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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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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照镜分身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2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6:20

第一节 神威

同样的啼声,也响在东海上正激战的修士们耳边,伴随着诡异的天象变化,这里局势在无形中发生偏转。

李珣是少数发现其中微妙转换的修士之一,看着远方幽暗的垂天布幕,他脑中诸事交缠,颇有些混乱。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你脑子给摔了!”

水蝶兰强打精神调侃一句。李珣也发现话中语病,但未及解释,从远方袭来的灼灼魔焰已经舔上身来。

他仿佛被酸液泼中,护体真息发出滋滋声响,怀中的水蝶兰更是呛咳出声:“什么味儿,真是……”

这时候阴散人得出了结论:“侵蚀元气、污染六识,这应是魔沼毒火吧,不知是哪位绝顶妖魔横空出世?”

“天劫临头还如此张扬,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天爷似乎是回应了李珣的质疑,那半边幽暗之域转眼被勾连天地的雷火映得恍如白日。

爆裂的大气轰鸣纵然比不过之前九波连爆的威势,也依然慑人心魄,转眼将魔沼毒火的影响压了下去。

然而在天威之外,同样有属于真一宗师的无俦气魄。

尤其是七无道人,难得他在宗门根基毁丧的打击下,却能凝神惟一,心外无物,尽展“先天命气”的精妙,一时间玉散人傀儡反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雷火交织中,七无道人的气势不减反增,即使在百里之外,李珣等人也能清晰感觉到属于七无的“心炎”灼然如焚,硬是在雷光之下辟出一片属他的领域。

阴散人沉吟道:“法体为器,神识是根,贯天地,驭六气,分判阴阳。七无此时隐有怒海操舟之从容……怕是此战过后,离白日飞升之境界也仅是一步之遥了,只是……”

李珣把话接了过去:“只是,他未必能活得过此战。”

以李珣对生机脉动的灵敏感应,足以比阴散人把握更多的讯息,他隐约感觉到,在远方一片混沌的元气乱流中,某个强大的反应距离七无道人和玉散人傀儡的战场相当接近。

阴散人瞥来一眼,尚未说话,那怪异的婴啼声又一次灌入耳内。只是这声音却不像之前那么凌厉,在天劫威能的冲击下,半边天地的黑暗正以可以目视的速度收缩,雷火玄霜已蔓延到所能感知的每个角落,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在李珣的眼中,这只是那个不知名的妖魔不再纠缠于与天劫的对抗,转而积蓄力量。

当其吞天噬地的威能集于一点,再轰然爆发之时,没有人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凶悍冲击。

“这究竟是哪位妖魔?”

李珣非常想知道对方的底细,可是,当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无论是水蝶兰还是阴散人,都是罕有的茫然。

他只有退而求其次,又问:“那这是什么魔功?”

阴散人仍是摇头:“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尤其是高层境界,千百种法门,体现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回事,现在元气混浊,气机紊乱,只有等他真正出手的时候才能分辨了。”

那古音又是从哪里寻出这么个高手来?

李珣开始理解古音将妖凤支开的用意,除了要隐瞒林无忧的事情外,大概还是更信任这突然跳出的大妖魔多一些。

在他思索的时候,偌大的幽暗区域已完全消失,天色也恢复了先前的灰暗。百里外,七无道人与玉散人傀儡的激战已经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

只是,天劫威能也愈发狂暴,抛射的雷光密集如林,差不多是一分一分的碾过,阴阳之气相激形成的大爆炸,固然比不上先前九波连爆的震憾,可密密麻麻,层层覆盖,将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搅成了一锅粥,影响所及,无论是散修盟会还是十九宗修士,都要暂避锋芒。

东海中立场分明的大势,竟然为之一乱。

对禁法阵势感应无比敏锐的李珣,身子瞬间绷紧:“阵势散了。”

“耶?我们刚刚破掉的,真的是阵眼?”病恹恹的水蝶兰一下子来了精神。

李珣却又摇头:“不,不是阵势本身的原因。”

他又静心观察了片刻,方道:“阵势运转没有错误,但先前与天劫一而二、二而一的契合度已经没有了,不是融合,便是对抗,没有第三条路……我们之前没有破坏阵眼,但却破坏了一个更不得了的东西。”

说着,他目光转向林无忧,这个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姑娘,此时被封闭了一切神识、气息,陷入了最彻底的沉眠,虽是闭目,可秀气的眉峰微微皱着,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不过,李珣的眼睛却透过这层表像,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妖凤一定很后悔。”

“什么?”

水蝶兰没有听清他的感慨,正待相询,张启的唇瓣却忽地合不上了。

不只是她,身边的李珣和阴散人也同时感觉到不适。大家的耳鼓似乎突然肿胀起来。

与之同时,一波低沉到极点的震音透入,牵动气血后还不甘休,震荡根本就是渗入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直透进骨子里去。

李珣隐约感觉到这也是一种雷鸣声,只是这种雷鸣阳极生阴,变化更为难测。

随着雷音震荡,李珣只觉得骨头里面仿佛塞进了无数的小豆子,稍一动作,便是哗哗作响、上下跳动,那感觉让他恨不能掰开自家骨头,把里面的异物尽数倒出来。

阴散人在旁沉声道:“小心,是无风阴雷,也叫销骨雷音,专门针对修成不坏金身的修士。肉身修行越是精深,受的影响越大。”

水蝶兰却是见怪不怪:“天劫就是这么惹人厌,尤其是四九重劫,天心感应最是敏锐,怎么烦人就怎么来。”

李珣眉头紧皱,没有回应,因为他正看到百里外的七无道人受销骨雷音所影响,已经攀升到顶峰的气势不可避免的受挫。

也就是这一缓的工夫,阴影中,蓄势待发的大妖魔悍然出手!

所有的旁观者眼前都是一暗,这并非是光线的变化,而是爆发出来的滔滔魔气在瞬间遮罩了众人的六识感应。

紧随其后的,是第三波刺耳的婴啼,这一次啼声是前所未有的尖厉,而其中挟带的浓厚负面情绪便随着音波侵扰四方,使周围修士或多或少都有些心气浮动。

作为音波攻杀的最终目标,七无道人的反应最大,尤其这波音杀正卡在他欲振作气势,重登巅峰的转接处,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当下便抑住了他的先天命气运转。

对面的玉散人傀儡仿佛与那妖魔心神相通,也不管自家的伤损,不差一分的硬顶上来。

“孽障!”

在可以回忆起的漫长岁月里,七无道人从来没有对位列三散人之首的古志玄这么喝斥过,然而此刻,这斥音却是自然而然地裂喉而出,提醒他眼前与玉散人一般无二的人物,仅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罢了。

突来的感慨中,七无道人袍袖翻拂,以心炎九转的灵动避过了气势跌落的低谷,稍让锋芒而击其中流,与玉散人傀儡斜撞一击,双方身形瞬间扯开,转眼就是十余里的距离。

七无道人以先天命气催发九转心炎,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充斥明光,无心宗修行化五脏、融六腑、炼皮骨、销血肉的四大阶段,他已经达到了巅峰,此时,除了最外那一层象征性的皮肉,七无道人内里的脏器和骨胳、经脉尽都已经转化为先天命气,在“核”的聚散驱动下,分化阴阳,自生玄妙。

论此修身炼体的神通,倒与血影妖身有些相似,寻常手法就算能击破他体表的防御,也无法穿透他体内粘稠的元气洪流,反而有招致全力反弹的危险。

正因为如此,七无道人回气极快,大概只需半息时间,他便有信心将先天命气再运转至巅峰状态。

然而,便在此一瞬间,没有任何先兆,他背后那一直隐在暗处的大妖魔,凭空出现!

七无道人只觉得满头长发几乎要冲开发冠,耸立起来,他周围虚空的一切光线、声音、元气都被尽数被抽空,唯一传导过来的,只有一波碾过心头的殷殷雷鸣。

远在百里之外,李珣突然抓痛了水蝶兰的胳膊,接着,他全然不顾妖女的瞋音,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势,弹跳起来。

身前数丈远的空气陡然响起一声轻爆,某个东西以绝高的速度倒砸而下,以李珣等人的眼力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灰影,随即就是砰的一声大响,那东西从头到尾都没有减速,直接撞上了地面。

平整如镜的地面登时被撞出一个深坑,而那东西则像皮球一般反弹上去,势头仍自不减,不过,速度倒是慢了一些,李珣借机看清楚,随即他牙缝里便漏了凉气进来。

七无道人!

这个被人硬生生砸下来的东西,竟然是七无道人!

天空中又是一暗,李珣心中一激,抬头上看,七无道人刚弹上去的身影已经陷进了那层阴影内,大气中则鼓荡着那一波诡异雷鸣,如丝如缕,直透肺腑。

又是销骨雷音!

李珣的感觉相当糟糕,在这阴损的雷音里,他感觉到一种勃然而发的压力,便如头顶妖魔布下的阴影一般笼罩心头,难以驱除。不过,受到压力的刺激,他的直觉感应也逆势上扬,如同一道强光,虽不能撕裂阴云,却能照亮之前看不到的地方。

阴影中,双方身形交错。

李珣的眉心忽地像被尖针狠扎一记,剧痛贯脑而入。他闷哼一声,差点又坐回到地上去。

这一刻,来自于两位通玄界最顶尖人物的绝大能量对撞一记,所有的力量完全集于一点,没有丝毫外泄,这也就代表着,当事双方必须完成承接恐怖的冲击反震。

这是最凶悍、最决绝的对冲!

李珣凭借他的超卓感应,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冲击,可是,能够感应清楚,便代表与冲击的核心建立了气机连接。

天地间这种彼此关联最是玄妙,当下气机牵引,一道冲击波循隙而至,如金刃劈风,锋利处不亚于任何神兵利器,若非李珣护体真息自发卸力,脑子恐怕都要被劈成两半。

没等李珣从脑子震荡的混沌中恢复,天空中又是一道灰影直落地面,七无道人再次被硬生生从天上打落,连减速的机会都没有,便给砸进了最初轰开的大坑底部。

只是这次,他没能再弹出来。

那无名妖魔挟带着水蝶兰最讨厌的魔沼毒火,紧随着七无的身形飞射而下。

这家伙似乎把自己当成了锤子,直直插入那已有丈许深的大坑里,对坑底的七无当头重击,地面轰声摇晃。

震动只发生了一次,随后,便寂然无声。

说是没有声音也不确切,至少李珣听到了一串极微弱的“滋滋”声响,那是浓厚的元气急速流动时,与外界空气摩擦的声音。

李珣面色严峻,打了个手势,让水蝶兰抱着林无忧往后撤,阴散人则根本不用提醒,便移动身形站在了前面,本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凝重之色。

水蝶兰此时伤重,但是身为绝顶妖魔的见识尚在,从某个层面来说,她比李珣更为了解当下的局面。

她哼了一声,抱着林无忧站起来,却不急着后退,而是冷笑道:“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可就清楚了……吞吐大荒,裂空蔽日,又有魔婴鬼啼,剖心挖肝……这是种玉魔功吧!”

“当年栖霞修炼这鬼玩意只为受孕结胎,我已经很佩服了,而这位更是三年受孕、九载怀胎,将自家骨血炼形转质,修成造化魔婴,却不知是哪位高人?”

大坑下传来了一阵女子笑语:“百幻仙子神目如电,我向来是极佩服的。仙子连如意郎君都能看准抓住,还不让人嫉羡称奇?”

声音入耳,被称赞的水蝶兰脸上已经有些僵了,更别说一旁的李珣,就连事不关己的阴散人脸上也显露惊讶之色。

便在他们三人目光的注视下,一位白衣女郎缓步从坑中走出。

虽是在此被天劫蹂躏的荒郊野外,可白衣女郎那雅致风姿,便像是行走在园林亭轩之间,秀逸从容,令人忘俗。

“古音……”

将这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咀嚼品味,李珣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又觉得其实什么都是糊里糊涂。

驱使十万散修为其效死、困杀通玄十九宗精锐、引动天劫意图改天换地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是李珣对眼前这女魔头的第一印象仍然是:娉婷秀雅,若天池莲花!

李珣忽然毫无理由的回想起多年以前,在不夜城,他透过水镜初次见到眼前女子时的印象和心情。

那景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况且,此后的数十年里,女修不断的修正着她在旁人心中的印象。直至此刻,她已经登上了通玄界有史以来最叛逆人物的宝座,但从那时到现在,有一点却从未改变过……每次看到她,李珣总是惊讶于此女文秀雅致的风仪,并且一次又一次的被她巨大的内外落差所震撼。即使当下,依然如此。

真是无可救药……

自嘲的念头过去,李珣才发觉自己已经感慨了太长的时间。不过,对于古音干净俐落的了结一位真一宗师的震撼也消去了不少,他已经不怎么紧张,甚至还有心打个招呼:“唔,古宗主总能让人感到意外。”

此言一出,周围已经凝固的空气方再度流动起来,李珣甚至听到水蝶兰呼吸断绝。对一位绝顶妖魔来讲,这未免有些失态,可现在的古音确实有将虚空冻结的气势。

也许古音的气色并不太好,消瘦的体态也像是大病未愈,然而,她站在那里,漆黑的瞳仁便像是吞噬掉了一切光线,每当其稍稍移动,她身前的李珣等人便觉得一阵眩晕,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透过表皮,直接作用于李珣等人的内腑筋络,尤其是在销骨雷音尚未退去之际。

这种感受与雷音,二者之间仿佛有一种极紧密的联系,就像……或者根本就是古音操控着雷音,碾过他们肌体每一个角落。

听到了李珣的招呼,古音脸上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笑容来,甚至连礼貌性的回应都没有,而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直接穿透李珣的眼底,许久,方才开口回应:“彼此,我也总是低估了李道友的破坏力。”

“是说无忧师姐的事吗,那还真是抱歉……”

李珣口中漫声回应,脑中则在飞速转动,试图考虑古音此时的底细和计划。

然而,这一次和往常真的完全不同了!

古音没有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李珣的话尾还在唇舌之间,耳中便是“嗡”的一声响,浸入骨髓的销骨雷音仿佛听到了指令,在他说话的瞬间轰然爆发!

前方的阴散人竟连半点阻挡的作用都没有,李珣便像是被一座飞来的隐形大山撞开,整个身子向后抛飞,人尚在空中,全身的骨头已经断了八成,而五脏六腑更是一塌糊涂。

“活见鬼……”

李珣咒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血影妖身威能全开,一切肌体骨肉瞬间虚化成雾,以此消化雷音杀伤。

然而之前百试不爽的手段,这回却有些问题,销骨雷音不愧是四九重劫下的大手笔,那阴损的震荡竟是避开一切血雾毒火,直抵李珣心窍,目标就是那一切生机源头的“血核”。

七无就是这么完蛋的!

生死之间,李珣心中愈发明彻通透,他瞬间明了了其中的因果,血影妖身也就针对性的作出反应。

“血魇噬元,影化分身,咄!”

简短的咒言自心头流过,如虚似幻的血雾陡然分裂,随即变化凝结,生成两个似为人形的实质形体,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射。

雷音陡然断绝。

两个分离的人形同时一震,再度腾化成血雾向虚空中聚集,最终凝成李珣的完整形貌。

然而,在形体复原的刹那,李珣又是一口鲜血呛出来,在空中打了个翻滚才稳住身子。

这时候,阴散人已经与古音战在一处。

双方的距离不过三五丈远,在其内有限的空间中,此刻已是青烟弥漫,电火频出。

阴散人的见识高过李珣何止十倍,虽然对其间细节不甚了然,但看到七无道人的下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古音那似可驾驭雷音的手段尽展出来。

她的修为又与七无不同,早在被炼成傀儡之前,她已经是通玄界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此后又尽览《阴符经》全貌,境界精进,当世也仅有罗摩什、厉斗量两位泰斗级宗师方可与她比拟。

此时阴散人尽展玄奥,统合风、雨、晦、明、阴、阳六气,在方圆三丈之内,诸气交通,自成天地,任外间惊雷掣电,内里却生生不息。古音或远或近,或雄浑或阴毒的攻击,大半都被阴散人消化干净。

只是,在天地间涌动的销骨雷音随天心运转,便如流水一般渗透进来,阴散人想完全抵御实在困难。

古音的身影便在雷音中游弋,像一尾灵活的鱼儿,但更像虚无的幽灵,终究还是将阴散人压在了守势。

此时古音悠悠的话音穿过外层屏障,透入众人耳中,恍若叹息:“今日与道友相见,方知世上总有命数在,不论妖魔异类,通玄界百万散修之中,唯有三散人堪为擎天之柱,站在此界的最高端。”

“然而造化弄人,三位顶尖人物倒似预先商定了似的,齐齐做了他人傀儡,岂不让人嗟叹?”

长长的语句由古音朱唇间流出,字字顿挫,如一条蜿蜒小溪,流过诸人耳畔。然而那直白的语意,却是冰寒如刀,直插心头。

阴散人听见此言也仅仅是略挑眉毛,周身防御不见任何波动,倒是另一边旁观这场战斗的李珣猛吃了一惊。

她怎么看穿的?

虽是极感惊骇,不过李珣还是分得出轻重缓急,他一边关注阴散人与古音的战斗,另一边则传音过去,指导水蝶兰在林无忧身上做些事情,很快,水蝶兰便传回了肯定的讯息。

此时,终于有十九宗的修士继七无道人之后迈上了陆地,而且由于罡煞浑仪之阵与天劫的契合度飞速下降,十九宗修士的整体移动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李珣慢慢调息,同时也在心中计算来人的行进速度和实力,终于,在某个节点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退!”

正处在完全防御态势下的阴散人应声厉啸,通体更是亮起一层赤红强芒,体外六气互通、生生不息的独立区域轰然破碎,漫天雷音失了阻碍,当下如洪水般涌进来。

阴散人完全不管这波雷音的杀伤,纤长身形只一晃,便逆势而上,骈指成刀,直插古音胸口,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便在阴散人转守为攻的瞬间,地上的水蝶兰冷哼一声,合掌轻拍,嗡声震鸣里,她的背后伸展出一对通体银白的金属飞翼,转眼间已搂着林无忧飞腾而去,不见踪影。

夜魔无影——这个通玄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飞天法宝,被水蝶兰从林无忧身上搜了出来,并立刻派上了用场。

多亏有这个玩意,否则李珣为了保证速度,必定会将林无忧撇下,那可就真是白忙一场了。

在水蝶兰腾空的刹那,原本她所在的地面上出现了面无表情的玉散人傀儡,袍袂翻卷中,如利刃般的劲气完全扑空,也代表古音最后的反制宣告失败。

另一边,“滋”声长音里,阴散人的手刀切在了古音掌沿处,迸射出激烈的电火,倒似两位绝色女修的纤手是由钢铁铸就。

不过双方只是一触即分,古音稳立原地,阴散人则飞速后退,转眼与李珣并排,李珣这才发力,两人如流星般掠过空旷的天空,古音也没有追来的意思。

此时此刻,数十里外,洛歧昌凌厉如剑的气息充斥半边天空,稍后一点,虚渺宗流云子的气息也是若隐若现。

即使以古音此时高深莫测的手段,这也是两个她必须要全力应对的强敌,再加上罡煞浑仪之阵的糟糕现状,李珣认为对古音来说,事态已经开始失控了。

隔着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李珣与古音隔空对视,对方的面目神情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可是,李珣还是“看”到了来自女修身上吞吐的魔焰,以及对方与这东海上的混乱天象脉络相通的玄奥。

李珣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眼中的世界刹那间一片漆黑,可就是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下,一条条血红的脉络开始缓缓蔓延开来,刻画出一团复杂的图案。

这是古音周身气息与外界天地元气交流的线路,也只有李珣这样对生机脉动可以精准把握,又具备极敏锐灵觉的修士,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捕捉到深藏在混乱元气之下的一点根底。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禁纹。

忽然,李珣眼中血红的脉络扭成了一团糟,原因是远方的古音气势勃发,高扬的元气旋流让原本的禁纹序列迅速变化,其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挥去脑中的眩晕,李珣睁开眼睛,外界汹涌的光波迫不及待的刺进来,让李珣不得不再次眯起眼睛。

“怎么回事?”

