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决断
李珣想搞明白冥火阎罗的意思,可是对方却不给他机会。在他躬着身子听下文的时候,那边却响起了极微弱的鼾声……
旁边阴馑笑道:“瞧他这模样……唉,冥火强撑着等你过来,你来了,他劲儿一泄,也就顶不住了。罢了罢了,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也死不过去,百鬼呀,你也是一路赶来的,趁这个空儿,先去歇歇,等冥火醒过来,我再叫你,怎样?”
室内静了静,然后,李珣直起腰身,面上笑容平和,先应了声,又把目光移到阎夫人身上。
阎夫人也正好向他看来,两下目光一对,便由阎夫人先开口道:“既然如此,百鬼你便随我去,等宗主醒来,再请宜不迟。”
或许是空间太狭小之故,阎夫人的声调语气不是那么容易把握。李珣眉毛微微一跳,目光微瞥,旁边,碧水君面颊抽动,虽说保持着那张僵尸脸,可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不过,很快,李珣脸上也蒙了一层阴云。
李珣不再看他,答了声“是”,随即微笑伸手,请阎夫人先行一步。等阎夫人掀帘而出,他冲阴馑点点头,目光又在躺椅上那位身上转了一转,这才离开。
不管是有意无意,这回把他架在半空,再抽梯子的手段,他算是记着了。
好个病痨鬼!
等两人都出了门,碧水君前后脚跟了出来,也不打招呼,甚至连眼色都懒得甩,大步超过,转眼去得远了。
阎夫人微微侧身,让过碧水君,看上去安步当车,倒是从容得很。不过,在李珣看来,她的心绪,比表现出来的要复杂百倍——包括刚刚离开的碧水君,亦如是。
即使在死去数百年之后,鬼先生的阴影,依然缠绕在他们心头,给他们相当的压力。
只有真正的大宗师,才具备这个资格。相比之下,李珣本人,反倒不算什么了。
出了地宫,鬼门湖上的浓雾便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嘎嘎的鸭叫。
阎夫人并没有转向自己的居所,而是慢步走到湖边,看着水烟浓雾下的湖面。
雾霾中,有几只水鸟的影子隐隐绰绰地飞过。
那是湖中专门喂养的寒水鸦,是宗门弟子练习控魂、勾魂、傀儡等术法的对象。
阎夫人扶栏站住,静了一会儿,忽而幽幽道:“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和鬼师兄扯上关系?”
李珣停在她身侧,闻言正要开口,却见她摆摆手:“暂时不要说,就算你现在说了,我也分不出真假来。”
就算李珣脸皮厚度惊人,闻言也颇有些尴尬。再看阎夫人,秀婉可人的脸上,显出了无法掩饰的疲态。
她也不管李珣的灼灼目光,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才又睁目,眸光追着湖面上飞动的鸟儿,神情渐渐缓和。
便在李珣以为她要正式问话的时候,却听她语意悠悠,思接久远。
“我幼时便在此地习练驱魂炼魄通心大法。当时,师尊还赞我天资甚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时候,鬼师兄已经纵横天下,闯出好大的名声,同门里羡慕的、嫉妒的,好多好多……”
她的措辞在不自觉中透出些许稚气,李珣微一皱眉,随即摆出微笑倾听的样子。也许,他能听到一个小师妹崇拜……甚至暗恋英俊师兄的幽魂噬影宗版本。
阎夫人却不再说下去,只是怔怔地看着湖面。
沉默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
李珣维持了一段忠心弟子的表情,见没个下落,干脆斜着身子,倚在围栏上,做好长期坚持的准备。
偏在此时,阎夫人回眸望来,见状灿然一笑,眉目间宛如少女风情,勾人心弦。
“莫非,这才是你的真性情?”
“真性情?恐怕现在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李珣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知道她有意绕开话题,干脆便伸手入怀,取出那个紫玉盒子递了过去:“这是夫人要的东西,完璧归赵……这词应该没用错吧?”
阎夫人美丽的瞳孔微微涨大,注意力完全被紫玉盒子吸引。看她的模样,李珣差点儿以为她要劈手夺过去。
还好,最终,她仍然保持着基本的、与她的身分相符合的姿态,缓慢而稳定地伸出手来。
当指尖和玉盒接触的刹那,她的肢体像是过了电,有一个幅度极小,但又极其剧烈的颤抖。
李珣饶有兴味地看着,想从她的肢体语言中,挖掘出更多的秘密来。
不过,她还是把持住了。
阎夫人将紫玉盒拿过去,再以从容至无可挑剔的手法打开盒盖,并不忌讳眼前的男人。
盒内的金珠发出淡淡的光芒,穿透了附近的浓雾。李珣却不看向金珠,而是仔细观察阎夫人的表情。
看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苍白的面孔上浮起来的淡淡的晕红光泽。
阎夫人朱唇微微启合,并未有声音传出,不过李珣还是感觉到一缕隐晦的波动在金珠和她身上来回穿梭。
而金珠放射出的光芒也更亮了些。
这情况持续了一次呼吸的长度,然后,阎夫人关上盒盖,再度将目光移到李珣脸上。
李珣笑着欠了欠身,用笃定的语调询问道:“夫人,有什么不妥吗?”
“很好,再妥当不过!”
阎夫人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之地透上来,缈然难测其实,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忽尔一笑,轻赞道:“这世上,总有人能轻松做到别人努力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鬼师兄是如此,而你,也一样!”
李珣哑然失笑,正要说话,忽见这美妇人伸出手,白玉般的手掌轻盈穿过两人之间的空气,按在他胸膛上。
李珣垂眸看了一眼,没有闪避。
体表的温热透过彼此的肌肤,交融在一起。
阎夫人就这样停下来,目光怔忡,看着自己贴在徒儿胸口上的手,久久不发一言。
李珣挑了下眉毛,疑道:“夫人?”
“……曾几何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呢?”她美丽的面容像蒙上一层薄纱,恍惚中看不真切。
“还记得当时,大师兄豪情天纵,不用多说,便是我们的头儿,鬼师兄则沉默寡言,修为却是最高的一个,每次和幽离他们作对,我和碧水只要躲在他们身后捡便宜就成。”
“呵,那样的日子过多了,自己的功夫也就丢下很多,现在想来,我修为难有寸进,与两位师兄脱不了关系!”
鬼师兄是指鬼先生,那么大师兄就是冥火阎罗了。听这些陈年旧事,李珣倒也津津有味,哪知阎夫人手上突然加力,将他的胸肌按得微微凹陷下去。
李珣纹丝不动,心里却被此“亲昵”的举动弄得痒痒的。
阎夫人轻笑出声:“想一想,你我在腾化谷初见时,我还能够压制住你。不过六七十年,此时你若要杀我,恐怕就是翻掌间事吧!这种进境,就是当年的鬼师兄,也远不及你。如此天纵之资、雄厚实力……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有意略过“杀”字和紧接着的置疑,李珣耸耸肩:“无有饱暖,何以思淫欲?夫人,那个时候,我可是真的一贫如洗呢!”
被他擦边的回答逗笑,阎夫人的身子微向后仰,手上自然内收,抓住了他的衣襟:“手握鬼师兄的传承,你也有脸哭穷?”
她的举动已亲昵得有些过了,李珣从未见到过这样的阎夫人,倒像是喝多了酒,恣意纵情,全无顾忌。
为什么呢?
李珣目光扫过她另一只手上的紫玉盒子,若有所悟。心中想着,手上也不慢,微笑间伸手挡在胸前,然后……抓住阎夫人的如雪皓腕。
如此可没有衣物阻挡,两人肌肤相接,李珣还好,阎夫人身子一震,明眸中光芒大盛,直透过来。
周围的雾气滞了一滞,旋又在她明艳的笑容中流动:“鬼师兄把传承给了你,却怎么没把他讷言敏行的性子一并传了?”
说着,她掌指软化,轻轻一抽,便从李珣手心里脱出来。李珣任她抽走,仅是微笑而已。
阎夫人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李珣跟上去,此时已不用客套,他自觉与阎夫人并肩而行,路上的众弟子,见他们过来,纷纷行礼退让,刚才有遥遥看见大略情况的,脸上的异色更是遮掩不住,两人也不在乎。
走出湖心小岛后,周围弟子的身分便陡然下降了几个档次,见了二人,更是远远避开。
阎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言及正事:“鬼师兄的传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拜入门中前几年。”
“在你得到幽司真解之后?”
李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阎夫人听出他言不由衷,却绝想不到其中曲折的缘由。又想了一下,她继续问道:“宗主又是如何知道的?”
“……鬼知道。”李珣没好气地应声,对冥火阎罗的肚肠,他至今耿耿,更别提其中还牵扯着他另一个身分。
不过,如此态度也表明他与冥火阎罗并无太多“勾结”,阎夫人一笑而罢。
两人难得的“交心”之举,到这里便结束了。阎夫人非常谨慎地没有询问细节,甚至对《血神子》之事,提都没提,她绝不会轻易探触另一个“禁区”,虽然李珣表现得并不怎么在意。
路程很短,当两人到精舍附近时,阎如已在前面接着。
阎夫人见了徒儿,回眸又道:“你远来疲乏,便先去歇着,宗门为你安排了新住处,如儿是知道的,便由她送你去。”
李珣知她拿到紫玉盒后,必然要有所动作,便爽快地与她告别。哪知她稍有迟疑,又加了一句:“近几日,可能有事要请你帮忙……”
“应该的。”李珣心中盘算未结,面上却干脆利落。
阎夫人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阎如。这位弟子与师尊当真是心意相通,笑吟吟地上来,引着李珣去了。
阎夫人所言的“新住处”,里面是有些文章的。
宗门在鬼门湖周边灵气充沛之地,为每位长老都准备了一座小院,还有空出来的一些,为偶尔拜访的贵客准备。
这次李珣回来,不知是谁安排的,竟将原本的贵客小院拉出一套来,请李珣住了进去。
只是不知,这待遇究竟是“长老级”,还是“贵客级”。
李珣在阎如的引导下,寻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座幽静小院,距湖心小岛约二十里路,傍林而建,周围都是郁郁古木,气象幽深。
还没有推开院门,他便心有所感,回头和阎如对了一眼。阎如秀眉微微蹙,先向李珣点了点头,随即便抢前一步,要先进去解决问题,不过,李珣微笑着按住了她的肩膀。
“如师姐,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阎如被他拿住肩膀,也没觉得中了什么手段,偏偏全身使不上力气,甚至连挣扎的心思都起不来。饶是她已经尽量高看李珣一头,可真正临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好在她心思深沉,大有乃师之风,身子略僵,又很快软化下来。只回眸笑道:“她性子倔,不易低头,师弟你还要多担待。”
李珣微笑点头,不再多言,上前推门而入。
在阎如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院中静立的纤细人儿的侧影,以及百鬼毫不停留,从那人身边穿过的情形。
吱呀一声,院门自动关上。阎如在门外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转身离开。
李珣完全不看立在道中央的美人儿,只拿目光打量这个幽静的院落。
光看外表,他还是颇为满意的。前庭的布设中规中矩,细节处又十分精巧,门窗顶檐做工细腻,可以想见屋内的布置当更胜于此。
他缓缓踱步,走到正堂门前,正待推门进去,后面的女修终于忍不住嗔道:“某人眼睛瞎了还是怎地!没看到这里有个大活人吗?”
李珣步子一停,回眸看去:“总算……鬼门湖里还有个没变样儿的人物。采儿师姐,别来无恙?”
他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恰好看到阎采儿脸上难以言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实在是精彩之至。
与他目光对上,这向来骄纵的女修马上清开一切顾忌,骄傲地昂起头来,当然,若她的眸光不是那么散乱,就更完美了。
李珣手扶在门上,微笑道:“虽说不见外,可有求于人还要摆架子,采儿师姐这一手,也称不上高明。”
阎采儿娇美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李珣哈哈一笑,手一扬,屋门应手而开,门启处,露出叶如苍白的脸。碰触到李珣目光时,她不可抑制地垂下头去,跪得笔直的身子,更忍不住弯曲颤栗。
“叶如!”
阎采儿的声音猛地拔高,她知道叶如在屋里,却没想到叶如会用这么一种方式表明态度。
李珣却没有半分惊讶,他径直走入屋中,在正厅主位上坐下,叶如上下牙关咯咯交击,在李珣走过身边的时候,她耳中似乎响起了千万怨灵的悲嚎。
这妖魔之声抹去她所有残存的机心。如今,她像是被抽去了脊椎,软软地匍匐在地。
阎采儿目瞪口呆,她的位置距离厅门还有段距离,可见到叶如的姿态,心底一股寒气直冲天灵。
耳边偏还响起李珣的招呼声:“采儿师姐,请进。”
她像被勾了魂,怔怔应了声,脚下移动,迈过正厅门坎。在经过叶如身边时,还是忍不住细看了一眼,目光到处,她的心脏似乎都要随着对方的颤栗而抽搐起来。
屋内的光线非常阴暗,百鬼的身形像是笼在一层黑雾中,看不真切。走到厅堂正中,她竟不敢再上前半步,而眼神也已完全变了模样。
李珣将她神情的变化看在心中,微笑道:“难道数月不见,我真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妖魔了?可怜我刚称赞师姐的做派……”
“某人的做派也让人大开眼界!”
阎采儿又瞥了眼叶如,心中总算稳定了些,嘴里便不依不饶起来,“若要讲排场,买两个丫环作威作福就是了,何必吓自家同门?”
“同门?若她还算同门,何至于此?”李珣瞥过去一眼,语气平淡,却直指要害。
“这些年,师姐你撺掇她与我分割,倒也无妨。只是她在此关键时候私结阴拓,还蠢到被人抓住把柄,师姐一片苦心,未免用错了地方。”
阎采儿脸上涨红,才想说话,李珣已摇头道:
“宗门里多有唯利是图之辈,难得有采儿师姐这样,肯为朋友做事、且数十年一以贯之的……只凭这一点,我给师姐一个面子。院子里还缺个洒扫、奉茶的奴婢,她就从夫人身边脱籍,到这里来吧。”
阎采儿闻言先是大怒,旋又一跺脚,别过脸去。叶如也不说话,匍匐的身子稍起又落下,已经是叩起头来。
李珣神色冷淡,心中难得是与脸色同步,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叶如的命运其实就在他一言之间,他准了,留条命在;不准,阎夫人那边也乐得省事。
对于即将展开的争斗而言,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女弟子,恐怕连成为变量的资格都没有,就是这么简单!
倒是另一位……
李珣先前的评语却是发自真心。
阎采儿此女,修为、心计都并不拔尖,偏偏最受阎夫人宠爱,其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她在邪宗内极为珍贵的好性情。
重情也好、讲义气也罢,又有谁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儿结交呢?
相比之下,他“百鬼”,便颇有些神憎鬼厌的味道了。
想到这些,李珣心中忽有所悟。
好像,他从来没有在宗门内刻意结交什么人,也就无从培养出亲近或属于自己的力量。以至于现阶段,他就像是一个孤立地插在宗门乱流中的巨柱,往好了说,那叫定海神针,往坏了讲……他分明就是一个让两边都头痛的大变量!
对旁人而言也没什么,可对他这样,自小生活在宫廷环境中,满心充斥了权谋之道的“王子”来说,就不是“遗忘”之类的理由所能解释的。
为什么呢?
沉思中,无数人影从心头流过。
慢慢地,李珣发现,在自己心底印象最深刻、姿态最清晰的,往往都是钟隐、妖凤、青鸾、水蝶兰、两散人之流。
他乐意分析这些人的一举一动,研究他们强大的威能以及实现的途径,而清溟、冥火阎罗这般手握绝大资源的宗门之主,相比之下,就黯淡许多。
真是奇妙的比对。他不能理解自己莫名的倾向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无意中为自己选定的路途……
自由而孤独。
他在深思,却忘了眼睛还在盯着人。
阎采儿脸色难看极了,百鬼那散溢无焦点的眼神,似乎盯在她身上,又好像散落在周围,好似旁边有无数难以目见的幽灵正穿行不息,便连穿过厅堂的风,也化做鬼语啾啾,在耳边回荡。
阎采儿恨不能放声尖叫,震碎这见鬼的气氛。她连吸三口长气,才挤出胆量开口:“没事的话……嗯,我走了,回见!”
