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他叫她瞳瞳,除了引起她的不驯服,也是在踏足她柔软的腹地。
戴清嘉的嘴唇被融化的冰块润泽:“直说了,你选的餐厅不合我的口味。你的态度让我倒胃口。”
俞景望低声说:“那你都吃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戴清嘉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见俞景望不回答,戴清嘉降低身体,准备坐回位置,他握住她的后颈,又吻上来。因为冰水掺入了薄荷叶和柠檬,她口中火锅调料的味道淡化,但是舌头还是烫的,被他吮吻着,温度升高。
然后她随他返回公寓。
从戴清嘉向俞景望亮出底牌开始,两人经历了漫长的冷战,后来恢复联络,却依然很疏远。这是她再次踏进他家,立刻发现缺少了什么:“我的音响呢?”她脱口而出,“你卖了我的音响,给你自己添了一台咖啡机?”
俞景望重复:“你的?”
戴清嘉已经将音响视为她的所有物了,或者说,她在俞景望家所拥有的自主权使她将这里当成自己的领地,他就像未经同意处置了她的物品。而且她不爱喝咖啡,咖啡机对她无用,她一时间有点儿愠恼。
她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瞪着他,他平淡地说:“我们不会再在这里看电影。”
他们从前只差一步就成为情侣,如今共同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俞景望倾身靠近,不急不缓地亲吻着她。
戴清嘉本来以为兴趣不纯粹会导致乐趣大打折扣,他们中间一些吸引力之外的东西浮出水面,所以她不再能那么单纯地喜欢他,却还是在他接近的时候被引诱。
她的双臂环上俞景望的脖颈,他加深了这个吻。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俞景望按熄客厅的灯,将戴清嘉抱回房间。
戴清嘉仰躺在床上,俞景望压覆着她,像在进行手术的一个精细步骤。
他绝非冒进之人,理性中有细致,完全可以做一个耐心的猎人。
戴清嘉像在雪地上行走,俞景望在前方,她沿着他踩下的凹陷足迹前行,最后被引导着落入陷阱。
她倾斜身体,吻一下俞景望,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影子投在他的眼下。
俞景望说话声音有点儿低哑:“真自觉。”
戴清嘉狡猾地给予他一个刺激和嘲讽:“我怕呀。”
俞景望的鼻息与她的交错。无论她内心想的是什么,光看外表,她的美在白天是明亮的,像无阴影的太阳。入夜,她唯独于他面前呈现出一丝邪性,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俞景望鼻骨峻整,线条冷硬,他将戴清嘉的神态尽收眼底,她不被允许背过身,就合上双眼隐忍。
俞景望握住她小巧的下颌,沉缓地说:“瞳瞳,看着我。”
两人亲密无间,所以他的语气兼有命令和亲昵,像钩子一样捕捉她的心神。
戴清嘉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眸中水火交融。
俞景望知道,比起美化过的情意,戴清嘉这种倔强和敌视无疑更真实。
不过,戴清嘉没有再避开,她回视俞景望。
他的眼睛漆黑、深不可测,始终看着她。黑色吸收光和热,他的凝望是掠夺式的,好像她再无限,他都能够全部吞噬。
“俞景望,”戴清嘉声音沙哑地问出口,“凭什么?”
每一次他叫她瞳瞳,除了引起她的不驯服,也是在踏足她柔软的腹地。他凭什么要求她看着他?
