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彼此虎视眈眈,失去视野会很危险。
在戴清嘉的死缠烂打之下,李韵和她约定条件,只要她月考不考倒数前五十,就同意她去上海参加集训。听起来很简单,然而对戴清嘉来说很难。
考前,她暂停了一切娱乐活动,像钉在座位上,临时抱佛脚抱了三天三夜,终于考出倒数第五十一名的好成绩。
“还真是会考。”李韵嘲笑一番,“一分都不浪费。”
不过,她好歹是同意了。她咨询过,寻亦集训班提供学生宿舍。除了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的其他高校很多,她寻思着,可以熏陶熏陶戴清嘉。
唯一的问题是家里在上海没有熟识的亲戚。朱月听闻了李韵的烦恼,主动提出她的亲妹妹一家人都在上海,可以照看戴清嘉。
李韵讶异道:“那真是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事?小孩的教育问题最大。”朱月大度地说,“谈不上什么麻烦。主要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万一遇到什么事,可以帮一帮。”
尽管李韵和朱月性格上不对付,但顾念着她在戴清嘉的事情上三番五次帮忙,二人关系亲近不少。
其实朱月很看不上戴清嘉,尤其是上一次戴清嘉当着一众长辈的面穿着吊带的事情,给她留下了负面印象。可朱月同时有点儿忌惮这个小姑娘,认为她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很会惹麻烦,对她的事情热心,纯粹是为了卖给李韵人情。
李韵叮嘱着戴清嘉要每日打电话报备,将她送上了飞机。
戴清嘉第一次来上海,住进了寻亦的公寓式宿舍,远离市区,她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天课。
周末,她玩乐的心思便浮了上来,在之前认识的一个同龄网红朋友的邀约下,她出门疯玩了两天。
上海繁华、奢靡的都市风格给予了她强烈的新鲜感。出去玩,尤其是在夜店这样的场合,自然会结识无数对她主动示好甚至见第一面就直接追求的男生,她挑了其中好看又合眼缘的,一一通过了微信好友申请。
只是,她的兴致并不高,饮食男女只能提供金钱和俗套言行堆砌、浓度反而稀释的乐趣,还不如宋予旸的那一口西瓜清甜。
戴清嘉在感情里总是寻找最高点,然后在最高点走向下一段感情。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感情好像停止了一切上升趋势。她扪心自问,这不是因为她对俞景望念念不忘,不过,她在思考原因的时候,倒是总想到他。
周日下午,戴清嘉乘公交车返回寻亦,结果坐错了方向。
正好她不想上晚上的形体课,索性将错就错。她好像很久没有逃课了,过去逃课又没有去处的时候,便会在公交车上坐很久。
她倚靠着玻璃窗,将窗外陌生的城市街景收进眼里,在上海方言与普通话交替的背景音中渐渐睡着了。
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公交车驶过的道路变得狭窄和人烟稀少,似乎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手机上有数个未接来电,她正准备点开时,陌生的号码拨进来,电量降为0,自动关机了。
车灯在黑暗中探照,戴清嘉发现车上只剩下她和司机。
司机古怪地看她一眼:“小姑娘,准备到终点站了。”
“有返程的公交车吗?”