阴散人没有回应,李珣瞥她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到远方刺目的光源之上。

方圆数百里林木都被九波连爆的冲击扫为平地,两人又在高处,正是一览无疑,只见先前古音所立之处,扭动的炽白光焰吞没了一切打探的视线,飞扬的焰尾在虚空中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抽动周边的天地元气,隆隆运转。

天空中的灰霾也被轰出一个大窟窿,有无数金蛇电火环绕周围,偶尔与冲天焰尾交击,却马上被吸纳进去,使光焰愈发燃灼夺目。

与之相对应的,是地面上浅浅一层冻雾在缓慢流动,李珣目光所及,大片地面都已经铺上一层白霜,与天空中雷火喷射互相映衬,煞是古怪。

这大概是天劫威能的外化吧……

李珣只能这么猜测。

尤其是这其中还存在着丝丝缕缕穿梭的罡煞之气,所有的元素都混杂成一锅粥,虽然气势十足,却很难让人感觉到威胁,他不免想起之前的推论:对古音来说,局面真的失控了?

念头未绝,当中那一团光焰便再度膨胀,炽白的光芒扫过,一切阴霾、寒雾竟如沸汤沃雪,纷纷融化,还原为最纯粹的天地元气,以古音所立之处为中心旋转飞动,转眼便形成一条连接天地的巨大龙卷,便是数十里外的李珣两人也觉得烈风扑面,呼吸困难。

李珣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见识浅薄,他不得不再次扭头,去听阴散人的看法。

不过,阴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只能非常谨慎的表示:“统合元气,返本归原,也许这是一种另辟天地的神通。”

“另辟天地?像雾隐轩那样?”

阴散人正待说明,远方陡然响起一声霹雳,震音的源头来自于光焰的正中央,等到音波传导过来,那边已经大生变化。

巨大的龙卷仿佛被重锤轰击,轰然破碎,可是环绕的天地元气却没有四散溢流,而是自然分流归股,仿佛虚空中排列着千百道无形的凹槽,引着这一波巨量的元气流向预定的方位。

从李珣这个角度看过去,古音像是一只妖毒的蜘蛛,吐出无数丝线,布满天地之间,东海上通玄诸宗的修士便是被粘在网上的飞虫,扑着翅膀奋力挣扎,而其中大部分却免不了被吞吃的结局。

李珣被自己的想法逗乐,笑容在脸上绽开,却不免是含着苦中作乐的味道。

古音统驭元气分流也只是眨眼间的事情,李珣察觉到,分流的元气在虚空中已经排列完成,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禁纹结构,较之前那初步的演化实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更观之不透。

蜘蛛网绷紧了,而最中央的古音只是轻轻拨动其中的某根弦线,天地间便是嗡声合振,震荡并非是以音波的形式,而是以某种难以测度的手段瞬间传导至李珣感应极限之外的虚空。

千里阴霾顷刻散尽,骄阳当空,碧天如洗。

当正午的阳光洒下,李珣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这并非是幻觉,也不是古音另辟天地,这里是真实的东海之滨,也是之前被天劫肆虐的土地。

“走!”

这次是阴散人人低叱出声,李珣如梦方醒,这才惊觉,在万里晴空之下,又一波急剧堆积的恐怖能量正在聚集。

烈日周边正燃起一圈扭动的光环,时而扩张、时而收缩,每一次涨缩,都带来远超常理的庞大热量。

之前数个时辰积蓄下来的水气,正在高温下迅速蒸发,视线所及,虚空也在扭曲波荡,素衣白裙的古音更是融进了刺目的日光里。

李珣甚至已经分不清,头顶虚空和女修所立之地,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太阳。

这绝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境界!

周边温度迅速升高,可李珣心底却是寒意流淌,他今生今世也只在当年破劫飞升的钟隐身上体会过这般神通威煞。

古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胡思乱想中,李珣和阴散人已飞到了数百里外。

暂时远离了古音威能的辐射范围,古音的身形更是再不复见,然而李珣却可以感觉到,已经滞涩很久的罡煞浑仪之阵又开始顺畅运转,罡煞之气在晴空下愈发虚缈莫测,比之前更难以捕捉。

诸般雷火、阴狱似乎都在阳光下融解消失,可是浑沌浩大的天劫伟力依然在隆隆运行,与罡煞浑仪之阵也再度勾连起来,彼此融通,慢慢不分彼此,浑然如一。

第二节 追逃

这是古音做出来的……

李珣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论如何都摸不清其中因果。

先前,古音以林无忧为饵,诱使天劫降临,再利用三千罡煞浑仪之阵圈禁威能,为其所用,这里面固然有很多细节不太清楚,但思路总还是明晰的。

但如今,他以血灵羽剑一举破除相关禁法,又禁住林无忧一切神识气息,断去了古音布置中最关键的一环,这女人又是用什么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局面,甚至更进一层的?

怔了半天,直到水蝶兰的身影出现在李珣面前,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三人会合一处,却是相顾无语。

正无奈时,天地间已是再生变化,三人的敏锐感官都察觉到,此刻正有一股雄浑浩荡的能量激流在高空汇聚,便如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蓄势待发。

抬头望日,只见太阳外层的光环亮度愈发浓烈,可是他们没有感觉到理应飙升的温度,反而有丝丝寒意,从头顶流下,直透心底。

三人对视一眼,忽如炸弹开花般四面弹射开去。

稍迟一线,一道炽白光束便从三人原先所在的中心处穿刺而过!

高温在虚空中烙下了笔直的伤痕,可是那含蕴在最深层的冷冽剑意,却尤为三人所忌。

“走!”

在李珣的低喝声中,夜魔飞翼在空中曳起一道亮丽的银色轨迹,李珣和阴散人依次断后。

三人均是拿出了最高的速度向东南林海深处狂飙,然而,头顶上的能量激流并未就此被他们抛在后头,而是隐然与正午骄阳周边耀眼的光环气机相通,其浩荡之威便如万丈阳光,普照大千,无远弗届。

短短数息之间,便有数十道难以抵御的炽热光束扫过,将三人周边虚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高温凝束,纵横之间不下于任何神兵利器,即使是三人近乎不死不灭的法体也不敢轻撄其锋。

更别提蕴于其中的无匹剑意,当真是有连魂魂都能斩杀的凌厉,真碰上个一星半点,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更要命的是,距离已这么遥远,李珣仍能感应到远处来自于古音的特殊气息,恍若变天之际的厚厚乌云,看似垒垒千仞,势缓而沉,却转眼便是万里云舒,弥漫天际。

相较于头顶那锋芒毕露的利剑,李珣更忌惮背后正不断扩展的“乌云”。

天知道在那黑沉沉的云层后面,藏匿着怎样一个怪兽!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事实证明,什么“乌云”、“怪兽”都只是他的臆想,此时此刻,天地间明光大放,几乎能将人们的影子都给蒸发了去,而这无限明光,却依然无法遮掩住那女人的眼睛……

李珣很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始终刺在他的后背上,透着如针扎般细微而坚定的杀意。

“真的惹到她了……那光束剑气,若用到东海上,十九宗修士能有几个全身而退?”

此时,李珣还有余力,以他血影妖身的神速以及独步天下的敏锐感应,飞射的炽热剑光还未把他逼到绝路。

然而,来自后方的巨大压力死死堵在李珣胸口上,像一个庞大的磨盘,缓缓转动,逐分逐分的磨去他的气力和意志。

纵然不愿承认,可他确确实实是在惧怕着什么,除了钟隐,李珣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拂扫不去的恐惧心思。

而且也不是他一人这么想,前面的水蝶兰和阴散人的身形,无论怎么看,都脱不出仓皇的味道。

娘的!

李珣心底的咒骂还来不及形之于口,后面便是“哧”的一声长鸣。李珣心头一紧,回眼察看,只见一团光芒破开视野尽头的虚影,烙在他瞳孔之上。

古音追上来了!

虽然相距至少还有近百里,可李珣已经感受到,那海啸般的强绝冲击,穿透空间的阻隔,咆哮而至。

有若实质的杀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呼吸,甚至连千万毛孔都给封得严严实实。

那女人,连东海大局都不顾了?

李珣真的无法理解古音的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东海上的罡煞浑仪之阵固然了得,但其核心还是在古音所主导的天劫伟力之上,若撇去此节,莫说是十九宗强手尽在,便是将几位真一宗师都抽出来,罡煞浑仪阵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十九宗那群精锐修士。

想到这里,他又对古音之外的那几位强者生出感应,在明晰了那些人的位置后,他恨不得破口大骂。

洛歧昌等人当真混蛋,他们早早的便赶到古音后方,也就是几个呼吸的空档便能追上,可直到现在依然是不远不近的吊着……

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还动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吗?

“再快些!”

李珣的嗓子不自觉的哑了。前方水蝶兰的诅咒声顺风而至,让他明白在白日还是不要太期待夜魔无影的速度才好。

“若真不成,便把林无忧扔下……等等!”

这话刚一出口,李珣便醒悟过来。

难道这被充做阵眼的小姑娘,真的就是古音东海布局的关键?即使阵眼被破,她身上也还有未曾显现的后手?

不过,就算这样也要扔!

没有了性命,就算勘破一切阴谋也毫无意义。

李珣立下决断,咬牙道:“扔……”

单个音节刚吐出去,李珣视野极限处的地面无声炸裂,一个模糊的影子破土而出,突入了“双日并行”的强光下。

伴此身形,冷澈决绝的气势贯空而至,纵然比不过古音撼动天地的气魄,可冰雪般的寒意之下,所深蕴的凶厉杀意恍若一把锋利的妖刀,撕开了令人窒息的空气,直直切入古音身外的光芒里!

“谁?”

李珣念头刚生出来,已被强光笼罩的天地间,蓦现五色光华。

五道光芒以青、黄、赤、白、黑依次分列,道道如实质,晶亮如曜石,光华流动间,归返先天,演尽五行,那浩瀚无边的苍茫之意,正堪与古音充斥天地间的宏大气魄为对,更以突杀的凌厉,撕裂古音身外澎湃元气,直抵其真身所在。

相距过于遥远,李珣看不清其中的细节,只感到方圆数千里,天地元气又一次剧烈震荡,刚刚纳入古音掌控的秩序登时为之一乱。

低沉的轰鸣声里,他听到古音略带暗哑的笑语:“好一个五色神光,好一个天芷上人!”

李珣的身形略微一滞,但没有停下来,他心里透亮,天芷上人此时杀出绝非是最好的时机,其中缘由,他已是感悟于心。

一个顺水人情而已,也要急着还吗?

李珣感叹中,后方情势已生变化。

原先在后面的几位真一宗师虽然确实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但主要还是震惊于古音驾驭天劫之力的神奇,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但此时见天芷上人出手,众人惊讶之余,像厉斗量之流的正派同道决不会让她独当古音锋芒,当下先后赶至。

一马当先的就是洛歧昌,当代剑皇最擅捕捉气魄承合之机,他卡准了古音对周边元气失控的间隙,驭剑如虹,强突进来,剑势沛然凌厉,尽显其千载磨砺的老辣。

两人合击之下,古音的追击速度确确实实的降了下来。

而李珣一行人,也趁此良机拉大了距离,转眼就将那处新辟的战场远远抛在后面。

李珣再次回头,战场已经远在他视野范围之外,可是自始而终,周边的元气流动都在警示着他仍然没有脱出古音的控制范围,那女人依然以一种李珣暂时无法理解的方式牢牢锁定他的位置,头顶上,一股激涌澎湃的能量仍在积蓄之中。

那是单独为他准备的。

“嗡!”

李珣耳边再度响起拨弦之声,他只觉得全身发紧,这一刻,他想起先前从古音身上辐射出来的如蛛网般密集的禁纹结构,自然也有女修轻拨弦线,千里长空为之一清的胜景。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古音神通发挥之地不在这里,而是在战场那边。

那边激涌波荡的元气为之一静,由动而静的变化,让纠缠在一起的几位交战者的气息立时分判出来,无论是天芷还是洛歧昌都跟不上节奏变化,又像是被某种无以名状的力量束缚,一个交错间,便给远远震开。

没了这两位的钳制,古音周边气息再变,转眼间完成了由极静而极动的转化,瞬间远去。

洛歧昌呆了呆,还未有所动作,旁边的天芷已是闷头前冲。这时候,稍稍落后一段距离的流云子也赶了上来,见状只来及叫一声“上人”,便不得不加力追上。

这么一来,洛歧昌倒落在了第三位,而此时,第三波次的罗摩什、清溟和半成居士也追了上来。

四位宗师人物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头痛。

洛歧昌喃喃道:“古音远去,与东海局势脱节,眼下正是各个击破的好时机……追还是不追?”

相对于诸位宗主,古音反倒没那么多计较,只是几次呼吸的工夫,刺目的光芒便越过了地平线,再度进入李珣的视野。

李珣不自主打了个寒颤,当下扭过头去,速度再增三分。

古音追击的方式并非是通常的驭气飞行,而是某种类似“大挪移”的咒法,几乎彻底省略了移动的过程,一个闪没间,便是百里距离被她抛在身后。

有那么数息时间,李珣甚至觉得,古音已经追到了他颈后触手可及的位置。

但事实上,在最初的冲击之后,他与古音的距离还是在逐步被拉开。

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古音根本就是携带着周边澎湃的元气洪流和复杂的气机集合在虚空中穿行。身背如此重负,古音每一次的移位都会掀起剧烈的元气对冲,那是近乎天地颠倒一般的震荡,波及范围扩出百里之外。

若古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追上来,李珣引颈受死,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李珣依然觉得满嘴发苦,更有一股郁结之气卡在心口——自他踏入东海的那一刻起,何曾想过,自己会像狗一样被人撵出去?

他内心郁结几乎要涨破胸口,而此时,后面天芷和流云子终于追了上来。

这一对组合比之先前要更合适一些,天芷的先天五色神光消融元气,刷动时重如山岳,再加上施用者心思决绝,短时间内在气势上竟也可以压制古音几分。

天芷回气之时,则有流云子展开“虚空七真诀”,以这号称“守御第一”的玄门大法抵消古音锋芒。

两者攻守之间,阴阳刚柔转化,宛若天成,以古音之能,一时半刻,竟也无法突破这层屏障。

当然,李珣更相信,那是因为古音还没有把心思转移到两人身上。

李珣依然在极速飞遁之中,说是瞬息千里,也未见得夸张,然而在这几乎可以撕裂空间的速度之下,如芒在背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减弱过。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高空中,滔滔元气激流鼓荡,映射出来的太阳真火,在那莫名剑意的主导下,虽含而未发,但灼灼之威,已令李珣头皮发焦,周身气机有鼎沸之势,渐生乱象。

“这也是禁法的一部分?”

受心中一线灵光驱使,他抬头看天,只可惜,除了眩目的烈日强芒,再无他物。

不过……刚刚好像有片云飞过去了?

类似的疑惑在李珣脑中一转,便被头顶高热蒸发殆尽。

在愤怒和耻辱的共同作用下,时间像是停滞了一般,几乎要把李珣逼疯,还好,在他发狂之前,他终于来到了东南林海中,因为地脉变动而分裂的“界限”上。

所谓的“界限”,肉眼是无法观测出来的,只能通过地脉的扭曲变化间接感应出来。

界限这边,是天意生成的断裂地脉与九幽之域共生之所,界限那边,则是人力安排,水火相济的修道洞天,虽是一线之隔,对李珣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此时已近黄昏,天空中太阳真火的强度却是丝毫未减,反而随着日头西移,更生微妙变化,愈发的难测其深。这时太阳真火的凝聚力已到了某个极点,而深蕴其中的森寒剑意则牢牢锁定了李珣的气机,一旦爆发,必然是惊天动地。

偏在此时,一只脚已经迈过界限的李珣,却看到了某个绝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越过界限不远,茫茫林海之上,一位女修正卓然而立,一身素服,衣带当风,映着夕阳晚照,风姿绰约,看到那纤长秀美的身形,李珣却为之眉头大皱。

秦婉如!

她不去整合宗门,稳住阵脚,又回返东南林海做什么?而且,还和旁人在这里纠缠不清!

顺着女修的视线转移,李珣马上又抓住了一个目标,而这时,他的眉头都要拧成结了。

与秦婉如相隔仅里许,另一个高高的树冠之上,还有一人负剑而立,道士打扮,相貌不如女修那么打眼,却是李珣分外熟悉的人物。

明吉仙师?

这两人目前处在极具敌意的状态下……想想想也是,在明吉的认知里,不久之前,眼前丽人的师尊还潜入宗门重地,掳去了有“元胎道体”资质的少女婴宁,那可是已经列入明心剑宗门墙的正式弟子。

阴散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般作为无异于狠抽了明心剑宗一记耳光,这让明吉如何肯善罢干休?

至于秦婉如,则算是被无辜牵连进来,只是她身为一宗之主,又岂能示弱于人。

这对男女的心态李珣可以理解,可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这般斗气……找死吗?

李珣在这边腹诽,对峙中的二人却早都察觉到头顶上的异状,也看到了正急速迫近中的李珣一行,两人的反应自然不一样,不过,看到秦婉如那惊喜交加的表情,李珣倒觉得脑子更疼了。

事态紧急,他当下也不废话,口拈法诀,沉喝声中,虚空开裂,仿佛一张妖魔巨口,将男女修士一并吞了进去。

李珣三人更是简单,借着虚空震荡之力,只一闪便扑入丛林深处,形影俱消。

迟了一线,高空中光辉璀璨,一条儿臂粗细的光束投射下来,似缓而急,初时还能见得首端锋锐,可一眨眼的工夫,光束便连贯天地,斜插进李珣三人消失的丛林间。

没有任何声响,临近傍晚的天空猛然发亮,无边林海中,灼目的强光喷发开来,照射苍穹。

方圆百里内的茂密林海被光芒照彻无遗,一切阴影幽暗之地都被这光透射进来,几若透明一般,纤毫毕现。

然后才是太阳真火的肆虐。

骤然拔升的高温之下,百里森林似被投入熔炉火狱,炽白的火舌扫过,一切林木鸟兽连燃烧的时间都没有,便尽化飞灰,广阔的天地间,只留下一切低沉至极的闷爆,光芒所及,尽成焦土。

“险哪!”

最后时刻冲进雾隐轩的李珣抹了把冷汗,那熔金销铁的高温也就罢了,最令人忌惮的,还是蕴藏在太阳真火中的凌厉剑意。几次经历下来,李珣深知,这剑意所及透肌刺骨,伤损魂魄,正面对上,他绝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古音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这“化意附魂”的咒法,距离“身外化身”的境界也只是一线之隔,而她竟然能将一缕剑意附着在太阳真火之中,驱动元气,如臂使指,确实可畏可怖。

只是……古音的剑道修为竟也如此老辣,难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尚未等他从迷惑中解脱出来,耳中忽然刺入水蝶兰低哑却满蕴怒火的嗓音:“见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珣愕然看去,只见水蝶兰眼中蓝芒闪动,显然已是怒极。

而当他顺着妖女的视线打量四周,也不由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被打劫了?”

不怪水蝶兰失态,众人眼中所见,实在有些凄惨。

李珣是将三人投送的地点直接设在湖心小轩处的,这里是雾隐洞天的中枢地带,最是重要不过。

然而,举目四顾,这里却像是刚经过了一场地震。

湖心小轩虽是屹立未倒,可内里的四个石墩倒了两个,摆放在桌上的茶杯也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细细再看,三个半扇形的窗洞甚至有点变形,特别是中间那处,下方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一直延伸到墙角。

视线越过湖面,对岸的情形也不太妙,树木折断,花草倒伏的情景比比皆是,再不复先前幽静雅致的园林风貌。

“见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蝶兰将之前的言语重复一遍,其中的怒火更深了一层。

若说对雾隐轩的了解,一万个她加起来也比不过李珣一个,但若论对雾隐轩的喜爱程度,她却远在李珣之上,这种感情完全是不可理喻,因而对此情形也就分外不能接受。

对她的质问,一直在轩中的幽一最有资格回应,只可惜,作为一个神识未复的傀儡,对超出本身能力的事件,他没有任何应对之法,而且对非主人的质询也不会回答。

李珣知道水蝶兰现在心情糟糕,事实上,在场的除了幽一之外,没有哪个人会有好心情。

在稍稍整理脉络,得出初步结论之后,李珣耸耸肩,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说话:“只不过是地脉变动引发的禁制损毁而已,这种损伤很麻烦,但还在雾隐洞天自身的修复范围之内。话又说回来,九幽地气喷发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这点才对。”

水蝶兰扬起眉毛,似乎要发火,但最终却是勾起唇线,露出一个冷笑来。

“古音是吧?哼,天底下没有一夜成仙的美事,我倒要看她是怎么死的!”

她这是把气撒到了古音头上,可惜一时半刻,也只能过过嘴瘾。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所说的虽是气话,但更是实话。

李珣心中赞成,面上却不显,只看她一眼,咧开了嘴:“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三个时辰?三天?还是三年?”

水蝶兰语塞,但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管她三天还是三年,真不成,坐在雾隐轩里等她完蛋便是,有种让她杀上门来?”

