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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望海潮 共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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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禁忌

  • 书名:近望海潮
  • 作者:镜子
  • 本章字数:1.5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5 16:59:03

07 禁忌

“你以为人生就是恣意妄为,无论怎么行差踏错也没有关系吗?”

安城举办学生戏剧节,学校的戏剧社对此很重视,俞彦珊将剧本发给戴清嘉,要求她在周末之前背下来,周末直接排练。

“这么多怎么背?”换作以前,戴清嘉是看都不会看剧本一眼的,戏剧社的社长自己说过,招她入社是为了让她当门面,并不指望其他方面。

今天戴清嘉还勉强翻了翻,全是拗口的古文,她读尚且不顺畅,更何况背诵。

俞彦珊不留情面地说:“这是演员的选拔,很简单,背不下来,我就选别人。”

戴清嘉觉得好笑,道:“你凭什么选拔我?”

俞彦珊说:“我是导演,你是演员,导演就是有选择的权力,演员只能被选择。”

回家之后,戴清嘉直接将剧本扔到角落,在只有五天准备时间的情况下,她忽视了它一天一夜。最后她鬼使神差地又找了出来,心想,如果她在戏剧节表演,或许可以邀请方奕来观看。

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戴清嘉开始一字一句地背。俞彦珊只给了她扮演的角色的部分,她需要自己查阅整体的故事,遇到不理解的俚语和俗谚,就一一标注意思。

李韵来送川贝雪梨猪肺汤,见戴清嘉伏案苦读,很惊讶:“这是开窍了吗?”

之前学校老师压迫她学习,她完全被动,李韵不曾见过她如此认真的神态。

转眼到了周末,俞彦珊、社长和一位安城大学戏剧社的老师来负责他们的排练。

戴清嘉在读剧本的时候已经有微妙的感觉,今天她终于明白了蹊跷之处。除了她和戏剧社一位处境边缘的男生,其他所有人拿到的都是俞彦珊自编的原创剧本。

在布置舞台的时候,有人好奇戴清嘉为什么没有演女主角,得知她的剧本不同,奇怪地问:“清嘉,你是什么剧本?彦珊的这个原创剧本给安城大学戏文系的老师看,都很受肯定,我以为她不会选择别的剧本了。”

戴清嘉的剧本出自《金瓶梅》,她演的是潘金莲。

立刻有笑声传来,非恶意的和恶意的。

“笑什么?”俞彦珊双手抱臂,“我选的不贴合角色吗?潘金莲是大美人,清嘉也是大美人。”

众人不语。一方面潘金莲风流成性、心思毒辣,和戴清嘉在学校的风评恶意那一部分相符,另一方面,《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以情欲闻名,难登大雅之堂,又有挑战伦理的部分,根本不是他们学生能搬上舞台的。

俞彦珊从初中开始就在戏剧社和学生会待着,她不可能不明白尺度。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她不过是在戏耍戴清嘉。

俞彦珊几乎挑衅地说:“或许清嘉能演得很好呢?这样我就没有理由不选她了。”

剧场里鸦雀无声,戴清嘉没有生气,她扇着一柄作为道具用的黑色羽扇,不紧不慢,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一出戏而已,能不能参加无所谓,就当是来玩了。”

今天的排演开放一小部分观众名额,目前已经有观众提前入场,其中包括宋予旸、卢珂和侯旭。卢珂远远看见戴清嘉,便兴奋地向她挥舞手臂。

卢珂说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做好了成为戴清嘉最狂热的粉丝的准备。

可是,戴清嘉自己准备好了吗?

戏剧社里和她关系较好的女生暗中扯她的衣袖:“清嘉,要不你还是罢演吧,凭什么要让她们看笑话呢?”

戴清嘉摇头:“我没必要罢演。笑话不笑话没那么重要,反正今天的演出,我没做错什么。”

气氛正在僵持,戴宁笙款款地走进礼堂,站定在第一二排左右的位置,微笑着问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戴宁笙是戏剧社的文学顾问老师,并且也是评委之一,见到她来,俞彦珊连楼梯也不走,径直跳下舞台,快步走到她身边:“戴老师,你来了!”

