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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望海潮 共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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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海潮

  • 书名:近望海潮
  • 作者:镜子
  • 本章字数:1.7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5 16:59:12

14 海潮

戴清嘉像是在俞景望完密的幕墙上凿开裂口。

一晚上经历了两回大起大落,戴清嘉感觉困乏,洗完澡之后,俞景望提醒她说:“把头发吹干再睡。”

戴清嘉不接他递过来的吹风机:“我没有力气自己吹了。”她站在他身前,不由分说地环抱住他,“你帮我吹。”她背对着方形镜面,灯光映在她黑长的头发上,她娇纵地提出要求。

俞景望眉间紧皱。

戴清嘉提前堵住他拒绝的话:“不要和我说‘你没有手吗’之类的话!”她眼中有点儿火气。

俞景望接过吹风机:“去外面坐着。”

“我就喜欢这样。”戴清嘉和他面对面,“慢慢习惯。”

机器启动,吹出热风,她安适地靠着俞景望,埋首在他的肩上,简直像他的连体人。

以前,俞景望大概会认为这样紧密的拥抱就是一种逾越和侵入,现在他居然在为这入侵者吹干头发。

戴清嘉大概也明白俞景望为人吹头发是绝无仅有的事,不过,他好像不是很生疏,她便问:“你还会梳理的动作,是给别人吹过头发吗?”

“吹头发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不是笨手笨脚的人。”俞景望平淡地说,“而且我以前给我家的狗吹过毛。”

原来他是用为狗吹毛的手法为她吹头发。她一僵,抬起头来,驳斥道:“你才是狗。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狗吗?”

说完,她反应过来,漂亮的狗还是狗。

俞景望抬起手,手指上有一道咬痕:“漂亮的狗更会咬人吗?”

戴清嘉生起气时表情很生动。

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按照白马非马的逻辑,也可以说漂亮的狗不是狗。”

“为什么白马非马?”戴清嘉的注意点偏转,“不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平时她光看外表很是灵动,现下绕进知识盲区,显出不太聪明的样子。

俞景望微笑着说:“没什么,你太困了。”她的头发浓黑茂密,吹起来很耗费时间,他对这件事耐心有限,便建议说,“你可以剪短你的头发。”

戴清嘉诧异地看着他,她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很出挑,头发自然也很漂亮,甚至有的男生为了避开她被夸赞过多的脸,会虚伪地说自己更喜欢她的头发。“不剪,这也是我颜值的一部分,谢谢。”她诚实地表达,“你这个人真讨厌。”

待戴清嘉的头发被吹干,她已经在俞景望怀中睡着。

青黑的发丝落在洗手池,像数道裂开的痕迹,俞景望拢起那些掉发,扔进垃圾桶,再抱她回床上。

俞景望对今晚的预期本来是睡一个好觉,戴清嘉突然到来,给予了他预期之外的东西。她一直都是如此。

他本以为和她同床必然会受扰,结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戴清嘉半夜滚到他的怀里,他不习惯这样抱着她睡,稍微一动,她就在梦中暴躁地踢腿。

俞景望自然不可能哄戴清嘉,他只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又沉睡过去。

戴清嘉像在俞景望完密的幕墙上凿开了裂口——她开始频繁造访他的公寓。

有一回到来,她略有微词:“你的公寓是不是有点儿小了?”

俞景望在写文献综述,眼都不抬地说:“你可以少来。”

他明示过戴清嘉,不过,两个人很有各自为政的意思,谁也干预不了谁。他忙碌起来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缺乏修正一个叛逆期少女行为的精力。

他如果有正事,一整晚做的唯一举动就是为戴清嘉打开门。她偶尔也只是要寻找一个不被监视的地方,和他在同一空间待着,互相不理会。

“我不来的话,就代表忘记你了。”戴清嘉堆叠起他的医学书,用来垫高iPad,放映电影,“你为什么不说换一个住的地方?”她点名说出附近一个高档小区,“我看还不错。”

俞景望扫她一眼:“一个月租金是我的五倍工资。”

“你又不是靠工资过活的,俞医生。”戴清嘉似懂非懂,“我的身价不值得吗?”

虽然“身价”两个字同样用于形容演员,但俞景望还是捏了一下戴清嘉的下巴,他不喜欢把她和乱七八糟的词联系在一起:“我的车还不够格开进那个小区。”

戴清嘉低头划着手机,俞景望反应过来一件事:“你是不是没去补习?”