“没有。过时间了。”
戴清嘉身上身无分文,按理说,她应该问司机借手机或者现金,但司机长相比较凶狠,暗下来的环境使她感到精神紧张,她呼吸急促起来,不自觉地抓紧了外套的布料。
车辆减速,即将到站了,一道光束向前延伸,逆着公交车行进的方向照亮。
戴清嘉向窗外看去,辨认出前方不远不近的一个人,俞景望身穿黑色大衣,肩宽腿长,轮廓英朗,安静地站立在一辆黑色的SUV旁,他的表情并不清晰,但是她可以想象到是冷漠的。
俞景望为什么在上海,不,重点是他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心猛烈地一跳。这种感觉类似她在每一段恋爱中索求的惊喜的一刻,在这和恋爱无关的事件中重现了,又有除此以外的东西。
其实戴清嘉小时候很希望李韵会在终点站接她,她会和妈妈说车上的见闻,然而,她不能让李韵知道她逃学。
所以一直以来,戴清嘉在公交车上挥霍的时间都独属于她一个人,这段时间不被学校和家长接纳,也不会有朋友陪伴,安静又无趣,甚至和她本人的性格不符。
她随意地告诉俞景望这件事,和他交换高考的秘密,没想到他能记住,没想到他能推演,找到她的位置。
这一切像微型的悬疑小说。他在她童年的出口等待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她预料之外的冒险同伴。
俞景望自然不知道她的内心活动,紧急联系人,她留的是他小姨的电话,寻亦的老师拨打过去,小姨又打给他。他听说戴清嘉答应老师准备乘车回去,却又不见踪影,他依稀记起她说小时候喜欢自己坐公交直到终点站,便从她的朋友圈定位推断线路,驱车外出寻找。
他又在找她,就像安城下雨的那天晚上。他不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反正她自由如风,从不固定,他只能凭感觉和运气去找。
车一停,戴清嘉就跳下了车,俞景望的表情果然很冷淡,眼睛却是直直地看向她这边。
他蹙眉,正要开口,戴清嘉竟然飞扑上来抱住了他。因为跑跳的动作,她的发丝在寒风中向后飘扬,又在拥抱他的时候落下。
戴清嘉几乎称得上是冲撞,俞景望联想起她凶狠的对抗和更柔软的接触,按着她的肩膀,下意识要推开她。想起她怕黑,他终止了推力,最后轻拍她的后背:“好了。”
过了一会儿,戴清嘉仰面问道:“你怎么在上海?”她的兴奋感已经退散,她惯性地环抱着俞景望的腰,因为拥抱对她来说很平常。
俞景望低头看着戴清嘉:“不怕了?”
戴清嘉还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分不清她这是本身如此,还是在特定情形中的情绪表达。
戴清嘉松开了手。
俞景望解释说:“导师有个合作展开的科研项目在上海,我来完成工作。”他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不冷吗?上车,送你回宿舍。”
戴清嘉问道:“你的车?”
“嗯。”
车是俞景望的小姨送给他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回安城后,一直闲置在上海。
戴清嘉不动,眨了眨眼:“你明知道我来了上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在?”
她倒不是想和他在上海有什么,只是好奇,她会来上海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李韵提出来的,他说一句他也来又不难。
俞景望反问道:“为什么不来医院?”
戴清嘉沉默。
他则径自打开了车门:“答案是一样的,没有为什么。”
他开的是副驾的门,将戴清嘉推了进去。车里暖气充盈,她发现自己的手脚有点儿僵硬——感知到寒冷的时候,寒冷已经被隔绝在车门外。
一路上二人只说了短暂的几句话。
距离寻亦的宿舍还有一段路,车开不进去,俞景望停下,戴清嘉和他说再见。
不料俞景望和她一起下了车,车灯将她的去路照得一片雪亮。
“你不走?”
“等你先进去。”
戴清嘉回头看着他,俞景望在医院和实验室两头奔忙,今天是在准备休息的时间出来找她。他有点儿倦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倚靠着车门,黑色车身与黑夜一同成为他的背景,他轻缓地问:“不然,你又会跑到哪家夜店呢?”