言罢,也不等李珣回答,她慌张地转身,就要抢出门去。离门边还有三五步远,后面忽地响起一声叹息:“关门。”
阎采儿还以为是在与她说话,漫应一声,脚下更快了几分。
哪知门前人影闪动,接着两扇屋门便内聚合拢,隔绝了本已黯淡的天光,阴影扑面而来。
“叶如!”
在空荡荡的厅堂内,回响的只有她自己尖锐的颤音。
叶如蜷缩在门下阴暗的角落里,呼吸中都带着呜咽的余响,阎采儿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就惊醒过来,伸手去构门。
手指刚沾到门栓,腰身忽地被人揽住。百鬼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热气轻沾耳垂,而浓浊的黑暗亦与他的嗓音共鸣。
“她已经完了!她没了前程,无论是在夫人处,还是碧水君那里;她也没有自发奋起的能力,之前依靠你,现在,则是‘百鬼道人’……”
“所以她要和以前切割,多么聪明的人儿,先是碧水君、再是夫人、最后是你!”
最后一字,柔腻得似乎有一条舌头,轻舔过她的心脏。
阎采儿明知糟糕,身上却不自主软了。
背后的男人稍一用力,她便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人打横抱起来。茫然睁眼,只看到一双跳动着火光的眼睛。
“形单影只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此,还要请采儿师姐帮忙。”
百鬼似乎是话里有话,让人听不明白。可他眼眸中辐射出来的力量,却在瞬间击垮了阎采儿抵抗的心思。
满屋的黑暗在旋转,百鬼掉转身形,大步向内堂行去。阎采儿手臂软垂下来,随着百鬼的步伐,轻轻摇晃。
闭起眼睛之前,她听到低低笑语——
“正所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对了,卧房在哪儿?”
第二节 明朗
鬼门湖浓重的雾气之上,已是星空璀璨。
用以照明的大火球光芒内敛,森林的阴影乘势扩张领地,将鬼门湖的大半都纳入到掌控范围。
这时候,宗门弟子大都依天时淬炼真息,森林中一片静寂。
蓦地,南面天空一道暗红火光贯空而至,在鬼门湖上空止住去势,盘旋不休。
林中封禁均是跃跃欲动,不过数息之后,又都安静下来。
火光顺势抹进来,一路颜色飞速淡化,落到湖心小岛上时,肉眼已经分辨不出了。
叶如在小院中洒扫不休,被天空火光惊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虽说隔了两重屋宇,后进那边传来的呻吟喘息仍时时窜入耳中,勾心荡魄,相比之下,那火光真算不得什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打扫了大半个院子,敲门声忽地响起来。
不知道深夜还有谁来造访,叶如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前去开门。
门启处,她的身子轻轻一颤,慌忙低下头去:“阎如……小姐,是来找老爷么?”
对叶如的称呼,阎如略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很快明白,这位与她同名的师妹,身分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相应的,她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倒是个识时务的,可惜心志不坚,误了前程。”
心中闪念,阎如却不动声色,顺着叶如的称呼道:“你家老爷可在么?”
其实不消问,阎如也能听到屋里肆无忌惮的声息,如此说法,只是个礼貌问题。
叶如脸上微红,声音倒是稳定许多:“老爷正歇着呢,若阎如小姐有事,婢子去传唤一声。”
阎如略一点头道:“宗主醒来召见,有些事情要吩咐。”
叶如不再多言,燃起火烛,先引着阎如进正厅,又转到后面,不一会儿,后进人声息止,想必是叶如将话传了进去。
没人的时候,阎如终于皱起眉头。
阎采儿平日里恃宠娇纵,又总是偏帮着叶如,她一向是看不惯的,可再怎么说,采儿也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百鬼如此肆无忌惮,又是在表明什么态度呢?
“阎师姐,宗主醒了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猝不及防之下,阎如身子紧绷,等辨清了百鬼的声音,才暗吁一口气,面上却笑意盈然,回过头去。
在她目光注视下,李珣仍不紧不慢地系扣子。
阎如心中微哂,却不免想到后面状况不明的阎采儿。
不过,杂念很快消除,她柔声道:“百鬼师弟,宗主刚醒,便要人请你过去,现在动身可好?”
“那是自然。”
李珣装束停当,笑吟吟地伸手虚引,心中也在盘算。病痨鬼亲传弟子七八个,随便找位出来,都能过来传话,何必隔阎如这一层?
两人也不走常路,直接升上半空,向湖心小岛飞去。雾气霭霭中,忽听到阎如轻声说话:“此次师弟要小心些……”
“嗯?”
阎如神色不动,目光直视前方,低语道:“我从湖心岛过来时,南方有飞讯传入,是魅魔宗之主罗摩什亲自发来,正与宗主隔空对话,语中似是涉及到师弟你……”
“罗摩什?”
李珣微微吃惊,想再了解详细,阎如却也只知道这一鳞半爪,再也问不出什么。
不过,李珣也大概明白了冥火阎罗多转一个弯儿的意思。
说话间便到了湖心地宫入口,阎如止步,李珣独自下去。
入夜之后,地宫内的气息相应潜隐许多,李珣自发地调整气机,脚下悄然无声,倏乎间便到了阴馑的居所。也不敲门,鬼魅般飘了进去。
临掀帘时,忽听到里间冥火阎罗低弱的笑声:“好盘算,好盘算。我自断一臂,然后两家罢兵,过一阵儿,没等胳膊长全,让他们再杀过来,无尽小儿一厢情愿的本领,确实见长了。”
李珣眉头一皱,掀帘进去。
室内光线颇强,当日冥火阎罗用来看戏的墙上,水镜张开,其上现出一个人影。
这种相隔万里,仍可面对面说话的手段,他也只是在洛歧昌手上见了一回而已。
他进屋时,那人似乎也有所感应,脸面侧过来,露出青灰长发之下,被妖异魔纹覆盖的苍老面孔。
果然是罗摩什!
李珣还记得在东南林海时,透过分光镜,看到他与阴散人交谈,确是一派宗师风范。
此时再见,明知对方相距万里,仍微有凛然,面上却仅是淡淡地点头致意,径直走到冥火阎罗身前。
“宗主……”
冥火阎罗的气色比几个时辰前要好一些,仍旧口舌不动,声由腹部震荡而出:“百鬼啊,你来得正好,且听听摩什上师的言语,也和你有些关联。”
李珣也懒得做态,闻言即回眸看过去,却不见罗摩什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淡淡道:“无尽提出的条件,你若不允,也可以商量。本座只不愿西南一脉在此局势下再起刀兵,徒令旁人看了笑话。”
“条件?”
李珣自然又回望冥火阎罗。
这病痨鬼脸孔微微抽摔,似是露个笑脸,方才聚气回应道:“刚刚摩什上师提议,愿接纳本宗加入西联,共谋玄海幽明城的藏宝……”
“接纳?那可真是奇哉怪也,旁的也就罢了,冥王宗那儿怎么说?”
旁边阴馑咧开无牙老嘴,笑呵呵地道:“容易得很,无尽小儿还有销魂妃子提出来,只要本宗将‘血魔’交出去,甚至只需做个切割,一切前仇旧怨,悉数化解。”
“哦,对了,便连南边儿夺过去的几个矿山灵脉,也一并归还。好啊,好啊。”
李珣闻言失笑,同时感觉到罗摩什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而且长驻不去,意蕴难明。他只作不知,一笑之后,便寻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只看对方如何收场。
罗摩什依然从容,在打量够了李珣之后,目光再移到冥火阎罗身上,平静地道:“这便是‘血魔’百鬼了,确实是人才难得。”
冥火阎罗身子抖动两下,嗓子的杂音却不知是发笑还是喘气:“哄孩子的话,你堂堂摩什上师,就不要再说了。遥空通讯所耗不菲,魅魔宗财大气粗,我可心疼得很呢!”
罗摩什不以为忤,微笑中,苍老的面孔竟颇有几分和蔼安详,与李珣记忆中深邃难测的形象大为不同。
“冥火啊,你死到临头,还是那模样……罢了,我不再多说,只是刚刚的条件,一月之内,不管你身前身后,都一样有效,当然,也有商量的余地。”
冥火阎罗翻动眼皮,不再看他。罗摩什摇了摇头,道了声“保重”,水镜上光芒陡消,不见痕迹。
室内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声中,冥火阎罗抽动嘴角:“罗老儿确实毒辣……他倒有信心,我活不过一月去!”
阴馑嘎嘎直乐,笑得没肝没肺。“他要没瞧准这关节,怎会放出话来?那老货,我从小就不待见他,不过,却总佩服他见事准,忍得住。嘿嘿,当年他不和小鬼争‘邪宗第一’的虚名,不就眼瞅着小鬼去挑钟隐,一去无回?”
两个垂死的老人议论往事,隐然怀念着既往击天振翅的豪情,但更多的还是故作淡然,难掩悲慨。
李珣暗叹一声,适时插言道:“罗摩什怎么想到与我宗结盟来着?”
阴馑瞅他一眼,道:“也不是只拉拢本宗,据那老小子说,战魔宗、落羽宗甚至包括极西瀚海的大千光极城,都在近两日入了伙,正磨拳擦掌,挖那宝藏呢!”
以李珣此时的胆色也为之倒抽一口凉气:“大千光极城也就罢了,战魔宗在东北、落羽宗在东南,又来凑什么热闹?如此,此界邪宗岂不是给囊括大半?”
“还不止!更远一点,无心宗已派出人去接洽,便连一斗米教,似乎也有意向来着。”
“好气派!”
李珣赞叹一声,反倒平静下来。
不管新扩张的西联向心力如何,相较于之前一盘散沙的局面,正邪双方壁垒分明,倒也清楚明白。
水镜大会上力主的诸宗盟会,甚至算是不成而成,剩下的宗门,只需要各自站队、表明立场便行了。
但同时,幽魂噬影宗便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有很大的可能被其它宗门孤立。
这对一个曾经执掌邪宗牛耳的强势宗门而言,无疑是绝大的耻辱。而罗摩什一句话,又将宗门的尴尬转嫁到李珣一个人身上,更糟糕的是,“血魔”的身分,让转嫁变得顺理成章,谁都说不出错处。
转过几个念头,李珣仍维持着姿态的稳重:“宗主回绝此议,百鬼自然感激……”
“有什么可感激的,宗门沿续,从来不是图一时之快的买卖。若连这个都看不透,还做什么一宗之主。”冥火阎罗阖起双眼,虽是腹语,其中也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李珣聪明地保持沉默。听冥火阎罗低声说话:“不求谋万世之基,只要自家选的后人,看得顺眼、信得过去,也算是极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便是这般,也不容易……”
“虽不容易,宗主此时也应该有了决断才是。”
冥火阎罗也不睁眼,微微抽动嘴角:“决断?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决个鸟断!”
李珣微怔,旋又笑道:“此时局势已经明朗,怎地……”
“明朗?”
冥火阎罗翻开眼皮,瞥他一眼,“你说的是哪门子明朗?”
明知病痨鬼在套话,李珣也不在乎。
在明白罗摩什那批人在打什么主意之后,若他还不表明立场,只会落得腹背受敌,全无着落。
稍一顿,李珣便回应道:“宗主明鉴万里,自然明白。碧水君图谋宗主大位,引接外援。若先前还不明晰,此时便能看出,除了西联,再无其它可能。”
“罗摩什提出的条件,固然事关仇怨,却也暗合碧水君的立场;另外,也能作为西联插手的理由。”
冥火阎罗不动声色地嗯了声:“不错,早在十年前,碧水便和褚老儿勾勾搭搭,后又经他介绍,与罗摩什扯上关系,顺理成章地和西联打成一片,如今倒是握得一手好牌。”
所谓褚老儿,便是毒隐宗的现任宗主褚辰,是个相当低调的老狐狸。
闻言,李珣略有些吃惊,刚刚对病痨鬼“明鉴万里”的评价,竟出人意料地合适。
虽说这几年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但消息之灵通、情报之准确,可令很多人汗颜。
正想着,冥火阎罗忽又道:“碧水如此……阎鸳呢?”
阎鸳便是阎夫人的名字,冥火阎罗如此称呼,其中意味儿颇值得推敲。
不过,既然打定主意站稳立场,李珣也就不再多耗心思,淡然回应道:“夫人与碧水君不同。碧水乃因人成事之辈,偏又性情刚愎,自以为是,借西联之力,也许有望升位,却绝对抵不过罗摩什、七修、褚辰等人,宗门未来可虑。而夫人心思缜密,见事周全,只是实力稍逊,不过……”
他稍稍一顿,旋又斩钉截铁地道:“若当真是夫人接位,百鬼愿全力护持,维护宗门基业。而若碧水成功,我势必不能与之两全。碧水之流,焉能逃过我的手段?”
前面什么都是虚的,且不乏胡言乱语。只有这完全符合他本身利益的表态,才真是掷地有声,一语定性。
他干脆的表态,出乎室内两人的预料。
阴馑游丝般的目光在他身上环绕数周,好半晌才消去。冥火阎罗也勉力偏转头颅,盯视过来。
室内稍静,病痨鬼才用腹语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
说完这句话,便再没了下文,只有枯干的手指,敲击扶手,发出“笃笃”的浊音。
看得出来,冥火阎罗心中也颇不平静。李珣抿住嘴,任单调的声音一直持续。
好半晌,病痨鬼方再度说话:“阎鸳为主,由你辅佐,正如当年,我与鬼师弟所做的一样。这本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只是,我却没想到,仅过了数月,你就翻出个‘血魔’的幌子来,嘿,碧水正想睡觉,你送个枕头上去!”
这话什么意思?
反悔了?
正奇怪的时候,忽见冥火阎罗大睁双目,深陷的眼眶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焰,令人望之心惊。
火光很快就熄灭了。
冥火阎罗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但在他胸口上方,却突兀地现出一面半圆形的铁牌,黑沉沉的,其上缕刻的花纹却显出暗绿的莹光。
“这是……鬼门印?”
李珣还有点儿不确定,冥火阎罗却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腹语发音也越发沉缓低弱。
“宗门大典在即,各处禁法布置都需要检查修整,你既然精擅此道,便把此事揽过来吧。此印便是调派资源的信物……”
如此布置,与托附何异?
李珣惊讶之后,也不推辞,应声接过印信。
冥火阎罗也不看他,只是睁眼望着灰黯的屋顶,忽然笑道:“阎鸳有你襄助,碧水之流,确实不放在她眼里。所谓身后事,当然要寻一个长命的人物,这点,你做得很好。”
“其实,血魔的身分,你暴露了也好,至少能助你决断。若非如此,我心中终归还有个死结,无法解开。”
他又喘了口气,稍做休息。
李珣不动声色,静静聆听。
“身兼三个身分,无论如何都免不了机心权衡。你天生便有这方面的资质,想必是如鱼得水了。不过,机心如丝,抛出去时轻飘飘,抛得多了,只会把自己纠缠进去。所谓快刀斩乱麻,便是对应于此,可真挥出刀去的,能有几个?”
