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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望海潮 共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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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好人

  • 书名:近望海潮
  • 作者:镜子
  • 本章字数:1.7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5 16:59:11

13 好人

“如果我是冷血动物。你也没有输给我。”

俞景望再度来到安城中学,是因为看望他的高中班主任。

正值校庆,老师邀请他回校看一看,他便和高中的几位好友一起回了“安中”。

校园风景如昔。

俞景望不存在深刻的高中情结,走在“安中”,同行的好友回顾着单纯的校园恋爱,一时兴起,问起他。

俞景望表示没有早恋的经历。

好友调笑说:“但是你开启了很多人早恋的经历。”

俞景望的人生不至于贫乏到要在毕业这么多年后怀念高中,他不理会好友的调侃,在和老师叙完旧之后,他准备回爷爷奶奶家陪老人吃顿饭,晚上再回医院。

他经过“安中”的礼堂时,偶遇了俞彦珊,她主动说:“哥,我今天也要回爷爷家,你可以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吗?”

时间还来得及,俞景望点头。

俞彦珊在忙着文艺汇演的彩排,便邀请俞景望进礼堂:“你要去看一看吗?是我负责导演的话剧。”

俞景望对堂妹脸上自信、笃定的表情并不陌生——俞家的几个小辈都是能力很强的学霸类型,无论在哪方面,都会交出漂亮的成绩单。

他莫名联想到戴清嘉,她能力虽然不强,却是即使考倒数第一也不影响自信的性格。

俞彦珊引俞景望至座位坐下,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彩排,场面比较正式。灯光暗下,幕布拉开,女主角是戴清嘉。

话剧为抗日救亡的主题,她扮演一位爱国的青年女特务。

其实她本人的气质和角色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她在第一幕出场的时候,妆容刻意化淡,突出了端正的骨相,不显得违和,反而很英气。

间谍不是好演的角色,戏中有戏,既不能让对手看穿在演,又要让观众知道她在演。穿插的独白需要体现出人物内心巨大的压力和挣扎。

戴清嘉竟全把控住了,当说完一段情绪激烈的台词,她又恢复坚定的神态。

其中一段剧情讲的是女主角的过往。她生长在乡村,日军进村扫荡,屠杀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和姐姐。

一位话剧社的成员悄声和俞彦珊讨论:“清嘉看起来没有太强的爱国心和正义感,这个角色却演得很有信念。”

排练的时候,戴清嘉亲口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觉悟,太大的东西,我体会不了,但真实的感情还是由具体的人引发的。”

反而是和她演对手戏的男同学正气流于形式,接不住她的情感。

最后一幕,女主角回到学校生活,归乡为家人扫墓。

戴清嘉一袭白裙,捧着雏菊,舞台上起了风的效果,她的裙摆微微扬起,有种破碎的美。

落幕后,戴清嘉不走寻常路,轻盈地跳下舞台。她笑盈盈地找到前来观看她彩排的方奕:“怎么样怎么样?”

“有点儿进步。”方奕在礼堂指导了戴清嘉半个下午,彩排结束后,她径自离去。

戴清嘉收下宋予旸送的一束花,卡片上写着预祝她正式表演顺利,她和他谈笑几句,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在俞景望旁边。

他今天第一回见识到戴清嘉正儿八经的表演,她站在台上,全然变成另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安中’?”

“回来看老师。”

戴清嘉的书包掉落在地,因为没有拉好拉链,笔和发饰之类的小物品撒了一地,她把花放在一旁,蹲下来捡,无端端说:“这算是弥补你在上海错过我的演出。”

俞景望垂眸看着戴清嘉,她蹲在他的腿侧,整个人隐在前排椅子的阴影下。他当初在上海的车厢里,弯下腰捡拾她遗落的衣扣的时候,也具有类似的隐没感。

女同学和戴清嘉打招呼:“清嘉,好漂亮的花,今天还只是彩排,宋予旸同学当男朋友,果然是格外体贴。”

戴清嘉无辜地说:“只是朋友。”

宋予旸是俞彦珊的青梅竹马,俞景望对他有印象,还看见过他和戴清嘉在楼下接吻。半年过去了,他们的相处不进反退,停留在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范畴内,发乎情止乎礼。

俞景望淡淡地评价:“不像你的风格。”

戴清嘉蹲得腿发麻,一时站不起来,保持着蹲姿,仰面微微一笑:“因为他是好人。”

俞景望知道戴清嘉所说的好人不是好人卡的意思,和她讽刺自己“你是什么好人”形成对照。所以她愿意和宋予旸循序渐进,慢慢地发展感情。

“好像你自己承认过你不是好人,俞医生。”

俞景望唇边的弧度若有似无:“那你呢?”