李珣看着她苦笑,想的则是另一回事:心高气傲的百幻蝶,竟然将心中的忌惮如此直白的表现出来,可见古音的变化对她冲击之大。

水蝶兰已如此,那些十九宗的修士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水蝶兰也发现自己太过示弱,干脆冷哼一声,转身走出湖心小轩,只留下她的话音:“我去睡觉,醒来后,我要看到一切都恢复原样。”

睡觉什么的自然是胡扯,李珣明白,水蝶兰其实是去调适心境,大概是要尽快从古音那让人做噩梦的威能中拔身出来,另外……她的伤势确实也到了不得不严肃控制的地步了。

李珣毕竟拥有血影妖身这种无上天魔大法,即使被古音整得这么惨,只是闲了一会,身上伤势便好了八九成,剩下的就是因寒气入体留下的滞涩之感。

水蝶兰的情况则远比不上他,根本就打不起精神,只能把青帝遗老赠她的丹丸当成糖豆来吃,看来想尽复旧观,还要慢慢调养。

看着水蝶兰走入湖岸的丛林之后,又初步检查了湖心小轩的情况,李珣便对阴散人下令:“安排一间静室,把她放置好。”

李珣指的是林无忧,其实就他本心而言,他恨不能立刻将昏迷中的少女剥光了研究,以找出其中的玄机,可现实的情况是,雾隐轩的境况绝不像他之前所描述的那么轻松,他必须先巩固这安身立命之地,才有资格再谈其他。

当然,李珣也不会忘记另一个麻烦:“至于你那徒儿,既然着了面,也就交给你了。”

阴散人心领神会,抱起被水蝶兰搁在栏杆下的小姑娘,走出轩外。这时候,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婴宁在哪?”

“我在这。”

随着话音,对岸的丛林内便闪出婴宁纤细的身形。

小姑娘很快越过湖面,到了李珣身前,叫了一声师父,又向阴散人行礼。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尚算镇定,看来,阴散人数月来的调教效果相当不错。

“刚刚碰到师娘,她要我到这儿来。”

对所谓“师娘”的称呼,李珣为之哑然,随即便笑着抚了下她的脑袋,问起这里的情况。

小姑娘对总体情势很有些茫然,但说起自己的经历却是口齿清晰,很有条理。

变故就发生在四个时辰前,也就是东海天劫初起之际。

当时,婴宁正在湖心小轩操控分光镜,察探东南林海的情况,突然一阵震荡袭来,她眼前的分光镜突然失效,随即便是地动山摇,湖面上更是刮起了大风。

小姑娘非常警醒,及时从轩中撤出,又觉得湖心小轩周边元气流动异常,不敢在此久留,便一路后撤,直到平日休息的小楼附近,感觉影响变小,才停下喘息。

此后一段时间,雾隐洞天震荡不断,规模也是时缓时急,最激烈时,小姑娘曾看到平地刮起数丈高的龙卷风,虚空中裂开巨大的口子,透过裂口,甚至可以看见闪动的电火。

直到一个时辰前,这波震荡才慢慢消去。

小姑娘曾经鼓起勇气,回到湖心小轩察看,面对眼前的情形却是束手无策,又看到幽一一直守在轩外,干脆就退后一段距离,等着李珣几人回来。也因此,她碰到了回房休息的水蝶兰,这才急急赶至。

李珣在婴宁说话的时候,已经察看了湖心小轩中的禁法枢纽,结合小姑娘的描述,他对雾隐洞天的现状便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等婴宁讲述完毕,他脑中便明白了大部分问题所在,同时也有了一整套修整改动的方案。

当下他仍安排阴散人去安置林无忧,至于婴宁,就留在身边帮忙好了,顺便教她一些禁法常识——即使小姑娘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学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怎么说也是一种奖励。

果然,婴宁虽是被阴散人历练得颇有城府,但听到李珣的安排,眉目间仍有喜色。

李珣却没法像婴宁那样,轻易就满足于眼下的境况,他急于修复洞天禁制,也是想要了解外面的情势变化。

虽然进了雾隐轩后安全保障大大提升,但是天知道古音还有什么神通,会对洞天造成威胁。

此外,水蝶兰用“休息”当借口去调整情绪,李珣又何尝不是利用整理禁制的机会,缓解受到严重冲击的心境?

古音的凛凛神威,已经非常考验他心理承受的极限,而更要命的是,他至今仍在浑浊的迷雾里摸索,弄不清发生的所有事件中,那关键性的变化轨迹。

如果世间万事万物都能像眼前流动的禁纹那样,混沌里存规则、复杂中见脉络,如指掌观纹,那该多好?

感叹中,李珣调动起连接禁制枢纽的数十万条元气勾回,开始了修复工作。

雾隐洞天的禁法基础,是建立在贯穿东南林海的庞大水系,和引发地气的众多先天火窍之上,以两者水火相济的思路,统驭这无边森林的每一处角落。

作为修行、隐世的洞天福地,雾隐轩在建立之初,首代轩主便考虑到三千六百年一轮回的四九重劫的影响,而其后历代轩主在注入各自的鲜明烙印之际,也始终没有忽略这个大麻烦,屡次的禁法变动中,都层层布置、加固针对性的防御措施。

但是,四九重劫本身绝对超出了此界的修士所能抵御的极限,即使是雾隐洞天能够集合整个东南林海的力量,面对四九重劫,几轮硬碰硬下来,也只有被砸得稀巴烂的下场。

所以,雾隐洞天针对天劫的布置,并非是以保护洞天内的修士为最终目的,而是以“怎样控制损伤程度并迅速修复”为思路安排构建。

对一个想凭借雾隐轩度劫飞升的修士来说,这大概比较残酷,但李珣现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现今东海天劫未散,地脉仍不稳定,他不指望能让洞天禁制尽复旧观,只要能稳定局面,增大弹性便是。

千万条气机在密集有序的禁纹归拢下,牵引元气,各归其位,湖心小轩周围响起了细若蚊声的震鸣。

当类似的声音以成千上万的规模聚集起来,让人听了连嘴唇都在发麻,音波所及,湖面上也荡漾起层层波纹。

据婴宁说,这和她几个时辰前的经历有点相似。

李珣知道这是气机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只不过一个是破坏,一个是重建。

现在他一心数用,每一瞬间都有几十上百个禁制节点需要他去修正,同时,他还必须兼顾整体的结构思路,在宏观和微观层面进行调整,工作量之大,足以抽空他脑子所有其他的念头。

相应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最先被修复的是分光镜,轩中三个窗洞先后镀上一层银膜,来自东南林海各个角落的影像水一般流过,但其中也有一些短暂的空白,相对应的就是损毁的禁制所在。

虽然涉及的区域缩水了不少,但分光镜毕竟已运转起来,李珣优先修复了某些关键地点,更百忙中瞥去几眼,只见得进入洞天之前所在的位置已成焦土,而后方紧追过来的古音等人却是踪影全无。

超出分光镜的扫描范围了吗?

李珣有些焦躁,不管情况变得怎样糟糕,若是看到,也能有个准备,可现在这样像是在胸口压了块无形的巨石,想搬开都使不上力气……

幸亏还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

婴宁看出师父心情不佳,也不敢多嘴,便是收拾轩中的杂物,也蹑手蹑脚,小轩中一时间静寂无声。

全无干扰之下,李珣的焦躁心思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手上的效率反而又有提升,鼓捣了小半个时辰便告一段落。

这时候,洞天内外已经入夜了。

确保禁法暂时无碍之后,李珣长吁一口气,转眼看到一旁静立的婴宁,觉得小姑娘当真是乖巧伶俐,有徒如此,足称美事。

由眼前的小徒儿联想到了秦婉如,再过上几年,大概小姑娘就真要投身到阴阳宗,成为里面举足轻重的人物。

话又说回来,李珣将那位便宜师姐交给阴散人处理,她们师徒重聚,不知道现在心情如何?

另外,还有明吉。

若不是为了他,明吉这个明心剑宗内仅在清溟之下的战力也不会深入到东南林海中,而是应该与同门一起在东海上厮杀。

李珣不知道对明吉自身而言这是幸或不幸,不过,就李珣本人的立场来说,他不准备给明吉选择的机会。

心有定论,李珣只一闪,便从湖心小轩消失了。

第三节 赠礼

此时的明吉心情不佳。

他盘坐在临近山崖的平台上,长剑横膝,默默无言。

近日来,他运气似乎有所欠缺,本已经从宗门飞剑传讯中知道了所谓“百鬼灵竹”的关系,知道自己留在东南林海内已无意义,明吉便一路急行,想着尽快回到东海上与同门并肩作战,哪知路上碰上了秦婉如,双方一言不合,已是白刃相向,耽搁了好长时间。

正对峙时,他又感觉到天地间的剧烈动荡,也看到了仓皇而来的李珣等人,知道东海之上必然生出大变故,但由于心中的一些感触,他没有在虚空变化的瞬间做出应有的动作,任其中气机牵引身躯,将他拽入现在这个陌生的地域。

这里似在某座深山之中,雾气霭霭,此来彼去,向上看,奇峰偶出,浑如墨染,向下看,则是郁郁翠屏,无边无涯。周边更是元气充沛,竟是一处极好的修行之地。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本以为,摄他进来的李珣应该会即刻现身,给他一个交待,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晚,这里竟连个活物都没有!再联想那人欺瞒宗门数十载的罪行,他不确定若李珣此时真的出现在眼前,他是否会一剑斩下那厮的脑袋!

忽然,膝上长剑在鞘中殷殷鸣响。

明吉抬起头直视前方虚空,重重雾影之后,终于有一人蹈空踏虚,漫步走来,透过雾霾与他打了个照面。

李珣在明吉身前丈许处站定,他本想叫一声“师叔”的,但看到明吉的态度,便知他必是接到宗门飞剑传讯,知晓了自己的身分,是而也不自讨没趣,只笑道:“一时兴起,强邀道友进我这雾隐洞天作客,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在明心剑宗时,由于灵机的缘故,李珣是少数几个能入得明吉法眼的三代弟子。

谁知造化弄人,两人再见面时,中间已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纵然心中有千般感触,也只能用刻意的疏远和虚伪拉开距离。

明吉并非那种刻意作态的人物,根本不与李珣绕圈子,只皱眉道:“东海上出了什么事?”

“比较麻烦的事。”

李珣咧开嘴,笑容却是苦涩得很,他随即又道:“我这雾隐洞天也算得上是通玄界一大胜景,山野林泉,灵脉遍布,是修行的绝佳所在,难得道友进来一回,何不多留些时日?”

明吉长眉一皱,“锵”的一声,膝上长剑已然出鞘三分,剑气锁住了李珣的身形。

李珣并没有刻意抵挡,倒是笑容更轻松了些:“道友不乐意?那么就是急着朝东海去了,也罢,我愿送道友一程。”

说着,李珣却向后飘移。

他身形一动,明吉锁在他身上的剑气便更凌厉三分。

明吉本无杀心,只是为保险起见,要控制住李珣的行动,可是剑气初发,他便觉得不对,十拿九稳的一剑仿佛切入了水里,被水流冲刷偏移,从对方身侧滑了过去。

利用这一空档,李珣的身形与来时一般,没入重重雾气深处,转眼不见踪影,原地只留下低低笑语。

“去东海,对吧?”

明吉先是疑惑,但很快便醒悟过来,他跳起身,正要拒绝,身外虚空便再一次开裂,将他收摄进去。

临去前,李珣的声音又传过来:“至海边,朝北去,总会进入战场的,代我问各位仙师好!”

“李珣!”

明吉的怒喝声,转眼间便被虚空裂隙吞没,没有在洞天内留下任何痕迹。

李珣稍一动用雾隐轩的功能,便将明吉投送到万里之外的东海之滨,因为隔着原来“曲径通幽”的所在,明吉想要到达战场,怕也是好几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若那边事态恶化,李珣这刻意的延迟,说不定还能因此为明心剑宗保留一点元气。

做完这件事,李珣的心情也稍稍转好,他回到湖心小轩内,婴宁还在轩中乖乖等待。

对于这个乖巧的徒儿,他是越看越爱,轻抚小姑娘柔顺的发辫,笑道:“我引你去看未来的掌门师伯,见了她,你就多用眼睛和耳朵,至于这里……”

他伸手在婴宁浅红的唇瓣上一抹,小姑娘当下便嫩脸飞红,星眸却是晶亮,随即一言不发,重重点头。

这几个动作似纯真、若娇俏,还有几分青涩的妩媚滋味,让李珣心里微微一荡。

他伸手示意,小姑娘极高兴的将细嫩的手送进他手心,由他带着,朝秦婉如所在的庄园行去。

握着婴宁柔若无骨的小手,李珣不自觉想起阴散人曾说过的那些话……也许再过几年,少女初长成,他真的要品尝一下这由阴散人亲自培育的甜美果实的滋味。

一路无话,在纱雾般的月光下,师徒二人来到秦婉如暂时栖身之处,那是一处临湖水榭,虽是入夜,可天上水中,月光交互映照,光亮之下依然可辨人形。

李珣迈步进来时,便看到阴散人斜坐在临水栏杆下,虽然惯用的拂尘已毁,却依然神态自若,有飘然逸气,见得李珣过来,也将长辈的姿态摆得十足。至于秦婉如,此刻则恭立一旁,素衣如雪,清辉照影,秀逸媚处令人忘餐。

她们的关系真不错呢……李珣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一般来说,没有哪个宗主会希望有人凌驾其宗门权威之上,可眼前的师徒却是个例外。

虽然阴散人名义上已经被逐出阴阳宗,可秦婉如依然将她视为最大的靠山,从七十年前到现在,始终如一,并且很有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李珣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这对师徒之间的定位缘由:也许,是因为她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又或者,是她们之间的臭味相投——将自己的亲侄女、亲妹妹下药炼丹,可不是寻常师徒所能做到的事。

在阴散人面前,秦婉如安静许多,见得李珣进来也仅是微笑而已,直到目光扫中婴宁,她才眼中一亮。

“这便是婴宁吧,好个根骨绝佳的可人儿,竟比师父说的还要漂亮呢。”

李珣听得心中暗笑,女人做戏的本事从来都是天生的,而秦婉如更是炉火纯青。

看她这模样,谁能知道,前段时间这女人根本是要把眼前的小姑娘炼成丹药服用。

脑子转得太快,李珣前后相邻的两股思绪撞在一起,某个模糊的想法一闪,便错了过去,再去回忆,已经了无痕迹。

这里李珣发怔,那边的婴宁却不知道眼前美丽亲切的女修也算是害死她父母的凶手之一,她是听话的好孩子,此时更是惜字如金,只是行了一礼,低声叫了句“师伯”,便不再说话,看上去十分羞涩的样子。

秦婉如却是越看越爱,也不管旁边的李珣,快步走过来,伸手将婴宁搂进怀里,自然而然的略去了小姑娘些微的抗拒,那样子倒是恨不能在小姑娘的嫩脸上亲上几口。

李珣回过神,将其名的心思抛在一边,却不介意自己被晾在旁边,朝阴散人瞥去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暂时放下心来。

眼下的局面使他势必不能表现出焦躁的心思,所以他也将林无忧的事情放在一旁,笑吟吟的去看秦婉如展现出掌门师伯的亲和姿态。

在他看来,秦婉表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阴散人对婴宁的看重,当然,也不能忽略自己这位便宜师弟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秦婉如此时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她又问了几句婴宁的功课,小姑娘仍然是有一说一,并不多话,但那进度已经足以让秦婉如惊讶。

欢喜之余,秦婉如干脆的解开领口,从那丰盈雪腻之间取出一件贴身的玉制挂饰,要戴在小姑娘颈上。

婴宁稍稍挣扎了一下,用求助的眼光朝李珣看来。

李珣目光敏锐,早看到那是一块质地上佳的玉牌,上面寥寥几笔勾画,显山露水,颇具气韵,除此之外,还固化了一个咒法,应是护身之用。

能被秦婉如贴身放置的东西,哪有凡物?他朝小姑娘点点头,婴宁才乖乖任凭秦婉如将玉牌挂上。

这贴身的物件还残余着女修雪肤腻香,小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离,有些神思不属。

秦婉如这才心满意足,放过了已有些招架不住的婴宁,转身却看到李珣目光落在她领下雪肤丘壑之中。

女修倒是从容得很,不紧不慢的掩住领口,显出落落大方的气度,更别有一番销魂滋味,让李珣小腹微热。

他轻咳一声,定住心神,问道:“师姐这么来来回回的,莫不是宗门内又有变故?”

秦婉如先白他一眼,却又轻声一叹:“就是铁板一块,真到大山压顶时,还不是尽化细粉?”

只此一句,李珣便知女修已从阴散人那里知道了眼下的局势,却不想她悲观至此。

不过,到了现在这种境界,他也不认为自己还需要用狐假虎威的方式控制阴阳宗。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怀疑,如此作法,对他来说,有什么实际上的好处。

从前的想法在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带着天真幻想的色彩啊……李珣这么感叹着。

李珣不能着急,秦婉如倒是心思颇为急切:“我到这里,本是想旁观东海变局,却不想形势恶劣至此!先前一些布置,务必要重新来过……”

她向阴散人看去一眼,旋即道:“事不宜迟,我必须马上回去,还请师弟送我出府!”

李珣为之愕然。但很快,他就想到,秦婉如应该已经向阴散人报备过,他又瞥了一眼阴散人,这位半点儿私心都起不来的傀儡也点头认可。

如此,李珣自然不会阻拦,便一口答应。

秦婉如当下便向阴散人辞行,回身又抱了下婴宁,笑道:“待事情都了结了,便去宗门里看看吧,总要认得家门才好。”

婴宁垂首应了,表现得仍是恰到好处。

几方交待已毕,李珣示意秦婉如准备好,只一挥手,便破开虚空,将女修送到东南林海南方边际,至少省了她一日的路程。

连将两个外人打发掉,剩下的,便是最要紧的事了。

李珣踏入安置林无忧的静室。

室内布置非常简单,只是一榻一蒲团,四壁空空,完全以青石垒造,坚固非常。

而此时,四方平滑的墙壁却是扑上了一层流动的光晕,光晕的源头,便是沉睡不醒的林无忧。

走上前去,李珣低头看向榻上的少女。

与阴散人描述的一致,发亮的并非是少女的身体本身,而是她雪白皮肤下所透射出来的,一层一层闪烁不定的诡异纹路。

千百条扭曲的纹路以光的形式外烁出来,似乎在少女的身外形成一圈半透明的光网,忽明忽暗,看上去眩目至极,但也正因为光源铺散,这些流动变幻的光线虽然非常明亮清晰,可是映在四面墙壁上,却是朦朦一片,在半途就已经散射掉了。

李珣想了想,伸出手,穿过了上方如虚似幻的光网,轻贴在少女额头上。

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少女的额头,透过手心传导过来,仿佛是宣告少女体内的勃勃生机,可是当这道热力漫过胸口,又让李珣心尖一颤,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应。

他深吸口气,开始定神观察周边这层虚幻的光网纹路。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禁纹。

一切有关禁纹的问题都是李珣最感兴趣的领域,他几乎立刻就把心神沉淀下去,细细分析其中的变化走势。

李珣越是看清其中的脉络走向,越是觉得其中大有玄机,这一层禁纹组合虽然自成一个完整体系,可它分明就是不完整的!

更确切来说,这层禁纹应该是属于一个庞大体系中的一环,拥有相对独立的功能。

但是,这功能必须是在其本身结构之外的某种因素作用下,才能真正发挥出来。

若是不曾遇到这次事件,李珣想要单独从这独立的结构中,推导出完整的体系,怕是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寻到头绪,可是,结合先前的经历,这结构是做什么用的,放置于什么样的体系之内……还用说吗?

李珣感觉到,他终于能够把握到古音庞大计划的某个关键部位。他毫不迟疑,立刻在心中将此结构放入三千罡煞浑仪之阵的体系之内,结果很快回馈回来。

里面似是而非之处太多,难以对接!