俞景望摩挲着她汗湿的鬓发,然后捧起她的后脑,将她抱坐起来,手指插在她发间,她的发丝对他造成一种细腻的牵绊:“没有凭什么。”
戴清嘉埋在他的肩膀,心跳如擂鼓,压下幽微的渴望,此刻,她忘记隐藏、假装和寻衅:“俞景望——”
俞景望抚着戴清嘉的背脊,她比之前清瘦,骨骼也清晰一些。
她的肌肤触感柔滑,完美的皮相可能是她更容易被人迷恋的部分,他却无意识地想将骨性的、真正支撑起她的东西握在手里。
夜晚很冷,戴清嘉睡得不舒适,她挪动身躯寻找热源,靠进俞景望的怀里。
俞景望正准备关灯,戴清嘉在这时靠过来,当背部贴上他暖热的胸膛,她皱着的眉舒展开。她的耳朵还是通红的,是情事的余痕,他莫名有点儿恶意,咬住她的耳朵。
戴清嘉立即惊醒了:“疼。”
俞景望揉一下她耳垂上的齿痕:“睡吧。”
戴清嘉敢怒不敢言:“别再咬我。”
她再度入眠,呼吸喷在俞景望的颈侧,方才她还坚持背对他,现在窝在他怀里甜睡,脸只有巴掌大,一副安心不设防的模样。
俞景望的手臂被她枕得酸麻,他恍然觉得她变成一个会盲目信任大人的小孩子。
俞景望在医院连轴转了一周,选了一个没有值班和手术的夜晚,回了一趟家。
他敲响戴家家门时,戴宁笙正在改试卷,他和她说过会过来,她还是有点儿惊讶:“你今天很早,我也刚回来,所以没来得及下厨,只点了外送。”
俞景望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没关系。”
两人在桌前坐下,动筷前一刻,戴宁笙还在批改试卷:“不好意思,任务比较紧急。”
俞景望大概能猜到,戴宁笙本该在学校处理工作,大老远回家,是在迁就他。
待她放下红笔,俞景望看一眼堆叠的答题卡,想起旧事:“读书的时候,你的作文好像总是优秀范例。”
戴宁笙一愣:“你还记得?”
“老师会要我学习。”
“安中”但凡举行大型考试,优秀作文都会被复印,发给年级同学做参考。
戴宁笙回想起来,也感觉自己当年的小心思很幼稚,竟然为了将作文传到俞景望手里,每一次习作都争取满分。
俞景望不太重视语文,老师叮嘱他学习,他随手就将范文收进文件袋。
毕业后朱月整理他的资料,将文件袋失手掉落,作文纸散了一地。卷面整洁、漂亮,左上角写着戴宁笙的名字。
直到它们同书本一起被送进回收站,俞景望都没有阅读过一篇。可能一开始,他并不应该带回家。
戴宁笙微笑着解释:“那天之所以和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喝醉了。我们读高中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宁笙,”俞景望轻声说,“我们没有可能了。”
戴宁笙放下筷子,她有片刻的凝滞,笑容逐渐消退:“是因为出国的事吗?妈妈比较在乎,我和她说过了,最多只是几年而已。”
她无条件地向朱月妥协和让步,只会越陷越深。
“不是。”俞景望认真地说,“宁笙,你不用为我这样付出。”
戴宁笙凝视着俞景望,表情没有破裂,手却在微微颤抖。
“我们不合适,不是你的原因,问题出在我身上。”俞景望放缓语速,“曾经是,现在也是。”
为什么他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甚至知道了她爱他,却不留给她半点儿转圜的余地?
戴宁笙向后靠,椅背代替脊椎强撑着她,她没办法做一个通过展现哀伤来留下他的人:“我知道了。”
俞景望的碗筷干干净净,他站起身,离开了餐桌。
戴宁笙在周末回家吃饭,开饭前,李韵叫她拿碗盛汤,她进出厨房,捧出四个碗。
李韵拿起其中一个,准备给戴清嘉舀炖得乳白的天麻鱼头汤:“宁笙,怎么回事?我让你拿新碗,这几个碗这么脏,明显是用过的啊。”
“哦。”戴宁笙站起来,“我再去拿新的。”
李韵狐疑地问戴航:“你女儿怎么了?有点儿闷闷不乐的。”
戴航耸肩:“可能班主任的工作压力大。”
“该有压力的人没压力。”李韵暗讽戴清嘉,“多喝点儿汤,特地炖给你补脑的。”
“谁说我没压力了?”戴清嘉无辜地说,“我等会儿就喝十碗,行了吧。”
她嘴上和李韵插科打诨,但其实早在戴宁笙拿错碗之前,她就观察到了姐姐的失魂落魄。尽管戴宁笙勉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但是周身笼罩着阴郁。
戴家不会出现互相关怀、安慰的亲情场面,即使出现,也不应该出现在戴清嘉和戴宁笙之间,所以戴清嘉只是看在眼里,猜测着原因,并不说话。
次日清早,戴宁笙起床,戴航和李韵还在睡,客厅里静悄悄的,她推开与阳台相连的门,呼吸新鲜空气。
戴家的阳台是一个小型花园,熹微的晨光下,戴清嘉面对着假山流水,口中发出“啊——”的长音。
“瞳瞳?”戴清嘉一直是会赖床到最后一秒的人,戴宁笙以为自己看错了,“你起这么早?”