“我也不是。”戴清嘉大方地承认,“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让好人伤心。”

俞彦珊回教室收拾好了书包,和宋予旸一起来到礼堂,她不好意思地说:“哥,久等了。”

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时间不知不觉超出了俞景望的预估。

宋予旸礼貌地打招呼:“景望哥。”

俞景望微微颔首,站起身来。

宋予旸发现俞景望旁侧的戴清嘉,他的第一反应是陪她蹲下:“嘉嘉,你怎么了?”

“我腿麻了。”戴清嘉抱怨道,朝他伸出手,“快拉我起来。”

俞景望作为旁观者,表情甚少。

俞彦珊则表示不屑:“这么大的人了。”

“怎么了?”戴清嘉和她斗嘴,“你家是住海边的,管这么宽,腿麻也不行吗?”

宋予旸宠爱地笑着,扶戴清嘉起来:“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戴清嘉看向俞彦珊。

俞景望在堂妹面前是沉稳哥哥的模样,俞彦珊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回到安城后,两人斩断了不应该存续的情愫。

俞彦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到,敬重的兄长会和自己的同学有另一层面的关系。

俞景望渐行渐远,在礼堂门口消失了。

戴清嘉望着他的背影,其实,她并非回到座位才知道他在,而是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他了。

灯光很亮,俞景望专心地注视着舞台。明知道专注只是他的能力而已,戴清嘉的节奏还是错乱了一拍。

戴清嘉从来都认为恋爱这件事应该是去功利化的,感觉对了即可,与其他事情无关,就像她不那么在乎对方是否优秀。所以,她对宋予旸来看她演出表示欢迎,但是他不来也没影响,她不需要得到他的欣赏,更不需要由被认可展开一段恋爱。

然而,当看到俞景望坐在台下,他在众多的面孔中如此清晰,戴清嘉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很希望他成为她的观众。

****

戴航出院的前一天,正好是周末。

戴清嘉一大早就来探望爸爸,边写作业边陪他说话。

戴宁笙和俞景望前后脚敲响病房的门,比起戴清嘉成天插科打诨,他们更为正经,主要就是关心戴航的身体状况。

戴航肠胃毛病不少,身体素质却很可以,术后恢复良好,没有出现并发症。

戴宁笙缓下一口气:“爸,您能渡过这次难关,我就放心了。现在只希望以后能不复发。”

俞景望稍后需要参与手术,在他离开之际,戴宁笙温柔地唤住他:“景望,等等。”她走到他身前,为他整理衣领和工牌,“有一点儿乱了。”

戴宁笙的手很快放下,她一直是这样细致、温柔的性格。

俞景望轻声说:“谢谢。”

他起初并不觉得异样,整理衣领只是很平常的动作,但在离开前,他感觉到一道视线凝聚在身后。

戴清嘉果然在讥诮地看着他。

李韵在傍晚来到病房,戴航只能吃流食,她煲了花胶干贝排骨汤,询问俞景望的动向:“景望下班了吗?”

戴航回答说:“做手术呢,从早到晚,应该快结束了吧。”

知道俞景望平时只能抽空吃几口饭,李韵摇摇头:“真忙啊,这孩子,别饿瘦了。”

戴清嘉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碗,正准备喝汤,李韵突然将保温桶塞到她手里:“等会儿有医生过来,我要陪你爸爸,你拿去给景望。”

戴清嘉心怀不满:“怎么又使唤我啊?”

