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望是一位内核稳定、逻辑自洽并且自我意志强大的冷血人士。
他们之间没必要有拥抱。
俞景望离开,那一盏阅读灯的电量几乎消耗殆尽,只余下微光,戴清嘉不能独自面对黑暗,她反着左手挡住眼睛,尚没有回神,另一只手牵了牵他。
俞景望本是要站起来的,戴清嘉躺着牵他的手,他想起她好像怕黑,便坐在旁边。
不该发生也发生了。极致的快乐过后,其他的感觉会钝化,戴清嘉脑袋昏昏然,一片空茫。
她有点儿困倦,由着俞景望为她擦拭,清理始终只是权宜之计,何况她淋了雨,容易感冒。
“戴清嘉,去洗澡。”
戴清嘉动了一下手指,表明她还没有睡着,却不理会他。
俞景望还算聪明,他克服怪异的感觉:“清嘉,起来。”
戴清嘉放下手,因为俞景望不情愿地改口而有点儿想笑,而她还能笑出来,一切就像一出黑色的幽默戏剧,她明知故问:“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俞景望知道他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更猖狂,因此沉默以对。
“我肚子饿了。”戴清嘉的肠胃轻鸣,“想喝艇仔粥。”
俞景望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饼干和面包:“只有这个。”
看到减盐苏打饼干和明星演员减肥节食的时候才会吃的全麦面包,戴清嘉感叹:“你的生活质量真差啊。”
她瘫软在沙发上,俞景望扫她一眼,将毛巾盖在她身上:“去洗澡。”
“我累了。”戴清嘉并不想动,“你抱我吧。”
她需要人抱她,是把他当成工具的意思。俞景望起身,拒绝道:“但是你的腿还在。”他勉强算成熟男性,居然这样冷硬。
俞景望离开了,戴清嘉总不能一个人待着,她披着浴巾,跟随在他身后。
俞景望调试公寓的总闸,室内灯光大亮,公寓是一室一厅的格局,黑、白、灰三种色调。
光亮恢复,戴清嘉不再需要他的陪伴,她独自走进与卧室相连的浴室。
俞景望翻找出新的浴巾,准备递给她,浴室的门半开着,大概是戴清嘉认为关不关门已经无所谓了。
戴清嘉向他寻求帮助:“水是冷的。”
卫生间干湿分离,因此淋浴间是单独隔断的,俞景望推移玻璃门,走进去为她调节水温。
他身材高大,他的进入使狭小的淋浴间更为逼仄。
戴清嘉站在旁边,温热细密的丝状水线飘洒至她的小腿,她投诉说:“刚洗的时候还是热的,一会儿就变冷了。”
公寓里的淋浴系统反复无常,而且调节困难,俞景望原地等待它稳定。
戴清嘉完整地穿着她的湿衣服,俞景望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要生病,于是皱眉问道:“你穿着衣服?”
闻言,戴清嘉站到热水下,水流浸润着她轻薄的衣裙。“看不惯的话,”她慵懒地抬起手臂,“帮我吧。”
今晚和他搏斗两次,戴清嘉真的累了。她虽然家庭地位低下,但是不夸张地说,自从幼儿园起,午睡起床就会有男生争抢着为她穿鞋。她那时候起就不会遵从幼儿园老师教导的“自己事情自己做”的原则,心安理得地被追捧和伺候。
以前,戴清嘉不敢使唤俞景望,今晚他算她半个男人,她就不相信使唤不动他。虽然这是极小的事情,但是男女关系中,无处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对俞景望这样不动如山的人而言,进一寸有进一寸的乐趣。
虽然,这关系不会长久,可能只存在于今晚,但是戴清嘉本来就是走到哪里玩到哪里的个性。
俞景望看着她抬起手臂,向他露出光洁、脆弱的腋窝,像索抱,总之不像投降。
他抓住戴清嘉的衣服下摆,沿着她设定好的轨迹向上,他因为高度,不需要她俯身迁就,两人直立着。衣服缚着她的双手,直到手掌处脱离。
俞景望低声询问:“还要继续帮吗?”