戴清嘉回过身:“醒得比较早,就起来练声了。”
表演系考声台形表,因为李韵是语文老师,戴清嘉从小普通话就很好,但是她本身的音色偏软和甜,念台词容易浮,不经训练的话,用老师的话说,只有演偶像剧还凑合。
戴清嘉拖延到艺考将近才开始练习。她本以为,说话而已,能有多难,现在只感觉控制声和气要把她害得不会呼吸了。她只能慢慢地练。
“你呢?”她伸展着修长的手臂,“也起这么早吗?”
“我习惯早起了。”
戴宁笙眼下乌青,实际上她一晚上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戴清嘉未拆穿,她做了一会儿拉伸,然后回饭厅吃早餐。
餐桌上,戴清嘉将油条浸泡进甜豆浆里,假借背单词的名义划着手机,小群里侯旭紧急@她:“嘉嘉,戴老师的事情是真的吗?”
戴清嘉一头雾水:“什么事?”
侯旭:“就是她被学生家长投诉到校长那里的事。”
他反过来跟戴清嘉解释他听闻的来龙去脉。
戴宁笙班上有一个男生,家里有钱,缺少管束,成绩常年吊车尾,有学坏的趋势。父母三番五次给戴宁笙送礼,拜托她特别关照自家孩子,她拒收礼物,却花心思引导那个男生。
男生初中就患有抑郁症,戴宁笙的温柔开解导致他移情,对她展开追求。
戴宁笙严词拒绝后,男生旧病复发,写的情书被父母发现。他的父母将错误归结在戴宁笙身上,并从她的隐私资料里挖掘出她有重度抑郁的病史,一纸投诉递向校长办公室还不够,还在家长群里质问:“老师要求正面积极,曾经患过重度抑郁症的人有资格教书育人吗?戴老师的消极情绪和心理疾病现在已经影响了我的儿子,我严肃地要求学校考虑不让她再担任17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李韵伸筷子敲了一下戴清嘉的碗:“发什么呆?快吃。”
叮的一声,戴清嘉回神。
侯旭在小群里骂了三十句,而除了愤怒的情绪,戴清嘉更多的是惊讶,戴宁笙什么时候患过抑郁症?为什么全家无人知晓?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此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传入朱月和李韵的耳朵里,导致有可能重修旧好的两家人彻底决裂。
主要还是朱月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对戴宁笙的病史很是惊恐:“得过重度抑郁为什么不说,这不是欺骗吗?”她忧虑地说,“幸好景望没和她在一起。”
俞景望皱着眉,戴宁笙的病史和遭遇的事都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他既然说清楚了,就不存在另找时机的问题。他没有立场再安慰她,他制止母亲恶语伤人:“这时候您就不要落井下石了。”
朱月想当然道:“这种很难讲的,你看戴家的小女儿,不也在做心理咨询吗?我怀疑她们家的人都不太正常。”
俞景望知道戴清嘉一直在做心理咨询,不过,他过去倾向于是李韵病急乱投医,想以此为手段对她进行改造。
俞庭开口道:“过几天和人家一家人吃饭,你别说不好的话。遇到这种事情,宁笙家人心里肯定是难受的。”
晚餐原先是戴航为了感谢俞家帮助他渡过难关而预订的,没想到最后大家吃得很不愉快,更是成了李韵和朱月争吵的战场。
面对朱月的疑问,戴宁笙在餐桌上说出她向领导和家长重复过无数遍的解释:“我是患过重度抑郁,但这是读大学时的事情了,到现在为止,我的心理状况没有任何问题。”
她在学校言说的版本还有一句,不论以前还是以后,她都不会对学生造成不良影响。
可是她和俞景望没有以后,也就不需要再向朱月承诺了。
“宁笙啊,你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看你这样,我很心疼。”朱月笑一下,“但是,我还是要说实话,你现在没问题,可怎么保证以后不会复发呢?”
