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私有的概念,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俞景望非常忙,戴清嘉搬回家这一段时间,和这位近在咫尺的邻居哥哥见面不超过三次,他们仅仅是知道各自家中有彼此而已。
一日清晨,戴宁笙需要尽早去学校准备校园开放日,戴清嘉起床吃早餐的时候,她正准备离开家。
“等会儿!”戴清嘉揉着眼睛,把盛了麦片粥的杯子放下,拦下她说,“姐,我的考试成绩单需要家长写意见和签字。”
戴宁笙赶时间,已经打开了门,在玄关弯腰穿鞋,她和戴清嘉解释:“瞳瞳,晚上好吗?我现在必须出门了。”
“不行。”戴清嘉摇头,“第一节课就要交。”
戴宁笙接过戴清嘉的成绩单,同时,楼道遥远传来叮的电梯到达声,俞景望下班回家,看到了因为匆忙而稍显狼狈,还有点儿苦恼的戴宁笙,他打招呼:“要走了?”顺带也看见戴清嘉的成绩,红色的笔迹体现着老师的愤怒。
戴宁笙回他:“嗯,开放日。你今晚还在家吗?”
俞景望想了想:“在。”
“那晚上我过去——”
俞景望低下头,耐心地问:“什么?”
戴宁笙的脸有点儿红,戴清嘉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在她的沉默中流逝,再次把成绩单递上:“姐,帮我签字吧。”
戴宁笙如梦初醒:“啊,我真的要走了,我晚上去还上次借你的那本书。”
温馨的氛围被戴清嘉打破,俞景望并无不悦,他收回目光,清淡地接过戴宁笙的话:“好。”
戴宁笙急匆匆地出了门,紧接着,戴清嘉接到了李韵的夺命电话,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成绩单是绝对不能给李韵看的,可是无人签字,她会死在学校。
戴清嘉咳嗽几声:“妈,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喉咙痛,还发烧,就不去学校了,你帮我跟老师请假吧。”
俞景望取出钥匙开门,临时接到医院来电,他停在门口,简短地做了回复。
李韵听见声音,铁面无私地说:“是景望在吗?把电话给他。”
她体会到邻居家有医生的好处了,如果戴清嘉装病,那一定瞒不过医生的眼睛:“景望啊,你帮阿姨看看,清嘉这姑娘是不是真的病了,如果是的话,麻烦你让她吃点儿药,不是的话,也和我说。”
俞景望扫了底气不足的戴清嘉一眼:“好。”
只一眼,他就能看出戴清嘉在装病,他并未拆穿,手背轻碰她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烧。”
戴清嘉撒谎驾轻就熟:“但是我的喉咙很疼。”
看起来她是打算装到底,俞景望放下手机:“过来。”
戴清嘉走近,听见他的指令:“抬头,把嘴张开。”
她看似配合地张嘴:“啊——”
楼道内光线充足,戴清嘉迎着光,脸上压出几道粉红的睡痕,皮肤的颜色并不是玉质的白,像洁净的初雪,清透、明亮,反射着太阳光,同时又具有实感的白,和她的样貌相类似,极为明烈,看到的第一眼就会产生极端的感受,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也不需要定义和描补。
病人在接受医生检查的时候,常常会下意识地闭上眼,回避医生审视带来的压迫,回避自身的疾病和痛苦。而戴清嘉不怯近距离,她睁着眼,不冒进也不退缩,直勾勾地看着俞景望,非常坦然。她的舌头正不安分地后缩着,她故意不让他看清她的喉咙。
俞景望目光沉静:“别动。”
“好了吧。”戴清嘉收下巴,含糊地说,“有这么难吗?”
俞景望的视线落在戴清嘉的眼睛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外科医生会读心术吗?”
感冒发烧当然是小病,但架不住病人不配合,俞景望不和戴清嘉废话,固定住她的下颌,从旁边取了她喝麦片的汤勺,压住她的舌根,她便说不出话了。
只持续了四五秒,他松开钳制。
戴清嘉捂住嘴,眼泪汪汪,泛起欲呕的冲动。
俞景望拿起手机,对戴清嘉摇头的暗示视而不见,甚至一边看着她,一边回复说:“阿姨,你放心,清嘉她没事。”这是他第一次说她的名字,出于对她妈妈的礼貌,“嗯,状态很好。”
李韵的声音不需要免提就能飘出听筒:“戴清嘉,没事就给我去上课,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俞景望没有理会站在原地的戴清嘉,他其实很困,只有补眠的想法,往家里走了几步却被她抓住手臂,他顿住:“怎么了?”