“当年,鬼师弟便曾劝我:个人也好,宗门也罢,权谋之术过甚,便如五音五色,乱人耳目,偏又欲罢不能,与走火入魔无异,唯有脱身出来,方有大作为。”
“只恨当时,我身在局中,若非是劫雷轰顶,犹自不悟!你能借血魔之事抽身,且更增果决,这很好……”
他已经说了多个“好”字,话音却渐不可闻,眼睛仍然大睁,怔怔出神。李珣有些疑惑,转头去看阴馑,却见老太婆嘿嘿冷笑——
“当年你为了一己之私,不设个接班的人物,弄得宗门弟子无所适从,现在再后悔有什么用……权谋、权谋,为权之谋,你既要掌权,就免不了这个下场。要悔过,等到了地下,向列祖列宗分说吧!”
这话是相当重了,冥火阎罗闻言,已无半分活肉的面颊抽搐几下,分不清是笑是哭。
阴馑叹了一声,摇着头,慢步走出内间。
李珣又等了一会儿,见冥火阎罗已没有说话的意愿,便不再多言,起身退了出去。
外间,阴馑枯坐在榻上,见他出来,混浊的眼神扫过。李珣心中微动,却也不多说,行礼之后,便要离开。
哪知老太婆忽地咧嘴发笑:“百鬼小子,你且停下,我给你说件事。”
李珣停下身,颇恭敬地回话:“阴长老请说。”
“老太婆说的,其实你也应该知道。”
阴馑笑咪咪地道:“上回冥火就说过,论眼光,小雀儿是比碧水强得多,这做宗主啊,要的就是眼光、谋算,至于自身修为,马马虎虎也成,反正还有你护驾。”
“可是呢,小雀儿赌性深重,那是不可救药,动辙便投入全副身家性命,这一点,你也要担待。”
“这个……自然。”
李珣当然听出来老太婆话里有话。
联想到阎夫人和古音的“暧昧”,他忽然感觉到,想要做出如此承诺,也不件是容易的事。
不过,妖凤、青鸾的态度正有关键转变,古音如今自顾不暇,无论如何,最近他都会有些喘息的机会。
至于以后,那就再说罢。
不过,他的神情变化都被阴馑看到,老太婆老眼一翻,嘿然道:“当年,前面留下的欠债啥的,也等于是老一辈弄的烂摊子,临走前当然要吃干抹净,我都不急,你这小辈,操什么心!”
言罢,也不管李珣什么表情,她径自闭目打坐去了。
“吃干抹净?好大的口气。”
想到罗摩什、七修尊者、褚辰这一批人,再看看室内这两位老弱病残,李珣深切感受到,所谓“哭笑不得”的由来。
不过,这念头只在心头一闪,又被他掐灭。既然有志于做三散人之流的人物,他便绝不会忘记了,阴、血二散人的死因——“轻视”之类的心思,绝对要不得。
“也许,这二位还能弄出些惊喜来?”
带着这个心思,李珣缓步出屋,走出几步,才记起手中还拿着东西。
把那牌子抛了两下,深绿的莹光在昏暗的环境下闪烁。有了这个东西,鬼门湖几乎已可以算做是他的领域。
让一位禁法宗师,掌控宗门总坛的一切禁法布置……
这是信任么?
“左首三十步,侧移六步,三平脉。那边,熄脉轮,侧上移位,吞吐十息,等我过去。”
李珣嘴上说着,手中一点儿不慢,指尖轻挑,幽明阴火哧哧点燃,在雾霾中撑开一片空隙,周围安置的禁法如斯响应。
沙沙声中,十余步外,站着的三名弟子脸色发白,只觉得颈后有几十条长蛇蜿蜒扭动,随时会噬食上来。
“百鬼师弟,在修改‘阴蝮网’吗?”
数百年都是半大少年模样的鬼机在旁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过来搭话:“两日来,宗门禁法已给修整了十七处,师弟固然是精益求精,可总是从细微处着手,整体效果可未见改进啊。”
李珣瞥他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鬼机虽师承冥火阎罗,事实上却是鬼先生身殒之后冥火阎罗代收的弟子,姓氏也为“鬼”系,地位颇不一般。
由于牵扯到鬼先生,他和李珣的关系便非常微妙,在某些风言风语渐起的时候,更表现为莫名的亲热投缘。
而在李珣这方,也许是因其也有个“机”字,李珣也颇给他脸面。至少看上去言语投机,很有几个值得深淡的话题。
“由此及彼、由小见大,才算功夫……”李珣半真半假地应付着,忽地转眼瞥向侧方某处。
“宗门禁法,防外不防内,本就没什么修改的余地,我若大费周章,擅加改动,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老子闲得没事,要宰几个同门耍耍!”
周围气氛立时僵滞,远处三个弟子中,终于有人撑不住,求饶道:“师兄……”
话音未落,李珣指尖阴火弹射出去,在三人身边一绕,附近择人欲噬的“毒蛇”阴气便无声无息地消褪。但在相反的方向,阴暗的丛林里,却响起一声惨哼,接着便是有人仓促远去的声响。
那人是碧水君派出来的探子,这几日总是跟在李珣屁股后面,探查禁制的改换情况。
如今恰好寻个理由,打跑了清净!
李珣微笑看向鬼机,鬼机眨了眨眼,清秀白皙的面孔上露出犹带稚气的笑容:“这边算是完工了?”
“亏得他们用心。”
李珣召回几个帮手的弟子,施施然向下一处禁法行去。鬼机理所当然地跟在身边。
大典之日在即,鬼门湖里至少插下了两千弟子,平日里极偏僻的角落,如今都有人迹闪现。
与流动的人员相对应,无数真真假假的信息,也以飞快的速度在这片丛林中蔓延开来。
不需要太过留心,李珣和鬼机都能从一路上接收的只言词组中,得出大概轮廓。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联”身上。
在魅魔宗、天妖剑宗、毒隐宗、极乐宗、冥王宗五大宗门之后,又加上了大千光极城、落羽宗、战魔宗的名头,“西联”已完全可以称之为“邪宗联盟”。
而且,再过数日,什么一斗米教、无心宗也可能去凑热闹,使得上面的称呼,越发显得名正言顺。
不住膨胀的西联,一跃成为可与散修盟会比肩的庞然大物,再加上正道九宗,隐然已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针对此,众弟子的窃窃私语中,总有挥不去的郁闷和不安。
“千帆城、雁行宗、不言宗、阴阳宗……还有这么多没表态的呢,怕什么?”
“咱们也能和人家比?人家冷眼旁观了几万年,也不差这一回,咱们正好让西联包在里面,想独善其身,也要看别人的脸色吧。”
“包个屁!东边是三皇剑宗。”
“有区别吗?更东边还是嗜鬼宗呢!对了,好像有消息说,嗜鬼宗也想加入来着。”
话音略停滞了一会儿,便有更激烈的声音响起来:“开什么玩笑!”
“冥王宗和嗜鬼宗都加进去,那不是逼着咱们和西联结仇吗?玄海幽明城的事情一了,四面夹击,大伙儿全死他娘的去球!”
“何必等那么久?随便挤段时间出来,十宗合围,咱们还能讨得了好去?我看,祭祖大典便是个好时辰,正好一网打尽!”
“滚你妈的蛋……啊,百鬼师兄、鬼机师兄。”
被两人目光一扫,几个私下闲聊的低辈弟子,都有些吃不住劲。只是李珣二人并不没在意,停都不停,便走得远了。
几个低辈弟子面面相觑,看着李珣的背影,等他去得远了,声音降了许多。
“那个消息,听说了吧,无尽冥主把百鬼师兄恨之入骨,那种丢脸面的事情也做。”
“可百鬼师兄本身,不也是……”
“你做死啊,这种话也能说!没看到现在连鬼门湖的布防都由他一手操办,里面的味道,你还品不出来?”
“当然,宗主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可情形不对啊。我刚刚为啥那么说,还不是回来的时候,附近不太平……”
此人说了半截,也有些发怵,便停了嘴。几个人沉默了一下,再看周边时,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
末了,终于有人咒了一声:“他娘的……呃!”
几个同伴见他表情古怪,回头望去,一个个也都僵在当场。
在他们背后,鬼门湖少数的实权人物,大姓弟子冥璃,不知何时停在他们身边,白脸上碧绿莹光闪灭不定,阴森森地盯过来。
他与百鬼、鬼机不同,是真正掌握着宗门刑杀之权的实权人物,为人又阴狠辣手,平日里众低辈弟子见他都是绕道走的。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垂头不语,已做好了受重责的准备。
哪知,冥璃只是将他们盯了一遍,开口时语气竟然颇为和缓:“你们百鬼师兄,刚刚是不是从这过去?”
众弟子中有个较机灵的,忙点头回应:“正是,百鬼和鬼机两位师兄刚过去没多久,瞧方向,是去了松林那边。”
冥璃嗯了声,回脸笑道:“如此,我们便追过去吧。”
此时,众弟子才发现,冥璃身后跟着两人,一男一女,均是姿容秀逸,女子手上还捧着礼盒,不像是宗门中人。
冥璃大约是看在有外客的份儿上,才留了脸面。三人也不停留,很快走远了,几个弟子如蒙大赦,打定主意再不多嘴,均作鸟兽散。
走在最前面的李珣等人并不清楚后面的事情。在漫不经心的闲聊中,他们已到了下一处需要维修的禁法所在。
李珣先让三个打下手的弟子去做些前期准备,他则与鬼机一起继续还没有聊完的话题。
哪知才几句话的工夫,不远处哎呦之声连响,刚走到林子深处的三个弟子接二连三地滚出来,趴在地上呻吟不绝。
在第一个弟子倒飞出来之时,李珣已经身形闪动,扑向林中。
飞至半途,左边眼角处人影闪动,迅若鬼魅。李珣心中一悸,扭头看时,却见空林寂寂,绝无异常。倒是前方簌簌之声响动,有人走出来。
他眼神微冷,转眼看去,却又怔住:“湖师姐?”
第三节 准备
那边现身出来的,是位身姿颇为修长的女修。相貌清秀,却无艳色,眉目间颇有英锐之气。
李珣一眼认出,此女乃是阎夫人首徒阎湖。
此女虽不像阎如那样耀眼,却对师尊忠心耿耿,修行亦专精唯一,近年来更是已迈入真人境,直追师尊,堪称阎夫人手下第一高手。
两人目光对接,都极是惊讶。还是李珣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存疑,失笑道:“这三个蠢货怎么惹上了师姐?”
“师尊在里面做晚课。”
阎湖神色淡淡的,与阎如、阎采儿等人的态度颇不相同。
“夫人在里面?”
李珣自动略去“晚课”之类的说辞。望向林间,当然看不出究竟。
此时,阎湖微侧过脸去,似乎在倾听什么,稍后便道:“师父请你进去。”
知道是阎夫人给了指示,李珣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另一边。
鬼机刚走过来,却不愧他的名号,眼也不眨一下,走到仍瘫在地上的三名弟子身边,伸脚踢了两下,摇头道:“阎湖师妹下手真狠,我送他们去治伤……”
李珣点点头,随着阎湖入林。
这片松林其实并不大,两人曲曲折折走了几丈远,穿过林木屏障,眼前便豁然开朗。
林木环绕间,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水塘,湖岸茅草丛生,周边空气却出奇地清新,似乎鬼门湖长年不散的雾霾全被周边林木阻隔在外,令人心神一清。
塘边清出片空地,阎夫人就跪坐在那里,微笑回眸。
招呼一声,李珣大大方方地上前,盘膝坐下。阎湖绕到师尊身后,眸光垂落,静静侍立。
“听湖师姐说,夫人在此处做晚课。这倒是鬼门湖难得的清静地方,不慎惊忧了夫人,莫怪。”
“什么晚课,那只是湖儿为我遮掩。我只是在这儿费脑筋、解难题吧。”
顺着阎夫人的目光,李珣看到她身前地面上,画着一片鬼画符般的线条。
虽然李珣一眼就能看出,这应属于咒法符箓的范围,不过,他的见识也仅此而已。
阎夫人见他神情,抿唇一笑:“说起来,我传你碧火流莹咒法,你从来都是马马虎虎,眼下想拉你做帮手也不可得!”
嘴上叫了声惭愧,李珣却也没往心里去,心中还在想着刚才惊鸿一瞥的鬼影。
虽是一刹那间的残像,可却给他极熟悉的感觉。是哪个他曾经见过的高手?又和阎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这里走神,哪知阎夫人还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纤长的手指自沙地上抹过,低声道:“这是符箓部分,还有禁法的部分,想来,应该就要麻烦你了。”
李珣闻言稍稍定神,马上想起,刚回来那天,阎夫人所说的“帮忙”的言语。一时间升起些好奇心,便问道:“什么禁法部分,我看看?”
“不,符箓部分还没想好,更别提禁法。”
阎夫人不愿意多说,摇头一笑,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其实,你只是回来,便已经帮了大忙。稍早时候,我刚同宗主说话……自他为宗主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这么明确的倾向,无疑,这都是你的缘故!”
李珣立知,阎夫人与冥火阎罗之间,应已形成了一定的共识。
如果仅是宗门内部的问题,此刻碧水君已可以垂首认输,只可惜,现实的情况要复杂太多。
谦逊了两句后,因彼此都有心事,气氛很快停滞下来。
正不是味道的时候,外面忽又有人声喧嚷。阎夫人眉头微皱,身后的阎湖不等她指示,身形闪动,又去撵人。
怀着几分好奇心,李珣放开感应,通过外间的生机脉动,分辨来者的身分。
信息才回馈回来,他背后肌肉一紧。全凭着远超常人的定力,才止住扭头回望的冲动。
又是那个鬼影!
这一次,对方避过了他的眼睛,却擦过了他的感应网络边缘,再一次消没无踪。
不过,与眼睛扫到的残像不同,气机感应的结果,比任何观察方式都要来得直观。
对方的生机脉动深沉雄健,又自然而然地保持在一个幽昧虚缈的层次,距此并不甚远。
可李珣没有特意开放感应之前,竟然毫无所觉。对方也十分敏锐,李珣才有所察觉,他便远遁飞离,前后相差也不过一线而已。
高手!
李珣心中定性,却又生出更大的疑惑,此人与阎夫人是何关系?鬼鬼祟祟的,是同伴?敌人?
目光瞥向阎夫人,却无法从她脸上获取更多的信息。正苦思不解的时候,阎湖回来,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冥璃带的客人?”李珣中断思绪,更早一些,林外三人的生机脉动已经回馈回来。
他稍一思忖,便道:“阴阳宗的?”
只看阎湖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微笑间,他转脸道:“夫人,我去招呼一下。”
“既然是别宗修士,就不要失了礼数。恰好我功课做完,让他们进来即可。”
阎夫人抹去沙地上的痕迹,笑道,“这里算是个会客的好地方,便让给你吧……要记着我的话啊。”
再度展颜一笑,不待李珣拒绝,她盈盈起身,带着阎湖,踏水走过水塘,从另一侧离去。
李珣轻刮下巴,若有所思,以至于冥璃领着客人来到近前,都忘记了有所表示。
冥璃和李珣算是颇有交情的,见状咳了一声,唤他回神。
正要介绍两位客人,而后面那对男女已经上前一步,躬身开口:“阴阳宗晋山卿萧松〈飞云嫔苏瑜〉见过百鬼师兄。”
来人竟是阴阳宗五嫔七卿中的人物,若与幽魂噬影宗的职位相对应,堪比宗门长老人物。
虽说这两人都是秦婉如登位后,新近提拔上来的新人,于外界声名不显,但却是秦婉如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如此做派,几乎就等同于阴阳宗的态度。李珣还好,冥璃在吃惊之余,思及彼此地位,却颇有些尴尬。
这个距离,李珣已不便站起,略欠了欠身,算是还礼。
二人中,他倒是和萧松照过面,也就是上次抢夺羽夫人的时候,还并肩作战过。
旁边那位媚意横生的佳人,还是初见,不免多打量两眼。
一望之下,他眉头微动,倒是发现了些许端倪。
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他的眼神停留,但也只当是美色之故。便是苏瑜,也仅是微微垂眸,似羞似喜的妩媚姿态,极是动人。
李珣莞尔一笑,也不解释,只是挥挥袖子,道了声:“坐。”
萧松、苏瑜再施一礼,也不管地面是否干净,均跪坐下来,身子却都挺得笔直。
陪客的冥璃见状,更是浑身不自在,嘴角抽搐之下,也侧身坐了,一双利眼,只在三人身上打量。
“不曾想,与师姐分别不几日,她便派你们过来……北齐山一事,未能救得羽夫人,我一直心存憾恨。却不知羽夫人身后事如何?”