戴清嘉避开他的目光:“别问我。”

俞景望不会自恋地说戴清嘉因为来找他而影响了学习,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和他毫无关系,也不会学习。他不准备担负教育的职责,但是她既然在他眼前,他就会象征性地提醒一句:“你要考试了。”

“下个月考。”戴清嘉郑重其事道,“我这次月考数学考了70分。”

俞景望敷衍道:“还差20分及格,也算进步。”

“你为什么要安慰我?”戴清嘉摇头,“我是在跟你炫耀。”

在俞景望沉默之际,戴清嘉翻起旧账:“很久以前,我让你教我做题,你说你没有那么多空闲。”

“我说的是实话,现在还是如此。”俞景望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你想问可以问。”

戴清嘉很想体验被他教学的感受,坐直了,说:“好。”

俞景望讲题时神态认真、条理分明,画面也很赏心悦目,奈何戴清嘉与数学八字不合,不到二十分钟,便打瞌睡,说:“我困了。”

俞景望执笔在纸上演算,戴清嘉钻进他的臂弯:“学长,能不能我困了你就亲我一下,这样教呢?”

俞景望看出来她无心向学:“这没有意义。”他放下笔,“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艺术生。”

戴清嘉从桌上拿过一本新买的书——《庆祝无意义》,隔绝在她和俞景望中间,作为对他的回应。他敢说她只是在逛书店时因为书名买下,压根儿就不会打开看。

封面朝向俞景望,封底贴着戴清嘉的额头。

书籍因为在空调下放置久了而冰凉,封底列明了作者的其他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等,距离过近,墨色的字失真地呈现在她眼下。她移开阻隔,抵上俞景望的鼻尖:“我发现,我们两个人的鼻子这样贴着就会亲不了。”

戴清嘉眼睛忽闪,她的无聊发现终于引起俞景望的一丝笑意,他从枯燥的文献里抽离,不疾不徐地说:“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戴清嘉同学?”

他几度改换对她的称谓,都能恰到好处地击中她。

她很喜欢他好像变成她同龄人的一瞬间,她反问:“你在考我啊?这是考不住我的,我来考你吧。”

仲夏的夜晚像定格在窗外的一幅画面,她盘着腿,上半身倾向俞景望,她微微偏转角度,他准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唇。

说起称谓,虽然俞景望认为无关紧要,但是戴清嘉发现,他只会叫她戴清嘉、清嘉或者瞳瞳,要么疏远,要么在极少数的特定情形下很亲近。

她提出疑问:“你为什么会叫我瞳瞳啊?”

俞景望依稀记得他第一次叫她戴嘉瞳,她莫名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似的:“为什么不能?”

戴清嘉撇嘴:“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我爸妈叫叫就行了,你有什么好叫的?”

俞景望随口说:“你现在也挺小的。”

戴清嘉压上他的腿,说:“小吗?”

俞景望倾身,阴影朝她覆盖,手指在她耳畔和颈侧轻抚,她以为他要做什么,然而在氛围暧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说的是你的年龄小。”说完,他若无其事地坐直,就像才和她接完吻一样。

戴清嘉抬起足尖,她很喜欢用脚搅扰他,一下一下地踢着他:“你可以叫我嘉嘉。”

这种叠字的叫法在日常生活中稍嫌黏腻,戴清嘉窥测出俞景望的想法,并且她知道,他即使只愿意和她试一试,也要和其他男生区分开,她说:“反正你已经很特殊了。”

俞景望面不改色:“每个人都特殊,不是吗?”

面对他的反讽,戴清嘉笑盈盈地看着他:“每个人都特殊,但你是对我特殊。”

倘若俞景望重返十八岁,他一样不需要这种没有营养的情话。他和戴清嘉对视一眼,她目光清亮,像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审查,随后饮一口果茶,强喂到他口中。

俞景望微蹙眉,太甜了。

戴清嘉却是心满意足的表情,将强人所难的精神发挥得很好。

因为戴航生病的事情俞庭帮了不少忙,李韵有意感谢,便宴请俞家一家人吃饭。

晚餐前,戴清嘉去洗手间洗手,在盥洗台前偶遇俞彦珊,她懒洋洋地打招呼:“公主。”

“清嘉。”

朱月自隔间里走出来,打量了戴清嘉一番。

她今天倒是没有奇装异服,而是简洁、利落的灰色卫衣和直筒牛仔裤,背影看起来像个模特儿,正面又过于漂亮。

这个女孩子,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有着超出正常范围的夸张成分,而且使人产生一种难以预计她会捣什么乱的感觉。

朱月暗想,如果她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估计会头疼得要命。

戴清嘉擦干净手:“伯母好。”

朱月对她笑了一下。

戴清嘉能感受到朱月的笑是一种自身礼貌的展示,而不是对她抱有友善和好感。不过,她根本无所谓,面上过得去就行。

她转身离去。

朱月洗着手,问:“彦珊,戴家的小姑娘为什么叫你公主,你和她玩得很好吗?”