戴清嘉直勾勾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你——”
俞景望看出她隐隐的不服,只是她自己应该知道,他并无为她圆谎的立场。
戴清嘉发现现成的能写出成年人字体的人选:“其实你可以签。”
俞景望断然拒绝:“家长意见,我好像不是你的家长。”他抬腕看表,提醒道,“你再晚五分钟出门就会迟到。我没有记错的话,安城中学的传统,迟到超过十五分钟,会拍照公示,罚站一节课。”
他说得没错。安城中学的变态传统是会拍下学生不遵守纪律的行为,在公告栏和年级群里公示。戴清嘉是不介意被拍照的,导致开学一个月,公告栏的反面教材区域每日更新她上课睡觉的照片,俨然成为她的个人美照展示。可是李韵丢不起这个人,说要是再看见她一张照片,就零用钱减半。
俞景望抽出手臂,关上了家门。
戴清嘉喜欢用音响放音乐,她想起搬回家的第一天,戴宁笙提醒她,邻居不喜欢吵闹,所以她最好尽量保持安静。
于是这一天,她在出门时将门关出了震天的响声。
一日放学,宋予旸送戴清嘉回家。落日昏黄,两人形影相随,停在单元楼的侧面,宋予旸拉住正要转身的戴清嘉,牵起她的手:“这样会觉得过分吗?”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清澈。
戴清嘉含着笑,顺着情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吻,触感轻柔:“如果你不觉得我这样过分的话。”
戴清嘉八百年前就不会脸红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被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罚站就很自在,李老师说她是天生的厚脸皮。但是她很喜欢看别人脸红。
宋予旸尽管惊讶,却未惊慌失措。
看他耳根泛红,她愉悦地向他道别,说明天再见。
在楼前的花圃,戴清嘉像投篮一样,将一沓收到的情书扔进垃圾桶,回身却撞上意料之外的人。兴许是下班了的原因,兴许是等待很久,俞景望姿态很放松。
戴清嘉勉强保持镇定:“俞医生。”
她方才停留的地方正好是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出口,俞景望一上来,就被迫欣赏了一出依依惜别。
不过,他比她更为从容,点了点头,径自走进单元楼的大门。
他想起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过小区里的篮球场,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高高的单杠上,任性地往下扔篮球,底下围着一群惶恐的大人和愤怒的青少年。他经过,自觉与他无关,却在家中又遇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躲在他母亲身后,抱着篮球,探出头,对他做鬼脸。
母亲说:“这是你的表弟,你带着他玩。”
那个孩子年纪小,尚且处在无限放大自己、认为手里的篮球能用来挑衅世界的阶段,但那不代表任何人都有纵容他的义务。
在婚礼上遇到戴清嘉时,他的感受和这段遥远的记忆很相似。
现在他又觉得,戴清嘉更像进入商店里的孩子,非要碰一碰架子上的商品,却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她没有私有的概念,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对戴清嘉的判断,只在俞景望脑子里停留了二十秒,他走进电梯,她跟着进来,倚靠着墙壁,手指钩着书包带,试探地说:“你应该没有告状的习惯,对吧?”