他问得好像很礼貌,戴清嘉没有回答。
只在暗夜里观察局部,俞景望已经知道她的标致,无遮无挡的全貌更是美极。她几乎在发光。
戴清嘉坦荡地站着,她关上玻璃门,水雾集中,充盈着淋浴间,她的掌印留在门的内侧。
戴清嘉希望提醒俞景望,他已经和她一样无遮无挡,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衣冠楚楚、清冷洁净的模样,至少在她面前不可能。
俞景望揽着她的腰,将她逼到墙面,戴清嘉被禁锢在他和墙之间,听见他沉声道:“戴清嘉,你比我以为的要擅长游戏。”
语毕,俞景望头一低,吻住了她。
戴清嘉“唔”地一声,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不会划伤她。
戴清嘉揽上他的脖颈,俞景望退开的时候,她眼中氤氲,因为被他逼到无路可退,干脆踩上他的脚背。
戴清嘉体型清瘦,可是以她的身高和骨骼重量,整个人压在他的脚上,也是不小的压力。
戴清嘉站在他的脚背上,意味着离他更近,俞景望挑眉,眼眸深黑:“还没有踩够?”
戴清嘉微微喘息,抱怨道:“你自己看我的位置多狭小,根本没地方放脚了。”
俞景望的脚背并不平整,戴清嘉为了保持平衡,轻微踮脚又放下,她上下地浮动。
俞景望的力道骤然收紧。
戴清嘉为了转移那种难以承受的刺激感,张口咬住他的肩膀:“你是不是......”
疯了,不是一种夸张的感叹,这是今晚真实的主题词。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也有点疯在身上?因此不必说他,不必反复提——陈词滥调。
俞景望声音低哑,不对等地报复,咬住她的耳朵,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已经知道放在哪里了吗?”
戴清嘉她别无选择地将悬空的长腿放置在他腰间,她埋在他的肩窝:“本来......我今晚可以吃生日蛋糕的。”
结果只吃了几片难吃的饼干。
俞景望大概想到了,她的男生朋友过生日。他握着她的后颈,像是提着一只小猫的颈,这样她就不会反抗,他要她认清:“那怪谁呢?”
扮成猫的小老虎凶残地在挠了他一爪:“你。”她补充说,“都是因为你。”
她的指甲有缺口,很锐,挠出了血痕。俞景望面上还是清淡,难得地妥协:“嗯,是我。”
他的一声喘息也很难得,虽然很低沉,在水声里并不明晰,但是戴清嘉捕捉到了,快感更上一层。她是颜控、声控、手控各种控,也许五感肤浅又直接的快乐就能注满她的生命。这是大前提,俞景望是刚好符合她各种偏好的小前提——演绎推理,结论是她沉迷的正当性。
戴清嘉的眼尾有点红,可能是热水入眼的刺激性,她吻上俞景望的唇,轻轻噬咬。
她又成为先想逃跑的人,水温适宜,她在脑内闪过白光的同时却感觉要被这水烫死,她捶打着俞景望。
因为戴清嘉的挣动,俞景望抓握着她的手,按在瓷砖的墙面。温水浇淋在他们身上,温热地接吻,唯有扣着的手是冷却的。
今晚上,戴清嘉并没有如何念起戴宁笙。
反而想起上一回去寺庙参拜,李韵为她的冒犯赔礼,捐了香油,买下一碧澄圣洁的玉观音吊坠。她当时觉得这吊坠更适合戴宁笙,或者说更像戴宁笙。李韵说观音从此就时时看顾着她,她应该多做好事,勿要再行为乖张、阳奉阴违。
回到家里,戴清嘉就将那吊坠扔进抽屉,再也没有取出来佩戴过。
说人在做天在看,于是人们做好事知道要做给观音菩萨看, 以祈求庇佑。做坏事知道要回避世人,却在心里祈求观音原谅,也不怕坏事亵渎观音。
戴清嘉倒是认为,倘若真的有诚心,人在作恶的时候,至少应该不敢看观音。
幸好,戴清嘉天生缺乏敬畏,不存在敢与不敢。
她只是与观音彼此相忘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
戴清嘉醒来是十一点半,她盯着天花板,出了半天的神,什么也不想。昨晚事情的发展当时于她来说很震惊,现在,反而更像一本作业放在手边,无可无不可地搁置着。
过了一会儿,她趴在床上,伸手探向床头的一杯清水。水杯压着一张字条,字体苍劲有力,可能俞景望还照顾了她,控制了医生写字龙飞凤舞的程度,使她能看懂。就好像昨晚只是他的理智旁逸出来的冗余一笔,今天落到纸面上,言简意赅地写着:我十二点结束手术,醒来以后来医院找我。
如果戴清嘉迷迷糊糊的感知无误,俞景望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起来了,还要做手术,不会出医疗事故吗?她从小就不理解,学习好的人是不是不会困?