俞彦珊当着众人的面,陈述了自己关于《金瓶梅》这一出戏的创意和想法,然后询问戴宁笙的意见,闭口不提主演是戴清嘉。

戴宁笙颦眉:“珊珊,我理解你想表现里面中国式的性和禁忌,但是《金瓶梅》真的不可能搬上学生戏剧节的舞台。”

俞彦珊沮丧地说:“哦,那好吧。”

戴宁笙柔声安慰了她几句话,俞彦珊又恢复精神,抱着她的手臂:“戴老师,你对《金瓶梅》有什么看法?你喜欢吗?”

侯旭插嘴说:“戴老师是红迷。”

“嗯,说起来,我当然是更喜欢《红楼梦》。”戴宁笙思考了一会儿,“我不读《金瓶梅》,今天为止没有完整地读过一遍,我也不建议你们中学生去读,如果想要探寻人性的幽深,并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的书读。读的时候感觉像在泥潭里打滚,未必每一个人都能不染淤泥。”

“确实是上不了台面,描写肮脏的东西时常会让人感觉冒犯。”俞彦珊理所当然地说,“我更喜欢《红楼梦》。”

戴宁笙似乎打算说什么,无意间抬眼,看见戴清嘉站在舞台上,静静地看着她。

方奕说戴清嘉最鲜明的演员特质是她随性的同时感觉敏锐。演员想以假乱真,就要比虚构人物付出更真实的感情。这是她第一次创造角色,已经在揣摩代入的过程中和原作建立了心理联系。她喜欢并且能感知这一部作品。

之前农民工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引起争议,媒体撰文《为什么不承认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不太正常的事》,但是所有人都能认同农民工阅读《金瓶梅》。《红楼梦》高悬在中国古典文学殿堂的顶峰,这是距离戴清嘉很遥远的世界。

农民工被排斥在哲学之外,就像戴清嘉被排斥在知识性的学校和家庭之外。她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像俞彦珊一样更喜欢《红楼梦》。

哪怕戴宁笙大肆批判《金瓶梅》邪恶、混乱,像俞彦珊一样极尽讽刺,又或者,更直接一点儿,指着戴清嘉的鼻子说她三番五次和俞景望不清不楚,她都会好受一些。

但是戴宁笙说她不看《金瓶梅》,不是反对,不是讨厌,是她甚至不会降下目光看。

台下昏暗,台上光明,中间是明与暗的交界,戴宁笙和戴清嘉分立两侧,沉默地对视。

灯光下,戴清嘉明艳逼人,戴宁笙立在暗影里,看向妹妹,辨认出她眼神里前所未有的寂静。

戴宁笙心里一紧:“瞳瞳,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戴清嘉脊背直挺地走下台,和戴宁笙擦肩而过。其实她很少这样端正稳重地走路,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惊人美貌,无法分清楚两者是谁成就谁。

后来戴清嘉和俞彦珊在卫生间遇见,公主自然不会为愚弄他人感到愧疚。戴清嘉对她视若无睹,洗过手就要离开,她主动说:“如果你真是美丽又狠毒的女孩,我反而高看你一眼。可惜我没看错,你只不过是美丽的废物而已。”

“我没猜错的话,发给你剧本,是你第一次知道《金瓶梅》吧?昨天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来剧社排练吧?”她轻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在幻想凭借什么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呢?哦,beauty is truth(美就是真理)?”

戴清嘉比俞彦珊高一两厘米,而后者以蔑视的神态看着她:“可能你以为我是因为宋予旸、戴老师的关系针对你,我确实讨厌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你德不配位,所有人都是靠自己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呢?我看不起通过走后门的人。我厌恶你的态度,你只会走捷径,就算真的因为漂亮做了演员,也最多是演一演不入流的电视剧,《金瓶梅》是好作品,给你《金瓶梅》的剧本,算是抬举你了。”

“说完了吗?”戴清嘉挑起嘴角,“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卢珂和我说,成为明星或者偶像,就是有一种吸引别人目光的能力。不管善意还是恶意,你看着我,就是把光打在我身上。你知道,注意力才是最稀缺的东西。你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我就是被瞩目的人。”