“她开玩笑的。”俞彦珊如实回答,“没有很好,只是我们在同一个社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月提点说:“你还是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了。”

“我会注意分寸的,婶婶。”

俞彦珊和俞景望谈不上关系亲熟,但是她幼时受这位堂兄影响比较深,小孩子总向大孩子看齐,俞景望足够聪明和优秀,而更令俞彦珊印象深刻的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故意忤逆长辈,却也不会任由大人摆布。

俞彦珊不和戴清嘉交好,也不会因为朱月几句话就远离她。何况,俞彦珊和她后来合作的两场话剧表演,她的表现都不像原来那么吊儿郎当了。

俞彦珊现在暂时对她没什么大的意见。

今天俞景望因为医院的工作不能按时到来。

俞彦珊回到包间,在戴宁笙的右侧座位坐下,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剧本的改编。

戴清嘉坐在戴宁笙的左侧,没有加入讨论,自顾自地一直在吃,俞彦珊刺她一句:“不是以后要当演员吗,小心变胖。”

戴宁笙笑言:“没关系,这不算吃得多。”

戴清嘉巧妙地运用流行概念:“不要制造容貌焦虑。”

被恃靓行凶的人反过来教育,俞彦珊微怒:“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一盘糖醋排骨转到戴宁笙所在的位置,她看着妹妹,恍惚间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件事。

当时她还在念高中,学校里愚蠢的男生公开评比女生的样貌,戴宁笙长相清雅、隽秀,成绩又好,自然榜上有名,不过,名次并不在前三。有一条无礼的评语直说她长相太寡淡。

戴宁笙心知这样的评选实属滑稽,可是她正处在敏感的青春期,便因此有点儿闷闷不乐。

吃饭的时候,李韵看出来,问她怎么了,她道出前因后果,母亲反而批评她说:“你管这些做什么?你要放在心上的是学习,你看看你的年级排名,段考怎么掉出了前十呢?”

气氛陷入安静,戴清嘉当时还是小小的戴嘉瞳,她正在专心地吃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一边看向姐姐,一边咀嚼排骨肉,腮帮子被顶得鼓起来。

等吞咽下去,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觉得你很漂亮啊。”

“还知道安慰你姐姐。”李韵被她的人小鬼大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漂亮吗?”

“我又不是小瞎子。”戴嘉瞳噘起嘴,“妈妈,我没有安慰她。”她使用了一种非常平常的口吻,好像这就是一个无须赘述的事实。

戴宁笙拍了拍妹妹的头顶:“谢谢瞳瞳。”

戴嘉瞳有点儿苦恼,她只是讲出一件平常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说是安慰,姐姐还要感谢她。

餐盘中剩下最后一块排骨,往日里大家都知道这是戴嘉瞳最喜欢的菜,谁也不会争抢,否则她是会发脾气的。

谁知戴嘉瞳将排骨夹起来,放到了戴宁笙的碗里:“给你吃。”

戴宁笙受宠若惊:“为什么给我?”

戴嘉瞳咬着筷子尖,品尝酸甜的余味:“因为我不想鼻子变长。”

饭后,她提着她的百宝箱来到戴宁笙房间,里面装着她珍爱的零食和玩具:“送你一半。”

戴宁笙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送给我呀?”

