开口,戴宁笙已经听清了男人调戏的话语,上前抓住他的手,喝止道:“你在干什么,离她远一点儿!”
她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投来目光。
男人面子挂不住:“关你什么事,死三八。”他面相凶恶,恼羞成怒,当场说了十数句低俗粗鄙的下流话,威胁加恐吓,“再多管闲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戴宁笙一步不退:“你再不滚,我就报警了,这里有监控。”
男人扬起了手。
戴清嘉回神,站到戴宁笙旁边,她身量高,冷下脸来,使人不敢逼视,谎称:“我已经报警了,你动手试试。”
围观群众纷纷帮腔和劝阻,男人顿生胆怯,推推搡搡地逃离。
闹剧终结,人群随之散去,回忆起先前的场面,戴宁笙脸色凝重:“瞳瞳,你不能总是这样。”
戴清嘉反问:“我哪样?”
“你不能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戴宁笙语重心长地说,“那个男人靠近你,你都不躲开,难道你要任由他骚扰你吗——”
她意在提醒戴清嘉保护好自己,由于她实在是对男人的性骚扰太生气了,所以口吻夹带着指责的意味。
戴宁笙的眼神有一瞬间充满了严苛和否定,戴清嘉打断她:“刚才我戴着耳机,所以没有注意。你想说什么呢,我招蜂引蝶、轻浮、不自爱吗?”
戴宁笙惊异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这个意思,但你是这样想的,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戴清嘉抿抿唇,“我很清楚,我在你的眼里很糟糕,你更希望有俞彦珊那样完美的妹妹。”
“你平时没有管过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教训我呢?”她脱口而出,“还是说你走不出你爱的人不爱你的阴影,要发泄在我身上?”
戴宁笙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戴清嘉直白道:“我说,你喜欢俞景望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因为你喜欢的人本质就是冷血动物,你付出再多都是一厢情愿。
“连你也要用这副态度对我吗?”戴宁笙嘴唇微颤,她定定地看着戴清嘉,“戴嘉瞳,我不欠你什么。”
“对,你不欠我的,你也不欠任何人的,所以你为什么要一直为别人活?”戴清嘉深吸一口气,“把你自我感动的爱收起来吧。”
戴宁笙停在原地。
戴清嘉说完,转身就走了。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和姐姐说任何话,因为没有资格也没有意义,今晚却在负气之余道出了真实的想法。
上次戴宁笙和李韵吵架,以她主动低头向母亲求和告终。戴清嘉突然受够了她沉湎于自怨自艾,对所有人,哪怕是伤害她的人和颜悦色的样子。
她宁可戴宁笙被激怒说出“我不欠你什么”。
寻亦与戴家距离遥远,戴清嘉走路返回,不准备打车,当作平复心情的方式。
回程有一段路很黑,她攥紧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警觉地回头一看,戴宁笙站在十步开外,穿着高跟鞋,沿路跟随着她。
戴宁笙和戴清嘉的相处宛如一潭死水,吵架之后,她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又不放心妹妹独自走夜路,于是尾随在妹妹身后。
戴清嘉停滞片刻,心中的一团乌云飘散:“不是要一起回家吗,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戴宁笙的脚步放得很轻,她走上前来:“好,回家。”
戴清嘉向下一瞥,戴宁笙的脚后跟磨出了红痕:“还有好远,我走累了,打车吧。”
戴宁笙点头同意。回程的车上,两人不再提起争吵的事情,却也缺少其他的话题,一路无言。
第二天黄昏,戴清嘉在阳台浇花,课上要训练静物模拟,用人的肢体去模仿植物生长和凋零,她仔细观察着戴航种植的兰花,指尖触碰它的叶片。
戴宁笙走进阳台,见到蹲在地上的戴清嘉,妹妹像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面对着花花草草出神。
“瞳瞳。”
戴清嘉回眸:“怎么了?”
“关于昨天的事,我必须要解释。”戴宁笙认真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像你说的那样看待你。”
戴清嘉抱着膝盖:“昨天我语气也不好。”
戴航探出头来,通知她们出来吃饭,就像普通的姐妹之间闹矛盾然后和好,戴宁笙微笑着伸出手:“起来吧,去洗手吃饭。”
戴清嘉拧开水阀:“我在这里洗就好。”
水阀连接塑胶水管,水流过大,戴清嘉一时控制不住跳动的管身,激流直接冲向戴宁笙,她反应不及,伸手挡住脸。“瞳瞳,”她误认为这是戴清嘉的恶作剧,哭笑不得道,“别欺负我了,好吗?”
