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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望海潮 共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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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吊桥

  • 书名:近望海潮
  • 作者:镜子
  • 本章字数:1.6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5 16:59:01

06 吊桥

戴清嘉总是有本事看起来天真又残酷,不,她的本质就是残酷。

戴清嘉系好安全带,觉得车厢内安静得无聊,便打开了广播,主持人正在聊感情话题:“对男人来说,婚姻的意义就像在长途旅行中找到一个坐在副驾位的人陪他说话。”

戴清嘉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需要我陪你说话吗?”

俞景望目视前方:“不用。”

戴清嘉百无聊赖,将蓝牙连上手机,自顾自地唱起了歌。

音乐节奏激烈,很是吵闹,俞景望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保持安静?”

“不能。”戴清嘉拒绝,“你应该珍惜听我唱歌的机会,以后可能我唱一首歌就要二十万起步。”

“你唱歌的水平不值得二十万。”俞景望关闭了声音,“如果非要坐地起价,也等到真的有人出价那一天再说吧。”

他关一次,戴清嘉开一次,他很快发现她这人的矛盾之处,一方面懒惰、好逸恶劳,另一方面又精力过剩、完全坐不住,令他回想起自己在儿科轮转时应付小孩的头疼时光。

戴清嘉退让一步:“你不想听歌就听书吧。”

当俞景望以为至少这是一项比较安静的活动时,车厢内响起机械的男声:“京城里无人不知陆家二少的存在,他年仅二十五岁,不仅权势滔天、俊美邪肆,而且是百年一遇的天才……”

“……”

虽然俞景望一直没怎么和她说话,但是明显他沉默了。

戴清嘉暗自忍着笑,她和卢珂、侯旭有一个小群,平时他们会分享一些夸张的总裁文学。

戴清嘉忙于现实中的恋爱,而且不喜欢阅读文字,所以她基本不看网络小说。不过,她知道像俞景望这样拥有智性上优越感的理科高知男性,会很难忍受弱智的东西。她决定对他进行精神污染,以报他让她看血腥照片的仇。

当剧情进行到已经拥有三个硕士学位的男主角在进入哈佛大学医学院第一年,因为攻克了重大学术难题而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戴清嘉假装疑惑道:“俞医生,你们家好像不缺钱,为什么你没有进入哈佛医学院呢?是因为不够聪明吗?”

“……”俞景望反问:“你以后是要演这样的剧本是吗?”

“你才演这样的。”戴清嘉想起俞彦珊曾经说过,她以后也就只会演一演偶像剧。这对堂兄妹真是如出一辙地傲慢。她怀疑道:“你小时期就没有看过类似的小说吗,你们男生不是很喜欢幻想自己是世界第一?”

“只要足够贪婪、幼稚,当然可以设定无限多的权利。”俞景望说,“不过,我并没有那么多欲望需要想象。”

戴清嘉哼笑道:“我果然是对的。”

“什么?”

“我有个功能,就是能闻到别人身上的气味。当然不只是物理上的气味,也是一种心理感觉。”

比如宋予旸,他的气味是由洁净的、阳光晒过的白T恤散发的。戴清嘉本人虽然是重度颜控,却见过许多长相好而气味混浊的男孩子。她认为气味也是审美体验之一,所以不会选择和他们交往。这也是她谈过大学生男朋友,然而甚少与步入社会的男性恋爱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虽然你这个人看上去很正常,但是我没办法在心理上闻出你的气味。你很像荒芜的冰原,不是说你性格多么高冷,而是没有生命,当然,如果冰也有气味的话——我不知道,安城是热带气候,我连雪都没见过。”

俞景望侧眼看她:“你想说的是亚热带季风气候?”

戴清嘉无语道:“不要让我再复习地理,好吗?”

她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盒,发现一本相册,是朱月落在俞景望车里的,她擅自翻阅,里面是他以前的照片——十六七岁的男孩穿着校服,冰雕玉砌的俊朗面庞,面对镜头表情淡然。

在另一张照片里,俞景望的神情更为生动,他单膝蹲下,逗弄着一只帅气的阿拉斯加犬的下巴。

戴清嘉指着那只狗:“你还养过狗吗?”