李珣并不失望,若是能轻松破开其中隐秘,那才真让人难以置信。他继续尝试,按照自己的理解稍微变更一下罡煞浑仪的细节,使之尽量符合之前他所碰到的实际状况……

可惜,这次试验还是失败了。

他保持足够的耐心,更加细致地回溯所有目见的情形,尤其是发现林无忧之后至引动天劫之间的短暂空隙内,那令人绝望的元气强压,无疑是最直接的研究对象。

只是,现实的问题横在他眼前。那一刻,事态的变化实在超出他的感应极限,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机敏反应,在当头重压之下完全停滞,全靠着身在意先的本能,才完成了从救人到逃命一系列的动作。

因此,他对那短暂时段的记忆,至今都是一片空白,要他复现出当时的细节,几不可能。

唯一可以着手的,大概就是“移神诀”了。当时水蝶兰正是以此法封住了林无忧的神识元气,引偏了天劫伟力,如此高妙的法门,李珣也是似懂非懂。

大概还要去麻烦水蝶兰……

至此,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不如就此解开封印,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毫无疑问,这是个疯狂的念头。固然已经有古音以种玉魔功引去天劫在先,可是以眼前禁纹的布置,在他破开封印的那一瞬间,仍有至少五成的可能招来九天雷火,将雾隐轩砸个稀巴烂,那时什么玄奥、隐秘都将成为一片灰烬。

发现此路不通,他咧开了嘴,无奈转换思路。

这时,林无忧身上的光芒渐渐消散,李珣的手指顺着林无忧柔美的面部轮廓一路滑下,越过小巧的下颔,贴着少女颈侧,手指灵活挑动,转眼解开了少女衣裳的盘扣。

粉红的衫子被撩开,显露出其内如雪嫩肤。若是妖凤在此,眼下之情形必然要引发一场血战,可李珣本人确实没有半点歪念头,他只是要更确切的了解少女身上这一层禁纹的由来。

感受着指尖柔嫩的触感,李珣却是面色严峻。

真正看到禁纹在肌体上的分布后,李珣才知道,古音的狠辣决绝已经超出了他所预估的极限。

这女人也真下得了手!

表面上看,少女身上并没有什么禁纹的痕迹,遍体如瓷似玉,半分瑕疵也无,可是当真息透入,扩张血脉之后,白嫩的肌肤下便有一道道的血印纹路透上来,遍布周身,彼此串联,显得狰狞可怖。

这决非是以某种染料涂抹上去的。李珣的手指顺着其中某条脉络缓缓滑动,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这血红的印痕不属于任何外物,而是少女自身的精血!

妖凤还在万里之外打生打死,古音却在这边下了如此辣手!过河拆桥的手段实是被她做到了极致。

盯着这些血红的纹路,李珣只觉得心底向上突突地冒着寒气,恍惚中他甚至可以看到,某片漆黑的背景下,素衣白裙的古音,将少女剥成白羊儿一般,同时用残酷万分的手段,将关乎少女生机的精血抽离分割,布入这条条禁纹之内……

李珣并不精擅医术,但以他最基本的知识也能判断出,古音以精血布置禁纹,除了能够更好的贯通元气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将此禁纹与林无忧的生机密切勾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要破坏禁纹吗?

容易,只要杀了这可人儿便成!

李珣耳边仿佛响起了古音的低语,像是从幽冥鬼域中透出来,攫着他的魂魄,死不放手。

心神才一恍惚,李珣便立时惊醒,重重一哼,心中有了其他想法。

何必顺人心意?就算古音布置得再牢靠,他只要用“以阵破阵”的法子,一力降十会,不照样能打乱布置?

至于水蝶兰的移神诀更是神乎其技,什么阴谋伎俩,只要堵住源头,也就没有半点用处。

想到这里,他心情一畅,眼前景象也不再那么令人心悸,他开始更加冷静察看其中的玄妙。

正因为古音的手法过于狠辣,反而让痕迹更为显露。李珣可以看出,当初为了将林无忧的精血注入禁纹,并与生机勾连,古音必须借助岔经错脉的手法将林无忧的血络经脉切割支离。因此,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费心体会禁纹的首尾变化,而只需观察少女皮下的细微创口,便能捕捉到禁纹结构的组合脉络。

统合这些线索,李珣甚至能完美复现出当时古音勾勒禁纹时,手法的轻重缓急。如此,也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包容这个结构的完整体系的些许痕迹……

回溯工作相当顺利,少女血脉经络的每一处改变,都给了李珣最明显的提示,他只用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便将其中所有的手法跟变化尽数刻在心中。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为少女掩上衣衫,忽又叹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可自抑的回想起从前与眼前少女相识、相处的诸般事来。

印象中,林无忧就是那种似天真又似深沉,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异性子,但无论是什么时候,她都是极灿烂的笑着,充满了活力和生气,仿佛天底下永远都不会有让她愁苦的事情。

事实上,有妖凤、青鸾在背后支撑,通玄界中确实没有能让她烦恼的事。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古音的阴谋中破碎了……

李珣不知道,少女是否已经知晓了最疼她的青姨已经神识殒灭,也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娘亲正因为她的缘故,为仇人驱使。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珣都很难将这些事与林无忧联系起来。但是,在现在,看着少女蹙紧的眉头,他才发觉,笑容不可以永远伴着某个人,即使是林无忧,也不行!

妖凤,一定很后悔……

曾经有过的念头,在此时愈发清晰,但李珣也不想掩饰,在这怜悯式的感叹之后,隐隐的快意。

他很快就将那些无谓的感触都抛在一边,转过身,静坐在地面的蒲团上,微闭双眸,再度将有关禁纹的讯息回溯一遍,这才抬手,在虚空中刻画轨迹。

在他刻意施为之下,手指画出的线条,略带黯红颜色,竟能在虚空中凝实不散,其中更贯入丝丝元气,流转不定,已经将演示和实验的手法做到了极处。

不过,李珣却不是真要勘破其中所有奥秘。他非常清楚,缺乏了完整体系的激发,所有更深入的研究,都是缘木求鱼。

他这般做法,只是要从禁纹的“神意”中下功夫,求得是一个“纹如其人”的感觉。

每个人的禁法布置都有它独特的性质,就算是同一源流的禁法,落到实处,也会因人而异。

古音从来都不以禁法修为闻名,李珣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人出力,他现在就是要追源溯流,找出这层结构的独特之处。

做这件事的时候,李珣心里其实是有些预判的,虽然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禁纹的结构越来越丰满,几乎已经完美的浮现在虚空中。

但李珣却并不满意,他仍在体会其中的落笔轻重,想要从里面剖析出更多的讯息来。

但越是往细节处研究,他越觉得这手法……不,是这禁纹本身,透着股熟悉的味道,可他越是深思,这印象却越发的模糊。

这本是没可能的,他这几十年里,见过了成千上万的禁法布置,而这些或粗疏、或精妙、或简略、或复杂的结构,无一不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也许偶有忽略,但当他认真回想之际,却都是清晰可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似是而非,看不清楚。

奇怪了……

正苦恼之际,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一下。

由于贴着地面,他分外清楚的感觉到,某个极度遥远的地域正生出一波又一波强烈的震荡,透过某种方式,直接影响到雾隐洞天这另辟的空间中来。

难道是又一次的地气喷发?

李珣不敢怠慢,暂时中止了思路,匆匆来到外间,婴宁正等在那里,阴散人却已不见。

“怎么回事?”

婴宁口齿清晰的回答:“外面激战余波从高空传导下来,重华仙师说,天威强绝,已经引动地脉相和,破坏力极大。”

李珣倒抽一口凉气,不敢想象天空中会是怎样一番惨烈景象。

他担心雾隐轩的禁制经不起二度冲击,只能再前去湖心小轩,亲眼确认局面。

湖心小轩处,阴散人和幽一这两位傀儡都在,此时正由阴散人操控分光镜,观察外间形势。

说来也巧,李珣刚踏入轩中,一道模糊的影子便撞入了分光镜监视范围的最边缘,一路上砸倒了不知多少的树木花草,更有十多个距离目标过近的分光镜被打得粉碎,李珣只能通过间断跳跃的影像,艰难的分辨对方的身分。

“那是……”

尚未有所结果,那人便狠砸进了长年累积的松软腐土层里,但很快那人便弹射而起,飞射入空,反迫而出的冲击波形成一圈以目可见的波纹,霎时间扫平周边数十尺范围内的一切。

“洛歧昌!”

李珣终于辨出了来人的身分。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当代剑皇以如此狼狈的模样现于人前,想到那厮不久前不可一世的模样,李珣很想冷笑几声,但最终只是嘴角抽动两下,再无下文。

他实在没有发笑的心情,震荡的源头距离他的控制范围还有相当的距离,没有分光镜的捕捉,等震波穿透空间,已经给抵消了七七八八,任他感应如何敏锐,也没办法了解其中的细节。便是给打下地来的洛歧昌,此时也已高飞千丈,直冲入漫天罡风之中,远离了东南林海的禁制范围。

好吧,这至少指明了震波的来源。

第四节 求仁

李珣缓缓站起身,下一刻,他的人影已从湖心小轩里消失不见,再现时,已身在东南林海上方,千尺高的天空。

蹈空踏虚,李珣的身形丝毫不停,破开高空罡风,直入云霄。

万丈高空中,云气稀淡,罡风劲吹,寒流仿佛是无形的冰锋,刺入骨髓。

李珣真息鼓荡,自发抵挡住森森寒意,眼睛却不免要眯起来,才能遮罩掉外界过分刺眼的光芒。

莫说眼下是深夜,便是正午时分,这光线也强烈得过分。

眼前这百里明光,什么云层都遮拦不住,怎么下方日夜变化未受丝毫影响?

尤其令李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漫天强光之下,他竟然找不到其核心的光源,只觉得光芒恢宏,无远弗届,几可照彻五脏六腑,便是当日青鸾迸发出的“琉璃光海”,相较亦有所不及。

他闭上眼,却觉得眼中亮如白昼,又觉得全身上下便如透明的一般,莫说内腑窍穴,便是神思灵台也被这光透进来,照了个纤毫毕现。

便在此刻,一声巨响,高空掀起了一波极大的震荡,波动中,李珣身边残存的些许云气登时消散干净。

失去了仅有的参照物,李珣略显晕眩,更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在这时,他又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掉的问题——如此距离之下,他竟然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个修士的气息?

停下身形,李珣只觉得心中发寒。

虽然耳边罡风呼啸,可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除了无所不至的光芒,再无它物。

定定神,他用牙缝挤出几个字:“好个无量光海。”

其实李珣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手段,不过随口一说,也觉得十分贴切。他缓过劲儿来,知道在这无上光明中处得久了,不免就受到其中影响,之前灵台映彻的感觉便是明证。

有此认识,他立刻澄清心神,再睁开眼时,虽是满目明光,却也不再有之前被照个通透的感觉。

只是,他依然无法捕捉到任何生机脉动,好像天空中的修士都死绝了似的!

无法自己辨明方向,李珣干脆联系上阴散人,以她为参照,重新确认了方位,也不管其他,凭直觉选了西方,不紧不慢的飞过去。

数十里的路程转瞬即过,这一过程中,李珣六识所及皆是单调的光芒,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不被它们渗透进来,不过他隐然感觉到,外界的空气温度似乎有些变化。

当他将注意力转到这个方面的时候,异变突起!

周边的温度陡然提升,大气哧哧发响,像是溅开一团烧红的铁水,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

下一刻,虚空中横贯殷殷雷鸣,先前驱之不动的光芒此刻仿佛被撞碎的珠帘,破开了好大一块,炽烈的火舌从中喷射出来,闪动着耀眼的金红光芒。

长长的火舌仿佛一条巨大的触手,当空抽下。李珣挪动身形后移,距离转眼拉开。

李珣脸上几乎要被溅射的火星焰尾贴到,但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体外真息自成屏障,剖开焰尾,连根毫毛都没伤着。

但,火光主体所蕴含的能量绝不是这些火星可比,那条火舌触手反转横切,看着是无序的摆动,但是方圆数里范围都在它的威胁笼罩下。

火舌触手挥了两记,李珣周边虚空竟是青烟处处,火光与无量光海揉在一起,愈显得虚空浑浊,看不真切。

猛烈爆发的元气冲击掀动了之前死水一般的环境,也就放射出更多的讯息。

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一刻,李珣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双日并行,灼灼欲燃的天人之威。

炽烈的飓风刮动,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再没有了高空应有的寒意,燥热的空气哔剥作响,与外边迸出的火星一触,便又是一波火焰连爆。

虽然这样的环境还伤不到自己,李珣却也不愿硬抗,他再向后退,避开这疯狂扩张的火海。

随着虚空中火势越来越大,李珣发现,他的有效视野反而扩大了些,火焰燃烬了一切杂质,烟雾便少得多了,这火焰的燃料恐怕就是周边的天地元气吧,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边光海受其影响,干扰的强度下降许多。

他举目远望,透过火幕,数里之外的情形隐约可见。

看这火海燃烧无休无止,李珣干脆一口气退了十里多路,彻底拉开距离,直到外面空气稍变得凉爽,他才停下身子。再向后看时,他猛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在他眼前,是一颗喷吐着火光,表面甩击喷射的焰尾超过百丈的巨大火球。

李珣可以肯定,在数息之前,绝没有这个玩意。

以自身的经历加上目测,火球的直径至少也在二十里以上,里面层层迭迭,火焰跃动交缠,凶烈狂暴,李珣用足目力,也只能穿透数里距离,随后便感觉精神恍惚,目光不自觉的随着火光摇摆,几乎连灵魂都要给融化在里面。

如此不可思议之物,岂是人力能够造出来的?

他还想用对生机脉动超卓的感应来研判局势,然而,即使是无边光海的干扰淡去,可火球外层的天地元气暴烈混乱,干扰灵觉,尤其到了更深层的地方,所有元气更是在极度的高温下,还原成为最纯粹的能量,一刻不停的向外喷发灼热的冲击波,隔绝一切外物,在这种情形下,谈什么感应都是笑话。

李珣只能用非理智的方式认定:这场面,必然是古音弄出来的!

只可惜,纵然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认定古音就在这庞大火球中央,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便在此时,庞大的火球内部,接近李珣视野极限的距离,一个模糊的人影飞动,若惊雷掣电,瞬间贯穿了他的整个视界,挪移到某个不可知的位置。

他心头一颤,虽然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可以辨认清楚来人的身分。

身躯雄壮,青衫薄褂,想必是厉斗量无疑。

厉斗量在这里,那其他人在哪?

停了这一会儿,火球的扩张似乎减缓了,观其外层火光,似乎开始了缓慢的自转。

这时候,李珣已经再寻不到厉斗量的踪影,至于其他人,则更不必说。

难道,他们都陷进火球里去了?

揣着这样的念头,李珣也不深入,沿着庞大火球的周边开始绕圈。

这并没有花费他太长时间,由于无量光海的干扰变小,他的灵觉也在逐渐恢复,虽还比不过在东海上那样如有神助,可是才移换了几个位置,便有了种隐约的异样感觉。

这个方向似乎有点意思。

李珣停下来,看着前方的巨大火球,想再试探性的向前移动,不过身形方动,便有一道锋锐寒气斜插过来,几乎是从他的眉眼间抹过去,警告的意味十足。

李珣驻身不动,眼神却已经冷了下去,眼下情况特殊,在没有明晰事态之前,他不介意他人的提醒,但是,像这种缺乏诚意的姿态,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寒气飞射的轨迹非常明显,李珣正要扭脸去看,心下又是一动,待转身时,后面已响起一声招呼:“李小哥儿不可妄动。”

善意的称呼和话音里某种厚重和顺的力量,有效的压住了他心中躁动的邪火,不过也让他的思维慢了一拍,直到脑子多转一圈后,李珣才发现,后面那人的嗓音相当熟悉。

“半成居士?”

浑厚的笑声响起来,抹去了之前稳重的印象:“有百幻蝶这层关系,李小哥若不介意的话,直接以我匪号相称即可。”

这家伙真的不惹人讨厌,见对方拿出水蝶兰当幌子,李珣也就笑着应了声“虎道兄”,同时转过身去。

后面的果然就是宇内七妖中,唯一具备所谓正道立场的插翅飞虎,这位西极禅宗的大护法仍是一身灰袍,捻着手上的木制佛珠,方脸上笑意微微,颇见质朴气度。

李珣很少与这位皈依佛门的大妖魔打交道,但从之前的交流也能看出,这位大妖魔颇有真性情,不是心口不一的人物,于是也干脆不再弄那些弯弯绕绕,直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

“确切的消息,怕是要李小哥儿亲自去问古音才行,至于我们这边……”

半成咧嘴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李小哥且看,如此辉煌大气的神通,一个冲上去和十个冲上去又有什么差别?”

李珣闻言回头再看,见那火球缓慢旋转,焰尾喷射,层层火光起落飞动,驱使外层混乱的天地元气形成一圈气势惊人的巨大漩涡,在旁边待得久了,便感身子前倾,几乎要给那恢宏的力量吸进去。

他点点头,苦笑道:“确实没什么分别……等下,里面只有厉宗主一个?”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李珣只觉得头痛得很:“剩下十几个真一宗师都在旁边干看着?”

“没有十个了。”

半成居士淡淡开口:“七无身死,且不去说。而半刻钟之前,古音发力,一举攻破天芷上人和流云子的合击,此时两人都是生死不明;了然不慎中了魔劫,破了禅心,此时还在挣扎;大日宗主倒是洒脱,说走便走,此时怕已在万里之外……若再撇除被乾阳雷击伤的七修宗主,眼下能战的,不过六人而已。”

听到天芷生死不明时,李珣已经被震了一记,但随着半成居士的描述,李珣不住苦笑,最终至乎麻木。

诚然,这些宗师人物各有私心,严重的像大日法尊那样,未进先退,也是造成眼下局面的重要原因,可是堂堂十余位大宗师,跺跺脚,也要听个响儿吧,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工夫就去了一半有多,这给他的感觉已不是震惊,而是荒谬了。

但反过来再想,一旦扯上古音,又有什么荒谬的事情办不出来?

李珣一时没了言语。

半成居士看了他一眼,忽然转移话题:“观那光海,看似清净琉璃,纤尘不染,实则魔劫显化,随古音心意,侵染灵识于无形之中,了然便是不慎着了道,惹得天魔销骨,一身修为至少要打掉四成!”

李珣心中一激,了然和尚千年养悟,禅心空灵静澈,竟然也遭了魔劫,这一下就算活得性命,怕也是如聆风子一般,注定困死在此界,大道无望了。

古音,古音……难道你真是通玄诸宗过不去的魔劫?

他心里受惊,脸上却还要保持平静,只是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魔劫之威,雷火、阴狱、心魔三劫齐至,所谓的四九重劫,也算是成型了。”

见李珣从容冷静,又是言之有物,半成居士又将话说得深了一些:“观古音境况,应是以某种禁法勾通天地大劫,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引力入体的功夫,而是以身为渠,使劫煞如水。”

“如此一来,渠引水至,是而古音举手投足皆是天威。但我方才与她打了几个照面,只觉得她虽是稳立如山,却只能以咒法攻杀,轻易不会移位,显然接引天劫对她来说负担也是相当沉重……”

这个李珣倒是更为清楚,但这里牵扯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情,他不想多谈,干脆转移话题:“剩下六人,那除了厉宗主和居士以外,便是清溟道长、剑皇、罗摩什和褚辰了?他们又在何处?”

对他强扯出来的疑问,半成居士不以为忤,非常爽快的将各人的位置一一指出。

有了他的指引,再凭借超卓的灵觉,李珣终于破开了火力乱流的干扰,捕捉到了各人的气息。

说来也巧,闲下来的四位宗师,也都贴近火球周边,并且都在李珣所在的这边,彼此间的距离不算太远。

细细分辨,清溟和洛歧昌挨得很近,只是前后微微错开,而罗摩什则是在更高的天空上,几乎到了火球的弧顶处,至于一向低调的褚辰老魔,却是则游移在罗摩什周边,忽远忽近,毫无停顿。

在李珣察看几位宗师的状况时,半成居士也在进一步解释:“厉宗主也在试探古音的手段,至今我们都不清楚她是如何引动天地劫煞为己所用,也许这火球内部能寻到答案。”

李珣抽动唇角,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巨大的火球上去,默默不语。

随着时间流逝,火球外层,光焰的喷吐越发有节制,偶尔飞射十丈许,相对于庞大的球体已经不算什么了。

同时,这火球给人的感觉也是越发的凝炼,里面层层火焰堆迭,颜色浓极反淡,外层的空气几乎都要蒸发殆尽,整个天空,似乎都在热浪中扭曲起来。

不过,平心而论,这火球固然是超出常人想象,但论危险程度,似乎还比不上不久前东海上阴狱笼罩、万雷迸发的威势。毕竟,在那雷光寒霜之后,还隐藏着不可违逆的天心法度。

层次上的差距、性质上的克制,才是让真一宗师亦为之束手的最大原因。

现在,仅以眼见的情况来说,劫煞尽都化为这无边烈火,似乎不再受莽莽天意的驱使,而是将主导权移到古音身上……

不应该啊!