戴清嘉关上水阀,她和戴宁笙同时有点儿怔住。这句话是戴宁笙在她小时候常说的。
那时,戴清嘉调皮捣蛋不分对象,疯玩起来会捉弄姐姐,她求饶时便会说:“别欺负我了,瞳瞳。”
她只对戴清嘉说这句话。她做实习老师,有男生在她的包里放死癞蛤蟆,她脸色惨白,却硬是拎起动物尸体扔回罪魁祸首的座位,都没有向学生示弱,说一句“别欺负我了”。
戴宁笙衣服湿了一半,狼狈的同时亦有笑意,因为她和戴清嘉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
“好了,我关掉了。”戴清嘉摘下水管,重新打开水龙头,按了一泵洗手液,在涓涓细流下洗手。
戴宁笙立在一旁等待,注意到妹妹洗手的动作,她有瞬时的恍惚。
她低眉,只是很普及的七步洗手法,她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戴清嘉起身,随意地甩了甩湿手,和戴宁笙一起回饭厅。
戴清嘉只有周末归家,一般李韵会趁机盘问她的备考情况,叮嘱她切莫放松。
今天李韵貌似不太关心戴清嘉,一味盯着戴宁笙,她奇怪道:“妈,您有话和我说?”
李韵夹一筷子菜:“你和俞景望还有来往吗?”
“没了。”戴宁笙如实说,“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李韵确认戴宁笙的表情没有异常,啪地放下筷子:“我前几天遇到你陈姨,闲聊起来,她问我你和俞景望进展如何,我说没后续了。她感慨了两句,说前段时间还见过你们在一起,感情很好的样子,她以为能听到好消息呢,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戴航一头雾水:“那又怎么了,亲戚说两句客套话,你激动什么?”
“我顺口问了她什么时候见的,她说去年冬至前后,我没记错的话,宁笙那时候在北京出差学习,她在哪里见的?”
戴航严肃道:“她没认错人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俞景望的样子会被认错吗?”李韵斩钉截铁道,“当时她照顾儿子没过去打招呼,大晚上的远远看见一眼,他抱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只有背影,她又看不清,才以为是我们宁笙。宁笙,我想明白了,一定是俞景望早就另有别人了,他们家居然还一直给你虚假的希望,最后还借口说是你生病的问题。”
戴宁笙手指关节泛白:“妈,我们现在已经断了。”
“是啊,你别让宁笙再费心了。”戴航劝说道,“何况,你听的是一面之词,捕风捉影的,以景望的为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们父女都是菩萨再世,宽容得很,就我一个是坏人。”李韵怒火升腾,“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前就是太相信他的人品了,没往那方面想。他和宁笙断开,和宁笙的抑郁症毫无关系,我必须要搞清楚这件事。”
她决心已下,戴航劝不动她。
戴宁笙吃了几口饭,说不舒服,就回房休息了。
餐桌上只剩下李韵和戴清嘉,戴清嘉默默喝汤,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她的神情和内心一样平静。方才她和戴宁笙的融洽相处如同泡沫一般虚浮不实。
暴露在阳光下是她和俞景望面临的可能性之一,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她不会逃避。
和戴清嘉分开后,俞景望身上似乎没有出现任何被影响的迹象。
他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公寓之间,回到一种相对纯粹的状态。按理说,这是他更习惯的生活。然而在一天夜晚,他深夜两点下手术,回到公寓,被困倦笼罩,却并未进入深度睡眠。他做了一个梦。
戴清嘉凝视着他说:“我是认真想和你在一起的,我会只有你。”
梦里,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明媚耀目的脸庞。
戴清嘉张开双臂索抱,他倾身抱住她的时候,她使用了两个程度最高的语词,笑盈盈地说:“俞景望,我永远不可能爱你。”
俞景望眉间一皱,醒了过来,时钟显示凌晨四点,他下床倒了一杯水。
他握着水杯,隔着透明的清水,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手心。
戴清嘉的脸颊贴靠过的地方像有一道无形的伤口,不至于致命,而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缝合的线。
俞景望予以忽略。饮完一杯温水,他勉强睡了两三个小时,在早晨回医院上班。
午休时间,俞景望在住院部见到李韵的身影,他以为她来探望病人,未多想。
直到下午,同事告知他,被李韵请吃了午饭,她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在医院是否与哪位女医生、女护士或者女药代过从甚密。
戴航住院期间,同事代替俞景望帮过一个忙,李韵唯独认识他。
“我当然说没有,确实也没有。”同事惊恐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阿姨会这么问?”
