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一年最炎热的夏季,夏季最炎热的七月,从开着空调的室内走到室外,人必然先迟钝三五秒钟,才能慢慢在习惯中找回真实感。这个月,安城与北京很相似,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高温能扼杀一切生命的气息,整个安城中学的校园显得极其静穆、悠远。
迎面而来的女同学和戴清嘉打招呼:“清嘉,又早走啊。”
戴清嘉贪凉厌热,夏天喜好穿着短裤,在没有衣物遮挡的时候,她的白皮肤简直是她迟到早退的最佳提示。她身姿轻盈,走路又不稳重,导致她在黄昏和夜晚的交界点逃自习的时候,像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十五分钟,她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逐渐地融入夜晚。
她今天走得慢慢悠悠,这说明她有正当的理由。
“嗯,是啊。”戴清嘉点头,今天她和家人一起参加堂姐的婚礼。
戴清嘉的母亲李韵比她早到一步,在停车场候着二女儿。
戴清嘉一下车,李韵就恨不得把她从里到外翻个遍,确认她今天有个端正的样子,才放心地拽着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提点她,稍后见了谁要叫什么,要不失礼貌。
李韵退休前是老师,特别喜欢管人。
戴清嘉嗯嗯啊啊地应着,挽着她的手臂,说:“李老师,你最近这么忙还有空操心我,你真是爱我。”
“可不是!忘记谁都不敢忘记你。”李韵叮嘱她,“等会儿见到新郎和新娘,记得说点儿好话。”
戴清嘉问:“怎么说?”
“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不会说?”“我书读到哪儿了,你还不清楚吗?”李韵鄙夷道:“真好意思说。”
从停车场乘电梯直达明亮的酒店大堂,由暗转明,李韵看清戴清嘉手里拿着个礼物盒,便指着问:“是什么?”
戴清嘉很诚实:“同学送我的,单反相机。”“谁?男的女的?”李老师眉毛倒竖,“戴嘉瞳!你怎么能乱收礼物?”
戴清嘉原名戴嘉瞳,是奶奶和外婆合作起的。安城重男轻女现象严重,在李韵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前,爷爷为孙子翻遍了经典,听说是女孩后,虽然嘴上不苛责,可还是失望地放下了字典,不再过问起名的事情。
外婆晚年信佛,认为眼睛是智慧之门,佛教中有五眼之说,若修习五眼,则获无上圆满正等觉果。而奶奶不喜欢李韵咬文嚼字,认为名字通俗易懂的孩子人生会更顺利,她的理解很简单,小时候但凡见过戴嘉瞳的人,无一不赞戴嘉瞳的眼睛又美又灵,原来完美之中可以有更高一层的灵韵,因此她也认同这个名字。
后来,由于戴嘉瞳实在是太闹腾了,李韵求助于玄学,专门找人测算过,说是嘉瞳这个名字压不住她,便改成清嘉,希望她能文静一点儿。
结果新名字根本压不住,她该如何调皮捣蛋还是如何调皮捣蛋,李韵在生气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叫她戴嘉瞳,索性不讲究了,混乱着称呼她。
李韵想,养育孩子不外乎如此,文学的、哲学的、宗教的,凡是所知的学问、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不问真假,只要能给予,恨不得全部给予。然而,李韵为戴清嘉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却看不出她有成才的迹象,因此常常感到苦闷。
戴清嘉嘴角向下撇了撇,假装没听见,加快了步伐,到了人多的地方,李韵就不好当面说她了。她心知,过不了一两天,她妈妈就会把礼物的钱转账给她,让她原封不动地还给同学。
这是当她想要什么礼物而李韵又不同意的时候,所玩的兵不厌诈的小把戏。
穿过园林步道,眼前开阔起来,临湖的花园草坪上站着的一对新人正在与宾客寒暄,这时戴清嘉和李韵出现,戴宁笙最先朝她们看过来。
戴宁笙是戴清嘉的亲姐姐,担任伴娘一角,她姿容清丽,笑意温婉:“瞳瞳。”戴清嘉先后跟新娘与伴娘拥抱。亲情的场面,可以消解李韵的怒气。
戴清嘉礼貌地表达了对新人的祝福,随后定睛看了戴宁笙几秒,她发现姐姐今天的笑容似乎格外不同,内敛而真诚。
戴清嘉的目光向左上偏移,落在一个正在与新郎说话的男人身上,他的侧脸很眼熟。
一个月前戴清嘉去医院给发小卢珂陪床,卢珂颅盖骨骨折,需要住院观察,此时正虚弱地躺着。
戴清嘉歪在小床上补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卢珂聊天,她实在是很佩服好友能在这个小房间里躺数个日夜,她觉得无聊,太无聊了。
唯一不无聊的是管卢珂床的年轻男医生查问病情的时刻,他进来了两次,戴清嘉的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不止五圈。
卢珂一如既往地爱和她讨论男性:“瞳瞳,怎么样,好看吧?”
