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有一种真实的生活感,燃烧过的东西,会在这里慢慢地冷却下来。
戴清嘉和俞景望再见是在返回安城的当天。朱静提早为二人订了公务舱的机票,他开车来接她去机场。
戴清嘉的行李箱巨大,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吃力地拖行着。
俞景望从主驾驶位下来,抬起她的行李,放至后备厢。虽是在帮助她,但他像回到和她认识的初期,态度疏离。
戴清嘉自然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主动,她只在俞景望从她手中拿走行李的时候说了一句谢谢。
朱静坐在副驾,去机场的路上,主要是她和戴清嘉交流:“清嘉,祝你一路平安。下次再来玩。”
安检之后,和戴清嘉同行的人只剩下俞景望,除了必要的问与答,他们不再说其余的话。
上了飞机,两人的座位正好不在一起,而是隔着走道相邻。
飞机进入平流层,俞景望闭眼休憩,隔壁传来愉快的交谈声。
戴清嘉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出现了耳鸣的症状,她忍耐着,身旁递过来一片口香糖。
“吃这个会好点儿。”一个长得不错的男生,说的是安城方言。
戴清嘉接过来,开玩笑说:“谢谢,我差点儿以为你在暗示我什么。”
“这怎么可能?”男生忙不迭否认,“我也耳鸣,把最后一片口香糖给你,要暗示也是在暗示你很漂亮。”
“这倒不用暗示。”戴清嘉说,“因为太明显。”
盛赞她样貌的话,戴清嘉听过无数遍了,不过,她不介意在百无聊赖的飞行途中和他聊天解闷儿。
男生还算幽默,能引起她最浅层次的乐趣。
男生一落座就开始做心理建设,最终才有勇气递给戴清嘉一片口香糖,争取到机会和她聊天,难免想表现自己,就疏忽了音量控制。
空姐先去他们的隔壁,然后过来提醒:“先生,可以麻烦您小声一点儿吗?有乘客需要休息。”
戴清嘉看向邻座,入眼的是俞景望英挺的侧脸,不比较则已,比较起来,丘陵与高山还是有区别的,她身边的男生只能说是平凡。
俞景望正在看书,察觉她的视线,扫过来一眼。
戴清嘉差点儿以为俞景望是投诉人,这时他身旁的阿姨露出不满的表情,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好吧,他不会这么小气。
落地的瞬间,机舱震动,飞机高速滑行,体验有点儿类似迪士尼的创极速光轮。只不过,现下安城的烈阳将机舱内部照得一片光明,戴清嘉不再需要抓住谁的手。
他们到达安城。
李韵事先说好来接机,戴清嘉打开手机,她的信息传输进来:“我们到了。”
取完行李,戴清嘉和俞景望一起走出去,他们一样的人高腿长,勉强能保持同步。
在临近出口的地方,戴清嘉看见不远处的李韵和戴宁笙,她鬼使神差地落后俞景望一步。
俞景望一下飞机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到出口的时候才刚挂断,余光察觉到一直走在他身边的戴清嘉不见了。
几乎同时,戴宁笙跨步上前,来到他身前,半抬起手,复又放下,语气欣悦地说:“好久不见。”
戴宁笙看着俞景望,视线似乎被他占据,她离得近,温雅的香气传至他的鼻端。
俞景望一时不理解戴宁笙的热情,不过,还是回应道:“好久不见。”
李韵欣慰地看着两人,没有注意到,戴清嘉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一瞬间是完全褪去的。
戴宁笙退离,看向戴清嘉,她有点儿犹疑:“瞳瞳。”
戴清嘉无表情的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很快扬起了灿烂的笑容,扑进李韵怀里:“李老师,有没有想我啊?”
大庭广众之下,李韵既受用又不好意思,她口是心非地说:“你这孩子,像什么话,都比我高了,还要喝奶吗?”
戴清嘉不依不饶:“那你先回答我。”
“想,想,大小姐。”李韵妥协道,“真拿你没办法。快走吧,你爸爸还在外面等着,等会儿我们直接出发去‘安中’,送你回宿舍。”
戴清嘉问:“今天就去吗?”
“不然呢,你好不容易能回去?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李韵尝试拖动戴清嘉的行李箱,“好重,你到底装了什么?”