俞庭低声对妻子说:“行了,你少说两句。”
李韵护短,她隐忍多时,实在受不了朱月对女儿冷嘲热讽,气急之下,说道:“我女儿复不复发关你们什么事?我看我们永远做不成亲家。”
“这可是你说的,我没意见。”朱月饮一口花茶,“等景望过来,让两个年轻人说清楚。”
“还说什么?我看这顿饭和他们一样,继续下去没有一丁点儿意思。”李韵拉起戴宁笙,“我们走。”
李韵愤而离席,一行人出去的时候,遇上正走进包厢的俞景望,他开口叫人:“叔叔,阿姨。”
俞景望和朱月有言在先,她答应不插手他和戴宁笙的事,也不触碰戴宁笙精神病史的话题,现下看李韵的反应,场面一定失控了。
李韵怒气冲冲地撞开他。
戴航叹息一声:“景望,现在大家都不能好好说话,改天再谈吧。”
戴宁笙被母亲拉扯着,她表情木然,避开了俞景望的目光。
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戴清嘉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予以回视,眸光晦明难辨。
回学校的车上,李韵一路都在痛骂朱月的自私自利。
戴宁笙靠着车窗,疲惫不堪。她见李韵这样生气,自暴自弃地想,或许现在这样也好,变相给了她告知的时机:“妈,其实我和景望早已经说开了,我们不会再有什么。”
李韵完全愣住:“我还以为俞景望至少比他妈妈好点儿。”
戴宁笙艰难地说:“我和他不适合。”
“你就这样傻乎乎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李韵恨铁不成钢,“你别被牵着鼻子走。我不会让他们家这么轻松、痛快地像撇下包袱一样撇下你。”
戴清嘉坐在副驾位,戴航无可奈何地和她对视。家里无人能违抗李韵,哪怕到现在,她与朱月争斗这个动机都大于关心戴宁笙。
“宁笙,你不要想了,先好好休息。”戴航又对小女儿说:“瞳瞳,早知道就不让你跟着来吃饭了,你别被吓到。”
李韵哼了一声,真需要冲锋陷阵争取利益的时候不见戴航吭声,他惯会在事后做好人。
“我没关系的,爸爸。”戴清嘉回道,“我长大了。”
两家人不欢而散后的一天深更半夜,俞景望的家门被敲响,他打开门,外廊站着不请自来的戴清嘉,他并无惊讶:“找我有事?”
“终于放假了。”戴清嘉提着一瓶啤酒和一杯热柠茶,微笑着说,“找你是为了解决需求。”
俞景望转身返回客厅:“我现在没有需求。”
在为她开门之前,俞景望正在组装一个储物柜,他继续未完成的步骤。
戴清嘉紧随其后:“没有需要就能一脚踢开,这是你的行事风格,对吧?”
俞景望扫视她一眼:“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吵架。”
戴清嘉不置可否:“你什么时候和姐姐说的?”
她可以判定,早在戴宁笙的病史摆上台面之前,俞景望就跟戴宁笙说清楚了。
“我不需要向你报备。”俞景望冷着脸,“还是说,我和宁笙没有可能了,你感到很失望?”他暂停手上的动作,“你兴师问罪,是认为我应该提前告知,好给你留下破坏的空间?”
戴清嘉眯起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清嘉,如果你想要通过我来伤害宁笙,某种程度上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俞景望的目光像具有穿透性,“除非,你自己也不清楚你要破坏的到底是什么。”
戴清嘉不是来为戴宁笙打抱不平的,她没那个资格,但是近日累积的情绪需要有一个爆发点。“伤害她的人是你和你的家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对你有爱,你知道这一点。”
“我不否认我对宁笙造成了伤害。”俞景望面无表情,“但是感情方面,过度的爱和付出是我不需要的,她给得再多,我也不能对等回报。”
戴清嘉捏着手心,有一种无力感,她当初怎么会妄想俞景望会产生哪怕一丝负罪或者挣扎呢?她应该知道,无论戴宁笙与俞景望是分还是和,她都会不可避免地痛苦。
俞景望则认为,感情相对来说是更虚幻的,在这个阶段和戴宁笙谈情,无异于是对她的精神折磨。歉意、愧疚和担忧都像一种虚伪的礼仪。刀刃足够准确和锋锐,才能切除病灶。
戴清嘉盘腿坐在沙发上,俞景望让她递手边的螺丝刀,她抓起来,泄愤般扔过去。
她是真的没轻没重,也不顾俞景望是否会受伤,螺丝刀从他的太阳穴旁边擦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偏开头,被刺中的将会是眼睛。
俞景望冷冷地看着她。
戴清嘉亦缺乏道歉的意思,锐利地说:“我们家的人都有病,为了不受伤,以后你要注意避开,俞医生。”
她在讽刺他,其中也有自嘲的意味。
俞景望因为她的危险行为而生出的不悦无故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雨云一样的聚合物,他缓缓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医生,也应该知道我对疾病没有避讳。”
他说话时,空气中漫溢着苦涩的咖啡香气,戴清嘉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上海旧洋房的露台,她看着滚落的螺丝刀:“我要试试咖啡。”
俞景望早已习惯戴清嘉这种随时走神的毛病,他走进厨房,操作咖啡机,给她泡了一杯咖啡含量较低的拿铁。
戴清嘉接过咖啡,慢吞吞地说:“你说的是脑子的病,我说的是心理的病。”
她背对着壁橱,后退的时候,头部差一点儿撞上锐角。
俞景望抬手,挡了一下她的后脑,距离拉近,他低眸看她:“所以,你的病是什么?”