身体是清理过的,干燥清爽,没有黏腻感。戴清嘉掀开盖着的毛毯,下了床,走进浴室。洗手台的方形镜面是人体感应的,人来灯即亮,暖白的光映照出她的模样。
在昨晚那么激烈的情况下,俞景望依然可以控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戴清嘉和正常人思维不同,她因为俞景望的自制觉得他十分变态。
她想到以前看到的一个不知真假的笑话,大意是学医的女生报复出轨男友,捅了二十多刀,避开了要害,最终被定义为轻伤。
她决定远离他。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艇仔粥、虾饺和流沙包,还有款式简洁的新衣服。俞景望是不可能有空外出买早餐再送回来的,因此全是外卖。
粥仍温热,旁边摆着药的收纳盒,俞景望写的提示是餐后服用。
三格是不同的药,俞景望已经给她分好了,她只需要吃掉。她只能说他的认知很准确,她就是那种因为嫌字密密麻麻而吃药不看说明书的人。
收纳盒上没有药品名称,不过,俞景望没有避讳,药品的包装盒放在桌角。戴清嘉懒得看,她相信他在这方面会考虑得比她周全。
吃完了午餐,戴清嘉扔掉俞景望留下的字条,直接打车回家了。
手术在十二点十分结束。
早上七点,俞景望醒来的时候,头疼的症状没有缓解。因为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他和戴清嘉分别睡在同一张床的两侧。
戴清嘉侧身背对着他,睡得很是安恬。她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怀里抱着半夜从他这里抢夺走的薄毯。
俞景望洗漱完,走到戴清嘉的床侧,以手背探测她额头的温度。她淋过雨,又经过长时间的折腾,她的健康竟然无大碍,只除了呼吸有点儿滞涩,应该是轻度感冒。
雨后天晴,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斜照在戴清嘉眼部,像一条光华熠熠的缎带蒙上了她的双眼,她在睡梦中不适地蹙起眉。
俞景望垂眸看着她,手无故向下平移,挡住戴清嘉的眼睛,她的眼睫毛颤动,像初生就被捕捉的蝴蝶,在他掌心挣扎,制造出轻细的痒意。
俞景望挡住了光,戴清嘉很快恢复了平静。
临出门前,俞景望看了一眼手机,聊天列表可视区域最末的名字是戴宁笙。他和戴宁笙不是会闲聊的朋友,互发的消息多少都有实际意义。
戴宁笙昨儿晚上问:“我听朱阿姨说你生病了,好点儿了吗?”
俞景望回复:“好点儿了,谢谢。”
交往的时候,俞景望和戴宁笙的相处方式就像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恋爱之道万人万解。他并不像其他人,对激情和真爱有狂热信仰,他不相信也不感兴趣,反而认为,互相欣赏、尊重又有界限感的婚恋关系更为长久稳定,对彼此的正向作用更大。
俞景望自己的情况没有戴清嘉这样乐观。他的感冒尚未痊愈,又淋雨受凉,他在低烧和头疼的状态下完成了手术。
下午和晚上还有两台手术,休息时间,他用听诊器自查,肺部呼吸音粗重。按道理来说,医生不应该滥用抗生素,但他为了快点儿好,还是为自己开了静脉用药。
周护士路经办公室,出于好心,要过来为他扎针,俞景望婉拒道:“我自己来。”他将针头推进左手背的静脉,一段血色随即在输液管出现。
输液不影响工作,俞景望正常使用右手写病历。
周护士笑着调侃:“俞医生扎针的水准不比我们护士低。”
冯昭步入办公室,见到俞景望挂着水,惊讶道:“景望,你昨天不是回家休息了吗?怎么更严重了?”
