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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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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度劫秘法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1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5:48

第一节 立场

李珣知道,他现在一定像个傻子。

他想平复心情,然而瞬间暴露出来的情绪使其努力变得毫无意义,尽力维持了数息时间,他还是放弃了。

“是青吟师叔吗?”李珣语音飘忽,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其中的意味。

古音笑容再度绽放:“不错,正是青吟。我南来后两日,她斩断乌金链,破冰室而出,适逢夜摩天空虚,拦她不住,被她走脱了。”

“走脱了……她能去哪儿?”

李珣的目光投射过来,却毫无焦距。

古音以微笑响应:“这个,委实不知。”

“不知?”

将这两个字咀嚼良久,李珣的眼神徒然凝聚,锐利如针,直刺在古音面上:“我也不知,古宗主说出这番话来,是什么用意。”

古音从容笑道:“先生忘了么?方才先生言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以为然,举出栖霞与林阁的例子,以兹证明。先生又言与我非是一类人,我再举出青吟的例子来……”

“旁的不说,单凭她以一身之力,引动钟隐与妾身叔父生不如死、使钟隐与世隔绝之能,以先生的标准,当足堪为‘士’吧。”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先生所选,栖霞也就罢了,至于我,实是自愧不如。”

古音说得如此露骨,任李珣心机深沉,也有些吃不消。

恼怒之余,他更难以理解,古音竟因为区区一场辩论,放出了这足以致他死命的……思绪方流动到此处,李珣他脑中猛然一激,便似当头泼了盆冷水,固然寒冷刺骨,却最是清醒不过。

再看古音,在她从容自若的表情下,似嘲弄,似讥讽,唯独没有揪着他的“小辫子”穷追猛打的意思。

李珣忽有所悟。

致命?

青吟逃脱,自己隐匿的身份暴露,真的能要他的命么?

谁来要?

清溟和明玑不成,妖凤不成,罗摩什和厉斗量不成,包括面前的古音,也不成!

李珣有近乎不死法体的“血影妖身”,有堪比当世任何宗师的幽玄傀儡,还有生命共享、以致最为可靠的盟友水蝶兰……种种因素相加,这天底下,还有谁敢大言不惭的道一声“百鬼受死”、“灵竹纳命”之类的豪言壮语?

他的目光定在古音脸上,上一个拥有如此丰厚傲人资源的人物,近在眼前。

就是这个女人,让整个通玄界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几乎可以撼动此界万年不易的格局。

李珣性子最是谨慎,却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他没理由会比古音差上太多!

古音依旧微笑,并没有因为李珣徒然的静默而改变态度。

若在以前,李珣必然认为,这乃是她莫测高深之处,心中也会越发谨慎。可是这回,李珣隐约感觉到,古音也在紧张。

抬出青吟以语言相激,其实就是试探。

古音在试探李珣的底线,所以在刺激性的言语之后,这女人也及时沉默了下来,以避免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显然,古音不再把李珣当成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看作一个需要斗智交锋的对手。

而他李珣确确实实具备这一资格,在面对古音、妖凤这些旧人时,他不自觉便陷入到以前“灵竹”的心态中,彷佛他还是哪个卑微弱小、挣扎求存的可怜虫,自发地代入弱智的角色里。

然而,他是“灵竹”吗?

那个在师友面前谨慎恭谦、在外斩妖除魔,名满天下的正道名门后起之秀?

又或是“百鬼”?

一个与“灵竹”双璧辉映,又异军突起,以血魔之身震惊整个通玄界的新晋豪强?

两个身份的抉择是如此艰难,只因无论是百鬼还是灵竹,在七十余年的心理建设下,均代表了一层紧密复杂的关系网,也就生成了两个相互独立的小世界,虚实转换,真假莫辨。

如此用以欺人自是无往不利,可是……当灵竹即百鬼,百鬼即灵竹,这又是怎样的心态?

难道他只有这两个选择?

当此认识明确地烙在心头之际,他心中一堵厚重的墙崩坍下来,灵台若红日跃升,大放光明。

李珣忽然发笑:“欺人者,以自欺,何其愚也!”

此言突如其来,古音未曾听清,疑道:“什么?”

李珣目光投注到她眼底,微微笑道:“我是说,褫华衮,示本相,精赤光裸。如此交流,或许才合古宗主的心意。”

乍听来,李珣此语下流龌龊到了极致,可是古音听到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她眉峰微蹙,还未有所回应,便见到李珣形之于外的肢体语言。

李珣感觉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从脚趾到发梢,每一寸肌体都似是化了一般。

包括他的精神,都陷入到有生以来,最纯粹的松弛里去。自晓事起,直到此时,他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状态。

无忧无虑,不畏不惧,却没有半分虚幻不实,只有内外如一的沉静稳定。

如此才是李珣应该具有的气度,也是由内而外,根本性的升华。

面前的古音似乎在瞬间远去,李珣发现,此女只不过是整个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点。纵使二人此刻紧密贴合、吐息可闻,他依然是可进可退,随时能抽身而走,遨游天地之间。

大哉!青天!

李珣身子后仰,在有限的空间内,摆出最舒服的姿态。

此时此刻,他便是瞌眼欲睡的猛虎,沉潜水底的老龙。

当下的放松,是因为所有的束缚都没了意义,他已经拥有了破开一切钳制的力量。

目光从云柄华盖一侧投向天空,李珣突然失去了与古音纠缠的兴趣。

不过,古音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低语声缭绕在他耳边:“先生一身分饰两角,瞒得天下人好苦。却不知,此时应该如何称呼?”

李珣依然看天,高空云层之上,天空的颜色纯粹至极,恰如他此刻的心境。稍待,他才咧嘴笑道:“古宗主清音妙语,叫一声‘先生’,也是极好的,何必改口?”

他心境放松,轻薄话倒是层出不穷。

古音也不在意,一笑之后,便轻叹道:“先生两个化身,在此界同闯出好大的名头。当初因为灵竹,我一直对百鬼有些好奇,东南林海及羽侍等事之后,也就越发在意,却还是难以想象,先生能将这两个迥异的身份,饰演得如此漂亮!”

“客气了。装得再好,不也被古宗主戳穿?我倒想问问,鄙人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古音笑吟吟地答道:“先生心思慎密,露马脚一说,倒也谈不上。只是,或许是日程繁忙,先生的身份变化未免太过迅速。尤其先生入星河救人时,潜进去的是灵竹,杀出来的却是血魔,而不论血魔目的为何,明玑借此脱身,却是不错的……”

至此古音语音稍顿,李珣知她还有下文,将目光移到她脸上,也不说话。

此时,他心中忽有所动,清净灵台似乎映出了一些已经遗忘的东西,但当他刻意去追寻,又杳无踪迹。

古音并不知他心绪,继续讲下去:“紧接着便是水镜大会前后,灵竹、百鬼在人前碰面,本来足以打消一切疑点,然而接下来剃刀峰之事,无忧邀灵竹杀百鬼,百鬼亲至,化身血魔,灵竹却不见踪影,而那水蝶兰却像是从石头里跳出来似的,突然现身……有水镜宗散发的大战影像,我也能猜得到,逆水勾水仙子的另一个身份恐怕就是七妖中的百幻蝶吧?有这位幻术宗师,些许易容化形之术,倒也不在话下。”

李珣听她言说,又思忖半晌,只觉得古音所言诸事确实有蛛丝马迹在,可其中却也不见决定性的证据,便扬眉道:“就这样?”

古音微笑,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简,递了过来。

李珣伸手接过,神念探入,便见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自灵竹、百鬼出道以来,几乎所有为外界所知的事迹。每件事都包括时间、地点、背景、接触人乃至事态变化等等,详细周备,有些细节连李珣自己都记不得,上面也都记载下来。

更惊人的是,其中记载的每件事,都以时、地为纲纪,将灵竹、百鬼联系起来,互相映照。

除一些传闻不实、或由两个傀儡代劳的事件之外,两方事件,正是你现我隐、此消彼长的态势,可说是丝丝入扣,便是傻子见了这刻意排列的记录,也能看出百鬼、灵竹之间的问题。

纵使李珣心态已放得很开,见到这些记录,终还是苦笑。

雁行宗是通玄界以情报消息擅长的独特宗们,其宗们弟子均擅长化形匿迹之术,终日游荡天下,以各种方式收集此界内事件、密闻,再加以整理出售,换取贵重的法宝、丹药等物。

数万年经营,雁行宗记录消息堪称此界权威,与各个宗门都有或明或暗的往来。

李珣手中竹简轻若无物,可这些记录消息,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

古音在旁笑道:“这里小部分是由散修盟搜集,大部分则是由雁行宗那边得来。当然,购进这些消息记录的时候,乃是分人分批行事,又混杂许多信息,不至于为人所察,至于后边的整理排列,更是我与几个近人所为,所知者不多,先生大可放心。”

“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珣手指轻弹,击在玉简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他曾经设想过自家身分暴露的情形,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他本身并未露出大的破绽,或勉可自慰,然而古音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手段正是堂堂正正之兵,如山崩般压下,务令人无可躲避。

这种方法并非只是古音的专利,此界任何一个有些资源的修士都能如法炮制,那么,他的秘密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正如古音所说,近两年,灵足的身分转换还是太频繁了。

他有些不爽,语气自然幽冷寒彻。

偏偏古音仍在微笑:“其实这些也未能定论,直到今日与先生相见,亲身体验一回,方有了六七成把握。最后,还要先生亲口承认……”

原来是给诈出来的!

李珣“哈”地仰头一笑,心中本就淡薄的悔意,出厅的烟消云散。笑声里,他手中玉简无声无息化为碎末,被他袍袖一卷,洒出车外。

此时,他反倒对古音上一句话有了兴趣:“古宗主体验出了什么?”

“既然是体验,安能形之于口?”古音抿唇一笑,脸上竞显出些狡黠的味道。

李珣见状,前些时候的感应再度泛起,且越发清晰。

古音在谨慎之外,果真还有其他的古怪。她偶尔显露出的神态,缥缈不实,如梦里空花,当是心绪形之于外,而其倾注的对象,怎么想都不会是眼前的自己。

古音的异样表现也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她就把焦点移到最初的话题上去:“此刻,再说你我分属同类的话,先生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李珣嘿了一声,忽然很想知道古音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干脆就来个默认。

古音悠悠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因雾隐轩之事,你与西联、水仙子和罗摩什之间都闹得很不愉快;再者,先生久居明心剑宗,牵涉颇多,万一事态有变,旧友转寇仇之事,也近在眼前。如此,正邪双方尽都得罪,毕竟不美……”

“等等!”

李珣举起手,阻止古音再说下去,即而扬眉道:“按古宗主的意思,总不是在招揽我吧?”

他突然明白了古音的心思。

此时古音虽然仍有着在此界翻去覆雨的能耐,可手中力量较于全盛时,毕竟折损太多。

以妖凤、青鸾、鲲鹏等三大妖魔为代表的十大执议,此时星散大半,魔罗喉亦被“猫儿”吞吃,如此一来,散修盟会最顶尖的五位真一宗师,便只剩下身为傀儡的玉散人,可以说,其实力较之巅峰时的三成都不如。

这样的散修盟会,还要面临与通玄界几乎所有正邪宗门为敌的尴尬,古音又需要什么样的通天手段,才能扭转这不得局面呢?

再拉起一批人马,把窟窿堵上便是!

古音毫无疑问打的就是这种心思,她眸光晶亮,直视李珣眼底:“若先生愿意助我,千百高手修士任凭驱使,百万散修妖魔依附足下,通玄诸宗门生死,由先生一言而决,此界气运,亦由先生牵引主导。如此……”

她语音舟顿,手边有意无意地轻抚无扰秀发,笑吟吟地道:“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好大的基业!”

李珣为之莞尔,面上虽是从容,可实话实说,古音如此道来,他心里也是动了几动的,但很快,理智便占据上风。

他摇头道:“古宗主岂不闻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么?”

古音微挑秀眉,见李珣轻拍云车侧栏,微笑道:“且不说古宗主画的好大一张饼,若真如宗主所言,你我除了性别不同,其余为人、处事、喜恶均是相近,这应是大大的‘相斥’才对。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此了不起的基业,身后却有个与我一般无二的人物共享,古宗主信得过我,我却信不过自己!”

不等古音再开口,他身子稍微前倾,拉近与眼前女修的距离,又道:“此外,栖霞元君何等样人,鲲鹏老妖又是何其了得,有他们珠玉在前,李某不才,却也没胆量步其后尘!”

古音半分不让,任双方面庞贴近,神色亦丝毫不动。

李珣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唇边冷笑依旧,保拿目光深刺其眼底,亦是不动如山。

两人僵持半晌,古音喟然一叹:“倒是妾身唐突了。”

眼见她态度软化,李珣也不为已甚,正要拉开距离,耳边忽听得她语气冰寒:“只不知,先生拒我好意,究竟是心如铁石,自有境界,确非外物所能动呢……还是心存芥蒂,不屑、不愿与我做同路之人?”

要翻脸么?

李珣哑然失笑,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总是和古音在雾里弯弯绕绕,之前还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未免有些矫情了。想必古音亦是这般想法。

“古宗主生具慧眼,倒是看得通透。”李珣将冷淡的言语逐分逐毫地从牙缝间挤出来,“其实,古宗主威逼利诱的手段先后使来,怎么看也没有诚心相邀的意思,这心存芥蒂的罪过,敝人原物奉还。”

古音面上,笑容如轻波般荡开:“那还是真是我的罪过了。不过,相交数十载,倒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直率。”

不管李珣奇妙的表情,她从容道:“你我二人,能将芥蒂摆开,总比一直掖藏着要好。只可惜,当时在夜摩天,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应该全扔在脑后了。”

说过的话?

李珣脑子里多转了个弯儿,才明白古音话中之意,在夜摩天,古音确实曾经“推心置腹”过,可惜他当时只有刺探隐秘的心思,再加上青吟的影响,只是纯粹应付而已。

当然,他更明白,当时与现在,境况是完全不同的。

李珣也不否认,点头道:“此刻尚如此,况乎前日?摊开来说,敝人不认为你我二人能合在一处,招揽也好,合作也罢,古宗主还是不要做那些无用功了。”

古音唇红微抿,似笑非笑的神态中,锋锐之气渐盛,说是要立刻翻脸,也未必不可能。

李珣便感觉到,云车下,一个强绝反应突然出现,近在咫尺。

他眉头跳动两下,最终忍不出笑起来:“原来,令叔父真在拉车。”

荒唐的感受绝了李珣最后一点心思。

这就是和古音“合作”的下场,妖凤、青鸾如此,古志玄也这样。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翻脸,痛痛快快打一场吧!

随着心中决断,他站起身来,以此宣布双方不必再谈下去。

云车震荡一下,速度渐渐放缓,从车体之下透上来的寒意,似乎能将车内的空间冻结。

古音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仰起头,平静开口:“先生要走么?”

李珣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体内欲动的气机比任何言语都要来得直接有效。

不过,几乎与他同步,车下的寒意越发凝实,虚拢在周边,怎么看,都缺乏善意。

“这就是古宗主的态度了。”李珣夷然不惧,反而又笑出声来:“令叔父距我两尺,你我相去尺半,古宗主不妨猜上一猜,后面会是个什么局面?”

古音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坐在车内,手指插进少女顺滑的发丝间,轻轻梳理。

半晌,在李珣与傀儡的对峙即将冲破临界点之际,她柔声开口:“两度推心置腹,却依然减不掉半丝杀意。难道你我之间的仇怨,当真是不可消解么?”

要说仇怨,倒也未必。

李珣唇角抽动,冷笑颜色倒淡去许多。他心中块垒消除后,对自家心态的把握越发准确。

他对古音与青吟、妖凤、玉散人等的感受都不一样。

论怨毒,青吟远比她随得要多;论嫉恨,玉散人则是首屈一指;论恩仇,杀林阁,又羞辱他到极至的妖凤,才是最大的目标。

相比之下,李珣对这女子,与其说是仇恨,还不如说是忌惮。

此女一手主控散修盟会,实力强绝,又与诸多仇人过从甚密,要想复仇,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她。

如今虽是形势大变,可她分明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产上,被这种厉害角色算计,有如芒刺在背一般,所以他心中忌惮之意有增无减。

不过,古音主动放软身段,李珣也不愿进逼太甚。

他目视女修苍白娴静的面容,目光中颇多玩味:“要杀你的人很多,我未必是最着急的那个……”

这或许算是表明某种态度,说罢,李珣微摆衣裳袖,潜力迫开周边挡风的气壁,准备离开。

气壁一开,九天罡风呼啸而来,隆隆的风吼撼动云车,狂风吹动古音的长发,遮住她半边脸颊。

便在此时,一缕清音缭绕李珣耳边,若隐若现。

“若是通玄三十三宗尽都消去,如何?”

李珣停下身子,奇道:“什么?”

透过鸦羽似的发幕,古音的眼眸灼灼闪光,她语气不变,可落在李珣耳中,每一个字音都铿锵作响,彻底压过周边嘶吼的罡风狂飙。

“我想看到一个,只有散修的世界!”

第二节 逆潮

李珣刚刚听到,一个自出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笑话。

他一时间很难把握自己的脸色变化,只感觉到气流从嘴巴里流出来,与唇齿碰撞,发出声音。只是,那声音干涩无比。

“你要灭掉通玄诸宗?”

说话间,他已下定决心,若古音真的承认了,他一定痛下杀手,以免让这疯子祸乱此界,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古音却没有直接回答。

在李珣灼灼目光之下,她用葱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梳理发鬓,恢复到文秀从容的常态,又微侧过脸,看车外急剧流动的云气。

“这里应还是幽魂噬影宗地界吧,九幽噬界一出,圈禁方圆千里,余下这许多灵脉、药圃、矿山,想必是要被周边诸宗瓜分掉的。”

李珣心神渐定,闻言一笑,屈指算道:“妙化宗同化、百兽宗毁亡,不夜城失其宗门祖地,今日又是幽魂噬影宗。古宗主一步步走来,战果斐然,却不知接下来,要灭掉的,又是哪个?”

古音却不接他的话碴,自顾自地道:“纲魂噬影界立宗数万载,积累下一片好大的基业,想来养活两三万修士,也不在话下。”

李珣亦将目光放出去,隔着厚厚的云气,当然看不到什么。不过,纲魂噬影宗地界,各处灵脉矿产,他都心中有数,对最近宗门内的窘况也有所耳闻,他笑道:“若是古宗主想在这里放养手下,三千修士已经太多,逞论三万?”

“三千?”

古音侧过脸来,明眸流灿,唇边笑意微微;“是了,想必先生与我的标准是不同的。”

李珣扬起眉毛,也不说话,就看她有什么说辞。

古音淡淡地道:“无论是灵竹或是百鬼,栖身的都是此界了不起的宗门。幽魂噬影宗盛极而衰,也就罢了,只看那号称东方第一的明心剑宗,东括东海百零八岛礁,北揽箕山险峻、南至宵河、西到松岭,地域广袤。单只连霞山脉之中,便仙家洞天千百、地脉灵窍以十万计,矿山药圃这流不计其数,更别提坐忘峰自成一界,元气充沛,几若仙境。如此资源,养活十万修士,也是易如反掌……”

看古音话中不停下套,李珣反而越发清醒。他心中震荡渐平,干脆坐在云车侧栏上,冷笑抱胸,听她演说。

“贵宗授徒向来贵精不贵多,宗门内外弟子总数不过千余。坐拥如此资源,修炼时仙丹妙药、灵脉元气无不充裕,又有良师相授玄门无上秘法,也无怪乎代代光耀、个个精英。只是,先生可知道,宗门之外,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妖魔,整日里为了些许灵脉、草药争破了头,自然,他们争的也是各大宗门吃剩的余沥。苦日子过惯了,总能知道俭省,三万之数,仍属保守。”

李珣心中荒谬的感觉只有更甚。

古音所描述的状况,或许是真实的,可从她口中讲出,兔死狐悲也不久如是。

难不成她日日唬弄那些散修、妖魔时间长了,把自己都绕了进去?

李珣的神情尽都落入古音眼中,这女子浅笑道:“看来,先生是不以为然了,毕竟自通玄诸宗主控此界以来,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天地生养万物,为的便是诸宗精进,使强者虎强、弱都越弱。通玄界自存世以来,也洽谈室就属于各大宗门,亿万生灵以诸宗修士为尊。可是如此?”

李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话古宗主应该放到水镜大会之类的声合说去,也好看看诸宗首脑的老脸,是怎样变化。眼下这境况,未免明珠暗投,可惜得很!”