俞景望从李韵手中接过行李:“给我吧。”
“谢谢了,景望。”李韵一并致谢,“还有清嘉这次在上海,麻烦你和你小姨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戴清嘉冷不丁道:“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他又没有什么损失。”
“说什么呢,懂不懂礼貌?”李韵不满她的任性之语,“如果不是你到处乱跑,会给人家景望添麻烦吗?”
戴清嘉在俞景望面前蛮横,在家里还是逃不过挨训的命运,虽然她可能当作耳旁风,听听就过了。
俞景望淡声道:“阿姨,清嘉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损失。”他安慰李韵,“您不用放在心上。”
戴宁笙浅笑着说,“其实我看瞳瞳的表现好了很多。”
李韵嗤笑:“你可别高看她。”
俞景望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戴航的车在他隔壁,他们各自上车,一前一后驶出停车位。
出口处,汽车排着队等候缴费通行,戴清嘉反跪在后座上,将掉落的公仔在后窗重新摆放好。她以前喜欢夹娃娃,夹到后全部堆在爸爸的车上,说是当作她陪他出行。
俞景望的车在后方,隔着两层玻璃,他们的视线短暂交集,他沉静地看着她。
太阳的光点落在他脸上,就像新年夜烟火的亮光照进眼睛里的感觉。
安城有一种真实的生活感,燃烧过的东西会在这里慢慢地冷却。
****
戴清嘉回到学校,最开心的人还是卢珂,周一在升旗仪式上见面,她飞扑上来,说着蜜语甜言:“想死你了,瞳瞳宝贝!”
“以后就可以天天见面了。”戴清嘉回抱她,“因为要天天上学。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卢珂怏怏不乐:“我一天到晚都在上补习班,都没有玩乐的时间,痛苦死了。”
“我也一直在集训。”
“不可能,我还不了解你吗?上海是花花世界,李老师又不在。”卢珂斩钉截铁地说,“你就从实招来吧,在上海摘了几朵桃花?”
“你高估我了。”戴清嘉本来是不打算回顾的,既然卢珂这样问,她想了想,便回答说,“非要算的话,也就一段。”
领导在台上讲话,卢珂在队伍里悄悄问:“是上一回我半夜三更打电话给你时在你身边的男人吗?”
“嗯。”戴清嘉含糊道,“你知道是男人?”
“因为声音比较低沉,一听就知道不是小男孩呀,很好听,就是有点儿耳熟,你让我见过吗?”
戴清嘉只能庆幸卢珂和俞景望不熟:“你不认识。”
卢珂好奇心起:“那我要看合照。”
戴清嘉的手机里的自拍他拍照片无数,唯独和俞景望没有合影,她没有拍下他的意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的,没什么好看的。”
“好神秘哦。”卢珂像审讯一样凑近戴清嘉,“那我可以断定这男的不普通了,不只人不普通,对你来说也不普通。”
戴清嘉笑吟吟地说:“那你猜错了。”
升旗仪式结束,在回教室的路上,卢珂拍了拍戴清嘉,在她耳边提醒:“另一个不普通的。”
宋予旸和俞彦珊走在前方,像听到了卢珂的话,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嘉嘉,好久不见。”
戴清嘉大方地回应:“好久不见,予旸。”
俞彦珊也回了头。
公主纡尊降贵地跟她问好:“清嘉,我听说你到上海学表演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知道你作为演员会不会有进步呢。”
俞彦珊说话像小领导,戴清嘉只敷衍地打了声招呼。
俞彦珊宛如大型电灯泡横亘在戴清嘉和宋予旸之间,卢珂主动上前,和公主热情地搭讪,挽着她的手远去。
两人走进教室前的竹林,宋予旸先开口:“嘉嘉,你想好了吗?继续和我交往,就算以朋友的身份也可以。”
“朋友的话,一直都可以。”戴清嘉笑了一下,“你这段时间没有找我,我以为是你不想继续了。”
同样是白衬衫,俞景望穿在身上偏冷感,宋予旸则给人一种净澈的感觉。
少年肩膀很宽,高而清瘦。
“我不是不想,”宋予旸平静地说,“只是不能而已。”
如果宋予旸说不敢,戴清嘉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但,他说的是不能,克制又脆弱,她心里好像被敲了一下。
戴清嘉返回教室,让宋予旸稍等片刻,她拿出在迪士尼买的玲娜贝儿公仔,她本来是要送给卢珂的,但卢珂更喜欢雪莉玫熊,那这只小狐狸赠给宋予旸也无妨。
宋予旸收到礼物,表情晴朗起来。
月中,戴宁笙前往安城大学参加一场关于中学生心理健康的讲座,出席的还有市里各中学的青年教师。
主讲人是安城大学心理学系一位年轻的讲师,戴宁笙本就对内容有兴趣,台上的人又讲得好,她全程都听得认真。
讲座结束,天色暗了下来。
和戴宁笙一起来的同事由丈夫来接,因为知道不顺路,她婉拒了同事送她回去的提议。
晚高峰时段,戴宁笙打不到车,正打算步行到地铁站,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中雨,她因为忘记带伞,只能止步在教学楼内。
晏时安离开得稍晚,下楼的时候,天空映入眼,呈阴郁的青白色。
戴宁笙在屋檐下避雨,她大概希望雨快点儿停,不过,也并不是很焦虑,只是静静地赏雨,背影安宁。
晏时安走到她身旁,善意地问:“没带伞吗?”