虽然俞景望身边围绕的人一直没少过,但他像绝缘体。
俞景望心下了然,他冷静地说:“没什么。”
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他对风险有所预估,他相信李韵不会无缘无故对他起疑,不过,目前看来,她暂时不知道戴清嘉。
李韵很好奇他的新女友是谁,想以此证明是他辜负了戴宁笙。
在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之前,她不可能善罢甘休,只会继续调查下去。她能找到医院,自然也能找到公寓。
俞景望轻揉鼻梁,打开手机,回复了一位故人的短信。
项目的缘故,秦殊月在律所的安城办公室停留了月余,她在安城认识的人不多,邀请过俞景望出来晚餐一次,他以忙碌为由婉拒。
她第二次邀约,他竟然同意了,尽管他回复的时候,距离她发短信已经过去了三天。
一家私房菜的包间里,秦殊月合上菜单,看向来人:“俞医生,真是难得。”俞景望没有拐弯抹角,落座以后,表明来意。
秦殊月被他突兀的请托惊了一下,表情变得古怪:“你的意思是,要我来扮演你的女朋友?”她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为什么是我?”
俞景望思维清晰:“你离这些事很遥远,也不会在安城久留。”
“这并不代表我要蹚前男友的这一潭浑水。”秦殊月咬字有轻有重,“你想利用我。”
律师一般都很精明,俞景望不打算粉饰和欺瞒,反而认为这样的交流更省事:“是利用。我也有利用价值的话,你可以提出条件。”
比如,秦殊月颇感兴趣却暂缺人脉和渠道接触的安城一家著名的医药公司,俞景望承诺为她引荐。他客观、沉着,像在与她展开谈判。
秦殊月沉吟道:“我考虑考虑,明天答复你。”次日,她发来消息:“可以。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什么时候需要你还,你就要还。我不需要的话,你就一直欠着。”
秦殊月同意之后,倒是愿意配合,开始和俞景望出双入对。他知道李韵会持续注意他,便借同事之口传递了一些信息。
周末,两人在一家粤式酒楼用餐,半途,李韵不顾服务生的阻拦,连同一位中年女人,推门而入。
俞景望示意服务生退出。
秦殊月猜到七八成,她佯装惊讶:“阿姨,您是?”
李韵方才亲眼见到俞景望和秦殊月牵手,她询问陈姨,后者犹豫地说:“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吧,身高差不多。”
李韵阴着脸:“你问我是谁,不如问问你自己是谁。”
她转向俞景望:“你有了女朋友,为什么不早和宁笙说,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吗?你这样和出轨有什么分别?”
俞景望仿佛默认了:“阿姨,我和宁笙一直都没有什么。”
“是的,阿姨,他们都没有正式交往,怎么能说到‘出轨’上面来呢?”秦殊月含笑说,“就算我和景望在一起了,论先来后到,我和他大学就交往过。”
李韵的怒火被秦殊月的挑衅引燃,她随手抄起一壶热茶,尽数泼洒到俞景望身上。
俞景望只微微蹙眉,不躲不闪,只将秦殊月挡在身后,避免牵连无辜。
秦殊月隔岸观火,没有半点儿阻止的意思,她的手臂溅上几滴茶水,察觉到水的热度,她稍微严肃了起来:“阿姨,您冷静一点儿。我知道您在意女儿,但这水这么烫,您如果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是要负责任的。”
李韵丝毫不怵,张口欲驳。
身后传来戴宁笙的声音:“妈。”她收到陈姨的紧急消息,便从学校赶过来劝阻母亲,“气您也出了,别再闹了。我和他以后不会再有关系了。”
她站定在门口,没有踏入一步,语毕,她看向俞景望。
秦殊月挽着俞景望的手臂,她属于局外人,却因为看清了戴宁笙眼里深深的悲伤,略微一怔。
李韵拉着戴宁笙,愤然离去。
秦殊月转脸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俞景望衬衫湿透,上面挂着舒卷的茶叶,“今天谢谢你。”
秦殊月答应帮忙,部分原因是想看俞景望的笑话,但当这个笑话真的发生了,她却似乎笑不出来:“你前女友的妈妈挺凶的,我没受伤,关心你自己吧,医者不能自医。”
她若有所思:“刚才出现的女人是你前女友?我想,从今天开始,她应该会对你死心了。”
吃过晚饭,俞景望送秦殊月回酒店,路途中,她忽然发问:“我有点儿好奇,是谁呢?”