古音却也不恼,只道:“所谓天经地义之类,真要送上,想必诸宗首脑也是绝不会收下的。然而,这世间确有一项天经地义,至今未变,以后也不会变。”

她眼睛盯过来,尖锐而稳定。

李珣则漫声道:“愿闻其详。”

古音缓缓说话:“先生实力不济时,为人处事,如履薄冰,亦不免受辱于栖霞,这是天经地义;如今修为长时,随即笑傲环宇,无人能制,几乎一手主宰他人生死,也是天经地义……更远一些,叔父恃强凌弱,欺辱青吟,转眼便被更强的钟隐打得不得翻身,还是天经地义……”

李珣扬眉冷笑,打断她的话:“不过就是弱肉强食之义吧,平庸得很。而且,通玄诸宗以强凌弱,岂不是正合古宗主的意?”古音摇头道:“天道自然之理,与人世之理怎能一样?天道之下,草木禽兽生而各就其位,如链相继,如环相扣,生于浑沌,归于浑沌,生死枯荣,皆在浑浑噩噩之中。由此所生之弱肉强食,方是万世不易之理。而人世之理,却截然不同。便如先生,若有敌手以七十年前的眼光,看如今的先生,无疑是取死之道。盖因人之一途,变化最速,由强而弱,由弱而强,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正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正是这迅速的流动变化,才是为道登仙的根本。若僵化如草木禽兽之属,只在天地间循环往来,无有逾越,还要修士作甚?要通玄界做甚?”

李珣眼帘垂下,他似乎有点儿明白古音的意思了。

“按着古宗主的说法,诸宗为强散修为弱,强弱之势亘古以来,从未改变,故而通玄界已经僵化掉了……很精彩,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古宗主指教。”

古音微笑道;“请讲。”

“数万年来,通玄界飞升之修士陆续不断,且不说几十年前的钟隐,便在当世诸宗,宗师人物也层出不穷。其中更有厉斗量、罗摩什之辈,为一代人杰,他日霞举飞升,仙途可期,若真如古宗主所说之僵化,这些人又是如何跳出来的?”

古音浅浅一笑:“这不出奇,此界上有天劫之威,内有正邪之别,一潭死水之中,还活着两条巨鳄,故尚未完全腐臭。只是四九重劫已过,到下次足足要三千六百年,这一代精英,到那时,也剩不下几个。没有天劫临头的威胁,诸宗修士还能否像此代人一样,奋勇精进,实是不容乐观,如此,巨鳄已去其一。”

李珣为之默然。

古音仍不放过,从容道:“至于正邪之别,先生在此界数十载,难道还看不透么?无论是当初栖霞惨事,还是每年的水镜之会,通玄诸宗可真有什么正邪立场?年年拼杀,不过是为了某某灵脉、某某仙丹,去了这些,所谓正邪,不过就是两张好皮囊,披上更好看些罢了。尤其是数万年来,诸宗控制的地域资源,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轮廓,彼此也都知根知底,已不可能再有足以激荡整个通玄界的波澜,先生未曾生在四九重劫之前,也就不知道,当年没有散修盟会的通玄界,是怎么一个模样。”

她笑着伸出手,做了一个抚平的手势:“死腐之水,臭不可闻!这样,第二条鳄鱼也没了。”

李珣抬头,没看向古音,而是将祖母投向了云车之外,那翻滚流过的云层。此时,他仍未说话。

女人轻柔的嗓音缭绕在耳边,说的却是掀动此界传统的宣言:“通玄诸宗在世的时间太长了,占据的资源也太多了。他们形成了稳固至乎僵化的体系,且各种方式使这僵化的体系维持下去,就像糕饼上生出的霉斑,随时间流逝,而不断放大,使得没有人愿意去沾染,最终毁掉整个糕饼。散修盟会做的,就是在糕饼彻底坏掉之前,挖去这些霉斑,至少可以让大部分糕饼保存下来。”

她上游李珣,平静地道:“这便是我的计划,先生以为如何?”

李珣勾动唇角,摇了摇头:“所谓推心置腹,不过如此。古宗主这话送给此界百万散修,必定应者如潮,可以我看来,古宗主却不是个‘为天下先’的圣人。”

听得此言,古音有些放肆地笑起来,在狂风的吹拂中,她头颅微向后仰:“若是口是心非,也是先生打头。刚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话,是先生讲出来的,明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与人家作对,却还要别人推心置腹的待遇,未免太贪心!”

李珣只是微笑,旋又直起身子,这回,他是真要走了。

“我并没有说谎。”古音悠悠续道,“这是我的计划,是散修盟会的使命,而其中,包含着我希望做到的事情。”

李珣举起双手叫停:“古宗主,我有言在先,我和你永远不是一路人,你……”

“仅仅是发泄一下,你介意吗?”

古音的笑靥有种压迫人心的力量,李珣必须呼出一口长气,才能缓解对方加在自己心头的压力。

便在此时,古音开口:“我曾被叔父欺侮,怀了一个孩子。”

“呃……”李珣被顶了一记,脸上颇有些尴尬。

古音反倒是微笑如常:“这件事,记得宫侍对你讲过,我就不多谈这个伤心事了。总之,叔父要以血融之术催发玄婴之法,换体重生,事情做得很是过分,可是,相对于乱伦本身,我更无法接受他这么做的理由,他是为宗门考虑!”

“那是托词。”李珣脱口而出。

古音唇边笑容更添一分讽意:“若是托词,其实是为一己私利,我只当他丧心病狂,也就只恨他一人罢了,然而我却知道,此人所言,偏偏就是真的。”

李珣为之瞠目。

“当时宗门内忧外患,弟子青黄不接。我一心扑在宗门事务上,修为不进反退。叔父与我同病相怜,眼看如此下去,宗门再无能顶住大梁的人物,他干脆便使出这绝户的法子,要么血融玄婴,使他摆脱钟隐留下的附骨剑气,重振声威;要么便是我反戈一击……”

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似是重新咀嚼那不堪的记忆。

李珣回过神来,觉得这说法实在有些牵强。不过其中的细节他不清楚,妄猜无益,只有姑且听之。

“这是养蛊之法,唯最毒都留存。通过这个,叔父败亡,我修为精进,且一手扯出眼下这个局面,然而,先生也看得出,我并不开心。”

会开心才怪!

李珣在心中摇头。

此时,古音的视线移到了云车之外,那里云气翻涌的虚空,或许是她心境的映现吧。

“那件事后,我总是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关于叔父,并于宗门,也关于整个通玄界。之前我与先生说的那些,便是我想出来的一些道理,也就是在此基础上,我终于想透了,为什么叔父会做出那种事来。”

李珣微偏了下头,试探道:“因为此界诸宗,僵化死寂?”

古音又笑了起来:“其实,此界是死水也好,活水也罢,我也无所谓。只是通玄诸宗为了维持这种局面,归拢出来的条条框框才真正让人作呕。比如……”

“比如?”

在李珣好奇的目光下,古音漫声道:“比如冥火阎罗。”

李珣倒真是吃惊了。这关冥火阎罗什么事?

古音唇边冷讥之色越发浓烈起来:“九幽噬界,好大的手笔!将宗门弟子禁固在牢笼之中,搏那微不可见的一线生机,分明已是究途末路,却还幻想当年荣光,他为的什么?”

李珣虽不喜冥火阎罗的算计,可是“九幽噬界”的壮举,还是让他颇为佩服。此刻见古音不屑一顾的模样,他有些不满地响应:

“自然是宗门传承……”“就是这个!”突然,尖锐的音调将他的话拦腰打断,古音眼中强光打闪,一瞬间甚至穿透了李珣的肺腑,刺得他猛然一窒。

“这便是此界的陈腐僵化制造出来的最大的笑话!”古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的神色还算平静,可是那具有尖锐侵略性的眼神,却撕开了她一贯文透雅致的妆容,倒像一头随时会扑咬上来的母豹,明明白白的告诉着李珣,要么接受她的观点,要么,生死相见!

李珣猛然间被震信了。还好,仅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古音便又恢复到幽深不见底的常态。

她继续用讥讽的语调说话:“冥火阎罗费尽心机布下九幽噬界,也许几百上千年后,真出来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能一举扭转颓势。然而,他可曾想过,他封在里面的两千弟子,到最后,还能有几个活着出来?”李珣抽动嘴角,有些哭笑不得:“古宗主可从来不是这么悲天悯人的人物……”“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刚刚情绪上的突然爆发,使古音眉目间有些疲倦,语调也缓和了许多:“冥火阎罗所做之事,与当年的叔父并无二致,周样都是为了宗门在此界的一席之地,维持曾经有过的地位和尊荣。这不是个例,而是常态。一个古音不算什么,两千弟子也无所谓,可推而广之,古往今来,通玄诸宗起起落落,又有多少冥火阎罗和玉散人,以宗门传承的理由做出同样或类似的事?累加起来,十个两千、一百个两千,也未必能说得尽,而这仅仅是对本宗弟子的手段……”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在李珣耳中,却仿佛是湍流进入封闭山谷时的低回咆哮,下一波爆发,可能会在任何时刻来临。

李珣发现自己需要调理一下心情。

事情正发生诡异的变化,他此时并非是在和古音勾心斗角,而是在她翻滚的记忆和情绪中,艰难地寻找自己的位置。不知不觉,自己便丧失了主导权。

可是,这一过程中漏出来的许多前所未闻的信息,又让他感觉十分刺激,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破这种局面。

这时候,古音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我自认为恩怨分明,若是叔父为一己之私害我,我纵使复仇,也不会牵拉他人,可事实是,他私心虽有,驱动他行此逆伦恶举的,还是所谓的宗门传承的念头。这就是通玄诸宗弄出来的条条框框。他们用这个限制别人、也限制自己,让这狗屁不通的法子,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则,让如此行事的人物都成了英雄豪杰……”她紧盯着李珣,每一个字都从紧挫的贝齿间挤出来,铮然鸣响:“所以,我复仇之目标,除了叔父本人,还有造成之一切的通玄诸宗,凡是以此今为行事之法则的宗门,我一个都不放过!”李珣抿住嘴唇,他终于发觉,古音“疯”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一贯冷静的女修,其思路已经完全被满溢的情绪淹没,李珣很难找出其中的理由,故而也只有随这毫无道理的情绪冲击。

此时的古音,根本就是不可理喻!

或许是李珣冷淡的反应,又或是她可观的自控能力,古音在彻底失态的边缘忽然就冷静下来。

绷紧的肢体放松,因为激动而微红的面颊迅速苍白下去,接下来,古音就静静地靠在座位上,似乎是直视李珣,可观其神情,却已是神游天外,似乎已经陷入到一个完全自我世界中去了。

李珣等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没趣,撇了撇嘴,正要有所动作,古音又开始说话,语气非常平静。

“如果我真的要改变此界面目,我会将发动的时间拖后一千,甚至两千年。那时候,通玄界完全是一潭死水,这一代的豪杰俊秀,也大都不在了,而诸宗与散修的矛盾,却将积累到随时爆发的程度。那时只要有人因势利导,结果将会是水到渠成,而我,从四九重劫结束,只等了一百年,这一百年,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忍耐仇恨的极限吗?”

李珣嘿嘿冷笑起来:“古宗主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古宗主指教。古宗主欲以散修盟会之力,撼动通玄诸宗维持的局面,将诸宗从此界抹去……”“宗门抹去,修士自便。”古音的情绪慢慢回落,神态与常时已无二致。她微笑摇头,“只要他们不再立宗结派,我亦不会直尽杀绝。便如百兽宗那样,只毁其宗门神器,余者不究。”被她打断发言,李珣也不急,耐心听完,方又道:“若我理解得不错,按照古宗主的打算,今后日子,大约是让此界修士自由自在,不受宗门所累,修行传承,均以个人为根本,至于此界资源,则各依其能,相互竞争。那就等于是再向死水潭中放进几只鳄鱼,让死水翻动起来。可是,鳄鱼玩得高兴了,将一潭水撑成泥糊,岂不是连死水都不可得?三百万修十互相攻杀,各宗传承断绝,便是日后能平衡下来,此界修行水平又会退化到什么程度?古宗主可曾想过?”瞥他一眼,古音轻笑摇头:“悲天悯人的,应该是你才对。”她似是要回避这个问题,李珣则步步紧逼:“请古宗主解惑。”古音看他半晌,似要看入李珣真意,方朱唇轻启,从容道:“若是那样……与我何干?”李珣身子有些夸张地后仰,朝天无声一笑。至此,他便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嘿嘿两声,最后再看了眼昏睡中的林无忧,转过身去。

这回古音没有拦阻,只是突然飞来一句:“先生可知,幽离神君何以卖力招揽于你?”李珣心中微动,却也头不回地道:“天底下未必只有古宗主一人慧眼识英才,这一步,敝人倒还有些自信。”说罢,他不愿再与古音纠缠,身侧微晃,似被大风吹起,飞离云车。身后,古音语气如常,却字字清晰流入他耳中。

“他日,请先生用心观我手段!”九天之上,罡风凛冽,激荡不休。李珣飞掠之际,身躯似化入其中,随狂风飞卷,转眼便是十里开外,后方古音与其云车已融入青天白云之内,不见踪影。

在没有丝毫保留的飞行中,李珣被古音的情绪影响的心境也慢慢开朗起来。但这时,他又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高空中元气充沛,生灵却是稀有之至,所以李珣对生机的感应越发敏锐。还隔着几十里路,他就发现有一团无比强烈的气息反应,就停在正前方,没有半点遮掩。

他发现了对方,对方自然也有所感应。

虽相隔数十里,李珣仍感到皮肤一烫,对方凌厉的神念锁定他身上,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看个清楚。

前面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妖凤……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双重身分吧。

此时,李珣不认为对妖凤保持这个秘密有什么意义,当然,他也不会主动上前,把一切都说出来。

此时他只是在想,要不要线过去呢?

最终,李珣还是打消了这个示弱的念头,顶着越来越强大的压力,直线飞掠,几十里的距离一晃即过。

接下来,隔着去声气,李珣清楚地看到那道赤红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悬空。

九天罡风虽烈,却无法吹动她的裙袂,由此更显滞重和孤独。

李珣没有减速,从妖凤身边呼啸而过,距离最短时,也不过百尺左右。两人身影交错之际,李珣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妖凤身上灼热如岩浆的杀机。

他心中一动,扭回头,隐约见得妖凤雍容美艳的面容雪白中透着铁青颜色,眸子却燃着火。

两人视线对上,李珣立刻明白,也许,妖凤是误会了。

并非每个人都会屈从于古音的手段。

至少,他不会!

第三节 竹楼

六七月间,暑气渐重,正是日头最热的时候。

炽阳高照,天空连一丝云气也无。自高空俯瞰下去,却见山峰溪谷,绿荫处处,蝉鸟鸣唱,亦错落有致,整座山峰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横亘天地之间,盈翠欲滴。

灵峰胜境,自成一界,不过,峰下连霞山脉的景致与此地也相差仿佛。李寻站在临渊台上,目光似乎能穿透下面深邃的云雾。

斜贯西南、东北的漫长路程下来,任李寻血影妖身几近大成,沿途吸蚀生灵之气,至此也是微乏。

他缓缓按压住体内奔流的燃血元息,此刻他仍旧保持着血影妖身的状态,虽是潜行匿迹时不太方便,乱七八糟的顾虑却少得多。

青吟,青吟!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眼眶内燃起了炽烈的火。

峰顶无人,从钟隐的故居来看,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理了。

坐忘峰大半地域都不在护山禁法的布控范围内,此界许多高手都能潜入其中,阴散人掳去婴宁,便是前车之鉴。

在此情形下,李寻顾忌更少,确定青吟并未到此后,他袍袖一翻,径直从临渊台上跳下,身化虹光,飞射而去。

“不在这里,又会在哪儿?”李寻口中喃喃自语,心里却自有计较,估摸着飞行的距离,约下降千余里之后,身如飞龙,破雾而出。他眼神猁,在高处一扫,十余里外,林中小湖竹舍便映入眼帘。

转眼便到近前。林木掩映下,湖水似乎纳入满山苍翠,碧汪汪的,湖上还有几只水鸟悠闲来去,十分可人,边上竹庐似也沾得一层水气,盈绿中更显清凉。

对此美景,李寻只若不见,来到竹庐前,毫不迟疑,排闼直入。随着门诽开启,耀眼的光亮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

李寻站在门口,目光扫射,便是空中飘浮的尘埃也无法逃过他的一双眼睛。

稍停了数息,他走进屋内,在厅堂中央略一思索,径自转向里间。里面就是青吟的卧室,布置简朴,与寻常修道之人无异,只有倚壁而立的梳妆台还有一些女性气息。

李寻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去拉下面的抽屉,眼见沾到手柄,目光忽然凝定。

他蹲下身去,手指在地上一抹,指尖沾了一层灰白。

这不是尘土,而是碎到极致的石粉,食中两指稍加搓弄,他便知道,石头的质地坚硬,绝非常物所能及。

至此,他心中已有定论,脸上却依然沉沉如水。

李寻站起身,逐一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里面除了一此梳钗发簪之外,再没什么物事。

他抬起头,“哈”地一笑。身子前倾,手撑在妆台上,看着琉璃镜中年轻修士的面孔。

总体而言,镜中人的面色还算平静,然而上挑的眉峰以及略带血丝的眼睛却是凌厉阴骛,似要将镜面撕裂一般。

“你打碎了坐忘石……接下来,又会干什么?”对着镜中人,李寻喃喃自语,心中却渐归平静。脚底略加研磨,感受石粉累微的触感,一线模糊的感应在脑中若隐若现。

他猛然转身,大步走出屋去。

午后的天光依旧刺眼,他眯起眼睛,直视高空艳阳,自身的意念似也融入万丈阳光之中,遍洒坐忘峰上下。

任李寻修为如何精进,也不可能洞彻坐忘峰的一草一木。然而在浓郁的生机灵气的洪流中,偶尔掀起的独特波动,却能以神妙的方式回馈到他心里。

或许,这也可算是一种神通。

李寻闭上眼睛,眉心微微跳动,周边充沛的生机灵气不仅是传导信息的介质,更是极大的滋补之物。

血影妖身对生机灵气的渴求是如此贪婪,以至于阳光照射至周边,便自然扭曲,生成一片阴森暗影,恍若一层暗色调的披风,环扰周身。

湖面上的水鸟似乎觉察出险兆,拍动翅膀扑愣愣地飞远了。湖畔周围一时间静寂如死,直到李寻睁开双眸,眸中赤红电火穿透身外阴影,灼灼欲燃。

他捕捉到了残留的气息,慢慢将其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轨迹。从竹庐开始,一直延伸到他神念所不能及的远方。

“你还在,对吧!”惨惨阴风从唇齿间流出来。李寻身外暗影分张,体内的燃血元息却以更惊人的势头,冲开一切樊篱,在体内汹涌咆哮。

他缓缓飞起,循着大气中依稀存在的痕迹,不紧不慢地追蹑下去。

日落月升,天光由明转暗,李寻用近乎悠闲的步调,从坐忘峰顶一路下来,却是似缓而疾,到后半夜时,已到了三绝关附近。

随着时间的流逝,残余的气息越发微弱,而且有了明显的迷惑性变化,似乎前言那人感觉到了背后的威胁,做出回应。

李寻却胸有成竹,他将速度放缓,折向了另一条路。

静夜里,冷冷水响穿过密林,隐约可闻。李寻随水声慢步而去,不一刻,便见到天上月华垂落,照射在高崖飞瀑之上,水色如银,飞琼溅玉,与下方水潭相激时,方又化入黑暗之中。

李寻上了高崖,这已是第三次到此。

崖下便是单智身死之地,而相隔里许,便是一座竹楼,当年曾是青吟的别业,如今赠给祈碧。

李寻还记得,从崖上望去。楼上卧室内的情景可一览无遗,而今夜,小窗半撑,恰好挡住他的视线,而楼内灯火全无,黑沉沉的,没有动静。

他微瞑双目,神念从竹楼中扫过。

他没有刻意隐匿气息,心中也存了威慑的念头,然而神念到处,楼中情况却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楼中仅有一人,气息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祈碧,她还住在这儿?”看起来她和文海的关系一如既往,仍处在分居状态。只是,这声息也太沉了些。

李寻面色如水,神念再度扫过,情况没有任何变化。

“算错了?”李寻心中微有动摇,但很快,小楼内静寂静的空间闪过一层极弱的波荡,其波动的幅度极小,以至于他差点以为那只是风过窗檐的微响。

他心中一颤,全身肌肉方紧又松。

从所立之处望去,窗内暗沉无光,深蓄其中的黑暗似从窗口小小的缝隙中溢出来,侵吞竹林中的月华,化为一层穿不透的黑雾。

他眉心打结,目标近在眼前,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却突地跳了出来。

青吟的修为,究竟深浅如何?