虽是简单的客套话,萧、苏二人依然不敢怠慢。
萧松恭声应道:“重羽师叔的法体已安置棺椁,暂停放在宗门祖坛之内。宗主的意思,是要等老宗主回返、师叔之仇得报之时,方隆重下葬,以慰亡灵。”
李珣神色不动,心中却在冷笑。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秦婉如能够解决的,如此,羽夫人岂不是永不得入土为安?
可转念想想,她一个女流之辈,独力支撑偌大的宗门,已是艰难。而其赖以依仗的支柱,却只是旁人捏合的幻影,随时都可能化做虚无,细细思来,便觉得残酷之至,心中的嘲笑之意,便淡去许多。
心中摇头,李珣的目光又移到苏瑜捧着的礼盒上。
见状,苏瑜膝行上前,略略欠身,将礼盒奉上,同时柔声道:“此为宗主特意准备,送与百鬼师兄的礼物,请师兄过目。宗主还说,心意自在其中,师兄一见便知。”
“哦?”
李珣先放过心中旁杂诸事,见并无礼单,便直接启开盒子。
盒中黄绫铺底,微向内合,聚拢着一件小巧的梭状物。
此梭尖头锋利,隐现蓝光,梭体刻着繁复的纹路,看上去倒是件很厉害的法宝。
飞梭下还压着一张便笺,其上正是秦婉如秀逸的笔迹。
“师弟俗务缠身,细枝末节处,不免有所忽略。特奉上‘破魂梭’一枚,乃是千帆城大匠师敷演‘定魂蓝星’而作,若能在控制者灵识发动之前,以之击碎‘锁魂圆光’,或可救血吻于旦夕之间。”
其下百余字,便是收发“破魂梭”的法诀。
以李珣此时的见识,稍一思索,便知其除犀利之外,更可击损元神,是件颇不错的法宝。
这也罢了,真正让李珣心动的是,秦婉如初遭丧母之痛,仍能细心入微,帮他察缺补漏,这份心思,才最难得。
不管其中是否有刻意交好的意思,这份人情,他还是要接受的。
李珣合上礼盒,放在身边,笑道:“师姐的厚礼,我这作师弟的,也就却之不恭了。”
嘴上说着,心里也在计较,是不是偶尔放归阴散人,帮秦婉如整合宗门,以还此人情。
见他收下礼物,苏瑜抿唇微笑,正待退下,手腕忽地一紧,竟被李珣扣住。
一时间,塘边诸人都为之瞠目。
百鬼竟急色至此?
苏瑜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物,微怔之后,便又绽开笑容,语音里稍带了一丝疑惑:“百鬼师兄?”
李珣才不管旁人的眼神,手指按在她脉门上,轻轻颤动,半晌方道:“苏师妹,来时可是遇敌了?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利落吧。”
苏瑜闻言稍惊,回眸与萧松对视一眼,方笑道:“师兄看得好准,我们在路上确实与人有些冲突,不过大家还算克制……”
“克制?被种了蛊毒,也算克制吗?”
“蛊毒!”
两个当事人还没有出声,冥璃便惊道:“极乐宗?”
苏瑜脸色微白,总体上却还算平静,轻轻点头道:“正是极乐宗的七秀十三英中的人物,大家一语不合,便动了真火。不过,后来吞阳劫姝赶来,大家很快就收了手,却不知蛊毒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何时何地?”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积流山附近。”
地名入耳,冥璃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积流山已经是幽魂噬影宗的绝对控制范围,距鬼门湖也不过半日路程,极乐宗的修士竟然如此嚣张?
他这里感觉着失了脸面,那边苏瑜忽地呻吟一声,低弱中强压着苦痛,尾音却又柔腻撩人。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正好见到那娇媚的美人儿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弱质,惹人怜惜。
“百鬼师兄?”
萧松看出是李珣的手段,小心翼翼地询问。
“蛊毒毕竟还是生灵,我以抽髓之法,将其尽数灭杀,手法或是霸道了些,好在并无后患,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尽复旧观。”
李珣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做了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接着便松开手。
苏瑜又低吟一声,想直起身子,脑际却突现晕眩,忙用手撑地,才稳住身形。
即便如此,苏瑜身上已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塘边冷风吹过,立时打了个寒颤。
李珣摇头道:“你的身子倏然亏损,气虚体弱,最易得病。此时最好以宗门双修术,引渡元气,可免得一场病创。”
旁边冥璃瞥了萧松一眼,暗道这厮倒是好艳福。但也迅速接口道:“附近有专门为贵客准备的精舍,苏道友既然身子虚弱,不妨到那里休息,敝宗也还有些养气培元的药物,颇见功效。”
见两人这么说,苏瑜苍白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晕,媚目中波光潋滟,却是移向李珣那边。目光相触之时,似离非离,其中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勾人魂魄。
这大概算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了。
不过,难得她做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嫌。李珣当真有了些兴趣,可是,最终他只微勾嘴角:“调养个六七成,尽快离开吧,正值多事之秋,谨慎些好,回去代我向师姐道谢。”
此言几乎分不清是送客还是逐客,萧松、苏瑜都觉得理所当然,冥璃却相当尴尬,这不是明摆着对宗门的安全不放心么?
李珣可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自顾自地将破魂梭拈起来,在指尖慢慢转动,看着梭体上独特的花纹,不数息,已经魂游天外,将身边三人忘了个干净。
冥璃想骂娘,但最终只是在嘴里嘟哝两句,先一步起身,为两名客人引路。
萧、苏二人并不因李珣的走神而失去礼数,依然周到地行礼之后,才跟着去了。
水塘边只剩下了百鬼,临进林子之前,冥璃心血来潮,回看了一眼。恰好见到百鬼将破魂梭举至眉心,哧哧的火光从指尖透出,没入梭体。
先是灰白的幽明阴火,随即便染成了血红颜色。周围的空间飞快地黯淡下去,彷佛一圈浓浊的暗影,随着某种节奏,涨缩不定,也许,那就是妖魔的吐息吧……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脚下走得更急。也就从此刻开始,他心中原有的百鬼的形象,彻底扭曲。
在冥璃看来妖异诡谲的场景,相对于李珣,却是玄妙非常。
他本来是想根据信笺上所说的法门,进一步炼化破魂梭,哪知阴火真息注入之时,他忽然灵光闪现,全无理由地抓住冥冥中一条关键线索。
“破魂梭、锁魂圆光、血吻、魔罗喉,对了,还有阎夫人……血吻,魔罗喉?”
感觉中,他好像抓出了关键线索中的关键点,正是血吻与魔罗喉之间的关系。
犹记得,最近几次碰到两个妖物同时出现,魔罗喉分明有些惧怕血吻,这似乎牵扯到物种生克的问题。
破魂梭锵然鸣响,初步的炼化已经完成。李珣将其收入袖中,长身而起,心中已有决定。
由于九幽老祖的毒誓,幽魂噬影宗可说是对魔罗喉的习性最为了解的宗门,关于此妖物的典籍,不能说浩如烟海,也可形容为汗牛充栋。
李珣眼下便要去查阅典籍,也许,他能从中找到古音另一个致命之处。
时间就在禁法的置换和书页的翻折中流过。
不管内里外界的消息如何蔓延,也不论宗门各个派系的人马如何做最后的布置和努力,鬼灵返生之日,还是如期到来。
事实上,早在两天之前,以鬼门湖为中心,方圆三千里的广阔天地间,便有巨量的阴气蠢蠢欲动,时时翻腾,引发了数百次小型地震。
更早一些时间,范围内的大量生灵,为了避免被狂涌的阴气吞噬,已开始每年一度的迁徙,场面蔚为壮观。
在鬼门湖中,弥漫的阴气已浓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其中的幽魂噬影宗弟子,均借此天时,努力修行,此时努力一日,抵得上数月之功。
如碧水君、阎夫人这样的高手,更可藉此无限“亲近”九幽地域,获得平日难见的灵感。
同时,受到阴气的浸染,鬼门湖附近布下的禁制,威力成倍提升,足以吓阻绝大部分不怀好意的人士。
故而,鬼门湖周边呈现出一年中最为静寂的时刻,天地之异变、祖宗之威严,或多或少,流过此间成千上万的弟子心头,缓缓形成祭祖大典的崇高氛围。
现在是大典前夜,再有三个时辰,便到了天地阴气最盛的时刻。此时,各位宗主、长老的弟子,均需在师尊的带领下,穿起最正式的祭服,分批来到湖心岛上,静待大典开始。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见识到宗门各派系的真实实力。
比如阎夫人,她座下亲传弟子十人,其中便有阎湖、阎如、阎采儿以及百鬼,共计四名大姓弟子,占了二十七名大姓弟子的七分之一,在十二位长老中,已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不过,碧水君麾下,有大姓弟子六人,比阎夫人还要高出一筹。此外,若再算上立场不同的长老派系,情况还要复杂得多。
将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都抛到一边,李珣只在自家道袍之外,套了件制式祭袍,便等若换装完毕。
此时,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院子里,等待屋中那群女人不愠不火的梳妆打扮。
“师弟请进,师尊叫你呢。”
阎如移步出屋,灰雾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黑底绿纹的祭袍,整体感觉妖异冷厉,偏偏笑靥如花,看上去古怪极了。
李珣闻言一笑,举步上前。
临进门时,阎如很自然地为他整理一下袍袖,轻笑道:“师妹们梳妆未完,你进去可不要笑……今时不同往日,大典之时,可不能懈怠了。”
李珣敏锐地察觉到阎如的手指有些颤抖。
以她的心性修为,竟不克自制至此,显然是明白,这次的鬼灵返生之日,是何等的关键和凶险!
不错,对于阎夫人这一系而言,今日若胜,便是执掌宗门,坐镇西南;若败,今后的日子怕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天地虽大,亦无可容身之地——无论如何,都是人生的重大转折点。
同样的道理,对碧水君那边也适用。
这么一想,夜色昏暗中,便透出深重的兵凶战危的气氛来。
一路走到阎夫人的房间,阎如守在门口,李珣迈步进去,转到里间,迎头便看到阎采儿匆匆走出。
见他进来,这骄纵的女修狠瞪了他一眼,昂起脸出门去了。
看起来,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某些事情而改变,李珣倒还罢了,阎采儿亦能如此,纯以心性一项,便相当了得。
“天生的修士……”李珣心中感叹一声,忽又发觉自己的心态,大有老气横秋之相。
摇摇头挥去杂乱的念头,他掀帘进入里间,正想说话,入目的情景让他呆了一呆。
阎夫人正坐在绣墩上梳妆,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又被身边的阎湖挽起,用玉梳轻轻梳动。宽绰的祭袍好像是临时披在身上,微向下滑,露出修长的颈子以及雪白香肩。
透过前方的琉璃镜,李珣甚至可以看到,她胸前微露的丰盈,中央深深的沟壑引着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移下去。
他眉头跳动,眼神很快恢复到犀利清明的状态,依然是透过镜子,和阎夫人目光对上,继而微一欠身:“夫人,百鬼冒失了。”
“无妨。”
阎夫人在镜中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
后边,阎采儿的嚷嚷声响起来:“好狗不挡道!”
李珣回头看去,见这妮子手捧着一碗青白颜色的浓浆,快步进来,碗上方热气腾腾,似是刚刚熬好。
李珣鼻头微动,奇道:“这是‘荔油’吧,里面加了什么?”
“自己猜去!”
阎采儿又白他一眼,神色却飞快地凝重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浓浆捧到阎夫人身前的梳妆台上。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投过去,却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阎夫人静静地看着这碗浓浆,过了片刻,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指尖一挑,破开一个小口,将血液滴入其中,连续七滴,血色飞速晕染开来,与青白本色融在一起,变成粉红颜色。
这还没完,在颜色均匀分布之后,阎夫人口中低低颂念,尚沾染血渍的手指当空虚画,碧莹莹的光火从指尖弹出来,接二连三地投入粉红色的浆液中。
热浆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沉下去,数息后,整碗热浆竟咕嘟嘟地沸腾了。
指头大小的浆泡鼓起、破裂,最终,整碗浆液都变成了墨绿色。
“心符水印?”
李珣总算没虚度数十年光阴,已认出浆液的名称,但眉头亦随之扭在一起。
“夫人,这东西拿来做什么用?”
“自然是画符起咒之用。记得么,我曾经要你帮忙来着……”阎夫人婉然一笑,手掌轻抚过碗沿,试了试温度,回眸对阎湖道,“把做好的符纹拿给你师弟看。”
阎湖应了一声,将阎夫人的长发拢成一束,交到阎采儿手里,这才从梳妆台侧的暗格中取出一卷丝帛,递了过来。
李珣马上想起了阎夫人几次三番的“请求”,只是他没想到,直到大典前夜,这请求才变成现实。
“符咒?就是那日在水塘边的功课?”李珣一边随口询问,一边接过丝帛,慢慢展开。
入目的图样非常复杂,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上千道之多,以李珣的眼力,只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属于禁法范畴的线条,至于更多有关于符咒之类的图式,他比起门外汉也差不了太多。
阎夫人通过镜面的反射,饶有兴味地看他:“怎样?”
“仅从禁法纹路上看,似乎是传导元气、真息之用,其它的,恕我眼拙……敢问夫人,这符纹是画在什么地方?”
“背上。”
“背……上?”
李珣手上一紧,抬头死盯着阎夫人的侧脸,良久方道,“谁的背上?”
阎夫人浅浅一笑,偏头示意阎湖。
这位素来沉静果决的大弟子罕有地犹豫一下,但最终还是上前,轻扯住师尊祭袍的领口,缓缓向下脱落。
李珣的眼眶慢慢放大,映在他眼底深处的,正是阎夫人玉光致的裸背。由双肩起,呈优美轨迹收束的曲线,既有成熟的丰腴,又有青春的润泽,倒映着室内明亮的烛火,直令旁观者晕眩。
在李珣刹那的失神中,阎夫人平淡开口:“如此,你觉得如何?”
话音入耳,李珣嗯了一声,随口道:“荒唐……”
稍一顿的空档,他已彻底清醒过来。
不得不承认,阎夫人突如其来的这一下,震荡心神,为数十年来所未有。
其实,阎夫人还是保有一定的矜持的,祭袍前端挂在臂弯上,前领、长袖掩在胸前,只祼露背部。
可就是这半遮半掩的举止,才更勾人魂魄。
无意识地咧嘴一笑,李珣摇摇头,继续说下去:“且不管荒唐与否,我不明白,其中的禁法纹路既然是为了传导元气,元气源头在何处?用来做什么?”
阎夫人轻勾唇角,再度向阎湖示意。
这位忠心耿耿的女弟子打开了妆台上另一个暗格,取出里面置放的紫玉盒子。
“这是……”
在李珣的注视下,阎湖打开盒子,露出其中的金丸神泥。
阎湖把它拈起来,以阎夫人尖巧的下颔为参照,虚划过雪白的颈项,至锁骨之间,再向下移……
最终,金珠就停留在美妇人丰盈的胸口上方,映着雪肤,闪烁着灿然的光辉。
李珣忽地恍然,他再展开丝帛,仔细打量上面的符纹,与此时的情景相对应,立时明白了最前端几道纹路的用处。
由此推而导之,很快把所有与禁法有关的设计融会贯通,连交织其中的咒文符箓,也连猜带蒙,估摸了三五成。
通过身前明镜,阎夫人一直注意他的表情,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她方展颜笑道:“我以金丸神泥中封着的宝物为源头,借禁法符箓,抽取元气,你看如何?”