戴清嘉后知后觉,她周末发的朋友圈屏蔽了家人群,而俞景望在她的好友里是无从属系列,所以看到了她和朋友在夜店的合照。
戴清嘉弯起眉眼:“你这人真有意思。”她直接迎着光束站,“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不觉得那算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它发生或者不发生,我们都大可以像原来一样,也就是不怎么相处。”
“无论我们相不相处,都不可能回到以前。”俞景望冷静地看着她,目光坚定有力,“我们已经越界了。”
****
失联事件惊动了俞景望的小姨朱静,为了尽快找到戴清嘉,她还联系了公安的朋友。风平浪静之后,李韵实在是不好意思,勒令戴清嘉上门赔礼。
戴清嘉按照李韵的指示买了贵重的礼物,给俞景望的小姨朱静打电话。
朱静温和地说没关系,还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朱静家住在徐汇,戴清嘉正好当天晚上需要去上戏找一位学姐拿书和资料,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戴清嘉进了门,朱静为她拿来拖鞋,朱静悬着湿淋淋的双手,从厨房里走出来:“是清嘉来了呀。真不好意思,现在才请你来家里吃饭。”
戴清嘉大方地叫人:“小姨,你好。”
朱静是大学教授,知性而随和,不吝惜地夸赞她:“听说你是来学表演的?果然,你一进来我就说,真是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小姑娘。”
“谢谢小姨。”戴清嘉吸了吸鼻子,她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回报朱静的赞扬,“好香啊,闻起来就很好吃。”
朱静抿唇一笑:“这你就要和我们的厨师说了。”她引着戴清嘉朝厨房走去,“景望。”
厨房门打开,戴清嘉这才发现俞景望也在,他正在切菜,锅里炖着汤。朱静转达她的话:“清嘉说你做的菜闻起来就很香。”
俞景望回身看了一眼戴清嘉:“我也是现学的。”他对朱静说:“只能说您教学水平高。”
戴清嘉靠在门框的位置:“俞医生,很难得看见你下厨啊。”
朱静拍了一下俞景望的肩膀:“听到了吗?”她劝勉说,“君子远庖厨是谬论,新时代的好男人必须要多多下厨。
手机铃声响了,朱静到阳台上接听电话,厨房里只剩下戴清嘉和俞景望,他支使她:“把洋葱切了。”
在家里,戴清嘉习惯了被李韵使唤,所以她没表示异议,拿起菜刀开始切洋葱。
不一会儿,由于洋葱刺激性的气味,她打了个喷嚏。
俞景望打开水龙头,接了一盆清水:“放在水里切。”
见戴清嘉眼眶通红,他冷幽默道:“据说这是你们演哭戏的诀窍。”
“才怪。”戴清嘉居然开始有了一点儿演员的荣誉感,“我演哭戏不需要辅助。”
“或许我已经见识过了。”俞景望似笑非笑,“可能我低估了你的演技。”
他大约是指她哭的那天晚上。
戴清嘉嘲讽地弯起嘴角:“本来我以为你的厉害之处是能看穿虚伪的东西,现在才知道你是全部看成假的,那这就没什么难的了。”
她从水里捧出湿淋淋的洋葱,一丛淡紫和白,直接扔进锅里。
锅里瞬间蒸腾出一大片白汽,俞景望蹙眉,洋葱根本不是这道菜的辅料。他没有指出错误,看着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戴清嘉抢过他的锅铲,捣乱似的胡乱搅拌一番,“我想说,确实是假的。”她偏偏补充一句,“这不就是你要的答案?”
好好的一道椒盐排骨被戴清嘉变成了洋葱杂烩,俞景望正要补救,偏偏她掌握着锅铲不让他拿,很符合她的习气。
“景望。”身后传来男性长辈的声音,俞景望和戴清嘉同时回头,朱静的丈夫打招呼,“这是景望的女朋友吧?真是很般配。”
戴清嘉方才不想溅湿衣服,换上了和俞景望同款的灰粉色围裙,这两件围裙本来就是属于朱静和丈夫的情侣款,所以她和俞景望穿上也像情侣,很有夫妻的日常家居感。
两人一时无言以对,俞景望的小姨父调侃说:“走过来就看到你们在打情骂俏了。”
“胡说什么呢你!”朱静打电话回来,嗔怪道,“这是朱月朋友的女儿,叫作清嘉,我忘记和你说了,小姑娘来上海培训,朱月委托我照看照看。”
小姨父抱歉说:“是我看错了。真不好意思。”他担心女孩子脸皮薄,会介怀这样的误会,“是我先入为主了,清嘉,你别放在心上。”
戴清嘉打趣说:“这是在夸我看起来成熟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的诡计在于,她使用了一种孩童的话语,缓解尴尬的同时,令她看起来很天真。
朱静知道很多年轻女孩都希望快速走向成熟,表示理解:“你已经很独立了。”
小姨父张罗道:“吃饭,吃饭。”
朱静盛着饭,笑眯眯地说:“辛苦了,俞大医生,今天来我们家当大厨。”
“小姨,别这么说。”俞景望客气道,“我念大学的时候,你们家是我的第二食堂。”
戴清嘉端着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那第一食堂呢?在你们学校?”