她伶牙俐齿,擅长歪理,平时可能会和俞彦珊诡辩,胡搅蛮缠起来,气一气公主不是难事,但今天她明显没有兴趣:“好了,少挡我的路。”

半夜结束手术后,同事冯昭邀请俞景望一起去医院旁边的酒吧喝酒。

医学领域的特殊在于,遵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规则,极为看重地域和派系。安城三甲医院的医生多是安大医学院毕业的,既是校友也是同事,很注重维系情谊。

俞景望是在“上交医学院”本博连读,本来就不隶属于安大医学院的校友圈子,加之他性格清冷,一般不参加酒局。今日同事盛情难却,他便应了下来。

在场还有其他科室的青年医生,大家聊得很是热络。

酒过三巡,一位妇科男医生聊起来:“前几天急诊送过来一个小姑娘,自己在技校宿舍里生孩子,大出血加感染。”

有人说了一句可惜。

吴骁醉醺醺地评价:“只能说活该。如果自爱的话,会年纪轻轻就被搞大肚子吗?她和她那男朋友腿上、腰腹上全是文身,估计是出来混的,反正送过来的时候,全被血染红了。最烦这种文身的,做手术都无处下刀。”他笑了一下,“我是倒霉,一周不知道接诊多少个小姑娘来做人流,所以说可惜什么,人家自愿的,你拦不住。”

对于他们之前聊的内容,俞景望一直反应淡淡的,这时他手持酒杯,开口说:“医生是应该针对病情做出事实判断,而不是针对病人做出价值判断。”

比起吴骁的直白、粗鄙,俞景望话说得含蓄又锐利,吴骁愣了三秒,反应过来后,顿感羞窘,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大少爷真是清高啊。是我说错了,我自罚三杯。”

他故意赌气地饮下三杯高浓度洋酒,旁人劝他说不必如此,他大笑说:“谁让我们只是小医生,不像人家俞医生一样,有一个好爸爸和好爷爷呢?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随便聊个天都被圣人批评。”

医疗系统等级分明,所有人都对潜规则心照不宣。俞景望虽然是外来者,可省内三甲数位骨科主任都是他爷爷的学子,父亲是正值壮年的教授专家,叔伯又在省级卫生部门掌权。

吴骁是医院里看不惯俞景望清高、冷傲的人之一。神外是外科之巅,俞景望资历尚浅,却已经多次成为高难度手术的助手。最好的锻炼机会总是首先给予他。

虽然吴骁忽略了俞景望的能力是他出色完成手术的前提,可是在其他青年医生觉得又苦又累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候,俞景望注定不需要关心生计问题、打点人际关系和谄媚领导,也一样能平步青云。

说回今天,私下讨论病人很正常,即使他出言不逊,可医生什么尺度的话没有听过?俞景望至于当众使他难堪吗?

面对吴骁夸张的借题发挥,俞景望不怎么理会,他抬腕看表,起身准备离开。

吴骁借酒装疯,在门口抓住他:“你什么意思?”

俞景望冷然道:“非要说清楚就是,你连一个病重的年轻女孩都要贬低的行为很低等。”

吴骁被激怒,骂出脏话,举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砸:“你牛什么,你以为你有什么水平?不是你家里,你有什么好牛的?”

俞景望抓住吴骁的拳头,他的力度大于吴骁,面对醉酒的男人不需要客气。

吴骁方才冲上来的时候,试图折俞景望的手腕,而俞景望知道手对医生的重要性,反击的时候避开了吴骁的手,向后一推。

吴骁重重地撞在门上,站立不稳,瘫倒在他脚边。

“我的水平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惜你不清楚自己的水平。”俞景望居高临下道。

吴骁之前犯下低级错误导致病人家属投诉的事情全院皆知。

冯昭追出来,深夜时分,街道寂寥,酒吧门前有一棵碧阴阴的榕树,俞景望站在树下吸烟。

在同一科室工作,同事知道俞景望是从来不议论病人私事的,可是他同样也不管其他医生如何行事,冯昭只能猜测吴骁是不巧撞到枪口上了,于是道歉地打圆场:“对不起,景望,他们平时说话就是这样随便,没想过要冒犯。”