“老师说撒谎鼻子会变长,我是不太相信的,我总在别的事情上撒谎,比如,为了得到红包对讨厌的表姑说她人真好。”戴嘉瞳双手背在身后,“但是,我不会在好不好看这件事上撒谎。”

她说的是实话,她对外表格外有要求,在幼儿园里只收好看的小男孩送的糖果,打一点点折扣都行不通。

“所以,为了证明我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才撒谎说你漂亮,我把它们送你一半。”戴嘉瞳偏头思考,“好奇怪哦,虽然我觉得你漂亮,但是好像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你漂不漂亮。嗯,姐姐就是姐姐,无论长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姐姐。”

戴宁笙明白,妹妹是在用幼稚的语言表达,她不会用容貌来衡量自己。

“你不要管那些人说的屁话——”考虑到戴宁笙温文尔雅的性格,戴嘉瞳吞下不雅的字眼,故作骄横地说,“不过,姐姐,我可不想一直送东西给你,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怀疑自己漂不漂亮了。”

戴宁笙牵起戴嘉瞳的手,似乎这柔嫩的小手触碰的是她的心:“好,我听瞳瞳的话。”

她没有说谎,后来在北京上大学,她见过更多漂亮的女孩,但是自身对于容貌的焦虑奇迹般地停在了十六岁。

戴宁笙在回忆的时候,视线停留在戴清嘉的侧脸上。

戴清嘉察觉到被凝视,转过来问:“怎么在看我?”

戴宁笙同样没有太关注戴清嘉的容貌,可是她方才惊觉,妹妹已经不再是定格在她记忆里的孩童,甚至极为偶尔,眼角眉梢会流露出属于女人的妩媚神态,美丽的程度不输她认知范围里的任何电影明星。

她以前只在形式上知晓戴清嘉已经长成少女,现在则是实质层面的认识,她自失地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戴清嘉按停旋转的玻璃圆盘,夹了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放进戴宁笙的碗里,看着她浅笑:“对啊,我早就说过了,姐姐。”

****

晚餐接近尾声,戴宁笙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在她离开的间歇,两位母亲坐到了一起,一番交谈后,朱月喜笑颜开:“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我早就这么想了。”李韵拍拍朱月的手,“等景望过来,趁着两个孩子都在,当面和他们说一说。”

戴清嘉不小心旁听了李韵和朱月达成共识的过程,她叉了一块西瓜送入口中,汁水甘甜,带着清新的腥气。

俞景望直到九点四十才到来。

他不是故意迟到,可故意与否没有人能分出来。

当医生的做到俞庭的位置,尽管仍然忙碌,但已经可以有支配时间的自由。而俞景望只是青年医生,任劳任怨属于常态,他的职业一定程度上为他提供了合理的外观,所有人都习惯他不出现。

俞景望只坐了一会儿,餐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他简单地吃了碗新上的云吞面。

李韵和朱月面面相觑的时候,两个当事人毫不知情,尤其是俞景望,一派淡定。

饭店关门在即,她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议二人考虑以结婚为目的正式交往的事情,只得暂时作罢。

戴清嘉将大人们的动态尽收眼底,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从果盘里挑拣她喜欢的吃了,准备被爸妈送回学校。

直到离开的时候,俞景望和戴宁笙方才走到一起,并行至酒店门口。

朱月询问:“宁笙是开车来的吗?”

“没有,从学校打车来的。”

“今晚要回学校吗?回的话让景望送你吧。”

“嗯。”戴宁笙点了点头,“景望,你要回家吗?”

“明早有报告会,我回自己的公寓。”俞景望按下车钥匙的解锁键,“我送你回学校。”

戴航的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李韵降下车窗:“景望,宁笙,我们先走了。”

戴清嘉坐在后座,她抬起头朝俞景望和戴宁笙看了一眼。

俞景望表情镇静,态度疏淡,并不看向她。今晚他除了偶尔视线会带过她,并没有对她特别关注。

送戴宁笙回学校的途中,俞景望和她聊了几句日常的天,然后便沉默。

他平时不怎么听广播,她打开的时候,电台在播放情感节目,谈论着如何度过婚姻的七年之痒。

“婚姻关系也好,家庭关系也罢,好像没有能够永远存续又不出现问题的感情。”戴宁笙有感而发,“《圣经》里有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倾向于这是一种精神,而不是解决方法。”俞景望不以为然。

“能解决当然是好的,可是很多东西是无解的。”戴宁笙想了想,说,“比如我们分开,不是任何人犯了错误导致的。”

当初她提出分手,用了简简单单的“不合适”三个字作为理由。

俞景望在学业和工作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尊重戴宁笙的意见,没有追问。两人就此分开。

过了半刻钟,车停在安城中学的新校区,戴宁笙在下车前说:“景望,现在想想,或许是过去的我太不成熟了,抱歉。”

“宁笙,不用说抱歉,即使要说,也应该是我说,因为一直不能陪你的人是我。”俞景望淡淡地说,“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好。”戴宁笙柔和地笑说,“我们各说一次,就当作抵消了。”

戴宁笙进入学校后,俞景望开车驶离。

回到公寓,俞景望见到了戴清嘉,她倚靠在门上等着他,他停下步伐,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公寓?”