李韵柳眉倒竖:“叫你做点儿小事也不行?别整天懒懒散散的,送完了就过来吃饭,吃完饭把你的作业拿给我检查。”

戴清嘉提着保温桶,来到手术室的楼层。

护士姐姐听说她是医生的亲属,将她领到了休息区等待。

手术一共持续了十个小时。

病人是颈内动脉颅内段多发性动脉瘤,需要夹闭主要供血动脉,同时做颅内外血管搭桥手术。主任亲自主刀,台上有两组医生,俞景望属于做高流量架桥手术的一组,要从手臂取下一段动脉,直接从颈部移植到脑内,同时夹闭动脉瘤血管的近端。

手术圆满结束后,俞景望走出手术间,他步履很平稳,脑内却惯性保持活跃。

能参加高难度的手术是很珍贵的机会。

医生需要科研和临床并重,前者的难度和价值不低于后者,不过,可能是受家庭的影响,俞景望没有考虑过成为单纯的科研工作者。因为科学研究太抽象,永远不需要直面死亡。

精神再无限,也还是要承载于人体中枢神经系统最高级的器官上。

头脑如此神秘,是人类高贵和脆弱的交会之地。每一次手术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这是俞景望真正钟爱的挑战。

当护士通知俞景望有亲属来送饭时,他以为是李韵,因为不好让长辈久等,他快步走向休息区。

兴奋的状态还在延续,在此时,他却见到了戴清嘉。她是“争分夺秒”这个词的反面,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恭喜啊。”

俞景望不免微微一怔:“恭喜什么?”

戴清嘉胡乱猜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手术很成功?”

俞景望走进来的时候,仍穿着绿色的洗手衣,他摘下口罩,戴清嘉能辨认出他状态的细微不同——是他比较少展现的一种优雅的野心。

“我是来做苦力,帮李老师送饭。”戴清嘉表明来意,“不过,我太饿了,喝了你一半的汤,介意的话,干脆全给我喝吧。”

“有区别吗?”俞景望瞥她一眼,他们之间讨论关于唾液交换的避嫌已经无意义了,“不过,你想喝就喝吧。”

戴清嘉本来可以放下就走,但她不想回病房被李韵施压,对手术室又有好奇,便逗留在此。

俞景望带戴清嘉去楼下的食堂吃饭,她的手机自动关机了,因此她百无聊赖:“你做的是什么手术?给你一个机会和我讲一下。”

“给我机会,”俞景望重复,“你也听不懂。”

“正好锻炼你的科普能力。”戴清嘉认为他不知好歹,“讲吧。”

俞景望简单地给她描述了手术过程。

戴清嘉一知半解,不过,她没有打岔,似乎是感觉到了人体的神奇:“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想看吗?”

眼见俞景望要打开手机,戴清嘉惊恐地按住他的手:“不想!”

“手机里没有。”俞景望语气平和,“我只是回复消息。”

戴清嘉的掌心压着他的手背,谈不上亲密的举止,却是他们近日来唯一的肢体接触。

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戴清嘉将手收了回去。

俞景望宛如无事发生,转达李韵的意思:“李老师让你别玩了,回去学习。”

戴清嘉喝光最后一口汤:“知道了知道了。”

俞景望和戴清嘉在电梯处分开,没有道别,自然而然地知道与对方不同路。

倦怠感姗姗来迟,俞景望在戴清嘉下行的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有几秒钟的分神。随后,他回到神经外科的住院部,继续值夜班。

周护士和冯昭站在护士工作台前,脸上不约而同地覆着一层落寞。

一个得脑动脉瘤的小病人今天晚上去世了。

本来神外是收治危重症病人最多的科室,他们对生死应该早已看惯。但小姑娘只有六岁,住了很长时间,因为脑干受压迫,连路都走不稳,天生笑眼,会对每一个医护人员笑。

神外的医护人员对她熟识,俞景望也知道她。可惜她在手术后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前天开始高烧,惊厥缺氧,最终没能救回来。

俞景望难以调动感伤的情绪,因此心里一片静默,直到冯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外界打破他内心的静默。

能进入这家医院工作的无不是医学生中的佼佼者,然而,医生们经过了学生时期严峻和漫长的苦修,最后面对的仍是挫败。

与科研的得不到相比,临床的失败意味着真切地失去,冯昭垂头丧气:“太突然了,感觉无能为力。”

“病人面对生命的无常,一生只有几次,我们注定有无数次。”俞景望缓慢地说,“可能做医生需要的不是感觉无力,而是接受不确定性。”

周护士强颜欢笑:“小赵医生,俞医生说得对,要接受事与愿违。”

有新的病人送来,同事点点头,重新投入夜晚的工作。

戴航出院后,身体逐渐好转,后续还要辅助治疗和定期复查。所有人都希望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插曲。

俞景望照常忙碌。

一天深夜,他刚下手术,便接到戴清嘉的来电,陌生而轻佻的声音在通话中响起:“你好,帅哥,我们在玩大冒险,嘉嘉选中了你的号码,不过,她喝得太醉,刚拨通就倒下了。既然不能打电话说,那你……方便过来吗?”