李寻发现,这是一件出奇诡异的事情。他自少时与青吟相见,心思全放在他处,竟然从未猜测过青吟的修为,当然,以他当时的水平,要准确评估青吟的道法修为,也有些强人所难。

现在想想当时的细节,以青吟举重若轻的驾云之术,怎么也是真人境的修为,不过,去了夜摩天后被囚,再强也有限,以他此时的修为,配合幽一,以雷霆之势冲南,或可一战而定。

可是,再看竹楼内潜沉的氛转,李寻又有些没底。他竟然无法穿透竹楼内的黑暗,把握到对方的位置,在他修成“血影妖身”之后,超卓的灵觉还是第一次失效。

李寻隐隐约约记得,在哪儿听说过这种法门。不过,他更倾向于别一种可能。

“莫不是从钟隐那里得了什么神通手段?”想想钟隐对她的爱护,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时间,李寻竟有些进退失据。

天上的月亮似也感觉到他的心思,扯过一处云彩,半掩半映,收去了竹林间小半光华。

黑暗陡然扩散开来。

光暗交替的瞬间,竹楼内,忽有一圈光晕撑开,错黄的光线涨成一团朦朦的光雾,随风流散开来。

内外光线的挤迫何等迅速,刚铺开的黑暗呻吟一声,瑟缩退开,旋又在一个修长人影的驱使下,蜿蜓爬上窗格。

李寻眼神凝定。

灯光将人影映在窗棂上,有些模糊,却又无比忠实地将其风姿态仪态表现出来。

李寻可以看到,那人微弯下身子,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临窗的桌台上,随着她的动作,披散的发丝像一层薄雾舒卷来回。然后,她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摆放已久的雕塑。

薄薄的窗纸却隔绝了李寻尖锐如刀的眼神。他死盯着窗上的人影,身子微向前倾,却没有冲上去。

这人影自然不是祈碧,不过,她既然大大方方地点起灯火,祈碧想来已被她制住。

只是在这番动作中,竹楼内的气息竟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仅属于祈碧一人,好像这窗纸上的,不是人影,而是一抹幽魂。

更令李寻困惑的是,对方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怎么看都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李寻可以肯定,窗内那人绝对已经知晓他的位置所在,那么,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疑惑和慕名的烦躁纠结在一起,搅乱了李寻清明的心境。

眼看事情已快要了结,他才恍然发觉,仍有许多秘密隐藏在迷雾之中,未能看透其中的关键。

“青吟……”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压撕扯,李寻感觉到自己心境混乱,长吸一口气,不再盯着窗上的人影,而将目光移到一侧的竹林中去。

月光洒在枝叶上,随风流动,由于天上云彩聚散,光线亦忽明忽暗,竹林中越静谧幽冷,倒消去许多署气。

看着月光下的景致,李寻倏乎间竟走了神,一缕缥缈的神思牵引着他的记忆,流向已经淡忘的角落。恍惚中,他看以了一只握笔的手,在素白的纸上勾勒出似曾相识的线条。

青烟竹影?

不,是之前那幅称不上一流的画作。

几乎褪色的记忆转眼便鲜活起来,每一句言辞,每一个动作,都争先恐后地跳出,在脑中组合排列。

当所有的情景依次重现之际,李寻背上深重的寒意陡然一波又一波涌上,全身都似浸在冰水里,一时竟不能呼吸。

青吟带他登峰、青吟将他打下云端、钟隐作画……可笑他将全副心力都放在了那幅承载青烟竹影剑诀的墨竹图上,却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纠结在前一幅平庸的画作上。

事隔近百年,李寻竟然还能回忆起那幅画作的每个细节。

这超乎常理的回溯之力,将他裹住,循时光长河而上。他站在石崖上,却仿佛融进了画里。

隔着疏竹月影,他的目光不可抑止地被牵引到小窗幽影之上。

月凉深夜里,竹青小楼中。

钟隐是个极好的画师,他没有将眼前的情景具现出来,但笔锋转折间,却倾注了此时此刻,一切所应有的感触。

那幅布局不当的画作,恰恰相反如他此刻的心情,纷乱交缠,又满溢了整个空间。

李寻心底陡生明悟,他终于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不知多少年前,青吟便如今夜这般,移灯窗前。她也一定知道,钟隐便站在这石崖之上,她就是要让自己的影子映现出来,给钟隐看个清楚。

也许、可能、甚至,她旁边还有个玉散人。

李寻用手扶额头。额头火热,掌心冰凉。

他不清楚心中的明悟来自何方,可伴之而生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茺谬和悲凉。

那里就是青吟与玉散人幽会的场所,两人便在那儿,在小窗前缠绵,而钟隐,便似个龟公,在这边看鸳鸯、听墙脚!

干哑的笑声从喉咙里呛出来,最终难以抑止。

他就在月色之下,放声大笑,音波滚滚扩散开来,惊起宿鸟无数,而如此肆无忌惮的笑声,竟没有引出任何回应。

“好一个尊师重道的钟隐!”表面上,他遵师命、立誓言,将青吟禁足在这坐忘峰上,可事实上,他却是放开了一切禁制,任由青和玉散人二人在此苟合,恐怕比下山还要来得方便。

李寻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可是很明显,钟隐和青吟之间的牵扯,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诡异。

所以,在那一刻,钟隐临时改换笔法,所以青吟最后连问也不问,只因为在两人之间,早有了难以言述的默契。针对某件事,某个交易,某个算计。

“我把他带到你眼前来了,答不答应,由你!”“你我心知肚明,以前应了你的,现在也不会变。”“既然能活着出来,那你就是同意了!”两人利用李珣交流、谈判,而当时的小毛孩子却只当是仙师垂顾,得了莫大的机缘……李珣笑声渐歇,最终垂下头,呆看着下方飒飒作响的竹林。深重的寒意已经侵占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不过,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灵台渐转清明,也让他发觉了一个要命的事实。

他被控制了。

他没有理由知道这么多的。无论是竹楼男女的苟且,还是师兄妹间的默契,都是最隐秘的事项,怎会看一眼竹林和窗边幽影,便能神乎其神地推导出来。

思量其中细微处,分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从头到尾牵引他的思维,就像遛一条乖巧的狗!

这才是真正的醒司悟。

当此念头在心尖生发之际,李珣全身毛发都要倒竖起来。

神经质般地回头,背后还是一片虚空,然而李珣却觉得,其中似乎嵌着一对幽寂深邃的眼眸,永远都盯着他的后颈,视线直透肺腑。

李珣曾以为时至今日,以他的能力足以击破一切恐惧,而此刻他才发现,纵然他已抬升到通玄界最顶尖的层次,可钟隐,这个非人的怪物,即使是在三十三天外,也依然隐藏隐地控制着他,在他身上缠下一圈又一圈蛛网,把他当人偶使唤。

越是强大、越是清醒,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

李珣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的挫败感,强迫自己冷静。

此时,夜风穿竹、飞瀑流泉的声息,显得如此聒噪,仿佛他人笑语在耳边勾连回荡。内外相激之下,来自血影妖身的狂躁之气终于决堤。

李珣开始转圈,像一个焦躁的疯子,嘴边不停喃喃自语:“你出来,你出来!”响应他的,只有山林自生的微响。

转了几十圈之后,如附骨之蛆的感觉非但丝毫未减,反而越发强烈。

李珣陡然立定,终于想起某个关键,他血红的眼珠凝住,视线死锁在竹楼小窗之上。

“你不出来?很好,我就杀了你的师妹,看你出不出来!”随着李珣低低的嘶吼,山间穿行的夜风忽然静止,数里外,竹楼却无风自动,在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微微颤摆。

撑窗的叉竿吃不住劲儿,滑脱出去,半掩的窗子猛地撞回去,窗纸上影儿乱摇。

李珣喉间低嘶一声,重重踏前半步,行将打下去时,身子却是一顿,扭头去看峰下方向。

没了杀意灌注,竹楼险险从崩溃的边缘回来,只是周边林间,竹叶已掉满一地。

竹楼内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李珣一时却也顾不得了,他深吸口气,强行控制住崩溅开的心头魔血,身子一晃,融进了石崖嶙峋的阴影中。

只隔了三五息的时间,虚空中两道灼灼剑芒辟开黑暗,飞射而来,看势头正是朝小楼的方向。

对方显然还没有发现这里的异状,剑光明亮而柔和,透着些从容不迫的味道,然而,那边很快就变了味儿。左边那位,忽地毫无征兆地扭过头来,眼光凌厉如刀,隔着十几里路,李珣也能感受到其中凛然寒锐之气。

李珣猛吃了一惊,这眼神太熟悉了,以至于险些让他脱口出声。

“明玑仙师?”一没想到来的竟是明玑,二没明白自己是哪儿露了破绽,李珣一时有些懵了,而此时,一缕铿锵剑吟划耳飞过,观其流向,正是从明玑那儿传来,且其发端,怕更在明玑移目之前。

李珣登时恍然:“他从哪儿寻来一把通灵剑器?”现在想这些已经没了意义,只这暧间的工夫,双方的距离便拉近许多。临至竹楼上空,空中剑光一分,明玑直冲这边而来,而另一道剑光则敛势冲进竹楼。

李珣看得分明,明玑百忙中回眸叫了声:“七妹小心!是明如。”

李珣弄清了对方的身分,心下先是一松。

无论是明玑还是明如,都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也便有了转圜的余地,眼下的麻烦反到在竹楼内……念头尚未转过,明玑冷肃的面容已映入眼帘。

李珣不愿与她纠缠,想了一想,袍袖拂动,身形电射而出。

而在衣袖遮脸的刹那,他已经戴上了无颜甲。

这是少数能够在当日剃刀峰下的“血神锻体”中保留下来的宝物,与他的衣衫一样,受血光毒焰淬炼,成为一件为他量身打造的法宝。

他的脸面还是百鬼的模样,眼下只是再加一层保险。

“锵”声震鸣中,夜空被闪耀的剑光撕裂,相隔里许,李珣已感觉身外寒气凛冽,细碎的剑气仿佛千百柄挫刀,与他护体真息剧烈磨擦,迸出一波淡蓝色的电火。

“啧,她又精进了!”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却也不影响他的神通变化。

他身体半旋,手足不动,纯凭牵引之力,便将迎面而来的剑气化消,偶尔漏过的剑气,星星点点,也难伤他分毫。只是他身形一动,血光相随,映照虚空。

明玑见此,身上杀意更盛,身剑合一,追袭上来:“血魔头,引颈受死!”李珣本就没想着隐瞒身分,也隐藏瞒不了。闻言只是大笑,随手数指点出,已用了血劫蚀元神光的法门。

他指劲一出,四方生灵立时寂灭,离得近的青竹、飞鸟等,生机更是被直接抽吸干净,化灰飞散。

半山竹林飞瀑立时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死气。

明玑手中轻颤,嗡声震鸣中,她手中长剑光华跃动,却凝而不散,化做一道精芒,平平前刺。

至精至纯的剑气如游丝一缕,穿透虚空,直逼李珣身前,而其威压,则弥散四方,阻绝血神劫指的侵袭,连攻带守,又是堂堂正正之姿,并不因杀意勃然而冲动。

李珣冷笑声中,袍袖卷拂,朦朦血光如同风卷云雾,倾泄而下。

纯以修为论,李珣未必有明玑精纯,只是血影妖身通天魔变化,又有天生凶厉血杀之气,摄噬生灵,足以抵消修为的落差,且更有胜出。

明玑面对这妖异的手段,不改直擢其锋,侧身避开。

血影妖身的速度在此刻尽情展现。

半空中,血光只一闪,便从滔滔血雾中穿出,明玑身形先退,再想阻挡已不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血魔从身侧抹过,迸发的气流几乎遮断她的呼吸。

竹楼中似乎有了动静。李珣目光朝那边一瞥,忽地嘶哑着嗓子,高声大笑:“明心剑宗的女修确实各有味道,今晚上过瘾了。”和李珣配合得极好,竹楼里,明如低呼一声:“阿碧……”话音方起,一波森寒剑气陡然从极微处迸发现来,如江流海浪一般,刹那间充塞竹楼上下。窗棂门户禁不住这爆发性的冲击,在第一时间粉碎喷射而出。

紧接着,房顶破开,一个青衣裳人影飞射而上,中途只一旋,竹楼上层便被凌厉的剑气绞成粉碎。

祈碧的气息强度在此刻猛地高扬起来,随即便直线滑落,而另一股气息则再也遮掩不住。

此刻,李珣终于明白过来,青吟应是以某种法门将自身气息与沉睡中的祈碧合而为一,才有了近乎隐身的效果。

李珣心中“呸”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过分嚣张了,没想到青吟比他还放得开。这女人就不怕身分暴露,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吗?要知道,她可没有李珣分身数人的本事。

无论是明玑还是明如,都没想到竹楼内竟然还有一人。仓促之下,明如首当其冲,立时吃了小亏,由此分去明玑的几分注意。

借此机会,李珣和青吟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左右分开,相背遁走,其行动之一致,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

明玑身形停住,很明智地不再追击。她甩手放出传讯飞剑,向宗门示警,片刻之后,护山禁法便会威力全开,若是她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堵住其中一个。

下方,明如身子发僵,在刚才的冲击下,她一方面措手不及,另外还要分神护住祈碧,以至于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全凭着一口精纯的丹霞劲顶过来,若不是对方急着脱身,顺手再来一剑,她不死也要重伤。

明玑飞身下去,伸手助她回气,就算是这样,明如还是花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一等恢复,明如先去看乖的情况,由于刚才她全力回护,祈碧平卧在竹楼的废墟上,虽仍在昏迷之中,却容色平静,显是无碍的,两位长辈都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她们两人的疑惑却越发地深了。

无论是明玑还是明如,都是女修中的佼佼者,论灵觉感应,比常人都是远胜。之前浑然不觉的让那血魔潜入坐忘峰,已经是很奇怪的事,而竹楼里那个极厉害的剑修,给她们的感觉更是奇上加奇。

明如直接和对方打了照面,虽未看清其脸容,感触也更深。她略显迟疑地开口:“那人……”说了半截,她忽地找不出形容的语汇,秀眉蹙起,侧过脸来看明玑的反应。

明玑正看着毁损的竹楼,如果花些力气,或可从周边的剑痕及气息残留中发现什么端倪。然而,此时的她却静不下心来。

附近竹林,在血魔一击之下,毁了小半,山风吹动,卷来满天飞灰,其中夹杂的污浊气息,对明玑来说,就是最刺激的毒药。

她蓦然转身,对明如道:“护山禁法已经打开,我在周边巡视,看能否截住那魔头。”明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明如知道她的心结,更明白劝阻不得,只能嘱咐道:“今日全无准备,不要出了禁法护持范围,而且,截不住便罢,万一截住了,也要及时飞讯,这边通门合力,把握就大得多。”明玑嗯了声,反手将背上宝剑解下。此剑长及四尺,剑鞘全无半点儿装饰,一色深黑,显得十分沉重。

将宝剑拔出半截,剑身寒光凛冽,刺肤生痛,明玑眯起眼下,稍做检视,又还剑入鞘。

看她这神态,明如嗔了一声:“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明玑回眸,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祈碧,对明如笑道:“你带这孩子下去吧,也请宗主坐镇止观峰,若有事,我立时飞讯传回。”见她情绪如常,明如稍稍放心,又道了声“小心”。

明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驭剑直冲云霄,转眼不见了踪迹。

明如望着天空,柔美的面容上略现阴霾,心里止不住想起,明玑之前所立下的,那个不留丝毫余地的誓言。

第四节 雷光

李珣自不知明玑那边的想法,此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远遁的青吟身上。

之前二人虽是分身遁走,他却锁紧了青吟的气息,虽相隔甚远,感应依然强烈,他挫了挫牙,身形转折,血影妖身速度全开,绕了一个圆弧,再度追袭过去。

高速飞掠中,他的躯体已化有形无质的血影,抽吸周边天地元气,在虚空中硬生生辟开一个近乎真空的通道,当真是飞行绝迹,瞬息千里。

在李珣的感应中,青吟的速度虽然也是不慢,但与他仍有不可弥补的差距。

李珣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抹平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再有一刻钟,他就可以将青吟截住。

此时他已下定决心,等看到青吟的时候,二话不说,立下杀手,至于什么谜团、感概,通通随那女人化灰去吧!

就在今晚上,把一切都做个了断。

炽烈的毒火与李珣的思维逐渐交融在一起,使他的耐性飞速磨损,乖戾之气则越来越重。所过之处,满山生灵都被这凶厉杀气惊醒过来,一时间狼奔豕突,乱做一团。

如是,千余里一晃即过,在他感应中,青吟已在百里之内,虽一再提速,但相较于血影妖身的速度,实是不值一提。

“十息后,我要你命!”杀意隔空透出,彼此气机相接,虚空中一声轻爆,双方的距离转眼便给拉近到五十里内。

青吟那边气息尚未生乱,依然是很冷静地调整方向,利用技巧又将距离拉开里许。

只可惜,在李珣看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一边驱动血影妖身,一边将神念透入虚空,与另一个空间内的幽一相勾连,准备将傀儡直接投放到目标身边,不给青吟任何逃脱的机会。

五息已过。

李珣飞掠的血影几乎要化为无形,所过之处,草木生灵无不立毙,远远的,他已经看到前方朦胧的青色虹光,对他而言,这就是触手可及。

正要放出傀儡,李珣眼前忽然一亮,一股出奇强劲的山风吹来,周边近乎真空的环境,竟又被注入了丝丝元气,虽然转眼又被抽干,可后力绵绵,似是无休无止。

李珣神念透出,在虚空中一扫,那被毒火烘烤的散乱神智,陡然恢复了一些。

“已经到了护山禁法的范围里了?”此时此地,夜空明月皎洁,山脉蜿蜓东去,漫山林木溪流,均清晰可辨。然而在人所不可见之处,却有隐晦气机,丝丝缕缕,随天地阴阳升降,流动变化。

李珣很清楚,这是明心剑宗护山禁法全面启动的表征。

这也在他意料之中。既然发现了他这“血魔”入山,止观峰上没有动作才叫怪事,而这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困扰。

钟隐飞升之后,连霞山的护山禁法几乎是由他一人主持改进,若说对此禁法的了解,当世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明心剑宗宗门护山禁区法范围广大,遍及连霞七十二峰,同时也将坐忘峰底部小部分区域包了进去,李珣对其界限了若指掌,见状立时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坐忘峰和止观峰毗邻而居,粗略计算,此处距离止观峰也不过千多里路而已,已经无限接近于明心剑宗的核心区域。

稍稍估计了一下宗门的反应速度,觉得不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影响,李珣又将注意力集中到青吟身上。然而目光投去时,他的眼皮连跳几下。

入目的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

青吟先一步撞入护山禁法范围,观其飞行线路,显然是不怎么熟悉,然而她周身气机竟能相对诸峰禁法随机转化变动,如鱼得水。

反倒是李珣自己,由于周身血杀之气浓重,天然与禁法相克,速度不免有所降低。

“有古怪!”在血影妖身的状态下,李珣的灵觉敏锐度已给拔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层次。虽是理智上难以弄出个所以然来,本能中仍察觉到危险,前冲的身形猛然停住,余力未衰,在周身生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方圆数里的空气刹那间抽了个干净。

与之同时,前方青吟的气息突然隐藏晦下来,借着周围有序的元气流动,几次变化之后,竟然又与竹楼中一样,从他的感应中消去。

而这回,两人均身处茫茫大山之中,可不像在狭小的竹楼空间一般,那么容易判断所在的位置了。

对此,李珣倒不着急,他有千般法子可以将青吟搜出来,真正让他忌惮的,还是灾害前陡现的危机感应。

他驻留原地,环顾四方,以其对禁法的熟悉,逐步梳理天地间这张气机大网,力求找出令他心悸的源头。

三五息的时间转眼即过。李珣尚未找出线索,心头双是一跳,这一次,感应越发地清晰。

在西南方,密密的气机网络之后,有森森寒意自极远处投射过来,像一束光柱,在千山万旧社会中扫过,所过处,一切生灵均难匿形迹。

那是止观峰方向。

李珣眉头皱紧,退后里许,心中警惕:“原来如此,‘那东西’也被启用了,倒是麻烦!所谓‘那东西’,指的就是放置在止观峰上的斩空神剑。”

钟隐出道时,便将此剑携在身边,历经千载,见证了钟隐由翩翩少年成为通玄第一人的全过程,其与钟隐气机互通,早具灵性。

钟隐飞升之际,以绝大神通将其贯入止观峰顶的未明观前庭,其中似有深意。宗门修士一时揣测不出,干脆就以神剑镇守禁法阵眼,借用其灵性,使护山禁法越发严密。

在神剑灵光照耀之下,一切生灵均难以逃过其扫描、锁定,这与李珣以血影妖身之体感应生机的神通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神剑灵光对妖邪之气感应更为灵敏,一旦锁定,立时吸纳山川灵气,蕴育威能,一旦神剑感应,则触机而动,发如雷霆,最是霸道不过。只是近几十年山门无事,这禁法一直蒙尘,没有启用,眼下,他可不愿意做第一个试法的倒霉蛋。

这么一耽搁,青吟的踪迹更是难觅。

李珣虽不到焦躁的地步,可心中危机感应仍有增无减。

尤其是他已经找到触发感应的源头,心增仍如此这般,显然这其中蕴育的危险,远远超过他现时的估量。

斩空神剑……钟隐!

