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你是故意让我体验冷暴力。”
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戴清嘉收到卢珂的消息。好友抱怨说:“你最近越来越少时间和我在一起了,还心不在焉的。”
戴清嘉承认卢珂说的是实话,她的课余时间基本上都投放在俞景望身上,不过,这样的生活应该一去不返了。
他先前承诺会抽出半天时间陪她看舞台剧,这种施舍式的陪伴也被她踩碎。
天色苍蓝,掺杂了灰色调。
戴清嘉眼前是长长的阶梯。
她从前不会感到迷惘,并非她有明确的目标,而是她不必有目标,及时行乐便足矣,现在她看着边缘不清的台阶,忽然间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踏足。
此时方奕打来电话:“不是说要借书吗?”
戴清嘉想起来了,她在方奕家中信手翻书,阅读加缪的《卡里古拉》,里面说道:悲剧时代巧遇人的进化,要同旧形式决裂,又没有找到满意的新形式。
她读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要借又忘记了。她笑吟吟地说:“方老师,等会儿我就过去借,今晚挤占你的床,可以吧?”
方奕不问她原因:“嗯。”
时间关系,俞景望基本上不会主动找戴清嘉,她一旦不再主动,他们自然而然就失去了联系。
戴清嘉不会刻意回避他。两家人偶然有一次同桌吃饭,他对她冷若冰霜。她没有因此食不下咽,味觉是五感中最直接的,这方面的快乐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产生裂痕。她还能照旧和他打招呼。
俞景望抽拉座椅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他面色如常地坐下。
戴宁笙的位置在他旁边。
今日俞景望和戴宁笙同时出现,尽管有眼见为实一说,但是视觉其实最有想象空间。
戴宁笙和俞景望相处,她的举止看似止乎礼,隐蔽的情意却会不经意流露。但凡他用心留意过,就不至于一无所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从来不曾真正关心过她。
两位母亲终于寻找到时机对子女提出谈婚论嫁的要求。
俞景望和戴宁笙方方面面都般配,曾经也交往过,现在可以试着重新培养感情。
戴宁笙不习惯这件事被摆上台面说,她尴尬了几秒钟,面对朱月的殷殷期盼,她回答说:“我……没什么意见。”
戴宁笙只代表她自己,李韵问道:“景望呢,你是怎么想的?”
服务生前来上菜,不小心洒了一点儿汤水,俞景望擦拭着手指,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他依然很从容:“我和宁笙的工作都比较忙,过段时间再考虑个人感情吧。”
因为问话的是李韵,俞景望出于礼貌回视,视线经过位置与他构成对角线的戴清嘉。
戴清嘉早就知道家长的如意算盘,和他目光相遇,眼中没有惊讶。
朱月劝道:“你的工作只会越来越忙,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俞景望的语气不是很强硬,但是他周身存在的坚定和自控感无声地告知朱月,他无法轻易被她的三言两语影响。
戴清嘉饮完乳鸽汤,准备回学校上自习。她取出校牌。钥匙和校牌系在一起,晃荡出清脆的响声。
俞景望对戴清嘉的钥匙挂饰有印象,她丢三落四,时常找不到他公寓的钥匙,他便提醒她放在固定的地方。
她难得听进耳,每回开门,钥匙后面都会牵连一只狐狸公仔。
现在那一把钥匙已经从她的钥匙扣上消失,就像她从他的公寓里消失一样。
实际上,戴清嘉没有扔弃那把钥匙,只是放在了书包的夹层里。
方才他们讨论婚恋的事,她事不关己地靠着椅背,书包被压扁,硬质的金属硌着她的后腰。
夜晚,俞景望返回公寓。
冯昭来拿一份文件,在楼下等候已久,见到他便和他一同踏入家门。俞景望进房间取文件,出来时见冯昭在客厅里转悠。
冯昭是音响发烧友,他摩挲着Hi-Fi音响:“好东西啊,我记得你连音乐也很少听,什么时候这么有品位了?”