****

周六,俞景望本来需要上夜班,但是他高烧不退,临时和冯昭换了班,回家吞了药后睡觉。

他一直睡到黄昏时分,天比往常阴沉,他闷出了一身汗,头脑昏昏然,温度是降了,但药效的副作用还未完全退去。

他洗了个澡,走向厨房,准备吃一个三明治,然后回书房看文献。

戴清嘉敲响他家的门,探头进来:“我家的最后一把伞被我妈妈拿走了,我来借伞,顺便讨点儿东西吃。”

俞景望退开,让戴清嘉进门。她穿戴得很整齐,一副即将出门的模样。

李韵和戴宁笙不在家的时候,戴清嘉偶尔会过来觅食,她在冰箱里翻翻找找,拿了面包和果汁。

俞景望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袖和黑色休闲裤,对比之下,戴清嘉衣着光鲜,他随口问:“你要去哪里?”

戴清嘉撒谎不打草稿:“卢珂家,和她一起写作业,如果雨太大,我就住在她那里。”

其实今天是宋予旸生日。之前戴清嘉因为被罚站以及不能在戏剧节表演的事情,心情不太好,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来关心她,哄她开心,虽然她并不那么需要。

她现在学聪明了,面对老师的加压无动于衷,心思尝试转回恋爱上,投桃报李,问宋予旸生日要什么礼物。

宋予旸说见到她就可以了。

这很简单。

俞景望提醒说:“那你最好动作快点儿,有黄色预警。”

戴清嘉四下寻找:“知道了,我找找手机,奇怪,放哪儿了?”

餐桌上传来铃声,俞景望拿起她的手机:“在这里。”

他无意间按下接听,扬声器里,卢珂兴冲冲地说:“瞳瞳,我现在和家里人在林城吃海鲜,跟你说,你一定要来!”

卢珂说话声音格外大,几步之外的戴清嘉都听得很清楚,更何况是俞景望,她连忙说:“珂珂,我有事,等会儿打给你,你先挂了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企图拿回手机。

俞景望的手臂后收,他冷嘲道:“卢珂家?”

“这不重要。”戴清嘉面不改色,“还给我,我要走了。”

外面开始下雨,比天气预报的时间提前了。身处公寓内,两人的氛围与天气一致,十分压抑,像被笼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罐里,只听见沉闷、遥远的雨声。

已经变成大雨,戴清嘉却执意要出门,大概率意味着夜不归宿。

联想到出现在单元楼下的不良少年,还有她可能造成的后果,俞景望感到厌烦。

他无意对戴清嘉的品性进行任何教育或者训诫,但是每一次,她微小、拙劣又荒唐的诡计都展露在他面前,就像医生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作为成年人,对她有最基本的责任。

“可以。”俞景望将自己的手机扔给她,淡声说道,“打电话给你妈妈解释你要去哪里。”

戴清嘉接住手机,假意拨打电话,趁俞景望不防备,上半身忽然越过餐桌,从他手中抢夺她的手机。

俞景望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份安大医学院的老教授手写的书稿,是编入教材的内容,他负责整理后需要交还给老人家。刚才和戴清嘉说话,他便放在了餐桌上。

餐桌干净整洁,原本没有使手稿脏污的风险,结果戴清嘉夺回手机的时候,打翻了她放在桌面上的一杯草莓汁。

水红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流散,俞景望眼明手快地抢救出手稿。

纸张上还是浸透了明显的红色,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戴清嘉。”

戴清嘉以为是他自己的书稿,嘴上不肯认输:“你凶什么?是你先拿我手机的,不过是一份草稿,你再写就是了,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你就不要随便乱放,干脆裱起来挂着。”

老教授年事已高,完全是强撑着身体发挥余热,他的手稿很重要,并且不可复制。俞景望承认自己存在过失,应该承担责任,本不打算怪罪戴清嘉,但是她连基本的歉意都欠缺。

他冷冷地看着她:“对你来说,所有事情都无所谓,是吗?”

“你也要来骂我吗?”戴清嘉破罐子破摔,“是又怎么样?”