戴清嘉点头:“好看,声音也好听。”
卢珂抽了口气。
戴清嘉瞥她一眼:“有那么惊讶吗?”
“当然,你眼光比天高。”
戴清嘉最近为了艺术生的考试,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构图和影调等基本概念。术语之类的东西,她学完就忘记了。然而,不用调动起任何知识,她在观看这位医生的过程中,已经可以理解人们对光影的迷恋。
医生长相英俊,线条冷隽,骨相的架构简洁、深邃,如果人物是画作,那这一幅画极具艺术张力,找不出一笔冗余。
他明明有张电影脸,偏来当了医生,戴清嘉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可惜。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很符合医生的气质,冷峻而清正。病房里灯光暗昧,他的专业与平静像一部电影的铺叙。
临近清晨,隔壁床的老人突发状况,医生又进来了一次,检查了她的状态后,他将手悬置在老人眼前,引导着问:“您能看清吗?来,看着我的手。”
医生观察着老人的意识和瞳孔变化,严密观察之后,在卢珂的床侧写病历时,戴清嘉悠悠地开口:“医生,能加你的微信吗?我可能会有问题想问你。”
戴清嘉的嘴角微弯,因为熬夜声音有点黏和糯,如果说的是江南地区的吴侬软语,那必然是绮丽的靡靡之音。偏偏安城的方言清脆、明亮,她说的话就像刚蒸出来的糯米团子,在黄豆粉里滚一圈,又是干爽的了。
医生眼不抬,笔不停,一副公式化的口吻:“没病的话,最好离医生远一点儿。”
戴清嘉继续问:“如果不呢?”
卢珂在一旁既多余又尴尬,医生如此直白了,这姑娘还试图恃靓行凶,她暗示地掐了一下戴清嘉的手背,主动替医生回答:“天天怀疑这怀疑那,没病也容易有病了。”
戴清嘉不端不正地笑道:“如果这位医生来治我,我是愿意的。”
医生刚好写完病历,把笔挂在胸前的口袋,终于看了她一眼,非常冷淡。
他应该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同老人说话便是用的方言,却一直以普通话回应她。无论哪种音调,都很标准,像冷玉的质地。
护士路过,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男医生本来就是容易被带着滤镜看待的群体,更何况是俞医生。他被要微信、被介绍对象是常事。
俞医生虽然对病人有耐心,但是对治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面,护士担心小姑娘心灵受伤,善意地提醒道:“小妹妹,俞医生一般不会随便给联系方式的哦。”
“我不是一般。”戴清嘉说,“我是例外。”
俞医生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卢珂床上的作业册,问:“学生?”
其实俞医生已经了解她的信息,询问只是强调。在医学凝视下,卢珂很怂地点头,好像有错的是她。
俞医生简单地留下一句:“好好写作业。”
卢珂抓起作业册,这是学校统一发的,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就会觉得眼熟,它的外观非常地具有中小学生的风格。作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面对成人,她们也会乐于扮演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这样显得潇洒,而且和她们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这样的人不同,现在会有种冒险感。但是,这个作业册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卢珂随即发现柳永的《望海潮》这个题目下,戴清嘉张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铃》,竟全然错了。
她无奈地说:“姐,《望海潮》不是‘寒蝉凄切’这一首,好吗?”