俞景望扫视一眼:“你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家。”
冯昭瞠目结舌:“你们这些富二代的金钱观念就是这样的吗,说送我就送我了?”
“对我来说不需要了。”俞景望淡然道,“听你的意思是也不想要。”
冯昭恨不得搂抱住音响:“当然要。”他嘟囔了一句,“不要,你买来做什么?”
他将文件拿到手上,却赖着不走,俞景望也不能立刻赶人,就递了一罐啤酒给他,听他念叨着要高考的表弟:“我最后还是建议他选了临五,稳扎稳打。临八有临八的好,但是呢,就好比烈马一样,不是人人都能驾驭的。”
他即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俞景望踢了一脚单人座椅:“坐这儿。”
冯昭依言坐下。
俞景望钩开拉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读临八能临床科研兼顾,还可以选到大牛老板。”冯昭解释道,“我说,同样都是人,怎么你就能事事都完美驾驭啊?”
俞景望晃着半罐啤酒,坦然地说:“我并不是凡事都能驾驭。”
他明年就能成为正式的主治医生,目前除了海外经历相对空白,在冯昭眼里,他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的典型代表:“哦,俞医生,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什么。”俞景望神色沉静,“不是很重要。”
冯昭本欲彻夜长谈,俞景望明显没有兴致,下了逐客令。
以前冯昭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可以来俞景望家借宿一晚。虽然俞景望界限感强,但他好歹能睡在沙发上,总比后来被彻底拒绝他要大老远回家好。
冯昭离开后,俞景望关上门,公寓回到一片安寂的状态。
****
戴清嘉不是能坐住的人,安分上了几天学,又和同学筹划起拍短片,拍得好为履历加分是其次,主要是她觉得自导自演很有意思。
借来专业的摄影器材,搭起草台班子,一众艺术生像模像样地拍了一星期。
其中一幕戏是女主角骑重型摩托车在道路上疾驰,戴清嘉设想了一个很潇洒的场面。
现实和想象存在鸿沟。她没有驾照,不能上路,所以只能在无人经过的地方拍。她的身高倒是能匹配摩托车,可她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摩托车飞驰而去,不到二十米,便闹得人仰马翻。
戴清嘉的腿被划开一道长伤口,她摔倒的时候被震了一下,又因为晕血,便有点儿眩晕。
同学以为她伤势严重,被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送她到医院。
急诊大厅是医院最忙和乱的地方,人满为患,戴清嘉只能先行等候。
突然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你是认识俞医生的小姑娘吗?”
戴清嘉回头,原来是和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周护士:“又见面了,护士姐姐。”
“怎么弄成这样了呢?你的伤口要赶快处理呀。”周护士摇头道,“你没有大人陪着吗?正好我要回科室,俞医生没有走的话,我让他过来看看你。”
不能通知李韵,否则她会被禁足在家,她喉咙干涩,来不及张口。周护士上前去和一位相熟的同事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去。
护士为戴清嘉做了简单的包扎,同学则去缴费。
医生走进来,听说她晕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调笑道:“你晕血的话,每个月怎么办呢?”
他是把戴清嘉当成脸皮薄的漂亮女孩了,预测她受到不正经的调侃会脸红。
戴清嘉生理期没有晕血反应,但她应对自如地说:“对啊,所以我每个月都会晕倒七天。”
她虽然虚弱,却半分不怵,反而有点儿轻蔑似的,对他的调戏不以为意。
男医生又要说什么时,清创室的门被推开,俞景望穿着一身白大褂,出现在戴清嘉的视线里。
他点了点戴清嘉,朝男医生说:“认识的,交给我就好。”
男医生追问道:“认识的?”
