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泪落在纸面,俞景望三个字晕染开。
卢珂对戴清嘉感到抱歉,殊不知戴清嘉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仿佛好友生病为她的幽会提供了借口。
不过,俞景望不能陪她疯玩,他们从事最多的活动是散步。深更半夜,戴清嘉牵着他的手在海岸上漫步,视物不清,感觉却比白天自由。
晚上的海是黑色的,映着一点点月光,戴清嘉倒退着走。
俞景望注视她,平缓地开口道:“李老师问了我对和宁笙发展的看法,等回了安城,我会正式说清楚。”
戴清嘉微微停顿,恢复正面向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在林城这个隐秘的夜晚,她极为热情,连习惯了她小花招的俞景望也几度恍神。
下半个学期,时间像按了快进键,戴宁笙作为班主任,整日忙于管理和教学,难得有喘息,不过,她得知戴航复查的结果,总体是很乐观的。
大约是对俞景望在父亲病中的帮忙心存感激,戴宁笙含蓄地表现出了想复合的意思。
俞景望也察觉了她的想法,考虑过后,认为应该开诚布公讲清楚,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发消息给戴宁笙,定下一个双方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吃晚餐。
戴宁笙回复:“不如就在我家?方便一点儿,晚上爸妈都不在,我来下厨。”
俞景望应好。
结果到了晚上,他因为急诊手术不能按时回家。
戴宁笙做了一桌子的菜,湿着手从厨房出来,接收到俞景望说晚归,时间不定的消息。
幸好原本说不回来的李韵回来了,她朝饭厅看了一眼:“你做这么多菜,一个人吃得完?”
“本来景望说要过来吃的,因为临时有手术就没回来。”戴宁笙解释道,“清嘉?”
戴清嘉从李韵身后走出来:“姐姐。”
“我看她今天不用上晚修,就带她回来了。”李韵回归重点,“景望就是太忙了,一个月见不到两三次,哪有这样的,朱月还想催你们——”她欲言又止,“这样根本谈不了,我看她还是先管管自己的儿子吧。”
戴宁笙释然一笑:“医生就是这样,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了。”
李韵纵然对俞景望有千般满意,却也有百般埋怨,在餐桌上不痛不痒地映射了几句他的忙碌。
戴清嘉不怎么出声,专注于吃食,戴宁笙的厨艺水平中规中矩,但她几乎全吃光了。
入夜,安城下起暴雨,李韵收拾了一下戴清嘉的房间,让她早点儿睡下。
手术结束,夜已经深了,俞景望对戴宁笙说了声抱歉。
戴宁笙善解人意地回复:“没关系。如果你没吃晚饭的话,还可以过来吃点儿。”
俞景望想,既然戴宁笙没睡,那及早地当面说开也好。他从医院返回家中,便敲响了戴家的门。
李韵早早休息了,戴宁笙为俞景望留了门,他推开,走了进去。
戴宁笙半躺在沙发上,应该是在等待的过程中睡着了,茶几上摆着一瓶开过的红酒。
俞景望走近戴宁笙,这才发现她枕着一个文件夹,他内心有点儿歉意,因为曾经恋爱的时候,她也总是等他。
他抽出文件夹,正想唤醒戴宁笙让她回房间睡,一张薄纸从中掉落,页面的边角写着一个W。
成长在医生家庭,俞景望自小便学会精准地手绘人体结构。年轻气盛时,他习惯随手在图旁留下名字缩写。即使只是字母,他也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的字迹。
俞景望捡起那张因为陈旧而泛黄的纸,只是张草稿,上面画着动植物细胞图,是高中生物学的一些东西。
他轻轻蹙起眉,有种微妙的预感,俯下身,触碰戴宁笙的肩膀:“宁笙。”
戴宁笙睁开双眼:“你回来了。”
红酒本是今晚要和俞景望一起喝的,后来母亲和妹妹回来吃饭,她便没有动。等待他的时间里,她却自饮自酌起来。因为酒后能够更好地说出一些话,还是更容易忘记一些烦恼?