“嗯,很难吃。”在安城的时候,俞景望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讲究吃食的人,随便吃吃就可以过活。
“你这样每天吃医院门口早餐的人也会觉得难吃?”戴清嘉表示幸灾乐祸,“我可吃不了难吃的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氛围一直很和谐。
戴清嘉终于知道俞景望大学时期为什么会喜欢来他小姨家了,朱静并没有李韵和朱月所具有的明里暗里的压迫感和控制欲。
小姨父问:“清嘉以后是想去北京还是上海读大学呀?”
戴清嘉谦虚地说:“我妈妈说,考得上就不错了。所以我考上哪里就去哪里。”
“你妈妈这是妄自菲薄了。”朱静给她夹一筷子菜,“虽然我不是艺术院系的老师,但是以你的条件,绝对不是院校挑你,是你挑院校。”
“北京是美食盆地。”俞景望说,“你能待下去吗?”
他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只关注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尽管她确实很关注。
戴清嘉反唇相讥:“你好像没在北京待过吧。”她脱口而出,“我姐姐不是待得好好的嘛,她可以,我就可以。”
她似乎极为自然地提起戴宁笙,俞景望一怔,不过不奇怪,她一直是不把姐姐放在心上的做派。
可是他呢?他应该把戴宁笙放在什么位置?
俞景望回过神,喝了一口汤,淡然道:“那你待吧。”
非要二选一的话,戴清嘉心里是偏向北京的,可是她和俞景望说什么呢,又和他无关。
晚餐后,戴清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朱静腱鞘炎发作,这也是她今天不下厨的原因。
俞景望为小姨剥了一个香橙,她婉拒道:“我不吃了,给清嘉吧。”
戴清嘉坐享其成,笑眯眯地朝他伸手。
戴清嘉咬了一口甜橙,澄黄的汁水迸出,溅在俞景望的手背,他抽纸巾擦拭过,仍有微微的黏腻感。
等戴清嘉慢吞吞地吃完,俞景望起身,说送她回寻亦,她依依不舍地道别:“小姨和小姨父再见,感谢招待。”
朱月提起戴清嘉的时候,字里行间颇有微词,朱静倒是不觉得她像朱月所说的那么顽劣不堪。
朱静真诚地说:“清嘉,欢迎你下次再来。”
****
上海初冬的夜晚很冷,天气预报说有霜雪。
安城地处东南沿海,戴清嘉还未见过下雪,她裹紧了大衣,听见俞景望询问她行程:“先送你去上戏拿资料?”
电梯停在停车场的楼层,戴清嘉感觉腹部饱胀:“我吃得有点儿撑,能不能走路去啊?”她查阅电子地图,“就在附近,不远。”
俞景望步履不停,戴清嘉以为他在避嫌,轻哼:“散散步而已,我能吃了你啊?”
戴清嘉喜欢的运动很少,只有散步和跑步,因为既不需要动脑子记动作,也不需要意志力。寻亦处在荒无人烟的郊区,附近黑灯瞎火,她不敢单独外出。
俞景望从车里拿出一条方格围巾,扫了眼她裸露的脖颈:“这样散步,你是感觉不到冷吗?”
他的言下之意好像不反对散步,戴清嘉立刻接过围巾:“年轻人不是很怕冷。”
到了室外,戴清嘉很快意识到她的大言不惭,刺骨的湿冷蚕食着她光裸的每一寸皮肤,她将围巾挂在手臂间,因为刚才暗讽过俞景望,说自己足够年轻,于是不好意思立刻戴上。
走出小区,失去了绿植的遮蔽,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强忍着没有瑟缩。
她只穿了黑色大衣,因为身形高而瘦,显得简洁、利落,同时有点儿单薄。
俞景望停下脚步:“你不戴?”