“是吗?”戴清嘉有一种无所谓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卢珂翻白眼,“我的脑子都比你清醒,快改过来,不然到时候你背错了,老师说不定要罚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于形象良好,被钦点在下周的语文公开课上暂时扮演课代表,卢珂没想到她现在连哪首词都分不清楚。
俞医生离开后,卢珂怏怏不乐,始作俑者还半点儿脸红都没有,打开一部情景喜剧,看得乐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来建立的良好形象毁于损友。
戴清嘉在看俞景望的同时,俞景望也想起了这么个人。那天他值夜班,三天睡了不到八小时,已经习惯了在视野里医院和医院里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他注意戴清嘉首先是因为她占领了病人的床,身上水红的薄裙和医院的白划开界限,她蒙着脑袋,腿斜伸出来,她的静止和肢体自然垂下的弧度,在医院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具尸体,又有着不合时宜的绮丽。
后来戴清嘉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背诵了一会儿“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说笑着讨要他的联系方式,轻浮和无知坦坦荡荡地铺展在她的眉眼间,因为年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人性的善与恶皆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方——这是有关医院的陈词滥调。而俞景望能够在两种极端面前都保持冷静。
显然,无论是善与恶哪一端,戴清嘉都达不到标准线。再者,对他来说,美是早已经祛魅的神话。他每天见很多病人,她再漂亮,也不过是纸上留下的一点,仅仅是有印象而已,远没有现在她的出现来得突兀。
俞景望来参加好友的婚礼,偶遇了戴清嘉,她是新娘一方的宾客,和在医院那天判若两人——妆和美甲都卸了,脸上素白、干净,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乖巧地向他问好:“俞医生,又见面了。”
虽然在医院的时候,戴清嘉和这位俞医生谁也不认识谁,但真要说起来,他们两家人的渊源不浅。
戴清嘉的父亲戴航和俞景望的父亲俞庭是大学同窗,同样就读于医学院,同样在毕业后返回安城。后来戴航弃医从商,俞庭继续在医学领域深耕,各自有各自的发展,多年来关系交好。巧合的是,他们的母亲也曾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两家人在今年走得极近,原因有三:一是戴清嘉的爷爷生了重病,病症复杂,最后是在俞庭的治疗下恢复的,戴航心存感激。二是戴家搬迁的新居,隔壁住的正好是俞庭一家,毕竟远亲不如近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俞景望和戴宁笙曾在研究生阶段谈过恋爱,后来和平分手。如今二人同在安城,双方母亲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有意想成就这一段好姻缘,所谓的亲上加亲。
在湖边草坪的时候,李韵的眼神就一直在俞景望和戴宁笙之间打着转儿,连安排座位也徇了私,将俞景望和戴家安排在一桌。
婚礼仪式在宴会厅举行。
每一位宾客的座位上都摆着名牌,戴清嘉旁边是戴宁笙,戴宁笙旁边是俞景望。
有着当老师的母亲,不奇怪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有种飘在云端的诗意,戴清嘉一眼扫过去,不由得笑出来。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简直是欺世盗名。戴清嘉符合了外界对艺术生的所有刻板印象——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和其他人区分开。不过,在李韵眼中,这种过分张扬的美貌可不是优点,必须换一个词来打压她的气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正因为父母对所有夸张的东西都保持谨慎的态度,不能容忍其野蛮生长,所以戴清嘉起初提出要学表演的想法,被他们果断地否决。
戴清嘉比他们更决绝,和母亲闹过矛盾,简单收拾之后,索性在高三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北京游荡了一个月。她的成绩本来就差得一塌糊涂,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落榜了。
父母托关系将她塞进重点高中重读,要求她安分守己,作为妥协,他们同意她参加艺考。
于是,戴清嘉重新过上了规律的日子,虽然会迟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波浪。
