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大西洋,让巴黎在身后腐烂吧。”
俞景望的住所是前租界区里的红砖公寓,外观陈旧,狭长的木质楼梯通向第三层。
钥匙转开门锁,俞景望搂着戴清嘉的腰,脱鞋走入,按开灯,客厅宽敞明亮,是轻法式的设计,他将她放在沙发上。
俞景望一松手,戴清嘉就像被抽走了骨头,立刻躺下了,她寻了个抱枕,垫在身下,舒适地睡去。
她喝醉的表现是睡着而不是翻天覆地地折腾,酒品还算不错。俞景望在心里评价。
即使带了她回来,他也没有理所当然地准备和她发生什么。
至少,他不想和喝醉的人在一起。小醉鬼可能会吐在他身上。而且看戴清嘉昏昏欲睡的模样,她大概可以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俞景望放任戴清嘉在沙发上睡着。他有点儿洁癖,收拾好换洗的衣物,先进了浴室洗澡。
老房子的水时冷时热,他拖延了三十分钟才洗好,等他出来的时候,戴清嘉正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满了酒瓶。
俞景望擦拭着湿润的黑发,半眯起眼睛:“戴清嘉。”
戴清嘉毫无自觉性,对着他甜笑:“陪我一起喝吧。”
这房子是朱静名下的,之前是她的大女儿在住。大女儿去年十月出国,朱静一直未出租,俞景望来上海后,她便请人简单收拾,让他暂住。
俞景望没怎么动房子里的物品,戴清嘉却翻出了他表妹留下的一箱酒。他拿起其中一瓶查看,幸好是度数很低的啤酒。
戴清嘉扁嘴:“在酒吧的时候,都只有我在喝,你不喝,一个人喝酒很寂寞的。”
“我要开车。”
戴清嘉强拽着他的手,令他坐下:“现在你不用开了,陪我喝吧。”她将盛满的酒杯递给他。
俞景望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我不喜欢睡前喝——”
他一句话没说完,戴清嘉便直接扑了上来,将他压在地毯上,对准他的嘴唇,将她口中的酒液尽数喂给他。
她的动作很突然,俞景望有点儿被呛到,因为是仰着,他只能吞咽。她强迫地喂给他以后,好像自己又不舍得,在他口腔内扫荡,汲取那一口酒的余味。
半晌,她才抬起头来:“好喝吧?”
俞景望眼眸幽深:“全是酒味。”他抓着她的肩膀,“刚从酒吧回来,去洗澡。”
“不去。”戴清嘉开出条件,“除非你陪我喝。”
俞景望只肯退一步:“你先去。”
戴清嘉慢吞吞地起身,拿过沙发上的浴巾,准备去洗澡。
“这是我用过的。”俞景望阻止她,“新的放在浴室里。”
戴清嘉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俞景望淡声提醒:“不要再睡着。”
戴清嘉点点头,进了浴室。
俞景望坐在沙发上,继续阅读一份白天没有看完的文献。酒杯摆放在旁边,他随手拿过来喝了几口。
过了一小时,戴清嘉头发吹到半干,围着浴巾走了出来,站定在俞景望面前,遮挡住他的光,像让他检查:“洗完了。”她非常执着,“说好要陪我喝的。”
俞景望执起酒杯,戴清嘉摇头:“不是这样喝。”
她极其自然地跨坐到俞景望的腿上,从他手里拿过酒杯,自己饮一口,再低头喂给他。她好像很满意她新的盛酒容器,喂完酒,她恋恋不舍地退离。
俞景望喉结向下滚动,是在咽下她的酒。
戴清嘉看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条,他真适合拍吻戏。她喝了第二口酒,再度凑上去,二人唇舌交缠。
杯中的酒降至一半,戴清嘉停下来喘歇,光线自她的身后照进俞景望的眼睛里,他竟然感觉到轻度的眩晕。
俞景望酒量不好不坏,但是总不至于半杯啤酒就能影响他:“你只开了啤酒吗?”
戴清嘉指了指玻璃柜:“还有那个。”她指向一瓶高浓度的威士忌。
因为威士忌掺在啤酒里,俞景望起初并未察觉,他饮入的量不多,不至于神志不清,可是头脑已经开始兴奋。
混合的酒,戴清嘉只品尝味道,然后全部喂给俞景望,她无辜道:“我并没有说要你陪我喝啤酒。”
她只是想小小地恶作剧,他说不想喝,她就要他喝醉。
“戴清嘉,”俞景望浓眉紧皱,“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俞景望将她推向自己,她倾身,与他鼻尖相靠:“我醉了,你醒着,没什么意思。”她轻声问,“那你有什么办法呢,俞医生?”