俞景望回忆说:“嗯,养过两年,高三的时候,我妈不想让我分心,把它送走了。”

戴清嘉目光垂下,无意地抚着照片中的阿拉斯加犬:“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是骗你的?”

前方道路拥挤,聚集着许多人,俞景望未注意戴清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踩下刹车,利落地开门下车:“是车祸。”

戴清嘉也下了车,她跟在俞景望身后,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只见在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男人抱着一个头部受伤的小女孩,摇晃着她说:“阿女,你看看爸爸,别睡,别睡!”

“爸爸,我好困——”小女孩眼神涣散,很不清醒。

戴清嘉有点儿着急,脱口而出:“你别晃她!”

她这稀少的医学知识来源于俞景望的科普,之前她在看电视的时候,出现了摇晃受伤的人然后展开煽情对话的剧情。俞景望在一旁很破坏氛围地说:“摇晃脑部受创的伤者会有加重病情的危险。”

意外于戴清嘉说出的话,俞景望看了她一眼。

女孩的父亲迷茫又不信任地抬起头。

俞景望果断地下蹲,从他手里接过女孩,稳定住他的情绪:“我是医生。”

俞景望托着小女孩的后颈,简单地止血包扎,检查过她的瞳孔和体征,固定好她的头部,逼问女孩的父亲:“救护车到了吗?”

女孩的父亲六神无主,路人主动说:“打过电话了,只是位置他们不太清楚——”

戴清嘉反应迅速,重拨120,将手机递给俞景望,同时调出电子地图,上面显示着附近的医院名称。

俞景望冷静地向急救中心报出准确位置,并描述了小女孩的基本伤情:“四岁女童,车祸撞击,头部外伤后头痛头晕伴出血半小时。意识不清,无昏迷和抽搐。做过体格检查,初步判断为头皮裂伤和血肿,不排除迟发性脑损伤的可能,请尽快安排救护车。”

救护车十分钟后到来,由于俞景望是神外医生并且了解情况,便和女孩的父亲一起上了救护车。

在车上,俞景望密切观察着女孩的神志,询问她头晕头痛的情况变化,以判断她是否出现颅内出血的情况,因此需要她保持醒着的状态。

女孩对俞景望和急救的医护人员有点儿畏惧,反而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戴清嘉,俞景望示意说:“你二十万的歌声有用武之地了。”

在救护车诡异的环境中,戴清嘉轻声给小女孩唱歌,分散她的注意力,唱完之后问:“好听吗?”

小女孩不说话。

戴清嘉板着脸说:“我是歌星。”

小女孩深信不疑,小声说:“那你应该不是因为唱歌好听当的歌星。”

戴清嘉佯装生气:“什么呀!”

车上的人都笑了,连俞景望也轻笑,戴清嘉唯独瞪向他,他轻耸肩膀:“你相信我没有骗你了吧。”

小女孩经过了紧急救护和脑部CT检查,因为伤势不重且处理得当,最后确定只是头部外伤和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一直到晚上八点,戴清嘉和俞景望才离开医院。离开前,女孩的父亲很感激,双手握着俞景望,非说要给他定制一面锦旗。

俞景望不擅长应付这样的煽情场面,当时戴清嘉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他下巴便朝她一扬,借她的名义,对女孩的父亲说:“不用谢。我妹妹还没有吃饭,我们就先走了。”

等电梯的时候,戴清嘉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

俞景望解释:“泛指。”

两人先去餐馆吃饭,戴清嘉饿得前胸贴后背,点了一桌子的菜。

“你能吃完吗?”

戴清嘉含糊地说:“反正不是我付钱。”

俞景望罕见地说:“你今天表现不错,挺机灵的。”

戴清嘉本来在用餐刀切割漏奶华,闻言,惊讶地抬眼,导致错过了奶液雪崩的重要时刻。“真新鲜,你居然会说我‘表现不错’。”她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不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老师。”

“你害我走神了,破坏了我吃漏奶华的乐趣。”她把面包浸泡在奶液里,“不过,现在我理解你们当医生的成就感了。不恰当地说,治病救人很像一场高潮迭起的戏剧,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会很刺激。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敢在别人的脑子里做手术的啊?”

俞景望添了两碗豆腐脑。

戴清嘉很不解:“是谁说吃不完的?”