“晏老师?”戴宁笙侧过脸,“是的,我忘记带伞了。”
晏时安绅士地说:“我今天刚好没开车来学校,只有一把伞,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到地铁站?”
“当然不介意,非常感谢。”戴宁笙伸出手,作自我介绍,“我叫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
晏时安伸手与她交握,他的肤色类似白玉,手与腕既有玉的温润,也有微微的沁凉。
晏时安撑开黑色的长柄伞,和戴宁笙一起走向地铁站。雨落在伞面上,打出质感沉闷的响声,他说:“秋冬的雨比较好的地方就是不会下得太大,暴雨的话,总缺乏一点儿观赏性。”
戴宁笙笑着说:“虽然下雨会比较麻烦,不过,我喜欢雨天。”
安城大学距离地铁站大约一两公里。
在路上,晏时安或者解答戴宁笙就讲座内容延伸的问题,或者与她漫谈其他,总之两人相谈甚欢。
戴宁笙作为老师的习惯之一是不吝惜表达对他人的欣赏:“你刚才讲得很吸引人,虽然我是外行人,不过,我同事是心理老师,她也对你赞赏有加,她还说你读博士的学校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
晏时安是海外归来的认知心理学博士,他说起求学经历:“读博士的时候太忙了,我对读本科的学校印象比较深。”
“因为我是师范生,本科要修很多心理学的课程。”戴宁笙笑言,“说起来,我们学校的心理学也很好呢。”“心理学专业很好的师范学校。”晏时安微微一笑,“北师大吗?”戴宁笙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猜出来:“对……你也是北师大的吗?”晏时安点点头。
戴宁笙惊喜交加,问了他的年级:“原来是学长,真巧呀。”
晏时安温然笑道:“我没想到,在这么南方的城市也能遇见小学妹。”
戴宁笙纠正他:“学长,其实你只比我大三级而已,可以不用加‘小’这个限定词。”
晏时安挑眉:“不愧是语文老师,很严格。”
因为是校友,两人友好地交换了联系方式,此时戴宁笙接到俞景望的电话,他正好在附近办事,知道她下雨天没带伞,便说过来接她。
戴宁笙的目光落到一旁,眼尖地发现晏时安的左肩完全湿了,她抽出纸巾,递给他说:“学长,真不好意思,因为和我撑一把伞,你衣服都湿了。”
“没关系。”
其实伞面足够大,刚好能遮蔽住二人。晏时安应该是为了照顾她,将伞偏向她。她这一边空间宽敞,她连雨丝都没有沾染分毫,他反而淋雨了。
雨雾迷蒙,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停在街道对面,戴宁笙辨认出是俞景望的车。
俞景望撑伞下车,准备走过来接她,街道狭窄,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
晏时安正待开口,戴宁笙却匆匆和他道别,离开了伞下,她淋着夜雨,快步通过道路,走向俞景望。
****
回安城后,俞景望比他预想中要更忙碌,神外的病人多,危重症多,每天早晨交班堪比打仗。一周二三十台手术,还不包括急诊手术,动辄深夜两点结束,他返回公寓草草睡三四小时,然后开启新的一天,因此没有闲暇考虑其他的事情。
每周的单数日,科室会在早上七点开读书报告会,由年轻医生主讲。俞景望是本周的汇报人,身体在连轴转之后感到轻微疲倦,精神反而格外清醒,他从容地站在台上,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此时,有一条消息传过来,来自戴宁笙,只有简短的一行字:“景望,你在医院吗?我爸爸出事了。”
事情要从年后两家父母一起喝早茶开始说起。朱月讲到过去生重病的经历,仍心有余悸,说一定要注意身体检查。
戴航和李韵表示不讲究这个。
俞庭说,对健康问题还是要审慎,很多问题可以通过检查及早发现、有效治疗,并建议他们做高发癌症的筛查。因为许多朋友都会向他咨询,他只是给出作为医生的建议。
没想到,戴航到医院做检查真的查出了问题,李韵听到“肿瘤”两个字,当场眼前发黑。
结直肠肿瘤,是否恶性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