“这是引灵入体的法门吧。”
李珣的见识已不寻常,一眼看出,这手段应属于碧火流莹咒法中,引纳外气的精微法门。
李珣自然不会笨到去问里面封着什么,想了想,就事论事道:“以此法,若元气充沛,又与本宗法门质性相似,确实可以大幅提升夫人的实力。不过,‘心符水印’固然珍贵,若大流量元气贯注其中,迅速消磨,又能撑多长时间呢?”
阎夫人笑意盎然,显然早已想到此节。
“若在以往,我确实无计可施,只能想着博浪一击之用。不过,今日既然有你在,何愁不能施以长久之计?”
“哦?”
“全天下,也只有百鬼你,才有这个能耐。”阎夫人的容光从镜中反射过来,亦消不去神采飞扬之态。
“此界既通晓本宗法门,又精擅血魔秘术的修士,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血魔秘术?”
受此提醒,再有整套的符纹设计在手,若李珣再不明白,便真是傻子了。
他扬起眉毛道:“夫人的意思是,透辟肌理,贯通血脉,将这套符纹……烙在背上?”
阎夫人没再开口,可那对明眸,灿若晨星,灼然如火。
“好胆色!”
李珣在心底赞了一声,惊叹于阎夫人不让须眉的魄力。
若要将符纹烙下,绝不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在此过程中,符纹必须完美契合元气流通的管道,且与肌体合而为一,方不至于在实际运用中,和本身的真息运转相冲突。
在此过程中,烙痕透入骨肉的痛感,与气血蒸腾的危险交织在一起,随时可能出现意外。
没有惊人的决断,岂能如此?
只是,李珣还是不明白:“眼下局势一片大好,夫人何必身冒此险?要知道,就算这套符纹发挥了作用,可毕竟是借助外力,长此以往,修为停滞不说,外气长期注入,天知道会有什么异变。”
这可是李珣的经验之谈。
前段时间,阴火充斥体内,使体质异变,便让他不得不修习血神子,惹出诸多是非。阎夫人从古音那边求得的宝物,就算再契合自身真息质性,能比得上阴火珠么?
阎夫人微微一笑,摇头道:“形势大好也未必,西联势大,宗门积弱已久,未必能抵得住。我既然力争宗主之位,便不能心存侥幸。”
李珣眉头跳动,还要再说,阎夫人先一步截话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难得她摆出师尊的威风,李珣撇动唇角,也不再纠缠。将言语引回到具体问题上来。
“禁法纹路,我这边绝无问题,可那咒文符箓,我并不擅长……”
“我可以发力导引,以发挥功效。”
李珣默默点头,果然,阎夫人已将事情的各个方面都推演清楚。
不过,转念想想,她做这个决定也很不容易吧。否则何必挤在大典前夜,把事情弄得紧紧张张?
他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既然有了决断,便低下头,第三次查看丝帛上的符纹。
这回所用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得多,直至李珣肯定自己已将符纹全部记下,便随手将其扔下,轻吸口气,目光转向阎湖,沉声道:“水印拿来!”
话音出口的刹那,血红的颜色,已在他瞳孔中晕染铺开,室内的温度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
阎夫人见状,微笑间,亦深吸一口气,脸容微垂,如入定一般。
旁边阎湖一手固定金珠,一手取过盛在碗中的心符水印,摆在李珣眼前。
李珣停在阎夫人背后,双手食指均沾了心符水印,指尖同时轻印在脊椎最上端。
美妇人柔腻的肌肤触感只在李珣心中一闪,便消褪干净。稍停,他低吟一声:“开始了!”
音犹在耳,他双指一分,绕过阎夫人的玉颈,沿着两条弧度相同的线路,抹过锁骨边缘,又穿刺而过,最终同时抵达胸口金珠两侧。
两道完全对称的轨迹,便如同两条墨绿色的毒蛇,将胸口金珠死死扣住。
“松手!”
在开口的同时,李珣双手拿起,再插入玉碗内,挑了一层心符水印出来。
阎湖闻言,松开固定金珠的手指,说也奇怪,金珠竟似粘在阎夫人胸口上一般,动也不动。
仅过了半息,金珠忽地大放光芒。
在此瞬间,李珣分明听到,内里有一声尖利嘶吼,以他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轰击他的心神。
若非不久前,在青鸾手下,历经近百次“血神锻体”的磨练,只此一击,他恐怕就要吐血受伤。
而如今,他只是灵台微震,便是生出的疑惑被很快甩到脑后。手上丝毫不停,细如发丝的燃血元息直透入体,气血蒸腾,烧得附近皮肤红彤彤的一片,而在沁出皮层的刹那,第二道劲力抵着“心符水印”打进来。
在李珣妙至毫巅的微控之下,水印、气血、肌体,包括周围的经络血脉,近乎完美地揉在一处,形成多方交融贯通的平衡结构,彷佛水印天然生成在肌体中一般。
这一手如行云流水,顺畅至极。
然而,李珣指下的阎夫人,脸上血色却在瞬间抽了个干净。
李珣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僵硬,同时在最微小的幅度内抽搐,显然是强压着痛苦。
不过,在他准备勾勒咒文符箓之时,阎夫人仍然及时反应,鼓动真息,导引李珣手指的刻画轨迹以及施力深浅。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差不多等于是阎夫人手把手教他宗门咒法的奥妙,只可惜,李珣此时专精唯一,随其真息涨落而描画,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白费了一个深入认知咒法符箓的机会。
在第一处符箓绘制完毕后,他与阎夫人便都明白了彼此的轻重,下面便是水到渠成。
李珣双指勾画,开始还是彼此对称,但到后来,一手画方、一手画圆已是等闲事,无论多么复杂的符箓,他手下都能完美复现出来,阎夫人亦能默契地引导真息配合,激发符箓效力,和周边的禁法纹路联系在一起。
只是,手下虽是流利顺畅,毕竟符纹复杂,时间仍在飞速流逝,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随侍在旁的阎湖、阎采儿僵硬得像两尊雕像,甚至可以听到在屋外守护的阎如的呼吸声。
终于,在玉碗中,心符水印只剩浅浅一碗底的时候,李珣也在阎夫人水一般的肌肤上勾勒出最后一笔。
他手指移开,布满背脊的符箓禁纹齐齐闪亮,墨绿的莹光恍若蒙蒙妖雾,扑面而来,其中还游动着数十道扭曲的血丝。
而在阎夫人胸前,那颗金珠不知何时竟有大半内陷进去,彷佛与她的骨肉融在一起,外面只余下一层微凸的弧面。
稍停,数缕浓淡不均的碧绿气雾从中流出来,循着胸口的符纹轨迹,蜿蜒而上,融入妖异的光雾中去。
数息之后,一切异象均消隐不见,就连祼背妖异的纹路图画,也颜色消褪,更像是逐步隐没入肌体深处。
阎夫人的背部,又恢复了雪白光裸。
李珣长吁一口气,示意阎湖二人为阎夫人披上外袍。
不知不觉中,他额头上已布满汗珠,这持续近三个时辰的勾画,完全考验他的细致功夫,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他已如此,更别提从头到尾硬撑下来的阎夫人。
除了要忍受刺髓刻骨的痛楚,还要分心以真息导引,甚至必须封闭全身毛孔,连汗都不能出来一滴,心神、体力都损耗极大。
等到李珣收手,阎夫人便再也忍不住毛孔开放,转眼香汗淋漓,整个人便似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她这个样子,阎湖也不便把祭袍披上去,只能低头询问,是否要沐浴清洗。
阎夫人还未说话,屋内诸人同时生出感应,在无可计量的遥远地底,沛然难御的冲击波,正飞速地向上蔓延,即使鬼门湖周边被禁制封锁,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地面愈来愈激烈的震动。
“时辰到了。”
此时无需再说什么,阎湖拿起毛巾,匆匆为阎夫人擦干身子,阎采儿亦展开妙手,飞速地将手上蓬松的散发结成发髻,再以一根乌木簪子固定在脑后。
阎夫人静静地坐着,由她们摆弄。
透过镜子,李珣看得分明。虽说她容色苍白憔悴,可一双眸子,愈显得黝黑深沉,偶尔流过其中的,亦是金蛇电火,撼人心魄。
“嗡”的一声长鸣,钟声绵延的震波传到此地,引得屋内诸人气息浮动。
这便是湖心岛上的“召灵钟”敲响,参加祭祖大典的的宗门修士,必须在钟声九响之前,到达湖心岛。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阎夫人身上,这一刻,她才是一切的轴心,主导着、至少是最大限度地影响着宗门的未来,如此地位,便是李珣,也无法替代。
她微阖起双眼,随即睁开,缓缓起身。
与之同步,室内弟子均略微躬身,表达对师尊的恭敬和支持。
不过,李珣却没有这么做,他此刻的地位,决定他只能成为阎夫人的合作者,而非是弟子的身分。
阎夫人转身,眸光直视过来,李珣坦然相对。
随即,目光错开,阎夫人轻移莲步,幽灵般从他身边擦过去。便在交错的刹那,她低声开口:“百鬼……”
“嗯?”
“今日之事若成,我在世一日,你我便同为幽魂噬影宗之主!”
李珣讶然望去,阎夫人却先一步迈出屋门,门外阎如先是行礼,继而为她撩起风帽,阻绝了李珣若有所思的目光。
第四节 争位
行走在长年弥漫的雾气中,李珣的感觉,更像是穿行在火焰里。
飘荡的雾气与皮肤接触,恍若火舌舔舐,使毛发欲焦。这表明,周围的阴气浓度,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天然凝成阴火,排斥一切非同源的存在。
在此刻,鬼门湖是绝不欢迎外人的。
阎夫人走在最前面,她全身都覆盖在祭袍下,漆黑的底色与灰蒙蒙的雾气交织在一起。
祭袍上缀饰的碧绿花纹,随着身姿移动,彷佛活了起来,伴随着莫名的韵律向雾气中延伸,自然驾驭着周围浓郁的阴火,生成一股独有的气机震荡。
钟声第三响,鬼门湖的阴火浓度瞬间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后面几个修为稍次的弟子,已必须明显提气,才能抵挡住外界的压力。
阎夫人的祭袍上,碧绿的花纹越发明亮,那光芒照在虚空中,将方圆数丈都印上了其独有的纹路,在此形成了仅属于她的独特领域。
此现象在鬼门湖每个方向都有发生,每一处便是一位长老的象征。
对此熟悉的宗门弟子,完全可以通过气机感应,远远辨明这位长老的身分。
李珣便很轻松地察觉到,相隔约二十里,碧水君冷厉冰寒的气息,正肆无忌惮地放射出来,偏又以奇妙的方式,大口吞噬周遭的阴火,形成巨大的空洞,独特之处,为诸长老中的翘楚。
相比之下,阎夫人的表现便阴柔得多。
似乎双方有意拉开距离,区分派系。
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各个方位的长老泾渭分明,一些人向碧水君靠近,另一些则朝这边走来。
随着彼此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雾气之中暗流汹涌,挤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四道钟声响起,湖心岛周边的人声已密集许多。数千宗门弟子,除确实脱不开身在外的,均已集中到此地,而他们尚没有踏上湖心岛的资格,只能停在大湖周边,纷纷跪倒尘埃。
李珣等人便从这些跪伏的弟子中间穿行过去。
弥漫的雾气中,影影绰绰的大片人影,无边无际,在中间行走,固然有俯瞰众生的快感,却也不能摆脱来自于他们身上的沉沉压力。
第五。
第六……
第七!
连续三道震天的钟鸣前后相迭,宏大的声波挤在一处,轰然地爆开,恍如平地生雷,又似狂飙席卷,与地下遥远的空间中,涌上来的巨量阴气交合卷缠,再迸发出来。
以湖心岛为中心,数十里雾霾被冲得支离破碎,天地间猛然为之一清。隐约中,夜空幽冷的星光,辛苦地穿透枝叶,照射下来。
湖心岛周边,数千弟子忽地齐声呼啸,与回荡不休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山崩海啸般扩散开来。
呼啸声并非是平直的,而是有着几个简单的转折,不损雄壮,而自有一番高古朴直的韵味在其中。
据传,这是九幽老祖开宗立派之前便存在的太古调子,被拿来做了祭歌,极是妥帖。
啸声钟声浑若一体,直耳中灌入,震荡心魄之际,亦使人热血沸腾,恨不能随之长啸,以为发泄。
虽未当真啸出声来,可李珣听得清楚,他身边的修士,包括阎湖等女子,脚下都重了几分,正是心神激荡,不可自抑之相。
当声息渐弱之时,阎夫人一行人终于到了湖心岛上,几乎同时,碧水君亦从岛的另一面登上来,在鬼门湖难得的清明天色下,双方目光撞击,在空中炸开刺眼的电火。
但关键并不在这里。
从此刻起,人们便能直观地看到,除了阴馑这位注定要于今天退位的长老之外,宗门其余九位长老表明的立场。
阎三碧四,九名长老中的七位,分别沿着他们所支持的人的路线,踏足小岛。
还有两位特意绕了个圈子,从第三条路上进来,表明他们中立的态度。
“三和四?真是奇妙!”
李珣对数字相当敏感,从纸面上看,在宗门长老的支持度上,阎夫人稍处下风。
不过,若是事情按照最常规的方向发展……
正想着,第八道钟声从湖心岛正中央,专门开辟的钟楼上轰传出来,截去了周边数千弟子的如海呼啸。
霎时间,鬼门湖中,除了这浩荡的钟声,便再没有了任何杂音,直到湖心地宫门户开启。
厚重的石门吱吱咯咯的响动,在有序的钟声中显得分外刺耳,在石门之后,鬼机和冥璃一前一后,抬着肩舆,缓步走出。
冥火阎罗眯着眼睛,静静地倚坐在上面,身上也披了件崭新的祭袍,一侧,阴馑拄着拐杖,脚下却如不沾地般飘行。
当宗门地位最尊者与资格最长者同时现身之际,所有人都微微低头,表示敬意。
冥火阎罗并不在意,只是抬起眼,透过湖面正上方巨大的空洞,贪婪地凝望着澄静深邃的夜空。
钟声袅袅将逝,湖心岛下,隆隆的地动声已由远而近,充斥耳中,湖面上则渐渐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咕嘟咕嘟的声响,似是湖水被煮得沸了,湖上喂养的寒水鸦早逃得干干净净。
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冥火阎罗身上,千差万别的心思,便这样投射过来。
有很多人想知道些什么,更多人则想得到些什么。直面如此纷乱错杂的眼神,换个意志稍逊的,此时早已心虚气弱,难以自恃。而冥火阎罗仅是一笑,收回了凝望夜空的目光。
那是他最后一眼望向天空。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枯干的手指轻敲扶手,鬼机、冥璃当即会意,穿过阎夫人、碧水君两个队伍中间,继续前行。
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只是由十二位长老打头,二十七名大姓弟子在后,缓步跟随着前方的肩舆。
湖面上的气泡炸裂声不绝于耳,渐渐压过了召灵钟的余音,修为较高的弟子,甚至可以感应到地下哧哧喷射的阴火气柱。湖面在逐分地降低,阴火的投影,在上面蒙了一层浅灰的阴翳。
在湖心岛东北角,临着湖岸,鬼机二人停住,却没把肩舆放下,使得冥火阎罗依然具有良好的视野。
阴馑顿着拐杖走上前来,看着气泡翻涌的湖面,嘎嘎发笑:“好啊,今天再看这景儿,是和以前大不一样。”
冥火阎罗青灰的脸庞微露笑容,便在此刻,第九道钟声轰鸣。
这已不是人力撞击所能发出的声音,而是汹涌的阴火狂潮跳动之时,召灵钟的共鸣。
浩荡的音波,瞬间扩散到鬼门湖的每一个角落。
面前的湖水波翻滚涌,浪花碾过湖面上的气泡,便是一波蒸腾的雾气,只是这雾与常年驻留的浓雾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众人都能透过雾气,看清其中的变化。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数面纯黑颜色的“墙壁”,这些高逾一丈,厚约两寸的“墙壁”,正是深埋地下的“五遁障”。
每次化阴池上浮,都由此物开道,这才给人以“五遁障紧临化阴池”的错觉。
五遁障并未升出水面,只在湖面下尺许悬浮,不过其上交错的气机,已使得整个湖面范围内,行遁法失灵,绝了旁人秘密潜入干扰祭典的可能。
湖面水位越降越低,不过,周边阴气浓度,差不多已凝成如湖水般的实质。
便在此时,所有修为在“销熔虚空”境界之上的弟子,都感应到了幽深的地底,丝丝缕缕透上来的诡异气息。
九幽地气!