戴清嘉问他:“你知道女明星是可以冬天穿礼服走红毯的吗?”
“你知道超前消费容易资不抵债吗?”俞景望挑眉,“你现在还不是女明星。”
戴清嘉双手奉上围巾。
俞景望冷着脸拿过来,站在她身前,为她系上了。
俞景望不是第一个为她系围巾的男生,本来这个过程应该柔情蜜意,男生会和她对视,动作缓慢轻柔。而他表现得和为她包扎伤口无异,公事公办。他不是不解风情,纯粹是无意配合。
围巾的面料是纯羊绒,触感细腻柔软,戴清嘉将脸埋进其中,感到温暖和舒适。
沿路铺满了落叶,道路两排的梧桐树清寥、疏朗。和外滩摩登、现代的风格不同,徐汇区体现的是海派文化,气质静谧,很有老上海的风情。
两人漫步到了上戏,没怎么交流,态度很随意,也不觉得尴尬。毕竟他们见过了对方的真实面目,索性就不刻意伪装了。
戴清嘉联系好了的学姐在校门口将资料交给了她。
学姐看向五步开外的俞景望,悄声问:“那是你男朋友?”
学姐有此一问,戴清嘉一点儿都不意外,一路上她和俞景望没有任何接触,可是回头的人都因为外貌上的匹配度,默认他们是情侣。
交接完毕,戴清嘉抱着一沓资料回来:“刚才学姐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俞景望穿着灰色大衣和黑色的高领毛衣,他肤色本来就偏白,秋冬日晒少,比原来更白。眉眼深浓,鼻梁直挺,冷冽如月。戴清嘉出于思维惯性,在内心从上镜的角度分析他的轮廓,分析完只能赞叹。
俞景望不为所动:“你怎么说?”
“长得好看就非得是男女朋友吗?”戴清嘉狡黠地一笑,“我说你是同行,也是上戏的学生,她说要回去打听打听。”
俞景望侧眼:“你果然是戴清嘉,可以张口就来。”
既然戴清嘉拿到了资料,俞景望打算原路折返,她划着地图:“咦,前面不是你的学校吗?”
“徐汇校区是在这里。”俞景望看了一眼,“但我在医学院。”
戴清嘉产生了好奇心:“反正都走到这儿了,去看看吧。”
俞景望问:“你怎么对我的学校有兴趣了?”
戴清嘉理直气壮:“怎么了,考不上看看还不行?”
上海交大的徐汇校区和上戏同在华山路,校门巍峨阔大,是庄严的朱砂红,左右各有两只石狮子。
和北大的校门风格有点儿相似。戴清嘉在北京游荡的时候,进入清北参观还需要专门排队,可她不感兴趣,只在北大门口看了一眼。
除了北师大,她连中戏和北影都没去。
保安循例问了两句便放行了。
徐汇校区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圈占的面积不大,小而精致,写意清幽。因为创校的年代久远,楼栋多是建于二十世纪半中半西的建筑,青红砖相间、弧形拱窗、巴洛克雕饰,具有古朴雅致的历史感,极具民国时期高等学府的氛围。
夜晚的校园幽暗、宁静,戴清嘉边逛边问:“这是做什么的?”
俞景望一律不知:“我没来过这个校区。”
他其实很少散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医院,繁重的课业和工作迫使他习惯了快步走路,他本身也缺少这样的闲情逸致。
身边经过几对情侣,因为戴清嘉和俞景望,一个即将上大学,一个离开大学不久,行走在校园里不显得违和,就像在读的大学生。
戴清嘉闭上眼睛,只听见风与树叶的声音:“好安静。”她想了想说,“在‘安中’也好,在这里也好,我发现你们好学生总是很能沉下心。”
“并不全是。”俞景望回答她,“好学生只是执行力比较强,在沉不下心的时候,也可以完成目标。”
戴清嘉虚指着他心口的位置,笑眼睨着他:“那你现在是沉下心,还是沉不下?”