戴清嘉身上散发着和他相同的清淡香气,俞景望手腕一动。
她不过是这样靠着他而已,他便太阳穴发胀,感官比平时更为敏锐,声音还是很稳定:“你最好等会儿也觉得有意思。”
她仰躺着,天花板的灯光很刺目,她抬起手臂,遮蔽双眼。
俞景望握住戴清嘉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按着,她的视野被他占据,眼神涣散。
俞景望看着戴清嘉:“我是谁?”
“俞医生。”
俞景望不回应,戴清嘉直觉认为他需要更明确的答案:“俞景望。”
他表情冷清:“还有吗?”
为什么这道题有这么多小问?别再问她了。
戴清嘉回视俞景望深黑的眼眸,差点儿要跌落进去。她失去耐心:“没有了!”
话音落下,一口气窒在喉间。
戴清嘉趴在他的肩膀上,脑袋晕晕乎乎,感受却无比真实和强烈:“你是故意的。”
俞景望轻咬她的颈侧:“你应该觉得有意思,不是吗?”
戴清嘉柔顺地贴着他的胸膛,心跳与他同频颤动。
进入房间,戴清嘉的背部终于落实到床上,她歇息不久,俞景望便打开床前一盏昏黄的灯。
戴清嘉以为俞景望喝酒后会失言失态,然而酒精根本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只会助长他恶劣的一面。
俞景望低头和她接吻,将她的唇舌吻咬得发疼。
戴清嘉在他轻柔下来的时候,不甘示弱地反咬回去。
他单手撑在戴清嘉头侧,与她四目交投,她不太愿意出声,只泄露甜美的鼻音。
俞景望变本加厉,酒后的兴奋感和破坏欲既被她容纳,也因为被容纳,而无限扩张。
戴清嘉小声说了句什么。
俞景望目光下视,眼底幽深,兴奋归于平息,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极为冷静,却无法思考。“戴清嘉,”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你是真的不怕——”
戴清嘉仇视地看着他,是在恨他方才的暴力和掌控,只不过因为她现在沉浸在其中,目光构不成锐利的刀剑。
她知道她的至高点失落在哪里了。俞景望在恋爱之外为她创设了至高点,并凌驾于她所有恋爱的快乐之上,只有他自己能打破。他们像破坏了对方的生态。
俞景望抬眼,戴清嘉的唇鲜艳欲滴,她紧紧咬着,不肯出声。
灯光柔和又暗淡,她隐忍的表情在他眼前虚化,他的思维混乱不清,他扣住她的下巴:“瞳瞳。”
他竟然叫她瞳瞳。
****
清晨七点,苍青色的天蒙蒙亮起。
公寓楼下是旧式弄堂,睡梦中的戴清嘉被老人晨起锻炼的声音吵醒,鼻端闻到飘进来的生煎和豆浆的香气。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又饿又困,强撑着起来,决定先上卫生间,再继续睡。
她坐在床边穿拖鞋,卫生间里淋浴的水声停止,俞景望腰间围着浴巾走出来。
醒来后记忆仍在,戴清嘉和他四目相对,空气一时安静。
除了宿醉后有点儿头痛,俞景望基本上醒了,他不冷不热地开口道:“醒了?”
戴清嘉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记仇,只回了一个字:“嗯。”
俞景望同样睡眠短缺,今天本来是他的休息日,他走向床边,准备再睡一会儿。
戴清嘉站起来,双腿一软。俞景望扶住她的手臂,他没有调侃她,语气平常地说:“你运动太少了。”
戴清嘉大部分时间都有自知之明,比如她成绩不好是因为不用功,被说的时候不会狡辩。
俞景望洗的是热水澡,手臂和赤裸的上半身还有湿意,侧过来的时候,热度轻易影响了戴清嘉。她不能容忍他说风凉话,推了他一下,嗓音沙哑:“运动再多也不能一晚上不睡,好吗?”