能接吻的近距离,他却在审视她。
戴清嘉沉默半晌,道:“你才有病。”她的回答没有实质,只是一团孩子气。
俞景望清淡地说:“可能真的有吧。”
和她维持这段关系等同于自找麻烦,除了有病,他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戴清嘉没想到他居然承认了:“我看你身心不要太健康,健康人就不要说自己有病了。”
攻击的人是她,不满的人也是她,俞景望似笑非笑:“你想要什么答案?”
“答案是我和你都很健康。”戴清嘉说,“非要说病,我们的通病就是自私。”
这一点没什么好隐藏的,即使俞景望从事的是医生职业,他却未曾将病人道谢时所赞美的无私和自身扯上关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所以从来没有妄图做一个好人。”他眼眸幽深,“这也是我们的通病吗?”
“……是。”
戴清嘉微抬下巴,鼻尖和俞景望的相抵,最终两人之间有了一个不浓烈的吻。
在混乱的事情发生前,见到戴宁笙郁郁寡欢,在庞大的负面情绪黑洞之外,戴清嘉有一瞬间竟然松了一口气,一部分是因为戴宁笙的解脱,另一部分又是因为什么?
戴清嘉单手后撑,压到一个圆形的瓷盘,边沿有缺口,在她的手心划出一道小血痕,她安静地和他亲吻,感受到丝线一样细细的痛。
入夜,两人只是躺在同一张床上,戴清嘉处在床沿,背对着俞景望,独面幽暗的墙壁。
她直到两三点还睡不着,受冻,打了一个喷嚏。
床铺轻轻动了一下,她知道俞景望明天要早起:“你被我吵醒了吗?”
安城冬天湿冷得厉害,俞景望的声音在夜晚偏于低沉:“冷就过来。”
戴清嘉一动不动:“你不是不喜欢抱着睡吗?”
俞景望揉了揉鼻梁:“反正你睡着了也会滚过来。”
戴清嘉靠近的时候,携带一身的寒气,她冰凉的手先触碰他,俞景望改为侧卧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
戴清嘉的手脚瞬时放松了,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就算在心灵对立的状态下,他们的肢体接触也不会生硬。她抗议道:“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她的长发倾泻似的覆盖了俞景望的手臂,他慢慢地拢成一束:“你睡眠不是一直很好吗?”
戴清嘉染上了失眠的不良习惯,她很讨厌深夜一个人在床上醒着,所以故意吵醒俞景望,拉他下水陪她:“又没有一直不变的事。”
俞景望身上有一种温暖、干净的气息,戴清嘉打了一个呵欠:“我挪过来,除了怕冷,还有突然想抱你一下。”
真奇怪,在上海的时候,她对俞景望的喜欢和欲望都很直接,能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向他索抱,看他无奈的表情。到了今天,她反而会开口解释一个普通的拥抱。
意气使然,似乎俞景望和戴清嘉都不希望对方轻易抽身,他们一起困在这段关系里互相折磨,却又无法伤害彼此。到最后,连他和戴宁笙之间的可能性都趋向消亡了,他们还在歧路上。
黑暗中,俞景望微微一怔。
戴清嘉轻笑:“怎么了,又以为我骗你?”