他今夜所得的最大收获,便是明白,一旦牵涉到钟隐,便绝无小事、好事!

那个甘当缩头乌龟的男人,虽已经远离此办,可是当年言谈中无不暗藏深意;行止间,也都是后手频出。更别提他在青吟身上倾注了千年的情感,天知道他为此又做了什么谋算。

“也许,急着杀掉青吟不是个聪明的选择。”李珣虚蹈半空,心中暗暗盘算:“当时年少识浅,修为又差得太多,便是被钟隐动了手脚,也体察不出……这倒真是个麻烦。”今夜竹楼前的异常经历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手段发自微末无形,悄无声息地牵引思绪,乱心惑神,就算是水蝶兰亲至,施展其绝世幻术,也不过如此,而此种手段竟然是由钟隐飞升之前留下,历经数十载而不衰,光想想都让人脑后生寒。

谁知道,那厮还有什么阴招没有被触发出来。

不想还好,一旦想得深了,李珣便发现自家身上有着钟隐烙印的东西实在不少。

青烟竹影剑诀、骨络通心之术,包括玉辟邪也是钟隐赠给青吟,而青吟又转送给他的宝物。

其中最关键的,自然是骨络通心之术,李珣正是以此为根其,将三种南辕北辙的法门互相贯通,且融为一体。否则,三股真息交互冲突,他此时恐怕早已是废人一个。

正因为骨络通心之术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李珣才越发地担忧郁。若是钟隐在这上面动手脚。

纵然机率不大,也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如回转雾隐轩,那边水蝶兰和阴散人都是此界最顶尖的人物,眼界宽阔,神识入微。如此三人合力,先绝了后患,再谈其他。”他这般想法算是稳重。可是青吟这边也是迫在眉睫又触手可及之事,如果就此放手,天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所谓进退两难,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启动的护山禁法正有序地控制周围的天地元所,配合止观峰上的斩空神剑,蓄势待发。

李珣再不复刚才的嚣张,极谨慎地收拢自身的气息,凭借着对禁法的了解,移动身形,速度也不慢,可方向却是朝后的!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完全避过神剑灵光的扫描。

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天地元气与斩空神剑灵光遥相呼应,每一阵波动,都使得元气的组合序列更加清晰,以之生成的剧烈反应则完全隐藏在整齐有序的表象之下,蓄势待发。

“难道真要硬接一记寂灭雷光?”眼看着是避不过去了,李珣无奈之下,又有些跃跃欲试。

他倒真想看看自家设计的禁法,在斩空神剑的驱动下会是个什么效果。况且,硬拼这么一记,或许能趋势……念头在心中犹未转尽,他眉头双是一跳。已经做好硬拼准备的身体突然缩回,随即在狭小的空间内连续上百次摆荡,利用这种激烈的震动,获取了超常的爆发力,化做一道血光,穿入半空稀薄的云层。

神剑灵光如影随形地追蹑而上,只是巨量的元气序列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凭借这微乎其微的时间差,李珣避开了大五行寂灭雷光的最佳触发点。

神剑通灵,一击未发,已知道保存力量,只拿灵光照射锁定,未得更好的机会,则蓄势不发。

与之同时,百里之外,一道无比熟悉的剑光,借周边元气动荡,陡然加速,几次呼吸的工夫,已经近在眼前。

李珣被神剑灵光锁定,不改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扑面而来,心下只有苦笑。

“咱们就有那么大的仇怨吗?明玑仙师?”若有半点可能,李珣也不愿在此状况下和明玑打照面。

这倒不是他在惧怕或顾忌什么,仅仅是数十年来,在心底积压下来的情感在作崇。

正如他曾经感悟过的,剖去钟隐、青吟这对狗男女,明心剑宗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只有他欠明心剑宗的。

他不是好人,却也不愿主动做那以怨报德的破事。

“或许,该离开了。”李珣此时并无实体,不过随着心情变化,周边弥漫的血雾也微微波动,转瞬又被森寒的剑光剖成两半。

凌厉的剑气通过周边血雾传导过来,李珣浑若无事,明玑的剑光却黯淡些许。

情况就是这么简单,就算李珣站着不动,任由明玑砍上百八十剑,也未必能伤到哪里,反而是明玑自己可能吃不住血影妖身的吸噬之力,损及修为。

不能说二人修为天差地别,只能是血神子的法门太过妖异,找不到对症的法子,只能以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压制。不过如今的明玑,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李珣心中还存了万一之念头,希望明玑就此知难而退,只是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果不其然,首剑无功,明玑未见任何颓势,虚空中锵声鸣响,又是隔空一剑斩至。

“以灵犀诀催动子午剑罡?”李珣的眼力不比寻常,又对宗门诸法熟极而流,可谓见微知着,见状先点头又摇头:“以阴阳倒置寻生克变化,是个好主意,却仍不对症。”虽对他仍造不成威胁,李珣却不想任明玑斩下来了,此举太过托大不说,也容易引人疑心。

周身血雾一卷,凝成深色血光,迎着剑气冲上。

剑气与血光一触,立如沸汤沃雪,转眼消融大半,虽和血光相距在百尺之外,明玑仍气血浮动,气机牵动之下,天灵、黄庭等窍穴微微酥麻,似被血蛭附上,意图吞吃她体内精气;眼前亦被浓稠的血光充斥,其中更有无数怨灵嘶啸,涌动欲出,密密麻麻,仿佛呼出的气息都会被其吸噬干净,令人心悸。

明玑知道,眼前景象虚实兼生,非但有撼人心志之功,亦有吞噬精血的毒辣实效。

然而她数百年苦修,专致唯一,一颗道心早锻炼得如精钢般坚硬,偏又晶莹剔透,面对眼前天魔诸相,心境丝毫不乱,手中四尺长剑应机变化,剑气吞吐,隔空一绞。

天心灵犀,丝缕不绝,灵犀诀催发的剑气,不若其他法门那般声势浩大,却是最最精纯不过,在明玑的催控下,如臂使指只是寻常,当剑气游动在虚空中时,自有绝顶灵性,如天心映照,万物均统摄于心。

李珣初时还未在意,然而扑至明玑身前时,忽觉得上下四方,大力聚合,似将他一下子按到深海之底,与九幽噬界中的感觉倒有几分相似。

他心中惊讶未绝,前方剑芒闪耀铺开,恍若一个大浪翻下,竟有着绝大的声威,与灵犀一点的要义完全不同。

待到重压临头,李珣神识飞掠四方,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方圆数十里内天地元气竟随明玑的剑势一起,奔发涌动,煌煌不可一世。

而这汹涌表象之后,则是附近护山禁法自然与明玑周身气机融会,彼此贯通。

明玑一剑杀至,附之而来的就是山脉灵穴积蓄的巨量元气,当真如山岳崩摧一般。

“这也行?”李珣若非暂元实体,眼珠子怕都要给瞪出去。

举凡天下诸宗的大规模禁法布置,对禁法范围内修习本宗法门的修士给予一定加持,这也是应有之义,并不稀罕。但如明玑这样,通过禁法布局,一剑牵附周边山脉灵气,轰杀过来的,却是绝无仅有。

李珣肯定自己没有设下这种布置,惊讶之下,陡然攀升的强压已经及体。周身血雾先为之剧烈震荡,随又被压力凝定,一震一凝之间,血影妖身终于有了些许损伤。

这大概就是阴沟里翻大般,兼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手。

李珣又气又乐,但心度深处,反而越发安定。

在血影妖身状态下,他观察外界的方式与常人有很大不同,却又是出奇地通透。他很快就发现,明玑在禁法上造诣平常,一举驾驭这复杂的禁法布局,仍力有不逮。

她就像是在元气大潮中的弄潮,驾一叶扁舟,随浪潮起伏,固然是手法精妙,然细究下来,究竟是人驱潮水,还是潮水驭人,还在两可之间。

不论如何,李珣已不能轻松应付。

纵使他身形如雾如烟,可外界强压如浪潮般拍下,其中浓厚的天地元气几乎凝结如液滴,碰撞反应之下,在虚实空中形成无数大小不等的漩涡,施力方向千差万别,几乎要反血影妖身撕成粉碎。

一切之肇端,即明玑所发之剑气丝缕,它就隐藏在怒潮之后,伺机而动,务必要找到血影妖身的破绽,一击而定。这种手段倒与斩空神剑所发之灵光,有些相似……神剑灵光?

李珣突然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之前一直控制周围禁法的神剑灵光,不知何时,锋芒消失,虽仍锁定在他身上,禁法的控制权却不知何时给明玑拿了去。

他有设计这种……李珣心中猛醒,却还是慢了一步。

元气大潮之中的某些乱流流程同,忽然气机聚合,彼此磨擦,更早一线,明玑所发之剑气穿透怒潮,击刺过来。

剑至雷呜!

山中猛响一声霹坜,炽白的电火将夜空撕成两半,周围山川灵穴积蓄数十载的巨量元气,在此刻以最狂暴的方式,迸发出来。

空气中爆鸣声如此宏大,以至于半息之后,那声波便压过一切,除雷声外,天地再无其他。

大五行寂灭雷光,这个由李珣亲自布置改进的霸道禁法,终究还是由他先来品尝。

更要命的是,这已不仅仅是寂灭雷光,而是由明玑剑气驱动,与天心灵犀之法相互催化产生的剑罡雷火。

寂灭雷光破坏五行生克,万物触之即毁;天心灵犀通透敏锐,擅长以点破面,抓住破绽弱点,二者相结合,生成的便是足以让此办任何市斤都要退避三舍的恐怖杀招。

剑气雷光,顷刻即至。

在血雾之最深处,统驭全身元气的血核也感受到了深重的危机,为之微微颤栗。此种情形下,李珣的心态反而越发冷静。

他没有躲避,由于天心灵犀的性质,这道剑气根本就是无法也不能躲避的,反而立下决断,血影妖身转眼凝聚成实体,无论肌体、衣裳,均瞬间化形,而他的右手则从袖中穿出,窥准剑气来向,重重合握上去。

一声扭曲尖锐到极点的嘶呜爆起,李珣手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尽,大寂灭雷光在触及实体的暧间,已经发动,轻松破开了燃血元息的护持,与血影妖身本体进行了没有半点花巧的碰撞。

千百道电光在李珣胸前炸裂开来。刚刚塑形的右手转眼被碾成了一片血雾,随后又被电光催发干净。

余力所及,李珣半条胳膊连同袍袖都给炸碎,灼热的血滴四面飞溅,又本能地吸噬周边浓郁的元气,与电光余光彼此交缠,生生化去了最初,也是最强的雷爆之力。

“嘿呀!”残肢的痛苦立刻点燃了李珣心底压抑的毒火,他狂嘶一声,身体顶着巨大的冲击,不退反进,完好的左手一记穿刺重拳,几乎凝聚这具躯体内所有的力量,正中身前雷火爆发的中心点。

这里是大五行寂灭雷光的最佳触发点,自然也就是方圆数十里山川积蓄灵气的聚合处。

李珣以混元杵的至大至刚之法,运使凶戾怨毒之气,一拳击出,实有千军辟易之威。

两股大力相交,整个坐忘峰似乎都摇晃了一下,数十里范围内的山体刹那间不知崩开多少裂隙,呼啸的飓风扫过,将夜空中稀薄的云层吹了个干干净净。然而,无所遮掩的月光也在剧烈的元气波荡中,扭曲变形。

只此一撞,周边布置的禁法便毁了五六成。

这招还是在剃刀峰时,李珣从表鸾身上学到的,此刻学以致用,效果也还不错。

拳劲所及,李珣更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不管是明玑剑气催发还是元所聚合、禁法变化,那种三元归一,发乎天然却又妙至毫巅的手段,绝不是现阶段的明玑能够使出来的。

两道巨力碰撞所生成的混乱局面下,三者水乳交融的状态再不能持续,其后隐藏的东西也就显露端倪。

狂暴的元气乱流下,唯一没有变动的,就是那从止观峰上照下来的神剑灵光。

它依然锁定在李珣身上,不管其身体怎样虚实转换,都没有任何“脱钩”的迹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珣更是觉得,吃灵光照射得久了,身上寒意逐步加重,便像是那把斩空神逐分逐毫地移来,意图架到他的脖子上去。

斩空神剑、神剑灵光,这玩意儿真的是件死物吗?

此刻,发出那惊天动地一剑的明玑,也顶不住喷发的洪流,身体飘飘荡荡后移。面色虽是勉强维持平静,可从她晨光星般闪烁的眼睛去看,她分明从这一击中有所收获。

不过,她很快就从修为突破的喜悦中回神,再盯上不远处缺了一臂的血魔,只是那人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她身上。

明玑发现,那家伙并不在意肢体的钱缺,对自己也没什么怨毒恨意,只是目光游移,先望着西南止观峰方向,又沿着某条虚无的轨迹,将视线投向自己侧面的某个地点。

明玑眸光一闪,已将那个方向的景物摄进眼中。入目的情形,让她忽地一呆。

被元气乱流扭曲的夜空里,一条青色人影就那么突兀地现身出来。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那修长的身形之外,似乎跳动着一层光芒,偏又如水气般虚无。

如此扎眼的声景,让人感觉着,对方是早就潜藏在那里,只是被狂乱的元气扫中,这才露了行藏。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闪过,青色人影便从明玑视野中消去。

明玑心中一紧,忽然发觉,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感觉到那人的气自,敏锐的神剑灵光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里警钟鸣响,仓促间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对面的血魔却突然有了动作。

第一步,明玑还能见到实体抹过的虚影,下一刻,血影妖身已经化为刺目的血光,以超出她反应的速度冲刺过来。

所幸明玑早已达到发在意先的层次,手中四尺长剑荡开一阵清波,剑气自发护体。而此时她才发现,血光并非直直冲来,而是与她错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由于角度的存在,双方根本就没有任何接触,若说有,也只是护体剑气与对方飞遁时外溢余波的轻轻碰撞。明玑也就凭着这点震荡捕捉到了血魔的飞行轨迹。

那是……明玑疑惑的时候,李珣心中却极是清明。

迄今为止,事态的变化大多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以“混元杵”硬撼剑罡雷火,除了要找出隐藏的影响因素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凭借这爆发性的元气动荡,暧间破坏固有的元气序列,使那个以某种方法在护山禁法中隐匿形迹的女人,露出马脚。

不出所料,剧烈的震荡使青吟形迹暴露,虽然她很快就适应了过来,但在短时间内,李珣仍能锁定她的气息。也在此时,李珣终于有些明白,青吟的目的地是哪里。

止观峰!

那分明是止凤峰的方向,她去那儿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转念间,他已经和明玑交错而过,此时他才想到,自己到底该如何摆脱明玑的追袭?

两下的目标合在一起,正是又追又逃,荒谬极了。

青吟的气息再度变淡,翻涌的元气大潮反而给了她更好的掩护。

李珣一时间也顾不得后面,锁住气息歼余,心态越发地小心谨慎,防止青吟临到头来改换目标,反把他给绕进去。

血影妖身的速度何其之快,不过十余里的加速,还没冲击元气混乱的区域,双方的距离便再度拉近,近到李珣心中再度活泛,想着是不是要把青吟击杀在坐忘峰下。

后方,明玑虽然亦是奋力追赶,一时半刻却也冲不止上来。

“不如搏了这回……”李珣掐灭了最后一点犹疑,心中杀机再起。

青吟似乎也感觉到危险,气息终于彻底消去。只可惜,她的身形却没施上隐藏身法,被李珣用眼神死死锁住,他心中默算双方距离变化,同时积蓄足以一击致命的力量。

便在此刻,李珣耳中突然贯入一声清越剑吟,伴之而起的,则是极熟悉的慢声细语:“连霞山虽大,却不喜恶客。”语音方落,李珣眼前一点寒星从虚无中透出来,似是很早以前就等在那里,静静的全无声息,事实上,星光闪烁的刹那,李珣耳畔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元气乱流的轰响、划破长空的呼啸,乃至于自身燃血元息的流动、血核的颤呜。无论是宏大还是入微,一切的声音都在瞬间掐断。

而李珣的全副心神,都被粗暴地从他处移回来,再陷入到眼前明灭的星光晨去,几乎灭顶。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

心神的动摇仅仅是眨眼间的事,当那一点寒星嵌入李珣颤头之前,炽烈的毒火从血核最深处喷发出来,刹那间遍及全身每个角落,他微瞑的眼睛猛地睁开,血光暴射数尺,几如实质。

对方剑气加身,给予心神的重压,在此刻轰然瓦解。与之同时,李珣也终于明白,为何内外声息陡然断绝。

来者一剑之下,竟能梳理十里山川气脉,使其从狂乱复归平和,余势所及,甚至将他体内元气也一并控制,这才造成如此不可思议的结果。

“藏星秘剑,是清溟到了!”随着心中所思,他残缺的右臂当空挥下,方至半途,其上血光浓稠,如汤如浆,一根洁白手指便从血光中探出来,当空虚点,血劫蚀元神光飞射而出,而手指之后,掌腕小臂等肢体俱都凝现成型,与前时无二。

阴影再卷,便连碎裂的袍袖都接了上去,当空舒展,将手臂遮住。

前方五里处,清溟持剑踏空,神色不动,唯有漆黑如墨的须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他是得到明玑飞剑传讯后,怕爱徒有失,立刻动身赶来的,时间倒也卡得刚刚好。

此时,他就站在李珣的必经之路上,使李珣不得不停下身形,直面这一宗之主。

第五节 神剑

血劫蚀元神光距清溟身外十丈远,便“砰”地一声,震成一团血雾,随即被剑气催发干净。

李珣也不在意,在心中稍做准备,便开口笑道:“贵宗不喜恶客,也就罢了,怎么连路人都不放过?”清溟目光温润,全无锐气,和明玑不同,身为一宗之主,他不可能上来便打生打死,非要有所交代不可,是而他不愠不火地开口道:“恕我孤陋寡闻,尚未见过闯人庭院的路人。百鬼先生也是当世人杰,何必矫饰?”他称呼李珣为“百鬼”,已说明剃刀峰一战后,血魔的身分已弄得路人皆知。

只是李珣还有些不太习惯,稍怔之后才笑道:“正如宗主所言,本人无需矫饰什么,说是路过,就是路过。便不是路过,难道贵宗还有什么值得去偷去抢的玩意?”后方,明玑也追了上来,停在他背后里许,向清溟行礼如仪。

清溟向来欣赏这个弟子,又不喜血魔,便抛下眼前大敌,抚须笑道:“你刚刚那一剑,已近乎神通,好极了。”明玑遥遥回应道:“弟子仍是借重外力方得成事。十年内,此招恐怕再使不出来。”她此言坦承得很。不过,十年之期转瞬即逝,明玑有此自信,可知她从那一剑中得了何等的好处。

虽是被清溟晾了一回,李珣却没有生气的时间。

此刻远方天际剑光连闪,应当是明心剑宗宗门内其他市斤到了,再纠缠下去,他怕是要被人包了饺子。

此时青吟早已踪迹全无,李珣再想将她逼出来,难度更是较先前成倍增加。

“想来是天意如此,罢了。”李珣躁动的心思终于沉淀到了更深处,此刻他便只有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脱身。

清溟的修为,可不是现在的所能比拟,虽说他是四九重劫之后才登上真一境界,可宗门数万载传承,却不是白给的。

只看清溟刚才那天外飞仙般的一剑,其火候之老辣,已勉可同妖凤、青鸾比肩。

“古音一门心思打散诸宗,可若都如她意,清溟哪还能轻易使出这一剑来?”李珣深切感受到了,拥有宗门传承的修士和无门无派的散修、妖魔之间巨大的差距。

不过,现在也不是感概的时候,再拖延下去,包围网成形,他若再想闯出去,非要痛下杀手不可,那后果,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恰在其时,后方明玑话音传来:“刚才遁走的是谁?”她的疑问乃是应有之义,此刻却帮了李珣大忙。

李珣闻言,立时打蛇随棍上,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自然是仇人。这回本就是追杀那厮方到此处,你们明心剑宗非要横插一腿,莫不是和那家伙有什么牵扯?”他语气中暗示,那人不是什么好鸟。身后明玑不知是何反应,清溟却不知前面的经过,眉间微皱:“走的是何人?”此时,宗门内剑光快的修士已经飞临此地。