戴清嘉也看着俞景望。
大三甲医院里的医生之间未必都熟识,俞景望对男医生已经有了隐约的不耐烦,简短地说:“妹妹。”
男医生不好再问,讪讪地说:“她说她晕血,现在不舒服,我看伤口那么深,应该要缝针。”
戴清嘉插嘴说:“还很怕痛。”
俞景望进门以来,首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她衣服上沾着尘土,腿部凝结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挂着散漫的笑容,但是脸色苍白。
既然是人家自己的妹妹,由他处理无可厚非,男医生退出清创室。
俞景望并没有立刻走过来,戴清嘉抿着唇,无言地和他对视。
俞景望没说什么,他查看了她的伤处,戴上无菌手套,准备好注射器。
戴清嘉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局部麻醉。”俞景望冷言冷语,“除非你想要在无麻醉的情况下缝针。”
针头刺破戴清嘉的皮肤,她痛呼道:“痛,你不是说有麻醉吗?”
俞景望一点儿都不惯着她:“这只是注射的痛,药水不可能立刻起效果。”
“那是你的技术问题。”戴清嘉咬了咬牙,“还不如让刚才的医生来。”
“这确实应该是他的工作。”俞景望扫视她一眼,“如果是陌生人,你还会有这么多意见吗?”
戴清嘉不语,如果是方才的男医生,她真有可能忍一忍就过去了。
因为受伤,她处于脆弱的状态,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置,在医院难免产生无助感。不管怎么说,在看见俞景望的时候,她的心确实安定了一点儿。
俞景望站起了身,戴清嘉以为他要离开,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俞景望垂眸。
前段时间相处,和戴清嘉牵手对他来说已经成为熟悉的动作。而今天,如果不是周护士告知,他应该不会知道她受伤进医院。
戴清嘉抓住他的一瞬间力度不小,俞景望解释道:“我不走。”
他取过器械,给戴清嘉进行清创,显露出她的伤口深处,去除异物和血凝块:“怎么伤的?”
戴清嘉语气平平:“骑车摔了。”
俞景望重新铺巾消毒,开始为她缝合。
痛感不再,可戴清嘉仍能感觉到针在皮肉里穿梭,神经一直紧绷着,忽然他又问:“为什么晕血?”
戴清嘉沉默。
俞景望察觉到她的回避,他目光锐利:“或者,晕血也是你的假话之一?”
戴清嘉呆滞片刻,嫣然笑道:“你配得到真的吗?”
她一直展现给俞景望的是一幅美丽绝伦的画,而她性格中的棱角和反叛,增加观赏性也好,说是败笔也罢,总之不出离画幅。然而,当他真正触摸这幅画的时候,却发现它并非平面,画中的针穿透出来,刺破他的手指。
话不投机,两人中止对话。
戴清嘉观看缝合的过程会眩晕,转而盯着俞景望,他戴着口罩,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目,清肃且专注。
他其实可以不管她的。
这个念头幽幽地冒出来,戴清嘉挪开视线,正好同学传来今天拍的片段,她点击播放,她骑车那一幕视觉效果很好,不枉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俞景望瞥见定格的画面:“戴清嘉,所以,你说的骑车是指骑摩托车?”
戴清嘉明眸一眨:“摩托车不是车吗?”
根据视频画面显示,如果戴清嘉摔倒的时候头部再偏移一米,撞击到石块,大概率会导致颅骨损伤。比起她自陷风险的行为,她所受的伤算很轻微的。
俞景望冷下脸。
戴清嘉询问说:“俞医生,你不会害我身上留疤吧?”
俞景望使用的是做减张缝合的美容线,愈合后疤痕不会太明显,他知道戴清嘉一定会关注这个问题。“会有一点儿。”他点破道,“害你留疤的人是你自己。”
戴清嘉自有一套流氓逻辑:“但是给我缝针的是你,所以相当于你在我身上留疤。”
笃笃两声,戴清嘉的同学敲门进来,说等她打完破伤风针后送她回家。
俞景望完成了缝合,摘下手套,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跟她交代注意事项后,就径直离开了。
****
秋冬季节,戴清嘉的伤口隐藏在衣服下,避过了师长的眼睛。
因为美容线可以被人体降解吸收,她不用回医院拆线。就像她和俞景望的事情,其实不需要特别去拆解,慢慢地会成为她自身的一部分。
戴清嘉和宋予旸不曾断联,只是之前不曾和他超出朋友的界限。现在就不用顾忌太多了,她也能分出心思给宋予旸。
周六的傍晚,两人一起走出校园,临别时,宋予旸不得不松开戴清嘉的手:“嘉嘉。”
同在一把伞下,戴清嘉偏头:“怎么了?”