“你说你不追求任何结果,事实是,你根本做不成任何事情。为什么你总是张扬你的外表,因为你确实是,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你的人生也只能建立在这上面。你不是问我,我为什么对你总没有好脸色吗?因为你肤浅、虚荣、无知、幼稚。你以为人生就是恣意妄为,无论怎么行差踏错都没有关系吗?你没见过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你的妈妈和姐姐,是她们一直在尽力拉着你,否则你的人生早就无可救药了。”

戴清嘉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和委屈的情绪,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我确实应该感谢妈妈和姐姐,还应该感谢你。”

说完,她的眼圈慢慢红了,俞景望漠然回视。

戴清嘉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泪滴垂直落下。她飞快地转过身,什么都不带,直接出门离开了。

俞景望深深地皱起了眉。

理智告诉他,戴清嘉的身上空无一物,却非要冒雨出门,这本来就是表演欲强烈的行为,他不是李韵,没有必要配合她演这种负气离家的剧情。即使她哭了,可他是对眼泪无感的人,更何况她做不出题也会假哭,不是吗?不过,这好像他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眼泪。

雨势渐强。

俞景望原地站立了一会儿,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向外走去。

大雨倾盆,景物模糊,街道上的人很稀少。

俞景望不知道戴清嘉会跑去哪里,他只能缓慢地开着车,沿途寻找。

一直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在路旁的公交车站发现了戴清嘉,她一个人坐在候车椅上,半身湿透,看上去有点儿孤独。她的脚边放着一把被吹坏的伞。

起码她带了伞,看来还没有愚笨到家。

俞景望停下车,撑伞下车,安城的排水系统很差,一旦下大雨,很容易积水,现在已经有迹象。他蹚过水洼,走进公交站台。

车停留在原地,车灯在俞景望的身后闪烁,穿透雨雾,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明白地说:“和我回去。”

戴清嘉看了他一眼,不理不睬。

俞景望压抑着脾气,他其实脾气不算好,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在他的阈值以内,所以他一般不需要动用耐心。他叫她的名字,因为情况混乱,叫成了李韵常叫的原名:“戴嘉瞳!”

戴清嘉突然反应很大,站起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不准你叫我嘉瞳!”

她是个身高一米七三的健康少女,力气并不小,俞景望一时不防,踉跄着倒退两步,退进雨中,狼狈地被淋湿。

戴清嘉推完他,立刻想逃跑,俞景望稳住身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上副驾,再绕回驾驶位。

副驾驶位的戴清嘉又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俞景望一语不发,倾身过去,砰地拉上车门,冷着脸:“还想去哪儿?”

戴清嘉喘息着,她盯着俞景望额前湿润的头发,彻底展现出叛逆的一面:“我要去我男朋友家,我以后就住在他家,你满意了吗?”

俞景望坐回去,落上车锁:“现在送你去李老师那里。”

戴清嘉平时是一个玩世不恭、在批评和重压下游刃有余的人。李韵说她小时候多么顽皮,俞景望尚无直白的观感,认为她更多是一种观念上的乖张。但,不清楚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表现得像一个蛮横又拥有着强大的破坏力的儿童。

她先解开安全带,导致智能系统不断地发声提醒,然后降下车窗,使狂风和暴雨灌入车厢,俞景望锁上车窗后,她抓住他的手腕:“停车,不然我就抢你的方向盘。”仿佛是俞景望绑架了她。

他命令说:“你发什么疯?坐好!”

行驶路线的目的地原本是李韵的教育机构,但导航提示前方路段有积水,建议车辆绕行。

戴清嘉在侧,俞景望担心驾驶安全无法保证,就驶向了距离比较近的他的公寓。

他强硬地拽着戴清嘉上了楼,并警告她保持安静。

回到公寓,俞景望递给戴清嘉毛巾和热水:“你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送你回家。”

戴清嘉体会到了俞景望的力量,和他对抗,她完全不是对手,如果他抓着她,她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自身反而很疲累,她瘫坐在沙发上:“我不回家,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同样不想。”俞景望看了她一眼,“但是现在下着大雨,你想怎么样?”