俞景望低声道:“你对我并没有信任。”
戴清嘉不予否认,她静静听着他的心跳:“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他知道了戴宁笙对他的爱意,还在此刻抱着她。
“没有。”俞景望平和地说,“否则,你不应该来,我也不应该打开门。”
戴清嘉在他臂弯里,她的柔与韧是真实的,他抓住她的手:“你是睡觉还是说话?”他以为她是惧黑,“睡吧,我会在这里。”
戴清嘉侧躺的时候,会弓起身躯,这样比较有安全感。俞景望的手落在她的腰后,散发着热度,像一种支撑,她眼皮沉坠,逐渐入眠。
戴清嘉待在家的时间很少,她奔忙在补习班和寻亦之间,唯一完整的休息日还是生日那一天。
李韵在酒楼订下宴席,恩准戴清嘉邀请同学,她笑问男同学也可以吗,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戴航打圆场说:“瞳瞳是主角,想请就请吧。”
戴清嘉给卢珂、宋予旸和侯旭发出邀请,手指在滑过联系人列表里的W时,稍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忽略。
她生日当天,俞景望参与的一台巨大高血供胶质瘤切除手术从早上八点开始,持续到晚上六点,术腔止血完毕,主刀的副主任离开,他为病人完成关颅。
同事的肩背松垮下来,他戴着口罩说:“累死了,我现在脑子是空白的。”
俞景望在术中不会分神,不过,高度的注意力集中也意味着疲劳。
术后,他张合手掌,做基本的放松。
手术室氛围安静,只有仪器低频运行的声音。墙面呈蓝绿色,一方面使医生不对红色脱敏,另一方面舒缓视觉。
俞景望的脑中,平白无故地晃过戴清嘉穿着演出服向他行提裙礼的画面,那是和血液相区别的另一种鲜明的红色。
他出来后回拨朱月的未接来电,她正和大伯父一家吃饭,桌上还有一位林城的神外专家,问他是否过来,说着说着,她埋怨起来:“戴家的小姑娘今天过生日,酒楼的经理还特地把我们和他们安排在相邻的包间。”
俞景望对戴清嘉的生日日期一无所知,他也没想过询问。
朱月故作大度地说:“算了,等会儿我去打个招呼,想想觉得还是不要和李韵闹得太僵。”
挂断电话,她准备好红包,和俞彦珊一同前往隔壁。
见她到来,李韵的笑容降温:“是你啊。”
“珊珊和清嘉是同学,她说要过来,我来给小姑娘送个红包。”
李韵和朱月不再往来,不过,后者主动示好,今天又是戴清嘉重要的日子,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进来吃点儿蛋糕吧。”
戴清嘉盛装打扮,整个人光明灿烂,即使是对她有偏见的朱月也被惊艳到。
戴清嘉接过红包,看了戴宁笙一眼。
戴宁笙有风度地向朱月问好。学校的处理是不接受家长的投诉,称戴宁笙没有任何违反师德的行为,她马上就会恢复正常的工作。在家里,她不再表露过于哀伤的情绪,仿佛渐渐从双重打击中走出来了。
卢珂送的礼物是定制的王冠头饰,她真诚又夸张地说:“祝瞳瞳宝贝——我们的女明星生日快乐。”
戴清嘉和卢珂笑闹着,头饰摇摇欲坠,戴宁笙抬手为她整理:“瞳瞳,小心点儿。”
宋予旸和戴清嘉隔了三个位置,他含笑看向她。
在场的还有戴清嘉熟悉和不熟悉的亲戚,气氛一派融洽。
戴清嘉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许完愿,吹灭蜡烛。
灯光骤亮,包间的门半开着,一只装饰用的气球粘得不牢固,脱离墙体,飘出走廊。
俞景望经过门外时,气球从他的眼前飘过。
他走进来,像一个慢镜头。
戴清嘉被人围在中心,有片刻的愣怔。
隔着圆桌上的翻糖蛋糕,俞景望的目光与她产生交集,他的祝福只能像出于礼貌:“生日快乐。”
视线交会只有短暂的几秒钟,“生日快乐”四个字在今晚不会显得特别。
戴清嘉扬起笑容:“谢谢俞医生。”
在李韵看来,俞景望到来的原因和朱月相似,无非是碍于情面顺水推舟。她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吃蛋糕。
戴清嘉举着刀,犹豫着应该如何切这个造型华丽的三层蛋糕。
宋予旸问道:“嘉嘉,需要帮忙吗?”