戴宁笙担任伴娘,李韵今天则需要帮忙招呼来宾。宴会厅渐渐充盈,客人之间你来我往,圆桌旁始终只有戴清嘉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对着镜子照了照,裙子似乎应该搭配更亮的唇色。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正红色系的口红,开始补妆,手法驾轻就熟,不算滋润的膏体在她唇上毫无滞涩,落成完美的形状。她抿了抿唇,合上镜子,发现身后一桌的一个小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她笑着打招呼:“你好呀。”
小男孩眼中的呆滞因为她的笑容凝固又消散,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指着戴清嘉大声地说:“妈妈,是妖精。”
前一个月,小男孩家里电视的电影频道播放87版的《倩女幽魂》,聂小倩出场的时候,衣袂翩跹,仙骨神姿,他连声说是仙女,妈妈纠正他,说这是妖精。仙和妖竟是一体两面。
妈妈拿起遥控器,换成儿童频道,小男孩当时满心失望。今天的戴清嘉虽说长相和风格与聂小倩并无相似,给予他的震撼却是相同的,孩童的认知总是推此及彼,所以他不禁脱口而出。
正与别人热络聊天的妇人回头,发现灿若玫瑰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视野的明度在一瞬间提升了。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从照上戴清嘉的那一刻起才开始流动,生生不息的光与亮,宛如死水和活水的区分。
这一切甚至使人觉得将女性比作花的比喻句式是如此媚俗——常规的美,大可以在语言既有的框架内描述或者堆砌辞藻,而极少数的美潜在地拥有改变语言的力量。
妇人愣住,抓住小男孩空中的手指:“乱说什么!”她讪笑:“嘉瞳啊,童言无忌,你不要介意。”
戴清嘉不甚在意:“陈姨,没关——”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掌。
李韵单手叉腰,冷笑道:“你涂的这是什么颜色?我看倒真的很像吃小孩的妖怪。”
在“妖精”总被使用延伸含义的年代,被当作纯粹的吃人的妖怪也不错。
李韵不由分说,扔给戴清嘉一包卸妆巾:“赶紧给我卸了,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以学习为主,我没见哪个学生像你这么好打扮,像什么话!”
“明明很好看。”戴清嘉揉着后脑勺,“我只有这个颜色。”
李韵从包里翻找出一支粉管的唇膏:“你姐姐的,涂这个。”
小男孩固执地辩驳:“是你说是妖精的。”
陈姨的神色越发尴尬:“闭嘴。”
以女人的敏锐,陈姨不难发现,李韵嘴上教训着戴清嘉,但全程都和自己无眼神交流,想必是心里还存着芥蒂。上一次家族聚会,不知谁说起戴清嘉离家出走的事情,玩笑地赞了她一句有个性,在小辈里很独特。小辈里,陈姨的大儿子和戴清嘉年纪最接近,她心想,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天上地下也就罢了,哪有做错事还讨巧的理儿?
她便插嘴说:“哎呀,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我们家里都是懂事的乖孩子,嘉瞳在我们家里是显得特别,但是,和外面的小太妹比,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尤其是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是个人主义,无法无天得很,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啊,难道要鼓励小孩都离家出走,才叫作有个性?再说了,你想想,人人都反叛,那就没有个性可言了,懂事的孩子才是稀缺的。”
陈姨说这话是为了打击异己,其实细想无错,小小的好坏善恶已经制造不出个性了。
但话传到李韵耳朵里,她当即便和陈姨吵了一架,劈头盖脸道:“我们嘉瞳怎么就是太妹了?她去混社会了吗?她违法犯罪了吗?小孩子调皮一点儿,做长辈的至于说得这么难听吗?”
二人从此闹得很不愉快,今天陈姨不愿再令李韵误会,当着她的面唤戴清嘉坐到身旁,表示亲切:“嘉瞳,十八岁了,成大姑娘了。”她嘘寒问暖一番,“哎,你是不是没有加我的微信?这可不行,你过来,陈姨必须给你补一个红包,就当是庆祝你长大成人。”
陈姨的手机在她大儿子身上,她便说:“你加我。”
婚礼的宾客组了一个临时群,戴清嘉点开,通过成员一栏搜寻时,不经意注意到一个风格明显不同于众人的头像,下方标着简单的字母W。
下一刻,戴清嘉抬起眼,看见了俞景望。他身着黑色的正装,正站在主桌旁和新郎交谈。
他似乎不受会场里洋洋的喜气感染,仍是周身清净的模样,和那天在医院时并无二致。不过,白大褂是隔离,黑色西装是融入。
戴清嘉浅露笑意,在陈姨的好友申请栏中规中矩地敲下“戴清嘉”三个字,再返回点击头像。
俞景望手机一振,收到新的好友申请,搞怪的猫咪头像,不表示身份和来意,只有莫名其妙的三个字:望海潮。
他抬眼,见戴清嘉正托着腮,陪陈姨聊天,随后她散漫地扫视过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为什么是“望海潮”这三个字?