黄昏时分,俞景望来到肿瘤科,在走廊见到戴宁笙,她不常来医院找他,算起来两人只在两周前见了一面,他走到她身边:“宁笙。”
戴宁笙侧影单薄,她转过身来,眼睛泛红,却没有哭泣。
她的外公就是因为癌症去世的,查出肿瘤这件事在戴航身上重演,李韵情绪反应很大,所以她要做家里人的支撑。
普通人谈癌色变,俞景望作为医生还是比较客观的,觉得即使发现肿瘤,也和判死刑完全是两回事。不过,同样为人子女,他有类似的体验,所以能理解戴宁笙的心情。
朱月生重病的时候,俞景望临近毕业,尽管不见得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但常会感到沉重。他是见惯生老病死并且对生老病死持理性态度的人,当死亡的阴影降临在至亲身上,尚且如此,更何况戴宁笙。
戴宁笙不说话,只拉住了他的手,她支撑着李韵,现在也需要依赖另一个人。
她的手虚软,俞景望回握了一下,低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他从来不对病人做盲目乐观的承诺和鼓励,却在不属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对戴宁笙说了。
好在她真的受到抚慰,强打起一点儿精神。
最终的结果,不幸中的万幸,是结直肠癌早期,术后生存率比较高。
俞庭帮忙联系了一位专家主任,择期进行手术。
这段时间,戴宁笙在学校和医院间疲于奔命,俞景望会给予她必要的支持,不过,他自己也忙,支持始终是有限的。
毕竟生病的是自己的爸爸,戴宁笙殚思竭虑,整个人瘦了一圈。
所有的事情,戴清嘉因为住校都不知道,大人把她当成帮不上什么忙的小孩,干脆让她好好念书。一切尘埃落定后,她被通知说爸爸要做手术了。
戴航住院第一天,俞景望在休息时间下楼探望,一进病房,便见到戴清嘉坐在戴航的床边削苹果。她察觉有人进入,侧头看向他,因为这一分神,苹果皮断了。
“俞医生。”戴清嘉自然地打招呼,“你来得不是时候,害我把苹果皮削断了。”
俞景望和戴清嘉回到安城后是真正意义上的断联。
因为每天事务繁多,俞景望一天当成两天过。再加上上海之行和他如今严肃、规律的生活调性相去甚远,回顾起来,像很久远了。
他穿着白大褂,回视戴清嘉。她不怎么起变化,惨白的病房,越发显出她的明丽,尤其是在所有人都心事重重的状态对比下。
戴航见到小女儿,心情好了不少:“看你说的,人家进来和你削断苹果皮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技术不到家。”他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又对俞景望说:“景望,这段时间辛苦你帮忙了。”
俞景望微笑:“别这么说,叔叔,这是应该的。”
苹果连皮带肉被戴清嘉削去小半个,她突然问俞景望:“我不吃苹果,这个你要吃吗?”
俞景望看她一眼:“不用了。”
戴航狐疑地嗯了一声:“你不是削给我的吗?”
“是的,但是我想起来我忘记洗手了。”戴清嘉点头,“爸爸,你是病人,我给你再重新削一个。”
戴清嘉去俞景望公寓做客时的一大癖好就是把难吃的东西给他吃。
朱静送给俞景望一箱苹果,戴清嘉和他都不喜欢吃,她非说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坏掉,硬是塞给他吃,他当时不胜其烦。
戴清嘉现下无意识地重现了这个习惯,不过,由于她在爸爸面前一直是鬼灵精,自小就爱捉弄大人,戴航忽略了她熟稔的语气,哭笑不得地说:“你自己知道不干净,还问人家吃不吃。”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戴清嘉走到阳台上,打开水龙头,随意冲洗几下,就将过了水的苹果咬在口中。
透过玻璃窗,俞景望看到她在自觉地按照七个步骤洗手。
戴航对着她喊话:“行了,瞳瞳,你不用削了,我看你拿刀跟耍杂技似的,我都提心吊胆。”
戴清嘉重新洗了一个苹果后出来,俞景望用免洗凝胶给手消毒:“给我吧。”
戴清嘉奇异地说:“你居然要吃吗?”