俞景望从电梯壁里看她,她漫不经心的表情中居然掩藏了少许的心虚,这是因为今晚李韵邀请他去家中吃饭。“我想李老师会对她女儿有基本的了解。”他不相信李韵会对戴清嘉存在误解,认为她是不谈恋爱的乖孩子。
“她了解也不在这方面了解。何况,了解和亲耳听见是两回事。”
俞景望随意地说:“患者家属有知情权。”
电梯到达,戴清嘉一僵,她不是很怕李老师的怒火,只是,那会有点儿麻烦。
晚饭时,李韵端上精心熬煮的汤,戴清嘉用勺子捞起底部满满的汤料,首先闻到了一股海洋的腥味,于是不满地说:“有我最讨厌的海带,整锅汤都被污染了。”
李老师完全不管她,和颜悦色地盛汤给俞景望:“景望,多喝汤,知道你最爱喝,我特地熬的,你平时很辛苦。”
李韵口中的“最爱”其实就是因为他上一次礼貌地赞了一句好喝。安城人出了名地爱喝汤,四季不同,花样百出,奉为养生之道。
出生在医学家庭,俞景望认为汤的文化价值大于营养价值,不过,他没有扫长辈兴的打算:“谢谢阿姨。”
隔着蒙蒙的雾气,他发现对面的戴清嘉咬着筷子尖,警惕着他和李韵的对话,他回以忽视,这成了对她的一种折磨,因为她猜不准他会不会说。
李韵瞪戴清嘉一眼:“发什么呆?吃饭也磨磨蹭蹭的。”她返回厨房端出一小盅汤,“你的份额,给我喝光。”
戴清嘉掀开盖子,果然,又是天麻炖猪脑,她哀叹:“我吃猪脑快吃吐了。”
“不要废话,以形补形。”
戴清嘉有一个读博士的表姐,表姐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残酷地打破家庭群里的迷信。此刻,她非常希望俞景望作为神外医生,严肃地告诉李韵,猪脑补脑是毫无科学依据的。
俞景望当然是事不关己,又像上次她装病那样无视她,反而是戴宁笙吸了吸鼻子:“好香啊,我好久没有喝妈妈炖的猪脑汤了。”
戴清嘉立刻顺理成章地分享给她一大半。
“你又不需要。”李韵摇摇头,“你啊,就帮她吧。”
戴宁笙啜了一口汤,但笑不语。
戴航常年在外忙生意,戴清嘉夏天便经常穿着吊带晃荡。今天吃完晚饭,她回了一趟房间,换了件清凉的吊带裙就出来了。
俞景望坐在沙发上,她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换台,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李韵及时将戴清嘉拉到房间:“外人来做客,你要知分寸、懂礼貌,要是让我看见你不知礼貌地在人家面前穿着不得体,我就把你那一柜子吊带都剪烂!听见没有?”
看样子,俞景望没有告知李韵他在楼下遇见她和宋予旸的事,她松了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戴清嘉到冰箱翻找饭后甜品,碰巧遇见在帮她家修抽油烟机的俞景望,她主动表示道:“你没说,谢谢。”
俞景望说:“如果我真的要告状,你最应该担心的反而不是在楼下的行为。”
“那件事,我并不担心。”戴清嘉放心地一笑,笑容里隐含着狡黠的成分,“如果你要说,早就已经说了。”
俞景望似乎不喜欢在深夜和戴清嘉单独相处,修理完,他洗了手,打算喝口水。厨房里只有热水,冰箱里又没有矿泉水,他便拿了瓶牛奶。
手里一轻,戴清嘉直接从他手中取走牛奶:“牛奶是最后一盒,应该留给长身体的人,谢谢。”
她身着一条长度垂至地面的白色睡裙,睡裙是吊带设计,她因为李韵定下的得体标准,不得不在外披一件针织衫。
戴清嘉从俞景望手里抢牛奶的时候,丝绸质地的裙摆拂过他的脚背,质地轻而凉,她偏头探究地说:“俞医生,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对吧?”
戴宁笙将俞景望送到家门口,她替妹妹致歉:“前几天瞳瞳放音乐太大声了,不知道有没有吵到你。”
“瞳瞳?”
“哦,就是清嘉,她以前叫嘉瞳,我叫习惯了。”
俞景望宽容地说“没关系。”
戴宁笙表示:“学校的宿管中心说,只要她这学期不再犯错,下学期就能回学校住了。”
俞景望停在家门前:“你对于‘不再犯错’这一点好像很乐观。”
戴宁笙反问:“难道不可以乐观吗?我看这孩子最近的表现还不错。”
“戴老师,你可能对学生太有爱心了。”戴宁笙统称她教的学生为孩子,超出她年龄的怜爱语气令俞景望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你要明白,她已经成年,不再是孩子了。而且,现在的孩子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单纯。”
“我没有想象她很单纯,我只是觉得,安城中学的学习环境好,她在里面会慢慢改变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明时暗,而即使在暗淡无光的时候,戴宁笙也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说我有爱心,你没有吗?有一句话是,医者仁心。”
俞景望轻叩门扉,灯亮了,他承认说:“嗯,我是治疗身体,你是治疗心灵,还是你的任务更艰巨。”他微微停顿,“只是我希望,你的爱心能得到对等的回报。”
戴宁笙被他逗笑,半晌,她问:“说真的,邻居先生,你没受影响吧?”