宋予旸不经询问,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温柔地道别:“我先走了,周一再见。”
他时机把握得很准确,不过一两分钟,他家人的车便驶入视线。
戴清嘉并不介意他的唐突,笑着挥挥手:“再见。”
她晚上还要去补习,宋予旸走后,李韵迟迟不来,她逛进小书店,在众多的教辅书和习题册中挑了一本文学小说买下。
天色渐晚,等在后门的家长和学生散去,安城连日不见晴天,清寥的街道笼罩着风声雨味。
戴清嘉走出书店,模模糊糊看见不远处俞景望的车,她停下脚步。
俞景望的医院和戴清嘉的补习班同路,今天李韵出门时遇上他,因为下雨,便请他送她一程。
下到停车场,得知机构那边出了点儿事,李韵另外打车赶过去处理,只好又麻烦俞景望接送戴清嘉。
俞景望比戴清嘉看见他更早地注意到她。彼时他坐在驾驶位,短暂的几分钟,将她和宋予旸的亲吻看在眼里。
雨刷在前窗玻璃上来回摆动,俞景望远远看着戴清嘉,她撑着伞,怀中抱着本书,黑衣长裤,素净无妆。
她好像越来越习惯简单的装扮,精致的五官组合出来的表情很安静。
俞景望想起初次在医院见到戴清嘉,当时,她连探望病人也是全妆和红裙,光彩夺目,不考虑合时宜与否。
汽车鸣笛。
戴清嘉被车灯照亮,光莹莹的眼睛掠过一丝惊讶。
裤子被雨水打湿,她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进车厢:“怎么是你?”
俞景望简要地解释了原因。
戴清嘉系好安全带,拿出手机,发现果然错过了李韵的来电:“我说呢。”
她方才在后门买了烧烤,她想让小贩阿姨快点儿收工回家,就将剩下的全买了:“你吃不吃?”
车窗关闭着,孜然的味道在车厢里飘散。
俞景望掌着方向盘,淡声道:“我不要,给别人也可以,是这样吗?”
戴清嘉反应了好一会儿,从杂乱无章的记忆里搜寻出生活片段。
很久以前,她游完泳,买了两根烤肠,俞景望不吃垃圾食品,她便转送给了路过的人,当时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你指的是食物,那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物,我的感情也不是物。”如果把他人视作物品,自身才能感到安全,这是有问题的。虽然俞景望没有物化的意思,但戴清嘉还是做了澄清。她平时在寻亦,和同学会逐字逐句地读剧本,注重每一个微小的差别。
“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和予旸?”她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认为我们已经结束,那么你好像没有资格来评判我——”
俞景望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打断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已经结束?”
戴清嘉一怔:“什么?”
在十字路口,俞景望因为红灯停车。“我们在上海说过结束,但是你应该明白,从你来公寓找我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重新开始。”他的黑眸凝视着她,“不管你把这当成恋爱、游戏还是谎言,你都不是唯一的操控者。”
宋予旸在临走前也凝视过她,不过,俞景望的眼中没有少年的情意,被他看着,戴清嘉只感觉到重压。
她笑一下,反问道:“难道我可以操纵你吗?你不是没有和姐姐说清楚吗?”
“这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俞景望口吻带着轻嘲,“而且,你似乎比我更在意宁笙和我的关系。”
那天她和俞景望的争吵被切断,并且因为他后续的冷漠,她与他一直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今天沙石继续下落,她思考着,是否俞景望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主导者,不容她愚弄和挑战。
“是没有区别。”戴清嘉镇定地应对,“只要你能面对她,那我无所谓。”
俞景望一针见血道:“你好像忘了宁笙是你的姐姐。”
“但是她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戴清嘉声明道,“反正,我是自由的。”
到达了目的地,俞景望停下车:“随你。”
戴清嘉的补习班楼下不能临时停车,俞景望的车便泊在附近。
戴清嘉对路不熟,方才又光顾着和他争辩,她茫然道:“这是哪里?”