纵然只是溢出极少的一部分,但这比普通阴气精纯千百倍的气息刚一窜出,便搅得大气动荡,同时牵引气脉,这一变化,就是普通弟子都感觉到了。
此刻,湖边数千弟子再发呼啸,与久久不衰的钟声交融在一起,回荡在天际。
呼啸声中,宗门祭坛终于渐露真容。
首先冒出来的,是小岛上耸立的石俑。
传说,这是根据九幽老祖亲传弟子的相貌雕刻而成,共计十二尊石俑,其实也就是十二长老的前身。
接着是略高出岛面的祭台,祭台之后,便是化阴池了。
这一切与李珣在地下时见到的差相彷佛,不过,此时九幽之域的入口并未显现,而且,上面也没有祖师咒灵那个怪物。
小岛终于完全浮出水面,距岸边还有数丈远。
按着以往的规矩,现在便是宗主、长老登岛了,只是抬着肩舆的鬼机二人却是进退不能。
冥火阎罗再次敲击扶手,两人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地放下肩舆,想趁势扶师尊下来,却见他轻轻摇头,挥退二人。然后,慢慢挺起身子,双手、双脚一起发力,竟就这么站了起来。
刚刚站定,湖面似乎起了阵风,他的身子晃了晃,竟似要被吹倒一般。
离得近的几位长老本能地要伸手,却听他鼻腔里哼了一声:“百鬼,你过来。”
李珣闻声眉头微动,旋又平复,应声中,稳步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病痨鬼身边,稍一顿,便支起手臂。他刚刚动作,在场诸长老、大姓弟子的眼神几乎要把那条胳膊给烧化了。
冥火阎罗似乎对此全然不觉,他伸出手来,扶着李珣的前臂,涩声开口:“走吧,我们上祭坛。”
后边冷不丁地响起一声低喝:“不行。”
冥火阎罗头也不回,咳了两下,方低声道:“碧水,什么不行?”
碧水君冷冷回应:“不合规矩。”
他是惜言如金惯了的,旁边自有人出来进一步解读。
出来说话的,是那边地位仅在碧水君之下的幽习长老,此人在十二长老中排名第三,论辈分,仅比阴馑稍逊,他的卖力支持,也是碧水君在长老联席中的最大的依仗。
和阴馑的老态龙钟相比,幽习须发黑亮,面色红润,只若中年,他迈步出列,说话时,声若洪钟:“宗门祭祖,登岛者唯有宗主、长老而已。百鬼不过是大姓弟子,有何资格随侍在侧?更何况……”
“眼下不是,马上不就是了么?”
阴馑忽地顿下拐杖,打断了幽习的发言,脸上却笑成菊花模样:“习兄弟,老太婆可是在长老联席上提出来,要让百鬼接这长老位子的,我这张老脸,你也不卖?”
幽习嘿然冷笑,眼下这局面,别说给面子,就是少顶那么一口气,都可能被扫地出门。
他是相当尊重阴馑,可阴馑也不能把他当傻子!
哼声中,他正要反唇相讥,却愕然发现,前面两人已经举步,就这么踏着水面,登岛去了。
没想到冥火阎罗看上去垂垂待毙,脚下却这般快法。此时再嚷,便等于是彻底撕破脸皮了,他窒了窒,望向碧水君。
碧水君冷厉的眼神在湖边一绕,又转回来,朝幽习摇了摇头。接着当先举步,踏水过去。
碧水君不说话,阎夫人这边自然更没意见,大伙再不多言,纷纷登岛。
十丈方圆的小岛,加上祭台、石俑、化阴池等区隔空间,还能站几个人?十二位长老不得不挤在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里,使很多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前面的冥火阎罗只作不知,以缓慢的步速,走过两边排列的石俑,直到祭台之下。
最后的钟声余音渐消,冥火阎罗立定,看着不过七尺高的祭台,忽地推开百鬼的搀扶,颤巍巍迈前一步。
祭台上通的一声响,足有数丈高的灰白火光喷射出来,熊熊燃起,高温弥漫整个小岛,偌大的空间都在热浪中扭曲起来。
祭台上燃起火光,便是九幽地气挥发出来的表征。
幽魂噬影宗的宗主,便需沐浴在此火之下,携十二长老,祭拜祖师。
紧接,若有寿元将尽,意欲鬼灵转生的宗门修士,便将在祭礼之后,通过祭台,降入化阴池,并以秘法使肉身化灰,并存得一缕元神,透过九幽之地,转世重生。
大体上,这就是祭祖大典的流程。一般而言,只要冥火阎罗踏上祭台的第一阶,便等于大典正式开始。
看到冥火阎罗即将登阶,后面碧水君再次环目四顾,又与幽习、苍冥子等人交换眼色。
稍定,他深吸一口气,抿起薄唇,便要踏出那一步。前方冥火阎罗忽地止住身形。
碧水君脚下一顿,眼神冰冷,紧盯着那个背影。
冥火阎罗似是身子不堪重负,晃动两下,好像随时会摔倒,但最终还是缓缓转过身来。祭台上勃发的热浪卷过,宽大的祭袍贴着骨架,发出沉沉的抖颤之音。
人们抬头,看到的是一双燃烧着炽烈火光的眼睛。
“宗主的位子,我坐够了。”目光扫过所有人的面孔,冥火阎罗微微一笑:“今日祭典,我不准备再下来,那么,有些事情还是说开吧。”
纵然已有准备,听闻此语,诸长老心中都是猛颤一记,数十道目光灼灼闪动,都刺到病痨鬼面上来。
多年的病痛将冥火阎罗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在他开口说话时,仍然是幽魂噬影宗无可争议的宗主,没有人可以轻忽他的作用。
碧水君和阎夫人,似乎有着超人的默契,在感觉无法穿透冥火阎罗内心之际,又同时偏转目光,死盯着自己唯一的竞争者。
有几位长老的身子不自觉前倾,无形中再度收窄了本已狭小的空间。
冥火阎罗的目光却在此时转向阴馑,轻飘飘地说话:“阴长老今日也要转生的,空下的位子,她老人家已有提议……由大姓弟子百鬼道人补上。可有异议?”
“有!”
碧水君冷冰冰吐出一个字,又抿起嘴唇。霜刃般的目光打在李珣脸上,李珣却是微笑以对。
无法在气势上压倒对手,碧水君眉目间阴郁之气大盛,话音更是冷彻骨髓:“长老尊位,送予外道妖魔,焉有是理!”
“外道妖魔?”冥火阎罗骷髅般的面孔露出一个可怖的笑脸,却是不置可否。
阎夫人岂能容碧水君一方连续搅局,也不动弹,风帽下传出她的笑音:“百鬼是我亲传弟子,亦由宗主赐以大姓,数十年来为宗门立下大功无数,也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到了碧水师兄嘴里,就成了外道妖魔?”
碧水君眼中冷芒一闪,还未说话,旁边的苍冥子便出列斥道:“百鬼即血魔,天下皆知,如何算不得外道妖魔?”
“他本就是散修,带艺投师也没什么了不起……”
阎夫人话说半截,冥火阎罗忽地咳了一声,扭脸对李珣道:“我记得,数月之前,你还没这么一身能耐。”
看他随意闲聊的姿态,李珣也笑吟吟地回答:“宗主明鉴,其实若非您老人家话没说周全,弟子何至于落得现在这般模样?”
两人一唱一和,转眼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冥火阎罗只做不知,骷髅面孔微微抽动,奇道:“什么没说周全?”
“化阴池里,除了化去鬼先生的阴火珠,怕是连骨肉都能化尽,若不是弟子反应及时,不待这鬼灵返生之日,怕就要转世重修去了!”
两人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内容听在诸长老耳中,却是惊心动魄。
其实,这几日里,“鬼先生传承”的消息,已经流传在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内,至少十二长老中,或详尽或简略,全部听到了风声。可是,“风声”又怎能与眼前所见的情景相提并论!
“鬼师兄〈弟〉?”
“阴火珠?”
“化阴池!”
眼下的场面绝称不上是异口同声,可是杂乱的声音里,却汇集了同样的情绪。
李珣扫过几个关键人物的面孔,神色不变,半真半假地继续说下去:“至于《血神子》,却是在东南林海从萧重子手中得来。算算时间,也就是一年不到。若非在化阴池中眼见性命不保,我何苦把自己炼成非人模样?”
小岛上僵滞了半晌,湖边众弟子等的时间长了,便有嗡嗡之声泛起。祭台上又是“轰”的一声响,九幽地气的喷涌越发猛烈,周围大气扭曲,化阴池上方,已渐渐开启了连接两界的甬道。
剧烈的咳声响起,又被隆隆的元气震动声搅得支离破碎。冥火阎罗捂住嘴,勉力将咳声压住,旁边的李珣看得清楚,那一瞬间被其收入袖中的,分明是一滩黯灰色的污血。
喘过一口气后,冥火阎罗若无其事地道:“血神子之类,且不管它。你给诸位长老说说,你如何得了鬼师弟的传承……说起来,我也没听过呢。”
应了声“是”,李珣随口便将鬼先生的身殒之所移了地方,只说是连霞山脉周边的某处洞窟,其后便大都照实说来。
旁的也就罢了,当他说到阴火珠、《幽冥录》时,整个岛上便陷入一片死寂。
“幽冥录!”
幽魂噬影宗只有两部《幽冥录》,一部是上古之时,由九幽老祖亲传的古本正册,此时便供奉在湖心地宫之中。
另一部则是副本,是当年宗门分裂时,为了避免宗门典籍遭失传之祸,由当时十二长老亲手复刻在墨石玉简之上,交由宗门第一高手鬼先生保存。
讽刺的是,宗门内乱之后,《幽冥录》正册安然无恙,而副本却随着四百年前惊天动地的钟隐、鬼先生之战而湮没不闻。
这几百年来,宗门诸大佬偶尔午夜梦回,还在担扰宗门无上大法外流,如今这百鬼道人上下嘴皮一碰,竟然就把问题解决掉了?
感受着周围的气氛,李珣甚至在想,若他现在将《幽冥录》当空一挥,是不是便立登长老宝座,顺便使这场争位大战就此落幕,大伙儿一团和气之类……
目光向旁边瞥去,李珣觉得,在暴露倾向之后,冥火阎罗的实际计划已经很明显了。
由于鬼先生在宗门内具有不可撼动的声誉和地位,且在上一次宗门权力交接中,扮演了最关键的角色。那么,接受鬼先生传承的百鬼道人,便天然拥有了类似的职权——纵然这仅仅是一种错觉。
如果以此为契机,挟百鬼近期大出风头的余力,全力为阎夫人造势,辅以宗主的扶持,至少在长老联席中,阎夫人将占据法理正统,以压倒性的优势,清除碧水君的影响。
就算最终宗门仍不免分裂一途,却也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只是很可惜,此时此刻,《幽冥录》还被他藏在连霞山脉的某处,更要命的是,鬼先生的声威也未必能抵得过“血魔”的恶名……
果不其然,当最初的震惊过后,碧水君最先清醒过来。
和李珣一样,他将目光投向冥火阎罗,内里寒意大盛,分明已经察觉到了病痨鬼的用心。
这里没有人是笨蛋,事态转变中,诸长老或多或少都有所悟。
冥火阎罗却不等他们完全回神,便淡淡地道:“百鬼身分,提名长老一事,应无疑问。照宗门规矩,大姓弟子升为长老,当由长老联席决定,除提名人外,需有六位以上的长老赞同……当此吉日,大伙儿便定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沉吟,随即目光纷纷地转向,目标却不是李珣,而是在队列中一直保持中立的二位长老。
局面已经很清楚了,阎夫人一系,只有三位长老名额,而碧水君那边则是四名,这都是摆在桌面上的筹码,可哪边都没有一锤定音的力量。
这时候,中立的两位长老的决定,也就举足轻重。
不会让人忽略的是,两位长老的姓氏,均是“冥”系,按照师承关系,正是冥火阎罗的师兄弟,堪称是宗主嫡系中的嫡系。他们的倾向,无疑就是冥火阎罗的倾向。
再想想百鬼的立场……什么定下长老之位,这根本就是宗主大位的最后争夺!
“够了!”
断喝声便如划空利刃,铮然鸣响,把岛上涌动的心绪暗流一刀两断。
人们愕然回望,只见碧水君昂起头颅,眸光寒冽,直刺过去:“冥火,你既然已有决断,何必惺惺作态?”
尖锐的音波穿透夜空,远近皆闻。湖边数千弟子,起码有两三成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又是一阵骚动,且此乱象有飞速扩散的趋势。
迎上碧水君的目光,冥火阎罗深陷的眼眶里,也闪动着星火微芒:“碧水,你在说什么?”
碧水君没有回答,只是紧抿嘴唇,向前迈步。
几个长老想伸手抓住他,却被他潜劲震开,仅六七步,他便来到祭台之下,与冥火阎罗相距不过五尺。
冥火阎罗的眉骨略微挫动,轻声道:“碧水?”
碧水君眉目间青气大盛,英俊的面孔阴沉森冷,妖异非常。沉默了许久,他方道:“大典之后,我为宗主,谁反对?”
没有丝毫语调起伏的嗓音,却似在人们耳中炸响天雷。祭台之下,所有人都僵滞了那么一瞬间,随即纷纷回醒过来。
“放你妈的狗臭屁!”
怒吼的是阎夫人一系中,脾气最暴的阎飙长老。
他的吼骂声无法让碧水君的脸色有丝毫动摇,却引爆了小岛上本已在崩溃边缘的气氛。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有对碧水君的举动大加指斥的,也有立场相异,故而大力维护的。
当然,也不缺乏要当和事佬,尝试将他已出口的言语,再堵回到肚子里去的……
没人料到碧水君会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宣布自己的野心,如此,也将挡在众人脸面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撕成粉碎。
第五节 格杀
小岛上,所有人的心脏都是一紧。
很多人的情绪马上就要喷发出来,但在冥火阎罗堂堂神威之下,最终还是没有人动弹。
碧水君下抿的唇线越发深刻。
这位阴郁的男子,身体挺直,像一柄锋利的长剑,冷冷地展现锋芒。他唇齿微张,挤出来三个字……
“我知道!”
语音如冰珠滚落,没有一丝温度。
碧水君的瞳孔中燃起了两团鬼火,纵然远不及冥火阎罗的堂堂神威,却另有一番附骨蚀魂的阴森妖异。
他扭头看向阎夫人,似乎要穿透风帽拢起的阴影,半晌,他唇角弧线微扬。
“我知道,你选中了阎鸳。从百鬼回来那天……或许更早,你已经选中了她。”
他猛然回头,直视冥火阎罗的眼睛:“冥火,你老了。老到还以为如今是鬼师兄在世时的局面!”