回忆古音一连串的步骤,首先是以林无忧和自身为饵,引得天劫爆发,给诸位宗师戴上锁套;接着便是在事态生变后,果断下手,以一种李珣尚不明白的方式,接引天地劫煞,具备了旁人不可揣度的大神通。

在李珣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尽善尽美,可以说完全超出了人身所能达到的极限,古音又为什么还要妄想统驭这天地伟力,做那不自量力且又画蛇添足的愚行呢?

当然,换个角度来说,以一己之身接天地之力,出点岔子,才算实际……

“这火球固然是恢宏广大,但运转有失灵动,未必不是她承受不了劫煞伟力而用出的消解法门。”

此猜测刚出口,连李珣自己都笑了。半成居士却是点了点头:“李小哥此言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瞥他一眼,笑道:“我倒觉得,将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要来得更稳妥一些。”

“诚哉斯言。”

半成居士抚掌而笑,“李小哥儿果然已有定论!”

李珣微怔,却不知自己定了什么论,他斜睨这妖魔居士一眼:“什么定论?”

“只要朝着最糟糕处去想,结果不就出来了?”半成居士朝火球那边一指,“对我等而言,眼下可见的最糟糕情况,莫过于古宗主尽得劫煞威能,举手投足均有惊天动地之力,神鬼莫测之机。”

“到那时,莫说厉宗主,便是东海之上所有修士合围,怕也是全无招架之力,随后这位绝世人物,便能横扫六合,倾覆伦常,一洗此界旧有气象……”

闻得此言,李珣也笑了。

他终于明白了半成居士的心思。

果然,这位绝顶妖魔比他要“乐观”多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有足够乐观的理由。

因为上述之情形,绝无可能出现在通玄界中!

若古音真能完全驾驭此般不可思议的神通,老天爷岂能容她?必然会再降天劫,而那天劫也必是针对她本人的“身劫”无疑。到那时,摆在古音眼前的便只有两条路,要不就顺应天道、白日飞升,要不然便只能就此灰飞烟灭!

无论是哪一条,对李珣等人都是再好不过的消息,虽然这情形几乎不可能出现。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李珣所担心的,也只是短期内古音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后果——比如杀尽十九宗精英!

到那时,散修盟会兵锋所指,又有谁能抵挡?

等等……

悟得此节,李珣心中忽有一根暗弦拔动。不过这回,半成居士却是没看透其中关节,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古音是有大智慧之人,必然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可她的手段又是如此激烈,这必然导致转圆的余地缩小,说透了,她想出后面的一万步,留给她走的,也只是那寥寥三两条路罢了。”

“哪三条路?”

李珣故意将半成居士的约数当作实数,小将他一军。

老妖魔莞尔一笑:“不知。”

李珣目光如刀,在他脸上一剜,却又听到另一句话。

“虽是如此,我们这些人该如何做法,却是清楚明白!”

“哦?”

伴着李珣的疑问,高空中掀起又一波火浪。热风只是在两人身侧卷过,便令人毛发欲焦,体表更似有无数烧红的尖针,试探着向内攻来。

好霸道的火毒!

李珣眉头连跳,之前那大火球辐射出的热量虽是惊人,却也没有这么厉害,这是否代表古音的操控水准已经更进一层了呢?

再看半成居士,却见他朴实无华的脸上,透出一层淡淡毫光,便似在皮肤外腾起一层薄雾,偏又莹莹发亮,翻卷的热浪离了老远,便扭曲分流,没有半点儿威胁可言。

感觉到李珣的目光,这位绝顶妖魔做了一次吐息,那层光芒便收了起来,他也就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只是眼睛显得分外明亮。

“这是……”

李珣敏锐察觉到,对方承受的压力和自己不太一样。半成居士冲他点头一笑:“到了我这地步,毕竟还是比旁人多了一些感应,至于你,毕竟隔了一层。”

李珣听得出来,这话里并无贬低他的意思,他也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听下去。

“小哥儿是当世禁法大家,触类旁通,对机关消息也应该有所了解,人间界有一项机关,似是叫通道滚石的,是也不是?”

李珣不知半成居士提起那个粗浅的机关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继续听半成居士说下去。

“现在的古音便是如此,也许她能完全控制这毁天灭地的力量,轻易将前方之人碾碎,可是她发挥力量的途径也仅此而已。既然她不能随意由心,在我看来实是上苍借其手,易其心,布劫发难……嘿,借势而为,却不知,是谁借谁的势呢?”

“有分别吗?”李珣再度扬起眉毛。

半成居士笑了起来,漫声道:“宗门传承乃入世之法,度劫转关为出世之途,古音虽强,却是人祸,又怎比得上天意倾流,降劫施灾?俗事中,少不得勾心斗角,仙途上,只要专注惟一。”

这位绝顶妖魔说到深处,倒似唱起了佛偈,悠悠的语调驾着漫天的热浪,奔流四方,外边虽是隆隆轰鸣,听者心中,却是空寂无响。

“是吗?对世俗、对仙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当李珣隐约把握住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一波的震荡袭来,空气的温度却反常的衰弱下去。

事实上,周围几乎要把二人吞噬掉的火光已经先一步缩回了,仿佛早前的火焰冲击,只是彻底衰弱前的爆发。

不过李珣二人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他们同时扭头,去看那个巨大火球的现状。

火焰通红的颜色黯淡下去,但是天空中的光线强度却在急速飙升,只是转眼间,二人周围又恢复到了之前被无量光海笼罩的程度,数里之外巨大的火球,反倒不再那么夺目了。

接下来,便是无数喷涌而出的丝线。

这些由最精粹的元气构合而成的线条,几如实质,以大火球的中央为核心,疯狂的蔓延开去,密布在天空下,似乎是大火球内部的肌理,又好像把火球包裹起来。

禁纹脉络实质化后,像是一只巨大而妖异的蜘蛛。

李珣的瞳孔几乎缩成针眼大小,他看清楚了,那遍布虚空的无数条禁纹脉络,有难以形容的澎湃伟力在其中流动。

那并非是完全归拢其中,而是在桀骛不驯地奔腾、撞击,挤迫出层层雾一般的光芒,飞溅出来,弥漫四方。

这就是高空中无量光海生成的主因!

里面一定有一些劫煞转化的因果,甚至是天道流转的玄妙,这足以令天底下的修士倾心研究上万年。

不过,李珣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死盯着漫天强光下,明灭不定的禁纹轨迹。

无论是理智的分析,还是直觉的判定,他都认准了这繁复的禁纹结构中,一定有古音无上威能的终极秘密。

这时候,他也看到了厉斗量。

这时,厉斗量已经被挤迫到了这边半球的周边,并且到了极限,现在他每一次抬手、移位,身上都会迸出一层凄厉的血雾,由古音身上辐射的强压无时无刻都在挤榨他仅存的元气,可他的意志仍然坚定不移。

在他身后里许,洛歧昌和清溟绝对有出手的机会,但二人却以冷静理智的态度,停在虚空中,虽然持续不断蓄力,却没有即刻发难的迹象。

在讲究人情世故的正道宗门内,这不是正常的状态。

更远处,与厉斗量并称“双极”的罗摩什,其气息依然潜隐难测,褚辰老魔则是愈发飘忽不定。

这二人与洛歧昌他们向来立场不同,但在此刻,众人气机遥相呼应,却是出奇的谐和。

李珣虽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眼前复杂的禁纹结构之上,但他还是可以感受到周边气氛的微妙之处。

这群人的心思正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将彼此置于同样的立场上,以应对眼前非人力所能及的劫数。

或许可以说,在罗摩什、厉斗量、半成居士等诸位宗师的眼中,古音已不是古音,而是天地大劫的外化。

这不是人祸,而是劫数……

人祸可免,劫数难逃,仅此而已。

这便是除了李珣之外,现在高空中所有人达成的共识。

半成居士主动攀谈,大概也存了将他拉入阵营的想法,可李珣并不在意这个,他只需知道,几位宗师的战斗意志比他料想的要好便成。

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细察如此广阔复杂的禁纹结构,对他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内衣已完全被虚汗浸透,这层结构仿佛是一个无底黑洞,随其真义逐步显现,却是证在无形中抽吸他的精力,甚至于他的灵魂。

原来……还是想得岔了!

越是明晰眼前的结构,李珣便越发能够确认,他先前的推演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古音和林无忧所彰显的禁纹结构,以及罡煞浑仪之阵的整体布局,三者之间绝不是他先前所设想的从属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伴生关系!

罡煞浑仪的布局固然宏大,可古音眼下所依仗的禁纹结构,却是它所不能吞纳消化的。

而林无忧身上的禁纹也有其独立的特性,若不能把握其中的生克变化,便是将三者分别吃得透了,也难以尽得其要。

李珣没有蠢到在这种时候探究其中的玄奥,而是依着前面的做法,不求细节,但观其大略,寻那章法神意。

只要将整体纳入心中,何处轻描淡写、何处淋漓尽致,便都有脉络可寻。

越是循照此法,他越觉得大有文章,里面那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觉仿佛是一只蒙在布下的活物,活蹦乱跳中已将大致轮廓尽数展露,可那答案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堵得他心口发闷。

是他?不是他?究竟这是什么手法?

李珣脑中如岩浆喷射,烧得头皮发焦。

偏在此时,虚空中突声爆震,先前一直被厉斗量吸引的无上威能终于冲垮了周边的屏障,肆意奔流。

与此相应的,厉斗量雄壮的身子似被无形巨掌揉捏,转眼间缩了一圈,随即口喷鲜血,飞撞出数十里外,气息瞬息便弱了下去。

周围所有修士的心口都抽了一记,已蓄势甚久的罗摩什那边,气息微见波荡,只是这位修为不在厉斗量之下的邪宗大老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无关战意高低,只是风格各异。

这一点周围诸修士也都清楚,洛歧昌冷哼一声,毫不迟疑的持剑上前,哪知他才迈步,前方清光散射,透空成障,已成决堤之势的天地劫煞竟然硬生生被阻了一阻。

当代剑皇一怔之下,后方清溟道人已然超前一截,直迎上去。

一系列变化,都是在瞬间发生,从厉斗量重创而退,到清溟反超洛歧昌,不过是眨眼间事,其间也没有任何言语,等到李珣将目光投过去,清溟已经正面迎上。

高空中陡然划过一道罡风湍流,代表清溟勃发的剑气已经与古音的无上威能撞击一记。

刹那间,清溟的脸色就是一片死白。

然而,他周身气息却丝毫不乱,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挪移开来,手中心照法剑轻盈上撩,细微颤鸣声里,一簇错落青翠的竹林烟障便凭空长成,罡风吹过,沙沙有声。

好一个青烟障!

第五节 自我

清溟只一挥剑,便将钟隐传下的青烟竹影剑诀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其中玄门剑意的醇厚老辣,更不是现在的李珣所能企及。

这时,周围修士也都明白过来,清溟抢在洛歧昌前面并非是头脑发热,认为自己的修为还在对方之上,而是顾及剑皇对敌一向以气势压人,如今面对古音挟天之威,硬撼上去,刚极必折,还是以玄门清静剑意迎战,以至柔之气撄其锋芒,或可多出一分生机。

也仅仅是多出一分而已……

错落竹影随剑气生灭,万丈高空中弥漫一层朦胧的绿意。与厉斗量怒海操舟的技法不同,清溟尽展玄门剑意的神妙,周身真息几与虚空同化,劫煞均被他以最精微不过的剑势变化销蚀化解。

以这种方式应对作战,论杀伤,清溟对古音毫无压力,然而在韧性方面,他却又更在厉斗量之上。

现在,几位宗师的做法非常明确,他们不准备击倒古音,而是要不断的加大古音本人的压力,让这天地劫煞涌入的管道自己崩溃。

僵持吗?百忙中,李珣又扫了一眼清溟的脸色,却见他脸上已由雪白反涨成紫红色。

才对抗了不长的时间,清溟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气血流动了?

李珣面沉如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这是清溟等人选择的度劫之路,生死之间与他人无关。况且,他本人不也是踏上了一条应对劫数的路途吗?

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钟隐那厮传下的剑诀,真有他本人那么……

李珣的思路陡然断绝。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高空中的激战、众修士的挣扎都离他远去,而所有的心思,不管是对清溟的、对古音的、对眼下禁纹结构的,尽都化为虚无。

很快,李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转眼间灵台明光大放——这是真正的“灵光一现”。

周围的光芒云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李珣仿佛着了魔,双眼露出狂热,完全无视旁边半成居士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的虚空中,缓缓划下第一笔。

转眼就是上百条线条铺开,他指尖划过的轨迹,青翠欲滴,便如清溟剑光纵横里,如虚似幻的竹林幽境,浓淡错落,逸气扑面,让人本能便觉得,这二者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然而,这还不够!

李珣收握五指,面前那幅翠竹图轰然破碎,在漫天的莹光里,他再度伸手,如之前一般描画,然而线条光彩层层铺陈下来,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图中有竹林、有人影,而纵然是在无量光海之中,当此画面渐成之际,承接图画的尺半虚空便似整个黯淡下去,可细细看来,这其中又似有清辉流注,月下人竹别生意趣。

李珣呆呆的看着这画,只觉得心脏就要涨破胸膛,蹦跳出来。

这画曾无数次在他心中回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坐忘峰上印证了此画生成的因果,可现在,他首次以复现笔法走势的角度将其重新解构,正如脑中灵光所示,这里面、这里面……

他忽然放声大笑,旁若无人,在半成居士难得的茫然目光下,他身形下挫,转眼便没入了下方厚厚的云层之中。

等着,我很快回来!

下一刻,他便与阴散人的心念对接,下达了指令:“带她过来!”

情绪激荡间,李珣甚至忘了他跟阴散人之间的神念传递,忘形的低吼出声。不过相较于这过于模糊粗暴的口语命令,他知道阴散人更明白他极怒澎湃的心意。

一路穿过云层浓雾,李珣转眼便到了东南林海上空,他没有任何减速的举措,而是直接破开虚空,砸进了湖心小轩。

这时,阴散人已经提着昏迷中的林无忧站在小轩之外,面上微有疑惑。李珣此时已经懒得再管别人的想法,直接命令阴散人将林无忧摆在轩中的石桌上。

石桌不大,无忧柔软的身子有大半都悬空着,李珣示意阴散人扶着她的后脑,使身子平行于地面。而他站在一边,稍稍吐息,平静心神。

等到阴散人示意已将无忧放好,他也不说话,探手抓着林无忧的衣襟,猛力一撕。裂帛声中,少女上身衣物,连着里衬亵衣,都被李珣一把扯下,映着月色,光裸无遮。

见他这一手,外面的婴宁吃了一惊,停在轩外不敢进来。

李珣用另一只手按着少女顶门,真息注入,当下激荡气血,使林无忧皮下的禁纹血脉逐一显现。少女纤细柔美的身段像是中了恶毒的诅咒,勒上了一层暗红的皮囊。

阴散人低语相询:“怎么了?”

“三方六回,相乘相侮,我从来不知道,明心剑宗的禁纹里,也能弄出这样的神通!”

李珣轻声道:“罡煞浑仪是一处、古音是一处、我这师妹又是一处,三方本体中,阴阳互见,彼此间承制交通,如此,才是东海的布局,才是他的手段!”

阴散人绝不是水蝶兰那样的外行,虽然李珣说得晦涩,她听了却是有所领悟:“这样说来,即是以此之阴,扣彼之阳,罡煞浑仪承接罡风煞气,是在明处,消化天劫伟力,是在暗处;古音引动天劫是在明处,驱使劫煞是在暗处……只是林无忧又如何?似乎她与古音质性冲突了。”

“这才是关键所在。”

李珣手指缓缓从少女身上血痕处抹过:“若能一眼看破,我早依势破法,取了古音性命,而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话里有着不容置疑的信心,之所以这样,最大的原因便是那幅被他完美复现的月夜人竹图。

那是钟隐的作品。

不是古音,是钟隐!

怀着这样的念头,李珣只觉得浑身发抖,强烈的兴奋感贯穿全身。

就是这幅画卷!

少年时的他看不出里面的妙处,而如今以禁法宗师的眼力,借着那线灵光重观笔势走向,他才发现,和那幅蕴藏着青烟竹影剑诀的墨竹图一样,这幅画里也深藏着一整套复杂玄妙的禁法结构——那正是古音在东海上纵横的最大依仗!

“这是钟隐的谋划!”李珣的声音中,微微颤抖。

“钟隐?”以阴散人的修为,听得此人之名,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其实,李珣也有着疑惑,他不知道钟隐为什么要在他眼前完成那幅画,给他留下这样一条线索。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凭借那遥远的记忆,古音的布局便脉络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少数几个未能解决的问题,他也有信心在最短的时间内破解干净。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古音设在林无忧身上的禁法玄机。

禁纹与林无忧血脉相接,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少女生机紧密勾连,以李珣的修为,想要完全破解,也不能凭空推演想象,必须针对少女的生机变化步步推进方可,这也是他不顾一切返回雾隐轩的原因。

“魂灵显化,气机内藏,这是虚表实里的手法,如此,结构枢纽便应向内里寻找。”

李珣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少女肌肤之上,口中喃喃自语,手上则没有任何停滞,转眼剖析出最核心处的脉络组合。

一旁阴散人也不说话,默默帮助他脱掉少女下裳,李珣指尖在气海位置上一触,感应到少女生机现状,也施展出相应的变化手法,五指翻转如轮,连续在女体诸多窍穴上敲击而过。

末了,他又冷笑起来:“古音技止此矣,钟隐的手段她也只能生搬硬套,借人身气血布置禁法,却又不能结合周天运转的法理,亢虚不分,全无根底!”

阴散人这才开口道:“她倒未必需要搞那么多玄虚。”

这是大实话。李珣微窒,瞪去一眼,旋又伸手按住林无忧眉心祖窍,透入些许真息,却感觉里面隔了一层,摸不实在,其中更有一丝极微弱的吸力,十分诡异,他不由皱眉。

阴散人在旁帮忙,她对内里玄机略有认识,见状奇道:“这里有问题?”

“肯定的……毕竟她现在被封了识海。”

李珣说的是之前水蝶兰的手段,很快他又回归正题:“按照画中所示,这里便是中枢所在,只是眼下这情况,外层皮肉不见痕迹,必然是古音以神识入微的手段,将它封了进去。”

“嘿,古音这手法果真是阴损得厉害,识海所在本就脆弱,先期又被外力给影响,若是稍稍控制不当,我这师妹变成白痴不说,妖凤又岂能与我干休?”

阴散人也皱起眉头,稍待,她似乎要说什么,但才张口,便被李珣举手阻止:“事到如今,再瞻前顾后岂不可笑。”

说话间,他的意志已不容动摇。

阴散人也是干脆,见此不再多说,只是提醒了一句:“若真要动手,水仙子设下的移神诀需得考虑到。”

李珣点了点头,抬眼却看到轩外的婴宁。也不用李珣开口,阴散人便代劳了:“今晚的功课不要落下,去吧。”

婴宁果然是畏惧阴散人更多一些,闻言乖巧的朝二人行礼告退。

李珣看着女孩儿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对岸的丛林里,这才对阴散人道:“用入微之术需得安静无扰,这里却是不合适了,我们不如就去水蝶兰那里,顺便解决移神诀的问题。”

阴散人点头答应,便再抱起少女光裸的身子,随李珣去了。

隔了这段时间,水蝶兰的气色也未见怎么好转,正懒洋洋的倚在榻上,见李珣二人抱着裸女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恹恹的问道:“又惹了什么麻烦?”

不知为什么,见到水蝶兰这模样,李珣倒恢复了从容气度,并没有急着要水蝶兰帮忙,而是先坐到榻边,为她把脉察看,直到水蝶兰不耐烦的推他一把,这才笑吟吟的将事情原委道来。

水蝶兰闻得前因后果,不免白来一眼:“故作姿态,就知道你没有半点真心!”

李珣只是微笑。水蝶兰旋又有些头痛:“看现在的局势,古音已将天劫之力尽都接纳过去,如此一来我解开移神法也没有什么,只是后面的禁制你有几分解开的把握?”

“我什么时候说要解开?”

李珣轻描淡写的回话:“当然,若真要动手,我也有六七成的把握。不过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这三方六回之间的生克关系之前,我决不会轻举妄动。”

“六成?才这么点?”

水蝶兰大为不满,“栖霞弄到这步境地,固然大多是她自找的,可是若连她仅有的骨血都给你伤了,也太过凄凉……”

李珣失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但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水蝶兰又推他一记,没好气的起身下榻,示意阴散人将林无忧放在榻上。

此时少女身上的禁纹血脉因为少了刺激,虽说已经淡去了不少光华,却还留有痕迹。水蝶兰是何等眼光,一望之下,眼神便是寒彻:“古音真把事情做绝了,难道真当我们妖魔异类好欺负吗?”