“补偿你的乐趣和好奇。”俞景望把汤匙递给她,“豆腐脑是热的,底部有夹心糖,在糖融化之前,不破坏豆腐脑,把糖舀出来。”

“这不可能。”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接受了俞景望的挑战,颇有斗志地把长发盘在脑后。

“我大学的时候会和同学玩这个游戏,你试试。”俞景望说,“让你一分钟。”

豆腐脑极细嫩,几乎在汤匙碰到的一瞬间就有破裂,戴清嘉小心翼翼地探往内部,旋转、挪移着汤匙,寻找夹心糖果的位置。

中间,她观察了对面的俞景望,他认真专注、游刃有余,简直像长了第三只眼睛,说:“别看我。”

戴清嘉回神。很好,在看他的两秒钟内,她的豆腐脑更残破了。

最后在她烦躁不已彻底将豆腐脑搅碎的同时,俞景望将他的夹心糖舀了出来,放进她的碗里。

草莓夹心糖导致她的豆腐脑像被僵尸吃过的脑部,而他的那一碗洁白、完整。

戴清嘉夺过他的汤匙,将那颗糖吞了下去:“你是专业的,这不公平。”

这把汤匙是俞景望用过的,他微微一怔:“又不是比赛。”

戴清嘉用汤匙轻敲着碗壁:“我曾经差一点儿去当了护士,说不定还和你在同一家医院呢。”

“如果你去当了护士,我绝对不会和你合作。”俞景望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像会为了早点儿下班去约会而心不在焉导致给病人分错药的护士。”

“那你感到庆幸吧。”戴清嘉哼道,“我呢,初中时成绩很差,学校为了不影响升学率,劝我不要参加中考,直接去卫校,出来就是当护士。”

俞景望没有告诉她,他工作的三甲医院,招聘护士的门槛是护理学硕士。

“组织我们参观卫校的那一天,我妈妈非常愤怒地把我抓了回去,还臭骂了我的班主任。”戴清嘉笑着看他,“你知道中专、职高和技校的区别吗?”

俞景望还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遥远了。我姐姐也不会知道,安城中学不培养这样的学生。”戴清嘉撑着下巴说,“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不擅长鼓励别人,我想你也不需要。”俞景望默然,“不过,无论如何,你已经是‘安中’的学生了,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新的起点。”

“我就当这是你的鼓励吧。”戴清嘉说,“谢谢学长。”

****

回到安城已经夜深了。

戴清嘉侥幸逃过了数学补习,躺在床上失眠,她提着饮料出了门,穿过安静的楼道,因为害怕而脚步飞快,到达天台的时候,砰的一下推开了门。

由于她制造的巨大声响,天台上唯一的人回过头来,见是她,又平淡地收回视线。

俞景望占据了最佳的观景位置,戴清嘉只好坐在他旁边:“很庆幸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为什么一个人跑上天台。”

戴清嘉本来是打算将雪碧和啤酒混合的,不好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饮酒,就将啤酒递给他,他单手钩开拉环:“看来你经常被李老师盘问。”

“何止是李老师,每一个大人都酷爱盘问我。”戴清嘉说,“你作为大人最好的一点,就是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忽地好奇:“我想知道,如果是俞彦珊的话,你也会这样吗?”

“可能我会让她下去睡觉。”俞景望想了想,说,“不过,我会说这句话的前提是我知道她会听,但是你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就算表面听了,也会阳奉阴违——我很少做效率低下的事情。”

戴清嘉笑起来:“在这一点上,你很了解我。”她在空中晃动双腿,“我刚才在楼下睡不着,想到作文题目——理想,就更加睡不着了。”

俞景望饮一口酒。“我高中的时候也写过,这个命题的预设就是每个人都有远大的理想。”他意有所指地说,“不存在的东西是写不了的。”

“是这样。我想了很久,我喜欢的事,比如说吃喝玩乐,或者和男生恋爱,但这就像手机,没有的话,会缺少很多乐趣,可是也不能称之为理想。”戴清嘉自我剖析道,“不要说理想,我都想不出我真正想要什么。我这个人,缺乏成功人士的品质和野心,连明星梦也是假的,当不当明星无所谓,我也并不想很有钱很有钱,因为名声、财富、权力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责任、负担和危险。甚至你觉得我唯一拥有的美貌,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在乎。我觉得我在外貌上,就像一个天生的百万富翁,有钱的时候就肆意挥霍,千金散尽也无妨,不会汲汲营营地维持,或者处心积虑地争取。”