她是不常运动,跑八百米会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跑完之后就好了。她现在肌肉酸痛的程度像蛙跳了四百米,走起路腿肚子打战那种。
她推得太用力,俞景望纹丝不动,由于反作用力,她躺回床上。
俞景望注意到她警惕的目光,坦然道:“没什么好慌的。”
戴清嘉踢了一下他的膝盖,义正词严道:“请你穿好衣服,谢谢。”
俞景望俯视着戴清嘉,她头发凌乱,眼里有轻微的红血丝,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防备地看着他。
之前他觉得她过于无法无天,现在她一副对他警觉的模样,有点儿古怪。
其实正常来说,他并不会像昨晚那么不知分寸。
俞景望随意地套上宽松的衣裤,躺上床睡觉。
戴清嘉去上卫生间,回来之后睡在床的另一侧。争斗都发生在晚上,眼下她困得想死,暂时没有精力和他废话。
戴清嘉一觉睡到中午,俞景望坐在沙发上,抬眸看了她一眼:“餐桌上有早午餐。”
鲜肉馄饨、蟹粉汤包、排骨年糕还是温热的。
戴清嘉原本想一起床就逃离这个鬼地方,她现在睡够了,又吃饱喝足,心情尚可,于是改变了主意,决定待到今天结束。
老洋房的阳台临街,街道宁静,道路的两旁是疏朗的法国梧桐。对面独立书店和琴行正在营业,苦涩的咖啡香气飘荡过来。
戴清嘉在阳台上晒着暖烘烘的阳光,想起网络上的小资论调,只有头顶有梧桐树的地方才是上海。
公寓内外充满了浪漫情调,不过很明显这归功于朱静的女儿。如果不是朱静主动提出,俞景望是不会为了所谓的情调选择有诸多不便的老房子的。
俞景望对表妹的陈设和物品无甚兴趣,只使用生活必需品。
戴清嘉闲不住,东碰一下西碰一下,把小房子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她总有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本事。
她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剧本,读不了几页,又摆弄起她的贝斯,过了一会儿,她询问俞景望:“这个壁炉能用吗?”
一开始戴清嘉是不怎么和俞景望说话的,可能现在她心情好转,忘记了他的罪行。
俞景望不想将戴清嘉和小孩子相比,但是她的一些方面确实很像小孩子。例如,她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
“不能。”俞景望回答她,“我在改论文,你可以安静一点儿吗?”
这两句话又惹到她,她皮笑肉不笑:“你昨晚怎么不知道让我安静?”
她果然堵住了俞景望的话。
俞景望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戴清嘉凑上前看了一眼,指着屏幕上的intracranial germ cell tumor,问:“这是什么意思?”
“颅内生殖细胞瘤。”
戴清嘉连课本上有限的英语单词都搞不清楚,更何况医学专业名词:“不懂。”
俞景望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
戴清嘉好奇地问:“为什么你年龄这么大了还要学习呢?”
俞景望垂眸:“你认为呢?”
因为英语有催眠功效,戴清嘉开始感觉到困倦,下巴放在他的膝盖上:“我以为到了大学后就很轻松了。”
俞景望轻声道:“清嘉,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戴清嘉立即坐直身体,远离他。
俞景望是故意吓一吓戴清嘉,她走后,他站起身,回房间午睡。
白天他没有睡好,因为戴清嘉睡着了也不安分,一时离他远远的,一时又滚过来索抱。昨晚更是,她的踢打在他腰上和腿上留下的瘀青使他产生和她打了一架的错觉。
俞景望补眠补到了下午,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戴清嘉端坐在客厅的钢琴前。
她不像有耐心学习钢琴的人,俞景望轻哂:“今天又是什么,天生的钢琴家?”
戴清嘉转过身来:“以后我就专门演医生啊科学家之类的。”
俞景望上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戴清嘉莫名喜欢他这样穿,有大学生的少年感。
俞景望回视。因为室内温暖,戴清嘉只穿了他的一件白衬衫。
俞景望走近她,在琴凳上坐下,弹出一串音符。
阳光投照在琴顶,照出一方雪亮,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很适合放在黑白琴键上。
戴清嘉头脑一热,又习惯性挪上俞景望的腿:“你会弹钢琴吗?”
“以前学过,很久不弹了。”
“教我。”
“我小时候老师说,我的手很适合弹钢琴。”
戴清嘉的手和身高相匹配,瘦长、漂亮,她把手抬起来,贴着俞景望的掌心,与他比较大小。
俞景望抓住她的手,慢慢与她扣合,放置到琴键上。
戴清嘉被困在琴身和俞景望之间,面对着他,背对钢琴。她的手肘反向弯曲,几乎是被压制着,不具有一点儿浪漫性。根本不是她在弹,只能说是他的手带着她的手。
“我都看不见摸不着钢琴键。”戴清嘉不满道,“这样算什么教啊?”