这同仇敌忾可真是好没来由……李珣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还好,水蝶兰也只是发泄一下,不再和他纠缠,伸手轻按少女前额,冰蓝色的唇瓣微微开合,吐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咒文。

李珣这才知道移神诀乃是某种咒法,难得水蝶兰能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将它用出来。

解除神识封锁倒不怎么费力,水蝶兰很快就示意李珣可以上前了。

李珣移过去稍事探察,觉得先前捉摸不定的模糊感觉一扫而空,而少女神识萌发,开始自然与体内生机勾连,刺激之下,她眼皮眨动,已快要醒来。

李珣可不允许再生事端,他手指一挑又将少女制昏过去,只是,失去了移神诀的屏障,内里那细微精妙的禁法结构,便再也遮掩不住,开始自发的与禁法整体相连接。

“就是这个了。”

李珣将此结构与记忆中的图画相比对,愈发认定这便是其中所暗藏的玄奥禁法无疑。

那幅月夜人竹图,若仅从书画的角度看,结构布局并不属上乘,然而细究笔法,却是在常人所不能想及的角度描绘了三层禁法变化。

大体来讲,占据画纸大半的竹林,可以视作是三千罡煞浑仪之阵的改进形态,几处出挑的笔锋变化,也就是禁制中激起罡风煞气、承接天地之威的关键。

另一方面,那个婉约优雅的女子身影,则是代表了无忧身上刻画的禁法,钟隐寥寥数笔、淡淡描画,已将其中的精微之处尽都显现出来,神乎其技之术,令李珣不能不深表佩服。

最后,也是最为精妙的笔法,便在于钟隐未着一笔,却自然呈现出的月光流注,遍洒清辉的风情韵味。

李珣没有在画上找到与此有关的笔法,而是完全凭借自己深厚的禁法造诣,以“反观法”透视前两层禁法走势才推演出来,却因为未能尽解前二者的生克变化,还无法真正了解内里玄机。

这一层,才是古音能操控天劫,几达无上之境的关键。

对此,李珣无比渴望,但他更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在没有彻底参透林无忧身上的禁法结构前,他不会奢望最终的成果。

“你们两个为我护法,大概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不用李珣过多吩咐,水蝶兰和阴散人比他更清楚应该怎么做。李珣特意将法门转换到灵犀诀上,借玄门正宗的炼气术,澄清心湖,神念透空,投射到林无忧眉心祖窍之上。

过程非常顺利,原本细若微尘的禁法结构,在神识入微的状态下,无所遁形,李珣很快确认了此结构与那幅画卷之间的对应关系。

只是,这细节处似乎有点不一样?

李珣将印在少女眉心的禁纹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自己这边没有问题,而是此处具体的禁法结构和画卷上所显示的笔势有了出入。

毕竟那幅画是由李珣凭借记忆和对禁法的了解,彼此参照推演而来,细节处有差异也是很正常的,可是错误出现在这么关键的位置,不免让他煞费思量。

“此为整体之枢纽,一步错则步步错,绝不能轻率……”

李珣当下暂时抛开那未必准确的画卷,直接从实际情况入手,分析禁法结构的变化源头:“这是飞鸢牵魂之术吧,直透识海中枢,确实狠辣到了极致。”

所谓飞鸢牵魂,顾名思义,就是像放纸鸢那样,以一线之力,牵引受术人神识魂魄,此后高飞低掠,尽决于施术人之手,若是破解不慎,扯断了牵引的长线,那便必然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李珣对妙化宗的法门比较了解,见状便知,如此阴损秘术,应该是建立在古音控制林无忧的“惑神曲”的基础上。

此处若非钟隐早有安排,倒显出古音的禁法水准颇见长进,不得不说,有此旁枝侧出,倒给李珣弄出一个真正的难题。

越是了解这层结构,李珣越是肯定,林无忧身上的禁制,是采用环环套嵌的手法。

这种结构倒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内外联系严密,没有破开最内层的“核”,便绝不可能知道蕴藏其中的关键讯息。

既然是飞鸢牵魂,刻画在表层的禁制,就只能是牵线的手,真正的“纸鸢”,必然是在“长线”之后。识海无边,其后又牵涉诸多精密的脉络神经,天知道内里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就好比一位顶级画师,画技固然炉火纯青,但要他在一粒米上画出万里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情况倒不像例子那么极端,但少女受制于惑神曲的脆弱识海能否承受李珣的神念投射,仍是李珣必须考虑的问题。

李珣维持住心境清明,重新将自己的思路整理一遍,确认之前的各项步骤都没有错误,结论也没什么差别,这时候,李珣便不得不再比较一下,究竟是林无忧的安危重要,还是她禁法结构的玄机更有价值。

答案非常明显。

一段法诀从心头流过,耳际微现轰鸣,李珣知道这是外魔侵扰的必然现象,并不惊慌,按照玄门降魔秘术,口诵心诀,灵台大放光明,将些许心魔尽化飞灰。

此时他已遮罩六识,仅以神念观想,在最初的黑暗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纯粹又瑰丽的所在。

这就是识海,一处连最博学的修士也无法明确界定的奇异之地。

传说中,一位可以白日飞升的修士,可感应、控制三亿六千万条气机,成就周天圆满之数,涵盖天地四方一切元气变化,这已经是此界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若是想将这修士的控制力放置在识海中,以穷尽其中奥秒,到头来必然是一场空。

识海无边——所谓的无边,非是形容,而是确实如此!

那根本就是不可估量的。

李珣非常清楚这一点,事实上,用惯有的辞汇已经很难形容他此时触及的天地,他更明白,识海无涯,一瞬千变,想要将其完全掌控的念头是最为愚蠢的,所以他紧锁住一点灵明,视外间流光溢彩如无物,只是牢牢锁定“飞鸢牵魂”放出的“长线”,以确认识海中枢所在。

识海中并无距离可言,全凭神识投注,方可破入更深层的位置,此时林无忧尚在昏迷之中,识神不清,元神不动,也没有什么抵抗可言,不过随着深层位置的开放,一些光怪陆离的场面也就纷纷喷涌过来。

那不仅仅是林无忧留存在此的记忆,还包括天妖凤凰一脉在血脉中刻入的某些神妙传承。想想妖凤的来历吧,如果细细鉴别,能在里面找到传说中的仙界妙景也未可知。

说它们是宝藏,绝对不错,但对现在的李珣而言,却是最让他头痛的障碍。

大概是由于林无忧天生灵识受限的缘故,这些记忆传承纷乱复杂,全无头绪,若显化成形,便等若一场时起时落的风暴。李珣小心的不去碰触那些飞沙走石一般的记忆传承,以免被扰了神识的稳定。至于那些仙家胜景,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天知道若碰上去了,他会不会就此沉迷进去,从此陷在这无边识海深处?

时间的流逝已无意义,也许是三天,也许仅是一瞬,李珣神识投注的压力忽然一轻,已是来到识海更深层的所在。

虽然修道近百年,李珣对识海的认识仍属浅薄,但他的脑子却很清醒,深知“识海深则静”的道理。

在修道之初,玄门炼气术里便有隐后天之识神,得先天之元神的法门,识神愈静,则元神愈出。

将这道理放在识海中,便等于越进入识海的深处,则越能体会到虚静之要旨,同时也就更有可能惊动深藏在泥丸宫内的元神。

虽说林无忧正在深度昏迷之中,但若真的不慎激起了她元神的防卫本能,再相应激发识海变化,李珣虽不会受到重创,但这次的探查必然无果而终。

所以他对神识投影的控制愈发小心,几乎就是紧随着“飞鸢牵魂”气机长线,亦步亦趋,还好没过多久,封禁的灵光便透过他的神识投影,还原在他脑中。

不知这禁纹连接的是哪处关键所在?

李珣的神识慢慢的从那一层简单得过分的禁纹结构上扫过,在他看来,越是简单的结构,反应的管道也就越直接,虽然理论上破解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也许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

如果他的目的是拯救林无忧的话,那现在他已经陷入了僵局。不过,从一开始,林无忧的安危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至少不在优先的考虑范围内。

他没有迟疑,神识再一次触及那块禁纹结构,那里的感应非常敏锐,虽然只是轻轻一触,却立刻颤动起来,而当这禁纹颤动的现象,透过神识投射的路径回馈回去,李珣耳中像是听到了嗡嗡的颤鸣声,而且还在持续的不断加强。

李珣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禁纹的组合变化上,偶尔关注一下其闪烁的灵光,对传导回来的“声音”并不看重。事实上,他不认为在识海之中,“声音”有任何意义可言。

也就是这么一个极短的疏漏,那声音已经产生了超出他想象的巨大变化。

等他再次分出一些精力听到耳畔的声响时,那声音已经从低沉的“嗡嗡”之声,变成了轰传四方的长笑。

识海的天地瞬间阴暗下来。

笑声在幽暗的虚空中肆意奔流,打碎了识海深层的平静,那是穿透灵魂的声音,让李珣全身都发出一阵难以遏止的颤栗。

随后,简单的禁纹结构轰然破碎,如果非要形容那外化的景象,大概可以认为是一场沙尘暴,一阵用无数阴郁的颜色堆砌起来的沙尘暴,笑声就是狂风扫过时拉长的尖音。

然而,他的思维刚刚理解了这东西的“外貌”时,“沙尘暴”已经轰然分解,化为无数破碎的粉尘,砰然飞溅。

李珣甚至没有生出躲闪的念头,千亿粉尘便穿透了他的“身躯”,且并非是单纯的穿刺,而是此来彼往,永无休止的轮回……

只是,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才升起明悟,在这里,他是没有“身躯”存在的。

当此念头照彻脑海,虚空中再次发生了变化,千亿粉尘猛然与他拉近了距离——这纯粹是一种感觉。那些细微的颗粒瞬间扩大了许多,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碎块,密密麻麻,以最粗暴的方式,充斥他的视野。

这与先前识海散乱的记忆传承有些相似,李珣定神去“看”。也就是一个神念的波动,便像是向无底的深渊投下一颗巨大的岩石,更要命的是,岩石上还绑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就是他自己!

那一瞬间,李珣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掉下深渊,还是深渊掉向自己。剧烈的失重感主宰了一切,天旋地转中,彩光如梭,渐渐的,便化为无数影影绰绰的画面,流散飞动。

无数的画面在李珣眼前飞舞,初时极模糊,渐渐的,他便从其中找出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伴随这些人影,一股难以言述的力量慢慢充斥了他的思维。

等他明白这股力量其实是大片海量的讯息时,他的“视线”忽然锁定在某个特定的人影上。

“青吟!”

纷乱无绪的画面洪流陡然定住,这一刻,李珣可以十二万分的断定,那人影确是青吟无疑!

就像是在大片的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珠子在刹那间,迸发出眩目的光彩。他本能地将珠子“拈”起来,此一瞬间,他才知道,明珠其实只是一串珠链里,寻寻常常的一颗。

刺目的强光照亮了整个虚空,喷涌的光潮中,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影子飞起来:钟隐、古音、妖凤、青鸾、阴散人、血散人……他们在虚空中飞舞,在千亿个画面中交错,李珣可以接收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更有不可计数的细碎声响,或呼或喝、或瞋或笑,伴随着涌动的情绪,一股脑的挤迫进他的思维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要被这洪流给涨破了!

突然的压迫感,便似是一个巨大的熔炉,千亿画面被投入其中,转眼便被灼热的炉火吞噬、精炼。无形之中,虚空中似有一只天神之手,用一种李珣难以理解的方式,将无数破碎的片断组合排列,使之彼此呼应、前后相继,最终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面对如此玄妙的过程,李珣不可控制的沉陷进去。

在他的感觉中,时间似乎飞逝了无数年月,又好似只是刹那之间。他从头到尾观摩这神奇宏伟的工程,初时还是作为旁观者,但到后来,仿佛化身成了制炼的天神,又好像融进了那渐渐熔合的碎片里,渐渐地分不清,究竟是他熔炼着碎片,还是作为碎片被熔炼着。

在这屡次发生的矛盾过程中,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却又只能抓住一个空泛而巨大的轮廓,只能冀求于完全破开外层的雾霾,以观其全貌。

在强烈的愿望之下,熔炼完成了。

有序排列的片断组合像是渐次铺开的卷轴,将丰富多彩的画面展现出来。那并非是透过“眼睛”,而是直抵心灵深处,与先前融会的感觉相契合,浑然如一。恍惚间,李珣觉得,那并非是由外而内的注入,而是翻开自己的心扉记忆,从灵魂最深处翻涌上来。

当此念头从心中生出,他耳边似是响起一声霹雳,连绵不绝的画面蓦然化为万千飞星,冲击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以为自己被打得千疮百孔,可转眼又觉得这些伤口裂隙,应该一直存在着,而飞射过来的星光,则天生便是填补缺口之用,与原本的缺口严丝合缝,只有吸纳了这些,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是……我的?”

当此念头萌发之际,天地移换。一个恍惚间,他似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神异的场面消失不见,魂魄的震荡却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在他“眼里”,丰富的色彩被抽得干干净净,单调的灰色像是暗夜里的海面,在低沉的声音里此起彼伏,几个来回间,便漫过了他的思维,只有最后的念头,在狭小的空间内,微微晃动。

“这是我的?我的?”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发现,周围尽是蒸腾的雾气,湿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他像是赤裸着站着温泉里。

下一刻,他便真正赤裸了,口鼻间也透进了淡淡的但又非常清晰的硫磺味道,下肢还可以感受到水流的冲刷,以及另一种熟悉,在此时又显得分外无稽的感觉。

那种感觉,以极度强烈的刺激冲淡了所谓无稽的念头。此时此刻,他的感官所及,完全被蒸腾的水气、波动的泉汤,还有那个难以抗拒的快感所占据。

“唔!”

他忍不住哼出声来,手指无意识的收紧,丰腻柔滑的触感马上便在他的感官范围内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也在此时,他听到女人极度压抑的呻吟声。

“真好啊……”他就这么开口了,声音在水气中略有些扭曲,却掩不住那心满意足的腔调。

音波驱开了眼前浓重的水气,他也适时的低下头,正迎上一张绝美却又木然的面容。

然而镶嵌其上的那对宝石般的眼眸,却集合了女人所有的情绪,其间赤霞流动,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张力。只是,这平日里令人畏惧的力量,却被锁在了木然灰黯的面容之后,空自咆哮,也挣不出来。

他停止了在女人肢体上的摆动,转而轻抚那美丽的面容,一点点感受着那雕塑般明晰的线条,用敏锐的触感逐步感受身下美人儿的身分。

“栖霞元君……天妖凤凰!”

这位站在通玄界最顶端大妖魔,此时也只能以最屈辱的姿态,臣服在他的胯下。他可以感受到,在妖凤柔滑的肌体之下蕴含的恐怖能量,然而这一切都要由妖凤自己苦苦控制着,丝毫不敢溢漏出来。

用脆弱主导强大,用卑劣控制亲情,这样的手段确实可以给人莫名的快感,至少在某个极短的瞬间,他,无比满足!

而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的情绪像是天空中的云彩,时刻变化着,短暂飘飘然的感觉后,便有一线冰冷的寒意从尾椎处升上来,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事情在此刻生出变化,他的手指又一次移动,变换了无数个具备针对性的手法,游动在妖凤肌体的每个角落。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催情手段,在他有意的控制之下,妖凤带着耻辱和不甘,不可抑止的陷入到情欲的泥沼里去。

不久之后,妖凤便在情欲世界的昏沉迷乱中灭顶,而在她彻底崩溃那一刻所绽放出来的妖艳风华,足以将似铁男儿融化成汁。他也不例外,下一刻,他在轻微的颤抖中,攀上了肉欲的顶峰。

然而,在所有男人都会产生恍惚的刹那,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静,体内的真息以预先安排好的某个节奏震动起来,驱动一线神识,破开了妖凤已变得极其脆弱的防护,烙在她小腹内那个尚未真正成形的小生灵之上。

半昏迷状态下的妖凤,没有任何感应。

莫名的感触从心底深处生出,很快又消失无踪,他的身体仍在颤抖,真正艰苦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一段艰深的口诀在广阔的识海中闪过,刹那间,脑中像是响了一个霹雳,又仿佛有一把巨斧当头劈下,将他整个劈成两半!

剧烈的疼痛倒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身体分裂的狂乱情绪,在脑中无比真实的延续着,似乎永无尽头。

两个……哪个是我?

就是在这让人发狂的状态下,他用仅存的一点神智,努力辨别“本我”的存在。

混乱的思维绞缠在一起,有如莽莽丛林中密布的藤蔓,让人辨不清方向。然而,在这混乱的思绪深处,却有一点灵明始终闪耀,他努力控制自己接近那团光,直到真切的碰触到。

那是一位女修的影子。

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女修回眸,那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容上绽开了笑靥,可是,在这笑容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像是被强行注入的毒素,塞到了他的胸腔里。

“危险!”

当此认知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时,巨大的斥力凭空生成,“自己”就这么被投送出去,循着之前投射神识的路径,没入妖凤仍显平坦的小腹中,在那个鸿蒙未分的小世界中,寻了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沉寂下来。

只是,那女修的身姿依然清晰,她檀口微启,似是说了些什么,但他全没听清,只是觉得,这张美丽的面孔,开始模糊不清,同时,慢慢的离他远去。

“她是……”

他无意识的伸出手,想抚上去以确认真实与否,却抓了个空。

距离判断的严重误差,让他产生了些许眩晕,似乎天地又在摇晃,等到眼前的景物稳定住,那女修却已是飞上了半空,天空也毫无理由的昏暗下去。

在漫天的乌云下,女修素衣云裳,翩然若仙。只是,他却看得出来,在那素白的衣裙上,溅得桃花点点,那纤瘦的身躯也只是强自支撑,以仅存的勇气和坚强抵挡前方怒潮一般的杀气。

“受我一剑而不死……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在地面上遥遥听到这高傲的语调,他胸口一痛,从喉咙里呛出血来。

他抚住前胸,深长的创口从右胸斜斜贯入,撕裂肺叶,击损心脉,又从左边肋下透出,而其中留存的凌厉剑气,更如附骨之蛆,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一团糟。

他能活到现在,全凭着精纯的修为维持一口气而已。

视界中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翳,但他仍睁大眼睛,仰望天空中的某个方位。

那里,一位清雅男子身披青衫,屹立在乌云之下,那把斩空剑已经归鞘,斜坠腰间,然而天地之间,却依然回荡着剑锋嗜血的低吟。

钟隐!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因为愤恨、因为恐惧。千载英名,在那人剑锋之下毁于一旦,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废人,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将命运交给别人去主宰。

天空中,发生了一段与他紧密相关的对话,但主导权既然在别人手里,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的视线移开了,只是漫无目的在乌云的间隙中游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身上陡然一寒,深透脏腑的剑气与半空中投射下来的目光遥相感应,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爆发,他闷哼一声,只觉得全身上下开了成千上百个孔洞,离支离破碎,也只是一线之隔吧。

“钟隐!”

女修斥喝出声,却已掩不住中气的虚弱,回应她的,是悠声慨叹:“敢笑须眉不丈夫!”

短短七个字,无视于他的意念,生生破开颅脑,直插进来。他的身躯再震,汩汩的血流从他七窍间沁出来,视界中的血色更浓郁得化不开,直到女修来到他身边。

女修就站在他身旁,俯视下来,披散的乌丝之下,面色苍白,疲惫的眼神,却有一种令他窒息的力量,打入心头。

“叔父大人,妙化宗毁了……”

叔父?

他的脑子便如女修眼中的倒影那般浑沌不清,眼前女修的面容却是更清晰了些,少有艳色,却是沁人心脾的文秀雅致。

他先前还在怀疑这面容的真实性,可在此时,他的脑子是无比的清醒,让那份心念毫无阻碍的化为音波,穿透出来。

“古音!”

从未像此刻一般,这名字带给他相当复杂的情绪,它们在胸口蕴酿发酵,生成百般滋味,不过,他却能清晰感觉到,其中最原始的成份。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愧疚、绝望还有……嫉妒!