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戴宁笙启唇,像和他闲话:“前几天,伯母和我聊过。”
和俞景望相似,戴宁笙以单身的状态回到安城,试图为她介绍青年才俊的人几乎踏破戴家的门槛,她自嘲地笑说:“像温柔、善解人意、知书达理之类的词,我已经听得厌烦了。她们说我是好的女儿、好的老师,以后应该也会是好的妻子、好的儿媳、好的母亲。总之,一切的一切,落点就是我适合结婚。”
“我不是生气。”她颦眉,反驳仍是温柔的语气,“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被这样衡量。”她舒出一口气,“但是,唯一一次因此开心和庆幸,是伯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什么原因,俞景望同学,能再一次见到你,这就很好了。”
俞景望静默地看着她,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好的记忆力,但是高中时代对他而言并不是特别深刻。
此时此刻,他像走在路上被高空落下的物体砸中,不至于产生疼痛,却极为突然,使他怔在原地。
因为,即使是在恋爱中,戴宁笙也从来没有对他表现出过热烈的喜欢……
他一直以为,他和戴宁笙只是因为“合适”而在一起,因为“不再合适”而分开的一对普通情侣。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言语,暴雨被隔绝在外,客厅反而陷在幽静之中,一片昏黑,月亮被乌云遮蔽,戴宁笙甚至无法借着月光凝视他。
她抬起手,抚摸着俞景望的脸颊。起初以为,恋爱之后,她终于能真正触碰月亮,却逐渐发现,自己得到的只是月亮映在水中的倒影,可能他天生就是难以触碰的,所以她依然珍惜。
后来她只觉得,掬水月在手,纵使她再恪守不能紧握的道理,也不能阻止水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失。
“你是不是很奇怪,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我主动提出分手?”戴宁笙苦笑,“我越是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越是能感觉到你没那么喜欢我。”
“我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站在‘刚刚好’的界限以内,不想给你压力,但这太痛苦了——”戴宁笙总是温文有礼,不会有强度太大的情绪和感情,然而此刻,她眸中一层薄薄的水光下是分明的爱意,“我反复在想,当时那个决定是不是太不成熟了。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俞景望心绪复杂,握住她的手腕:“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戴宁笙点头,俞景望陪她回了房间,因为喝了酒,她很快便熟睡过去。他重新回到客厅。
俞景望伫立着,香烟夹在指间点燃,他吐出烟雾,看向厨房,里面站了一个人。
是戴清嘉。
她方才处在折角,因此俞景望和戴宁笙都没有注意到她。
俞景望正想询问戴清嘉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然而她的眼神安静得出奇,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擦净空酒杯的水渍,放到大理石台面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满室昏暗,只有微弱的光线,俞景望的手垂放在身侧,香烟的火光越燃越近,他却感觉指尖冰凉。
戴清嘉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她当初一定要选北京的学校吗?”她的声音缥缈得像烟气,“因为她认为你会去。”
****
安城的暴雨总是很猛烈,外面的雨翻江倒海。
俞景望不只听得清楚,也明白了戴清嘉的语意,他缓慢地说:“所以,你早就知道她的事情,却故意没有告诉我。”
“故意的又怎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戴清嘉笑了起来,“告诉了你,你会因为感动多施舍给她一点儿爱还是同情?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不是这样的好人。而且,也没人需要你的施舍。”
俞景望面色冷峻:“我即使不是好人,也不会拿伤害自己的家人取乐。”
“但是,你不也充当了我伤害她的工具吗?”戴清嘉轻快地说,“你有什么无辜?”
说出“工具”二字,她依然是眉眼带笑的模样,俞景望想起她在婚礼上,也是类似的表情,向他发送好友请求。
他虽然对戴清嘉不喜,但是后来有所改观,认为她只是任性恣意、随心而为。
香烟燃到尽头,烟灰落在洁净的地面,他以前在实验室误触干冰,手部先是无知无觉,极度的冰冻后,升腾起一种灼烧感。
“你今晚是要和姐姐说清楚吗?”戴清嘉看向收拾过后空荡荡的餐桌,“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才拒绝她的。”
俞景望的语气降到冰点,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重要程度还不值得我为了你做什么。”
戴清嘉根本不会被他刺伤:“你和她之间的事确实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什么。”
俞景望冷眼看着她:“那么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了喜欢你,所以我们在恋爱呀。”戴清嘉说,“但是,这样的恋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没想过和你在一起多久。你最特别的地方还是,你是戴宁笙喜欢的人。”
“你总没有损失。”她轻声说。
俞景望的薄愠冷却下来:“你的演技比以前进步了很多。”
戴清嘉能在他眼皮底下为不想做作业假哭,又有什么不能作假?在最初的雨夜,他应该就明白这个道理。
不只是演技,她年纪尚轻,之前这似乎是她在感情关系中的劣势,实际上,她已经将其转化为优势,让他在回到安城之后相信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出于喜欢。
现在,她可以和他对峙而不落下风。
戴清嘉回视俞景望,眼中了无生气,更不必提情意。不过,后者也没有什么珍贵的,因为她有挥霍不尽的感情和巧言令色。
两人都没有向对方退让半分,说话的内容尖锐,但是声调冷静而低微,湮没在磅礴的雨声中。
李韵的房门打开,她从中走出:“景望,你回来了?”她对小女儿说:“戴嘉瞳,还不睡觉?”