哦,因为老师说,联想是记忆的开始。
陈姨的示好缓和了李韵的心情,而最令她心情缓和的还是今天俞景望和戴宁笙之间融洽的氛围。戴清嘉一直认为她妈妈是会给予好学生和差生差别待遇的老师,此时此刻,李韵说话的语气慈爱得不像话:“景望,等会儿记得过来坐。”
俞景望微点了点头,当他经过戴清嘉时,她反跪在座椅上,叫住了他:“俞医生。”
俞景望停下脚步,看向戴清嘉,她的口红已经擦除,却免不了晕染在唇沿,有一丝凌乱。她撑起上半身,离他很近,他的感官敏锐,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来自戴宁笙常年用的那一款唇膏。
“你要去后台吗?”俞景望蹙眉,戴清嘉俯下身,头发擦过他的衣袖,将唇膏直接塞进他的裤兜,轻快地说,“麻烦帮我还给姐姐。”
陈姨一直拉着戴清嘉不放。
说来奇怪,戴清嘉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心里清楚这是个坏小孩。然而,当本人坐在她面前,分明是个明艳、端丽的少女,大大方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也没有她在想象中夸张了的桀骜和轻狂,表面上比她口中“比嘉瞳听话得多”的大儿子更有礼貌。
“宁笙回安城这两年,好多人来求我牵线搭桥呢,不过我看,你妈妈有意撮合她和那位俞医生——”
戴清嘉喝着果汁,偶尔搭腔。
司仪开始主持仪式,宾客的目光聚焦在主台。
屏幕上投放着一张模糊的照片,高中时期的新郎和新娘穿着校服,正对着镜头笑。
不过,比起正中央的主角,镜头意外捕捉到的另外两个人似乎更引人注目。明亮的教室里,女生站在讲台上,捧着语文书领读,她分神望向窗外,男生正好从窗前路过,侧影干净、挺拔,与少女微微摇晃的马尾辫一同定格。
这张照片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却不显得静默、陈旧,反而极为生动。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是浪漫的传奇,而不是这家酒店每天都在举办的婚礼中的一场而已。从校园到婚纱谈不上传奇,但起码也算有头有尾的故事。
“讲台上的不是宁笙吗?”陈姨张了张嘴,问戴清嘉,“你姐姐和俞医生高中谈过了吗?”
戴清嘉乏味地说:“我不知道呀,他们上高中的时候我才多大啊。”
陈姨继续旁敲侧击,戴清嘉却一问三不知,她的眼神不无失落:“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旁边的知情人解惑说:“他们都是一个高中的尖子班出来的。”
陈姨感叹:“这是缘分啊。”
戴清嘉莫名想笑,“缘分”二字果然是可以牵强附会的。
结婚进行曲奏响,宴会厅暗了下来,光与声像暗蓝色的天鹅绒般倾覆下来,将在座的人密密地包裹,渐渐地,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片星空。
星空顶好像是这家酒店比其他家更贵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一次陈姨没有就酒店的问题发表一番评论,她不再搭理戴清嘉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婚礼的氛围中。
厅内昏昧,只有红毯是一条光明之路,新娘走到了尽头,她的父亲将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
戴清嘉知道头顶的星光是人造的光,陈姨喋喋不休时眼睛里的光是八卦的光,但是此时此刻,她在纷乱的光影里望向旁人,却并未共情他们感动的泪光。
裙摆被轻轻扯动,戴清嘉低头,小男孩受身高限制,踮起脚也看不到台上,所以成了和她一样的局外人,他奶声奶气地请求:“姐姐,陪我玩,好不好?”