思想似乎面临死路,她并不彷徨,舒展手臂,悠然道:“不过呢,即使人生没有方向也没关系,我不需要方向,现在这样就很好。”

俞景望睨着她笑说:“你把这些写进作文,就比写‘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优秀的女演员’有意思。”

“请不要教唆我,我会收获零分作文。”戴清嘉侧视他,“像你这样的优等生,应该没有这种烦恼吧?”

俞景望诚实地说:“我也不喜欢写作文。”

他即使是现在的放松状态,也依然是身形笔直。

戴清嘉忍不住问:“我能采访你吗,你学生时代做过的最不符合‘优等生’的事情是什么?”

俞景望回想:“高考的时候放弃一道大题?”

连戴清嘉所在的文科普通班,都会被老师要求至少完成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一小问,她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妈不想让我学医,她又接受不了我上清北复交以外的学校。”俞景望平静地说,“学医谈不上我的理想,不过,我一直这样打算的,分数降低,她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俞景望的父亲俞庭从他小时候就很少归家,在他高中的时候,俞庭一度因为忙碌而身体不好,还面临过严重的医闹事件。

朱月认为医生之路辛劳、凶险,因此不希望儿子学医,她和李韵一样是控制欲强烈的家长,偏偏俞景望是不受掌控的人,她便会以威胁自我的手断逼迫他就范。

俞景望不能在明面上违抗她的意愿,可是他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高考对其他人来说是决定人生的大事,对他来说只是过渡到下一阶段的普通考试。

在学校,多的是以发挥失常为托词抱怨自己学校阶层掉落的同学。俞景望目标明确、坚定,在医学院过得非常自洽。他向来是精神独立的人,不需要假于外物,就能以自我的方式生存。

如今,高考对于他像发生在二十世纪,如果不是戴清嘉问起来,他几乎忘记这件事——少年意气之举,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今天倒是在她面前说了。

俞景望侧过脸,戴清嘉正盯着他看,她一直不掩饰自己对他外表的欣赏,不过,这是她第一回用这样光亮闪烁的眼神注视他。

他不由得想到,镜头其实会降低一个人的清晰度。这就是适合做演员的人现实中看起来眼睛明亮到璀璨的原因吗?

“好酷哦。”戴清嘉半轻佻地吹出哨音,“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只是我的成绩没有让我发挥的空间。”

俞景望无奈地说:“好的不学,坏的,你倒是学得很快。”

“什么是好呢?”戴清嘉眨眨眼,“俞医生,虽然你身上有很多家长和老师都会喜欢的正面特质,不过,直到今天,我才觉得你还不错。”

他偏头笑说:“其实你有和我很像的叛逆的一面。”

“算了吧。”俞景望不留情面,“我们很不一样。”

戴清嘉思索道:“我是说,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很自我。”

夜风温凉,短暂的聊天过后,他们各自安静,不打扰对方。

俞景望忽然有了抽烟的兴致。医生是高压行业,不少人通过抽烟这种最简易的方式减压,只是,他很少抽烟,一是不喜欢沾染烟味,二是他不会对任何事物依赖或者上瘾。

叮的一声,听闻打火机的声音,戴清嘉侧眼,这个男人平时看起来冰冷、现实,好像世界上只有黑白色调,此时,他将火焰拢在手心,垂下眼,点燃香烟,有种朦胧、阴郁的故事感,像电影里的画面。

俞景望意识到戴清嘉在旁边,正准备将烟熄灭,被她阻拦:“如果你是顾忌我,那不用。”

俞景望轻抬眉梢:“不要告诉我,原因是你也吸烟。”

戴清嘉从口袋里抽出一盒精美的女士烟,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良少女的标准配置。”她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我还有新的理由,我们搞艺术的都抽烟。”

俞景望挡下她打开烟盒的动作,善意地规劝:“你不是好奇我会对俞彦珊怎么说吗?抽烟并不好。”

戴清嘉轻巧地躲开他的阻止:“我又不是公主,你都知道我不会听你的。”

俞景望疑惑:“公主?”