戴清嘉站在冰箱前,和俞景望间隔一段距离,并无失态,像半夜起来寻觅食物时巧遇了他。
她换面孔的速度很快,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我饿了,想吃夜宵。”
李韵赶她回房间:“三更半夜吃什么夜宵,回去睡觉。”
戴清嘉穿着拖鞋走向房间。
俞景望向李韵微微点头:“阿姨。”
李韵起来倒水:“辛苦了。”她叹了口气,道,“我看得出宁笙是真的在意你,可以的话,以后别再让她等这么久。”
俞景望没有正面作答,只礼貌地说:“今天让宁笙等太久是我的不对。时间不早,我先回家了,您也去睡吧。”
俞景望离开戴家,返回了自己家中的书房。
戴宁笙的表白,俞景望不无惊讶,但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无非是证明他与她的天平在更早以前就失衡了。
解决之道是令不平衡归于消灭。
方才他第一眼见到戴清嘉,她静静地站在角落,隐没于晦暗中,他竟然很想告知她自己的这个想法。可在他撤下天平之前,她跳上桌面,一脚将其踢翻,踩踏他的手,表露出她潜伏已久的破坏欲。
他的每一步都是自主的选择,不会反过来说被小女孩欺瞒和构陷。
但是,俞景望的脑中掠过戴清嘉的表情,她真的以为可以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他的手一动,桌面的钢笔被他碰掉,笔尖触地弯折,洇开一团黑墨。
第二天,戴清嘉起得比较晚,戴宁笙已经出门办事了,李韵为她在桌上留了早餐。
安城昨夜还是大雨倾盆,今早就阳光满天了,一点儿雨的痕迹都不见。
戴清嘉在洒满阳光的餐桌上喝完粥,很悠闲,也没有笑容。
下午是做心理咨询的时间。
晏时安坐在戴清嘉的对面,他拿着的文件,上面记录着她以往咨询的情况。
戴清嘉看到平熙路,扯出一抹笑:“今天我可以自己说吗?就是……以前的事情。”
她极少主动提及往事,晏时安猜测,是发生了一些事使她产生了倾诉的欲望,他鼓励道:“当然可以。”
戴清嘉像说起趣事:“我第一次被关在黑暗的空间里,还是一出闹剧,好像当时没有那么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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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戴清嘉三四岁的时候,父母一忙起来,她多是和姐姐两个人待在家。
一次戴宁笙上楼去还动画碟片给邻居,戴嘉瞳早就对家里的门锁充满兴趣,趁此机会,拨弄了半天,结果把自己反锁在家。
戴宁笙回来,发现用钥匙打不开门,她叩响家门,和妹妹对话:“瞳瞳,你在吗?快把门打开。”
戴嘉瞳还是快乐的声调,和戴宁笙玩着游戏:“你要先说芝麻开门!”
戴宁笙好说歹说,戴嘉瞳才同意开门,可是她尝试扭转门锁,发现已经打不开了:“我不会。”
这场意外使街坊邻里聚集在戴家的家门口。
邻居建言献策:“小孩嘛,就是贪玩,你把总闸关了,里面黑了灯,她知道害怕,就会出来了。”
“赵叔叔,不能关,她真的会害怕。”戴宁笙拼命摇头,“她现在是短时间不会打开,不是故意不开,我已经和她说好了。”
“哎,宁笙,你还不了解你妹妹吗?”赵叔叔大手一挥,“她捣蛋是出了名的,她在逗你呢!”
赵叔叔坚持关闭电闸,屋内顿时陷入黑暗,戴嘉瞳果真笑不出来了,但依然打不开门,开始大哭起来:“姐姐,我害怕!”