俞景望直白地说:“你不可能学会的。”
戴清嘉恨恨地咬一口俞景望的唇,他现在已经习惯她咬人了,没什么反应,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下是她的脉搏。
俞景望看着她,淡然问:“还痛吗?”
因为光照,他的瞳孔浅了一度,戴清嘉回答:“一般吧。”
俞景望右手抱着戴清嘉站起来,左手合上琴盖,将她放到钢琴上,她微仰起下巴,承受他的吻。
日暮已至,戴清嘉在房间里睡觉,俞景望走到阳台,接起一位同门师兄的电话。
手机振动,他收到一条信息,来自陌生号码,不过,他能猜测出是秦殊月,她邀请他周末一聚。
同门和他谈论着明年的计划。今年上半年,他陆续发表了三篇SCI(《科学引文索引》)论文。在上海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改和写论文,返回安城后,估计会投入忙碌的临床工作。
好像一切都在正轨。唯一异常的因素是……
俞景望揉了揉太阳穴,抬手的时候,看到虎口处的一道齿痕。
****
戴清嘉的生活日渐丰富,她还参演了第二场话剧。
方奕去电影拍摄的现场探班,顺带捎上了她,她一点儿都不怕生,方奕和老朋友叙旧,她就在剧组四处游荡,最后得出结论,表演比学表演有意思多了。
“还没会走就想跑了。”方奕敲一下她的头,“而且,表演不是学出来的,更多是靠自身的感受力。”
周末,朱静邀请戴清嘉去迪士尼游玩,同行的还有朱静的小女儿和干女儿。
戴清嘉欣然应邀,不过,她料想不到的是,司机竟然是俞景望,他横看竖看都不像会对迪士尼感兴趣的人。
朱静不好意思地说:“你姨父临时有事,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两个小姑娘,只能麻烦你来做司机,景望。”
俞景望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很谦逊:“没关系,小姨。我正好有空。”
两个五岁的小女孩兴奋地在后座叽叽喳喳地吵闹,朱静问:“小姑娘都喜欢迪士尼,是吧,嘉嘉?”
戴清嘉笑眯眯地回答:“是呢。”
进入园区,朱静考虑到戴清嘉的兴趣点可能和小女孩不同,建议她自由活动。
戴清嘉点头同意:“好,小姨,我们到时候再会合。”
她弯下腰,亲了亲两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
她们笑嘻嘻地说:“姐姐再见。”
戴清嘉戴着粉红色的狐狸耳朵发箍,她朝俞景望挥了挥手:“拜拜啦,俞医生,你好好带孩子。”
迪士尼是精心建构出来的童话世界,不只适合亲子,也适合情侣。可是戴清嘉和俞景望不是情侣,她能想象到如果她邀请他来迪士尼,一定会被拒绝。
戴清嘉找到了她同在乐园里的朋友,开始疯狂玩项目,互相为对方拍漂亮的照片。当天天气晴冷,很容易出片。
她偶尔也会偶上俞景望,在创极速光轮排队的时候,他与朱静排在她前面,怀里抱着睡着的小表妹。他不是会哄孩子的人,至多比平时温和一点儿,总体还是普通的语气。
“俞医生融入不了童话吧?”戴清嘉幸灾乐祸,“看你的表情,好像玩得不是很开心呀。”
俞景望微笑:“你倒是玩得很开心。”
“当然,我还是很有童心的。”戴清嘉将新买的星黛露玩偶塞给他,“送给小表妹。”
俞景望还回去:“她醒了,你自己给她。”
朱静心脏不好,不能玩刺激的项目,两个小女孩非要坐一起,勇敢地说不需要大人陪同。
“还剩下最后一排两个坐着的位置。”工作人员询问道,“两位介意一起吗?”
“不介意。”戴清嘉快速地说,“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她和俞景望在最后一排落座,她递给他手机:“俞医生,帮我拍一下视频,我要放进vlog里。”
俞景望瞥她一眼:“我是你的工具吗?”
戴清嘉眨眨眼:“谁让你是医生,手比较稳呢?帮帮我吧。”
话音刚落,设施便启动,倒数三秒钟,速度飞快地冲了出去。戴清嘉不恐惧失重,享受着飙车的刺激,然而,列车在后程进入科技感极强的黑暗空间时,她深感不适,本能地抓住俞景望的手,度过上升和俯冲的阶段。
下来之后,戴清嘉才慢慢松开他的手。
俞景望将手机还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画面一点儿都没有乱晃哎,你真是人形稳定器。”
俞景望完全没有被恭维到,又听见戴清嘉说:“幸好我没有和小表妹坐在一起。”
“为什么?”