戴清嘉休息够了,站起来说:“我想走。”

俞景望很敏锐,重复了抓住她手臂的动作,戴清嘉反抗他的力量,她前两天在健身房的搏击课上学了一点儿皮毛的技巧,索性用在他身上,给了他非常不灵活的一个侧踢。

戴清嘉一条腿悬空,俞景望只轻轻一推,她就向后倒回了沙发上。

俞景望处处避忌着伤害戴清嘉,而她一点儿不客气,用尽全力踢他的膝盖,甚至能听见骨头响动的声音。

俞景望半跪着覆到了戴清嘉身上,膝盖压制住她的双腿,双手分别握住她的双腕,固定在她头侧。

被一米八七的成年男性压在身上,虽然他上半身微抬,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是她一点儿都不能动了。

俞景望太阳穴隐隐作痛,这是生病的余韵。

他儿时觉得父亲做骨科手术太野蛮,在长大后便选择进入神经外科。骨科刀光剑影,心脏外科医生看到鲜血淋漓的心脏恢复跳动,会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成就感。而神经外科的手术不会有如此直白的鲜血和骨肉,医生以最理性的方式挑战最高难度,不动声色地从死神手里抢人——这也是俞景望的风格。

戴清嘉一直有悖于他的风格。

她盯着他,因为愤怒而眼睛水润:“放开我。”

俞景望低下头,警告着她说:“安分一点儿。”

两人在很近的距离对视着,但是无一人的心思向暧昧的方向偏斜,只是单纯的对抗性质。戴清嘉抵抗的力量逐渐弱下去,在他以为她能消停的时候,她猛地抬起来,用额头狠狠地撞向他的下巴。

俞景望口中立刻有血腥味蔓延。

戴清嘉没有客气,重击使得她的头部都产生了眩晕的感觉。

俞景望因为剧烈的疼痛产生耳鸣,他眉宇冷沉,下颌线紧绷着,同时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戴清嘉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她更加无法脱身,手腕好像都要被他折断。

一道惊雷响过,视野范围内的灯光骤然熄灭。

黑暗中,戴清嘉吻上了他的嘴唇。

****

应该是雷雨天气影响了电力系统,导致整座公寓陷入黑暗。

戴清嘉亲吻俞景望本来是情急之下的意气之举,俞景望钳制着她,她知道他一直抗拒她的接近,或许他会因此松开她。

可是在她真实地触碰俞景望的瞬间,她察觉到他的惊讶与怒意。一切都变质了。

俞景望松开戴清嘉的手腕,立刻想推开她起身。她为什么要如他所愿?她偏要用尽方法逆反。

戴清嘉双手自由,揽上俞景望的脖颈,她人在下方,手臂的力叠加身体的重量,使得他一时不能离开。

她吻技纯熟,将双唇的触碰转换为深长的吻,不单纯是吻,她还会咬他,以此发泄她的愤怒。

知道俞景望会恼怒于她的纠缠,她越发挑衅。她已经越过他的界限,像用刀在劈砍他的耐心。

俞景望停下起身的动作,握住戴清嘉纤细的后颈,身体向下,将她重重压在沙发上。

戴清嘉视物不清,只感到俞景望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他掠夺式地回吻。

戴清嘉在恋爱中总掌握主动权,接吻和拥抱的起与止都遵从她的意愿,她想不到俞景望接吻是这样的风格。这样激烈又不容她缓冲的吻是前所未有的,她干脆放弃换气,和俞景望争夺领地。

也许不能说是游戏,因为他们几乎都在柔软的触感中咬对方。

和俞景望紧贴着,戴清嘉可以发觉他身体的所有反应,在她喘不过气的边缘,他与她微微分开。

戴清嘉的唇被吻到麻木,她盯着他比黑夜更为漆黑、沉静的眼睛,开口道:“俞医生,你——”

俞景望呼吸低抑,一直沉默,即使她不吻他,方才在他身下踢打挣扎,如此亲密的接触,他的反应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之后的一切。

戴清嘉的手指尖沿着他的脊背向下,带起一阵微麻的感觉,在她冰凉的手下,他的情欲再也无所遁形。

俞景望的声息似乎向下一沉,她不无恶意地问:“你还能道貌岸然地教训我吗?”