俞景望沉声问:“你们在哪儿?”

对方报出地址。

戴清嘉不缺朋友,卢珂是她真心的好友,其他多是玩伴。她如今有所收敛,只偶尔会和他们出来玩乐。

深夜,俞景望走进酒吧,背景音震耳欲聋,是他不喜欢的吵闹氛围。

他在卡座寻见半梦半醒的戴清嘉,深夜两点,夜生活刚刚开始,她的朋友们陆陆续续进入舞池,独留她一人在座位上。

俞景望将歪歪扭扭的她揽过来:“戴清嘉。”

戴清嘉倚靠着他的肩膀:“你来了。”

“这是第三次。”俞景望怀疑以戴清嘉喝醉的程度,认不出他是谁,“你知道找我来收拾烂摊子,就不知道远离酒精吗?”

戴清嘉撇嘴:“不,我喜欢喝酒。”

她酗酒后一身轻松,完全将问题留给他。

俞景望一时不知道送她去哪里最为适宜,不能让李韵知道,不能回学校,送去酒店更是招摇。

他不愿意在乌烟瘴气的地方久留,便扶着她起身:“站好点儿。”

戴清嘉推开他:“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

她身形摇晃,但真的自己走了起来。

俞景望不干预,在她身侧,与她同行,谨防她一头栽倒,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酒吧的后巷直接通向露天停车场,俞景望低头回复一则实习医生的紧急消息,片刻的工夫,戴清嘉已从他身旁消失。

她怨怒的声音自后面传来:“俞景望。”她走路无法成直线,长腿成了摆设,落后于他的步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俞景望回头:“你叫我什么?”

戴清嘉正常的时候脾性尚可,起码不像外表一样有杀伤力。除非被他折腾得厉害,她一般不会直呼他的全名。

戴清嘉明眸皓齿,却摆出一副烟视媚行的姿态:“你能戴清嘉来戴嘉瞳去,我就不能叫你的名字吗?”

春末夏初,繁密的枝叶形成不规则的树荫,俞景望的脸庞更暗一层:“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简慕问你是谁的时候,你没有说话?”

“我只是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口舌。”俞景望答道,“现在也一样,称呼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问题。”

“时间不早了。”他回过身,“走吧。”

戴清嘉自后面看着俞景望,他穿着一件薄的黑衬衫,背影傲岸、冷漠且独立,她恍惚间觉得他才是最自由的人。

“俞景——”戴清嘉耍赖是在行的,她得不到答案,不肯再向前走,原地蹲下。

俞景望只能折返,戴清嘉脸埋在膝上,安心做鹌鹑,一问三不答,他单膝蹲下:“你到底想怎样?”

戴清嘉捂着腹部上面的位置:“肚子疼。”

“那里是胃。”

“我就是这里痛,你不要吹毛求疵。”

俞景望面无表情:“再多喝点儿酒就不痛了。”

戴清嘉圈住他的脖子:“骗人的吧。”她眯起眼睛说,“你这个庸医。”

俞景望一看即知戴清嘉是在装病,不过,她确实醉了,他将她拉起来,手臂稳定地搂上她的腰。

回到车厢,俞景望将戴清嘉安放在副驾驶位,然后自己绕回驾驶位。

他之所以不将戴清嘉放在后座,主要是不想让她半途又蒙上他的眼睛,但他低估了她,在相对私密的空间,她越发肆无忌惮,她解开安全带,跨越中央扶手,选择她喜欢的能够与他面对面的姿势,坐上他的腿。

戴清嘉不是娇小的体形,轿车的空间又小于越野车,俞景望被她压着,蹙起眉:“清嘉,不要乱动。”