戴清嘉悠悠地说:“就是知道啊。”她向他展开双臂,“抱我。”

俞景望滞缓片刻,走过去,慢慢地将她拥抱在怀里:“我不回来,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等?”

戴清嘉飞快地说:“当然不会。”显然,她想好了去处,“方奕老师家离你这里不远。”

话虽如此,她还是等了俞景望小半个小时。

她埋在俞景望颈间,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浅淡、平和,像一种诗歌语言,她鼻子很灵,辨认出香气来自戴宁笙,心里的镜面蒙上一层雾翳。

戴清嘉忽然闷沉沉地说:“想你了。”

她很少有这样的表达,她大概还是介怀今天晚上他的忽视。

俞景望摩挲着戴清嘉柔软的头发:“等会儿给你备用钥匙。”

这倒是出乎戴清嘉的意料,她抬起头,狐疑地说:“你不怕我有了钥匙,经常来骚扰你?”

“你不是一向想来就来?”俞景望瞥她一眼,“一定要来的话,不如进去里面等。”

“好耶。”戴清嘉眉眼弯弯,“对了,我的投影仪到了吗?”

俞景望前两天接到送货上门的电话,戴清嘉不和他见外,不仅登堂入室,还嫌弃他的公寓沉闷无趣,订购了投影仪和昂贵的音响系统。

“不知道提前通知我,却知道选择到付,是要把我家改造成电影院吗?”

戴清嘉踏入客厅:“作为医生,家里面却有一个小型电影院,这多酷啊。”她睁眼说瞎话,“不用感谢我提升你的人生境界。”

幕布上放映着电影,配乐自音响流泻出来,戴清嘉的重量压在俞景望身上,和他接吻。在她自己也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时候,她便会依恋和他的接触,这是唯一真实的热度。

两人的影子在地面重叠,光影的分界像一道警戒线,越过一次和越过多次似乎不再有分别。

俞景望最终和戴清嘉分开,她从鼻腔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拍了拍她,示意她起身,压低声音说:“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自己下周要考试。”

“真扫兴。”戴清嘉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她找出一份复习资料,“区区考试而已。”

资料几乎是崭新的,她学习态度很差,一心二用地草草翻阅,不时抬眼看向幕布,以及工作状态中的他。

俞景望总算知道她无比简单的题目都会空着的原因了。

而她只会大言不惭地说:“如果你知道以前我是什么样,就会知道我现在的进步了。”

“进步是指从30分考到70分?”

“没错。”

十二点左右,复习资料尚未翻阅多少页,戴清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报告只做了一半,俞景望还很清醒,不得不佩服她心无挂碍、说睡就能睡的功力。

他准备抱戴清嘉回床上睡,不巧她的书包倾倒,里面掉出两本书,分量不轻,锐角砸到他的脚背。

俞景望拾起那两本书,是《西欧戏剧史》。

戴清嘉曾经声称她有晕字症,所以基本不看书,她耐心的极限是正儿八经地观影。电影每秒钟24画格,荧幕不断变换,非文艺片会有一定的故事性,勉强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戴清嘉连通俗小说也不看,俞景望不太能想象她会看如此枯燥乏味的戏剧史。

而当他翻开,密密麻麻的字映入了眼,书上布满五颜六色的荧光笔迹。这是差生的坏习惯,戴清嘉的勾画非常随心所欲,使页面看起来乱糟糟的。

然而她是看过了的。比起她空白的复习资料,整本书有明显的翻阅痕迹,阅读进展到了四百多页,看到了表现主义戏剧。

戴清嘉每天都和他分享生活,甚至包括她做一张试卷的心路历程,却没有告诉他,她完成了如此“壮举”。

俞景望抽出戴清嘉压在脸颊下的资料,将她打横抱起,她的睡颜安谧,是乖张性格的反面。

放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做出微表情,俞景望垂下眼眸,按熄床头的灯,不想也不能探知她的梦境。

俞景望家里装了影音设备后,戴清嘉把电影赏析的时间全部挪到这儿了,交作业的方式改为写影评。

将感受转化为文字很为难戴清嘉。俞景望经常看到,光影幻象折在她脸上,变化莫测,而她坐在地毯上咬着笔端,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

往往这时候,他就会按亮客厅的灯,一瞬间亮如白昼,戴清嘉瞪着他:“我还在看电影,你做什么?”