戴清嘉直接把刀递过去:“你来吧。”
她负责分给客人,俞景望排在长辈之后,轮到他的时候,她挑了一块比较小的蛋糕,他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口,没有多做停留,向戴航和李韵问候了几句,便和朱月一起离开了。
吃过晚餐,俞景望离席上洗手间,途经一间空置的包间,闭合的门被打开,戴清嘉亭亭地站在门内,向他摊开手:“礼物。”
俞景望走进未开灯的包间,关上门:“还小吗,玩躲猫猫?”
戴清嘉在长廊看见俞景望,便躲藏起来,本要吓他一跳,只是低估了他的心理素质。
包间没有第三人在场,两人仍保持了一段距离,静默地凝视彼此。
半晌,俞景望坦然道:“来得比较匆忙,我没有准备礼物,以后补给你。”
“我这里可没有‘补’的说法。”戴清嘉眼妆有细碎的闪光,“你连我的蛋糕都吃不完。”
俞景望瞥了她一眼:“我不爱吃甜食。”
“那还有一个问题。”戴清嘉盯着他,“你是顺便过来的吗?”
俞景望回答她:“我并不顺路。”
戴清嘉笑起来,有一瞬间的和解与释然,她和俞景望互相不知道生日,也从未问询过,本质的原因是他们知道自己不属于对方的正轨。
她双眼清澈,她轻声说:“已经够了。”
俞景望抬手,将她抱进怀里:“过生日开心吗?”
戴清嘉思索道:“还不错。”
今天的氛围是好的,所有人的祝福和眼光像告诉她,年轻饱满的生命不存在阴影。暂时相信这一点,就能获得愉悦,像现在她纵容自己拥抱俞景望一样。
戴清嘉埋在他肩上,轻唤道:“俞景望。”
“嗯?”
“……没什么。”
“生日这天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戴清嘉闷闷地说,“你生日是怎么过的?”
“我不过生日。”俞景望诚实道,“对我来说,生日只是普通的一天。”
“禁止破坏神奇。”戴清嘉神态生动地说出迪士尼理念。一夕之间成长蜕变,这本来就是动画里的情节。
俞景望考虑到她不能消失太久,便说:“回去吧。”
戴清嘉慢慢放开他:“嗯。”
晚上,戴清嘉乖乖地和李韵回了家,戴航心血来潮,翻出她蹒跚学步时的影片。
十个月的戴清嘉玉雪可爱,入镜的还有戴宁笙和李韵,戴航手持摄像机:“瞳瞳,过来爸爸妈妈这里。”
戴航感伤道:“你这么快就又长大一岁,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戴清嘉安慰他:“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呢,爸爸。”
李韵笑戴航多愁善感,夜已深,她将他劝回房间睡觉。
客厅里只剩下戴清嘉和戴宁笙,姐妹二人相对无言。
戴清嘉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拆礼物,她抱着堆积的包装纸去扔,经过戴宁笙的房间。
她的门留了一道缝隙,里面隐约传出啜泣声。
戴清嘉脚步停顿,墙上的钟显示十二点零一分,是童话里魔法解除的时刻。她不感到奇怪,戴宁笙是一个会用千篇一律的温婉笑意掩藏伤痛的人。
她哭泣的原因,是即将要面对学生和家长,还是今晚见到了俞景望?
戴宁笙送的生日礼物是戴清嘉以前很喜欢的一套绝版乐高。
戴清嘉拆完了礼物,唯独没有打开乐高的盒子,好像这样就可以继续封存下去。
小时候,李韵教戴清嘉拼乐高,因为耐性不足,生起气来,将完成一半的积木推翻,责怪她愚笨。
戴清嘉不哭不闹,一个人趴在桌上,指尖拨弄着散落的积木块。
戴宁笙放学回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她走到戴清嘉身边:“瞳瞳,我和你一起拼,好吗?”
她陪着戴清嘉重建,温言引导着妹妹。
不过,最后,戴清嘉还是装反了一张床,不高兴地噘着嘴:“又错了。”
戴宁笙笑眯眯地说:“谁说床一定要正着?倒过来的床很特别啊。”
倒置的床也是可以的,是否她小时候胡作非为的底气一部分来源于此呢?