一般的呼吸道感染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很容易痊愈。
俞景望回答说:“没时间休息,晚上还有手术,输液好得快一点儿。”
“也对。”冯昭坐在他办公桌上,和他闲聊,“注意点儿啊,我怎么记得你身体很好,我们是生病强忍着不请假,你是不生病。”说着,冯昭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你昨天是不是没休息?”
戴清嘉是不会顾虑他的形象的,因此又咬又抓,不留余地,安城天气转凉,可以穿微高领遮盖,不过,因为刚下手术,他的白大褂里面穿着浅绿的洗手衣,洗手衣是V形领口,冯昭从自上而下的角度可以窥见点儿端倪。
俞景望微微皱眉。
冯昭语气暧昧地说:“男人,都可以理解——”
俞景望并不想聊天,淡声打断道:“不理解。”
手机振动,他的微信弹出新的消息。
戴清嘉给他发了一张照片:空的药盒。
她拿到手机,代表她已经回家了。照片像她的风格,无头无脑,不过,俞景望没有回复问号,只回复了一个句号。
戴清嘉发来第二张照片:堆叠的试卷。
发送完毕,她坐在书桌前,关闭和俞景望的对话框。
虽然不知道他让她去医院要说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她庆幸俞景望是一位内核稳定、逻辑自洽并且自我意志强大的冷血人士。他绝不可能因为一场意外,就一脸严肃地说要对她负责,—那样的话,她大概会学卢珂直呼救命。
两张照片,他这么聪明,应该会明白。
俞景望当然明白——戴清嘉不受控。他的所有话语和命令,可能会被她随手抓住,再在她的掌心变成一阵风。
下午的手术即将开始,他留给戴清嘉的时间已经过去。
俞景望面无表情,按熄了手机屏幕。
****
戴清嘉前脚回家,在书桌前坐好,后脚李韵就回来了。
李韵放下手里提着的菜,开始进厨房忙活,做了天麻炖猪脑、核桃露、清蒸鲈鱼,全是公认具有补脑抗疲劳功效的食物。
李韵推门,进了戴清嘉房间,像往常一样为她收拾衣服,同时没完没了地念叨,没有发现小女儿的任何异常。
戴清嘉咬着一个红富士苹果,通过观察李韵的反应,自知已经瞒天过海。
戴清嘉没想到,连最熟悉她的人都未发现的破绽在方奕面前竟无所遁藏。
因为学业繁忙,她的电影赏析课改为一周一次。
她抱膝坐在方奕家的沙发上,客厅里晦明参半,音响放着方奕喜欢的英国独立音乐。
方奕是高品位高要求,戴清嘉不懂音乐,只安心地在这种充盈着文艺氛围的环境中待着,身心舒适又自然。
戴清嘉是很不安分的人,像个机灵又好动的小孩,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完一部电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现在她可以挑战四小时的《美国往事》。
方奕递给她一杯香槟酒,戴清嘉接了过来。在方奕家里,她们的相处模式不像师生,也不像朋友,没有定义,但是自然而然。
方奕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做坏事了?”
戴清嘉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嗽不止。
方奕抽了一张纸巾给她:“不要弄脏我的沙发。”
戴清嘉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发生过的事情就会留下痕迹。”方奕晃了晃酒杯,“你的气质变了。对演员来说,一点点改变都很明显。”
她拿起遥控器,准备播放今天的影片,好像就要结束这个话题。
戴清嘉奇怪道:“你不继续问了?”