戴清嘉指了指他的手,因为方才被她紧捏,还有点儿泛红:“我怕我把她的小手捏碎。”她轻快地说,“你就没关系了,反正你习惯了。”
俞景望轻轻扬眉,没有回话。他们在日光之下的相处模式很正常,不会逾矩。
出口处,工作人员展示着方才的照片,问他们要不要影印留念,俞景望看也不看地婉拒。
戴清嘉饶有兴致,凑上前去,画面里,俞景望表情淡定,她的表情则从兴奋转变为中度扭曲,法国人说上镜头性,显然他们都经受住了考验。
她自我欣赏:“抓拍也很漂亮呢。我要这一张,谢谢。”
朱静走过来,挑选起小女儿的照片,未窥出异样。
取了照片,戴清嘉和他们分别,直到夜幕降临,朱静说一起在乐园的餐厅吃饭,她才再度出现。
小女孩心心念念着要观看降雪仪式,食物还没有吞咽完毕,鼓着腮帮子就闹着要出去。
朱静左右手各牵一个,走到米奇大街上,戴清嘉和俞景望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钟声悠然响起,童话小镇飘起细密的雪花,淡蓝的灯光下,漫天的飞雪,如梦似幻。
戴清嘉围着方格围巾,仰起脸:“真的下雪了!”
“只是一些泡沫。”俞景望提醒她,“小心落进眼睛和嘴里。”
戴清嘉伸出手掌,承接住下落的雪花,发现的确只是一些细腻的泡沫:“人家说迪士尼是保护神奇,你是破坏神奇。”
“虽然你总说自己保有童心,”俞景望牵起唇角,“但是你并不相信童话。”
前方不远处,朱静为摆好姿势的小女儿拍照,笑意温柔:“我的小公主真漂亮。”
戴清嘉收回目光:“对啊,很早就不信了,难道你真的把我当小孩子?”
她眼睛有点儿刺痛,是人造雪花落进来了,她正要揉。用手揉搓容易伤眼,俞景望说了声别动,抬起手,轻柔地拭过她的眼睫毛。
降雪只持续了十五分钟,戴清嘉的朋友前来找她,她向朱静打招呼:“小姨,我和朋友先走了,等会儿看完灯光秀再见哦。”
夜晚八点,城堡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等待着烟火和灯光秀。
俞景望紧锁着眉,在人海里穿行——小姨和女儿走散了,他在寻找走失的小表妹。
他找了半天,小表妹不见踪迹,戴清嘉的身影倒是出现在前方,此时,他接到小姨的电话,小姨声音中的焦灼已经平息:“景望,没事了,我找到她了。”
俞景望松了一口气,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戴清嘉,她和朋友站在一起。郊区的夜晚气温偏低,她身旁的情侣亲密地依偎着。
人声喧闹,戴清嘉巧合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俞景望。
灯光秀开始,城堡在一个瞬间被点亮,聚集的人太多了,俞景望走不过去,他的本意也不是来找戴清嘉,便停留在原地。
寒风凛冽,戴清嘉没有向他挥手,她同样不打算走过去,却也没有转回去。
所有人都在观看表演,她唯独面对着俞景望,绚烂的烟火在她身后升空、绽放,她弯起眉眼,隔着人群,和他安静地对视。
俞景望回想起上周日的夜晚,戴清嘉狡猾地逃过了查寝,留在公寓,关闭所有的灯,打开投影仪,强迫他中断文献阅读,陪她看电影。
昏暗的客厅,外面的梧桐树影黑沉沉地压进来,屏幕很亮,放映着《新桥恋人》——一部优雅、罗曼蒂克又残酷阴暗的爱情文艺片。
烟火与舞蹈,废墟与断桥,狂热的爱恋与自由——俞景望无一共情,只凭借耐心观看。他和过去的戴清嘉的共性就是很少看电影。
影片临近结尾,塞纳河上,男女主角背离灯火通明的巴黎,乘船远行:“我们要去大西洋,让巴黎在身后腐烂吧。”
****
返回安城的日期近了,戴清嘉临走前,受邀去朱静家吃晚饭。
戴清嘉穿一袭红裙,坐在沙发上,和李韵进行视频通话。
安城在举办家宴,场面热闹,镜头扫过诸多熟面孔,戴清嘉一一问好。
李韵突然说:“你不在我身边久了,我还有点儿不习惯。”
戴清嘉奇怪道:“姐姐呢?”