“哦,这是我给俞彦珊起的代称。”戴清嘉解释说,“学校里其他人都认同,她长得漂亮,成绩好,家境优越,性格温和善良,括号,起码在人前如此。各方面都很完美,所以是公主。”

俞景望察觉她的揶揄:“听起来,你起的这个代称并不像表面一样是褒义。”

“没有,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公主。可能每个女生小时候都有公主梦。”戴清嘉下巴磕在膝盖上,“公主很好,只不过太累了。”

她抽出一根烟,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于是敏捷地抢过俞景望的:“味道很淡的,我就抽这一根。”她按了几下,打不出火,便向后方抛扔,“什么破打火机!”

戴清嘉抽不成烟,俞景望自然是乐见其成,她忽然看向他:“俞医生,不如你借我一下火吧?”

在俞景望反应过来之前,戴清嘉一手撑在他身侧,手心覆住了他的手背,她衔着细长的烟,靠近他唇间的一点儿火光。

两根烟的末端相接触,她的那根以极慢的速度燃起来,慢到他们可以凝视彼此的表情。

俞景望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眼里没有混乱和波动,像一片沉静的海,而她只是往海里扔进一枚微不足道的银针。但是他的身体同样没有动,她长时间拿着雪碧,手心一片冰凉,而她覆盖着的那只手热度很高,仅凭借触觉,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骨节有一种结构性的美。

二人五官都极为优越,但是再优越的五官,在贴近之时也只会受视野所限,如同管中窥豹,看不真切,除了眼睛。

两人几乎是接吻的距离,戴清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们在互相观察。对一些人来说,放纵危险是在证明他们对于危险有绝对控制的能力。

戴清嘉的烟终于被点燃。她保持着原来的倾向,将香烟轻薄而熟练地夹在指间,薄荷味的烟气吐在俞景望的脸上。他挺直的鼻梁像隐在云雾间的青山,依旧巍峨而不可撼动。

戴清嘉笑盈盈地问:“俞医生检验过了吗?是很淡,对吧?”

俞景望沉默以对,然而烟味浓淡的答案不重要,戴清嘉跳下了天台,径直离开。

****

戴清嘉以为,刚开学她能轻松一段时间,然而事与愿违,她一天比一天疲累,无论是上课还是作业,各科老师看她很紧,她一旦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就会在全班面前被树为反面典型大肆批判。

戴清嘉的逍遥生活一去不复返。可是老师对她的要求未免太不切实际了,她是考不上大学的差等生,即使她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也达不到学校里普通学生的水平。

一天晚修下课,戴清嘉在家楼下见到故人的身影,她意外道:“简慕?”

戴清嘉和简慕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中二时期,她心血来潮,主动提出瞒着家长,将对方的名字文在身上。简慕当时对她喜欢得不行,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结果简慕文完戴清嘉的名字后,她以怕痛为由,临阵脱逃。更不幸的是,一周后,简慕的纹身被他的家长发现,强行带他去洗掉了。

洗文身比文文身可痛多了。简慕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洗完以后直接去上课,因为他很珍惜和戴清嘉做同桌的最后一天。

简慕趴在桌子上,腰间残余着灼烧的疼痛,戴清嘉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脸:“你痛不痛呀?”

简慕抓着她的手,转移到腰间:“痛。”

戴清嘉象征性地抚摸几下,说出第二句话:“我们分手吧。”

恋爱分手,对戴清嘉来说是简单又平常的事情,却给简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像他腰间即使洗去也残留着隐约痕迹的文身。

安城一般本地人收租是按套收,简慕家收租是以一栋大楼为基本计数单位,他是少爷脾气,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从此他和戴清嘉势不两立,两人在学校里遇见,也是像仇敌一样的状态,他会抓住一切挑衅她的机会。总之,戴清嘉不开心,他就开心。