俞景望是要为戴航削苹果,他削下的苹果皮薄且完整。
戴航和戴清嘉都在旁观这位大材小用的外科医生削苹果,戴航乐呵呵地嘲笑说:“瞳瞳,看看你。”
他属于苦中作乐。他脾性随和,确诊以来,李韵一直阴郁,他反过来劝慰妻子,却依然改变不了她和大女儿凝重的心情。小女儿过来,气氛才轻松,他能真心地笑一笑,即使未知的因素还很多。
戴清嘉认真地说:“你会没事的,爸爸,我有预感。”
戴航还来不及为女儿熨帖的话感动,她便拍一下他的肚皮,语气轻快地说:“戴老板,看你的啤酒肚,以后要少碰烟酒了哦。”
戴清嘉抬起头,对上俞景望的目光,他向戴航微微颔首:“叔叔,您好好休息,我先上去了。”
****
戴航的手术很成功,按照医生的说法,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李韵高悬的心总算落下。
这对戴清嘉也是好的消息,她周日来医院看望术后的戴航,戴航的气色恢复得不错,还能和她有说有笑。
晚餐时间,戴清嘉外出觅食。
简慕跟随着她在深巷里穿行,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川菜馆前,他提前声明:“我只是比较想吃辣的,并不是陪你来。”
戴清嘉掀开帘子:“简少爷,我知道了,不用重复两遍。”
她是自己想来,正好简慕发来“在干什么”的消息,她就问他能不能吃辣,他说他嗜辣如命。反正一个人吃火锅很无聊,她就叫上了他。
戴清嘉和简慕登上二楼,老板招呼他们坐下。因为安城人一般不能吃辣,所以店里人很少,只有寥寥几桌坐着顾客。
俞景望竟然也在。川菜馆在医院附近,他和同事们出来找地方吃晚饭,冯昭提议来这里。
戴清嘉走向座位,俞景望是背对着她的,她猜测他即使看到了她也会漠视。
因为没有其他长辈在场,她便若无其事地落座了。
餐馆以川菜为主,兼营四川火锅,戴清嘉点了一桌的菜和重辣的牛油锅底。她和简慕两个人比隔壁四个成年男性点的更多。
简慕对戴清嘉点远超食量的菜倒没什么意见,她素来如此,宁可吃不完,但想吃的都要吃到,大不了每样尝一口。只是面对满锅的红油,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清嘉迫不及待地动筷:“你怎么不吃?”
简慕勉强吃下一口,呛咳出来:“给我水。”
戴清嘉见识过男孩子吸引和讨好她的一百种方式,虽然简慕反其道而行之,但她还是一眼就看穿了:“简慕,其实你不能吃辣,对吧?”她倒了一碗水给他,“不能就不要逞强。”
“我没有。”简慕不可能在戴清嘉面前认怂,他强撑着硬是吞下去,口中一片火辣,全程咳嗽不断。
他的样子狼狈不堪,戴清嘉一边吃一边笑,觉得他不失可爱。
冯昭注意到隔壁桌的动静:“现在的小情侣,女朋友吃辣,男朋友不能吃也要逞英雄来陪,真有意思啊。”他感慨道,“还是年轻好,有活力有情趣,不像我们,忙得连感情都没有了。”
比起戴清嘉那一桌的戏剧性,俞景望这一边就比较平常了。
男医生们只是轻声谈话,川菜只要中等辣度,因为在座的谁也不想因为肠胃不适耽误工作。
戴清嘉在俞景望的斜对面,她坐到位置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她了。她故意摆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也懒得说话。
她对面的男生倒是新面孔,俞景望不感到奇怪,按她自己的说法,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
顶上悬着一盏吊灯,红汤在铁铜质的锅里沸腾,戴清嘉很是畅快,积郁有所减轻。
她吸着一盒冰镇牛奶,开始有点儿担心简慕受不了:“好了,你别再吃了。”她认证说,“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们中能吃辣的了。”
简慕讽刺一笑:“你的朋友们还是男朋友们?”