她细长的眉形似柳叶,蹙起的时候,形成一个悲惋的弧度,大概这样的人内心总是柔软的。曾经恋爱的时候,他陪伴她的时日屈指可数,她从无异议。
“不会,这只是小问题。”俞景望低头看着她说,“她是你的妹妹,只要你不觉得头疼就好。”
俞景望没有对戴清嘉加以评价。他懒得批判她,也对她天真、愚蠢又自鸣得意的劣根性毫无兴趣。他界限分明,不喜欢自己的边界被逾越,对他人的私事也总是很冷漠。
他不认为对别人的家人指手画脚是一种尊重。况且,他发现在戴家,即使是对戴清嘉没有一句好话的李韵,也总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溺爱她。
戴清嘉的一举一动都会得到全家人的关注。他甚至感觉,如果有一天她变得独立、自觉和懂事,李韵会是第一个无所适从的人。既然如此,他作为外人,凭什么打破这种家庭模式呢?
要戴清嘉因噎废食,这是不可能的,李韵明面上不允许她早恋,但心里多少清楚她的异性缘。
课间,戴清嘉趴在桌上休息,门口聚集了几个别班的男生,是专门来围观她的,这在本班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同班同学侯旭打完水回来,被挡住去路,暗暗翻了个白眼,回到座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戴清嘉一眼,咕哝道,“肤浅。”
卢珂经过他,听着这抱怨是直奔戴清嘉而去,倒退回来,敲了敲他的桌子:“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侯旭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举止阴柔,男女生们私下里怀疑他的性取向,他明显对卢珂的嘲讽理解错误,不屑地说:“我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
“你说戴清嘉是低级趣味?”卢珂气笑了,“那你说,高级趣味是什么?”
“内外兼修。”侯旭不合时宜地结巴了,“就像戴老师那样。”
卢珂是人精中的人精,她捕捉到侯旭的结巴,直接丢出炸弹:“那你也没机会了。”
侯旭好奇地问:“戴老师有交往对象了吗?”
“这倒没有,我只知道戴老师肯定不会喜欢你这样的青瓜蛋子。”卢珂笑眯眯地补充,“我听说,戴老师和一位大帅哥医生走得很近哦。”
侯旭顿时有点儿蔫蔫的,说他对戴老师有非分之想肯定不至于,不过,戴宁笙确实符合他对女老师所有美好的想象,契合了他对中国古诗词温雅意境的向往。
戴宁笙原来是侯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安城高中按照学生的意愿进行文理科分班,他在父母的要求下进了理科班,却与班上大大咧咧的男生格格不入。
戴宁笙气质如兰,自有清幽之意,声音永远温润、柔和,将平仄声韵念得很优美。她硕士时期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尽管她教学经验尚浅,但是学问精深,讲课毫不刻板。
有一次,侯旭写的诗被同班男同学从书包里翻出来,男生边在教室奔跑,便怪腔怪调地读他的诗:“这个年代还有男的会写诗呢!”
全班哄堂大笑,侯旭气得脸都红了,又不能奈他们何。
男生光顾着跑,差点儿撞上戴宁笙,她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写诗?我也会写。”
戴宁笙性情温和,但奇怪的是,班上的男生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调皮捣蛋。她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可是从她步入教室开始,全班都安静了。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戴老师——”他递上信纸,展开到最大,争当污点证人,“这是侯旭给女生写的情诗,你看。”
围观的同学环绕一圈,戴宁笙从男生手里接过信纸,没有多看,她细心地折叠起来,提醒他道:“不要乱动同学的东西。”
当天晚自习时,侯旭主动找戴宁笙承认错误,她不仅不生气,还和他交流了他的诗。
侯旭说:“你会觉得这很丢脸吗?”
“不丢脸啊。”戴宁笙说,“我在师大的时候,课堂上老教师对着我们怀念他们的学生时代,说清晨校园里随处可见读诗的人,诗人多美好啊,大家都想做诗人。至于情诗,老教授读大学的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毕业要分离的情侣就把给对方写的情诗装在玻璃瓶里,沉在湖底。可惜那片湖后来被填平了。”
“但是我们管这叫什么呢?”戴宁笙开起玩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你看,湖被填平了是意外,情侣分离是意外,诗是语言的意外,这些意外很浪漫,不是吗?”