简慕过生日,家人答应他一个无条件的要求,他不要昂贵的纪念品,只说要文身。反正他在国际学校念书,这方面管得宽松。

现在简慕出现在戴清嘉面前,他穿着白色短袖、牛仔裤、运动鞋,偏偏在他露出的手臂上深青色的文身存在感很强。

毕业后,戴清嘉已经很久不见他了,前晚熬夜补作业的她打了个呵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简慕抓住戴清嘉的手,挪移到他腰间,全程紧盯着她,不容她退缩,掀开了衣服下摆。他的腰侧依然是文身,文身延伸到背部,已经看不见“DQJ”的踪影。

戴清嘉触摸到简慕紧实的肌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文身是笔触细腻的刺青,构图完美,独具个性。

简慕低声说:“看,没有你了。”

戴清嘉辨认出他的文身图案里有上帝之眼,她指尖点着那只眼睛,靠近他,近到呼吸喷洒在他颈间:“我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原名吗?”

戴清嘉的气息引得简慕一阵紊乱,他为什么要来到她面前呢,是为了证明自己讨厌她,还是为了这样的紊乱?他听见她说:“戴嘉瞳。”她的手划过他腰间,“所以‘瞳’还是我。”

简慕眯起眼睛:“你在骗我吧?”

戴清嘉摊手:“不信就算了。”

她总是有本事看起来天真又残酷,不,她的本质就是残酷。简慕产生了比生气更强烈的冲动,正要强行揽上戴清嘉的腰,他咬牙说:“那我就重新洗干净。”

俞景望从停车场上来,见到戴清嘉又在和男生纠缠,天色昏暗,他没有细看,只注意到男生手臂上明显的文身,以为是社会上的不良青年。

俞景望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刻意停顿脚步,示意戴清嘉如果有麻烦就说,可是她的手搭在人家腰间,表情分明是享受其中。

“戴清嘉。”他开口唤了她一声。

戴清嘉后退一大步,退到俞景望身旁,他的眼风扫向简慕,他甚至没有拿正眼看,评价说:“文身是有创行为,不能完全清除。”说完话,他便向楼里走去。

戴清嘉顺势跟上了他的步伐,向脸色难看的简慕挥手:“我哥哥回来了,拜拜!”

进入电梯,俞景望只提醒了她一句:“不要随意暴露你的住址。”

戴清嘉解释说:“没事的,他是我同学。”

到达楼层后,俞景望视她为空气,直接走出电梯。

周末卢珂闲来无事,陪戴清嘉一起去寻亦上课。

这节课是西方戏剧的导学,方奕请来一位外籍教授,他环视着教室里的年轻面孔:“我不知道你们接触‘性’是不是在中学的生理卫生课上,到了你们的年纪,如果说对性的感知是零的话,我想也不太可能。在正式场合,我们是羞于谈性,甚至说禁止谈性的,这是中国的文化。西方也有它的文化,在学西方戏剧之前,你们必须建立起基本的认知,就是性是西方戏剧的一个起源、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性绝对不仅仅是纯生理性的,它代表的也是人的欲望。人之所以成为人,起源正是亚当和夏娃受到魔鬼的诱惑,被逐出乐园,开始感受到羞耻和痛苦。”

诚然,性在学校里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可讨论的话题,现在有堂而皇之研究的机会,大家听得都很认真。

下课后,卢珂拉着戴清嘉到走廊说话:“你们的课好有意思啊。”

只要是上课,戴清嘉一律头疼:“你是正巧赶上了。”

卢珂眼睛亮亮地感叹说:“教授好有魅力哦,我们什么时候能和国外的大帅哥试一试呢?”

戴清嘉如平地惊雷地说:“不是我们。”

卢珂尖叫:“什么?”

戴清嘉揉了揉耳朵,一脸淡定:“上个暑假,李老师送我去美国参加游学夏令营。在寄宿的家庭里,和我的美国同学的哥哥。”

卢珂:“有照片吗有照片吗!我要看。”

“有,在我电脑里。”

卢珂挽上戴清嘉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逃跑似的:“走!下课去你家。”

回到家里,卢珂乖巧地向李韵问了好,就迫不及待地催促戴清嘉回房间。戴清嘉从旧电脑翻出她在美国的照片,由于是地下情,她和男生并没有单独的合影。

卢珂在一张群像大合照里见到了戴清嘉的对象。不需要经过任何指认,她一眼就辨认出那个男生,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