戴清嘉回过神,在她的词典里,弥补永远是伪概念,像戴宁笙错过了她的长大,她也失去了推门进去的理由。
她最终关上了那扇门。
清早六点,其他人起床背语文、英语,同年级另一个学表演的女生去宿舍找戴清嘉,将她从被窝里拖出来。
两个年轻女孩穿过半明半暗的曙色,一起到学校的小竹林里出晨功。
戴清嘉周末待在寻亦比较多,有一天,她在排练室留到很晚。
方奕进来的时候,戴清嘉席地而躺,举着剧本背词,有一种天真和随性。
她扮演《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亚,少女结局是溺亡在铺满鲜花的溪流里。
戴清嘉的长发在铺展在木地板上,像随水漂浮,她专心琢磨着角色,见到方奕,坐了起来:“方老师。”
“这么晚还在。”方奕坐下,“是不想回家吗?”
“也不是。”戴清嘉抱膝,“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好。”
方奕点头:“换成以前的戴清嘉,一定不会产生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吗?”戴清嘉观照着镜中的自己,“它会使人无所适从。”
“生长痛发生在骨骼生长过快的时候,形容你现在很合适,你总会在一个阶段发现世界不是按照你想象的方式运行的。”方奕评价道,“不过,其实你已经改变了很多。”
戴清嘉初来寻亦,方奕只觉得戴清嘉轻浮,她不评判戴清嘉的生活方式,但是表演归根结底,讲求的是生命性基点上的技巧性。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即使将演技和戏剧史翻来覆去研究透了,也一样进入不了生命的更深层次。
而后来,方奕逐渐发现,戴清嘉外在松弛,内在却很有张力。
她蕴含了巨大的性格能量,表面纯玩瞎闹,但骨子里韧性十足,展现出令人惊讶的感受力。
前几日课上讨论关于文艺作品的禁忌关系中性爱是否必要的问题。一个学生说,畸恋本身已经是背德与阴暗,人物内心就有足够的发掘空间,性可能是冗余的,会破坏平衡,使作品沦为污秽。
轮到戴清嘉,她想了想,说:“没有性,不可能会有真正的挣扎。我不认为性与爱、情与欲等同,或许在其他的地方性与爱可以分离,但是在禁忌关系里,性和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可能爱先行,可能性迫使爱的产生,两者会走向同一终点。”
“没有性,人永远可以自我欺骗,退回生活和心灵上的安全区。俄狄浦斯娶母为妻,如果没有性,这便是一场荒诞的误会,而不是真正的悲剧。”她慢慢说道,“俄狄浦斯因为不知情,总之,无论原因是什么,有了性,禁忌关系里的两个人就——”她在宗教里抓到一个词,“有罪。”
戴清嘉没有想太多,只单纯发表见解,一口气说完,愣神了一会儿。
课下,方奕与她闲谈,说到曹禺的剧作:“清嘉,俄狄浦斯与周萍、四凤看似是因为未知才会被命运愚弄,但是,即使是明知故犯,可能也无法逃过‘命运’这两个字,你明白吗?”
“我明白。”戴清嘉微笑道,“可能命运总要比人更聪明一点儿。”
“我一开始对表演毫不感兴趣。”戴清嘉若有所思,“后来,我是因为想抓住点儿什么,表演是我手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不能说热爱表演,但是它已经成为我的一个方向。”
她告诉方奕,她生日许愿的时候心里一片空白,没有事业和爱情的愿景。
方奕问戴清嘉如何定义这种空白,她说是未知的自我:“也可以是接受不确定性。”
寻亦到了关门的时间点,戴清嘉对李韵说要去方老师家借住,实际上,她同方奕道别后,坐上了前往俞景望家的末班车。
俞景望下班回家,在公寓楼下见到戴宁笙,他微感讶异:“宁笙?”
戴宁笙坐在长椅上,等了俞景望大约一小时,手脚冻得僵硬:“我今天……和老赵他们一起吃饭。”
老赵是他们高一的班主任。
戴宁笙口齿不清,脸颊泛红。
俞景望站在她身前,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是喝酒了吗?”
戴宁笙握住俞景望的手,借他的力起来,险险站稳。
他承接住她的重量,下一秒被她紧紧抱住。
戴宁笙吐露道:“我不应该来找你,但是,你知道吗?从来都是这样,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的行为作风和平时截然相反,俞景望扶着她的腰侧:“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戴宁笙依靠着他,毫无反应。
俞景望怀抱着醉酒的戴宁笙,抬起眼,看见隐在幽深绿植后的戴清嘉,她的表情像原野一样空旷。
戴清嘉平静地向侧面退了一步,消失在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