“在学校呢。”李韵叹息,“过两年她嫁人了,我见她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戴清嘉拆开一颗糖果:“她可以不嫁人,一直待在家里。”
“说什么呢?”李韵上纲上线,“别诅咒你姐姐。”
李韵气得挂了电话,在这时,朱静招呼众人吃饭。
戴清嘉进到洗手间,手放在水龙头下,随便冲两下水就完事。
她正准备走人,在门口却撞上迟来的俞景望,他不认可地说:“如果在医院,你这样洗手,连手术室的门都进不了。”
俞景望不喜欢管她的事,不过,他好像在洗手这件事上有洁癖。
戴清嘉故意将湿冷的手贴到他脸上:“搞错了吧?你以为谁都是医生?我又不想进手术室。”
她洗完还碰了门把手,俞景望把她推回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说:“重洗。”
戴清嘉被迫按照七步洗手法重新洗了一遍,她暗自腹诽,她又从俞景望身上学了个无用的技能。
朱静一家人不是戴清嘉的至亲,但是一起吃饭的氛围很好,她不需要接受长辈的各种问询和批评,用餐体验很愉悦,她悄悄对俞景望说:“你小姨家和我家真的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很民主。”戴清嘉抿化一块细嫩的鱼肉,“你小姨和我妈妈不同,刚才小表妹调皮,打破了三个碗,小姨只是教育了她一下。”
俞景望斜视她:“我猜你小时候比她调皮百倍,岂不是天天被教育?”
“猜对了呢。”戴清嘉笑嘻嘻地说,“还会挨打,李老师越打我越皮,我越皮她越打。”
饭后,他们在庭院陪小表妹放烟火。小表妹慷慨地分给戴清嘉一盒手持的冷光烟花。
戴清嘉向俞景望借火,他按下打火机。
烟火棒在寒夜燃起一簇火花,戴清嘉的脸庞被照亮,双眸映着灼灼的火光:“我上次玩这个还是在小时候。”她手心慢慢靠近。“叫作冷烟花,真的不烫吗?”
俞景望阻止不及,戴清嘉啊的一声,烟火棒脱手,在她的红裙上烧出一个黑洞。
俞景望立刻抓她起来,快步走上草坪,打开水龙头,将她烫伤的手放在水下冲洗。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去触碰燃放中的烟花,第一回直白地评价她的智商:“戴清嘉,你是不是犯蠢?”
刺骨的冰水喷涌而出,手上传来刀割般的疼痛感,戴清嘉痛呼:“好冰!手好痛!”
“忍着。”俞景望无动于衷,“一点儿小伤,没什么值得叫痛的。”
戴清嘉诚恳地说:“我这个人的耐受度比较低,不可以吗?”
“是吗?”俞景望看着她,“我看也不低。”
直到戴清嘉被冻得麻木,俞景望终于放开她。
戴清嘉迅速地将冰冷的手塞进他大衣的口袋,由他的衣服布料吸收潮湿的水分,她才想起来回嘴:“你才蠢,冷烟花,‘冷’字的意思,你知道吗?”
俞景望懒得和她争辩,他的表情与听她说星座的时候别无二致,大意就是她违背科学胡搅蛮缠。
戴清嘉在他的沉默中有片刻的恍惚,这句话最早是戴宁笙和她说的。
小时候她玩烟火棒的时候,不小心挥到姐姐的手,她紧张地问姐姐痛不痛。
戴宁笙笑容不改:“不痛啊,因为是冷烟花,冷的意思就是不烫,所以我不痛。”她伸手过来,“但是,我还是想要瞳瞳给我吹一下。”
戴宁笙的理科成绩很好,不过,比起科学,她一直更相信文字,也更擅于运用文字。
戴清嘉当时还处在很天真的阶段,她对姐姐说的深信不疑,今天亲自触碰烟花,才又回想起来。
俞景望眼见她莫名其妙开始走神:“发什么呆?”
戴清嘉的手放在俞景望的大衣口袋里,与他变相地牵手,她闲话说:“我在想,年后要回安城了呢。”她叹气,“我的作业还没写完,怎么办?”
俞景望审视着她:“你想到的是这个吗?”
他们站在幽深的角落,绿植的前方,小女孩挥舞着烟火棒,一道亮丽的光束在空中划过,落进戴清嘉的眼里。
视网膜印上一道光,她因此看不太清俞景望的脸,感觉有点儿冷了,她向前一步,拥抱他:“那我还能想什么?”