冥火阎罗声色不动,眼中的强芒却渐渐消散。
在旁边的李珣清楚地感觉到,病痨鬼身子的支撑力越来越差,到如今,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都架在他的胳膊上,如果他抽身退开,病痨鬼一定会栽到地上去。
只这一点,碧水君说得并没有错,相形之下,碧水君的气势却不住地飙升,他的情绪正处在亢奋状态,也许他平日三五天加起来,也比不上今天的话多。
“……所以,你宠信百鬼,你认为,他就是鬼师兄的传人,连带着,你开始支持阎鸳,想用他们,让宗门回到你当年最得意的时间。冥火,你这个老糊涂!”
碧水君的脸庞已经涨成了紫红色,距离情绪失控,怕也仅有一线之遥,嗓音则越发尖锐。
“冥火!咱们位列邪宗之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正道九宗抱成了团、散修抱成了团、现在就连其它邪宗也已经抱成了团!而你,你做了什么?”
“你缩起脑袋,藏在龟壳里,整日里昏昏大睡。还以为,只要有一个如你般会算计的,再加上鬼师兄那样能打的,便能维持宗门不倒,做梦,做梦啊!”
“当今之世,三足鼎立,正道九宗、散修盟会,与我宗格格不入,不必多说。可那西联乃为邪宗之盟,其间利益纠葛,无不是宗门切身之事。且其势大,堪称主导此界邪宗之权柄,我宗正应投身其中,把握话事之权,以图振作。而你呢,你做了什么?”
“前些时日,罗摩什诚心相邀,你却因回护百鬼这外道妖魔,一口回绝,几乎断了宗门投身之路,西联之内,多有与百鬼交恶者,他日大势倾颓,你便要宗门陪这厮玉石俱焚吗?”
言语音调如金铁交鸣,声色俱厉,一时间远近皆闻,憾人心魄。
作为在这篇言论中的罪魁祸首、众矢之的,李珣却在想:由此刻起,宗门修士对碧水君的看法,应该会有极大的改观。
世事真是奇妙,阎夫人一门心思提升自身实力,而碧水君则突然成了雄辩之士。
宗主大位的争夺,真是磨练人啊!
若冥火阎罗不是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再支撑宗门百余年,还真说不准两个竞争对手会有怎样的一番成就。
只可惜,时不我待,冥火阎罗等不得,自己也等不得了!
被碧水君论调撼动的,绝不是少数人。
祭祖大典至此已经开不下去了,湖边趴在地上的宗门修士们开始窃窃私语,而几千人的私语声汇集在一起,那声势则相当不凡。
李珣可以感觉到,别说是碧水君一系,便是阎夫人这方,都有几位长老望过来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那一番长篇大论,效果出人意料的好!
只是,言论中所指的三位主角,冥火阎罗、李珣还有阎夫人,都是不动声色。
至少,表面上如此。
不过,碧水君的攻势还未结束。
周围的嗡嗡乱声已开始扩散,碧水君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微侧过脸,向苍冥子示意。
苍冥子深吸一口气,或许是兴奋的缘故,干瘦的面孔也渗上一层红光。
不过,他终究和碧水不同,踏前一步后,先与冥火阎罗行礼,方扬声道:“碧水师兄已与西联八位宗主商定,登位之后,实时加入邪宗联盟,以确保本宗在此界的地位。”
“西联诸宗,也愿派出道友,在大典之日,前来观礼,并贺碧水师兄接掌幽魂噬影宗宗主之位。”
“碧水师兄登位后,不分亲疏,诸位长老,包括阎夫人在内,只要认同新任宗主者,一概留任,供奉不减。唯有外道妖魔百鬼道人,循联盟之意及此界之规,格杀勿论,不容宽赦!”
苍冥子声音清亮,一番言语,声震四方,湖心岛附近人人入耳,一时间,绝大部分修士,已经听得呆了。
这番声明与碧水君的讲演同样撼动心魄,但却是两种不同的味道。
这声明更现实、更凌厉、也更具针对性。
刹那间,目光所及,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到了冥火阎罗身边,那个最关键的人物身上。
李珣眉头跳动两下,继而哑然失笑。
原来,他已经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
完全可以这么说:随着苍冥子的宣告,百鬼道人,可以说已成为了大半个通玄界的公敌。
有哪个宗门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维护他呢?
也许,冥火阎罗有这个魄力,但已是垂垂老矣,不多时便要完蛋;那么,还有阎夫人,这位心思深沉的妇人,具备如此魄力吗?
这个时候,“师徒”二人倒是心有灵犀,阎夫人恰好扭过头来,虽说面容遮掩在风帽之下,却仍是向李珣略一点头,肢体语言分明就是最明确的表态。
然后,她便站了出来,凛然道:“碧水,你何其愚也!”
用一句话使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却不给碧水缓冲的机会,她已经冷冷说话:“西联初时,仅仅是西方诸宗临时的联盟,其目的不过是争抢玄海幽明城的巨量宝藏,从没有长期为之的打算。”
“而近日来借散修盟会的威胁,短时间内,拢进去此界大半邪宗,正如你所说,利益纠葛何其多,如何能得长久?宗门加入与否,有何关碍?”
“你还说大势倾颓,那更是危言耸听。西联非但长久不可期,便是这段时间,他们大部分人马,都在玄海之上,与正道九宗对峙,还要分出力量,警戒散修盟会,便是有对我宗不利的心思,难道还能再分兵前来,灭我宗道统?”
“至于百鬼之事,更是可笑。所谓西联提议者,不过就是冥王宗而已,近年来,其与本宗的仇怨,绝不只是关联在百鬼身上,如此说法,不过是让本宗自毁长城,与百鬼交恶。以后西联星散,他再反噬一口,我宗内外交困,如何能挡?”
她言语比碧水君更加流利,便是其中有似是而非之处,也尽给遮掩过去。
碧水君分明听到其中含糊之处,可要开口辩驳,却又被她抢在前面:“西联为何要吸纳本宗?还不是因为本宗九幽祖师,与玄海幽明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门之内留有许多关于此地的记载。哼,玄海幽明城之宝藏确实引人垂涎,可那毕竟还有个限数。若是依你所言,并入西联,以本宗如今的实力,你可有能耐,从罗摩什、七修尊者等人嘴边分得一杯羹?”
碧水君终于卡在话间,森然道道:“我既为宗主,自然倾力为宗门谋利……”
“你就算倾尽全力,又有何用?刚刚可也是你说的,我宗实力大不如前,早非当时邪宗第一的威势。此界强者为尊,你碧水君能排老几?”
“而魅魔宗有罗摩什、天妖剑宗有七修尊者、毒隐宗制毒炼丹天下独步,此三宗方为西联之魁首。至于其它,战魔宗好勇斗狠、只是充作打手;大千光极城有金甲十万,却远在西北,此来仅是凑数。”
“落羽宗根基虚缈、随波逐流;至于冥王、极乐之流,更不过是因人成事,依附其上;便是传闻要加入的一斗米教、无心宗,也均是泛泛而已,在这里面,你碧水君又算什么东西?”
“而在此之前呢?若我宗当真并入西联,首先便要送去宗门典籍,再派人出力,能否寻到玄海幽明城旧址,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最终寻到,还要与正道九宗、散修盟会大战连场,侥幸得胜,才可谈及宝藏分配之事……”
“件件折算,到头来,除了依着他们的意思,逼走百鬼之外,碧水,你敢向此地同门保证,本宗得益几何?”
四周略静,继而嗡嗡的议论越发地响了,碧水君和阎夫人针锋相对的言语交锋,固然称得上精彩,却使得宗门弟子越发无所适从。
当然,宗主的归属从来不在普通弟子的意向之中。
阎夫人所说的话,最大的效果,便是打消碧水君咄咄逼人的态势,稳固己方阵营。
而真正的归属,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至于实力……
李珣将目光移向南方的天空。
要知道,在纯净、纯粹到极点的阴气大潮中,纵然是最顶尖的高手,想完全隐匿其格格不入的气息,也是件麻烦事。
就在刚才,李珣利用幽明气的适应性,以及对生机脉动的敏感,捕捉到了十四个强弱不一的反应。
不过,他很清楚,这绝不是真实的数目。
至少还有一到两个修为绝顶的人物,游移在阴气潮汐的起落间隔中,以此干扰他的感应。
这应该就是碧水君的外援了。
根据他们生机脉动的不同特点,应该是各宗高手的集合。虽只有十几个人,但若突然闯入,以精锐武力擒杀首脑,慑服余众,也确实有翻覆乾坤的可能。
可是,就算碧水君再怎么霸道,他所希望的,应还是利用这些人背后涵盖通玄界大半邪宗的巨大势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冥火阎罗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只可惜,“不谋而合”的结果便是激烈至不可调和的冲突。
他稍一思索,扶着冥火阎罗的手臂轻轻抖动两下,利用宗门秘信之法,通过体内阴火起伏频率的变化,将一个很简单的意思传达出去:“南方,十五人左右,高手。”
冥火阎罗瞥来一眼,脸面又侧向另一边的阴馑,稍停,阴老太婆便开口说话。
“碧水啊,老太婆活不过今日,旁的也不管了。可我记得,你刚才说,西联要派人前来观礼,什么意思?”
此时,碧水君的情绪已恢复常态,闻言冷冷响应:“自然是观我继任宗主之典礼。”
不理他话中的自负,阴馑嘿嘿冷笑:“好啊,你要在此日继任宗主也没什么,可这鬼灵返生的日子,宗门向来是谢绝外客,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专门请人过来。还有那些威风的话……老太婆品着,你这味儿不对啊!”
拐杖与地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阴馑已差不多全秃的眉毛倒竖起来,竟然也有几分凛然之威。
“遮莫西联的意思,非此即彼——若你碧水当不成宗主,他们反手便把本宗给灭掉?那么,南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鼠辈,便是你请来的货色?”
在拐杖触地的刹那,李珣脚下微麻。他稍一怔,心中便已通透明白。
他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利用无所不在的阴气大潮的掩护,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某处禁法关窍。
细微的气机变化由湖岸某处开始,飞速向远方延伸,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一股巨力,便撞击在鬼门湖周边的触发机关上。
阴馑那边尾音未绝,李珣小指一抽,远方的气机变化回馈回来。稍迟半刻,南方天际便是一阵隆隆震荡,夜空中闪过数道颜色各异的弧光,美丽至极。
由于方圆千里均弥漫着巨量的阴气,宗门所有修士的耳目感应都较平时增进许多,早在震荡初始之际,这边的高手便都有所感应。扭脸去看时,正好见到这惊人的场面,一时间为之哗然。
这时候,冥火阎罗开口了。
相对于碧水君的金石铿锵、还有阎夫人的流利圆润,病痨鬼的嗓音可是低哑虚弱到了极致,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展现的神威之后,消散干净:“碧水,这便是你请来的客人?”
碧水君面色僵冷,显然也被此突发事件弄乱了心神。
而冥火阎罗根本不给他细细思索的机会,语音不停,可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柔和。
“宗门易主,是为宗门生死存亡之事,多用分儿心思是不错。可若将宗门生死操之人手,何以当得宗门之主?”
话语中,鬼门湖上空,点点星光飞溅,那些高手在禁制发动之后,以为事情生变,当机立断,向鬼门湖中心突进,一连攻破三道禁制,几乎掀动了半个天空,转眼间,已逼近湖心岛不足二十里。
外敌?
外援?
立场分明的双方,在此剧烈的矛盾中,都陷入了茫然。
碧水君的思路也被这意外打乱,局势急转直下,可却恰恰符合他所做的最极限的设想。
他的面孔涨起了阵阵潮红,素来阴郁的眼睛也在兴奋与不安中,光芒闪耀。
他屏住呼吸,培养胸中血气,在窒息的压迫下,他再上前一步,厉声道:“宗门之事,我一身当之,如何做不得宗门之主!”
“你想当然了。宗门之事,自有一二铁则,不可触动。我现在便能对你说……”
冥火阎罗的声音依然低弱,他似乎承受不了碧水君极具冲击力的眼神,眯起眼睛,枯干的手掌却轻拍李珣前臂上,口中的声音相当含糊:“不能授人以柄,不能予人口实……”
“退后!”
突如其来的叱喝,将冥火阎罗的言语拦腰打断,却拦不住从他身边暴起的血虹。
凄厉的血色,把凶杀暴戾赤祼祼地摆在了桌面上。
这才是宗主争位的实质!
碧水君的反应已经是相当迅速了,早在听出冥火阎罗话意不善的时候,他便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一见冥火身边百鬼杀出,想也不想猛地后移。
后面,有己方的长老,五名长老连手合击,就算是眼前杀来的是血魔,也要掂量掂量。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血影妖身的绝世神速!
碧水君眼前一花,倾泻而来的血光虹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他再回神的时候,哧啦啦的怪音已在脑后响起,凶猛的冲击直贯入脑,把他撞得前扑出去。
耳边分明响起一声轻咦。
在受到撞击的刹那,碧水君周身蓦然暴起一圈青白色的火焰。
火光并不刺眼,闪耀时便好似同色的玉石,并自发旋出七个层级,中间以火链相接,环绕周身,恍若宝塔。
受撞时溅射的火星,便是塔上缀饰的风铃,似要吹散,又挂缀其上,摇荡不休。
“好一个‘曜魅环’。”阴馑重顿拐杖,老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阴森,“罗摩什倒是好大方!”
听到阴馑的言语,李珣才知道,方才是一件宝物挡住了他势在必得的杀手。
感觉中,这曜什么环的应与“玉辟邪”在同等层次,虽不如后者可辟邪毒,可在防御力上,却是远胜。
这般设计,分明已和冥火阎罗想到了一块儿去。
况且……
就是一耽搁的工夫,湖岸边沿,低辈弟子群中,忽地弹射起一个人影,瞬间跨越湖面,扑向小岛。
看方位,正是刚才大呼碧水君“退后”的家伙。
李珣瞥去一眼,立知此人修为不俗,能在弥漫阴气的鬼门湖中发挥这等实力,其水平恐怕比碧水君还要高出一筹。
如此身上法宝护命、身外高手保驾,想的也真是周全。
岛上反应最快的是阎夫人。
见有人从湖对岸冲来,她低叱一声,袍袖摆动中,身形扶摇直上,将来人挡住,也为李珣争取时间。
她一动,小岛上其它人也要动手,可此时彼此气机交缠,反而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于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小岛上空,只有四个身影闪动交锋。不过,两处战场,都有些一边倒的倾向。
交手只一合,阎夫人不知中了什么道儿,身子晃动,差点被来人摔下去。自然也就挡不住对方的去势,只能追在后面,落后至少三个身位,且有被愈拉愈大的趋势。
不过此时,碧水君也在经受着李珣狂风暴雨般的冲击。
血影妖身的速度尽情展开,燃血元息的霸道阴毒也发得淋漓尽致。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宝塔状的火焰屏障便被无间断地冲击上千次。
因为拥有“玉辟邪”,李珣对这类防护型法宝颇有认识。
他没有使用集中力量,攻击一点的手段,而是利用出神入化的真息操控技巧,或撞或刺、或割或削,偶尔配合扯动撕裂的手法,几乎把火塔屏障当成面团来蹂躏。
碧水君的反应根本跟不上。
他也想过反击,可是刚举手,便是近百次冲击降临,瞬间打消掉他所有的自尊和信心。
碧水君就像海潮中的一片树叶,似乎永远浮在水面上,却随时有可能被巨浪砸成粉碎。
终于,在连续数十声铮铮尖鸣之后,火塔屏障的外形首度扭曲,而这变故立刻被李珣捕捉到。
就着火光偏移的机会,李珣嘬口厉啸,回身一记肘击,像是捣出去的利铲,噌声中,将突出的尖角切落。
箍在上臂的“曜魅环”刹那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碧水君惨哼一声,本能地架起手臂。
阴火迸发,与濒临崩溃的火塔屏障,挡住了李珣甩手一击。
碧水君身形再次后退,精巧华丽的火焰之塔则在退避过程中化作无规则燃烧的火团,再被李珣探手一搅,便彻底消散。
与之同时,后面的“保镖”和阎夫人一前一后,扑了过来。
百忙中,李珣回眸望去。
“保镖”穿着一身低辈弟子的祭袍,也学阎夫人一般,将风帽罩紧,遮住脸面,颇有些神秘莫测的味道。
他的身法也很符合气质,似是被风吹动,飘忽不定,偏能处处卡在人前,永远比身后的人快出一线。
一眼的印象就是这些了,李珣再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目标上。碧水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与李珣目光相接,全凭着长年积累的傲气,才没有就此崩溃。
此刻,“保镖”距离李珣已不足四丈。可这段距离,对他而言,几乎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了解形势,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李珣身形稍顿,随即再度化虹飞动,碧水君死咬牙根,竟然不退反进,瘦高的身躯便如同一柄利剑,劈刺下去。
李珣血红的瞳孔中杀意凝聚,正待出手,忽地眼前发花,碧水君的身影一分为三。
与之同时,眼前的虚空也如波浪般扭动,模糊的人影变成长蛇怪影,扑面而来。
影像不只是干扰视力,而且干扰他的气机感应。受此影响,李珣即将出手的杀着不得不稍缓,纯凭借本能的灵觉,略偏角度,撞了上去。
他穿过的是一片虚无。
“噬影大法?不……见鬼!”