俞景望打开电脑:“我不在昏暗的环境下看电子屏幕。”

氛围感消失殆尽,戴清嘉试图说服俞景望将客厅的灯换成更柔和的黄光,被他无情地拒绝。

手术室的无影灯接近日光,所以他在白光下思维会更清晰。

戴清嘉把笔一摔,推卸责任说:“我讨厌白光,写不出来了,都是因为你。”

俞景望丝毫不被她绑架:“写不出来可能是人的问题,不是灯光的问题。”

戴清嘉哼道:“少内涵我。”

俞景望很少待在家,即使在也需要工作。极为偶尔,他会陪戴清嘉看一场电影,两人的共同话题寥寥无几,当他有闲情的时候,会和她聊柏拉图的文艺论,现实是对真理的摹仿,文艺是对现实的摹仿,最终“只得到影像,并不曾抓住真理”。

戴清嘉目光闪烁一下,俞景望知道她听懂了,这是他知识体系的边缘部分,对她却是基础。她装出不懂的样子,似乎是因为不愿意和他讨论稍微严肃一点儿的话题。

她张口欲言,俞景望淡定地说:“不要说‘听不懂’,其实你能听懂。”

戴清嘉换上娇嗲的腔调:“隐隐约约听懂啦。”她歪头思考,“真理和艺术隔着三层,虽然我不够艺术,你未必掌握真理,但是不恰当地类比一下,可能你觉得你和我隔了三层,但是我觉得我们只隔了一层。”她使用调整过的甜蜜声调说,“你想和我一层也不隔吗?”

她的指尖划过俞景望的后腰,那一片皮肤隐隐灼烫,他身体前倾,黑眸紧锁着她,他轻声道:“不长记性吗,瞳瞳?”

戴清嘉回忆起来,战栗的感觉就发生在两三天前。

她无辜道:“我说什么了?”她跪坐到他腿上,“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聊理论,那好累。你就用感觉,如果你对我看的电影没感觉,那喜欢我未尝不是一种感觉。”

她身体后仰,和他玩危险的平衡游戏,在掉落的临界点,俞景望伸手揽住她,回应说:“我有感觉,可不代表我时时刻刻要用。”

戴清嘉哦了一声,肚子鸣叫,她打开俞景望的手机,开始点外卖。她唯一见过他做饭就是在朱静家,他自己平时是不开火的,一没时间,二收拾起来烦琐,他也不会特别因为她来就下厨,最多会给她推荐比较干净的餐食。而她不会听他的推荐,要么挑贵的点,要么选好吃又不卫生的小吃。

当然,戴清嘉不可能总是自由的,在李韵分出精力盯梢她的时候,她必须乖乖待在家里,接受高密度的补课。

有一个星期,她不见人影,只能每天给俞景望发一条需要即时删除的信息:“我见这个数学老师的面好像比见你都多了。”

补习结束,戴清嘉还要参加一出一出话剧的排演,俞景望以为她又将一整周杳无音信。

说不上好或者不好,她不来的时候,他能有安静的个人空间,不需要怀疑公寓的主人到底是谁。

一天,夜静更深的时分,俞景望从医院回到公寓,困意上来,他泡了一杯咖啡,准备一篇论文的大纲。

坐下不过十分钟,敲门声传来,他走过去打开门。

他大致能猜到来人是戴清嘉,她的钥匙落在他家,敲门方式又有特点。

不过,她是以他猜测不到的装扮出现的。她仍穿着今晚的演出服——欧式复古红裙,颈部有一根蕾丝的装饰,细腰,裙摆华丽、夸张。

公寓楼的风格简约,她格格不入地站在门前的走廊上,不像真实存在的人,优雅地向他行了一个提裙礼。

面对戴清嘉的突然出现,俞景望没有产生类似惊喜的强烈情绪,然而他凝视着她,视野和思绪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见她的每一个细节。

咖啡他只来得及喝了一口,应该不是咖啡因的效果。

戴清嘉直起身,笑盈盈地扑进他的怀抱。

俞景望承接住她,摸到她颈后的细汗:“没有换衣服吗?”