俞景望面色沉静,反问道:“你以为存在可以扰乱我的东西?”
图书馆的通行需要学生证,戴清嘉伸手,向俞景望借用。
他的学生证是博士时期的,为了方便进出实验室,重新做了激活,上面沿用了他十七岁时本科入学的照片。
“很帅哎。”戴清嘉轻点着学生证上少年的照片,“可以演青春校园剧的男主角。”
她独自进了图书馆,将学生证置于感应区,方框锁定她的面容,显示:俞景望,通过。真是形同摆设的人脸识别系统。
戴清嘉在馆内转悠了一圈,从图书馆出来,门口的一只黑猫对着她喵喵直叫唤,她被吸引了注意力,蹲下来逗猫。
黑猫贪恋温暖,跳进她怀里,她抓着猫爪向俞景望挥手:“俞医生,可以帮我拍照吗?”
俞景望以应付的态度为她拍了一张照片,她很有镜头感,闪光灯亮起的时候,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闪光灯熄灭。
戴清嘉放下黑猫,抱着她的资料,重新站起来,因为她不小心挡了出口,一位女生在身后提醒:“同学,请让一下。”
“哦,好。”
他们继续闲逛,俞景望发现戴清嘉的心情似乎很愉悦,围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却掩不住她明烈的眉眼。
俞景望停在一棵树下,幽幽的光影投在他的侧脸,他问她:“在笑什么?”
戴清嘉轻快地说:“她刚才说‘同学’。想想我一个差点儿考不上大学的人,被认成名校大学生,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俞景望评价:“莫名其妙。”他注视着她带着盈盈笑意的脸,“有这么开心吗?”
戴清嘉压下围巾,呼吸瞬间产生了一汪白雾,她微仰起脸,似乎是为了让他看清楚她的表情:“对啊,就是开心,我——”她的话语停顿一刻,首先是感到舌尖的清凉。上海居然真的下雪了。
冰雪是无色无味的,深夜的冷空气浸透心肺,戴清嘉偏闻到了清苦的橙香气,气味来自俞景望,并因为他身体的暖热而变得温醇。
戴清嘉和他对视,试图确认他是不是也意识到下雪了。
俞景望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丝清凉很快融化了。
俞景望的吻非常清浅,带着轻微的冷感,戴清嘉怔了片刻,像第一次尝雪的味道,本能地想回应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她的嘴唇。
他只是浅尝辄止,戴清嘉依然感到惊讶。
在她眼里,俞景望是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下主动的,她今晚的心情本就挺愉悦的,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心跳微微加快。
戴清嘉的手抵在俞景望的胸前,他的心跳仍然平和、稳定,这对于她是新奇的发现,因为从没有男生在亲吻她的时候可以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俞景望并非被扰乱所以亲吻她,而是即使亲吻她也可以不被扰乱。他凭什么不被扰乱?