戴清嘉转过身,背对着新人,笑着揉他的头:“好啊。”
新郎与新娘交换戒指,至此礼成,全场响起和戒圈一样圆满的掌声。小男孩应景地惊呼,因为戴清嘉在给他表演怎么样把一颗糖抛起来再用嘴接住。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糖先是飞到星空中,再正正好好地落进戴清嘉微张的唇间——就像她吃掉了一颗坠落的星星。这个动作由她做来,达至奇幻到瑰丽的地步。
灯光大亮,像灭顶的潮水褪去一般,宾客纷纷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恍然表情,观看他人至高的幸福对于日常生活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小男孩如梦初醒,他不愿意醒,塞一颗糖给戴清嘉:“姐姐,再来一次。”
这时已经上了第二道菜,戴清嘉心里有所盘算:“不玩了。”
她随便吃了几口,趁着李韵没空注意她,悄悄地溜出宴会厅。
戴宁笙陪新娘上楼换敬酒的礼服,俞景望回到圆桌,正好看到戴清嘉避开李韵的背影,她弯着腰,提着裙摆,以一种逃离的姿态悄然离去。
俞景望方才想起那支唇膏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拿出来,身旁有人匆忙路过,一不小心撞到他。
唇膏掉落在地,还被那人后退的步伐踩踏了一脚,那人连忙捡起来,抽出纸巾擦拭,道歉说:“真不好意思,俞医生,给你弄脏了。”
“没关系。”俞景望并不在意那支唇膏,平静地说,“脏了就扔掉吧。”
戴清嘉顺利地出了酒店,宋予旸已经在等她,她边下台阶边抬头仰望。
星空之外还是星空。
不同于宴会厅的星光熠熠,室外的夜空暗淡无光,蒙着一层灰。一出门,夏天湿热的空气便黏在皮肤上,戴清嘉反而感到轻松,她轻舒一口气,跟宋予旸打招呼:“等很久了吗?”
“戴清嘉。”宋予旸念她的名字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姓和名之间的断开与粘连,会产生亲密的错觉,却不至于失礼,“没有很久。”
戴清嘉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眨眨眼:“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清嘉。”
宋予旸送给她相机的时候,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吃冰激凌,态度非常得体。卢珂在一旁感慨他品性之纯良,昂贵的相机都送了,却没有视约会为理所当然。
和戴清嘉一样,宋予旸在安城中学里很出名。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优越家境养出来的温和、礼貌,又有自己的分寸和主见。如果不是“王子”这个词现在早已经过时,他就是属于会被评为校园王子的那类人。
很少有男生和戴清嘉对视而不脸红,如果说视线接触像一场博弈,宋予旸的表现落落大方。
戴清嘉笑着看了宋予旸很久,直到他完美的绅士风度在微红的耳根出现一丝裂痕,她才应下说好。
对她来说,送相机和约会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她答应只是因为斯文、俊秀的好学生一直在她的审美范围。而且,她今天也想吃冰激凌了。
冰激凌在嘴里化开,戴清嘉心满意足:“谢谢。”
宋予旸在体育课第一次遇见戴清嘉,她在年级里被戏称为“女明星”,不过,她毕竟不是真的明星,心高气傲的好学生们不可能像追星一样追捧她,对她只是好奇。于是她位置的周围聚集了许多借路过之名行围观之实的人。
宋予旸是真的路过,人群中惊鸿一瞥,戴清嘉当时正在受苦受难,因为烦累而没有表情,却有耀眼的杀伤力。
戴清嘉的五官立体、深邃,尤其是眉眼,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明烈而冷艳,是能划伤人的锋锐,有睥睨之感,不向任何规则和眼光妥协。不过,她正处于少女时期,皮相丰盈,就像现在,笑起来可以很灿烂。
宋予旸好奇地问:“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我想,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
戴清嘉感叹说:“因为今天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完成作业。”
她想起老师、家长和心理医生试图把她当成研究对象的头疼模样——其实她很简单,是他们把她想得太复杂了。
宋予旸看着她说:“如果你写作业有困难的话,我可以教你。”
戴清嘉眼前一亮:“你可以帮我写吗?”