她不自觉地警戒起来,俞景望不知道她的脑袋成天都在想什么,他总不至于强迫她做什么。
“过一条马路就是你的补习班。”他扫她一眼,“你还没有漂亮到那个地步。”
戴清嘉反唇相讥:“俞医生,我要是不漂亮,你根本就不会和我开始,更不用说什么结束不结束了。”
她给俞景望留下的初印象是除了漂亮,一无是处,这种印象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两人相对最亲密的时候,他选择宽容她的浅薄,却没有改变轻视的本质。
当下他突然意识到,戴清嘉可能也是这样定义自己的,她甚至认为漂亮是她对于他仅有的价值。
俞景望微微蹙眉。
戴清嘉为了蹚水,在下车前弯腰挽裤脚,他开口问:“腿好了吗?”
戴清嘉腾起一丝烦躁,因为她感觉眼前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同一副态度。她将长裤拉扯到膝盖以上,高高抬起腿,踩上驾驶位的车门:“自己看。”
她纤白的小腿横在俞景望的腿上,疤痕是一条平整的线,他评价说:“愈合得还不错。”她鞋上的污水滴落,“把你的腿收回去。”
戴清嘉收回腿。
以往和俞景望说再见,她会要求他送她到门口,然后在玄关处揽着他深吻。现在两人闹僵,这些自然就没必要了,于是她半句话也没说,就开门下车走人。
雨持续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侧。
尽管戴清嘉是戴宁笙的妹妹,可是长久以来,两段关系都被俞景望视作平行线。戴清嘉的恶意真假难辨,使两条线产生交集,并带来一团迷雾,盘桓在交点的上方。
其实,他只要再向前走一步,这团乌云般的迷雾就会随着他的离开而彻底消散,无法再牵制他,同时意味着,他将错失审视清楚的可能。
视野里依然雨雾蒙蒙,他启动车辆,驶离原地。
虽然俞景望没有明确提出,但是以戴清嘉的理解,他对她的反感不减,彼此现在已经没有谈情说爱的空间,保持的只能是一种非常成人的关系。
然而俞景望这人极为奇怪,经过半个月,和她仅有的接触是一起吃了三顿饭。
两人在清幽雅致的包间里用餐,他对她还爱搭不理的。
戴清嘉不喜欢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她捉摸不透俞景望的心思,于是咬着筷子尖说:“我怀疑你是故意让我体验冷暴力。”
俞景望不咸不淡道:“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戴清嘉现在对俞景望惯用一种顶嘴的语气:“我是无聊,只有你是大忙人。”
不过,任她再阴阳怪气,都很难和他吵起来。
幸好她不执着,既然俞景望不易捉摸,她索性不去深究。反正学业和专业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想放松的话,她更愿意和卢珂或宋予旸共处。
一日,李韵带戴清嘉出街购置秋冬的大衣。
戴宁笙当日陪朱月在附近看新的楼盘,结束后顺道和李韵会合,一起吃午饭。
席间,朱月给李韵展示照片:“户型、楼层和采光,这套都是最好的。”
李韵表现得很矜持。她嘴上不说,实际上因为俞景望的行踪和态度心中有气,宁笙没意见,他反倒说暂时不考虑。
现在朱月展现出一些诚意,多少抚平了李韵的芥蒂,她倾向于相信,俞家的人是诚心对戴宁笙好。
下午朱月要去医院复诊,俞景望前来接她,他站在马路的对面,眼看着母亲一行人走过斑马线。
行至马路中央,朱月摸了下耳垂,惊叫道:“我的耳环丢了!”