李珣哪还会同他好声好气地讲下去,闻言大笑道:“原来打的还是糊里糊涂,老子却不陪你们糊涂下去了!”笑声中,他身形一振,血光飞射,直上高空。

被李珣言语挤况,清溟想的多些,不免迟了半步,明玑却是立下决断,随之追蹑上去。

清溟风状,怕她有失,身形化为一道清气,似缓实疾,飞动而上。

然而,才飞高十余丈,清溟道心忽地一颤,手中龙纹印剑轻摆,剑气嘶啸,破空而出。

比之更早一线,左侧虚空中,一只盘络毕现的拳头突兀出现,直轰清溟面门。

剑气后发先至,抵上拳锋,却又瞬间破碎。

有此缓冲,清溟已经移剑过来,剑刃拳锋正面抵撞,炸开无数细碎的电火。清溟向后急退,他不是吃不住劲,而是在拳剑交击之下,发现了来人的身分。

出拳这人身躯雄壮,全身却都罩在深黑的连帽长袍之上,只露出一对血红的眸子。

清溟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此人,心中自有一份猜度。

幽玄傀儡……清溟上次见到这人,是在水镜宗发往通玄诸宗的水镜留影之上。

水镜留影上面断断续续的记录了剃刀峰附近,天芷与妖凤、血魔与青鸾之间的两场大战。

前者虽然激烈,含蕴的信息却是极少;后者则是通玄界唯一一个可以了解血魔底细的影像数据,以清溟的身分,自然要细细研究。

当时情况纷乱复杂,不过最吸引人目光的,除了血魔即百鬼这一隐秘,以及青鸾、血魔之战外,便是曾经出现在百鬼身边的两人。

水蝶兰在通玄界有案底可查,倒也罢了。

而另一位,跨越虚空,进出随意,应该是百鬼道人一向不示于人前的影傀儡没错。

影傀儡展现其修为强绝,惊鸿一瞥间,能与青鸾对峙而不落下风,再观其形体特征,想必各宗高层对此人身分都有各自的看法。

其中,清溟本人的猜测,在拳剑交击之后,便给证实了大半。

“和此人交手,万万不能近身!”清溟想到此人“生前”凶名,任他道心稳固,也不免微微苦笑。

“也不知那百鬼是如何将他炼成傀儡的,如此凶人,一主一辅,且有水蝶兰为羽翼,六师弟已仙去,天下又有何人能制?”种种念头在飞退过程中如轻烟聚合,又迅速消散。待退去百尺之外,清溟灵台已一片空明。

龙纹印剑隔空虚画,生出一层层剑气屏障,转瞬又被那凶人铁拳轰碎,两者距离仍未超出十丈。

清溟身形突然凝定,前臂探出,龙纹印剑平平前刺。那凶人却速度不减,双方距离眨眼间被抹消干净。

“咄!”清溟舌绽春雷,以龙吟虎啸之法,内外激荡,催动一身赤子元身。龙纹印剑受力,嗡嗡颤鸣,而双方真息碰撞产生的虚空震荡,反而在瞬间平息下去。

高空中,刚挡下明玑剑气的李珣心中感应,回眸去看,恰恰相反好见到清溟一剑刺出,表象平平无奇,然而那剑上所附浩瀚剑意,依稀就是方才阻他去路的一剑。

然而此次剑意所及,较之先前强上何止一倍,方圆十里的天地元气,已不权权是被梳理控制,而是在剑势前刺之际,瞬间集聚在剑身之上,一剑击出,如山河倒泻,所谓“移山换岳”也不过如此。

最奇妙的是,天地元气为人所用,其中竟没有半点转换适应的过程,便如同清溟自身精修的那样,如臂使指,随心所欲。

以李珣此时的眼力,自然看出,这一剑与先前明玑驾驭禁法元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由于境界不同,效果也是天差地别。

换了李珣在剑锋之前,恐怕除了借“血神锻体”的法门,化形消力之外,再无他法。

不过,幽一作为此界最顶尖的宗师人物,便是化身傀儡,也能显出高明之处。

他拳势不变,体内燃血元息却是炉火鼎沸,随拳势攻伐,接连爆震,一拳轰下,近百层凶厉刚劲前仆后继,层迭压下,竟是无视于“刚不可久”的常规,以刚健之体,行飞动之姿。

他并非是要和清溟集十里山川之气的一剑硬碰,而是以体内之世界,外化于体外之天地。

清溟剑意乃是以虚静纳万物,以有序伏无序,故而能将周边元气控放自如。

幽一以其超卓的战斗意识,一举撼动由清溟剑意达成的平衡序列,截断清溟与外界的气机连接,正是对症下药,争取主动。

这是一场控制与反控制的交锋,其他什么拳劲剑气都是外在表象,不值一提。

李珣虽是仓促一瞥,也觉得其中变化大有值得学习之处,不过眼下更重要的事情还是脱身出去。以免到最后,闹出个不可收拾的局面来。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明玑身上。

和李珣有些心不在焉不同,明玑进入战斗状态之后,便是绝对的专注,虽说对血曩妖身没有太好的办法,可剑势依然凌厉,同时她也在此过程中,逐渐熟悉方才剑罡雷火之下,那一线绝妙的体悟。

李珣不愿再和她纠缠,飞行速度再增,直接冲散了遥空剑气,周身血雾涌动,似将高空月光都吸噬进去,随即血光分流,当空罩下。

明玑长剑震荡,剑气设障,挡住泄下的浊流。

血光之中,怨灵层迭,有声无声的呼啸随燃血元息奔流往来,明玑虽是不惧,一时间也被死死拦住,眼睁睁看着血魔化虹飞遁,而从止观峰赶来的同门意欲合围时,已经慢了一步。

只是,李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危机感应又至。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禁法布置毁损的区域,而神灵光的锁定依然没有解除。

这也就代表着,大五行寂灭雷光一触即发?

“又来?”李珣真正苦笑出声,运足燃血元息,已经做好了被寂灭雷光轰出连霞山脉的准备。

他念头未绝,夜空中便是一条刺目裂隙横在眼前,雷光电火从中喷薄而出,转眼将他淹没。

下方,幽与李珣心神相通,立时攻势大盛,连续三五记凶悍的近身冲击,几乎是摆出和清溟同归于尽的架势。

清溟自然不愿同一个傀儡两败俱伤,叹了口气,终于让了开来。没有清溟的压力,幽一低啸声中,冲天飞起,直接撞进了雷火区域之中。

有了幽一在前面挡着,李珣压力骤减,反倒有闲计算起这一禁法的得失来。

“没有剑意驱动,湮灭五行的威力听起来可怕,事实上对真境的高手,杀伤也就是差强人意。不过,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有的……哎?”右侧剑光突起,破开漫天雷火,冲刺过来。李珣刚想到没有剑意驱动之事,转眼便陷了进去。

扭曲的电光下,明玑面容沉静,四尺长剑虚画圆弧,收拢四方雷火,观其声势,固然没有第一剑时的强大爆发力,但在驾驭微控的细腻程度上,又远远超出。

李珣眼中刚烙进好的身影,剑罡雷火已然及体。

若被剑气贯体,以天心灵犀批亢捣虚的特性,他体内血核必定要受到震荡。仓促之下,李珣再无法留手,燃血元息倏地鼓涨开来。

刹那间,夜空中仿佛升起一颗暗红色的太阳般,烈芒焰尾,灼然迸射,与剑罡雷火正面碰撞。

“毒灵血阳法!”清溟心中一紧,低喝声中,龙纹印剑脱手而飞,在空中化为一道精芒,投入到雷火区域之中。

剑罡雷火和血阳正面撞击的刹那,李珣再度感受到了那犀利而霸道的剑气,与之同时,他更能体会到,在完美交融的剑意、雷光之间,神剑灵光所起的巨大作用。

这已不是通灵神剑的主动配合可以解释,这根本就是钟隐在教明玑如何使剑。

李珣此时并不轻松,虽然半生不熟的毒灵血阳法威力卓着,但在灵犀剑意的催发下,寂灭雷光仍有突破屏障,直击要害的威胁。血核在雷光潜劲轰击下,正微微颤动,受此刺激,他一直压制的凶戾之气,隐约有反噬的迹象。

便在此刻,龙纹印剑化芒飞至。

李珣嘿了一声,暗色血阳毒焰蒸腾,便要先发力震开明玑,再挡住这来抛汹汹的剑芒。

哪知陡然发力之下,对面强绝的阻力突然变得空空落落,毒焰血光一路势如破竹,转眼轰到了明玑身前。

李珣初时还以为明玑用了什么卸力的法子,可马上就知道不对。

明玑分明是毫无准备。

她根本上就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仍威势惊人的寂灭雷光突然就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毒焰扑面而来,明玑几乎以为自己的皮肤已被火焰烧得化了。

危机时刻,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救了她,精纯的真息如飓风般喷发,将毒焰挡了一挡。

利用这一空隙,明玑不假思索地用出了“青烟障”的剑诀,剑影层迭,抵御毒火,同时向后飞退。

也就是这么一缓的工夫,李珣也反应了过来。他不假思索,立时扭转毒焰的冲击方向,暗色血日在虚空中拉出一条扭曲的轨迹,强行转换方向,与龙纹印剑撞在一起。

虚空猛发震荡,暗色血日被一剑刺中最核心处,外壳陡然塌陷,火光剧烈扭曲中,先涨出一圈光晕,随即便爆炸开来。

滔天毒焰四面溅射,笼罩了里许方圆的空间,无论是李珣还是明玑,都被毒焰灭顶。

李珣呛出小口鲜血,身形向后飘移,而幽一则与他身形交错而过,破开毒焰壁障,一拳轰中龙纹印剑。

铮然鸣响中,飞剑剑芒倏暗,继而倒飞回去。与之同时,另一边,明玑剑气护体冲出了火海,应该没有大碍。

然而,李珣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火海之外,明心剑宗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

一马当先的,便是清虚等几位长老,后面还有洛南川领着二代弟子中的精锐,明心剑宗七八成的市斤,已集聚在此。

难道今日真的要杀出去?

等等,这感觉……李珣停下了一切动作,就这么站在毒焰火海中,皱眉感应。

这里修士虽多,但绝无一人能有李珣这般超卓的灵觉。此时此刻,他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尖针般的危机感,在身周环线不去,正用最激烈的方式向他发出了警告。

他突然明白,感觉为何发生了变化。

神剑灵光消失了。

自他进入护山禁法范围内,神剑灵光便如附骨之蛆,死锁在他身上,并利用某种玄妙的方式,帮助明玑驱动周边禁法,有形无形之中都给他极大的压力。偏在这时,这玩意儿不见了,好象之前所随的一切,全都是他的幻觉。

李珣却没有半分欢喜。他忽然闭起眼下,侧耳倾听。

千山万宿舍之后,一波震荡正连接连霞七十二峰所的示警机关,以最大幅度扩散开来。

仅仅数息之后,隐约的钟声横跨千里之距,穿透空间,吹荡过来。一波未消,一波又起,接下来便是几十层音浪层迭赶至,将辽远浑厚的钟声碾成了最急促的鼓点。

一时间,包括李珣在内,人人为之色变。

“垂天钟!止观峰上敲响了垂天钟!”稍迟一线,远方夜空中,几十道传讯飞剑如流星附地般迫近,讯息已经不再用神识留存,而是直接在半空中炸响!

“贼人突入未明观,抢走了斩空神剑!贼人抢走了斩空神剑!”李珣从口鼻间吸进的凉气还未入腹,便被生生砍断在喉咙里面。

他猛回头望向西南,只是目光的极至,也只是黯沉的夜空,还有微弱的两三颗星点。

不知为何,看着那永无尽头的夜空,李珣只觉得冰雪般的寒气从头顶慢慢下沉,冻住脑髓脊柱、五脏六腑,直到脚底,恍惚中,便连脚下的空气都结了冰,没有一丝暖气。

这种感觉,转眼便成了现实!

视线、感知莫能及的遥远距离之外,一缕冰寒跨空而至。初时极是微弱,似乎随时都能消融在夜风里,而眨眼之后,寒意便近乎无限地提升,最终化为冷澈入骨的剑气,隔空断月,奔袭而来。

六月的连霞山瞬间掉进了数九寒冬。

方圆里许的毒焰火海,就那么突兀地熄灭,连丝火星都没剩下,显出其中木立的李珣来。

清溟手上不自觉加力紧握剑柄,一贯平静稳重的面容,也被惊讶扯脱了形。

他遥望西南,半晌仍不改相信:“斩空神剑……六师弟?”只有像清溟这样亲眼见识过钟隐出手的人,才能感受到冷澈剑气之下,含蕴的熟悉气息,与已身记忆完全重合,没有丝毫差别。

那活脱脱就是钟隐再世!

理智告诉他,钟隐已经飞升,不可能再回到此界,这波剑气,应该是“贼人”催动斩空神剑,激发钟隐钱余气息所致。可是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又是何方“贼人”竟能如此顺利地抢夺神剑,且将神剑之威酣畅淋漓地发挥出来?

神剑通灵,既然通灵,又怎会从贼?

清溟的思绪有些混乱。

这种情况下,血魔什么的反倒是无足轻重,这从在声诸修士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没有人再去注意包围圈里的血魔,大伙儿都扭过头去,带着浓重的不安,遥望止观峰方向。

被忽视应该算是件好事,可李珣却没法庆祝。他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样僵硬,刺骨的寒意从外到内,将他整个淹没,甚至连思考都非常困难,心念的转动比平时慢了上百倍。

“这剑气,分明就是冲我来的!”迟滞了片刻,李珣又明白过来:“青吟回到连霞山,就是这个目的。”在呼吸被剑气强压断绝之前,他脑子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我在等死吗?”这沉沉的念头,便如同一柄巨大的铁锤从高空附下,猛砸在李珣心窍之外。

厚厚的冰层上,当声轰开了不可弥补的长长裂隙,而从中喷涌出来的,则是比岩浆还要炽热的杀意。

李珣身心俱震,摇荡的心窍像是个漏斗,将杂念迅速沉淀。血影妖身天然积蓄的凶戾毒火,则与翻上来的杀意融为一体,不断提纯,生成一点近乎本能的“灵识”,而其妖魔之躯便由此灵识驱动,浑融如一,外力不可动摇。

虚实空中的剑气再攀一个层级,澎湃奔流,扫荡寰宇,其威势足以将挡在前面的一切阻碍碾成粉碎。

只是,任剑气汪洋,起落潮涌,李珣便是海面上腾起的红日,固然有升有降,又与大海何干?

而此刻,幽一无声无息地移过来,护在他身边。二者气息交融,被李珣心中纯粹的灵识催动,灼热的杀气到了极致,反转为阴森冰守,隐藏然已能与那遥空剑气相抗衡。

双方在虚实空中一触,遥空剑气似乎没有对峙的打算,竟是如退潮般远去。

此消彼长之下,李珣这边气势猛涨,分不出寒势质性的气息稍一波动,便使得清溟以下诸修士身心为之栗然。

“嘿嘿,钟隐遗毒不浅……”李珣竟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在心中没有丝毫喜悦之意。在笑音消散之前,他的身形陡然前冲,只一步,便化为朦胧血影,旋扯成暗淡的虹光,深圳特区烙进夜空里去。

从他起步到脱身,声中近二十位明心剑宗修士,竟没有一个能反应过来的。

待李珣远去,有几个想动身去追,又被清溟摇头阻止:“血魔之事先放在一边。六师弟遗下的斩空剑被夺,才是最要紧之事。”

这里除了清溟之外,便以清虚为长。他听了清溟的话,长眉皱紧,道:“血魔在这个关节现身,恐怕和抢剑的贼人脱不了干系。”

“虽有干系,却未必是同谋。”清溟再次摇头,示意明玑将先前的事情讲来。

明玑口舌令俐,三言两句便将此中详情说尽。

只是诸事悬疑,其中内情太过微妙,又悖于常理,诸修士听了,反而更糊涂了。

“照此说来,抢剑的贼人,应该就是血魔追击的那个。他们间若有仇怨,天大地大,何处不能解决,非要到连霞山来?而抢剑的贼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上止观峰……”清溟找出几个难以理解的关节,其他人大多也有类似的问题,只是各人都有各自的猜测,人多心杂,反而会造成障碍。

清溟不愿待乱人心,便干脆跳过这些疑问,直接布置道:“多想无益。贼人虽是行踪诡异,我们这边也应尽尽人事。南川,你安排师弟妹各领弟子四面追索,一旦发现,立时飞剑回报。我与诸长老坐镇主峰,随时支持。若能在连霞山脉搏中追回宝剑自然最好,若不能,我们再回来商议。”他的安排最是稳妥,当下以洛南川为首,诸个士都是凛然听命。

清溟略一点头,正要让他们各自行事,忽又想起一件事来:“通玄界正值多事之秋,宗门护山禁区法乃是极重要的,斩空剑乃是镇守阵眼的关键,如今丢失,这里便有了极大的破绽……明玑,飞剑传讯给灵竹,让他立刻回山,修补禁法。”明玑应了一声。随即便想到,今日与血魔交战,多亏了护山禁法的精妙,自己才得以全身而退,等他回来,还要道一声谢呢。

只是与那血魔交战,有些事情……她秀眉蹙起,看着手中四尺长剑,一时间若有所思。

第六节 暴露

相较于明心剑宗修士的纷乱心思,李珣此时想法倒出奇的简单。

由“灵识”主控的血影妖身自发过滤了那些无用的杂念,他的注意力只是牢牢锁定在青吟与斩空神剑之上。一切的思维运转都是围绕此二者来进行。

剑气虽己退去,可是强烈的感应半分都没减少,甚至还有增强的趋势。隔着千里距离,李珣仍觉得“刺眼”。

不过,越是这样,他反倒越发地放心。

所谓神物自晦,可不只是传说而己。

通玄界绝大部分称得上“宝物”的法宝、剑器,正常状态下都是宝光内敛,温润灵性的同时,也在积蓄更大的爆发力,这也是大道天性,概莫能外。

青吟手持斩空剑,引发冲天剑气,却是能发而不能收,显然不能完全掌控神剑。

如此一来,就算斩空剑对他有极大的威胁,李珣也能利用这一破绽,一击而定。

心中思量不停,李珣飞速越过了近千里的距离,冲下坐忘峰,真正进入连霞山脉。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借着晨曦的光亮,李珣看到止观峰附近,剑光穿梭,无不是慌张急促的模样。

由此再向南,强烈的反应己经远去了,只是速度不是很快,所以追下去的修士也不少。

忽然,那剑气反应发生了一次剧烈的波动,虽是一现即平,仍使得一直关注的李珣额头刺痛。

李珣没有任何迟疑,衔尾追去。

才飞出百十里路,又一波震荡生成,只是较先前弱了一些。此时,垂天钟又响了起来。

宏大的音波交迭,撼人肺腑。

李珣初时还以为是针对他的,但很快便知道自己错了。

虚空中传出一个气脉悠长的嗓音,借着穿透空间的钟声洒播四方。仓促间,李珣也辨不出发话的是谁。

“魔头辣手,灵字辈以下弟子固守各峰,不得追击。”辣手?魔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珣便看到下方一团赭朱颜色,大团血色旁边,残肢断臂,四处洒落,看情形,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修士被人以重手法生生震碎了。

那景象一掠而过,任是李珣手上血腥不少,也感觉心头悸动,青吟竟然真下了杀手!

再前行数十里,又是一其尸身摔落在山上。肢体尚属健全,只是全身骨骼经络已被碾得粉碎。

距其不过三五里,还有人伏尸在河谷处。这回却是一个旁系的二代弟子,李珣曾在山下见过他,称其为师叔,对其有些印象。

李珣终于停了下来,落在尸身之旁,看着那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时无言。稍停,他蹲下身,伸手轻按其颈侧,发现死者心窍被毁,黄庭金丹也被绞散。论手法,比前面两次都要来得干净利落。

这杀人手法的急遽变化,使得李珣面色沉重。

由此看来,青吟正在逐渐熟悉和控制斩空神剑的威力,且进步幅度之大,已远超常理。

此外,李珣也感觉到了,青吟的速度正稳步提升,仿佛是卸掉了重担的行人一般。

这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青吟正逐步适应斩空剑的压力,而且成功可期。

“那么,这是拿同门来试剑?”李珣心中十分佩服。自林阁之事后,他在此界修行数十年,真正害死的同门也只有单智一人而己,比不过青吟这般,说杀便杀,痛快爽利。

正嗟叹之际,前方剑气反应又有些许波动,只是这回连绵不绝,与先前爆发式的冲击颇有不同。

李珣立刻知道,终于有某个宗门高手将青吟截下。他不再耽搁,发力飞遁,借此机会大幅缩短与青吟的距离。

因为斩空剑被夺,护山禁法的反应便慢了不止一拍。李珣飞行绝迹,什么禁法布置都来不及发动,他便已远离。

反倒是路上有几个三代弟子遵从止观峰谕令,停止不前,见到李珣化身的血光,意欲拦截,又转眼被冲得七零八落。

此时,青吟的移动速度突然加快,似乎已经有些不耐,可那位宗门高手当真了得,面对斩空剑的锋锐,依然拦得下,挡得住,与青吟死死纠缠。正因为如此,李珣才能在日出之前,看到斩空剑的闪光。

这里是连霞山脉的南端某个环山的大盆地中,一眼望去,视野中尽是深绿的草甸,碧涛如海。

然而,距离数十里外,森森剑气在半空中交织摩擦,崩溅的余沥像是晶亮的雪点,四处飞散,为草原涂上了一片又一片寒霜。

草原上视野宽阔,无论敌我,都是一目了然。

血影妖身的遁光相当扎眼,李珣也就不费什么心思隐匿身形,在看到剑光之后,他速度丝毫不减,直直冲了上去。

距离眨眼便迫近到十里内。

李珣正待看清拦着青吟的那人是谁,耳边便贯入一声沉喝:“师叔,及时回头!”喝声入耳,李珣脚口似被重锤猛轰了一记,一时间竟然被堵得喘不过气来。

青吟的身分暴露了?