“不行。”
戴清嘉咬着冰激凌勺:“啊,被拒绝了。”
宋予旸解释说:“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的。”戴清嘉轻笑出声,“我喜欢被拒绝,这样会更有意思一点儿。”
宋予旸持着冰激凌勺,其中的抹茶色有融化的迹象。
戴清嘉头一低,将他的冰激凌含入口中。
宋予旸明显一怔。
戴清嘉慢慢地说:“都快融化了,也不见你吃一口。”她指了指柜台,“不过,可能你需要换一个勺子了。”
宋予旸自然而然地将冰激凌勺放回杯中:“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戴清嘉弯起眼睛,她想,现在暴风雪或许不止发生在杯中了。
戴清嘉换过很多次心理医生。
自从离家出走后,她就被家长和老师视为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封闭管理的学校配备着专门的心理咨询室,她是三天两头便被邀请的常客。当然她认为那是心理强制改造室。
从学校出来之后,每周李韵都会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咨询师一听说戴清嘉和她的家庭状况,顿时松了一口气,相比一些有反社会人格、有犯罪倾向的青年,她的情况并不复杂。
戴清嘉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拥有两个孩子的中国家庭,大女儿懂事、优秀,二女儿因为父母过于纵容或过于严格,顽皮、乖戾。而且她是个美丽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盛放模板印象的载体。
心理咨询师会胸有成竹地试探她:“是不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和姐姐差距太大,或者父母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注,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才离家出走呢?”
“不要说离家出走,那好像太轰轰烈烈了,我没有这种反抗精神。我只是到别的城市玩一下。”戴清嘉回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有点儿嫉妒我姐姐呢?”
心理咨询是不适宜使用这样尖锐而武断的词的。咨询师被戴清嘉反问,他用眼神咨询非要坐在一旁的李韵。
李韵反应强烈:“不可能!你不知道,这孩子,她很自我,眼里只有她自己,她根本不会真正关注他人。”
随着谈话的推进,心理咨询师一般很难感到轻松。戴清嘉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心理防线很严密,而且她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可以消解所有事情的严肃性。
少年人常见的不配合方式,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反驳。戴清嘉第一次谈话就很老练,她会给出一个钩,牵引着对话人。
往往心理咨询师提出一个问题,会被戴清嘉反问三四个,最后哑口无言。又或者她会在李韵不在的时候,编造一些干扰咨询师判断的故事,不全是假的,而是真假混杂。
安城的心理咨询行业并不是很规范,咨询师的水平参差不齐,没有一位可以制住戴清嘉。李韵头疼得厉害,她最恨小女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戴清嘉今天来见一位新的心理咨询师,李韵为她介绍:“晏医生虽然年轻,但是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是留学回来的临床心理学博士,要预约到他可是很难的。”
戴清嘉打招呼:“晏医生,你好。”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医生,你也不用把自己当成病人。”晏时安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晏老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放弃称呼,你有话和我说的话,可直接说‘你’。”
戴清嘉很接受他的提议:“我可以叫你‘时安’吗?”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
“晏医生,这孩子的情况,我之前和你的助理说过了。”李韵指了指戴清嘉,“她啊,就是动物性太强,完全不受管。”
“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不过有什么疑惑,还是需要听她自己说。”晏时安点头,“我的一个原则是,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不接受旁听。”
晏时安温和地下了逐客令,李韵只好退出去。
李韵对晏时安不无信任,戴清嘉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如果咨询师表现出一点儿被她为难住的模样,她窥出人家精神上薄弱的地方,就会不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据李韵观察,晏时安很稳,能接住戴清嘉所有刁钻的问与答。
李韵出去后,晏时安向戴清嘉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人知道。”
座椅摆放在晏时安的偏侧面,调节成半躺的角度,戴清嘉如果想的话,不需要直面他的眼神,她感到舒适和放松:“你确定吗?”
“我确定。”
想起她以前在心理咨询室里说的话都会第一时间交到李韵手上,戴清嘉笑了笑,说:“那你不担心我撒谎吗?”