不说李韵知道后会雷霆震怒,换作卢珂,一定会追究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哪里?
“问什么?”方奕不解,“这关我什么事?”她慢慢地说,“我关注的是,你最近表现还不错,这就足够了。”
戴清嘉以前评论电影,语言贫乏,只会说“这个演员好帅”“这部有意思”“这部好无聊”。方奕需要忍受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无聊废话。在最近的课上,她的见解终于像能划开皮肤表层的薄刃,是否能深入暂且不说,至少见血了。
而对于在课上侃侃而谈《霸王别姬》纵深的历史感和时代意义的同学,方奕的评价是拳拳打在棉花上——很用力,但是伤害不了任何人。
开始能够制造皮外伤,是戴清嘉的另一个进步。
戴清嘉的尾巴翘了起来:“我下个月可以来你家多一点儿。”
方奕摇头:“我下个月不在安城。”
“你去哪里?”
“上海。”方奕说,“有个朋友在上海拍电影,我去帮忙看看,顺便和老朋友叙叙旧。”
“我也想去。”戴清嘉坐直,“我还没去过上海玩呢。”
“首先,我不是去玩。其次,我不会带上你。”方奕无情地说,“最后,你妈妈不会让你去的。”
“寻亦不是在上海有个集训班吗?宣传册上说会有上戏的老师来讲授的那个。我去那里就可以了。”戴清嘉下有对策,“我会说服我妈妈的。”
方奕耸了耸肩,表示随她便。
“你想都不要想。”李韵如是回答,“下个月我给你安排了补习班,把你那些不务正业的想法收回去。”
“不是不务正业。”戴清嘉振振有词,“表演以后就是我的主业。”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学生,学习才是你的主业,表演是在你学有余力的情况下才能去花心思。”李韵嘲讽道,“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又要因为这个离家出走吧?我生了你这个女儿,真的是烦都烦死了。”
“你给我报补习班,我也很烦。所以你不应该生我,这样的话,你不用烦,我也不用烦,两全其美。”
李韵被她忤逆的话语气得拍桌子:“戴嘉瞳,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我也不会进安城中学。”戴清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可眉眼很平静,不含笑意。
戴清嘉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由李韵赋予的明艳五官反过来给她造成震慑力,她一时心虚:“你——”
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朱月一行人走了进来。
今天是两个家庭的聚餐日,朱月前段时间心血来潮,学习了烹饪西餐,说今天要担任主厨。
最后进门的是俞景望。
多日以来,戴清嘉还是第一次见他。最近,无论是择期手术还是急诊手术都数量剧增,外科医生的时间不再属于自己。
初秋的阳光洒满了客厅,微尘在明亮的光晕里浮游,俞景望的侧脸被光线分明地勾勒。
起初,他并没有特意向戴清嘉的站位看。她和李韵母女俩站在客厅中央,剑拔弩张的气氛过于引人注目,好像因为所有人都在看她们,他的目光才随之落在她身上。
戴清嘉穿着一件宽松的克莱因蓝毛衣,袖长过手臂,领口露出细白的锁骨,一副居家的休闲装扮。
她和以前毫无二致,只瞥了他一瞬,又气鼓鼓地返回和李韵的对峙中,以被赶回房间学习作为最终结局。
直到吃饭时,戴清嘉才重新出来,她洗过手,长方形的餐桌旁只余下一个位置——俞景望的正对面,戴宁笙坐在他身边。
俞景望执西餐刀,在切割盘中的烤小羊排,戴清嘉抽拉椅子的声音很大,李韵轻啧表示训斥,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貌似毫无心理障碍地落座。