“简慕同学,不要养成抓字眼的坏习惯。”戴清嘉眨眨眼,“都是。”
简慕厌恶成为戴清嘉的“男朋友们”之一,他冷哼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戴清嘉说话的时机正好处在其他人聊天的空白期,简慕心跳如擂鼓,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汤汁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戴清嘉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呀。”
简慕有种被戏耍的愤怒:“戴清嘉,不会说话就闭嘴。”
戴清嘉摇头:“这叫不会说话?每个人都不一样,这种话是可以放进作文里的。”
她任由简慕自己生闷气,目光游移,落在邻桌的俞景望脸上,他应该也不适应辛辣,不过,相较简慕的大汗淋漓,他只是额角隐隐有汗意。
俞景望平日工作再累,也依然是一副清逸的模样,戴清嘉不和他一起运动或者手术,能见到他出汗的时刻只在一个特定场合,他嘴唇发红,一般是被她咬的。
她盯着俞景望的时间过长,他自然能感觉到,看过来一眼。
冯昭调侃道:“我们俞医生魅力还是这么大啊。”
俞景望不予回应,起身去了洗手间。
戴清嘉也听见了,在俞景望走后,对着他的同事轻蔑一笑,压倒性的光艳使冯昭的笃定大打折扣,冯昭起码不敢再说俞景望能迷住她。
戴清嘉是喜欢看好看的人,然而绝不是痴痴望着男人发呆的作风。她方才走神,也只是因为回来后一直清心,大脑短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冒出来一些画面。
她承认自己对俞景望余情未了,不过,她将此归结为,她和他分开不是因为喜欢和兴趣消失殆尽,只是因为时间到了,生生切断联系。
这和她以往的模式不一样,就像一餐饭没有吃到尽兴,盘子就被收走了,所以会挂念,但不代表这餐饭美味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程度。
戴清嘉回神,对面的简慕脸色阴沉:“吃完了吗?走吧。”
“差不多吧。”戴清嘉喝水漱口,“还能再吃一点儿。”
简慕结过账,不由分说地将戴清嘉拉走:“你吃得够多了,散步消消食。”
当俞景望从洗手间回来,戴清嘉的座位已经空了。
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便是俞景望本周的全部假期,他打算先回家取两本书。
途经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间,俞景望不经意地向窗外一望,又见到了戴清嘉和简慕的身影,两人打打闹闹,停在一家酒店的出入口,年轻男孩拉住她的手,将她带了进去。
俞景望握着方向盘,他好像无法说什么。这是戴清嘉的生活方式,他在雨夜干涉过她一次,不可能永远干涉她。
漫长的红灯,进入倒数最后十秒,俞景望收回视线,却正好接到李韵的电话:“景望,你在医院吗?清嘉去看他爸爸后,说出去吃饭,却迟迟不见人影,我打她电话不通。我这边又走不开,听宁笙说你要回家一趟,那等她晚点儿回医院,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她去学校?”
戴清嘉走出酒店的旋转门,门前临时停放的一辆黑色轿车似乎很眼熟,她愣怔片刻。
俞景望从车上下来,站在她和简慕的对面。
戴清嘉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简慕的反应很迅速,他挡在戴清嘉的身前。他和俞景望只有一面之缘,而后者很难令人忘记。
只不过,他当时以为俞景望是戴清嘉的兄长,今天他完全推翻了这个想法。
在川菜馆,戴清嘉和俞景望毫无交流,如果是兄妹,怎么可能假装不认识对方?
两人尽管不交流,却存在着微妙的磁场。唯一的答案是他们之间有需要避忌的成分。
简慕固执地认为戴清嘉和俞景望有不寻常的过往。
俞景望在简慕去他们家楼下等戴清嘉那一天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因此没有辨认出来。
戴清嘉推开简慕,俞景望开口说:“给你妈妈回个电话,然后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简慕打断他说:“你是她的谁?”
俞景望无视简慕释放出来的强烈敌意,只看向戴清嘉:“你过来吗?”