照片上,一群青年男女站在广阔的草坪上,他们身后是蔚蓝色的泳池,明显是嬉闹过后,笑容灿烂。

高大英朗的金发少年在最右边,他自然大方地裸着上半身,身材是属于美国男孩的阳光健美。戴清嘉在最左边,穿着清凉的泳衣。他们分居照片的两个极端,面容一中一西,皆是造物主精雕细刻的美貌。

下一张照片,其他人面对镜头,没有注意到两个最为明亮的人,各自侧过脸,隔着纷乱的人群,笑着对视。烈日的照耀下,男孩的眼睫毛、鼻梁和嘴唇熠熠生辉,他专注地看着戴清嘉。草坪的喷水设施正在工作,飞溅的水珠流动着辉煌的金色。

戴清嘉只是很平常地给她翻阅了几张合照,没有描述和渲染,然而他们之间潜藏的暧昧和情意,足以使卢珂的心怦怦直跳。

卢珂脸红说:“我磕到了!后来呢后来呢!怎么没有再听你提起?”

照片激活了戴清嘉的一部分回忆:“我回国后,他用英文给我写邮件。他在高中有辅修英美文学,邮件写得很长,偶尔会写诗送给我。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英语不是很好,谁会愿意课余时间再多做一些英语阅读呢?加上距离遥远,久而久之,我连自动翻译器也懒得用,就不了了之了。”

卢珂很失望:“就这样?”

戴清嘉点头:“对啊。我们的感情本来就是特定时期的特定产物。”

卢珂呈大字形仰倒在床上,唉声叹气:“我很失望。”

戴清嘉安慰她说:“以后有很多机会。我给你独家的内幕。”

卢珂方才打起精神。

今天家里做消杀,李韵将两个小姑娘赶出门外。戴清嘉带好友上了天台。

卢珂坐在阴凉处,看着戴清嘉为她新养的花花草草浇水:“你还会做这些,转了性了。”

李韵不在,卢珂肆无忌惮,回顾起戴清嘉的情感历史,声音格外地大,她回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上来的俞景望。

卢珂在家长面前一直是机灵、乖巧的形象,她秒怂:“俞医生,你好。”

俞景望轻微颔首:“你好。”

卢珂在心里大喊救命,为什么总在俞景望眼前暴露她和戴清嘉奔放的一面?但愿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担心这事如果传到李老师的耳朵里,戴清嘉会被扒皮抽筋。

卢珂紧张兮兮的,不过,俞景望只是淡淡地看了戴清嘉一眼,戴清嘉也在看他,两人似乎只是没有任何意义地短暂对视了一下。

回到楼下,戴清嘉窥探出卢珂的焦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就算他听到了,也不会管我。”

“真的吗?”

如若戴清嘉有朝一日违法犯罪,到时候俞景望可能会勉强开尊口告她的状。

“我们不是很熟。”戴清嘉笑了笑,“人家可是很忙的,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儿小事?”

****

戴清嘉说俞景望忙,是五十步笑百步。她以前不写作业,现在形势所迫,比原来勤勉,挨的骂不减反增。

方奕的电影赏析,戴清嘉缺席了两回。在小班课上,她上交自己写的第一篇影评,方奕将稿纸揉成一团:“前段时间才看到你一点儿悟性和灵气。这写的是什么?”

戴清嘉也很想有灵气,可是最近她疲于应付学校的老师,迟钝到玩乐都没兴趣的地步。

熬夜和迟到是恶性循环,她因为迟到早退屡教不改,被要求顶着书本在年级布告栏前罚站。布告栏设置在楼梯和老师办公室的交界处,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都会用奇异的眼神打量她。

卢珂课间来宽慰她:“我们就当预演走红毯了。”

人群的目光对戴清嘉造成不了压力,她的美貌本来就有攻击性,如果谁打量得过分了,她回视一眼,那人也就不敢再看。

俞彦珊和宋予旸下楼交作业,宋予旸惊讶地看着她:“嘉嘉,你怎么了?”