门外的大人议论纷纷,商量着如何打开门,有说踹开的,有说请开锁匠的。赵叔叔命令道:“嘉瞳,你快点儿打开门,难道你不怕屋子里有鬼吗?”
他一味下命令,戴嘉瞳根本无执行能力,戴宁笙听着妹妹哭到声音颤抖,反复地说害怕,心急如焚,自己也哭了起来。
赵叔叔停下来,撇了撇嘴:“宁笙,你都是半个大人了,还学你妹妹哭鼻子吗?”
戴宁笙解释说:“她真的不会,您不要再吓她了。”
赵叔叔有点儿不好意思:“行了,已经去请开锁的了,你现在让她别哭,你也别哭了。”
家具多有锐角,桌上还摆放着烧开的热水,戴宁笙担心妹妹会出事:“瞳瞳,等会儿门就打开了,你不要乱走,好吗?”
戴嘉瞳被嘈杂的声音吵得头疼,成年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挥她,她完全听不进去,哭得越发大声,像和他们比赛。
戴宁笙柔和的声音传进来:“你别害怕,我在外面陪着你。”
音量不高,却让戴嘉瞳慢慢止住了哭:“好。”她任性地说,“你记住不能走。”
等待锁匠到来和开锁的过程,戴嘉瞳背靠着门坐在地面,不时呼唤一次戴宁笙,姐姐会应答她的每一次呼唤,她于是安下心来。
门终于打开,李韵也因为接到通知赶回家,大女儿和小女儿脸上都挂着泪痕,她哭笑不得地说:“看看你们俩,闹成什么样子。”
戴嘉瞳看着戴宁笙,好像姐姐的哭脸有点儿滑稽,她破涕为笑。
童年期大致如此度过。
戴嘉瞳的调皮尽人皆知,她经常被李韵痛骂,偶尔被打打屁股。不过,她从来不改,悠然自在地长大。
家庭出现真正的变化,是从戴宁笙升上高三开始的。
李韵一直是位争强好胜且有控制欲的母亲,戴宁笙和戴嘉瞳在高压下成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们发展出一套生存之道,基本上已经习惯了。但是,在这一年,李韵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易怒,最明显受到波及的人就是戴嘉瞳。
某一天,戴嘉瞳拿回一张分数难看的考试卷,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妈妈做的饭比较咸,当即就被甩了一记耳光:“考这么低的分回来,还好意思嫌七嫌八吗?”
戴嘉瞳有点儿愣住,白皙、稚嫩的脸颊浮现出红印。
戴宁笙深感震惊,她惊叫道:“妈妈!”
戴航规劝妻子:“是啊,瞳瞳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她这么小,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口头上批评批评就算了。”
“不要干预我管孩子,她上周在学校带领同学爬树,结果人家一个孩子掉下来了,是我亲自向老师和家长赔礼道歉的。她越来越不像话,现在不管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李韵不满道,“至于你,宁笙,你高三了,自己的学习还顾不过来,其他的事情不要管。”
戴嘉瞳和戴航说过爬树的事情,她自己爬自己的,有小男生非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掉下来了也不能全怪到她头上。
但是,李韵在家中说一不二,戴航只有听从的份,他闭上嘴,不忍心多看小女儿,便躲到阳台上抽烟。
戴宁笙也只好默默地低头吃饭,她抬起视线,看到妹妹朝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自己没事。
其实方才李韵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导致戴嘉瞳的左耳耳鸣了好一会儿,不过,等她缓过来,倒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母亲当天心情不好。
可是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地发生。
戴嘉瞳刚上小学,因为贪玩和不好好念书,功课上表现一般。
戴宁笙知道,妹妹向来是这样贪玩爱闹,可是李韵好像极为看不惯,铁了心要强拗回来。
戴宁笙放学后,回到家里,陪妹妹一起写作业,无意间看到她的腿上尽是被掐青的瘀伤。
她颦眉:“又是妈妈?”