“嘘。”戴清嘉的食指抵上他的唇,示意他收声,“我不动,我只是坐着。”

戴清嘉将他当成人肉坐垫,她像想起什么,在手机上回复宋予旸的消息,然后再发语音告诉她的朋友,说她先走了。

俞景望点明:“他们并不关心你走没走。”

“只是随便说一声,又没关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清嘉所谓的朋友责任心基本为零,在她喝醉的情况下将她一个人扔在座位上,俞景望过去的时候,早有人对她虎视眈眈。

“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盯着你吗?”俞景望冷嘲道,“你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属实是奇迹。”

尽管戴清嘉坐在他腿上,但他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观看她。

美丽的面孔与她相伴相生,她甚至没办法选择隐去。形形色色男人的不怀好意只是最浅层的,她也许将因此永远面临潜在的危机。

她的心理活动和俞景望不在同一频道,她回视他:“包括你吗?”她认真又虚心地问,“俞景望,你也会盯着我吗?”

俞景望缓慢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盯着你?”

闻言,戴清嘉哼了一声:“你要是有真心,才真的是奇迹,你这个冷血动物。”

“如果我是冷血动物,”俞景望声音低平,“那你也没有输给我。”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戴清嘉不甘心道,“至少,我会想念你。”

俞景望眸中掠过幽光。

戴清嘉的指尖划过他的心口,她问他是不是想她了。她一向如此狡猾,自己只付出半分,就迫不及待地从他这里索取,以为言语在他这里和在她口中是等价的。

俞景望抓住她的手,拿下来。

戴清嘉最讨厌俞景望自以为矜贵的样子,她有点儿气恼:“我都没乱动,为什么碰一下也不行?”

因为他的吝啬,戴清嘉似乎寻找到撕毁承诺的借口,她突兀地亲了上去。

俞景望眉目凛然,偏开脸。

戴清嘉察觉他试图摆脱,干脆捧起他的脸,长驱直入地吻他。

她的唇蕴着甜美的酒意,她意外地表现出耐心,一点点地挑逗和索求,直到俞景望开始回应。

安城气候湿润,当俞景望燥热的手握上她的后颈,她几乎兴奋了,这样深入和激烈的吻,她许久没有尝试过了。

她穿着一字领连衣裙,绷在肩头的松紧带下滑,灰蓝色裙摆铺展在俞景望的腿上。

她靠近他,抽出他的衬衫,手探进去。

戴清嘉忘记了场合,俞景望和她分开,握着她的双腕,固定在身后。

戴清嘉明显很不满意,剧烈地挣扎。

俞景望回神,他是能够自控的,冷静地说:“我们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他们回不到原点,也回不到上海,不会再有激情主导、不清不楚的关系。

戴清嘉分不清楚:“我不明白——”

“说了结束,就意味着我们不应该私下再有联系了。”俞景望表情很冷,“你明白的,瞳瞳。”

俞景望不自觉地叫她瞳瞳,潜意识里知道,这样能使她安静。

戴清嘉停止挣扎,平息下来。

俞景望松开她,半晌,她倾身向前,面颊贴着他的下颌,轻轻地磨蹭:“你……知道冒险的内容是什么吗?很恶俗的那种,找一个人表白。本来我可以打给予旸,这会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我也不懂为什么给自己找了个难题。”

俞景望的胡子刮得很干净,戴清嘉不会被硬茬刺痛,但是他颌面那一片还是有略微的粗糙感,她细嫩的肌肤被磨得微微发红。“我不想结束。”她在他的耳畔落下轻吻,“俞医生,你当瞳瞳的男朋友吧。”

车厢里一派安静。

大概戴清嘉不预期俞景望能应答,说完之后,她埋首在他肩颈处,昏昏地睡着了。

俞景望暂时没有挪开戴清嘉,她的身体轻盈又沉重,像她与生俱来的矛盾感,也是他对于她的矛盾感。

透过车顶方正的天窗,他看到一弯细长的月亮,在夜空印下微黄的湿晕。

明知戴清嘉酒后就会不受控,即使他不会再任由自己失态,他回归正轨的生活也有面临挑战的可能,为什么他还是来了?