俞景望松开她,她的鼻尖冻得微红,眼神有点儿迷茫。
他这一吻自然有鬼使神差的成分,其他的则是因为他想看永远对事情轻拿轻放、不以为意的戴清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对于谈恋爱太熟练了,邀他散步、请他系围巾,熟极而流地自然,视他与她一众男友无区别,视和他纠缠为无伤大雅的游戏,可开可关可重来。
最后,他也想看看自己的控制力,尽管他明白,无论是不是游戏,停止和关闭其实都是最好的选择。
俞景望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戴清嘉回过神,跟随在俞景望身后,他们形影相随,走过了校园的每一处,最终从番禺路的校门离开。
上海的初雪很细,和戴清嘉想象的鹅毛大雪不一样,只在地上覆了薄薄一层,随着时间流逝,化作斑驳的湿痕。
因为心里始终有古怪的感觉,戴清嘉在车上一直没有说话。
汽车停在寻亦的宿舍外,还是上次的位置,俞景望微笑着说:“你最好一直是这么文静。”
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还没有人可以调戏她。她拉开车门:“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俞景望连火也没有熄,明显是不打算久留,不过,他依然开着车灯,为她照明。
戴清嘉说了声再见,右腿已经踏到车外,雪花落在她的马丁靴和裙摆之间的一段皮肤上,有冰冷的凉意。
她解开安全带,临下车前,突然收回腿,关上了车门。砰的一声,她回到车厢内,半跪在副驾驶的座位,揽住俞景望的脖颈,突兀又热烈地吻住他。
这回和他的浅吻迥然不同,戴清嘉吻技极佳,舌头探入他的口腔,她似乎做好了他会反抗的准备,他稍微一动,她就揽抱得更紧,上身几乎和他相贴。
两人又回到博弈的状态。
从俞景望吻她却不心跳开始,她便在蓄势。
俞景望很快反客为主,按着戴清嘉的后颈,将她压回座椅。
戴清嘉作恶地将冰凉的手伸进他的黑色毛衣,被他抓住,他带着她的手环上了他的腰。
俞景望的手心温暖、干燥,碰到戴清嘉的时候,她倒是没有被冷到,却仍感到一阵战栗。和他接吻令她有种沉迷又窒息的矛盾感。
俞景望从这个狂烈的吻中清醒过来,他抽出了手,向后稍微退开,在暗色的车厢里看着她。
戴清嘉脸色潮红,唇角微湿,俞景望也一样,他方才真的似乎被一种温软黏腻、无限绵长的感觉牵绊住了 。
俞景望的大拇指拭过戴清嘉的嘴角,低声道:“干什么?”
戴清嘉尚有些气喘,目光灼灼:“怎么了,你吻我可以,我吻你就不可以?”
这很不一样,戴清嘉的吻激烈而缠绵。
俞景望靠近她:“因为我吻你,我可以控制。”他语含警示,“你吻我,后续会发生什么,我和你都控制不了。”
戴清嘉咬住他的下唇:“狡辩。”她不是那么爱咬人,不过,她喜欢咬俞景望,发泄她对于他捉摸不定的烦气,“如果控制不了,会发生什么?”
俞景望回身正位,指示她说:“下车吧。”
侧视俞景望的脸庞,戴清嘉的胜负欲已经被挑起来了。她向来忠实于欲望。她拿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敌不动,她不动,像要无赖到底:“不下。”
车停在幽僻无人之处,俞景望无可奈何,低头回复了几条实验室里师兄的信息,余光瞥见戴清嘉似乎有点儿不适,轻挠着肋骨的位置,便问:“你怎么了?”
戴清嘉感觉到痒意,想当然地说:“被蚊子咬了。”
俞景望蹙眉:“这天气,基本没有蚊子。”
戴清嘉莹白的脸被手机的光照着,闻言,她关上手机:“那我怎么知道是为什么痒?”
她弯着腰,半站起身,长腿一抬,马丁靴踩上车门,再落到地面。她整个人跨坐到他身上,以全身的重量压制他,偏着头笑问:“俞医生帮我看看?”
俞景望眼眸黑沉,他注视着她张扬、含着恶意的笑容,并不言语。
戴清嘉大衣内里是单排扣的针织毛衣,因为车里有暖气,她不觉得冷,她一颗颗地解开纽扣,像在播放慢镜头。
她朝三暮四的性格在穿着上体现为她几乎拥有所有颜色的衣服,时常更换,并且能无一例外地穿得好看。可是她今天选择了黑色,这是与她完全不符的沉稳颜色。
俞景望看到了一片红疹,声音低冷:“我不是皮肤科医生。”他简单地给出判断,“可能是被虫咬了,去买药膏。”
戴清嘉可管不了什么药膏,她只回想起俞景望不肯低下的头,她理解他的心理。
小雪还在飘。雨刷停止了摆动,蒙蒙的白雾在前窗玻璃上凝结。
“哦,虫子咬过我,我就知道这是虫子咬的感觉。”戴清嘉盯着他镇静的表情,“我比较好奇,被你咬是什么感觉。”
戴清嘉的皮肤比雪更白。
俞景望餐后就没有再喝水,喉咙干涩,或许食雪饮冰能止渴,不过,他并没有即时的动作,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戴清嘉,沿用她的表述问道:“你是宁愿虫子咬,还是宁愿我咬?”