全过程,俞景望看不出戴清嘉正常的羞怯,他俯下身,今晚一再被挑起的怒意沉淀下来,他眉宇间暗藏戾气,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这么大的胆子,你是不知道怕吗?”他声音冷沉道,“这么熟练,又是从哪里练出来的?”

戴清嘉自然是有点儿不习惯的,她甚至不能把当下的情形和俞景望冷淡的脸联系起来。

不过,她深知弱者只会更弱这个道理,如果她要嘲讽俞景望,就不能露怯。她破坏着他的自制力:“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这样强度的刺激,俞景望居然能维持基本的稳定,只有细听,才能觉察他呼吸紊乱。

受到他热度的影响,戴清嘉的体温升高了。

她光顾着关注俞景望,而忘记关照自身,她的上衣全部湿了,下身是深咖的百褶短裙,因为她的动作而向上掀起,显露出腰腹。

借着微弱的光线,俞景望纵览了她的全貌。戴清嘉方才进门时脱去了外套,贴身的衣物因为湿润而呈现半透明状态,胸口上下起伏。

俞景望撑在她上方,喉结一滚。

戴清嘉抬起眼,俞景望下颌轮廓清晰、坚毅,脖颈修长,滚动的喉结很有吸引力。快乐就是不和本性作对。戴清嘉吻了一下。俞景望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够了。”

戴清嘉咬着他的下唇,提出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够了?”

她很随意,只是因为双腿无处安放,挂在他腰上方便休息。

随着身位的改变,俞景望明显地一顿。

两人都能感知到对方强烈的存在感,戴清嘉耳根热极了。俞景望沉闷地一喘,反咬回去,尝到不知是谁的血腥味:“今天十四摄氏度,适合穿短裙吗?”

戴清嘉直接答:“漂亮、方便。”她裙下是光裸、笔直的两条腿,方便什么,显而易见。她是故意这么回答的。当然,她不是为了故意让俞景望吃醋。首先她不认为他对她有感情,其次这把戏她很少玩。说故意是指,如果他对她存有既定的印象,她干脆成全他的误解。

戴清嘉轻慢地讽道:“你是什么好人?凭什么管——”

俞景望轻冷地笑了一声,戴清嘉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尖。

从他接触她的第一秒开始,戴清嘉就知道她会落在下风。他像控制一台手术一样,精准地操控着她。

他眉目阴沉:“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管你。”他头痛欲裂,他极少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戴清嘉的反叛、屡教不改、罔顾自身,一再地将他这个旁观者拉入她的游戏,她根本不在乎后果,使他觉得不可理喻。他的脑海里像浮着一汪黑雾:“不过,既然你那么喜欢玩,觉得怎么玩都不会出问题,那我可以陪你玩,看一看你到底玩不玩得起。”

戴清嘉仰起头,抓住他的手臂,黑发铺散在布艺沙发上,全身笼着一层莹白的光。

俞景望眼神清冷:“满意了吗?”

戴清嘉半闭的眼睛睁开,她嘴角轻扬:“你不能使我满意。”

俞景望右腿站在地面,单膝跪在她腿间,戴清嘉抬腿又要踢他,他握住她的脚踝。

他们知道对方是谁,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天气热而昏沉,伴有急密的滂沱大雨。

闪电划过夜空,房间被点亮了一瞬间,俞景望看清楚身下人的情态,她头发散乱,嘴唇嫣红饱满,眼睛里蕴着蓊郁的水汽,有倔强、逆反,也有享受、沉迷。

她美艳不可方物,胜过以往任何的时刻。美几乎成为一种暴力,潜藏着令人疯狂的力量。她不再只是顽童或者美丽的少女,也是成熟的女人。

俞景望停下,目光深锁在她面孔上,将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人正是自己。而他在以什么立场对她做这些?