“敢笑须眉不丈夫……”

他品尝着钟隐的断语,胸前的创口仿佛被一双手慢慢的撕开,眼前的面容再一次模糊不清,随即便有无数飞掠的光影充斥其间,隆隆声中,时间长河以百倍于前的速度向前推进,湍流飞荡,只是,“古音”这个名字,便如同江河中最坚硬的礁石,耸立其间,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浪花万朵。

从容的、开心的、痛苦的、绝望的……

每一个“古音”旁边,都留存着他的影子,他似乎就是那主导一切的枢纽,控制着古音的命运。

但,渐渐的,古音也施加了一个相反的力,使他同样偏离了固有的轨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眼前或连续、或跳跃的影像将他包裹进去,而古音就是一座桥梁,每一次闪现她的画面,都有极其独特的感觉透进来,漫入四肢百骸,与他的灵魂揉合在一起。

他睁大眼睛,在五色迷乱的世界中,似有一对幽深的眸子正对着他,无论他怎么转移视线、转动身躯,都无法逃脱这对眸子的盯视,无以名状的情绪便通过这对眸子,注入到他心底,直至充盈满涨。

他在发抖,为心中不断涨开的复杂情绪而发抖。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从外面注进来,还是在他内心深处固有的累积。

古音、古音、古音……他将这名字颠来倒去,反复咀嚼,一种奇妙的疏离感慢慢萌发出来,他要问:自己认识的古音,难道是这个样子吗?

还有,他不再逃避,而是与那对眸子视线接触,之前模糊的倒影慢慢的清晰起来,显露出一个他未曾想过的人影。

古音眼里的,不就是我吗?

我……是这个样子?

疑问恍如闪电,贯空脑海。他想用力闭上眼睛,虽阻挡不了五色彩光的侵扰,不过,他也仅仅是利用这个瞬间来集中精力,下一刻,他舌绽春雷:“古志玄,滚出来!”

尾音在空旷的世界中回荡不休,仿佛有千百人齐声呼啸:“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天地在动荡,五彩的光线也为之扭曲晃动,最终轰然破碎。

李珣睁开眼睛,上下四方,空茫无边,在这里,在林无忧的识海之内,他只是自我神念的投影,但是却从没有任何时候,让他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我的真实。

凭借着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他在识海之中掀起了大震荡,剧烈的震动之下,前方混沌的虚空中,有一个人影缓缓凝成。

在这无边识海中,谈什么视野眼光都是可笑的,神念的接触最为直接,没有什么虚饰打扮,对方的独特印记便回馈回来,在李珣内心成像,清晰而深刻。

李珣确定了人影的身分,蓦地笑了起来:“钟隐的修为我是极佩服的,可眼下,我还是更佩服他充当绿头王八的本事!”

这一刻,李珣可以肯定,他已经抓住了所有一切谜团的核心。

这是李珣首次真正的“见到”玉散人。

虽然,那只是一缕残魂。

第六节 争夺

李珣对玉散人的第一印象是微笑。

纵使已经从某个傀儡的脸上知道了玉散人的真面目,可在此时,李珣依然无法把对方看清楚,因为,仅仅是一个微笑,便让那家伙的面孔模糊不清了。

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始终微笑的家伙。他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或许很有魅力,但其中藏着太多的东西。

从李珣本人的经历来看,如果将三散人做个比较,他们在某个层面出奇一致,都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元素,只不过,阴散人是通过她的多变、血散人是通过他的残暴、玉散人则是利用他的微笑。

苍茫的天地间,只留存有两个人影,虽然明知那不过是神念的显化,李珣也不免做出一些习惯性的表示,他拱了拱手:“古志玄、玉散人……久仰大名。”

称不上是客气,总还是个招呼,对面的人影则更莫名其妙一些,虚空荡漾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世事无常,百多年的时间,我却没想到,你能成长到这种地步,横生枝节啊。”

李珣极不喜欢玉散人的态度,嘴上说着“无常”之类,却露出“你应当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

尤其是那眼神——当然,这也只是神念的外化,但也就愈发的直接,眼神所至,让李珣觉得,这厮真的没把他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天知道,这缕残魂哪来的信心。

李珣确信,自己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同时,警惕之心也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他应该是有所仗持的。

“敌意过重,又是一层麻烦。”

玉散人依然在对他品头论足,人影却是闪了一闪,突然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从神念接触的感觉上来说,此时双方相当于只相隔了数尺远,对修士而言,这个距离会让人压抑和警惕。

不过,李珣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和外面的玉散人傀儡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多了那样的笑容便让二者的感觉完全不同。

李珣不想让玉散人再挑衅下去,他针锋相对的给予回应:“我也失望的很,本以为能看到钟隐留下的大手笔,却不曾想,只看到了这绿头王八搭成的小窝,里面还住了一条早该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有很长时间,李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纯与别人斗嘴皮功夫了,这未免有些幼稚,可他现在的心态非常奇怪,打心底便有一种绝不能让眼前这厮占得上风的冲动。

“我需纠正你话里的谬误之处。”

玉散人的态度似乎与他差相仿佛。李珣冷眼以对,终于看得出来,对方在强势之中,似有一股无法掩饰的急切,两种强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有种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紧迫感。

“你之前缺乏耐心,错过了许多关键的讯息,但‘寄托元神’跟‘照镜分身’的体验应已都具备,所以你应该知道,即使这里还是缺少最后几年的记忆,孤魂野鬼这条,我也是当不得的!”

寄托元神,照镜分身?

李珣很想一口否认掉,只是听到以上八个字,他才发现,那种颅脑开裂,神魂两分的惨疼感觉,已经牢牢的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抹消不去。

伴之而起的,是急速飙升的危机感。

在没有理智驱动的情况下,他已经本能的进行移出神念投影的前期准备。

这时候,玉散人——姑且这么称呼,又靠前了一些,他脸上的微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从中透出的讯息,却再次提升了一个层级。

“还有,你应该可以推断出来,我确实已经投胎转世,虽然那一个‘我’要比这个‘我’晚了几年,但我确实那么做了,否则,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听得此言,李珣身子又是微微一颤,心跳也快了一拍。而这边,更是整个识海都震动起来,呼啸的风暴瞬息驾临。

李珣甚至已经不愿去思考,而是准备全力断开神念的投影路径,以摆脱不断攀升的危险。

就在此时,玉散人再逼向前来:“最后,钟隐虽然当得起绿头王八的名号,可是,这处的禁制却不是他的手笔,自然,这小窝也就不是小窝,而是一把锁具,刚刚扣上的‘困龙锁’!”

说到最后,玉散人话语的尾音已成了刺耳的尖啸,与识海上肆虐的风暴揉在一起。风雷激荡中,代表玉散人的人影已经扭曲了,像一团不断变形的雾气,卷缠上来。

“咄!”

早有准备的李珣并不慌乱,伏魔清音在识海中迸发。这等玄门秘法对神识的杀伤绝对可观,李珣已经顾不得林无忧才是承受杀伤的载体,他需要借此机会中断神念投影的路径。

可他绝没有想到的是,投影路径,挥之……不断!

李珣的神念,被冻结了。

冥冥中,一股庞大的力量透空而来,将他死死锁住——非只是在识海内的投影,而是循着神念投影的路径,反溯而上,瞬间将他的元神钉牢,半分也动弹不得。

“锁元神、勾魂魄,溯返上游……乖乖吟儿,果然了得。”

玉散人没有再现身,只是在周边虚空中呵呵低笑,识海内的风暴仍在继续,使其笑声显得分外跌宕起伏。

什么乖乖吟儿?李珣心神一阵恍惚。

这时候,早先禁纹结构消散之地,再一次灵光闪烁,无数如虚似幻的线条慢慢铺展开来。

这些线条或曲或直,穿插流动,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禁纹结构,繁密复杂之处,较之李珣刚刚所见,强出何止百倍。

这才是真的?

几乎是一脚踏出悬崖之际,李珣心中猛的一清:这才是长线所牵动的飞鸢,也是他一直寻找的最终答案。

之前那个不过是玉散人布下的陷阱,简单,却收到了实效。

面对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李珣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不管是一缕残魂也好、照镜分身也罢,此时的玉散人,无论如何也不应具备禁锢他元神的能力,也就是说,这禁锢之力必是来自于眼前的禁法无疑。

所以他努力集中精力,不去分神想那些勾人心弦,偏偏毫无用处的隐秘,而是强振起几乎已经僵硬的思维,将其集中到识海中那些变换不定的线条中间,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线生机。

只是,玉散人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我认为,现在,你我之间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玉散人的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所以外化的声音也就显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你知道,我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孤独得很,好不容易等你过来了,我们不妨聊一聊,难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李珣没有说话,仍将全副精力放在那穿行不息的线条上,只是耳边玉散人的低语也环绕不去。

“你对这‘困龙锁’很感兴趣?也好,那我们就看看,它是怎么来的……”

话音方落,识海中再度改换天地,千万条禁纹随之扭曲变动,李珣正为之目眩之际,眼前忽有一片鲜嫩绿意,有如初春之芽,破土而出,轻易牵去了他的全副心神。

嫩绿颜色已经烙在了他的眼中,并舒缓的扩展开来,偶尔透出一些光线,纯净无瑕。

可是,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在……

在哪儿呢?

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脑子里闪灭,却无论如何都挖不出来。便在此时,耳边传来轻柔的话音,像是轻风下摇晃的风铃儿,荡人心魄。

“叹什么气啊?”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风过竹林的天籁之声,低沉悦耳。他舒服得几乎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心底深处,那一团燃绕的毒火,却又是如此炽热。

他偏过头,窗外枝叶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照射在眼前芙蓉玉面之上,光辉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光影摇曳中,女人放下手中的笔,微微后仰,却是向他索吻。竹叶的阴影轻轻覆在她眼睑上,深幽迷离,他笑着低下头,两人唇瓣相接,半晌,女人才再度开口:“是看我画的不好吗?”

“我可没资格说你,莫说是我,便是全天下,能有几个有资格的?”

恭维的话信手拈来,全天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他。

女人果然笑了起来,干脆掷下笔,身子向后靠,直接偎进他怀中,嘴上却是轻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你必是天下第一。”

顿了顿,女人的声音几不可闻的响起来:“仍在担心?”

短短的四字,便让屋内气氛为之一变,似乎连窗外的绿意都蒙上了一层灰。

半晌,他才笑了起来:“能谈笑赴死的,天底下能有几人?我那乖侄女,当真是不愿再给我活路。但话又说回来,她能把主意打到你师兄那里,也算是看得起我。”

女人淡淡回应:“应该是师兄太看得起她才对。”

“看得起?不,应该是志同道合才对,我本以为阿音的想法已是天下独步,却没想到,钟隐似乎来得更激进些,至少,阿音做不到的,他能做到,阿音能做好的,他能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心情转好,搂着女人纤细腰身的手臂更加了些力,凑在女人耳畔,微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钟隐能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我的乖乖吟儿,只可惜,无论他做得再多、做得再狠,也无法将你从我身边夺去!”

女人似乎有些感触,朝他怀里偎得更深,却不再说话。

他迟疑片刻,又低声道:“也许,你能再和他分说……”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师兄既然已经亲口承诺,便绝不会更改!”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

这是他心里的实话,却不应该在这时候说出来。话一出口,他便十分后悔,然而心里烧灼的毒火却又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大声宣告:是的,钟隐再喜欢你、照顾你,也只能看着你在老子胯下呻吟发浪……除了这个,他又能怎样?

他终究控制住了冲动,不过,女人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低头看桌上的画纸,末了拿起笔,在画纸角落里写上“困龙锁”三字,随后笔锋挪转,在密集而有序的线条之上,划下了一个触目惊心大大黑叉。

“怎么把它毁了?怪可惜的。”

女人不说话,手上轻拂,真息透入,画纸当即化作飞灰,从窗口散出,之后又回眸一笑:“我说过,这是画给你看的,既然你看过了,留它又有何用?”

顿了顿,女人又道:“若你真的在乎我,这禁纹,你必是能记得的!”

他为之愕然。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眼前女人的笑容非常陌生。

而这陌生的感觉,正扩散开来,从她眉眼到轮廓、到气韵、到所有的一切……

是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小鸟依人般的乖乖吟儿,他见过的,只有高傲的、虚伪的、冷酷的青吟贱婢!

李珣猛的打了个寒颤,从这冗长的梦里惊醒过来。

他似乎再一次陷入到了玉散人的陷阱中,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那话里深藏的意味,他心里却又一清二楚。

那不像是玉散人灌输进来的,反而像是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再填充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去。

是的,他知道那对狗男女在说些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时候,玉散人的低笑声响了起来。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一点,现在,你明白困龙锁的来历了吗?”

李珣不愿去想,可是那答案就深刻在他脑中:困龙锁,是青吟在两百年前、更准确的说,是在四九重劫来临前四个月的时候所画。

那天,是玉散人最后一次同她幽会。

而在那之前,事情的发展早从常理中岔开,进入了荒腔走板的境地里。

那一天,已经距离玉散人连续两次“玄婴度劫”的尝试失败有四百多年了。

第一次,古音怀胎之后决绝发难,将玉散人以“血融之术”培育的胎儿,做成了修炼造化魔功的胎鼎。

第二次,玉散人和羽侍的骨血刚生出来,便让阴散人突入夜摩天,强行夺了去。

玉散人非常清楚,如果说第一次还是他挣扎于宗门与自我的分岔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第二次,若没有古音暗地里的配合,以阴重华之能,也不可能将事情做得如此顺利。

把时间拉近一些,古音孤身登上坐忘峰,与钟隐论道三月,畅谈天下大势,至此将一身造化魔功与妙化宗法门融而为一,修为突飞猛进,一举进入赤子真一的境界,成为天底下有数的高手。

而此时,玉散人却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通过青吟这唯一的途径,来宣告他对钟隐的心理优势,也从那一刻起,古音开始在通玄界布局,交游天下,暗中串联。

在修为上,玉散人只能艰难的维持对古音的些许优势,但整体而言却已很难压制古音的野心,而双方的仇怨也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碰撞中,愈发深重。

再把时间拉近,十四年前,正是天芷上人一辈子最耻辱的日子。那次事件,也是玉散人与古音修好的最后一次努力。

他听任古音驱使,制住了天芷上人,后又故作大度,主动承揽下天芷的怨恨,以此暗示古音的计划已经被他识破,可这一切也只能在表面上缓和关系,而古音决绝的念头,并未稍移。

从那一刻起,玉散人在夜摩天的势力便彻底落入下风。

李珣觉得非常疲惫,这些绝大部分他是已经知道的,也有一小部分更关键的消息,却是刚刚才冒出来,然后如同一条绳索,将他之前支离破碎的揣测串联在一起。

对此,他没有一点恍然大悟的畅快感觉,心中那无以名之的压抑,反而愈发的沉重。随着外层迷障逐步剥离,事实越来越清楚,而这事实,他绝不喜欢!

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顺从于他的意志,或者说,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

无数个场景片断涌上来,又在某种力量的规拢下,形成条理清晰,前后有序的整体。

而他,只能被迫知道那些讯息。

仍然是以那天为界限。那一天的前两日,古音再上坐忘峰,争取钟隐的支持,虽然直接的要求被钟隐婉拒,不过古音仍然得到了相当的承诺,其中,便有决定玉散人生死的一项。

玉散人的命运,已经被预定了。

正因为如此,玉散人从青吟处得到消息后,立即就连夜奔上坐忘峰,乞求青吟相救。而青吟从钟隐那里得来的答复是:“我给他一个洗白重来的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要让玉散人转世重修,但在重修之前,却要击碎他的元神——仅是一个比“形神俱灭”稍好一线的结局而已。

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困龙锁”便是在这个时候,由青吟画出,以那样一种方式,转交给了玉散人。

“世人都道乖乖吟儿无所作为,只是我或是钟隐的附庸,有谁知道,她非但修为精湛,便是在禁法一项上,也是顶尖一流?就是这东西提醒了我,困龙锁,一个仅适于安置在识海之内、泥丸宫中的小小禁制,青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来。”

玉散人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之前那种诡异的沟通方式,他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又好像把源头直接安在了李珣心中。

“那法子极妙,除了照镜分身太伤元气之外,已经没什么瑕疵了。所以……”

所以玉散人开始配合古音,算计妖凤、青鸾。两大妖魔走投无路之下,被古音画下的大饼吸引,定居在夜摩天,忍屈受辱,等待玉散人施展秘术,为妖凤和她的孩儿消除四九重劫的威胁。

却不想,在她们入住的第一天,便着了道。

玉散人将自家分化的元神注入到刚刚成形的胎儿之中,至于惑神曲的植入,倒算是细枝末节了。由于胎儿灵智未开,他所分化的元神——也就是眼前这位,很轻松的藏匿到泥丸宫深处,与胎儿逐渐萌生的意识缠在一起,在后来的两百多年里瞒过了妖凤等人的感知。

这真是……

李珣忽然有些感慨,在那个时段里,玉散人的命运被掌握在钟隐手里、掌握在古音手里、甚至掌握在青吟手里,唯一缺乏掌控力的,恰恰就是玉散人。

这与曾经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早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到了今天,没有人再能够控制他,他也绝不会给人这个机会!

心意萌发之际,便如春雷初绽,撼人心魄。坚定的意志通过神识彰显外化,在漫无边际的识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刹那间,这一方天地好像整个颠倒过来!

玉散人似乎又投来了什么消息,但在这呼啸的风暴面前,转眼便给吹散了。

风暴的冲击还不止于此,李珣分明感觉到,禁锢他元神的“困龙锁”竟然松动了少许。

李珣自己也没料到,本人意志的外化,会造成如此结果,但他绝不会浪费机会,当下他全力鼓荡元神,不惜自伤,立刻斩断神识投影的路径,要与那玉散人的元神彻底隔离。

在林无忧识海的感应瞬时断绝,李珣全身一震,被困龙锁禁锢的元神重新与肉身元气汇合,水乳交融。

只是,他元神的震荡不可轻易消却,影响到元气流动,当下就损了内腑,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他猛力睁目,外间景物尽收眼中,只见水蝶兰和阴散人都用极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苦笑一下,正想说话,忽的发觉不对,喉咙的振动、嘴唇的张启这些平日里最自然不过的事却突然变得艰难起来。

他像是被扔进了极深的海底,在庞大的压力下,一举一动都要花费比平日多出百倍的力气,而在一次震荡过后,混浊的水流便遮蔽了一切,耳目口鼻舌齐齐失了效力……

轰然一声响,他又回到了混沌苍茫的识海内。

只不过,这次的识海却是他自己的。

之前已化为雾气的玉散人元神,此时却凝成一体,笑吟吟的停在虚空中,尚有闲情为他解惑答疑:“你我本就是一体,而这副身躯,亦与你我最为契合,经过小姑娘识海之中的相会,神识接触,咱们早就是难分难离,你去哪,我自然也就跟到哪。”

不需多说,只看此刻识海中再度掀起的风暴,便知李珣对此“一体”之说有多么排斥。然而在这里,玉散人竟然更增神通,识海风暴扫过,竟是撼他不动。

“我等很久了……”玉散人笑道:“快点让我把这冗长的日子结束掉吧。”

言罢,咒音迸发,李珣识海之内风雷大作,玉散人元神再归于无形,然而那郁郁雷音,却是横扫识海,响至极处,澎湃震波更是无所不至,而这剧烈的波动,几乎是以不可抵御的姿态,再度切断了李珣元神与精气之间的联系。

其实李珣现在六识隔绝,本不会有音波过耳,那雷音其实就是玉散人渗透进来的神念之力,可污染元神、遮蔽本性,正是夺舍的前奏。

李珣却是惊而不乱,同样一串咒言显化,摇晃的识海中,随即亮起了十余个淡金符箓。这是他用出并不太熟悉的玄门定神术,暂时控制住了元神的震荡。

李珣暂时很难分神去思考,在自己的识海内,怎么会被身为无根之萍的玉散人元神全面压制。他只能凝神聚意,困守泥丸宫!不论识海又或泥丸宫,在修道人眼中,虽有差别,但具体修行上,并没有分得太清,只是在释玄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上,运用效果不一。

每个修士对此都有他自己的体悟,也不论对错,李珣兼修多门法诀,自然也有他本人的看法。

在他看来,释门称“识海”者,可谓是元神的某种显化,却与肉身无干,泥丸宫却算是“元神”的洞府道场,关碍肉身,气机相连。

李珣修身炼神,是以泥丸宫为元神藏储之根基,以识海为显化之门,识海若为海,则元神为其源,泥丸宫则是蓄积水源的海眼。

因而李珣困守泥丸宫,虽然看似落入下风,但只要“海眼”不闭,活水自来。

这一手果然有些效果,玉散人的如雷咒音一下子弱了很多。而此时他元神一跳,感觉到一线汩汩清流注入进来,丝丝凉意在泥丸宫处一转,洗涤心神,令他精神为之大振。

他立刻知晓,这是为他护法的水蝶兰和阴散人发觉情况不对,正在对他施以援手。

这也正是李珣仗持的最大后盾,有两位宗师相助,他不信玉散人这厮还能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当下,他沉潜心神,并不急着借力将玉散人元神驱离,而是扣合虚静之旨,紧守关窍,以自然化生的途径,驱辟外邪,务必使玉散人找不到可乘之机。

他的思路完全正确,玉散人的咒音渐渐不能扣关进来,而且神识清明之下,他甚至隐约觉察到了玉散人的元神所在。

这时候,水蝶兰又使出了手段。化蝶归梦法袭扰心智,攻伐元神,最适合用在此处,随着她法力侵入李珣体内,李珣泥丸宫内外忽有轻烟缭绕,异香扑鼻。

水蝶兰的幻术,最擅以“通感”之道破解神识防线,等受术者觉察到不对,幻术法力已经悄然渗入,伤人于无形。李珣与她心意相通,却是未受其扰,这迷幻之力却要玉散人生受了。

李珣不知道玉散人的元神受到了什么损伤,但瞬息之后,如潮水般退去的压力,却是最好的消息。

“厉害!”