她的举动很大胆,只要朱静注意到动向,他们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俞景望不是好人,却也不须通过在家人面前偷偷摸摸获取愉悦感,他沉声说:“清嘉,我们应该谈一谈除此之外的事。”
小表妹在呼唤戴清嘉。
她放开俞景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笑了笑,便离开庭院的角落。
戴清嘉的衣裙在月光下不再那么鲜艳,而是暗暗的红,像幕布的颜色。
幕布不可能永远静止,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接下来,她和俞景望之间,到底将是拉开帷幕还是落幕。
参加完一场医学伦理的学术论坛,俞景望出席了大学旧友的聚会。
餐桌上,大家很平常地叙旧,不是很深的情谊,但是说起过去的事情总有话聊。
俞景望和秦殊月,作为昔日的恋人,难免被点名,一人遗憾地说:“我们还以为毕业几年后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呢。”
秦殊月微笑着饮酒,俞景望扫了说话人一眼。
说话人知道他的脾气,玩笑就到此为止,不敢再过分。
真正的对话在餐后展开。
俞景望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秦殊月在走廊拦下他:“谈谈?”
两人走到露天阳台,在这里可以看到陆家嘴的夜景。
秦殊月背靠着栏杆,慢慢开口道:“在酒吧那天,其实我的话只说了一半,与你从不来徐汇校区相对应的,是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会去医学院的图书馆和你一起自习。”她笑了一下,“你看,我说的是和你,不是陪你,因为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话,我们可能一个月见一面?那算什么恋爱呢?你既没有恋也没有爱。”
俞景望不理解她旧事重提的用意:“你喝醉了。”
“我没有。”秦殊月收敛笑意,执着地盯着他,“当年分手的时候,我没有说,现在我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你认为在恋爱阶段我们两个人非常独立且理性,或许是这样,但是,我的喜欢远大于你的喜欢,我们从始至终都不平等。你习惯女生喜欢你了,大概也习惯我对你付出,哦,可能你都察觉不到我在付出。”
她攀上俞景望的肩膀,温热的酒气拂过他的耳畔:“我在想,你后来谈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
俞景望退开。
秦殊月冷哼道:“她应该惨多了。俞景望,我曾经很讨厌你的冷漠,多年不见,你怎么还不如以前?要去欺负人家小姑娘。”
俞景望与她保持着距离:“其实我们没有什么谈的必要,殊月。如果不是冤假错案,旧事没必要翻出来再提。”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至于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劳烦你关心。”
餐桌上开的是白酒,秦殊月饮得过量,有点儿站立不稳,正巧共友经过,俞景望托他照顾秦殊月,自己不再和她纠缠,返回包间道别,开车驶向公寓。
进了家门,俞景望发现他错过了戴宁笙的电话。
戴宁笙一般会更倾向于在微信上和他讲事情,很少主动打电话。
俞景望迟迟未按下回拨键,他应该和宁笙说什么?
血缘和亲情看似天赋,实际上极为复杂,比男女之情更甚。
以前,虽然长辈有意撮合,但是他和宁笙都坦坦荡荡,对过去一笑置之,像普通朋友一样聊天,现在的状态,渐渐变成除正事以外无话可说。
关于秦殊月的指控,俞景望认为,一个人只能为过错道歉,不可能为虚无缥缈的不够爱道歉。
秦殊月从来不是苦恋他、为他无悔付出的深情形象,如果是,他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
他读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同学纷纷歌颂母爱的磅礴与无微不至,为自己不能拥有对等的泛滥感情自责,他当时已经有很强的独立意识,朱月仍然当他是婴孩,嘘寒问暖,一味付出,他表示拒绝,她就先做哭泣的人。
他在作文里写下“我尊重母亲,但是把过度的我不需要的东西强塞给我,就是负担”,因此得了零分。
俞景望站在阳台上,梧桐树覆盖着一层灰冷的光,他想起戴清嘉在阳台的一幕,她双手撑着栏杆,探出半身,也不怕掉下去。
在考虑其他事情的时候,即使知道会有诸多不利因素,他仍能保持清晰的思路,思绪转到戴清嘉身上,便混乱起来。
戴清嘉并不想受到任何人的约束,反过来说,她对俞景望缺少足够的影响力。
他或许有心动,可心动只是瞬时感受,只能占据他感情的一角。更何况,感情只是他人生的一小部分。
俞景望偏好稳定的秩序,而和戴清嘉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无序,她本身也是一个混乱不堪、飘忽不定的人,没有方案可以安放她。
第二天夜晚,公寓的门被敲响。俞景望打开门,不出意外,见到了戴清嘉。
她偶尔外出看话剧,或者玩到深夜,不想回寻亦的时候,便来敲响他的门。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戴清嘉头发沾湿,带着一身寒冷的潮气,走了进来:“外面好冷,还是里面比较暖。”
俞景望取来一条毛巾,递给戴清嘉,她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身体倾斜,倒向他怀里。
“站好。”俞景望扶住她,“擦头发。”
“不擦。”戴清嘉站直,环抱住他的腰,“这里好像更暖呢。”
戴清嘉紧接着打了个喷嚏,俞景望的肩颈交界处出现湿意,他第一反应竟然并不是觉得脏:“你没带伞?”