他抬离上半身,而碧亮的光很短暂,房间重新覆没在黑暗中,雷声轰然而至。

戴清嘉畏惧黑暗,又受到震耳欲聋的雷声的惊吓,下意识地缠住俞景望的腰。

她突然的动作,导致意外的发生。

俞景望定住,耳边嗡鸣,仿佛有崩裂的声音传来。

戴清嘉睁大了眼睛,她起初挑衅俞景望,试图证明他的虚伪,可是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她撑着手肘,向后退离,只挪移了短短的距离,便退无可退了。

她推拒着俞景望,他似乎在极力隐忍,气息沉重而危险。

戴清嘉既惊讶又紧张:“你——”

她话音未落,俞景望便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向下拖。

戴清嘉一震,只来得及发出短促低微的气声,俞景望压覆上来,吻得她几近窒息。

戴清嘉一向钟爱有生命力的事物,不喜欢所谓的适度。而俞景望,他明显超过了适度。

俞景望做事和他的职业风格类似,果断而少言,他冷冷地抿着唇,眉间微皱,盯着她看,面上尚算平静,可是征伐的力度一点儿都不弱。

这人平时看起来冷淡,但此刻,戴清嘉简直要怀疑她眼前的是什么凶猛动物。

俞景望展示了他分裂的、动物性的一面。

他紧盯着戴清嘉的表情,她眼睫毛轻颤,忍耐地咬着唇,这是以前她再怎么被批评和教训也不会露出的表情。她惊愕的一刻也如此美丽,他希望她感到后悔,可是对他自己来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俞景望其实并没有这种情绪。后悔是回头看,而他全然被当下的感受充斥着。

“你疯了,竟然真的敢——”戴清嘉嗓音沙哑,“你要道歉。”

“道歉?”俞景望缓慢地重复,“戴嘉瞳,这不可能。”

他与戴清嘉的呼吸交错,他的脸依然像她第一回见到的时候那样冷峻,她用指尖抚上他的颈侧,回想起一些科普的新闻:“咬这里,你会死吗?”

俞景望回答她无缘无故的提问:“也许。”

他额上出了薄汗,不巧滴落在她的眼睛里,她因为刺痛而闭目,抬起身,使力咬一口他的颈侧,轻声道:“咬死你算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恨意,因为他斥责她,还是因为他现在这样对她?

俞景望发现并不是错觉,极为偶尔,戴清嘉看向他的目光里会出现稀薄的恨意。

戴清嘉咬得很狠,不过无伤大雅,俞景望扳起她的下颌:“要怎么咬死我?”他的手指探进她的口腔,抵住她的牙关,禁止她闭合,“把牙齿磨尖一点儿再说吧。”

他垂下视线,锁在她脸上,戴清嘉这么闹腾又不肯安静的性格,可以对她的男友甜笑的人,现在不认输、不出声、不求饶,只是不甘示弱地看着他,要表明她不会被任何人真正管教,不会被羞耻感和道德心驯服。

温柔乡是英雄冢。然而,再动人心魄的温柔乡,俞景望也不会陷落。

戴清嘉美貌惊人,性格却绝非柔软的质地。某种程度上,医生是亡命之徒,既然有掌控疾病和生死的野心,自然也想掌控其他的危险因素。

戴清嘉总在挑战他。她自己也是挑战本身。俞景望在暴烈的交锋中踏错不能转圜的一步。

戴清嘉低喃:“不要叫我全名。”

她提醒俞景望不要叫她嘉瞳,他非要叫,讨厌至极。现在他又叫她全名,让她以为自己犯了错。虽然,她确实正在犯一个重大的错误,可他是共犯,他不再可能成为她的法官。

俞景望唇息灼热,残酷地告知:“很久以前你说‘开心就行’,我不是告诉过你,事情发展到现实,不是你的开心能够控制的。”

他因为基本的责任而管束戴清嘉,最后也正是他监守自盗。意识到这一点,他恍然心惊。

他的行为与职责像治病救人的医生从杀戮中获得快感一样荒诞和不可思议。而颠倒和荒诞的世界,人竟然也能正常存活,甚至可以产生扭曲的快乐。

戴清嘉打到旁边的一盏充电式阅读灯,光腾地亮起,她恼怒道:“俞景望!”她一般随意地叫他俞医生,第一次直呼其名。

戴清嘉像一朵带露的玫瑰,不过,花一定没有她如此鲜活、灵巧,至高的美感,又能容纳最低劣的欲望。她为什么这么矛盾?

戴清嘉在航行的船体中感到眩晕,她的手攀上了俞景望的后背。雨夜并非纯粹的黑色,公寓内部像幽蓝的深海。

风雨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