刹那间,李珣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个念头。

虽然他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担忧,可当事情真的临头,冲击力仍然强大无匹。

在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青吟没有任何响应,森严的剑势甚至没有一点波动。反倒是出声的修士收拢剑光,向后飞退,任斩空剑芒纵横切割,也无法伤他分毫。

青吟近乎冷酷的平静,便如一桶冰水泼洒过来,淋得李珣心神一清。他深吸口气,遥望着青吟执剑的倩影,摇了摇头,忽又笑起来:“这疯婆子……”因为青吟身分而悸动的心脏,在这笑骂声中平静下来。

李珣也不是信口开河,概因青吟此时青丝披散,没有任何钗环固定,垂及腰臀,将她精致的面容隐在发幕之后,只是随身形移位舞动飞扬时,才稍露容光。

如此模样,大有幽魅鬼气,但若李珣强说是“疯婆子”,也能说得过去。

他突兀的笑声倒比之前同门修士的喝叫更有效果,青吟手中的斩空剑嗡声震荡,即将二度迸发的剑气就那么烟消云散,其举重若轻之处,倒让李珣心中一凛。

看来青吟一路试剑的效果还真不错,至少现在李珣看不出青吟太依赖斩空剑的迹象。

如果因神剑的威能无限拔升,而忽略了青吟本身的实力,说不定就要吃个大亏。

青吟遮在发幕后的眼睛似乎向这边一扫,然后便见她倒持神剑,周身气机迅速安定下来。

对面的修士颇具自知之明,知道并非是自家的劝告起了作用,扭头向这边看来。

恰好李珣也好奇此人的身分,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心头都是微震。

那修士极长极淡的眉毛微微蹙起,唇角下抿,在脸上刻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血魔?”李珣则恍然大悟:“怪不得,是他!”见得此人,李珣解开了心中一个小小的疑问,怪不得能挡住手持斩空剑的青吟,原来眼前的竟是他好友灵机的师尊、宗门最项尖儿的高手,明玑仙师。

这位明玑仙师虽非宗门嫡系,为人处事又十分低调,却以超人的悟性和剑道造诣稳居二代弟子之首。

他平时极少外出,只在山上苦修,但偶尔下山,留下的一些事迹也颇是惊人。

其中最为宗门弟子所津津乐道的,便是明玑仙师在四九重劫之前,与星矶剑宗某高手“切磋”,苦战数昼夜,并战而胜之。

其后,明玑更依据大战后的感悟以及天星流转变化创出了“七耀七星剑诀”。几兼明心、星矶二宗之长,连星矶剑宗那边一贯眼高于顶的天垣老儿都赞不绝口,被称为最近三百年来,宗门最上乘的自创剑诀,评价甚至在钟隐所创的“青烟竹影”之上。

明玑一心修行,不喜诸般人情世故,若不是与灵机有缘,收其入门,李珣未必能与他搭上交情。

不过有了交情之后,李珣这些年来倒是受了明玑不少指点,以至于成为宗门内极少数通晓“七耀七星剑诀”的修士之一。

故而,李珣对明玑还是颇为尊敬的,即使是眼下这种情况,仍点头微笑,释放出或令对方莫名其妙的善意。

明玑终究是道行高深之辈,蹙起的肩头很快平复下去,些许困惑不足以搅乱他冷澈的心境。

空中三人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

青吟与明玑间的距离短些,二人距李珣的距离长些,这就使得虚空中交错的气机有种微妙的不平衡感,也许现在还维持得住,可只要稍微加力,便可能打破眼前脆弱的僵持局面。

便在此时,青吟有了动作。她倒提神剑,伸手向上,挽起了披散的青丝。玉指下,鸦羽般的发幕收拢,恰逢其时,初升的朝阳放射出万道金光,映照在她莹洁无霞的脸庞上。

刹那间,她眩目的姿容就像这无远弗届的阳光,冲破之前幽魅的阴影,投射到李珣的心尖上。

李珣似是禁不起这耀眼的华美,微微眯起了眼睛。

青吟将长发随意挽了个髻,使其不至于再披散开来,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

这一刻,一直镌刻在李珣心底最深处的倩影,与眼前的佳人合而为一,晦色的记忆一层层翻涌上来。

他一时间沉默不语,而女子波光敛藏的明眸却淡淡地瞥过来。

“喂,我们一起杀了他”吃这眼光一扫,李珣便觉得微微的酥麻之意从颊侧舌尖冒出,激得整个身子都是一热。

接下来,他才觉得这场景颇有些熟悉。

便如当年在坐忘峰上,即使是有求肯之心,青吟面上,也从来不假辞色,自会有一个傻子来令她满意。

岁月悠悠,那些场景本来已有些淡忘了,可她此时之作为,又轻而易举地抹平了数十年的时光鸿沟,让李珣记起,在刻骨铭心的仇恨冲刷下,总还有一些残痕留存的……另一边,明玑不明究里,但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脱离两人夹击的窘况。

然后,李珣便笑了起来:“你在求我吗?”话音里,存在着只有他自己才隐约感觉到的颤动。随即,李珣用更加豁亮的声音将这些颤动彻底抹平。

“求我,凭什么?老子已经把你睡了,你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肆意狂放的笑声挥洒四方,青吟的眼神刹那间凝固。

草原上空,朝阳的光线亮得刺眼。

从东方直射过来的阳光在男人身后铺开,七彩环映,恍若神佛的光环,而光环中央,那笑得前仰后合的身体,则是大部分遮蔽在阴影下,纠结扭曲,与妖魔无二。

向外扩散的狂笑声中,草原的温度的近乎无限地拔升。

明玑的眉心几乎要打成死结,眼下混乱的局面已不是他所能理解的。虽说灵台并未反映出什么警兆,可是,出于某种本能他仍将手中宝剑微微前横。

便在明玑的动作完成的瞬间,血色的怒潮翻卷开去。

“青吟,纳命来吧!”此时此刻,李珣的意志不可动摇。

即使青吟用“身分”来威胁他,也注定全无效果,而反映着他的杀意,血影妖身的冲击亦是无坚不催。

李珣血光一卷,视线所及的草原便是一片荒芜。深灰的粉末倒扬上天,又纷纷洒洒飘落,在这场死寂的大雪中,污浊血浪像一头咆哮的巨兽,要将前方的佳人囫囵下肚。

青吟神情如水,不见微波。她素手微摆,斩空剑的锋刃已然对准了血浪的正中央,积蓄的无俦剑气却引而不发,宛若缓缓蓄力的巨弩,动必石破天惊……李珣终于直面斩空剑的锋芒。

血光刹那间将青吟吞没,但转眼便是剑光四射,如同在血浪中炸开了一个太阳。

青吟周身剑气环绕,一切污秽怨气均难以近身,更有一股强横的剑气风暴,在度过最初的压迫后,轰然进发,将扑来的血浪彻底搅散,半点烟气都没留下来。

然而,血光一波方散,一浪又起。

这一波血光凝如实质,扫过虚空时,似乎将空间都凝固住了,而当斩空剑破开禁锢的空间时,便掀动了比常态强大百倍的震荡,无数细碎的裂隙在虚空中张开,直欲择人而噬。

在瞬间变得无比狭小的空间内,青吟依然神色平静,皓腕微颤,一片清光铺开,她的身形亦融入清光之内,随着光华的扩散,最终浑如一体,莫知其所向。

李珣见千裂血障的手段无功,心里也赞了一声:“原来是她修的是‘太虚元化神光’,怪不得如此擅于隐形匿迹,我还是小看她了!”见到宗门内以艰深高妙着称的上乘法诀,李珣自然又换了种眼光,不过,他心中杀意凛然,没有丝毫减损。

半空朦胧血影一闪,他自身亦突入到千裂血障之中,在虚空裂隙之问穿梭,以无上灵觉,捕捉青吟隐在剑光之后的气息。

战场猛然被压缩到十丈方圆。

二人便在这狭小的区域内移形换位,李珣借千裂血障和血影妖身的阴毒主攻,而青吟则以太虚元化神光的玄妙主守,且稳稳地控制住斩空剑的威能,使李珣捉摸不到其中的底细,随时可以攻守易位,迸出致命一击。

转眼便是十多个来回。

毕竟李珣的血影妖身诡橘莫测,吞神噬元的毒火迅速密布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青吟虽有斩空神剑护身,最后仍然不免露出踪迹。

李珣想也不想,隔空一爪探出,这却用上了透神钉的手法,只要打实,便是青吟太虚元化神光消劫化劲的手段天下无双。护得住肉身,也护不住她的元神。

青吟身形陡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啸。

李珣对斩空剑的威能还是相当忌惮,一感觉到剑气有异,立时收手,青吟也就趁势而起,紧追在剑气之后,轻松破开千裂血障,获得自由。

“厉害!”李珣感受着稍露端倪的剑气威能,不得不承认,钟隐留下的这把宝剑,确实有些棘手。

只是他并不会因此而退缩,血影再闪,亦冲出血障,以占据绝对优势的速度绕行到青吟左侧,一掌印上。

双方的距离转眼拉近,青吟略侧过脸来,如玉般洁净的脸上,忽地绽出笑容。

李珣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喷发的血劫蚀元神光便如撕开一层薄纸那样,穿透了青吟的护身剑气,转眼将她吞噬。

他心中一激,刚才烙进瞳孔内的笑容,忽地变得无比清晰。

紧接着,斗转星移!

血影妖身的运转突然间变得艰涩起来,青吟被蚀元神光击中的身体向后倒,两者距离最多不超过三步。然而,李珣眼前一暗,恍惚间,他似乎是撞向了无边无限的星空。

看似触手可及的位置,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下一刻,诸般幻象终于顶不住李珣坚不可破的意志,轰然破碎。

李珣再度回到了朝阳初升的荒原,漫天灰雪尚未落尽,而行将倒地的青吟却突地滑射而出,才退出丈许,便剑光绕体,竟意欲冲天飞去。

李珣眼中凶光一闪,身形前冲,手臂却侧挥出去。铮然鸣声中,他的拳头与侧面而来的剑锋碰撞,擦出一溜火星。

他本待借势加速,哪知侧面来人早料到这手,森冷的拦截剑气倏然化作绕指柔,嗡嗡声中,在李珣的必经之路布下一层柔韧的大网,两下力量碰撞,生生将李珣阻了两息时间,剑气大网才嘶声裂开。

此时,青吟已经二度加速,直入高空,而侧面,明玑仙师持剑而立,虽引而不发,剑气依然哧哧作响,随时可以二度阻截。

“好算计……”李珣对青吟不得不说个服字。

在这种悄况下,她竟然还敢玩火。竟然以自身为诱饵,处身死地,引得明玑出手,想来是算定了无论如何,明玑不会看着师门长辈被血魔杀死在眼前。

只是,若她太虚元化神光的修为稍弱一线,或得明玑反应略慢一点,此刻她大概已被血光吸蚀成一具枯骨。

当然,事实面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借明玑之助,青吟驭剑飞天,不知使了什么法门,速度爆发之强,短时间内竟不在血影妖身之下,只一闪,便已经超出李珣视野的极限,迅速淹没在朝阳的光辉里。

耳边传入一声叹息,明玑剑气收敛,又退开了一段距离。不过等李珣回过脸去,他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似乎仍未明白之前那些弯弯绕绕,只是……谁信?

李珣先是心火上升,但很快便苦笑起来。

明玑这样子,恐怕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成分更多一些吧,两人同病相怜而已。

更何况,他还是灵机的师尊。

李珣不愿再浪费时间,冷眼扫过,便要再追上去。哪知他身形甫动,耳畔便感剑气呼啸,擦着他的颈侧飞过,其中森然寒意,比任何表态都要来得有效。

李珣身形停住。

“外道邪魔,人人得而诛之。”明玑仙师脸上表情全无,语气却很是古怪。

李珣听这话己不知几千几万遍,他自己也说了不下百遍。每次听来讲出都是正气凛然,却没见过像是明玑这样无奈的。

他怔了怔,然后便笑起来,“诛邪斩魔,确是正道义举……我一路上见得贵宗不少修士惨死,凶手不言自明,你不去诛了她么?”明玑垂下眼睑,语气却忽然变成前所未有的坚决:“正要前去。”在李珣大笑声中,血影妖身爆发式地启动,冲破了明玑布下的剑气屏障,瞬间远去。

稍后一线,明玑也驭剑直追,可是他的速度与李珣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便远远落后,最后被彻底甩开。

“血魔爷爷饶命,血魔爷爷饶命啊!”东去的江边,浪涛阵阵,却也压不过声声惨嘶求饶的杂响。江滩上倒卧了四五具尸体,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叩头如捣蒜。只求面前的魔头饶他性命。

李珣面无表情一脚踢出,直接震碎了汉子的五脏六腑,顺便将其精血吸噬干净,至此,眼前再无一个活口。

自从李珣远离了连霞山脉,己经是第四天。

在这四天里,李珣见识到了青吟仅作为一个修士所其备的实力和资格。精纯的太虚元化神光使这女修的气息可以随时化入天地微尘之中,和光同尘,时聚时散,使得她速度虽然不如李珣,却时东时西,忽南忽北,总是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尤其是进入通玄界中部修士较密集的区域后,更是如此。

已经是连续第三次,在李珣捕捉到她的气息,行将追杀而至时,她利用过路的修炼修士作掩护,误导李珣的感应,每每成功脱逃。

一次两次还好,待到李珣第三回扑空,心中积压的暴戾杀气终于爆发,将这伙结伴而行的散修杀了个干净,勉强出了口恶气。不过,耽搁了这段时间,青吟的气息更是鸿飞杳杳,寻之不见。

李珣可以感觉到,这几天,以太虚元化神光为基础,青吟应付他灵觉感应的方法越来越多,虽然两人仍是一追一逃,可主动权却似是慢慢从他手上交了出去。

这时候,李珣才真正理解,当年以钟隐惊天动地的神通,也无法将三散人等一众魔头斩草除根的缘由。

一个狡猾如狐的高手一心要逃命,实是再容易不过了。

他转过身,看着滔滔东去的大江,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些天追逐战的细节,开始逐一回放。

其实,李珣不是没有追上过青吟。

在出连霞第二大,他就同青吟再打了一场,只是被青吟突然激发出的斩空剑的威能阻了片刻,才又被其逃脱。

说实话,李珣有点疑惑。

就交手的两次来看,感觉中直面斩空神剑的威能,虽依然寒意彻骨,锋锐无匹,却也不像最初在坐忘峰下,远隔千里仍如坠冰窖的强横。

仿佛当时的经历,仅仅是记忆中的某个错觉,并且,李珣的危机感应也日趋减弱,在今天早上彻底消失,而这也是他跟丢青吟的原因之一。

“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李珣不止一次地这么想,“也许斩空剑里保存着钟隐的力量。可却是有容量限制的,用的越多,消耗就越快,眼下被青吟用光了?”如此想法,倒也合情合理,不过这无法解释青吟甘冒奇险,回山抢夺神剑的疯狂举动。

李珣百思不解,只能再次放下,呼出胸口积闷的浊气,目光越过江面,看向对岸连绵的山石轮廓。

此时太阳临近落山,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李珣的心情便如此景致一般无二。

“往哪边去呢?观其行止,似乎是要向南,南边……”正思忖间,他心头忽有所感,身形一晃便越过江面,再向南行了十余里路,即将到达石山之下,他身形倏然消没,连个影儿都不见。

稍过数息,西方天际,数道极强的反应压过来。

两道一先一后飞掠的人影,在空中刻下两道清晰的虹光,就从李珣原本站立的大江对岸飞过,排开的元气乱流彼此交缠碰撞,余波所及,石滩破碎,江水分流,威势极为了得。

李珣眨了眨眼,身形一动不动。因为他感觉到,在飞天的二人侧方,还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飞掠。

和天空那两个目无余子的家伙不同,此人敏锐地察觉到。江滩卜横卧的几具尸身,在事发地点稍做停留,才又朝飞天二人追了上去。

就是这停留的空档,让李珣分辨出了来者的身分。

“蚀神刀?对了,这里已经是明玉山地界,离朱勾宗倒是不远。”这个以暗杀、炼器之道名闻天下的宗门,与他颇有纠葛,原本的朱勾九杀便是因为他变成了七杀,而前段日子,还由“七杀”中的四人阴攻于他,最后不了了之。

李珣生出了好奇之心,不止是因为看到了蚀神刀这老对头,还因为刚刚在遁光人影闪过时,他的利眼看清了两人的面目。

后面追击的,是不久前刚被他毁去招牌的疫鬼勾刁子峰,而前面那位,也是老朋友了,正是与他称兄道弟的四空千宝阁候补阁主,箕不错。

也不知一别经月,这胖子把“候补”的帽子摘去没?

意外见到“故人”,李珣的心情倒有些好转,他想了想,干脆蹑尾追去,便当是散散心也好。

第七节 野心

李珣大约尾随了小半个时辰,前面追逃的三人终于停下来。

疫鬼勾和箕胖子面面相对,而蚀神刀仍旧隐在暗处。在李珣在这旁观者看来,儿人的杀意倒都不怎么浓厚。

箕胖了似乎是跑不动了,双手扶膝,夸张地喘着粗气疫鬼勾连汗都没掉一滴,瘦高的身形如鬼魅般欺上,又在距离箕胖子十尺处停下,冷笑道:“箕阁主,怎么就不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你们朱勾宗就算比不上落羽宗。这跑路的本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哎哟。可真叫一个累。”疫鬼勾听他在这儿胡扯,瘦长青黑的面孔也是笑吟吟的,黄浊的眼睛则没有半分波动。他虽是丑陋,一身气度确实不凡。等箕胖子发完牢骚,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话。

“不跑也罢,咱们跑了一路,也不是只为看箕阁主的尊臀来的。现在,箕阁主是否可以将偷去的鬼灵珠串还来了?”