戴清嘉湿热绵长的气息喷洒在俞景望的颈侧,他虚握着的手放在她的腰侧,被她垂下的长发扫过,慢慢地舒展开。

此前的某天,锋利的纸在俞景望的手指上划出伤口,薄薄的一道,不知深浅。

起初无知无觉,直到他在那天去了川菜馆,碰到刺激性的辣椒油。或许以他的耐受力称不上疼痛,伤处却一直有存在感。

在上海,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俞景望偶尔抓握戴清嘉丝滑的长发,她会嗔怒地怨他扯痛了她。

回到安城,他们断绝联系。

有一次,俞景望在文件里发现一根属于戴清嘉的乌青发丝,当时他不甚在意地拂去。

是的,无论是伤口还是发丝,实体的微小痕迹总能消除。

戴清嘉与简慕走进酒店,俞景望本不打算管束,红灯倒数,他的手控制着方向盘,却错觉有细韧的青丝盘绕在他的指节上,越缠越紧。

李韵突如其来的电话终于使之松懈。

假如说他当时的反应只是由于误解戴清嘉行事出格、乖张,那么,又该如何解释,他清楚宋予旸品行端方,是最适合长期交往的人选,戴清嘉愿意对其认真,一反常态收起游戏的态度,他却依然感到不悦?

一直以来,俞景望精确地衡量着戴清嘉对他的影响力,试图将她定义在不重要的范围里,然而他忽略了,对自己来说,不喜欢的人和事从来无须斟酌。

****

戴清嘉在凌晨五点醒来,酒后感知能力迟钝,她思索了半天自己身在何处。

床头有一盏灯,点亮了她的记忆。

这是俞景望的公寓。

俞景望走进来,按亮房间的灯,回来已经是两点半,他浅睡了几个小时,刚才才醒:“你睡觉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起来吃点儿东西。”

戴清嘉的衣服尚且完整,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她走入卫生间,瞥见脏衣篮里有俞景望的衣裤,上面沾着干掉的污秽物。

外卖送达,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喝粥,她记忆残存,绝口不提自己强吻他的事情,问道:“我是不是吐了?”

俞景望吃完一个三明治,点了点头:“你倒是很会找地方。”

昨天他为戴清嘉拿过来垃圾桶,她偏要全部吐在他身上,她自己的衣裙干干净净,末了,还嫌弃他脏污。他懒得给她换衣服了,干脆直接把她扔上了床。

“我喝醉了。”戴清嘉辩解,“什么都不知道。”

俞景望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俞景望白天还要上班,他不打算再睡,进了卫生间洗漱。

戴清嘉不小心打翻了粥,弄脏了一本厚重的医学书,她听说外文书比较昂贵,为此有点儿心虚,为防止俞景望和她算账,打算藏起罪证。

她打开位于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置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戴清嘉其人以自我为中心,对他人隐私没有很强的窥探欲,同样没有很强的尊重意识。她脑中掠过一种猜想,驱使着她打开文件袋。

俞景望收拾完毕,从卫生间出来,通知戴清嘉说:“我七点要去医院,你睡醒的话,可以打车回学校。”发现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眉间一紧,“你怎么了?”

戴清嘉的表情晦明难辨:“你可能会出国?”

窗帘半开着,她身后显露出熹微的晨光,不过,天还是阴阴的,像她阴郁的面色。

俞景望淡然解释:“嗯,之前就有计划。”

戴清嘉敛着眸,一言不发。

俞景望走到她面前:“戴清嘉。”他虽然叫了她的全名,可是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在提醒她注意他要说的话。

戴清嘉攀上俞景望的肩膀,像情不自禁,柔慢地吻他,他静止不动,她闭着眼睛:“昨晚你回应我了。”

“记得这么清楚。”俞景望轻声说,“看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戴清嘉当然记得,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不知如何就脱口而出,要俞景望成为她的男朋友,她下意识地说:“就算我不记得,也不代表是假的。要是我是认真想和你在一起呢?”

俞景望深深地看着她。

戴清嘉咬着唇的内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俞景望想起在病房里,戴清嘉对于他和戴宁笙亲密举措的凝望,他问道:“你很在意我和宁笙的关系?”