戴清嘉自然而然地说:“你没时间来,我至少要谢幕给你看。”她迎着光线仰脸,距他极近,脸上的绒毛呈细微的半透明状。

俞景望沉默了一会儿,首次承诺她下回会去。

“下回呀。”戴清嘉耐不住热地解开颈上的蕾丝,“你这么忙,不知道到何年何月了。”

戴清嘉心理咨询频率是一个月两次。

在她核对预约登记的时候,咨询室前台新来的女孩对她的到来表示惊讶,因为眼前的少女容色鲜妍、明媚自在,不像有什么心理问题。

戴清嘉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表面上,她的方方面面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连学习都取得了微小的进步,已经脱离了年级倒数一百名的队列。

晏时安能察觉出她最近在恋爱。

戴清嘉的心理状况远没有达到成病的程度,李韵送她来做咨询的初衷是开导她,而她的问题可能是隐藏的。

晏时安手上拿着戴清嘉做的童年不良经历问卷,上面显示她遭受过来自母亲的暴力。

她诚实地作答,对此的态度却是,小孩子挨打很正常。

问卷的其中一个问题是:“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吗?家里没人爱你,也没人认为你重要或特别?”

戴清嘉的反应使晏时安记忆深刻,她犹豫许久,先勾选了否,又勾选了是。双选——不是答案的答案。

戴清嘉同意最后尝试一次催眠。

其实晏时安一直在尝试,只是之前并未成功,戴清嘉心理防备很重,且没有求助的意识。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和她建立信任关系。

催眠道具是一个图案古怪的圆盘,戴清嘉靠着椅背,盯着圆盘,不断地接受晏时安关于沉 睡的暗示,逐渐陷入半睡着的状态。

晏时安慢慢地引导着她,她今天没有中途警醒,他终于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平熙路。”戴清嘉梦呓般回答他,平熙路是她儿时的家附近的街道。

当晏时安问她看到了什么,她皱起了眉。很多人围在一起,讨论一只被汽车撞死的大型犬,它烟灰色的皮毛和地面全被血染红。

“你认识它吗?”

“……认识,这是我和姐姐养的狗。”

因为戴清嘉处在很难受的状态,晏时安适时地唤醒她,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安慰她说:“慢慢来。”

他没有逼问她,她也不想再回忆,平复情绪,说起别的话题:“下周我会和好朋友去林城玩。”

晏时安认可道:“散散心挺好的,过段时间,课业压力又会加重了。”

“课业对我造成不了压力。”戴清嘉咬着纸杯的杯沿,“其他的也不能吧。”

戴清嘉是和卢珂相约到林城度假,她们住在海边的酒店,第一天浮潜、钓鱼和冲浪,玩得很是尽兴。

第二天,卢珂由于大吃海鲜闹肚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海景房的床上:“瞳瞳,对不起,不能陪你玩了。”

戴清嘉刮一下她的鼻子:“这又没关系。”

她照顾了卢珂一上午,直到卢珂所有好转,她换上泳衣,打算自己去海滩踩踩水。

因为外婆住在林城,戴清嘉在这儿也有几位朋友,正犹豫是否邀请他们一起出来,突然收到俞景望的信息,他问她是不是在日则湾。

戴清嘉常跟俞景望分享照片,之前却不见他表现出兴趣。

她回答是,顺便问他,卢珂生病了,她要不要约朋友过来陪玩。

W:“不用。”

他甚至没有多打几个字。

戴清嘉:“你倒是说个理由。”

W:“你的朋友大多不靠谱。”

戴清嘉气笑了:“人以群分,你是想说我也不靠谱吧。”

她等了半天,俞景望不再回复了,其实她和他的聊天多数以此收场,可在这种语境下颇有点儿沉默即默认的意思,她发了一条语音:“聊着天动不动就消失的人最不靠谱。”

戴清嘉发出去就是发出去了,未点击播放,却听见自己的语音从身后传来。

聊天框顶端显示正在输入中,俞景望很快发过来一条消息:“消失?你不如回头看看。”

戴清嘉回过身,见到了三步开外的俞景望。

蒸腾的热气导致眩晕感,他站在烈日下,整个人还是很冷清,不过也足够令她愣怔了:“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句使戴清嘉回想起在上海的夜晚,说出口,她又自觉没必要,因为他不可能是专程来找她的。

“你对我爱用的句式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俞景望没出什么汗,显得整齐洁净,“所以,只能你总是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出现?”