李韵和朱月无疑是餐桌上说话最频密的人,相比之下,俞景望很少说话,只有戴宁笙和他说话,他会回应寥寥数语。所以戴清嘉搅拌着杧果鲜虾沙拉,专注于吃食,不需要怎么看他。
从餐前甜点到主菜,朱月的架势很专业,她为长形餐桌铺上了暗色桌布,并且要求所有人不能穿得太随便。
俞景望白天有主任查房和年末汇报,他本来就穿得偏正式——深灰色的衬衫与条纹领带,不必特别更换衣衫。戴清嘉则被迫配合朱月,换上了一条黑丝绒长裙。
朱月拍摄精美照片,炫耀美满的家庭。
戴清嘉不理解,如果非要穿成这样,还不如去高级西餐厅吃。桌面以下,大家都穿着拖鞋,不伦不类。
用餐半途中,戴清嘉打算上卫生间,发现右边拖鞋找不到了,她低头一看,是被她踢到了俞景望的脚边。
她不可能兴师动众地钻到桌下取回,而且她比较懒惰,小时候便练就了用脚操控遥控器的本事。她在桌下伸出足尖,凭感觉探索拖鞋。不幸的是感觉错误,她不小心碰到了俞景望的脚踝。
戴清嘉几乎能预料到俞景望的反应,而且他不会无缘无故看向桌下,无法发现她是在找拖鞋这个真相。
俞景望果然因为她的轻浮和不分场合,不认可地蹙起了眉,警告地看她一眼。
戴清嘉急中生乱,足尖擦过他西裤的边沿,滑行过他的脚背。她本以为,即使他误认她在骚扰他,也应该会躲开,可是她忘记了他的性格。
俞景望制止她的方式是踩住她的脚,不是暧昧,是压制。
戴清嘉的刀刃划过瓷盘,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她有点儿生气,因为俞景望是穿着鞋踩她。虽然,拖鞋崭新、干净,但她穿的可是白色袜子。再说,换作任何人,被鞋踩着都会不开心。
她不能过于明显地怒目,只好弓足挣扎与抵抗,俞景望施加压力,踩得更重,不使她疼,而足以使她无法动弹。
过程中俞景望甚至不正眼看她。他的上身安稳不动,淡定自若地切割着煎羊排,餐刀泛着冷光——同样是医生,俞伯父执餐刀就很正常,不会给她这种凉意。
最后戴清嘉抽出脚背,狠狠地踢在他小腿上,无功而返。
桌面轻微震动,朱月不悦地看向戴清嘉,李韵首先责备说:“戴嘉瞳,你干什么,多动症吗?没有礼貌。”
戴清嘉不得不解释:“我把拖鞋踢到对面了。”
“你不会过去找吗?懒死你算了。”李韵不满地说,“不要在这里打扰大家吃饭。”
其实,一只拖鞋而已,李韵完全可以说一声,俞景望就近寻找只是举手之劳,又或者如果不是戴宁笙回房间接家长的电话,也会主动帮忙。李韵非要戴清嘉自己去找,是因为心里气她今天顶嘴。
戴清嘉走到俞景望身侧,她今天屡屡受挫,语气不善地说:“腿让开。”
俞景望微微侧身,戴清嘉蹲下身,掀起桌布,拖鞋静静地待在中间线上。她倾身去取,轻松地拿到手。
桌下形成密闭空间,戴清嘉的右侧是俞景望穿着西装裤的长腿,裤身没有一丝褶皱。他收了一下腿,正好擦过她的脸颊。
俞景望体温偏高,隔着一层轻薄的羊毛面料,戴清嘉仍能感知他的热度。这使她回想起一种极为灼烫的、像在热水中溺毙的感觉。
一直以来,戴清嘉都没有产生过害羞之类的情绪。但是当下的一刻,身体先于她的精神产生反应,她心跳如擂鼓,思绪纷纭,本能地停止了呼吸。
左侧是戴宁笙空置的座位,俞景望垂眸,戴清嘉蹲在他身侧走神,她身躯折叠,像退化成小小的人。因为她绾起了头发,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耳根处莹白的皮肤泛起潮红,他缓慢地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很寻常的一句问话,寻常到坐在俞景望右侧的朱月都不会分神注意,她继续和李韵讨论着升学率的问题。只有戴清嘉心照不宣,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大言不惭地说:“在想学习。”
俞景望并未拆穿,语气淡淡地问:“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戴清嘉斜他一眼,“作业哪有写完的一天?就像医生的手术永远也做不完。”
戴清嘉说话时仍然保持蹲姿,头顶感受到抚摸的力,戴宁笙的声音从她的后上方传来:“小朋友,蹲在这里做什么呀?”