戴宁笙将侯旭写的诗交给他,那张纸已经被装进深蓝的信封里:“没有人需要因为敏感和浪漫感到惭愧。”
侯旭感觉那深蓝色极其静谧。
夏夜炎热,他满身的汗,在室外的走廊免不了受蚊虫叮咬,与戴宁笙长谈,他却只觉得神清气爽。
最后,是在戴宁笙鼓励下,他才有勇气转文科。像和戴宁笙有无形的约定,他在文科班异常努力地学习,排在班级第一。
侯旭对戴清嘉有种不满,好像她冒名顶替成了戴宁笙的妹妹,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自己有戴老师这样的姐姐,怎么会成天不学习?
卢珂打击了一番小男生的少男心后,满意地离去,下一节是自习课,她拉着戴清嘉到教室外写作业。
说戴清嘉和卢珂是发小是卢珂的一种美化,因为按照一般的认知,时间越久远的关系越坚固。实际上,她们小时候只是认识的邻居,是在长大后才成为好朋友的。
卢珂同样是自小受异性欢迎的类型,她在第一次失恋后萎靡不振,机缘巧合地和童年邻居戴清嘉一起去食堂吃饭,她已经从学姐处听说了“治愈只需要新欢和时间”这一像模像样的说法,她现在只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瞳瞳,你是怎么度过空窗期的啊?”
“可是,”戴清嘉给予她一个高贵、冷艳的回答,“我都没有空窗期呀。”
卢珂目瞪口呆,后来有了心仪的对象,她向戴清嘉取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除了漂亮,是不是需要什么技巧?”
“技巧?”
“嗯,比如说,怎么样表现得可爱,怎么样通过合理地赞美对方增进感情——”
“珂珂,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条手链吗,送给你。”戴清嘉嫣然一笑,“还有,今天晚上的作业,我帮你写,好不好?”
幸福突如其来,卢珂忘记了她要说的话,晕乎乎地说:“真的吗?有这样的好事?”
“你也知道没有。”戴清嘉毫不留情地说,“能看到我,能和我恋爱,已经是他们莫大的荣幸。应该是他们赞美我,而不是反过来。我谈恋爱,没有技巧,我讨厌总结。”
戴清嘉坐在草坪地上,铺开的淡粉裙纱形成扇面,像早春的樱花,鲜焕而轻盈。当时她年纪不大,却洒脱地说:“都是看心情。”
从那以后,卢珂逐渐地熟悉了戴清嘉,她是以自我感受为中心的人。在和她的交往中,卢珂越来越清晰地发现自我的风格。久而久之,两个小少女建立了友谊。需要互相帮助的场合,她们会默契地交换眼神,征服了心仪的男孩子之后,再调皮地击掌庆祝。
戴清嘉离家的一段时间,没有和安城的亲友联系,卢珂很重视两人的革命友谊,心有余悸,决定对她展开思想教育。
教室后的矩形院落,正中央有一棵参天的梧桐树,叶隙漏下斑驳的阳光,树下的石桌旁无人,几片树叶散落在桌面,在安静的上课时分,显得空旷、寂寥。
“瞳瞳,你觉得我们的教学楼怎么样?”卢珂伸展手臂,平画半圈,“我是说,比起九中,怎么样?”
戴清嘉初中时的成绩一塌糊涂,只能上专科,后来李老师花大价钱给她恶补,中考分数勉强能上全市吊车尾的九中。如果没有关系,她现在不会坐在安城中学的教室。
教学楼的四面红砖成墙,围出一片方正的天空,戴清嘉看了眼,道:“比较老化。”
卢珂给她介绍,教学楼是由学校某一届的老校友,知名建筑师设计的:“你不懂,这叫意境。”她双手撑在桌子上,强迫戴清嘉看着她,异常严肃地说,“瞳瞳,只有安城中学才会有‘意境’,九中是不可能有的,只有好学校才会有真正的好东西,全世界都一样,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戴清嘉油盐不进:“不是很明白。”
“好吧。”卢珂变换切入的角度,“前几天我路过九中,在门口看到一个帅哥,他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多好看吗?现在帅还是帅的,但是没什么气质。我们不能沉迷低级趣味,要谈就谈内外兼修的帅哥。”
“在九中是没有宋予旸的。”卢珂语重心长,“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多学一分钟,对象会不同。”
“我听明白了——”戴清嘉扑哧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摔傻了啊?”