戴嘉瞳点点头:“因为今天数学试卷发下来了吧。”
稍过了一会儿,李韵进来检查她的作业,伸手戳她的太阳穴,开始骂她蠢笨。
戴宁笙的心里淤积着闷气,母亲虽然没有毒打妹妹,但是她认为戳太阳穴和扇耳光一样,是非常侮辱人的行为,她愤愤地指出:“妈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你们呢,大的小的没有一个让我省心,宁笙,你说说自己的成绩是不是比高二倒退了?是谁在费心费力教育你们,还是说指望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管过你们。”
戴航因为家里的氛围倍感郁闷,反正他做生意东奔西跑,常年出差在外,这样一来,索性很少回家。
戴嘉瞳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是最小的,也是承受最多李韵打骂的人。不过,她不会哭,也不会眼泪汪汪地诉苦。只会在挨打之后安静地抱着戴宁笙。
这是生性活泼的戴嘉瞳难得文静的时刻,第二天她就会复原如初。
戴宁笙很想阻止李韵,可是她无能为力,并且自身难保。
很多时候,母亲看着她的眼神会令她感觉,她的生活之所以比妹妹的太平,是因为目前还没有犯下大错。
戴宁笙在高二学期的暑假参加过一次恐怖悬疑小说征文比赛,后来她的文章刊登在杂志上,她购买了一本带回家。
这样的闲书,李韵不允许看,戴宁笙偷偷地藏匿起来,疑心深重的李韵怀疑她早恋,便在她房间里搜查,不惜翻找垃圾桶。
那段时间,戴宁笙正处在生理期,当卫生巾掉出来,刺目的红色展开,她顿时感觉自尊被杀死了。
戴嘉瞳走进母女僵持的画面,将作业交给李韵,不着痕迹地踩住那片卫生巾:“妈妈,给你检查。”
戴嘉瞳的笑容天真灿烂,作业又完成得一丝不苟,李韵脸色好转,不再为难,退出了房间。
戴嘉瞳翻阅着戴宁笙的小说:“好多字,我不认识,姐姐,给我讲吧。”
戴宁笙心情缓和:“这个故事是我和瞳瞳一起编的呀。”
为了参加比赛,戴宁笙阅读了太多篇恐怖悬疑小说,害怕得睡不着觉。戴嘉瞳抱着枕头和被子,主动爬上她的床陪伴她。
此后,戴宁笙声称自己高三压力太大失眠,李韵便同意了两姐妹同床睡。
戴宁笙会和妹妹讲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两人的手紧牵着,盛夏里沁出汗,仿佛可以规避恐惧。
久而久之,大小孩子说起心事,比如,喜欢的男孩子。
戴嘉瞳听戴宁笙讲暗恋的男生,就像在听故事,她昏昏欲睡地问:“和我喜欢我同桌一样喜欢吗?”
“瞳瞳,你上周喜欢的还不是你同桌呢。”戴宁笙笑说,“我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吧,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戴嘉瞳似懂非懂,她不记得故事的细节,只记下很喜欢这个定义,她枕着戴宁笙的手臂,呼吸绵长地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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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学期的寒假,戴宁笙牵了一只狗回家,尽管她妄图保持神秘,但是由于阿拉斯加的体形巨大,这不可能办到。
面对帅气的大型犬,戴嘉瞳嘴巴张大:“姐姐,这是你捡的吗?”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戴宁笙想了想,说,“他妈妈不让他继续养了,我想帮他养下去。”
戴嘉瞳苦恼地说:“可是,妈妈不可能让我们养。”
李韵认为宠物不干不净,而且会玩物丧志,所以,不要说猫、狗了,她们连小仓鼠都不能养。
戴宁笙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养。”
李韵回家在即,戴嘉瞳用小拇指想都能知道,戴宁笙会因为养狗事件和她爆发激烈的冲突。
戴嘉瞳摸了摸大狗的头:“我去和妈妈说吧,就说是我捡回来的。”
“这当然不可以!”戴宁笙睁大眼睛,“你肯定会被妈妈打死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妈妈打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呢?”戴嘉瞳满不在意地说,“但是你不一样,你明天不是还要考试吗?考不好,妈妈又会骂你。”
妹妹考虑到她脸皮薄,必然会因为挨打伤心和生气:“但是——”
戴嘉瞳推她回房间:“别但是了!”
隔着一道房门,戴宁笙听见了李韵训斥戴嘉瞳的声音,以及犬吠声。
戴宁笙深吸一口气,拧开把手,走了出去。
李韵拿着衣架,抽打在戴嘉瞳细白的小腿上:“谁让你擅自把这种东西捡回来的?家里不可能让你养,等会儿给我把它扔出去。”
戴嘉瞳仰起下巴:“我就是要养!”