戴清嘉是不看天气预报的人:“我出门的时候又没下雨,我怎么知道要带伞呢?”
俞景望抬起手,用毛巾包裹住她的后脑勺,为她擦拭头发。一般在戴清嘉能自己动手的时候,他不会帮她做事,今天实属罕见。
戴清嘉仍贴在他怀里,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安静的拥抱。
过了许久,俞景望拍了拍她的背:“去洗澡。”
戴清嘉洗完澡回来,坐在俞景望身边,他正在处理工作,她打开投影仪看她的电影。
俞景望手机振动,戴清嘉没有在意,她在吃的橘子味道酸苦,她剥下一瓣,伸手喂到他嘴边,并想和他分享她观影的感受:“我——”
俞景望正接起电话,他微微偏头,明显在回避,警示地看了她一眼,意思是不要靠近他。
俞景望大概是唯一会给她冷遇的男性。
戴清嘉挑了下眉,坐回原位,她猜到电话另一头的人是戴宁笙,没有再故意捣乱。
俞景望简单说了几句,挂断了电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戴清嘉交叠双腿:“没什么。”
俞景望问她:“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不喜欢收拾行李。”
“但是你迟早要收拾。”
戴清嘉与他同时开口:“我们是什么关系?”
俞景望似乎有点儿惊讶戴清嘉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他合上电脑,注视着她:“你认为是什么关系?”
戴清嘉慢悠悠地说:“我认为没什么关系。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们两个人,回到安城就是回到原点,和原来一样。”
戴清嘉照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俞景望沉声道:“我说过,我们回不到以前。”
“好啊,那你和我结婚。”戴清嘉张口就来,就算两人要发展一段关系,也不会直接跳到结婚,她明显就是在插科打诨:“法定婚龄是二十岁。”
“你理解什么是结婚吗?”俞景望紧蹙着眉,“而且我不可能和你结婚。”
他无法想象和戴清嘉结婚的情形。
“反正婚姻只是形式,又捆绑不住任何人。”戴清嘉嘲讽地说,“既然我们不会有以后,谈或者不谈又有什么意义?”
“感情是流动的,今天喜欢这个人,明天喜欢那个人,这很正常。”她下定义,“我和你在上海发生的事只是在这个阶段如此,我相信你不是玩不起的人。”
“或许我们真的不需要谈,你肆意妄为惯了,发生过与没有发生过对你来说没有区别。”俞景望冷冷地看着她,“不过,你说对一点,我们不合适,最明智的方法就是到此为止。”
戴清嘉的表情没有半点儿失落,分离在她的意料之中。如果她每一次分手都要伤心一次,那她早就肝肠寸断了。
各自沉默一阵,俞景望抬眼看时间,他站起身:“我送你回寻亦。”
戴清嘉和他唱反调:“我不回。”
“除了‘不’,你还会说什么?”俞景望居高临下,他的阴影笼罩着戴清嘉,他本人却与她隔绝,“起来。”
戴清嘉闻言,直接在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完全高过俞景望,头一低,凶狠地咬他。
纠缠的过程中,戴清嘉将俞景望扯到沙发上,他压覆着她,二人互相吻咬。
因为熟悉对方的气息和身体,紧贴的情况下,身体的感觉轻而易举地被牵动。然而俞景望没有其余的动作,抵着她的额头说:“不回寻亦,就进房间。”
戴清嘉知道,说清楚之后,他们就不会有其他相处方式了。不过,她想她没什么放不下的。
俞景望留在客厅,戴清嘉穿着沉重的丝绒衣裙,裙下光着脚,一步步走向房间,在关门的时候,她回复:“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