“刁老哥这是什么话,谁偷你那鬼灵珠串了?”箕胖子一脸无辜,但看疫鬼勾脸色阴沉下去,忙又笑道:“那怎么能叫偷呢?敝人拿来那串珠子,其实也没什么用,只是借用一会,请刁老哥——嗯,还有邹老哥两位,走得远些,大伙儿好说话罢!”见他信口胡诌,疫鬼勾气极反笑,不过,听到他叫出蚀神刀在宗门也有近千年未用过的姓名,以疫鬼勾的阴沉老练,竟也不免略吃一惊。

这不仅证明,箕不错对隐身在侧的蚀神刀有所感应,而且也有一个极具水平的信息管道。

这大概就是他能够在众人眼皮之偷走鬼灵珠串的原因了。

他不愿再和胖子纠缠下去,踏前一步,声音转冷:“将珠串还来。”

“不错,这借了的东西,自然要还的。”箕胖子倒是欺软怕硬,点头哈腰,眼睛笑得都要哒成两条缝,手腕一翻,现出掌心处乌黑珠串来。

这串珠了看起来都是木质,却又乌黑发亮,其上还分别镌刻有复杂玄奥的花纹,在胖子肥白的手心里,似乎蒙了层淡墨色的雾气。

疫鬼勾极是着紧这件宝贝,黄浊的眼睛也是一亮,踏前半步,周身气机绷得紧了。

这一下,便让箕胖子猛地后跳:“慢着。刁老哥,咱可是没恶意。你不能动手!”疫鬼勾的眼神变成了刀了,狠剜在箕胖子脸上。但很快的,这个顶尖的杀手便调适过来,眼睛微眯,从眼缝中透出的黄芒,更像是毒蛇眼里的幽光。

箕胖子肥手连摇:“俺可没有半句谎话,是真有事和老哥你商量。其实刁老哥你也知道,你家那位师弟实在不是个肚量大的。要真在明玉山上说话,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疫鬼勾冷笑一声:“千机师弟如何,还轮不到你……”

“千机?千机老怪?贵宗宗主?”箕胖子怔了怔,旋即叫起撞天屈来:“这个误会可大了,俺说的令师弟,可不是那个……咳咳!”说话半截,便被疫鬼勾阴森冷绝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边胖子见好就收,疫鬼勾也知道是自己不小心入了套,失言之过,也只能自己吞下。

他日光向侧方一闪,暗道幸好随来的是蚀神刀,换了旁人,恐怕又是个麻烦。

还好,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越是不顺,疫鬼勾也越发冷静。他感觉到了,眼前这胖子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话里话外,圈套无数,偏又颇有深意,不可等闲视之。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箕不错,我敬你是一宗之主,才和你多说几句。可你若是再这么没个正形,不顾丢了你们宗门的脸面,那也休怪我不和你客气了。”他这话也算是掷地有声,箕胖子目光一闪,态度果然正经了许多:“好极,刁老哥确实是快人快语。当然,前而的俺也赞同,贵宗宗主,心眼确实小了些……”箕不错突然明着指责千机老怪的不是,倒让疫鬼勾略吃一惊,他本能地想要阻止这危险的话题,可他又看到,箕胖子手指内勾,将珠串勾在食指上,晃悠悠地转圈。

“这串鬼灵珠,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九个珠子,倒有三个是次品。以刁老哥你的身家,本不至于在乎这档次的东西,不过,日前俺听传言说,前些日子在西南从林,老哥一不小心失了疫鬼?”胖子这是明揭他的伤疤。顺便试验这杀手忍耐的底限。

疫鬼勾终究不是常人,此时脸上竟还能笑起来:“不错,血魔横空出世,奇功邪法层出不穷,我不是他的对手。”听他如此坦白,箕胖子也点头笑道:“血魔俺也见过几次,确实十分厉害。不过刁老哥也不要气馁,通玄界的强弱分际,从来不是一成不变,安知以后没有复仇的机会?”说着,他小眼一眨,随口又变了话题,长吁短叹地道:“刁老哥失了疫鬼,辛辛苦苦闯下来的名号便有些受损,便是俺想起来,都不禁替老哥觉得心疼。”

“如今老哥用迭毒法催化鬼灵珠,想必也是要重新获得一只疫鬼吧?只是,迭毒法毕竟只是速成之法,后患无穷。刁老哥也是此界有名的人物,怎么虑不及此?便是俺这外人部知进,疫鬼成形之前,需是天生天养才好,强行催化,日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疫鬼勾一身修为,在疫鬼身上至少有三成,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关键。只是,天生天养的疫鬼好找,可要真正如臂使指,尚需精炼、养气、通心等诸般磨人的步骤,没个两三百年,休想有所作为。

此时的通玄界风波四起,指不定哪天便有大祸临头,他哪有时间慢慢培养。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在这上面,箕胖子分明有些文章要做。

对疫鬼勾而言。事态本就糟糕至极,就算生出变化,变得更糟的可能性也是极低,所以,他冷眼看向胖子,唇角抽动两下,道:“箕阁主是什么意思?”

“俺的意思是……”其不错拉了个长调,方又笑道,“刁老哥好看不起俺们千宝阁呀?”他先放出一个大罪名,在疫鬼勾皱眉头的时候。手指一挑,竞就这么轻易地将鬼灵珠串还了回去。

这时,疫鬼勾已经志不在此,随手接过,口中则道:“不知有何得罪之处?”箕胖子呵呵一笑,双手拍击,脆响声中,魔术般变出一个竹筒来。

竹筒约有单手合握粗细,三四寸长,呈枯黄颜色,上而全无纹饰,好似随便从哪根毛竹上砍下来的一段竹节,不起眼的紧。

然而,疫鬼勾一见此物,身子便绷得紧了,竟是忍不住再跨前一步,而这回,胖子却没有跳开。

箕胖子将竹筒拢在手中。上下晃了晃:“刁老哥若不是看不起俺们千宝阁,为何失去疫鬼之后,不到敝阁去问上一问?这小玩意虽是珍稀难见,但敝阁长年在外收集宝物,总还是有所得的。”他抬眼看疫鬼勾的表情,旋又哈哈一乐,粗大的手指就那么拧开了竹筒的盖子,同时,尾指在筒身一敲,噗噗浊音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筒身里跳出来。青灰的毛皮几乎要融进渐渐沉暮的夜色里。

这下不只是疫鬼勾,便是远在数里外遥观的李珣也生出了兴趣。他将目力用至极处,也能较清楚地看到,竹筒里跳出的小小身影,染然是疫鬼没错。

作为击杀上一个疫鬼的罪魁祸首,李珣对这小东西倒也有几分印象。莫看它此时在竹筒上爬上爬下的可爱模样,真是战斗起来,李珣也觉得有几分头痛。

尤其是疫鬼超绝的速度。还有尖锐如针的长喙毒腺。

当时疫鬼只一个照面,便麻痹了他的一条手臂,且注入巨量毒素,若非血影妖身可同化一切污秽邪毒,李珣又及时借蚀神刀的锋芒,断臂自保,否则在朱勾四杀围攻之下,结果还真不好说。

此时从竹筒里跳出来的小东西,虽说个头小了几十倍,只不过有姆指大小,但形貌体态,确是疫鬼没错。而且,观疫鬼勾的神情,这小东西的价值,恐怕相当昂贵。

“这只疫鬼,乃是敝阁于七百年前擒来。一直养在五毒窟里,不是兄弟自夸,若只是天生灵物,兄弟也没脸称它一声宝贝。这灵物之所以为宝,就是因为这七百年中,敝阁以独特方式饲养训练,所费甚巨,更重要的是,前后两代技师,都有极大心血倾注其中,使其超出天生灵物的范畴,成为一个宝贝,活宝!”箕胖子舌灿莲花,卖力推销自家的货品:“七百年的疫鬼,表面上比不过刁老哥那只有两千年火候的,可放在修行、实战中,兄弟却可打包票,绝不比老哥之前的那只差上半点儿。”

“这小家伙早己通灵,体态精神均在最佳状态,今日老哥拿了回去,只需用上数月时光培养炼化,便可使用。论速度,比催化鬼灵珠还要来得快捷,而且女全无后患,岂不快哉?”疫鬼勾死死盯着趴在竹筒上方的小疫鬼,面颊抽搐。全凭着千年修为,顶住心中贪念。他深知箕胖子不会轻易将如此灵物让出。但也不会只是拿出来让他眼馋,后面便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时段了。

至于强抢……他目光朝蚀神刀所在的方位一扫,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有灵诀催动的疫鬼是相当脆弱的,要是箕胖子狠下心,翻掌间便能置疫鬼于死地,到时他到哪儿再找这样一个宝贝去。

他沉默半晌,布下了足够的心理防线。才勉强平静地开口:“这疫鬼确实是我急需之物,箕阁主既是有意卖出,还请说个价钱。”他想让箕不错先开价,哪知胖子更是狡猾,笑眯眯地不吭声,只拿眼睛瞅着他,确实稳如泰山。

疫鬼勾暗骂一声,试探道:“箕阁主之前拿了鬼灵珠串,莫不是对这件宝贝感兴趣?”箕胖子“哈”地一声笑。更不言语,只将竹筒一敲,那小疫鬼便听话地钻了进去,他再慢条斯理地拧上盖子,一副谈不拢大家散伙的姿态。

疫鬼勾的脸色青黑转成惨绿,两眼中幽幽的闪光,更是在急躁中透出了丝丝杀意。但他也知道,之前自家的报价实在是不地道,鬼灵珠串虽也勉强是件宝贝,但箕不错身为四空千宝阁主,手上奇珍异宝无数,又怎会看上这么件三流货色。

可疫鬼勾又奇怪了,既然这厮手上绝不缺宝贝,干嘛摆出要和他谈货论价的姿态?

莫非这胖子有个大仇人。要他去做老本行?

越想越是这么个理,疫鬼勾吁出口气,丑脸上露出笑容:“当然,我们朱勾宗向以炼器、暗杀起家,大伙儿都是买卖人,箕阁主或许也有什么生意照顾,若是……”他话未说完,箕胖子便猛地击掌,大叫正是如此,险险没把手中的竹筒给拍碎了。

疫鬼勾眼睛都要突了出去,看到竹筒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此时,他知道生意成了,姿态便稳重许多,“如此甚好,箕阁下且提出人名。只要在敝宗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必取其性命,以换取……”

“刁老哥真是爽快,有此态度,什么生意不能成?不过,谁说要杀人的?”箕胖子睁大眼睛,又露出无辜样貌,接着便将手连摇。

“敝阁说到底是都是生意,做生意便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哪有动不动取人性命的道理?”疫鬼勾心中暗叫一声苦也,知道又入了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那是敝人想得岔了,箕阁主的意思是……”

“刚刚老哥也说了,贵宗以炼器、暗杀起家,既然不是暗杀了,那自然便是另一样,俺主掌四空千宝阁,收集此界法宝正是应有之义,日前忽然动念。想到贵宗有一样宝物。十分合俺的胃口,故此才请出刁老兄一会,商量下是否能以疫鬼交换。既然老哥说没问题,那俺便说了……”完全不等疫鬼勾反驳其言语漏洞,箕胖了己经飞快吐出一个名称。

“干天火灵珠。”

“不可能!”疫鬼勾脸色本就青黑,此时更是难看到无以复加。

“那是宗门炼器的神物,若无此珠,宗门炼器时如何控制火候?箕阁主,你这是要拆我宗的根基!”若是失了干天火灵珠,宗门立世最大的依仗之一,此界最阴毒的暗器“小朱勾”,其炼制的成功率便将降到一个不可接受的地步。几百年后。甚至会成为绝响。如此要紧之物,别说一个疫鬼,便是十个百个。他也不会换!

他断然拒绝的同时,侧方,一直隐起身形的蚀神刀突然迸发出有如实质的杀气,将箕不错笼罩其中。

胖子哎呀一声,有些狠狈地后退,手上更把竹筒捏得“咯吱”乱响,听在疫鬼勾耳中,疼得他的心口都揪了起来。

“错了,错了,俺错了还不成吗?”胖子哇哇大叫,“俺也是没想到那珠子会那么贵重。你们宗门可是没把那珠子摆在重宝之列呀!”蚀神刀杀意陡消,哥俩儿隔着一段距离,面面相觑。

又上当了这胖子三言两语,便将干天火灵珠的重要性暴器无遗,这厮实在是个套话的高手。

疫鬼勾心中生出浓烈的不样之感,他死盯着箕不错,要看出他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箕胖子没有让他失望,脸上的尴尬全无半点做戏的成分,且猛力摇头:“实在是对不住,其实,俺只是听说,贵宗精通炼器,颇有几颗用以控制火候的火灵宝珠,这正合俺近期的目标,所以便随口提了个名头较响的,却不想没想那珠子对贵宗这么重要,是俺轻率了。”胖子言辞越是诚恳,疫鬼勾心中便越是发虚。

若是平日。他绝不会多说一句,将这祸害一刀劈了了事,可眼下偏偏有求于人,只好强行忍耐,却止不住一步步落向下风。

箕胖子见火候己足,便用肥手摸着下巴,做出沉吟的姿态,停了会儿方道:“其实只要是个质量上乘的火灵珠便好。我听说,贵宗还有一颗宝珠,似是叫日轮珠的,和干天火灵珠倒有几分相像,都是火灵聚合生成,要是我要这珠了,总不会再撼动贵宗根基了吧?”疫鬼勾终于恍然大悟,却又觉得满嘴发苦。

狗屁的干天火灵珠,这胖子分明一开始就是冲着日轮珠来的,看着有商有量,十分好说话,可一句质量上乘便将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封死。

未勾宗里,火灵珠确实有那么几颗,可是能被千宝阁主称之为上乘的,除了干天火灵珠,便是这日轮珠了。

也正如箕不错所言,日轮珠的重要性远不比上干天火灵珠。用此珠换疫鬼,相当公道,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跳不过去的门坎。

日轮珠乃是朱勾宗宗主、千机老怪颇喜爱的随身之物,自从得到后,几乎从不离身,老怪还专门为此珠设计了一套应用法门,以发挥此珠的功效。若想要从他手里拿到这珠子,且转手换出,势必得要好好地同千机“打交道”。

可要命的是,四九重劫以后,疫鬼勾与千机这位掌宗师弟的关系每况愈下,近些年来更是形同路人,要想从对方手中得到日轮珠,只用脑子想想便觉得头痛。

然而,相较于疫鬼的重要性,还有之前那颗狮子大开日的干天火灵珠,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当然,疫鬼勾仍要有所保留,他还想着再讨价还价一番,只是这时候,箕胖子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这里是敝宗饲养疫鬼七百余年,积累下来的心得体会。其中还掺有百兽宗一些驭灵法门。自从百兽宗星散。这些手法几成绝响……”

“成交!”疫鬼勾当机立断。

这些报酬已经足够他弥补他日后的损失,尤其是百兽宗的驭灵之术。正是他以前饲养疫鬼时,最缺的东西。若是能将这些手法参透,与疫鬼内外交攻,他的修为几乎可以稳进真一境界,至少能省他三百年苦修。

为了这法门和疫鬼,他便是和千机老怪彻底翻脸,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箕胖子表现得极其大方,在疫鬼勾答应之后,竟甩手将玉简抛了过去:“这是敝人的订金,无论买卖成或不成,都己是刁老哥您的了。毕竟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嘛!”疫鬼勾接过玉简,有些失神,但锤炼千年的心境不是那么容易被唬弄的,越是接近成功的边缘,他也越发清醒。

他忽地心中一动,翻目盯着箕不错的胖脸,那点灵光接合着此界的某些传闻,慢慢将脉络串联起来。

他将玉简收入怀中,猛不丁地道了一声:“箕阁主还没削去候补的帽子?”

“难哪!”箕胖子完全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反而表现出一副对疫鬼勾推心置腹的样子。

“阁里那些长老一个个脑子比愉木疙瘩还硬,设下的试炼一个比一个更难。这回要贵宗主的日轮珠,还有老哥你帮忙……想当初,那群老不死竟然要俺去鲲鹏老妖的东海老巢里取东西,啧,那才叫一个险啊!”疫鬼勾面目微微抽搐,好险没一拳头将胖子的大脸轰烂,不过,有个疑问倒一直盘桓在他心里,稍做考虑之后,他问了句:“能有箕阁主这样的人物主掌千宝阁,当是贵宗的幸事,为何贵宗长老还要重重设障,多生事端呢?”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以箕不错的手段经营千宝阁,早该将内外弄得铁板一块,如何会让那些老不死的牵着鼻子走?

其实,这也是隐身在旁的李珣的疑惑。

越是和胖子见得多了,越觉得此人心机深沉,手段软硬兼备,十分了得,为一宗之主足矣,可是这胖子偏偏表现出奇怪的好脾气,任由那些长老支使,完成一件又一件惊险艰难的“取宝”行动,这实在是非常诡异的一件事。

箕胖子闻言,哈哈一笑:“若只是执掌宗门这等事,敝人虽不才,却也足以胜任,这一点,敝宗那些老头子也都是明白的。只是,要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冒的风险更多一些,要受的考验,自然要有不同,敝人也是甘之如怡啊。”李珣在暗处冷笑,不过心中又生疑问:“看起来,这胖子颇有点野心啊。不过,千宝阁虽是财力雄厚,可是要扩张,又该往哪儿扩?”显然,疫鬼勾也是这样想法,再看胖子时,眼中意味便大有不同。不过千宝阁位于通玄界东边,和朱勾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没有切身相关之事,他也不准备深究。

哪知,箕胖子忽地道出一句:“其实说到大生意,这里还有关于贵宗的一些事项……”话音方落,四道冰刃般的眼神便都投射到他脸上,较之先前的杀意冲击,只有更强。

偏偏胖子全无异样,连肥脸上的笑纹都没有丝毫变化。

“不只是贵宗,在俺的想法里,除了贵我两宗,还有雁行宗、千帆城,如此共计四宗,足以做出一些事情来了。”先前胖子身边还是寒意凛然,但当他再说出后面两个宗门,疫鬼勾和蚀神刀的杀意反都又缓和下来。只因胖子提出来的四个宗门,都不是过于强势的力量,甚至除了朱勾宗以外,其他的宗门均是远蹈世外,不怎么介入通玄界的争斗。

显然,胖子不是在搅弄什么过于危险的事情,凭这几个宗门,也搅不起来疫鬼勾与蚀神刀对看一眼,丑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这倒有意思了,不知箕宗主有什么打算?”箕胖子却不急着回答。反而扳着指头。一个个数过来:“千帆城一贯在天星海窝着。只是论炼器之术,却是举世无双,说实话,便连贵宗也要稍逊半筹;雁行宗里一个个都是神秘兮兮,可是立宗数万年来,除了听墙角、挖地洞的手段让人生厌,他们散出的情报,通玄界也是离不开的。”

“敝宗不必说,搜罗天下至宝,买卖交易,当是有口碑在,而贵宗炼器、暗杀之术双壁辉映,亦是通玄一绝……”在两个朱勾宗杀手面前,胖子摇头晃脑,如数家珍,末了忽道:“咱们四个宗门排在一起,两位可感觉出,里面有什么相似之处没?”两人傻愣在当场。

依二人的老练,本不至于这么不济。只是胖子口舌伶俐,说话时弯弯绕绕又太多,使他们的思维不自觉地跟着转圈,此时的灵敏度大不如前,一时间还真想不通透。

胖子“哈”地一声笑,不管疫鬼勾杀人的目光,用手中竹筒在另一边手心一敲,一语道破天机。

“咱们四宗。可是通玄界里,最纯正的商家!让俺说。除了贵宗偶尔去打打秋风,争一下地盘之类,子帆、雁行以及敝宗,几乎就是靠着各家的买卖维持生计。与其他那些一门心思修炼、打杀、师徒传道的宗门,可是截然不同啊。”吃他点透,疫鬼勾心思更重,当先反应过来,点头道:“这倒不错,这些年来,贵宗的生意倒是越来越红火,千帆城和雁行宗更是不差……只是,这又如何?难不成,其阁主要发起一桩涉及各宗的大买卖?如此,敝宗还是有点兴趣的。”箕不错嘿然摇头:“刁老哥现在就是揣着明白装胡涂了。俺已经说得这么明白,这不正是俺说的扩张么?只不过,不是敝宗一家独断,而是联合四宗。生成合力。”

“大伙同是做生意的,本身也没什么太尖锐的竞争冲突,串联起来绝非难事。”

疫鬼勾哦了一声,脸上分明没有兴趣:“终究都是做生意,你赚你的,我赚我的,串联也好,分散也罢,也没什么意思。”说到这儿,他又刺了箕胖子一句:“箕阁主的心思倒是挺大。”

第八节 重压

“这个,倒是与野心无关。”箕胖子倒是首次皱起眉头,做凝重状,“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实是时局变动,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吧。”

疫鬼勾闻言,眼皮跳了跳,却仍未松口:“箕阁主此言当是危言耸听了吧。”

“哪儿的话?以刁老哥和邹老哥的超凡见识,焉能不知此界动乱将至?”箕胖子瞪大眼睛,一脸激愤,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眼下散修盟会起于北极,纠集此界百万散修妖魔,一副同天下为敌的态势。而诸宗内部,西联和正道九宗面恶心不和。三股势力各不相让。彼此攻伐,堪称是通玄界存世以来,未有之大变局。”

“咱们这些未曾拉帮结派的星散势力,活在三方夹缝之中辛苦点也就罢了。若是最后,一切恢复正常,自然最好,可如今散修盟会势力庞大,古音多年经营,使得此界散修妖魔与诸宗修上之间,矛盾仇怨日积月累,终于难以调和。”

“万一此界形势有变,这些怨气喷发出来,亘古以来诸宗并立的局势或将彻底变革,那时,西联和正道九宗都是抱成一团,或许能撑过去,而我等散户,又该如何适应那改天换地的震荡?又如何保证,你我宗门能在这冲击中,还稳稳站着,免遭灭顶之灾?”在旁的李珣听得睁大眼睛,若非时候不对,他真要鼓掌赞叹了。

也许这胖子是故作惊人之语,可他这段话里,分明将古音最大的谋划条理清楚地交代出来。

此人的大局观当真是非同小可,这下,本己有去意的李珣。倒还真想听听,这厮接下来的手段。

闹腾了半天,眼下才是高潮之处啊。

疫鬼勾眉头跳动,显然心中有所触动,但面上却仍笑道:“箕阁主未免想得太多了,世态虽有变化,可要说散修盟会能改换此界面目,也是太过荒谬。”

“要真说荒谬,俺也不否认。只是未雨绸缪,总比坐吃等死来得强些。风雨将至,总是不准备蓑衣的人吃亏。”箕胖子说着,忽地斜眼看过去:“话又说回来,要是说刁老哥你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我还真不相信。据我所知,贵宗在古音身边,可也是插下了人哪!”