“虽然语言是心灵的表述方式之一,但是并不是唯一的。”晏时安说,“你说真话、说假话,或者不说,都是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反正我妈妈会一直要我做心理咨询,固定一位心理咨询师或许不错。”戴清嘉愿意这么说的主要原因还是,晏时安长相温润清俊、面如冠玉,声音像优美的抒情乐,而不像她前一个咨询师的嘈杂噪声。
戴清嘉支着脑袋:“不过,即使你不说话,在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有决定了。”
这是一个颜控的自觉。虽然戴清嘉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的是治愈,那心理医生起码首先要取悦她的视觉。
晏时安大方地说:“能使咨询者第一眼便产生信任是每一位咨询师的荣幸。”
他态度亲和,却很有距离感,完全消除了话语间可能存在的暧昧空间。比较奇怪的是,随着谈话的进行,戴清嘉对他反而生不出歪心思了,只是单纯的欣赏。
作为一个差等生,戴清嘉当然有着差生的典型特点:她从来学不会专注,擅长也享受将注意力放在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上。她最不缺的是新鲜感。
婚礼当天发给俞景望的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戴清嘉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
如果不是她习惯性晚归和校领导的突击检查撞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和他再有交集。
戴清嘉被抓的时候,男主任盯着她新染的奶油棕色长发,说:“学校不允许染发,你不知道吗?”
戴清嘉身高一米七三,比男主任高半个头,被强行按着肩膀坐下,口水喷在她的头顶,她略嫌弃地避开,在宿舍一楼惨白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泛起涟漪似的微光。
她处变不惊:“哦,老师,是你不知道,这是我天生的发色。”
男主任气得鼻孔膨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把师长当成傻瓜?目无王法!”
就这样,她被勒令搬出宿舍,并恢复黑长直发。
李韵如临大敌,紧张地找大女儿商讨对策。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不过目前在分校区教学。
安城中学地处郊区,和戴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戴宁笙是芝兰性格,玲珑心窍,便说:“只是不让瞳瞳住宿而已,又不是不让她上学,你别太紧张,让她回家来住就好。”
俞景望的导师是国内神外领域顶尖专家,前年应邀从“上交医学院”来到安城大学坐镇,他的科研项目和临床工作也陆续转移阵地。
俞景望一直是其重点培养的门生,并且当年俞景望的母亲患上重病,他因此搁置了海外读博后的计划,回到了安城。
神经外科位于医学的艰深巅峰,即使名校光环加身,在属于临八医学生短板的科研方面也有着优异表现,俞景望依然像蹒跚学步的儿童,只是初初敲开神外的大门,迈出了第一步而已,尚需要漫长时间的学习、训练和成长。青年医生是医院的底层,工作量大到变态,曾经他和戴宁笙恋爱的时候,两人就很少见面。
近日在双方母亲的敦促下,戴宁笙与俞景望联系得比较频繁,她致电的时候,他正在责问实习医生的重大失误,一心二用,于是没有听清她的温言叙述。
“……阿姨希望我们周末和她一起吃个饭,你太忙的话,我就说没时间,你觉得这样可以吗?”戴宁笙暂停,“你在忙吗?要不晚点儿我再和你说——”
脑血管和神经很纤弱,所以神外的医生要求绝对的细致,而俞景望天生性格中果断占了大部分,他知道戴宁笙的分寸,她征求他意见的事情,往往有她已经处理得妥帖的方案,他便直接说道:“好。”
他们都是将职业习惯带进生活的人,戴宁笙做事力求尽善尽美,优先为他人着想,俞景望则体现为,与人对话从容而简洁,不含任何无用的寒暄。
和戴宁笙通话结束后,俞景望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果然是来催问进展的,顺便关心他:“要我送衣服给你吗?”
“不用了,公寓里有一套。”俞景望答。
医院和家的距离适中,近来路上有路段施工,往返耗费的时间剧增,俞景望在医院附近有一套很小的公寓,不回家的时候会住。
变化是在俞景望未曾察觉时发生的,当他再次回到家时,戴清嘉已经从学校搬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