俞景望不解:“什么?”
“你是那种犯错也很坦然的人,却专门演了一出戏。说实话,我虽然幸灾乐祸,但是还真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你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秦殊月敛容道,“其实,以你的性格,根本不愿意欠我人情,但还是欠了,我开一张空头支票,你都照签不误。”
“我好奇她为什么值得你这样大费周折。”她微笑,“在上海见到你们时,我以为你是偶尔离经叛道,玩玩而已。仔细想想,你的字典里‘玩’这个字排在最后。”
“我们不适合谈这个。”俞景望目视前方,“而且,我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她。”他依然具有明晰的边界。
秦殊月只是有感而发,不再追问,聊起浅层次的话题:“未来有什么打算,去国外做你的博后?”
近日,她和俞景望的相处像普通朋友,她不经意间得知,在导师的推荐下,他正在考虑申请国外医学院的访问学者或者博后岗位。
俞景望实话实说:“还没决定。”
秦殊月评价说:“你一直很独立和自由,我相信你会做出对的决定,俞医生。”
送完秦殊月,俞景望驱车返回公寓,在楼下,竟然见到一个消失已久的人影。
时值深冬,戴清嘉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外套,马丁靴踩着一片落叶,她站在孤灯下,影子斜长地延伸。
俞景望停下脚步,他的投影和戴清嘉交会,她抬起头,安静地和他对视。
片刻,俞景望收回了目光,像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径直往公寓楼内走去。
“俞景望。”
戴清嘉追上俞景望的步伐,随同他回到家,她关上门,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她盯着他,“就算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俞景望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戴清嘉背抵着门:“我说,你演了一出戏故意误导我妈妈,让她以为你的女朋友是另一个女人,对吗?”
“变聪明了。”俞景望说,“你要是再聪明一点儿,就该知道这个时间点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从来都不要你的感激。”他反问,“但,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非要来破坏一下?”
“我破坏?你这样做本来就很虚伪,我不用你来包庇我。”戴清嘉直言不讳,“我妈妈,她要是能发现我们,那就发现,她拿你没办法。”
“那你呢?”
“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一定程度上,戴清嘉和俞景望同属于会规避风险,却不畏惧承担后果的人。她一席话说得很轻巧,而被李韵责打只是她面临的最轻惩罚。
俞景望打断她:“我不能接受。”他缓慢道,“不管你自己认为这个结果是你应得的还是不应得的。”
“也不要再和我说你‘无所谓’。”他冷冷地说,“你真的无所谓,就忘记这件事,艺考足够你忙起来了。”
两人停留在狭小的玄关,戴清嘉笼罩在俞景望的暗影下,他的口吻含有专断意味,阻截她的反驳,她伸手推他一把:“少点儿自以为是。”她稍微愣了下,“你伤到了吗?”
俞景望的衬衫下好像另有一层布料,戴清嘉自他的领口窥见纱布的边角。
陈姨在她家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包括李韵泼俞景望热茶的解气一幕。
俞景望及时做了处理,但烫伤恢复尚需要一段时间,他回说:“没什么事。”
戴清嘉还不知道他的严重程度,她上手,扯开他的衣领:“我看看。”
“只是小伤。”俞景望现实地说,“而且你做不了什么。”
因为戴清嘉的动作,无菌敷料脱落,露出一部分创面,她僵硬地吐出一句:“你是活该。”
她觉得,在整个混乱不堪的局面里,她至少要做一点儿事,哪怕不合时宜。“要擦药吗?”她直接问,“放在哪里?”