如预料中的一样,落在戴嘉瞳脸上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的脸被打偏,她扭转回来,倔强地盯着李韵:“如果你要把它扔掉,就把我一起扔出去好了!”
戴宁笙脑内轰鸣,她冲上前,抓住李韵扬起的手。
李韵试着抽回手,却收不回来:“戴宁笙,你什么意思?”
戴宁笙生平第一次公然反抗母亲,她压下敬畏心:“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打瞳瞳了?”
“松手!我是你妈妈!”
戴嘉瞳在身后悄悄地牵住了戴宁笙。
戴宁笙慢慢放开了李韵。
李韵的手垂落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她和两个女儿冷战了一星期,直到戴航出差归来,三人一同劝慰,她方才首肯留下那只阿拉斯加。
时间来到六月,高考结束,戴宁笙的失利不只令师长和同学大跌眼镜,更是给李韵造成了重大打击。家里的气氛几乎可以用阴森来形容。
戴嘉瞳趴在床上,陪姐姐翻看志愿手册:“姐姐,你是不是要去北大呀?”
戴宁笙坦白地说:“不是,我没有考上。”
戴嘉瞳跷着腿:“哦。”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那你可以选你想去的别的地方。”
戴宁笙若有所思。戴航不在家,李韵正常时还好,如果生起气,目前家里唯一能劝解的人只有她。
她看着鲜活、热烈的妹妹,即使表面再如何是浑不论的小孩子,可放在火上烤,总是会痛的:“瞳瞳,我想去安城大学。”
戴嘉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姐姐,你是说你会留在安城吗?”
“嗯。”戴宁笙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以我的成绩,上安城大学正合适。”
“太好啦!”戴嘉瞳的双眸本就明亮,那一瞬间称得上璀璨如星,“妈妈说大学要读四年呢,我还想会有四年见不到你呢。你留在安城,我就可以每周都见到你了。”
那是她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暑假。戴宁笙的学业压力解除,可以陪着她玩。
两人共同养育那只被李韵嫌恶的阿拉斯加,给它取名小熠,不肯早起的戴嘉瞳开始每天晨起遛狗,小熠跑起来的时候,她会被带着一起奔跑,姐姐在身后看着她,笑着叮嘱她小心一点儿。
戴嘉瞳当时并不知道,姐姐最终选了北京的大学。
志愿填报的结果下来,戴宁笙准备向妹妹道歉,李韵阻止道:“你现在和她说,她一定会闹翻天,闹两三个月不消停,不要再给我找事情了。等你开学后去了北京,她看不到你,就会接受这个事实了。”
戴宁笙收拾行李离家之时,戴嘉瞳强忍着眼泪,她小声告诉自己,和姐姐只是从每天见面变成了每周见面而已:“没什么好哭的。”
然而她等待了两个月,戴宁笙始终没有回家。在电话里,姐姐会问她是否开心、是否仍然挨打,她给出的答案是妈妈已经改变了许多。
撒谎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事实是戴宁笙不在,她被打的次数更多,但是她不希望姐姐因此不回家。她很想念姐姐。
李韵敷衍地给出借口,戴宁笙接电话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在通话过程中,戴嘉瞳听见姐姐愉悦的声音,偶尔,她的同学和朋友会呼喊她的名字:“宁笙,打完了吗?快过来,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束呢。”
戴嘉瞳却相反,在学校里树也不爬了,课间趴在桌子上,流水般的小男生上前关切,却换来她怏怏不乐的白眼。
终于有一天,她忍无可忍,自己搭乘公交车,前往安城大学。
她在中文系古老院楼前的花坛坐了一天,抱着书本的大学生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是戴宁笙。
夕阳西斜,小女孩孤独坐着的身影在地上拖曳得很长。
“戴嘉瞳!”李韵心急得不得了,总算找到失落的小女儿,她上前狠推一把戴嘉瞳,“为什么要乱跑,你知道我们多着急吗?”
“我来找姐姐。”
“宁笙根本不在安城大学!”