戴清嘉疑惑:“有什么区别?”
俞景望淡声提醒:“我不会那么轻。”
平时戴清嘉会倾向于回避痛苦,可是她能想象俞景望所说的疼痛感觉:“你。”
俞景望双臂揽着她的腰,慢慢低下头,唇息迫近,在戴清嘉的视线下,他终于吻上了她。
俞景望这样成熟、冷静的人在她怀里变成小孩,如此颠倒。
戴清嘉今天用了柑橘调的香水,他不只是闻到了,连味觉也好像尝到清甜。
良久,俞景望抬起头,嗓音微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戴清嘉需要一个支撑,缓解虚软的感觉,她靠进俞景望怀中:“嗯。”
室外的温度降到零摄氏度以下,车厢内空气炙热,戴清嘉坐在他的双腿上。
俞景望托住戴清嘉,禁止她在他身上乱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戴清嘉伏在他肩头休息够了,误解他在讽嘲,坐直身子,回嘴说:“这就是生理反应。就像我捅你一刀,你会流血,不代表什么。”她用一种通俗又直率的语言反过来向他解释生理。
俞景望的手指探入她的红唇,像之前一样抵住她的牙关,使她的口腔无法闭合。“很会说。”他低声道,“那就再多说点儿?”
他明知道这样她是无法说话的,她瞪着他,眼中的水雾尚未消散,咬住他的手指。
俞景望轻慢地评价:“牙尖嘴利。”他倾身过来,“我看看牙齿磨得有多尖。”
他吻住她的唇,与她的舌头只短暂纠缠,然后轻轻舔舐她的牙齿。
明明硬质的牙齿无知觉神经,可是被他舔过的时候,戴清嘉的手放在他的腰侧,抓紧了他的衣服。
俞景望捉住戴清嘉的手,在她唇间问:“乱碰哪里?”“你碰哪里我就碰哪里。”戴清嘉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俞景望不进反退。
戴清嘉横他一眼,倒也不开口求他给予。
俞景望反应过来,紧扣住她的腰,制止她灵活的扭动。
戴清嘉迷糊间意识到安全问题:“你没有带吗?”
俞景望冷声道:“没有。”
他如果有才是问题。她怎么会以为他会随身携带?戴清嘉不满道:“那怎么办呢?”
俞景望是惯会管控欲望的,而戴清嘉只会任由。
他应该开口告诉她,下车回宿舍睡觉,一切都会在几小时后平息。可是她因为难受,脸颊潮红,轻轻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俞景望没有说话。
昏暗的角落,置着一台自动贩售机,戴清嘉注意到:“往前开一点儿吧。”
汽车发动,破开细碎的雪雾,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停在自动贩售机旁边。
“有哎。”戴清嘉瞥见屏幕上的商品列表,“你去买?”她低下视线,轻佻地笑说,“还是我去吧。”
戴清嘉说要去买,可是并不下车,她拢紧大衣,跪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按下车窗,上半身探出窗外,在电子屏幕上操作,还在两种口味之间做起了挑选。
俞景望侧视着她的背影,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
深夜十一点,上海的郊区,万籁岑寂。路灯高悬,铺洒着昏黄的光,细密的雪丝飘落的踪迹在灯下尤为清晰。
戴清嘉回到车里,上半身像解除冰封:“外面好冷啊。”
谁知道俞景望理所当然地要求:“你来。”
“还要我来,你是手断了吗?”戴清嘉睁大眼睛,“而且我不会。”俞景望缓慢地重复:“不会?”戴清嘉心说他真是麻烦死了。俞景望不止性格冷硬,身上的肌肉也非常紧实,眼神充满了晦暗的危险性,不复清明。
戴清嘉完成了任务,贴近他的耳边:“可是俞医生,现在我要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