戴清嘉收拾房间的方式是将乱糟糟的衣物堆积到床上,然后铺上床单。

俞景望的问话探进戴清嘉心里凌乱不堪的角落,她立刻用另一种情绪覆盖:“你对我和别人无所谓,难道我还不能在意你吗?”

听起来她有点儿气急败坏,俞景望沉默几秒钟,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我无所谓?”

戴清嘉惊讶地看着他,像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你说什么?”

俞景望平静地说:“我确实不想让你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传统婚恋观念里的排他性,俞景望过去将其解读为一种忠诚条款,事实上,他对占有他人无兴趣,也不想被他人占有。然而现在,排他性似乎变为一种他无法回避的感觉。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这没什么不可以面对的,人不至于脆弱到被一种感觉打倒。”

戴清嘉从小到大听表白听到麻木,而且俞景望不是在表白,他只是以一种克制和理性的方式描述他的情感,她的心灵像被划分为向阳面和背阴面,他的话使得两面都在震动,她问:“你这是同意做我的男朋友了吗?”

“嗯。”俞景望坦诚地说,“不过,还是等你考完了试,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戴清嘉生理和心理已经是成年人,尽管并不是很成熟,但至少能够和他平等对话。

俞景望有掌控欲,不代表他会想支配她,他对哄孩子的恋爱模式也敬谢不敏。

他和戴清嘉还存在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磨合是其一,家人的看法是其二。

不过,他是精神高度自主的人,这并非他多喜爱戴清嘉,而是他只忠于自我的意志,不会自建牢狱,外界的声音亦无法决定他。如果他们走到确定彼此的那一步,现实的障碍,他会解决。

俞景望看向戴清嘉年轻的脸庞,他愿意和她试一试,并默许了不同的可能性,但是这似乎言之过早,且不说他的感情深度不明,也不说她三分钟热度,眼下的问题是,她到底能不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戴清嘉理解他的意思:“到那时候?我可没有什么耐心。”

俞景望蹙着眉:“你连几个月都等不及?”

戴清嘉环抱着他的腰,仰起下巴,挑衅地说:“那这几个月我可以和别人在一起吗?”

俞景望微笑说:“你当然有自由,那我们就不需要等到几个月以后了。”

孩童式的威胁明显不适用于俞景望,他虽然微笑着,可是目光冷峻。

戴清嘉知道他不满意她的游戏态度,笑出来:“好啦,我是开玩笑的。只是我现在就想亲你抱你和——”剩余的话,她没有继续说,踮起脚来亲他。

俞景望原本不太喜欢接吻,是戴清嘉过于喜欢,培养了他的习惯。

他的手穿插在她的发间,拇指摩挲着她微红的耳朵。

他审视着戴清嘉,她皱了皱鼻子:“头好疼,不想说了。”

俞景望无奈,令她上床休息,他到时间要离开,临走前站在她床头,回想起昨天的混乱:“我收回原来的话,事不过三,你以后不要再喝酒。”

戴清嘉眨眼:“现在就开始管我了?”

“如果你把这定义为管,”俞景望凝视她,“我不能吗?”

“可以。”戴清嘉从被子下伸出手牵他,“算是你的特权。”

她仰躺着,额头光洁,瞳孔黑亮,狡黠隐在困意背后,看上去有几分不寻常的乖巧。

俞景望俯下身,她趁机咬了一下他的鼻尖,抬起膝盖磨蹭他的腰,他遮住她的眼睛,低缓地警告:“别来招我。”

戴清嘉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俞景望温热的气息。

半晌,他抚了抚她的头发:“睡吧。”

****

俞景望下班后回到公寓,戴清嘉已经不在了,她自觉地回了学校,给李韵和他各发了一张她在教室写作业的照片。

俞景望不止收到这一张照片,戴清嘉开始将和他的聊天框当作留言区,不过,往往她发十条只能收到他一条言简意赅的回复,一方面是他性格的缘故,另一方面是他忙到无暇顾及私人生活。

星期六的半夜,手术结束的时候,俞景望的微信里显示有三十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是“我好像感冒了”。换作以前,他只会认为这是无足轻重的小病,但是戴清嘉发消息只围绕她自己,是丝毫不考虑他爱不爱看的,她要是高兴,解出一道数学题也会跟他炫耀。感冒还属于其中比较有意义的。

俞景望在电梯里回复:“严重的话,吃药。”

戴清嘉发过来一个表情包:“我好像感冒了,你冷漠的态度把我冻坏了。”

俞景望揉了揉额角,他至今仍不适应戴清嘉的聊天模式,她有时候幼稚起来是真的很幼稚。

俞景望走出电梯,在公寓门口见到熟稔的高瘦背影;“清嘉。”

戴清嘉转过身:“时间刚好,等了你十分钟。”

公寓注重私密性,只有本层的用户才能通过电梯到达。俞景望问:“你怎么上来的?”