戴清嘉已经修炼出不用手扶书也不会掉落的技能,她面不改色:“罚站。”

俞彦珊讥诮道:“什么时候戏剧社增加一个杂技部,你倒是很合适。”

上课铃响起,廊道的同学纷纷回班上课,办公室走出三位老师,其中一位姿态文雅,正是戴宁笙,她今天来了本部校区。

戴清嘉不自觉地站直,她以为戴宁笙会像宋予旸和卢珂一样,过来问她怎么了。结果,戴宁笙只是望了她一眼,好像不认识她,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和其他老师继续谈笑。

俞彦珊在办公室逗留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主动向三位老师问好。她是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几乎被所有老师熟知,她的出现只会受到欢迎。

戴宁笙在内的三位老师和颜悦色地询问俞彦珊的学习情况。

年级主任注意到站了半个上午的戴清嘉,抽空说:“戴清嘉,回去上课吧。”

当天回家,戴宁笙正常对待戴清嘉,不提及白天的事。

吃过晚饭,李韵和戴宁笙在书房谈话。戴清嘉拎着一串清洗过的水晶葡萄,本来想问她们要不要吃,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想李韵大概是在说她今天迟到的事。

李韵的批评,戴清嘉习以为常到可以当成相声听的程度,反正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话。她闲适地靠在墙上,一颗一颗地吃葡萄,准备等她们说完再进去。

戴宁笙开口:“妈,我觉得仅仅是因为迟到的问题,让瞳瞳在大庭广众下罚站,这有点儿过了。”

李韵打断她说:“不这样,她怎么知道羞耻呢?怎么知耻而后勇,端正自己的学习态度?如果她在安城中学还是和原来一样烂泥扶不上墙,那我费尽心思送她进‘安中’有什么意义?”

“既然瞳瞳已经决定参加艺考,我们就不需要再用普通文化生的要求来要求她。”戴宁笙蹙眉,“寻亦那边同样不轻松,顶着双重的压力,我看她最近很累,她会受不了的。”

“我要的就是她受不了。”李韵果断说,“我很了解她,一个不能吃苦的小女孩,当初她离家出走威胁我,最后答应我月考至少考上学校设定的本科线,才能继续学表演。她怎么可能兼顾呢?艺考是次等选择,最好就是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承受不了压力,知道艺考不容易,放弃艺考的心思,专心做个文化生。”

“不然之前戴嘉瞳的班主任来找你,说要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为什么叫你回复说绝对不要宽松,反而要严格,用最严苛的标准对待她?她如果不听话,怎么对她都可以。”她埋怨戴宁笙不懂她的苦心,“我不是还要你向他们班的科任老师打招呼,不要对她客气,要多批评、鞭策她,你说了吗?”

“……说了。”

戴清嘉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每一个老师都针对她,为什么戴宁笙在走廊看见她会视若无睹——这就是姐姐和妈妈想要的结果。

等待的过程中,戴清嘉吃完了一串葡萄,含进最后一颗,果实酸苦。她单眼瞄准,将残枝扔进垃圾桶,独自回房间了。

戴宁笙劝说:“我始终认为瞳瞳没必要非去‘安中’不可。‘安中’的孩子都是尖子生,瞳瞳基础太弱,跟不上也没有用,反而显得无所适从。”

“什么意思?同一个妈妈生的,你高中有能力考上北大,落榜了能上北师大,难道她连个普通一本都上不了?”李韵冷脸,“还是你觉得你妹妹就一定不如你?”

戴宁笙愕然,李韵尖锐的语言使她有点儿不敢置信:“妈,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这样想。”

李韵终究叹了口气,说:“从小亲戚朋友就夸瞳瞳漂亮,她越长大我听得越多,我不高兴,别人说我是谦虚掩饰骄傲,身在福中不知福——当明星出名可以赚大钱,又或者哪个女明星嫁了豪门,改变全家的命运。但是我是真的高兴不起来,你想想,娱乐圈是什么地方?我们家庭条件是不错,但是一点儿背景也没有,我可真怕她那张脸和性格给她招祸,可能是外来的祸,也可能是她自己惹的。她现在在我们身边,小打小闹,我们还能给兜着,以后呢?我可真不敢冒这个风险。我宁愿她安安心心地学点儿知识和技能,在安城做个普通人。”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对你和瞳瞳都是这样。”她缓和了语气,“宁笙,你现在长大了,要帮妈妈一起管教妹妹,好吗?”

李韵步步紧逼,戴宁笙垂下了眼,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