戴清嘉点了点头:“走吧。”
简慕因为戴清嘉的选择,简直要一触即发,他作为中心惯了,不怕失礼:“我可以请司机送她回去。”
俞景望淡声说:“她不需要你送。”
从幼儿园起,就会有男孩为戴清嘉打架,不过,她知道这两个人甚至都争执不起来。
和桀骜不驯的简慕比起来,俞景望的傲慢隐藏在教养之下。像简慕这样意气用事的大男孩,他根本不屑于理会。
戴清嘉附在简慕耳边说:“我没有骗你,小慕,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简慕偃旗息鼓,没有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俞景望的车。
车驶向戴清嘉的学校。
久违的单独相处,因为关系没有进退的空间,两人各自沉默着。
戴清嘉坐在副驾位,降下车窗,回南天,空气还是湿润的,她拎起来衣领,便于更多地吹到晚风。
“不要探出头去。”俞景望提醒道,“你在干什么?”
戴清嘉回说:“身上有火锅的味道,万一勾起爸爸的食欲怎么办?他又不能吃。”
“不回医院,直接送你回学校。”俞景望打着方向盘,“其实,你对家人不是没有关心。”
“生病的人是我的话,我会希望家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正常地生活就挺好的。”戴清嘉自言自语似的,“不是说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吗,生病是既定的事实,哭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李老师觉得我不哭是不在乎爸爸。”
她思维发散:“我发现,很多道理都是互相矛盾的,比如我们的命题作文,这周写不撞南墙不回头论坚持,下周写及时止损论舍得——怎么说都可以,写作文就是自圆其说的过程。”
俞景望随口说:“二律背反。”
戴清嘉表情严肃:“你等一会儿。”她在百度上搜索一番,当看到什么“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字样时,困意上涌,连一句话都读不完,“我这么有趣的话题,你非要说哲学概念,那没什么好聊的了。”
她说是不聊,联想到他以往的扫兴时刻,还是道:“说出你不看电影的理由。”
“知识密度太低。”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文艺本来就不是为了获取知识。”戴清嘉教育他,“电影是体验和感受,你应该收起那种比较理科的思维,更多地使用你的感觉。”
“像你一样感觉泛滥吗?”俞景望语气平平,“我的职业没办法‘凭感觉’。”
“你可以说我感觉敏锐、感情充沛,这是我的优点,谢谢。”戴清嘉正将酒店内部装潢的照片发给同学,她后知后觉地解释说,“哦,对了,刚才的酒店是简慕家的,因为我和同学准备拍一则短片,需要借用酒店的场景,所以他带我去看。”
俞景望冷眼:“你好像默认我应该知道简慕是谁。”
“你的理解能力这么差吗?”戴清嘉靠近他,大声地说,“简慕就是刚才和我一起的男生!我的同学!”
她的音量和拿喇叭在他耳边喊叫无异,她就是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
俞景望皱眉:“戴清嘉。”
她恢复正常:“明白了吧?”
俞景望平静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
“我也不想。”戴清嘉细白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操作,回复着李韵的消息,“万一你告状怎么办?”
“你以为我会吗?”
“对哦,我差点儿忘记你不管我了。”戴清嘉笑一下,说,“而且,你现在也没有资格告状了,俞医生。”
她其实不太记事,脑子里也没有总紧绷着一根弦,要是问她现在搭乘俞景望的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一模一样的车厢和陈设,她不觉得有很大的差别。
戴清嘉倚靠着车窗,看向静默的俞景望,她熟悉的安城景物在他的脸侧掠过,好像还是有点儿不一样。
因为俞景望以前是“安中”的学生,对学校的格局比较了解,便直接开进学校后门所在的街道。
学校后门和居民区毗邻,中间的道路停满了车,很是逼仄,不好掉头。戴清嘉有经验,在俞景望转向之前叫停:“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要是往里面开的话,不好走回头路。”
俞景望不想大费周折,便将车停在幽幽暗暗的路口:“嗯,下车吧。”
弯折的街道上商铺和餐馆林立,这里是“安中”学生休闲娱乐的主要据点,白天很热闹。现下因为是深夜,沿街的店铺店门紧闭。
戴清嘉下了车,俞景望没有立刻驶离,他仍保持着在上海的习惯,开着车灯为她照明。
戴清嘉走到他的车前,浸在车灯的亮光里。只要有光照在她身上,无论这光的原意是什么,她都会成为最耀眼的人。
她看着驾驶位上的俞景望,他问:“不刺眼吗?”
戴清嘉说:“你调成远光灯试一下。”
俞景望大概不解她的行为艺术:“除非你想失明。”
明明在餐馆的时候,本性使然,戴清嘉缭乱的心思还会浮动,真正在车里和俞景望共处,她心里反而平平静静,没有想什么。
她敲了一下他的车前盖:“谢谢你送我回学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