戴清嘉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从药箱和冰箱取出几支药膏,洗完手返回客厅,坐到俞景望身旁,对他做出指令。
俞景望微感异样,在二人最和谐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她主动照顾人的样子。他不做过度解读,只当她心血来潮。
他的衬衫敞开,他的创面呈现大面积的红色,戴清嘉将药膏挤在手指上,涂抹在他的胸膛上。
戴清嘉只是擦药,不跟他说话,眼角眉梢是静态的。她离得很近,指腹柔软地打着圈,呼吸拂过,像一缕没有具体形态的风。
俞景望低眸,看着戴清嘉发顶的一圈光亮。他自己不喜欢被强迫,所以最终没有强留她,何况,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然而,当今天戴清嘉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受到原先理性思考的反噬。
俞景望胸口这样触目惊心的一片,他也并不因此皱眉。戴清嘉烫过一个直径5毫米左右的伤,康复期间,灼烧的痛时刻彰显存在感。所以他能司空见惯地视为小伤,她却不行。
戴清嘉心底一直认为,俞景望的实体和他的精神一样,完整且坚硬,即使他缺乏睡眠和感情,依然能自洽地恒久运转。但其实,他也会受伤。
戴清嘉放慢速度:“你不痛吗?”
她很不专业地为俞景望贴上新的纱布:“我妈妈就是这种脾气。”她解释到一半,“算了,这次过后,她就不会再管了。”
这代表她和俞景望隐藏在危险之中的联系也会断开。
“我不需要通过表露这个引起你的情绪,瞳瞳。”俞景望凝视她,“我也不需要其余的借口。因为我能看清我自己。”同理,他不会降下目光,索取感激那种似是而非的感情。
“你今天来问我为什么,”他缓缓道,“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将戴清嘉隐藏起来,以前只是俞景望会选择的一种处理方式。而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希望她出任何事。
戴清嘉的手指温热、润泽,残留着俞景望皮肤的触感,她的心越来越重:“我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俞景望一语道破,“对我,也对你自己。”
“对,我说的是不想。‘不能’这两个字充满了自怜,像外力所迫,而我的决定只能由我自己做出。”戴清嘉清楚地说,“我会放下你——”她仿佛花费了巨大的气力去强调。
俞景望冷着脸:“既然你可以做到,我也没什么不可以。”
时间以分秒为单位,寂寂地流逝。
戴清嘉扔下药膏,随后站起来,手腕垂落在身侧,几乎在同时,俞景望抓握住她。
他起身,力道逐渐收紧,戴清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面沉如水,低头封住她的唇。
俞景望的手按着她的后颈,不含有激烈的成分,他深深地吻她,唇齿契合,她仰起头回应。
灯光像海水一样充斥着客厅,戴清嘉宛如水中窒息的人,眼、耳、鼻被堵塞,只有口中有微苦和涩,以及和他无限的纠缠。
吻持续了很久,俞景望终于放开她,两人仍然拥抱着,在很近的距离对视,他的胸膛轻微起伏。
放下之类的话,他跟戴宁笙说过,所以反观自身呢?
戴清嘉的视线流连在他冷峻的眉眼间,她轻声道:“俞景望。”
曾经她想过拉着他一起沉沦,但是,她今天发觉她并不是那么希望见到他受伤,可以的话,她宁愿他跨过沉沦的一切,就做回他自己。
良久,戴清嘉和俞景望分开,她声音微哑地开口:“我要回学校了。”她解释说,“明早轮到我值日,要起很早。”
时间过了零点,窗外落着雨,俞景望系上衬衫扣子:“太晚了,我送你。”
他理解戴清嘉转瞬即逝的惊讶,不过,她执意要离开,他不能放任她大半夜一个人打车。
戴清嘉点点头,同俞景望一起去停车场,汽车驶向安城中学。
她全程听着沉闷的雨声。学校后门的一段路空无一人,阴森、漆黑,她惯例在路口叫停:“到这里就好。”
俞景望掌着方向盘,转向开了进去,道路违规停了十几辆车,挤挤挨挨,很不好走,他熄灭车灯:“到了。”
戴清嘉接过他递来的黑伞,没办法平常地道别,她拣一些别的话说:“你等会儿肯定不好出去。”
雨水倾泻而下,落在前窗玻璃上,晕染出墨色。
雨刷摆动不停,俞景望沉静道:“瞳瞳,可能我没想过走回头路。”
戴清嘉许久前的无心话语,开进来就不好走回头路,他竟然记得,她推开车门的手一顿,冷风冷雨刮进车厢。
她还是撑伞下了车,在幽暗中走向校门。
俞景望很少送她,他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它彻底消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