卢珂泄气道:“不和你说了。”
戴清嘉哄她:“你不用担心我。过几天我会去艺考培训机构看看。”
“嗯?李老师真的答应你了?”
“对。”戴清嘉折着落叶玩,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所以说,我以后是靠脸吃饭啦。”
安城的烟火气息远胜于文艺气息,李韵精挑细选,综合口碑等因素,选出了一家表演培训机构。
周末,戴航开车,载着戴清嘉前往机构咨询,李韵在副驾位频频回头,细碎地念叨:“你不要说妈妈不让你学表演,我这段时间仔细研究了一下,我和你说,戴嘉瞳,你真的不要太自信了。”
“学表演的漂亮姑娘那是成千上万,而且,你在生活中好看,不一定上镜也好看,你的脸要是不适合镜头,就算长得跟天仙似的也白费。”李韵抓住一切给戴清嘉泼冷水的机会,“你猜猜中戏、北电的表演系录取率是多少。”
戴清嘉不猜。
李韵只好接着说:“百分之零点四!这是什么概念,比清华、北大的录取率还低,你考得上清华、北大吗?你连一本大学都考不上!”
“行了。”戴航空出一只手,拍拍李韵的大腿,“你都答应她了,又何必现在打击她的积极性呢?”
戴清嘉点头:“戴老板说得对。”
戴航是个小有产业的老板,性格却很温暾,不如李韵雷厉风行,在生意的起步阶段,许多事都是由李韵代为操持的。后来事业渐渐有了规模,戴航的合伙人不满李韵的霸道、凡事插手,她才索性不管了。她退休后,精力无处释放,便创建了一家教育机构。
“你装什么好人呢?”李韵生气地说,“两个女儿,你管过吗?哪一个不是我操心着长大的。如果不用管女儿,我也能做好人,那你看看她们会长成什么样子,?”
李韵在家里的地位相当于太皇太后,她生气了,戴航立即保持缄默,车厢里一片安静。
高一的时候,戴清嘉和李韵就爆发过一次矛盾,原因是戴清嘉说她不想读书。
李韵几乎尖叫着质问她:“不读书,你想做什么?你初中毕业能做什么?奶茶店店员、服务员还是收银员?”
李老师对初中学历的人所能做的工作的认识很贫乏,但是她每说出一种可能性,好胜心就像被划一刀,这使她感到耻辱。她所教导的学生、她的大女儿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唯独戴清嘉……
母女之争,戴航通常是明哲保身,他假装看电视,荧幕上女主角的哭戏拙劣、夸张,影响了李老师的发挥,她回头斥道:“关了!”
戴清嘉只是随随便便一说,不料激起了李韵的雷霆盛怒,此时此刻,面对李韵咄咄逼人的质问,她又随随便便向着电视一指:“演员,我可以做演员。”
安城虽然是大城市,但观念还是很传统,并不如北京、上海开明和前卫。李老师愣了一下:“你做梦!”
戴航回想起那段时间,仍心有余悸,但不管怎么说,最终李韵还是接受了戴清嘉的选择。送她们到了机构所在的位置,他主动说:“你陪女儿上去,我去附近老李家坐坐。”
机构名字为寻亦,除了需要做常规的咨询,还要参加一系列的测评,包括笔试以及形象、台词、声乐、舞蹈的展示。她们到达楼层后,工作人员上前接待李韵,让她先在咨询室坐坐,然后指引着戴清嘉往04号教室参加笔试。
两小时后,工作人员拿着戴清嘉的笔试结果,坐在李韵面前:“清嘉妈妈,笔试呢,主要是测试我们孩子的基本文艺素养。我看清嘉是很机灵的,可能以前没有注意这方面的积累,现在的问题是文化素养的水平比较低。”
戴清嘉的文化课水平,李韵心知肚明,可是亲耳听见,还是心里有气:“哦,那我觉得文化水平很高的也不需要来参加艺考。”
“清嘉妈妈,话不是这么说,表演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差生的捷径。毕竟,演员要有基本的文艺素质,才能够读懂剧本、理解人物。”工作人员见李韵面色难看,连忙补充说,“当然,这个方面以后可以补,它只是测评的一小部分。”
工作人员问了戴清嘉一系列问题,比如有什么才艺,从小喜欢看什么书,最喜欢什么类型的小说或者电影。
戴清嘉一律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没有。”
工作人员惊讶道:“跳舞没有学过吗?你的身段条件这么好,不学跳舞多可惜。”
其实琴棋书画,李韵在戴清嘉小时候通通送她去学过,不幸的是,全都以她把老师气个半死被逐出师门告终。
“没学过。”李韵打断说,“现在是来学习表演,不是考电影学院,花钱还不能报个培训班了吗?”