李珣不由赞叹水蝶兰出神入化的幻术修为,然而心思才起,玉散人的神识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穿透过来,化为一声冷笑:“诵祈仪轨,斩迷除幻,去!”

伴此咒音,李珣心口处忽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腾上来,转关过窍,直透顶门,猝不及防之下,水蝶兰透入的幻术法力竟被一扫而空,余势未止,只在李珣颅脑窍穴间大放光明。

此光正而不邪,明而不曜,正是最精粹的玄门清光。玉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诀,竟能驱此光华,如臂使指。

他将元神裹藏在清光之中,只一闪,便如清风入林,无声无息渗透进来。李珣元神陡然跳荡,竟似守不住泥丸宫,关键灵窍不稳,周身气机登时大乱。

“狗娘养的玉辟邪!”

李珣已经知道乱子出在哪里了,他不惊讶,只觉得好笑,玉辟邪也能破除幻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不知!

他更好奇的是,青吟贱婢为了让玉散人顺利还魂,究竟还对他下了多少手段?

泥丸宫守不稳,便挡不住玉散人神识的侵袭,这丝丝缕缕的神识透进来,外显化为黄钟大吕之声,震荡魂魄,务必让李珣难以自持心神。

除此之外,玉散人又动了谈兴:“容器便要有容器的自觉,你本就是我分神所化的肉身,生来便是要为我所用。此时我有困龙锁固本,有玉辟邪清源,可说胜券在握,你则是没有半点机会,还在这里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处?”

虽然李珣早已明白其中关节,但真的说出来,那种阴郁压抑,绝非外人所能道。他强迫自己适应这种感觉,同时咬牙冷笑。

“机会?你又有什么机会?这副不灭法体是由我自己修炼而来,里面每一点精血元气,都刻着我的烙印,都按着我的意愿流动转化,精气神三宝浑融如一,不留半点缝隙,你这残魂就凭着一道困龙锁也想行夺舍之事,岂不可笑?”

“你说这躯体是你自行修炼?”玉散人嗤之以鼻,“那你这元胎道体又是如何得来?这副身躯乃我元神滋养、精血显化,自胎中便带得先天清气,这才让你道行能够精进神速。”

“总归来说,你那些后天修炼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除非你能将那些先天烙印尽都褪去,否则,这副躯体依然最与我契合不过!更何况……我何时说过夺舍之类?”

玉散人神识显化愈发飘忽,但李珣可以感觉出来,那种遍及全身,无孔不入的渗透仍在进行之中,不得不承认,短时间内自己还是找不到可以抵挡的方法。

对面,玉散人的姿态依旧高傲:“小子愚不可及,岂不知那夺舍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三流把戏,与我这上乘度劫秘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里面还有你至今不悟的关节在!”

什么关节?

李珣明知玉散人是在用言语攻击他的心防,但这种时候,稍稍的一点迷惑,便会扩散成一片不稳定的薄弱地带,让他惊疑不定。

“你说你精气神三宝浑融,全无缝隙,那现在,我便应该无计可施,只剩和你的元神正面硬撼一条路可走,哪像现在,困你在泥丸宫中,断去你精气之源,风雨飘摇,让你惶惶待毙?你在我眼中,根本就是条条缝隙、处处破绽,嘿,那坐忘石的法力,可还记忆犹新吗?”

“坐忘石!”

李珣这次当真是压不住心头的震荡,思绪不受控制的返溯回去,一直退回到那已经褪了色的记忆里。

他记起了在青吟手上,坐忘石大放光明的瞬间,透入颅脑的澈骨寒流,以及那随之而来,模糊又空洞的印象片断。

现在想来,哪一条都验证了玉散人的言语,但是,那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防线之外,玉散人轻松的将讯息透进来,不费半点力气:“看得出来,那时候你应该还没有进展到元神显化的地步吧!你那时识神未静,元神不出,坐忘石的异力固然能够使人得三生之经纬而忘之,对参悟大道极有裨益,可是毕竟翻覆识海,动识神而惊元神,也就一定会在你的元神上留下痕迹。”

“不管你日后修到怎样的境界,那痕迹也是历久弥新,无可遮掩,对我而言,那就是……”

不等玉散人说完,李珣便冷笑起来:“你们连我拿着一块坐忘石上山也能算得到?”

“上山?”

玉散人也愣了一下,显然,李珣的经历与他所想的有些差异。

但这时候,李珣也反应过来了:是了,还有一块坐忘石,就在青吟小屋的抽屉内,他曾见过祈碧师姐用它照明,前段日子甚至还看到了那玩意粉身碎骨的模样……

原来,那也是为他预备的!

想到那块粉碎的石头,李珣不由苦笑:原来,我还真的帮他们省了点本钱!

第七节 夜壶

心志动摇中,李珣更发的抵御不住来自玉散人的侵袭,在这时候,玉散人的语气又和缓下来。

“你仍是不明白……度劫之术,要的便是自然归化,天衣无缝,否则灵肉不谐,过得今日,也过不了明日。”

“我既然有信心施得此术,并非是认定在元神稳固、意志坚韧处远胜于你,而是凭借精心准备,步步为营,从决定使用照镜分身的那一刻,我便开始布置,至此已有两百年……而你呢,一刻钟之前,可曾想过有我的存在?”

仍是扰心之辞!

李珣心里透亮,可是就是忍不住听下去。

玉散人似乎陷入了一个非常兴奋的状态中,连元神的侵扰都减缓下去,只是透过神念滔滔不绝:“最初的计划倒没有这么复杂,毕竟,几百年前的布局,算计再多,也不可能算清你的每一步。”

“事实上,我曾想过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会一直缩在那方寸之地,陪一个神智不全的小妮子,直到疯掉……却想不到,不到两百年的时间,便有这天赐良机!”

李珣相当不适应玉散人眼下这姿态,虽然他对玉散人这号人物从来也没有好感过,但传说中,这位终究是以风仪气度闻名于世的第一流人物。像是天芷上人这样与玉散人深有仇怨的,在描述其言行时,也不自觉的有些佩服之意,如此人物,又怎么会是眼下这副癫狂的模样?

识海中,对峙的元神陷入到一个非常古怪的状态中。侵蚀与抵御的攻防固然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但占据主流的,却是大量的讯息投送,即使玉散人非常高明的将这种讯息投送与侵蚀元神结合在一起,却仍然显得荒谬而不真实。

对此,玉散人并未感觉到,他仍然陷在那莫名的激动情绪里:“你不明白别人的难处,这两百年里,所有人都在等。我在这方寸之地寂寞度日,阿音也要等,她必须等到钟隐飞升才能发动计划!我还知道钟隐要等个怎么样的契机,可怜我那乖侄女,空自积着一腔抱负,誓要将此界打个倒颠,却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可笑之至!”

“等到钟隐飞升之后?”

李珣清楚记得,散修盟会出世,是在钟隐飞升前的数月……

在某种程度上,玉散人与李珣也算是心意相通,笑声骤起:“从嵩京回来后,小姑娘可是在阿音耳边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随后不久,她便在坐忘峰上见了你,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稍顿,玉散人便迫不及待的彻底揭开答案:“按照与钟隐的约定,阿音要在钟隐飞升之后,才能开始她的计划。而钟隐又和我那乖乖吟儿约定,待我转世重生、与他二人相见,且又具备立足的资本之后,他便不能再强驻此界,必须霞举飞升。”

“嘿,如此互相勾连,最关键的便是这具肉身!阿音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既然见了这肉身,钟隐的打算必然瞒不过她,至此才有散修盟会起于北极的大手笔,也就是逼着钟隐快快滚蛋!”

玉散人说着,便哈哈大笑,他已经直接把李珣给无视了。

现在的玉散人眼中,只有即将拥有的光明未来:“阿音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若她知道小姑娘的泥丸宫内还藏着我的分神,斩草除根之下,这具肉身必然不保。但她既然从钟隐那里知道所谓‘真相’,这狠手,却是不会使出来了。看看后面的日子,你不觉得,她对你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小子,未免太过看重了吗?”

与玉散人相反,李珣是愈发的沉默了,对玉散人喋喋不休的言语,全无回应。而玉散人仍在不停说下去:“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你只需要知道,当栖霞自人间界回来,说起关于你的消息时,我有多么的兴奋!我受够了穿着小姑娘的外衣,在那群女人面前扭捏作态的模样,所以,我立刻拉上青鸾,跑到人间界,要取回这具肉身。”

“其实,早在嵩京城里,我便有个极好的机会,那时你修为浅薄,心智不坚,只要下手,融合之事便水到渠成。所以我暗示小姑娘送你冰风宝珠,那里面的天冥化阴珠乃是我早年收藏,极为隐秘,便连古音也不知晓。”

“我想以你当时的修为,若是不自量力,祭炼此珠,必然会受到宝珠反噬,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运气极佳,竟得了幽魂噬影宗的传承,转眼把珠子炼了去……这贼老天与我为难,我认了!”

说是“认了”,但那切齿之音,通化神念的显化,却是清晰的传导进来:“嵩京失手,我也就失去了在你成气候之前,直接剿灭元神,拿回肉身的最好机会。此后,我必须创造条件,使你和这小姑娘沟连元气、神意交通,以便彼此元神碰触,供我施展神通。”

李珣越听越明白,想不到他早被算计。

玉散人一边说,情绪似乎也随着回忆波动:“有段时间,古音不是怂恿妖凤招要你为婿吗?若是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倒也容易许多了,只要你与林无忧成亲,你俩合籍双修之日,神气交通,我取回肉身便可以顺理成章,只是,想不到这事也旁生枝节,妖凤、青鸾与古音反目,这结亲之事也就再无可能。”

“我本来已经快要绝望,还好,我那好侄女,真的使出了钟隐传她的禁制法。她要引动钟隐截流的四九重劫之力,必然要借助林无忧这个诱饵,也就必然要在小姑娘身上刻画禁纹,她从青吟手上拿到了禁制全图,只以为那是钟隐的手笔,却不知那幅画里还有青吟埋下的困龙锁手段!”

“困龙锁没什么了不起,可是,那却是乖乖吟儿传递进来的消息。我二人对阿音的计划最是清楚不过,自然知道该怎样配合,想来,你神念透进小姑娘的识海,应该也是她多方引导才对吧!”

对此,李珣无言以对。

现在想一想,青吟自东海现身那一刻起,虽然行踪诡秘,却是一开始便将自己的注意力牵引过去,随后步步落子,几乎都是牵着他的鼻子走,顺理成章的将林无忧纳入到他的视野,还丢出香饵,引诱他心甘情愿的将神念投射到林无忧识海中……

若不是对他性情行为了若指掌,焉能如此?

他心中不免沉郁,对此,玉散人感觉得再清楚不过,神念继续透进来,行侵蚀之事:“再挣扎有何用?有坐忘石造成的刻痕在,你那元神先天受我克制;后天算计,你也不比我准备周详;到现在,你困守泥丸宫,只是等死。如此状况,不过就是守着一口气,不愿就此灵识消散而已。”

“既然这样,我愿意给你机会,若你还这副肉身与我,我便让你去林无忧那边夺舍,小姑娘根骨绝佳,只是自身灵识萌生之际受我元神压制,至今不过是幼儿水准,便是不吞吃掉,也极易操控……说起来,你不觉得,这小姑娘对你很有好感吗?”

说着,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小姑娘的灵识里动了点手脚,让她对你生出亲近之意,她灵智蒙昧,一旦有了好感,便极易引导,说不定你移神过去,她就自愿将肉身让给你了呢?”

说着,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主意当真极妙,你占了小姑娘的肉身,继续修行也好,干脆兵解转世也罢,虽然艰难,却还是一条活路。照我的意思,你真不如在女儿家身子里过段日子,看看是不是像我一般刻骨铭心……”

笑音已经走了调,刺耳得很。李珣保持沉默太长时间了,似乎已经忘了如何说话,任那笑音在识海内回荡,直到泥丸宫内的静默蔓延出去,缓缓扼住对方的脖子。

不知何时,笑声消减,李珣这才缓慢的将神念透出,外化成音:“我一直感到很奇怪。”

显化的神念具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撕开了周边玉散人的封锁,清晰呈现出来:“钟隐那厮绝不是瞻前顾后的绵软性子,可是无回境事发时,他竟然没有一剑把你杀了……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

玉散人没想到,李珣反应如此奇怪,一时间竟没有办法压制,只能任那意念化为天地间宏大的冲击,席卷过来。

“你……真的是玉散人吗?”

一句话若天外飞来,仿佛带着郁郁雷音。李珣蓦地放声大笑,笑声在此无边的虚妄空间内回荡,一波更胜一波,让整个天地都摇荡起来。相比之下,玉散人的嘲弄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根本不给玉散人回应的时间,李珣已经破口大骂:“狗屁的玉散人!天下人所知的玉散人,虽然贪花好色、毁人名节,却还有个宗师的身分气度,那位玉散人,早在无回境的当胸一剑后死了个干净,自此以后,留存世间的不过就是个自怨自艾、乞食讨生的废物!”

“你胜不过钟隐,不思精修苦练,一雪前耻,却只是靠着夺舍转世这等邪门歪道,妄求一步登天,为了这个,你奸污亲侄女不说,又把主意打到一个懵懂孩童的身上……”

李珣冷冷一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缩在一个女孩体内,蝇营狗苟,搬弄是非,前世的倜傥风流全糊进了烂泥塘里去,如此卑鄙龌龊,肮脏下流的无耻之徒,也配叫玉散人?”

“相较之下,纵然其他二散人都成了傀儡一流,也必将羞与你这等人为伍,对了,前面你说容器……我倒觉得,这肉身当盛酒的杯子也好,盛饭食的盘碟也罢,只要不是装屎尿的夜壶便成!”

“夜壶”之论一出,识海刹那间化做炽热的岩浆湖,里面沸腾翻滚,尽是玉散人有如实质的杀意。

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已经陷入极度兴奋状态的玉散人尤其不能!

那一瞬间,李珣几乎以为泥丸宫要在对方的冲击下碎掉了,剧烈的震荡透过这里无所不至的气机连接,转眼遍及全身,只此一记,李珣的肉身便又遭重创。

然而,李珣却是不惊反喜,玉散人过于激烈的攻击,非但暴露了他元神真身所在,而且连他攻击的方式也一并暴露出来。

困龙锁,仍是困龙锁!这个由青吟亲手设计的禁法并不像玉散人所说的那种“小小禁制”这么简单,玉散人乃是凭借这一禁法,聚拢法力,再行攻击。

看起来,短短时间内,玉散人已经将这禁法炼化在自家分神之中,名二实一,自然如臂使指。

李珣先前未虑及此处,仍是以神识攻防的方式相抗,再加上自身先天劣势,自然处处受制。尤其玉散人在长篇大论之际,代表困龙锁玄奥的神识刻痕已经无声无息的探入识海深层,密布其间,几乎将他的泥丸宫外层彻底封锁。

随着玉散人神识侵袭的路径不断切入泥丸宫内,若真让此禁制遍布泥丸宫内外,李珣的元神便成了困在网上的飞虫,再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玉散人将他吞吃干净。

“不愧是至亲叔侄,敢情都是属蜘蛛的。”

莫名生出这种心思,李珣又是大笑,虽然眼前形势恶劣至无以复加,他的心境反而愈是纯粹安然,不提玉散人想用禁法困住他的愚行。单只是这坨丑物,他又怎会输了?

李珣身边,阴散人和水蝶兰都已经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均是神色严峻。此时李珣元神受困,识海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向她们传递消息,还好,二女都是历练丰富之辈,虽惊不乱,即使对内里的环节不甚清晰,几次试探下来,却是抓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先前水蝶兰施展幻术,却被识海内的玉散人元神,借助玉辟邪之力轻松破去,但也因为这样,二人却是发现了这里的法力流向和其中因果。想来李珣不至于蠢到将自家的助力破除,如此,玉辟邪受人驱使的事实,便清晰呈现出来。

神识交流是何等迅速之事,玉散人虽是长篇大论,喋喋不休,但外间时刻也就是眨眨眼的工夫,这里水蝶兰和阴散人已有了决断。

早时,李珣为了破除玉辟邪对血影妖身的干扰,将玉辟邪嵌在左胸之上,此时阴散人便弯指如勾,硬生生插进李珣胸口,破开其肉身的自我防御,要将嵌入胸肌中的玉辟邪生拽出来。

这时,正值李珣坚定心志,奋起还击的当口,玉散人为了巩固自家元神,正欲急速抽取玉辟邪上的玄门清气为己用,却忘了天底下还有釜底抽薪这一招,全无防备之下,后力不继,困龙锁的运转略有不畅,李珣则抓住机会,趁势鼓荡元神,激起神识如剑,硬生生在禁制的最薄弱处撕了道口子,然后,他不再死守泥丸宫,而是……

跳了出来!

神意变化之间,虽人身亦是一大世界,泥丸宫与周身神气节节相通,便如人身大世界之的中枢,元神在此,便可控御全身,掌握世界生衰变化,然而以眼下的局势,玉散人神念渗透无所不在,即使李珣死守其中,也早晚受其侵蚀,不由自主。

所以,李珣干脆跳出来,以他对禁法的绝对自信,准备强攻这层禁制,务必斩断玉散人元神神通的根源。

不只如此,他还有另外的打算。

玉散人果然没有料到李珣竟然决绝至此,再加上玉辟邪的玄门清气供应突然间断去,一个失措之下,便从掌控全局的快感中跌落下来,一时为之大怒。

李珣却不管那边的邪火,只是驾驭元神,一股脑使出曾经学过的所有神通变化,将那一线缺口,扩得更大。玉散人元神在识海呼喝如雷,只管统御禁制,要将李珣困住,却忘了趁机抢占泥丸宫,还李珣一个釜底抽薪的手段。

天平悄然向另一个方向倾斜。

李珣心神愈发平静。元神本就是先天之灵,生于浑纶太虚中,非同于后天识神。修道之人,蓄精炼气,纯化元神之后,或返虚成婴、或神驭天地,虽是渐渐将元神由虚而实,生就神通,可那先天性灵,却是不会变的。玉散人邪火升腾,最易蒙昧真性,而李珣由始至终,都护得灵明不失,如此相比,更是高下立判。

当然,李珣不会忘记他的先天劣势,由于坐忘石的缘故,李珣的元神分外经不过玉散人的冲击和侵蚀,跳出泥丸宫后更是如此,他一开始定下的,就是一个无视所谓“防御”的对攻策略。

在冲开“困龙锁”的束缚后,李珣很快寻回了一些与肉身精气的联系,同时他也发现,玉散人还没有彻底疯掉,在侵蚀他元神的过程中,这家伙也积极收拢他肉身的气脉肌血,为完全控制肉身作准备。

不过,李珣意外的反攻,还是打乱了玉散人的步调。

不知多少次追逐攻击之后,玉散人总算从邪火烧心的状态中稍微清醒过来,发现了他现阶段最该做的事。

当下,玉散人元神一敛,扑入已经空荡荡的泥丸宫,要抢夺这具肉身最核心的控制权。

然而此时,李珣已经控制住了最关键的几处气脉窍穴,趁着玉散人忙着贯通百节之际,元神投注,轰然一声,点燃了那处心头血。

污浊的血光蓬然闪亮,生就透蚀爆燃之力,瞬间贯穿全身。

日夜受此无上天魔淬炼的肉身如斯回应,一切骨络肌血,被火光一卷,嘶嘶透亮,迸射出暗赤虹光,由实转虚,化为一团血雾,在虚空中翻滚不休。

外间,阴散人正用力拔出李珣胸肌内的玉辟邪,忽听“蓬”的一声响,手上失了阻力,反带起一道血光,她刚稳住身子,便见血色长虹平地而起,瞬间破开雾隐洞天的屏障,破空飞去。

见此情况,阴散人与水蝶兰也不多言,同时发力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