戴嘉瞳向后倒去,落进一丛繁密的枝叶,眼前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雨。她想起老师说眼睛疲劳便要眺望窗外,姐姐是她童年之窗外面舒缓的绿意。
她的手臂被尖刺划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当天晚上她便知道戴宁笙实际上去了北京。
姐姐在电话里连连道歉,她说:“我一百天都不想理你。”
戴嘉瞳蹲下身,和小熠说话。
以前她不理解为什么姐姐要和小熠对话,它是狗,又听不懂人话。现在她隐约明白,如果见不到想见的人,就只能留心和那个人有关的物。
不过,小熠是活生生的,对她来说不只是物,她捧着脸叹气:“只有你陪着我啦。”
小熠将戴嘉瞳扑倒在地,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被痒意逗出笑容。
戴航专程请来的教育专家告诉李韵,犯错的孩子要让她反思,而不是一味打骂。
戴嘉瞳于是被关进灯泡坏掉的储物间,经过戴宁笙想象力渲染的鬼怪从角角落落里冒出来,幸好有小熠。
戴航的大客户来家里做客,一进来便玩笑地说空气中有狗味,爸爸打哈哈敷衍过去,妈妈脸色微变。戴嘉瞳写不完作业,不被恩准牵小熠外出,它封闭了半天,不小心尿在了客人的拖鞋里。
第二天小熠被李韵扔弃。
戴嘉瞳和李韵大吵一架,李韵斩钉截铁地说:“狗和你只能留一个。”
戴嘉瞳二话不说就离开家,沿着附近的街道寻觅小熠的踪影,当时安城有打狗队,她非常担心小熠会被当成流浪狗处理。
李韵也在搜索,想要抓戴嘉瞳回家。
戴嘉瞳不知道可以向谁寻求帮助,便在公共电话亭拨打姐姐的电话。
接电话的人是戴宁笙的舍友:“哦,宁笙吗?她去参加读书会了。”
那天晚上,本来是戴宁笙和戴嘉瞳约定的打电话时间,可能姐姐见她没有按时打来,便不再等候。
戴宁笙的舍友说会帮忙转告,戴嘉瞳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姐姐进入大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只能独自寻找小熠。
她找到脚后跟磨出了血泡,却一无所获,只能沮丧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在平熙路,人们聚集在马路中央围观,她听见有人说“这狗看起来挺漂亮的,不是流浪狗吧”,顿时悚然心惊,挤开人群,闯入车祸现场。
小熠躺在地上,脑袋被碾碎,皮毛上全是血,一动不动。
戴嘉瞳怔怔地看着它,甚至没有尖叫。
当天晚上,戴嘉瞳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听见李韵欺骗戴宁笙的谎言:“小熠转送他人,瞳瞳心里不能接受。”
戴嘉瞳不知道姐姐是否相信,反正她不会再提起,大概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三天以后,她的病稍稍好转,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她起身下床。
房间里摆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需要寄去北京的戴宁笙的物品,那本悬疑杂志光明正大地放在最上层。
李韵再也没有兴趣检查了。大女儿的学生时代已经是过去式,她现在全副精力都放在小女儿身上。
戴嘉瞳从纸箱里找出一本上锁的笔记本,用发卡撬开,这是戴宁笙的日记。
她一页页翻看,读懂其中一则记事。
安城全市二模,戴宁笙因为排名退步,年级表彰会站在喜欢的男生身后。那个男生成绩一向稳定,只会站在第一排,和她勉强算点头之交。
下台的时候,戴宁笙鼓起所有的勇气,状似不经意地和他搭上话:“如果我们都在清北,是不是就相当于继续做同学?”
“应该是。”
“那我们北京见。”
人潮汹涌,男生简洁地回了一句:“祝你考上理想大学。”
戴嘉瞳终于理解了戴宁笙所说的“很喜欢”的含意。
少年仅仅是一个侧影,挺直的背脊、清晰的下颌线,姐姐用了长篇幅描写。
戴嘉瞳略过描述性语句,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段话上,性格温淡的姐姐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坚定:“我对国内的城市没有特别偏好,如果说之前还因为成绩的波动在北京和上海之间犹豫,那现在我前所未有地确定我要去北京。我不会允许自己再后退,因为我想未来能够站在你身边。俞景望同学,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更高处相见。”
一滴眼泪落在纸面,“俞景望”三个字晕染开。
她在尚不会写的时候,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小熠的死,李韵可能心存愧疚,可能没有,她坚持认为所作所为只是出于管教。总之她的惩罚,由打骂变成了闭门思过,戴嘉瞳在黑暗的房间无人陪伴,哪怕恐惧到掐破手心,也不肯说出“我错了”。李韵要的是她服软,然而她不认错、不求饶、不改正。
同年,李韵检查出甲状腺功能亢进症,这是她性情大变的原因。经过吃药治疗,她日益能调控自己的脾气。当戴嘉瞳从黑暗中解放,也不用再被打的时候,姐姐二字在她的语言里消寂。
良久,晏时安问道:“我想,你其实并没有产生恨,对吗?”