“我们是为了更了解清嘉的情况。”工作人员尴尬地起身,“最后一部分测试需要上镜,家长可以来旁观。”
今天是报名日,人比较多,走廊上聚集着一群光鲜靓丽的男孩女孩。
戴清嘉穿过人群的时候,引得大家纷纷注目。她是在美貌密度最大的地方也可以做中心焦点的人,所以这大概是她最得心应手的一个环节。
表演教室里已经架好了机器,表演的时候会有镜头对着拍,监视器前坐着三位老师。虽说是随机表演,但是目前来说,本质还是对样貌在镜头前的考验。
轮到戴清嘉,她上台的时候,路过监视器,不经意间和其中一位女老师对视。在外面候场时,众人因为要上镜而紧张、焦虑,她毫无感觉,和女老师对视时却心里一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既平淡又锋利的眼神。
戴清嘉表演经验为零,即兴地胡乱发挥了一番,下场时不自觉地再去寻找那位女老师,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工作人员指着方才的影像,为李韵解读三庭五眼之类的概念。
工作人员先说戴清嘉的缺点:“清嘉要是能再瘦一点儿,就非常完美了。”
李韵诧异地看了匀称、修长的戴清嘉一眼:“她还需要再瘦?可不能为了当个演员影响身体健康。”
工作人员是第一次遇到李韵这样难伺候的家长:“上镜是需要这样的,不过不急,距离艺考还有时间。”
工作人员又提出了一些戴清嘉身姿的问题,镜头不愧是放大镜,现实中微不可察的小细节在影像中竟然很明显。她话锋一转,语调上扬:“但是,清嘉妈妈,这些都是小事,尤其是和清嘉的外形条件相比,我打个比方,像正午的太阳和午夜的星星同时出现在天空中,太阳的光芒太强烈了,星星几乎会隐形。
“我们在安城做表演培训做了很多年,北京、上海也有我们的机构,我见过很多学生,刚才两位老师也说,清嘉的外形条件是数一数二的优越,她太漂亮了,最难得的是,很适合上镜。可能现实中你会光顾着看她漂亮,上了镜,你会想了解她的故事。这属于天生祖师爷赏饭吃。”
戴清嘉乐了,挠了挠李韵的手心,逗着妈妈说:“听到了吗?很漂亮,是祖师爷赏饭吃。”
可以说,工作人员夸的是李韵不想听的,贬的是李韵不想承认的,最终导致李韵的表情和心情都很矛盾,戴清嘉来之前跟她科普过“凡尔赛”这个网络词,她总不能说“你夸我女儿让我很不高兴”。
李韵干笑两声:“是吗?”她想起一个问题,“除了一起上的大课,你们也会分小班,对吗?我想问问,方奕老师是哪位?”
方奕是寻亦的表演老师,行迹低调,寻亦的宣传页面上从不铺张渲染。李韵从别处打听到寻亦真正厉害的角色是这一位。
“方老师她不收文化素养测试在八十分以下的学生,而且她很看重眼缘。”工作人员有点儿为难地说,“这样吧,我和她商量商量。”
李韵矜持地威胁道:“其实我们就是冲着方老师来的,如果进不了方老师的班,我们会考虑换一家机构。”
李韵预交了费用,工作人员再三保证会和方老师交涉,她提点着戴清嘉:“要学就好好学,我给你报的是最好的班,学费可贵了。现在妈妈满足了你的要求,你放下心,在学校也给我好好学,知道了吗?”
戴清嘉基础薄弱,报的是最贵的班级,每周一节课,外加额外辅导。
李韵心里算了笔账,不由得感慨,学艺术像烧钱,这话没错。
她边下楼边思考着戴清嘉的前途,而前途的主人左耳进右耳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