戴宁笙回头,看见几步之遥的柏油路上躺着一枚碧绿通透的翡翠耳环,她安慰朱月:“伯母,没丢,只是掉了。”
朱月的耳饰小而金贵,随时有被车辆碾压的风险。话音落下,戴宁笙折返回去,蹲下身捡拾,她将耳坠握进手心的时候,喇叭声响起,一辆转弯的轿车迫近她。
李韵的心提到嗓子眼,她高声道:“宁笙,小心!”
轿车的车速很快,万幸的是驾驶员及时刹了车,他怒吼道:“怎么搞的,站在大马路上,不怕被撞啊?”
场面一度混乱。
李韵扶起戴宁笙,俞景望迈开腿,快步走了过去,拦下骂骂咧咧的男司机:“违章转弯,经过斑马线不降速,出了事故,责任在你。”
那位男司机哑口无言,不好再指责戴宁笙,甩上车门离去。
回到人行道,戴宁笙将耳坠交还给朱月。
俞景望紧皱着眉,说:“只是一件首饰而已,你不需要冒着危险去捡。”
戴宁笙微微一笑:“我没事。”
朱月反驳道:“什么叫‘而已’?这可是你奶奶送的。”
俞景望默然,在他心目中,无论谁送的都只是死物。他的目光投向戴清嘉,此时戴宁笙也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瞳瞳,你怎么了?”
戴清嘉耸了耸肩:“下台阶的时候扭了一下。”
“刚才还好好的。”李韵责备道,“让你平时走路看路,总是不听。”
“扭伤可大可小啊。”朱月好心说,“景望,要不你帮清嘉看看?”
戴清嘉摇头婉拒:“不用,没什么太疼的感觉,过一会儿就好了。”
俞景望没有强求:“扭伤了就走慢点儿,回家以后冰敷止痛。”
他看向戴清嘉,平静地做出提醒,脑海中回忆着方才的一幕。
危险的发生和解除都很是短暂,车辆出现得突然,当时李韵和朱月的焦点都放在戴宁笙身上。俞景望相距比较远,他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在戴宁笙差点儿被撞上的同时,戴清嘉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出去,因此而崴伤,却并未得到任何人的注意。
戴清嘉展开笑容:“知道了。”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下的眼睛是不笑的,“谢谢俞医生。”
经历了一系列大小事件,李韵和朱月的交情本来是在升温的,谁知道有一天,朱月上门做客,和李韵在客厅里聊着聊着突然间就吵得不可开交。
朱月为俞景望考虑,知道不管是从他个人规划的角度,还是从医生职业生涯发展的角度,他以后去海外做博后或者交流访学的概率很高,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她在闲谈时提出,希望他和戴宁笙能抓紧时间,最好在出国前结婚生子。
近段时间,戴航的公司出了问题,李韵内心躁郁,听了朱月的话更是火气直冒:“怪不得,我说你怎么转性了,对我们宁笙这么好,原来你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把她当什么,生育机器?”
“我承认我是为了景望考虑,可是他好不也是宁笙好吗?”朱月辩解道。
“你先回去问问景望有没有在意我们宁笙。”李韵气极反笑,“因为他是医生,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你们不能太欺负人。他要是去了国外,真的还不如死了。”
“李韵,你也是文化人,说话不要太难听,你再这样,我可是会翻脸的。”朱月黑脸。
李韵摆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这样想,翻脸,我也不怕。”
她的语言很泼辣,朱月有谋算,但是在口舌之争上节节败退,最后涨红了脸,拂袖而去。
戴清嘉本周末在家,昨天听李韵和戴航吵,今天听李韵和朱月吵,她翻看着和俞景望的聊天记录,这个点,他应该正在值班,对自己引起的两位母亲之间的风暴一无所知。
俞景望就像无风无雨的台风眼,似乎他什么都不需要做,所有人就自动围着他转了。
戴清嘉敛眸,到底她是否也属于其中之一呢?
李韵和朱月的争吵,俞景望还是辗转从戴清嘉口中才得知。他先前没放在心上,以为回绝了母亲便能消停,没想到她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还因此和李韵闹崩。他轻揉额角:“明天我去和她说。”
朱月利用戴宁笙为他巩固后方的心思只能说是昭然若揭。
戴清嘉告知他以后,没有多加评论,从前她不会管家里的事。
俞景望问:“为什么想要告诉我?”