戴清嘉脊背一僵,她站起来,转身面对戴宁笙,慢腾腾地说:“我不是小朋友。”
戴宁笙身高一米七零,戴清嘉起身后,比她还高三厘米。戴清嘉今天着黑裙,是偏成熟的风格。
长相并不完全相似的二人相对而立,竟难以分辨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好啦,瞳瞳现在是比我还高了。”戴宁笙笑她的孩子气,“刚才我是想起你还小的时候了。”
戴清嘉看着她的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戴宁笙一怔。
李韵凉凉地插话说:“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当然能比你长得高了。但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有什么用?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女孩。”
李韵永远将戴清嘉视为顽童,以此获得支配她的正当权威和快意。
这样的对话,尽管夹杂着李韵不善的冷嘲热讽,但是在戴家很常见。此时,却因为一个未加入谈话的俞景望,显得非常诡异。
戴清嘉穿上拖鞋,回到她的位置,俞景望坐在对面,向她投来探究的凝视。
戴清嘉蹙眉,他不会是以为她是在暗示戴宁笙吧?
且不说戴清嘉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退一万步,如果她对女性的塑造和表演方式是到另一个女性面前耀武扬威和沾沾自喜,方奕应该会评价:平凡、庸俗、毫无想象。而且,戴宁笙第一身份是她的姐姐,她为什么要绕过俞景望方才能和戴宁笙对话?
思及此,戴清嘉朝俞景望晃了晃她的餐刀。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分析俞景望的想法——练习挖掘人物内心的后遗症。令她看不透,又是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俞景望的内心,无疑很有探索价值。真是坏习惯,她在恋爱中可是从不猜测男友心意的。
夜已深,俞景望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牛皮纸袋,走出家门。
戴宁笙在柔淡的廊灯下现身:“要去医院了?”
“嗯。”
“你先进来,等等我。”
戴宁笙打开了家门,急匆匆奔进房间。
戴家早早地熄了灯,俞景望穿过幽暗的客厅,走到灯还亮着的阳台。
戴清嘉在晾衣服,她遗漏了一件,可是晾衣杆已经升上去了,她懒得再降下来,仗着自己的身高,踮起脚,徒手往上挂。
那是一件寻亦的校服,后背印着“学艺先学德,做戏先做人”的标语。湿衣服落下一滴水在她脸颊,她抬手拭去,发现了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俞景望,她如常地道别:“再见,俞医生。”
俞景望不言语,戴清嘉随着他的眼光,看向寻亦的标语,她轻轻笑起来:“我刚才看到病人寄送给你的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德高尚,但是我觉得,你好像没那么高尚呢。”
“医德仅仅是最大可能地治愈病人。”俞景望平淡地纠正她,“不过,我确实不高尚。”
像大多数医生一样,他希望病人康复,但是从病人康复出院开始就与他无关了,他不会因为挽救了一个人或者家庭而觉得幸福、温暖。正如戴清嘉所说,他是荒芜的冰原,没有光明,亦没有邪恶的质。他甚至不像她,至少她有享乐的欲望。
他的理性从来不是恪守道德,而是以自由意志规整道德。
简而言之,俞景望是缺乏道德感,做事情只有想与不想的区别。如果他做了符合道德的事情,不过证明这条准则恰好不与他的自由意志违背罢了。
戴清嘉抱着透明的洗衣盆:“看出来了。”她偏了偏头,“不过,这以后可能不关我的事了。”
她打了个呵欠,径自回房睡觉了。
戴宁笙拎了个纸袋出来,里面装了一个苹果,她递给俞景望:“手术顺利。”
苹果有平安的寓意。
“……谢谢。”
上回戴清嘉缺席宋予旸的生日,卢珂非常灵光地在她挂电话后就向他解释说,她是因为李韵不同意,所以没办法去。宋予旸尽管失望,却不再多提。
一日放学,宋予旸在戴清嘉班上为她辅导,她因为写不出来,下巴抵在桌面放空。他在前桌反坐,也学着她将下巴抵在桌面,如此可以和她对视:“等会儿送你回家?”