“我上回离开的时候,看到你的鞋柜上有张门禁卡,顺手就拿了。”戴清嘉回答,“我今天遇到一个人,长得很像以前痴恋我的一个变态。”

俞景望打开门:“痴恋?”

戴清嘉意有所指:“嗯,就是和你这种冻坏我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痴恋。”

“听起来你对我好像有很多意见。”俞景望轻轻扬眉,“我太忙了。”

戴清嘉故作困扰地说:“那怎么办呢?”

俞景望关上门,瞥她一眼:“各忙各的,尤其是在这个阶段。”

戴清嘉踏进玄关,抬起双臂,撑在俞景望身侧:“哦,你舍得不见到我吗?”

“为什么不?”俞景望低眸,“我们以前也是很久不见。”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互相凝视着对方。

戴清嘉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她取出来,任由屏幕闪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来电显示是予旸,有名无姓,其后连缀着一个兔子的卡通表情。

俞景望淡而又淡地说:“你可以接。”

“我不想接,不行吗?”戴清嘉明眸一转,“我现在想做别的,你不想的话,我就接了。”

她吻上他。

俞景望抬起戴清嘉的下巴,跟她亲密地接吻,他今天似乎很有耐性,她沉溺于他温柔的吻。

半晌,俞景望低头,在她颈间一闻,闻到了酒气:“喝酒了?”

其实,戴清嘉不仅没有被俞景望冻伤,他做手术的时候,她在怡然自得地和卢珂、侯旭吃夜宵,她睁眼说瞎话:“一点点。”

俞景望微笑着,没有表现出不悦的迹象。

戴清嘉倚靠着他,上半身安分地待在他怀里,下半身则抬起膝盖,轻磨慢蹭。

俞景望下巴抵在她头顶:“还是这么大胆。”

“小时候,老师对我的评语是胆大包天。”戴清嘉一笑,“你觉得是好的评价还是坏的评价?”

戴清嘉肌肤细腻、骨肉均匀,光流连都是一种享受,而俞景望唯独抚摸着她那处的椎骨,并不答话。

膝盖的感觉如此迟钝,戴清嘉却还是能感知到她抵着的部位。她对男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是在俞景望身上建立的。

她不小心用了点儿力,俞景望揽着她的腰,反过来将她压在门上。“我刚才在想,你只对我这样大胆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问,“哪里学的?”

戴清嘉轻轻巧巧一笑:“总不可能是和予旸学的。”

她被俞景望抱起,她仰起头惊喘:“你有病——”

俞景望声音低沉道:“你来之前就知道的,清嘉。”

其实,他知道戴清嘉的喜欢,正如他在退让,她同样也在退,以她的反叛、任性,退到这一步足够他另眼相看了。可是她的喜欢分量有多少?他无论喜不喜欢都能运用理智,而她是即使喜欢也不会太认真。

她将答应他的不喝酒抛诸脑后,照旧和宋予旸联系,他不至于因此生气,却洞察了她故意踩线,再用明知故犯这一行为挑动他的情绪。

俞景望当然不想惯着。

戴清嘉为了转移怨气,一口将俞景望的唇咬出血。

他蹙起眉:“我明天还要上班。”

“你可以说是你自己咬的。”戴清嘉哼笑着说。她思索一番,实在是不好想象俞景望会在什么情形下咬破下唇。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你想我吗?”她似乎对于这类浅白的问题很执着。

俞景望心下隐叹,和她对视,他缓慢道:“如果我没有,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他冷清的眼眸此刻暗沉沉一片,是在回看她。

戴清嘉视野里的光晕散开,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凑上去吻他。

她好像也可以不看俞景望的脸,只看他的眼睛,就能够辨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