“因为呢,我姐姐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她又肯定不会告诉你。”戴清嘉语气轻松,“当事人被蒙在鼓里,不太好吧。”
她表现得像隔岸观火,俞景望探究的情绪沉淀在眼底:“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你还要问我吗?”戴清嘉弯唇。
她笑着挑开患处,不止血,也不喊疼。在痛觉这方面,俞景望先天不足,她则是后天迟钝。
俞景望知道她是故意刺激他,他略微皱眉:“清嘉,其实你没办法从中得到乐趣。”
“那说点儿有乐趣的,我来问你。”戴清嘉撑着双颊,“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你会因为我不出国吗?”
“不会。”俞景望不假思索,“这两者没有必然的矛盾。”
“怎么就没有必然的矛盾了?”戴清嘉条分缕析,“我几年都见不到男朋友,还有什么好谈的?而且你这种人的性格,我要是和你恋爱,只能看着你。”
戴清嘉的专业要求她体会不同的角色,锻炼出她的想象力。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频繁的时候,她一天能问俞景望十个假如。
俞景望起初觉得假设性问题很无趣,被她缠得烦了,后来逐渐习惯进入她设定的情境。
戴清嘉倒是很少拿自己来假设。
俞景望轻描淡写道:“但是我可以做到在这几年不和任何人交往。”
“你——”戴清嘉放下汤匙,“你不要把你的标准安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不需要,不等于所有人都不需要。”
“你需要什么?”俞景望平视她,“是需要我,还是需要和不同的男生交往?”
戴清嘉被问住,她惊讶于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后者:“这只是个假设,我没想那么具体。”
俞景望反问:“如果你有一个出演很喜欢的角色的机会,你会因为我不演吗?”
戴清嘉同样没有犹豫:“当然不会。”
她几乎想重复他所说的话:“这两者没有必然的矛盾。”
俞景望淡然道:“所以非此即彼的思路本来就容易走偏。”
“好了,假设结束。”戴清嘉喊停,“结论就是我们谁也不会迁就谁,就算是情侣,迟早也要分手。”
出离了情境,气氛陷入沉默,他们很清楚,两人即使是单纯的情侣关系,也有很大可能无疾而终,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
朱月因事出省半个月,将购房款转入俞景望的账户,提醒他择日去签合同。
俞景望从戴宁笙处了解到,戴航早前瞒着妻子为老友提供担保,公司今年本来就因为外贸业务拓展和购入新的厂房设备负债,如今老友的企业经营不善,破产了,公司不得不承担担保责任,导致现金链断裂。
朱月返回安城,第一件事就是将下班的俞景望急召回家,他一进客厅,她就劈头盖脸地问:“景望,刘经理说你没去签合同,那么大一笔钱你拿去哪里了?”
俞景望坦言,钱借给了戴航周转。
朱月眼前直发黑:“他们家的生意关你什么事?”她抚额道,“我连借钱给我亲妹妹都要再三考虑,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喜欢戴宁笙喜欢到这个地步啊?”
她头一回觉得俞景望的脑子有问题,她咬牙切齿道:“这房子,我是预备给你未来结婚用的。”
俞景望打断她的话:“我不会和宁笙结婚。”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考虑,我是说以后——”
俞景望冷静地说:“以后也不会。”
朱月愣住了:“什么意思?”
“我和宁笙不会有发展的可能。”俞景望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我之前就说过了,以后您不要再干涉我们的事。”
“我是不会同意你不婚的。”朱月一时不清楚俞景望是否在和她赌气,“再说,做生意的风险这么大,那笔钱能不能收回来还不知道呢。”
“戴叔公司的经营状况一直很稳定,有还款的能力。如果还不上,我来还给您,就当是——”俞景望平缓地说,“我欠宁笙的。”
朱月只能说服自己消火:“你欠她什么了——”
俞庭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景望,你进来。”
俞景望走进书房,父亲威严地立在红木书桌前:“你知道你是在胡闹吗?”他加重语气,“我不是像你妈妈一样反对你借钱给戴家,而是你不应该没有交代!”