“恨的反面是爱,我没有爱或者恨。”戴清嘉思考着,“我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感觉。”
“学表演的我们会注重一个很虚的词,感觉。我有很多很多表层的感觉,但是更深层次的,不再有了。”
戴清嘉再度目睹过一位同学家养的猫的死亡,鲜血淋漓的场面让她头皮发麻,然而她内心深处没有其余的感觉。就像石头投进湖泊,会惊起水花,湖底却是安静的。
她反正没有人生的目标,流连在肤浅的快乐之中,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是她无法感受更多了。
在医院遇见俞景望,戴清嘉没认出他,并理所当然地认为,面对大帅哥只需要看脸,何必需要注意他的名字?她连他的脑袋和医术都不关心。
后来,她反而在婚礼上盯着俞景望的姓名沉默长久。将其与真实的他对应。
观看照片和仪式,在场的宾客惊怪、感动、哭泣。戴清嘉却是哦了一声。
如果姐姐已经成为只具有字面意思的称谓,那么姐姐喜欢的人亦然。没有感觉,就不会有故意——无可无不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
俞景望对她存在吸引力,然而他本质上和她喜欢过的男生没有区别,最多是他的吸引力更强。但是她不是非他不可。
第一次强烈的波动是在雨夜,戴嘉瞳不再是一个旧时的名字,而是一个被遗弃在过往的人。
俞景望有什么资格叫?
她感到愤怒。然而意外的发生,不受她的控制。
俞景望是男人,他以一种强势的方式,侵占她的感官,将她的感觉推到最高峰。和他的博弈,疼痛与快感并存,竟然如此令她沉迷。
上海之行,她诚实面对欲望,和他在性爱上纠缠,留下深刻的身体记忆。内心的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在隐秘蛰伏。
安城机场,她放慢一步,验证了戴宁笙第一位会选择的人永远是俞景望。即使自己和他是同等的背叛者。
第二次波动,则是在得知他准备与戴宁笙说清楚。她从之前无所谓的状态中脱离,第一反应是他即将解出这道题目了,或者说,他是像高考时一样,毫无留恋地放弃。
卢珂曾向她抱怨,凭什么学霸们能轻轻松松地解出题目?戴清嘉对学习不上心,未曾有过这种疑问。当时她却对俞景望产生了类似的心理——凭什么?
她的痛苦在过去经历了,戴宁笙很快迎来她的痛苦。凭什么俞景望从始至终没有一分一毫的痛苦?凭什么他可以轻拿轻放?凭什么世界对他来说这样的简单?
戴清嘉大多数时候凭感觉和俞景望相处,她无意报复任何人,也不明确如何使他痛苦。可能他根本不会。她只知道,就算现在泥潭的深度只能没过他的脚踝,他一旦走出去,只会更加的清净无尘。
她忽然想拉着他沉下去,如果不能,至少拽着他的手,不使他顺遂地离开。
以往的恋爱,戴清嘉只需要等待新鲜感自然消逝。和俞景望在一起,她更为主动,也需要时刻提防他的眼睛,她不会沦陷。她可以像喜欢其他人一样喜欢他,但是永远不可能像戴宁笙一样爱他。
回到家中,听闻戴宁笙原本预备和俞景望一起吃晚餐。戴清嘉心下了然。俞景望这样自负,能够忍受她表现出来的假意和蓄谋破坏,能够忍受被工具化,以及自己的选择同时也在她的计算之中吗?
俞景望到来前,戴宁笙等待他的过程中熟睡,戴清嘉站在沙发前,垂眸看着她的睡颜。她因为寒冷而蜷缩,戴清嘉脸上没有表情,取过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戴清嘉缓慢地蹲坐下来,背倚沙发,长发与戴宁笙垂下的黑发交汇,她轻轻开口:“那时候,我一直在等你。但是你没有回头看我。我以为你终于和你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了。”
戴清嘉低睫:“所以最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