“胡说,哪有此事?”疫鬼勾刚说完,忽又省得箕胖子的意思,脸上颜色便有些阴沉。

“你是说那个?哼,她千多年便从寒玉勾变成玉散人的姬妾,成为妙化五侍中人,如今更己是一杯黄土,你何必扯到她身上!”李珣立知,两人谈的是前些日子身殉在剃刀峰下的商侍。

箕胖子脸上倒是很惊讶的样子,他奇道:“怎么,原来你们和我们这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刁老哥忘了?妙化五侍中,排第二的商侍是你家师妹,而排老四的征侍,就是俺的小师姑啊!她当年也是被古志玄掳了去,不过,近段日子,倒是和宗门里恢复了联系。”一言即出,旁边的三位,心中都是巨震,不过,李珣很快便觉得,这话里怕有不尽不实之处。

要说征侍的身分,他是信的,可因为有羽侍的例子在前,妙化五侍受到的禁制,他最清楚不过。

玉散人所下禁制,其中根本不存在自动解除的可能,所以“恢复了联系”之类的话,其中恐怕大有值得深究之处。

究竟是征侍主动与宗门联系呢,还是恰恰相反。

正提神准备倾听下文,忽然明暗两处,四人都是心头一跳,先后生出感应。

李珣最为敏锐,瞬间便把握到波动的方向,扭头看去。只见暮色天空之上,先是星星点点闪动,数息之后,破空之声大作,虽是从一个方向过来。那音波却仿佛起自四面八方,凌压而下。

等到地面上的人们再看第二眼,整个天空都亮了各色剑光汇聚成滚滚大潮,由北方而来,奔流向南,转眼。剑光大潮的前锋,便从诸人头顶碾过。而后继者仍源源不绝。扩散的音波前后相迭,使得大江之水翻滚震颤,连江涛声都被压得儿近于无。

数百?成千?

上万?

李询无法计算。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

他近日来一直以修为精进为傲,自以为可以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然而此时他明白了,也许常态下的通玄界是这样,但在这由无数修士汇集成的宏伟力量前,莫说是他,恐怕就是钟隐,也要有多么远,逃多么远。

这一刻。古音所讲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

另一边,疫鬼勾的脸上,映着五颜六色的剑光。越显妖异丑陋。只是,他所有的感觉都已麻木了,只懂得仰头看天,半晌无言。

他身边的箕胖子声嘶力竭地喊叫,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嗓音在隆隆的声浪中显得不那么微弱发颤。

“散修盟会大举南下了……如此声威,除了大千光极城十万金甲,有谁可正而当之?”

“十万金甲也不顶个屁用。”疫鬼勾终于懂得开口说话,脸上仍忍不住抽搐:“不说散修盟会的几个执议,还有通言堂的三百高手,单只是四方接引。挤去水分。二三十万也是有的……若要迎战,除了躲在宗门内,依靠护山禁法强撑着等死,谁要正面对战,都是死路一条!”话刚说完,疫鬼勾又是两句粗口爆出来,此时,天空中的剑光大潮终于过了大半。他这骂声便显得分外响亮。

明暗两处,四人都是过了一会,才从心灵的震撼中缓过劲儿来。

此时再看箕不错,疫鬼勾便觉得这胖子眼光高远,实在了得。也不必再管那什么征侍商妾了,只看那成千上万剑光碾过的声威,便知道,胖子所讲的改天换地,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这剑光大潮一路南下,又会有多少人生出上面那个念头呢?

疫鬼勾的脸色和缓下来,突然向箕不错拱手一礼,“箕阁主所言,实在是一语中的,是兄弟之前怠慢了。”

“哪儿的话,刁老哥不必如此。”箕胖子忙拱手回礼,旋又苦苦发笑:“说实话,俺真的只是想想而己。可又有联能想到这种场面?直到现在,俺腿肚子还转筋呢!”两人都是磋呀不己,这时候,旁边的蚀神刀也不再独立一旁,缓步走来,胡子拉碴的脸上。却看不到神色变化的痕迹。

箕不错忙向他招呼:“邹老哥,你觉得这一波人马。是要杀到嘟里去的?”蚀神刀略一摇头,仍不说话。

倒是一旁疫鬼勾接过话:“最大可能当然是直赴玄海,不过前几日幽魂噬影宗那边的变化,倒可能让玄海之会无疾而终既是如此,他们也有可能去东南林海。”箕胖子摸着肥厚的下巴,沉吟道:“若传说属实,要想进入玄海幽明城。曲径通幽便绕不过去,去东南林海的可能性确实不小。只是,两位老哥,你们觉得古音那女人,真的会看上区区一个玄海幽明城?”朱勾双杀都是无言,箕胖子见气氛沉重,忙哈哈一笑道:“不管怎么说,北盟人马己经过了贵宗的范田。也不会突然杀到东海上。咱们暂时不用担心家门安全。”

“就把这头痛的事,交给西联和正道九宗那些大头去吧,嘿嘿。还有那个血魔百鬼。要想保住雾隐轩,可真是难喽!”疫鬼勾也笑了一声,随即与蚀神刀交换个眼色。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倒是箕阁卞方才所言的联盟之事,我俩愿闻其详……”三人再交谈了两句。使准备一起离开,毕竟这里并不是个适宜的谈话之地。

李珣暗中呸了一声,虽然好奇心未减,却绝了跟去的念头。因为箕胖子说得不错,确实到了让他头痛的时候了。

夏日的东南林海,是一年中生命最茂盛的时竹。一般这个时间,也是通玄界的修士到此采集、狩猎、修行的时候。

不过,今年的东南林海,修士们的焦点不再是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而是延续了前几个月的热情,在茫茫林海中,寻觅那个缥缈不定的目标。

很多人已经连续努力了几个月了,他们一直在林海里来回穿梭,几乎与外界隔绝。不过,随着新的修士加入进来,口耳相传中,外面的信息混杂在真假难定的谣言里,仍以相当快的速度在众人间传播。

“百鬼占了雾隐轩,旁边还有水蝶兰。”

“百鬼即血魔,血魔是百鬼。”

“西边好像找到了雾隐轩的入口,但儿个高手转眼就被杀了。有人在林子里肴到了水蝶兰,这女魔头正藏在暗处害人呢。”

“幽魂噬影宗亡了,百鬼正在赶回来。”

“你的消息早落伍了,血魔明明杀去了明心剑宗,还抢走了钟隐遗世的宝剑!”

“胡说,抢走宝剑的是另外一个。血魔被星矶剑宗的修士堵住了,啧,天垣翁亲自带头,要和他拼命啊。”

“胡涂蛋。此血魔非彼血魔,天垣老儿堵住的那个,不是百鬼,而是另一个人。据说,那人一身修为才真的是惊天动地。星矶剑宗举宗十二位真人级高手,又布下周天三垣剑阵,才半灶香的工夫,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天坦更是被打碎了半边身子,到现在还生死不知呢!”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星矶剑宗碰上的是血散人……”

“嘿嘿,这位老兄,没见识就不要编瞎话。这里有谁看过水镜宗发往各宗的剃刀峰大战的影像?老子看过!而且,亲耳听到一位大人物讲解。血散人?告诉你吧,血散人就在百鬼身边,而且早就被炼成了幽玄傀儡,这可是西联诸宗公认了的!”

“不错,星矶剑宗对上的那个,绝不是血散人。传说那是个女修,还很漂亮呢。”在东南林海的各个位置,都有这样的窃窃私语存在,或真或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谁也不敢说能从中分辨出有价值的信息。便如一堆无头苍蝇,在林海中乱撞。

可是,在招体的混乱中,仍有一小部分人马,通过有效的组织和精心的布置,借用东南林海内丰富到过头的人力资源,逐步地引导人流,慢慢筛选可能的目标。

孙道士是这部分人马的首领。他本人是散修出身,但四百年前,己被魅魔宗招揽,成为宗门的客座长老之一,此时带出来的修士,身分也都和他差不多。

此时孙道士重做冯妇,混入东南林海庞大的散修群内,一时间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他的脑子相当清醒。虽说一直在暗地里操控人流,翻找雾隐轩,可事实上,他并未寄望于这种粗陋的人海战术能够奏效。

以东南林海的广裹无边,别说数万修士,便是数十万、数百万的填进来,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西联布置他们这波人马的目的,仅仅是在这边砸下一根“钉子”,以做牵制之用。

不管是北盟、正道九宗,又或是百鬼身边的高手群,只要能牵扯到几个重要人物,玄海那边,压力便会减轻许多。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做得也中规中矩。可近几日,新的消息传过来,孙道士便很难有个好心情。

冥火阎罗一代人杰,临死前还做出这么一件事来。这岂不是说,之前诸宗在玄海的布置,全都打了水漂。

他心中转念,手上则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算是消磨时间。

正神游天外的当口,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未到眼前,来人已低叫道:“孙师,徐四哥被杀了。”

“啪”地一声响。孙道士手里的树枝断成数截。

徐四儿是孙道士的弟了,修为虽是平平,却非常伶俐,颇得他的喜爱。此次他觉得行动危险性不高,便带着徒儿来长长见识,却想不到会是这般结果“谁干的?”孙道士切齿询问。

来人抢到他身前。脸上还有些发白:“和前晚上,西边死的两人一模一样……”话音未落,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惨叫,周田迅速安静下来。

孙道士神色阴冷,向报讯的人使个眼色,来人会意。迅速封住自己的气息。周围小片丛林,在过去几日里,己被他们控制。虽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在其中搜索一两个凶手的行踪,还是可以胜任的。

通过手下传来的消息,孙道士身形移位,如幽灵般在林木问穿梭。

对方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孙道士很快就追了个首尾相及,但他马上便惊讶起来。

前方的人影,娇娇小小,只看背影,还是个年未及笄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翠绿衫子,轻绸薄裤,在树梢上飞掠时,便如一只娇俏的翠鸟儿,灵动极了。

孙道士虽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眼下也不免有些迟疑。莫不是找错人了?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侧方,自家包抄的修上赶至,呼喝声中,飞剑流火轰然而去,那少女侧脸瞥去一眼,忽地坠下树梢,速度仍不算快,可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避过剑芒侵袭。

发剑的修士一击无功。觉得颇失脸面。剑光也不收回,破开树干枝叶的屏障,追杀下去,绿叶纷纷落下。遮蔽了视线。

孙道士方一皱眉,眼角忽警见翠影一闪,那少女竟从一个最不可能的方位跳出来,正卡在飞剑与修士之间。

素手一扬,嗡嗡之声大做,数十道冰线迸散开来,将修士上半身笼罩其中。

此时人们都看出来了。少女的修为其实平常得很,甚至不怎么入流,只是手上发出的冰针十分凌厉,应该是件厉害的法宝。

被冰针袭击的修士心中不忿,却也不敢直面冰针锋锐。侧身避开。哪知刚一加速,颈侧一点冰寒忽地便刺入肌肤,随即寒劲透穴穿经,瞬问撕裂体内薄弱的防护,打穿了心窍。

只来及惨叫一声,修士便倒栽下去,眼见是不活了。

少女一击得手,身形丝毫不停,又钻入林中,身影忽隐忽现,十分滑溜。

“贱婢!”被这么一个小姑娘杀了爱徒和手下,孙道士只觉得心火上升,便要痛下杀手。

那少女当真是敏锐之至,闻声回头,竟向这边嫣然一笑,隔着如许距离,孙道士一时未看消她的容貌,却觉得那笑容柔婉灵秀,竞无半点杀戮后的唳气。

微怔之后,他立时明白过来:“好媚术!”就是他这一怔的空档。少女绕到一棵树后。将身形全数遮住。

孙道士不知她又要使什么狡绘,怒喝声,周身潜劲进发,用的是一力降十会之法,转眼便将前方几十株大树连根拔起,其中更有在魅魔宗习得的“打头风”的手法,暗劲专伤人脑,十分阴毒。

少女藏身的大树转眼便给击垮,可是树身之后。却连个人影也无。非但如此,少女的气息也在大树倒折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用孙道士多说,从四方包抄上来的修士便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正嘀咕着。孙道士忽然想起之前宗门交代的一些事项,他的脸面立时僵住。稍停。他忽地举起手。下令道:“大伙停下,立即清点人数,咱们撤出去。”

旁边赶来的手下都是愕然:“撤出去?从哪儿撤出去?”

“撤出东南林海。”见到少女突然消失,再联系宗门的交代,孙道上可以肯定,这少女必定是雾隐轩中的人物。他此来就是暗中给人家下绊子的,如今却照了面,还被杀了两个手下,想必身分已经暴露。再不走就是送死了。

“马上撤离!”孙道士断然下令,“联系卢先生,让他那一波人马接手。”手下虽是不解,可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闻言立时应命,已经聚拢的十几个人影四散分开,准备通知仍在从林深处“工作”的同伴。

孙道士站在原地,为自己的迅速反应而微有自得。

自从得知九幽噬界的消息,他便觉得,东南林海恐怕真的成了是非之地,此时得了机会,自然有多么远跑多远。

修道之途,仍当以性命为重啊。

他面皮抽了抽,正待转身,忽地心跳如雷。与之同时,视界边缘,一株参天大树陡然枯萎、倾颓,继而在森林的微风里,化灰崩散。

只一瞬间。周围手下的气息反应,便少了一半。

他本能地扭头,同时身体向后飞退,然而,转换的视界中,一道血光扑面而来,那污浊的颜色,几乎把他的眼睛挤爆出去。

“血魔?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念头未绝,他已经坠入到永恒的黑暗中。

李珣其实也刚刚回来。

以他的速度,几乎将散修盟会的大军甩出七八天的路程,故而在相关消息流散之前,便赶到东南林海,而稍早一会儿,他就隐在旁边,全程观看了婴宁的种种手段。

相较于超卓的战斗意识,他更惊讶于少女性格上的转变。

他离开才几天?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已经可以收割人命而而不改色了吗?

带着这个疑问。李珣破开虚空,回到雾隐轩中。

在核心小轩内,水蝶兰己经笑吟吟地等在那里,只是不见阴散人和婴宁的踪影。

“你回来啦。”水蝶兰的招呼随意得很,李珣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那淡蓝唇瓣勾勒出的笑容,闲淡慵懒,使他在外界一直紧绷的心慢慢松弛下来。

嗯了一声,李珣坐在小轩的石墩上,放松地伸展肢体。

分光镜并未打开,此时小轩内外,正是满目园林景致。微风四面吹拂,湖水潋滟生波,他忽然间有了些感慨,这就是他的雾隐轩,他的领地,他的家。

他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就在这完全属于他的天地中招呼过后,水蝶兰也不说话,就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素手交叉,托着小巧的下领,微笑看他。

气氛慢慢地有些变化,李珣心中是极享受的。只是又有点尴尬。过了片刻,便敲敲桌面,打开了分光镜,也就将之前的氛围驱散。

水蝶兰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李珣咳了一声,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恢复了几成?”

“早得很呢。罗摩什的天损奇功最损精气,又伤肺腑。我这边起码还要有一年的调养。”水蝶兰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

让李珣把脉探察。随后又笑道:“怎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水蝶兰好像认定了李珣就是个无事不登门的性格,这让李珣心中很不满。

他皱起眉头道:“问问而已,关心下也不成吗?”话刚说出口,李珣忽又想起一事,刚冒出头的气势转眼便掉了下去。

说起来,他还真有一件事,要让水蝶兰帮忙。不过,话扔出去了再拿回来,任李珣的面皮再厚,一时也有点儿脸红,只好转移话题。

“刚刚我看到婴宁了……阴重华搞什么鬼?现在就把小姑娘往外扔,她连‘化气’的功课都没做完吧!”水蝶兰瞥他一眼,收回手去,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只笑吟吟地道:“我看也没什么,旁的不说,阴重华教徒弟的本事,我是真的佩服。你那徒儿也争气,一身搏杀的感觉,倒似天生的一般,从五天前到刚才,己经杀了七个,相当了得呢。”李珣听得有些头痛,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应该还是在坐忘峰上打拼吧,那时他对付的也就是些猛兽飞禽,实在比不过婴宁直接拿众多修士开刀的豪气。

“阴重华在想什么?婴宁的修为根本就不入流,凭她那点修为,要不是有件不错的冰针法宝,打在别人身上,恐怕要把自己给震死……”

“哦。你是说冰魄飞线吧。这个是在东边的擎霄台上找到的,好像是万年前,千帆城大师公输材的手笔,可以纯以机簧发射。飞针的材质则是用牵机冰魄精炼而成。寒毒极重。”

“别说婴宁还有点底子。就算是卜界的凡人持在手中,出其不意之下,不到化虚境界的修士,见血便足以致命,正好给婴宁用。”水蝶兰倒是满不在乎,她与婴宁本没什么牵扯,要不是难得阴散人求她,她才不会放下疗伤的事,在这儿照应着。

李珣能猜出她的心思,也不在意,只问道:“她刚刚被你摄进来了吧,人呢?”水蝶兰随口道:“回房里去做功课了。阴重华说她性情太过柔媚,所以要开杀戒以培育刚强之气,每次杀人回来,都借着胸口那点唳气,行功数遍,锤炼心性,最是要紧不过。”

“那……阴重华呢?”

“闭关。好像是在整理一门心诀,她想让婴宁在入门时便以《阴符经》为根基,以之驾驭天魔舞,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还是真是上心。”李珣嘟嘴一声,依稀记得,他已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不过,提及阴散人,李珣越发好奇她是如何调教弟子的。

李珣还记得那个倒霉蛋“自动赴死”的那一幕,此人差不多就是自己往冰魄针上撞,看似巧合,却无不透出精心设计的味道。可见婴宁心境的冷静、灵动,非但远超同侪,甚至高出了他所认识的大部分人。

此外,之前的闪避、穿插,以及虚实相生的手段,己不仅仅是思路清晰,而是将各个环节都做得尽善尽美,方能显出游刃有余的味道来。这又怎么会是一个刚开始修炼的小姑娘的手笔?

“莫非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或许,他将亲眼看到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崛起。

此时的李珣的功力虽说己可傲视天下修士,可面对如此奇迹,心中也难免有些泛酸,连水蝶性在旁边叫他,都没听到。

“姓李的!”二度开口的水蝶兰加重了语气,李珣猛醒过来:“什么事?”

“我问你呢!”水蝶兰白他一眼,“不用瞒了,你绝对有事。说吧,爽快点!”李珣来不及为自己的信誉哀悼,只有苦笑摊开手:“好吧,是有件事,需要借助你的智慧。”也许还有阴散人的,后面这句话李珣藏在心里没说。听他把“智慧”两字咬得很重,水蝶兰有些狐疑地瞧他两眼,语气也不再大大咧咧的,只问道:“关于……”

“关于钟隐。”这一刻,李珣表现得无比坦然。

在水蝶兰小吃一惊的表情下,他大略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关于幽魂噬影宗的事件,只是一笔带过。

从他回到坐忘峰,在竹楼之前心神失守时开始,一直到青吟夺剑、隔空剑气、四日追杀等事,都说得无比详细。

纵然李珣口齿清楚,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交代清楚,末了,他方说出自己的担忧。

“我身上带着钟隐烙印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骨络通心之术,差不多是自家修为的根墓,万一钟隐在上面动了手脚,恐怕到头来,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水蝶兰秀眉颦蹙,并没有嘲笑李珣的谨慎,而是伸出手来,探察他周身气机变化,半晌方道:“我和钟隐不熟,只听传言,感觉他不是会在暗地里下绊子的人物。当然,谨慎些也好。上回在这里,我便觉得你那骨络通心之术有些大魔万相的味道。这种艰深的法门,要说是为你量身订做……尤其是短时间里弄出来的,也有点说不过去。”

“这样吧。叫上阴重华,且把你那幽一也放出来,我们三个合力,从头到脚,检测你的周身气机,用这种笨法子,比什么都稳妥。”这也是李珣的打算,他自然同意。两人当下起身,走出轩外,并肩朝阴散人闭关之处走出一边走,水蝶兰也向他解释另一件事:“至于你心神失守或者心志被夺的问题,如果从幻术层而上看,应该是被钟隐种下了‘种子’一类,平日没问题。但特定情况下,会诱发其中的效果。只是,若你的道心稳固,没有可趁之隙,就算钟隐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你没法。”

“道心稳固,谈何容易。”李珣频频摇头水蝶兰也是见识过李珣心魔失控时的场面的,她深知李珣心神的裂隙不在别处,就在钟隐身上,闻言只是一笑。

此时,二人已经来到阴散人闭关的小屋前,水蝶兰要去推门。忽又想起了什么,突地伸手,揪住李珣的衣襟,硬把他上身扯得前倾过来。两人面面相对。鼻尖儿乎都要碰在一起。

水蝶兰编贝似的玉齿轻挫,森然道:“阴重华这几日净传授你那徒弟古里古怪的玩意。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旁的我管不着,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若还敢做出什么丑事,我要你好看!”这么一折腾,两人路上积蓄起来的凝重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李珣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水蝶兰的用心,他先是苦笑。旋又伸手,握住女子皓腕,慢慢移开,嘴里回应却是斩钉截铁“好!”话音落下,李珣随手推开房门,屋内,阴散人盘膝坐在榻上,妙目睁开,微笑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