他陪导师来林城参加香港与内地联合主办的学术论坛,会场安排在戴清嘉入住的度假酒店,他收到的景物图很是眼熟,她又恰好说自己落单,他便走出来找她。

他不急迫,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一个头戴编织宽檐草帽的高个儿女孩,正是戴清嘉。

戴清嘉望了一眼人群:“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俞景望淡淡地回:“直接找沙滩上最漂亮的一位。”

戴清嘉是喜欢恶作剧的个性,吓大人一跳最好。俞景望发现,对付她的方法是比她更加出其不意。比如现在,她因为他说出不符合风格的话,表情变得怪异。

——有时候,她吃一惊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戴清嘉非但感觉不到被赞美或者恭维,反而像听见了冷笑话:“你什么时候关注过这个?”她笑一下,“不关注也好,以后请多关注我的内在美。”

她又捕捉到他的漏洞:“你说找最漂亮的一位,是不是有比较的过程呀,那你觉得第二漂亮的是哪一位?”

俞景望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可能真的按那个标准找人,他道出心里话:“你觉不觉得你的话有点儿多了?”他径自向前走去。

戴清嘉跟上他的步伐,伸手打他一下:“因为你太死气沉沉,我是为了配合你。”

她打的位置是俞景望的手臂,他半侧过身,她的手落下来,正好勾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因为她平时会有诸多亲和抱的要求,他以为她是要牵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俞景望轻牵着戴清嘉的手,她不免一愣,明明已经亲吻、拥抱过了,这样温情脉脉的携手却少有。在上海的时候,他不会想要牵她,回到安城,两个人很少有一起外出的机会。

俞景望没有太注意这个细微的接触,两人手心相贴,光脚行走在细腻的白沙上。

戴清嘉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和俞景望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常常如此。现在她更是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像初生的动物打量新世界,因为茫茫无依,下意识地牵紧他。

泱泱的海水颜色蔚蓝,透着微绿,踩踏的时候,绵绵的白沙下陷,包裹住戴清嘉的足部,如果烫得受不了,她就会踩上俞景望的脚避难。

走着走着,俞景望和戴清嘉逐渐远离了人潮,走在浅滩处。海水冲刷过来,带有被阳光晒过的温度。

因为海风的吹拂,俞景望的衬衫时而紧贴腰身,时而微微鼓起。他在陪她散步的时候,态度是有些轻闲的,而无论风如何变化,他的身形始终峻挺。

戴清嘉脱开他的手,蹲下来,在湿沙上信手涂鸦。

其他人在写爱心表白,她则是乱涂乱画,玻璃般清澈透亮的海水涌来,吞没她画的乱七八糟的线条。

俞景望没有她的玩心,只是站在一旁,主办方将开幕式的集体合影发到群里,他随意扫了一眼,照片里的他西装革履。他收起手机,再见到裤腿上被戴清嘉踢出来的泥沙印迹,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

他看向保持着蹲姿的戴清嘉。

他不是贪婪的人,向来知道得失是伴随的,他如果和她在一起,就要牺牲一部分稳定性,接受她的飘忽和反复,做好处理无穷无尽问题的准备。

反过来,她需要接受他不能以和其他男生一样的模式跟她恋爱。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所以他没有对她产生多余的歉疚。

可是,方才有念头在他脑海一晃而过,她这样爱玩爱闹的人,却愿意封闭在他的公寓,接受一段沉闷冷感的关系。

“小心。”

日暮时分,开始有涨潮的迹象,戴清嘉一不注意,便被汹涌而至的海浪没过了头顶。

俞景望单膝蹲下,查看戴清嘉的情况,她的头发黏在脸颊,眼睛、鼻子全部皱起来,她呸呸地吐出海水,模样实在滑稽,他轻笑出声。

戴清嘉正想控诉他幸灾乐祸,睁开了眼睛,却有点儿分神。

海洋在俞景望身后展开,像没有边际,在更远的天际线,落日渲染出漫天的金红,燃烧着,直至与湛蓝的海水交接。

戴清嘉见过极美的湖泊,然而湖和海还是不同的。

她的视线收回,始觉广阔的海只是背景,眼前的人面容坚毅、深刻,他牵着她站起来,她鬼使神差地吻上他。

俞景望心念一动,低头吻着她柔软、濡湿的嘴唇,尝到了海水苦涩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