戴清嘉正待婉拒,余光发现门口徘徊着俞彦珊的身影,公主好像和宋予旸住在同一小区,应该是在等他。
戴清嘉的摇头变为点头,宋予旸扬起微笑,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委婉地谢绝了俞彦珊同行的邀请。
他送戴清嘉到单元楼下的花坛,她停住,忽然问:“其实我本来是要拒绝你送我回家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吗?”
宋予旸心领神会:“因为彦珊?”
“嗯,想给她制造点儿不愉快。”戴清嘉拨着萎靡的花朵,“我和任何人恋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开心。而俞彦珊这个因素影响了我对你的感觉。如果我不是单纯地喜欢你,而是因为其他人的话,这样很没有意思,也不是我的风格。”
为了安慰宋予旸,她信口胡说:“当然,你还是很好,一开始,你穿着白色衬衫的样子就很吸引我。”她打比方说,“只不过,有时候,即使花很漂亮,只是欣赏就可以了。”
宋予旸拒收了戴清嘉发的好人卡:“但是你已经摘下来了,嘉嘉。你这时候再把它扔回花坛,它只会枯萎,不会成活。”他静静地说,“其实我一直没有说出口过,我喜欢你。可能你惯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很漂亮。嗯,这是原因之一,你真的非常美丽,无论我见过你多少面,每一面都很惊艳。”宋予旸态度平静,“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从和你一样只要欣赏就够了,变成如果你把我扔回花坛就会枯萎呢?”
“教学楼前的地雕,据说是‘安中’建校时期老校长的作品,很珍贵、很有纪念价值。所有‘安中’学子都自觉维护,哪怕它完全挡住了人流量巨大的楼梯口的位置,大家也只会一个个侧身避开地雕,不会怀疑它的合理性,并且联合指责不小心踩踏的同学。”他说,“有一天下午,你走那楼梯下楼,说要我让开一下,背着书包,从第五级台阶直接跳下来,落到地雕中央。你完全没有把地雕当回事的样子真可爱呀。”
他澄澈的目光注视着她:“你说你不喜欢不单纯的感觉,证明你对我也有喜欢。我们再给对方一点儿时间,寒假回来再说,好吗?”
戴清嘉的内心波澜甚少,因为她觉得西瓜中心的一口,已经在宋予旸叫她小狐狸那晚被她吃掉了。后来,无论原因是什么,她再也尝不到更甜的一口。
不过,她终于还是同意:“好。”
戴清嘉这个月在学习和表演上的微小进步,一部分归功于晏时安的引导。和他进行交谈的时候,即使她不会完全剖白自己,仍能体会到安宁。
她在做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无意间提起自己晕血和怕黑的事情,晏时安问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两种恐惧症状。
他沉吟道:“除了天生的因素,以及鲜血和黑暗确实在人们的认知里会产生恐怖氛围,许多晕血症和黑暗恐惧症是儿童幼时的不良体验的再现——简单地说,可能是童年创伤引起的。”
“我好像没有什么创伤的感觉。”戴清嘉思考,“我记忆力不太好,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精神世界是深不可测的,很多时候,你未必能意识到。”晏时安微微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催眠术。”
“催眠?”
催眠疗法通过使患者进入“类睡眠”状态,对其进行暗示和精神控制,帮助其释放潜意识,解决深层次的心理问题。
戴清嘉犹豫片刻,然后靠在软椅上:“可以,你开始吧。”
晏时安拥有催眠治疗的国际证书:“催眠不是迷魂术,需要很多条件,其中之一是放松和舒适。”他观察着戴清嘉的表情,“清嘉,你可能并没有准备好。这没关系,等你的状态比较适合了,我们再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