俞庭看着俞景望,他对自己的儿子是有了解的——谦和、稳重是表象,骨子里恃才傲物。
他从前认为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儿子也一直表现出色,今天他才惊觉儿子我行我素到了一定的程度:“我以为你能成熟些,但是你那种自我的风格好像丝毫没有改变。我带的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是大学时的贫困生,读了十一年医科,现在还和妻子租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房子里,过着很不宽裕的生活。”
“你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厉害所以不用经历这些吗?你只是命好。”他严肃地说,“但是,世界上没有轻松的事情,相同的道理,你的感情出现问题,不要以为拿钱就能补上。”
俞庭训斥时,俞景望静静听着,之后他态度平和地说:“爸,借钱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至于从医,我没有比任何人少付出,得到的也只是相匹配的结果。您在我小时候说过,每个人人生的课题不同。对我而言,如果有什么事是必须经历的,我不会回避。”
“借钱的事就算了。”俞庭大手一挥,“我说的,你再好好想一想。”
俞景望退出书房,离开了家。
手机里有一则未读消息,来自戴清嘉,她没头没尾地说:“我在你们医院附近吃饭。”
天空像被打翻的墨水洇染,一点点暗下来。
俞景望心情沉郁,开车经过戴宁笙拾起耳环的街道。
戴清嘉腿上的伤已经全好,又恢复了轻捷的行动。关于那天的小意外,她说只是出于本能的瞬时反应。
俞景望问她会对陌生人有本能吗,戴清嘉给他讲起编导课上老师说的一个故事。
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的女孩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她有一个小十岁的弟弟,两个人一年都见不上几面。女孩明确拒绝给弟弟出彩礼钱,她有互相深爱、已经谈婚论嫁的未婚夫。此时弟弟患病,需要一个肾脏,女孩会捐吗?
同学纷纷说不会。
老师又问:“如果患病的是未婚夫,女孩会捐吗?”他们说会。
戴清嘉的答案反过来,她的回答是:“可能会,但是会犹豫。”
老师让他们往下编,戴清嘉胡编的版本是:弟弟深受感动,却发现是误诊,姐姐不需要捐肾。波折过去,女孩和未婚夫步入婚姻,和弟弟还是长时间不相见,最终还因为争夺遗产闹上法庭。
老师说女孩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戴清嘉编写的后续最贴近女孩的真实情况。
戴清嘉在课堂上说:“可能极端情况是一种考验,但是人并非生活在极端情况中,而是生活在日常中。”
所以,她有救戴宁笙的本能,和她与俞景望纠缠不清是互相不能覆盖的两回事。
手机屏幕亮起,戴宁笙的消息传入,她诚心诚意地说:“谢谢。”
俞景望回想起戴宁笙的反应,她说没事的时候,满眼是他。以前他也许会忽略,现在则心如明镜,她这样看重朱月一个小小的耳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
父亲说他用钱弥补,原因不过是除此之外,他给予不了她其他的。
俞景望原定的路线是回公寓,绕了一圈,车在深巷停泊。
他掀开川菜馆的门帘,拾级而上,到达二楼。
二层静寂,只有戴清嘉一位客人。她面前摆着沸腾的牛油火锅,她正伸筷子从红汤里捞嫩牛肉。
戴航的事,她有耳闻,但是这不属于她操心的范围。
水汽蒸腾,气泡破裂,发出微小的咕嘟声。俞景望没有落座,他走至戴清嘉身旁,低眸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脸上,她大概是被辣到了,嘴唇红红的,饮了一口冰水,抬眼回视他,不言不语。
她慢慢地撑起上半身,单膝跪在木凳上,攀着俞景望的肩膀,贴上他的唇,将口中的坚冰渡给他。
俞景望微低下头和她接吻,冰块渐渐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