瞬间的恍惚过后,李珣迅速恢复,然而,高速的奔袭已使他和碧水君擦肩而过。
等他转过身来,挡在他眼前的,已经是那位通体罩在祭袍内的“保镖”。碧水君则在莫名其妙中,和阎夫人面面相觑。
李珣被戏耍一通,却也不生气。隔着两人,向阎夫人那边瞥了眼,很快便收了心,直面眼前的“保镖”。
如此精妙的幻术,还有那能够在阴气浓度惊人的环境下,扮演幽魂噬影宗弟子的能耐,让此人的身分呼之欲出。
地面上,幽习、苍冥子等人恨不能大声叫好。
“保镖”妙至毫巅的手段,顷刻间将战局扭转。
血魔虽狠,“保镖”暂时也敌得住,可碧水君则稳压阎夫人一头,不需胜过,只要僵持一小会儿……
念头未绝,众人耳边便暴起一声刺耳的呼啸。
啸声来自阎夫人!
很难想象,外表温婉柔美的阎夫人要怎样祸害她的声带,才能发出这样的尖音。啸声便如一把钝刀重重插在心口上。虽不致命,却重撼内脏,令人气血不畅,憋闷欲绝。
碧水君根本就是惊魂甫定,猝不及防之下,立时中了招。他的身形剧烈颤抖,滋味绝不好受。
不过,他还是强忍不适,身形上腾,要拉开空间。
阎夫人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等到碧水君远去十丈外,才发力去追。
有此缓冲,碧水君总算回过气来。
看着追上来的阎夫人,他心神渐定。血魔他挡不住,难道阎夫人还应付不了么?
同门千载,他对阎夫人的实力可说是了如指掌,只观其发力的程度,便能精确地估算出她的速度如何、可能的攻击方式、甚至于后续的变化。
“阎鸳速度一般,近身格杀之道平常,必然是用碧火流莹咒法。”
碧水君的反应已近乎本能,所以,后移的余力还未完全消褪,他手上已经结印。
为了充分发挥咒法的效果,阎鸳一定会在半途转向,而转向的刹那,就是他扳回主动权的最佳时机。
指尖掌心同时冒出翠绿烟气,他此时尚有闲向远方瞥去一眼。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西联的绝顶高手已破开第四层禁法拦截,距离不到十里。
他赢定了!
便在此刻,耳边灌入一声极熟悉的惊呼。
那是……
大脑还没有分析出来呼声的来源,他胸口忽地一凉,紧接着便是无可抵御的虚弱感瞬间蔓延全身。
他的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吃力地下移眼珠,入目的,是一只底色白皙,却凸现无数青筋鬼络的手掌。
这只丑恶的手,正疯狂抽吸他的元气和生机!
此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驱动眼睛,想看清把他一击致命的凶手。
渐渐散乱的眼神穿过了风帽形成的阴影,捕捉到里面的轮廓:“阎……怎会,那是妖魔啊!”
可怖的景象却充盈着讽刺的喜感,这感觉倒流进来,刹那间启动了他一切的思维。
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般清醒,清醒得想放声大笑。
可是,他的嘴唇只是开了条缝,他最后一线生命以及满胀的野心,便从中飘散出去,彻底崩散。
手掌抽回,指尖方一离体,整只手掌便恢复了白皙柔嫩。碧水君的尸体直挺挺地摔下,在数千修士目瞪口呆中,先撞在小岛边缘,翻了个身,才滑落湖中。
化阴池上方,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再度扩大,已经沉寂许久的阴火在此刻冲破了无形的屏障,狂喷的阴火直入高空数十丈,声发如雷,而岛上,却是一片死寂。
碧水君,就这么死了?
如梦般的情景在众人脑中复现。
在那一刻,阎夫人爆发出来的速度,较之身为“血魔”的百鬼,也毫不逊色。最可怕的,是那突然的节奏变化,完全将碧水君骗过,再一掌贯胸,取他性命。
什么时候,阎夫人的修为精进若斯!
阎夫人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冥火阎罗倾向明确的时候,碧水君的下场也就决定了。
碧水君自己也应该有此认识,只不过,他自以为能够破局而出,最终,却还是身殒于此。
阎夫人飘然下落,凝视着湖面上浮起的尸身。
另一侧,李珣轻赞道:“一斗米教‘白莲化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道友既然前来敝宗观礼,幻术戏法等轻俗之举,还是少用为好。”
言罢,他身形偏折,让过半空中数道青白流光,不紧不慢地飞回到冥火阎罗身边,将那位“保镖”晾在半空。
尴尬还未彻底浮现,半空中又是一道裂帛声响,鬼门湖上空最后一道禁法被强行撕裂,十余道人影纷纷闪现。
可他们看到的,只是数千修士复杂的眼神,还有湖面上飘浮着的碧水君的尸身。
而在人们看到当头两人的相貌时,骚动渐起。
第六节 破坏
七修尊者、车宰臣!
来人中当头的两位,这里绝大部份人都认识。
七修尊者,是天妖剑宗的宗主,也是邪宗地位仅在罗摩什之下的宗师人物。
而车宰臣则是战魔宗第一高手,号称“狂战不死”,距离真一宗师仅差一线而已。
只这两人,便稳压幽魂噬影宗一头。
七修尊者身材高瘦,挺拔如松,模样倒和碧水君那死鬼有些相似,连性情都是同样的刚愎自用。不过肤色漆黑,瞳孔中则透着碧绿的幽光,令人望之胆寒。
他瞥了眼水面上的浮尸,瘦脸上波纹不兴。
“这是怎么回事?”
开口的是车宰臣,他虽号称“狂战不死”,偏偏外貌温文尔雅,个子不高,穿一身宽绰的长衫,皮肤白皙,脸上也笑容不断。
由他进行交涉,倒是颇为合适。
只不过,此时他的笑脸也有些发僵。
“七修宗主、车道友,今天好雅兴,本宗祭祖大典,也要来瞧瞧?可惜呀,宗门不幸……”
因为碧水君的死亡,幽魂噬影宗这边有些茫然失措。
冥火阎罗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像一尊即将倾颓的神像。
只有阴馑扶着拐杖,恨恨地道:“碧水被猪油蒙了心,竟然意欲逼宫,可恼可恨。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当场击杀还算轻的,长老联席一致决定,革除其长老之名,门下弟子收押看管,禁足十载,以观后效!”
她这边说着,李珣也在给阎夫人一系的长老使眼色。
所以,没等这半真半假的言语引发大的混乱,便有至少五位长老轰然回应:“正是如此。”
碧水君一系,余下的四位长老本是神思不属,被吼声震荡,苍冥子最先回过神来。
他与碧水君同出一师,交情深厚,闻言怒发如狂,当场便要冲出来。哪知手臂一紧,已被幽习紧紧抱住。
“不要冲动,他们没想着斩尽杀绝!”
“放……”
苍冥子正要大骂,幽习干脆捂住了他的嘴巴:“蠢材!碧水已死,你若再亡,冥魃一脉,想要就此断绝么?”
冥魃便是碧水君和苍冥子的恩师,当年死在宗门内乱之中,幽习拿出这个名字,果然让苍冥子充血的脑袋清醒不少。
这时旁边两位长老才回过神来,将苍冥子死死扣住。
不管阴馑是否颠倒黑白,如今便是笨蛋都能看出来,在“不要授人以柄”的铁则之下,阎夫人师徒杀伐果断,碧水君身亡,他这一系便大势已去。
难得阴馑话中有“一致决定”之辞,又仅祸及碧水君的亲传弟子,其中的含义,还有谁不明白?
湖心岛上,碧水君的六名大姓弟子不是没有想发难的,可是冥璃、鬼机等人早有准备,挟碧水君身死的冲击余势,突然出手,转眼便控制了大半局面。
而后来阴馑“禁足十载”的言语一出,便是仍在挣扎的也有些傻了。
十年禁足,对生命动辙以数百年计的修士来说,有什么意义?
当然,他们也知道,今日之后,自己在宗门内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处处受人排挤。
可是,这与性命相较,孰轻孰重?
混乱很快被控制。
当然,这场面瞒不过不请自来的“客人”,但更要佩服阴老太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三两句话,死死挤兑住七修等人,若他们再持异议,便是与整个幽魂噬影宗作对。
至此时为止,事态的发展更接近于阎夫人的推测。
简单粗暴的方式,绝非西联诸宗所愿。
七修尊者与车宰臣对视一眼,目光却都望向小岛上空,那位似乎已被遗忘的“保镖”。
那人嘿了一声,随手撕下罩着的祭袍,露出犹带羞恼之色的真容。
其人方脸短须,身穿麻袍草鞋,头发披散,以白布抹额,看上去十分彪悍。
很难想象,之前那一手精纯的幻术,竟是他使出来的。
他能在弥漫阴气的鬼门湖范围内展示出惊人手段,实力当不在车宰臣之下。此时大概是觉得丢了颜面,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阴馑,想看看有证人在此,这老太婆还有什么说辞。
阴馑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对那人的逼视没有任何反应,嘴里含含混混地道:“收尸、收尸,碧水小子交友不慎,不敬尊长,却也不能挺尸在外,招人笑话……谁敢动!”
古藤拐杖忽地重重顿下,如同响了个炸雷,震得鬼门湖上下颤动。
天上天下,诸多修士齐齐看来,然而半空中,忽然“砰”的一声响,有人在低呃声中,把身子向同伴身后缩去。
数片辨不出原样的木质碎片,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人们的目光又都移过去,耳边听得阴老太婆嘿嘿冷笑:“本宗从来都不欢迎冥王宗的恶客,今日不比寻常,也就罢了。不过,我们自家的尸首,自家收拾,用不着旁人代劳!”
说着,她伸手扬袖,湖面上一点莹莹碧火飘飞起来,在虚空中浮游数息,悠悠地没入老太婆的大袖中。
这一点碧火,便是碧水君一缕残魂。
刚才半空中,冥王宗某人想用法宝收取,再作谋划,却被阴馑识破,当场给了他好看。
来自各方的目光,在此刻均落在阴馑身上。不论是那些不请自来的恶客,还是湖边犹半懂不懂的低辈弟子,看到阴老太婆凛凛神威,都觉得脑子转不过来。
眼前纵横捭阖,压得恶客们抬不起头来的老太婆,还是那个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不辨是非的老糊涂吗?
苍冥子终于反应过来,猛然间一声悲呼:“碧水师哥!”
阴馑瞥过去一眼,声音却柔和了许多:“生生死死,有什么值得挂怀的?老太婆今天也要去死,顶多在列祖列宗面前,护着这小混蛋。至于转生与否,且看他的造化!”
苍冥子呆在那里,失魂落魄,终于还是被幽习扯着,回到了长老队列之中。
在这诡异的氛围下,人们无法再去纠缠往事。
此刻,湖边数千修士、湖心岛上二十余名大姓弟子、还有祭台之下,十二位宗门长老,及垂垂待毙的宗主,便是幽魂噬影宗的全部力量。在恶客临门之时,难道还要争争扯扯,徒令别人看他们的笑话吗?
祭坛上,灰白的火光已膨胀到随时会爆炸的地步。
热浪包围了整个祭台,推挤着前面风吹便倒的病痨鬼,空气爆裂声不绝于耳。
冥火阎罗似乎终于撑不住了,身子略向前倾,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集中在他的身上。
李珣想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力推开,旁边阴馑低声道:“百鬼,你已经是宗门长老,还不到你的位子上去?”
半空中,七修尊者与车宰臣目光都是一闪,瞬息交换了意见。
车宰臣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幽幽的低音,便挟在凶猛的热浪里,漫过所有人耳边。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冥火阎罗似乎刚从梦里回神,嘴里喃喃说着晦涩难懂的话,颤巍巍地要转过身去,似乎突然想起忘了什么,又止住身形,低声道:“阎鸳,你过来。”
犹在小岛边上的阎夫人闻言,移步上前。
厚重的祭袍风帽挡住了苍冥子的仇恨眼神,也让人无法见到她此时神情如何。
她一直走到祭台之下、刚刚碧水君所立之处,方停住身形,掀起风帽,露出秀丽苍白的面容,垂下头去。
在旁的李珣眼尖,恰看到有一层黑雾从她脖颈处缩下去,还其本来的雪肤颜色。
冥火阎罗注视她一会儿,点头道:“不论如何,在我死后,你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周围略有些杂音,但很快就消褪下去。
阎夫人面上现出一层娇艳的红晕,神情却还能保持着从容淡定。
她静默了一下,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阎鸳遵命。”
冥火阎罗眉目间的疲倦和死气已经肆无忌惮地扩散出去。他点头道:“做宗主,并不简单。当此鬼灵返生之日,你且观我如何祭拜祖宗,日后依例奉行,遵行不悖,不可轻忽懈怠。”
这话便有些古怪了,阎夫人微微一怔,最终还是垂首应是。
冥火阎罗微微一笑,缓缓转过身去。
眼看着他便要登阶,忽又道:“宗门大典,唯精唯诚。观礼之人,亦需诚心静意,蹑虚踏空,岂是为客之道。”
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却狠狠刮落恶客的面子。
七修尊者的面孔依然波纹不兴,眼眸中碧绿光芒却是大盛。
但最终他还是领头降到湖心岛上,连着那“保镖”,十几人合在一处,抱臂旁观。
“此亦为奇耻大辱,宗门修士需刻心以记。”
如此低语,便只有小岛上诸位长老才听得到了。
不管各自心中想些什么,至少在语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们的想法是最接近的。
人们一起垂下头去,合声道:“喏。”
冥火阎罗无声一笑,拾阶而上。
才登了两阶,祭台上熊熊燃烧的阴火已迫不及待地将他拢了进去。
刹那间,祭台上的火光变成炽白颜色,宽大的祭袍在火焰中狂舞,恍惚中,有一股澎湃的力量从冥火阎罗已形槁骨立的身体中勃发出来,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主导了阴火的跳跃和流动。
因为突生变故而呈现乱象的宗门修士,在见看此种景象的时候,终于恢复了祭祖大典时的庄重。
湖边,数千弟子再度匍匐地上,在火焰跳跃的某个间歇,再发呼啸。自远古传下的旋律,浩荡奔流,充斥了鬼门湖每个角落。
冥火阎罗慢慢举起双手,在头顶合拢,向虚空一点,下沉至眉心,稍顿,然后整个身子均虔诚地弯下去。
水泡滚动炸裂的“咕咕”声响起来,那是祭台的另一面,化阴池里的“太素化阴玉液”对周围环境异变做出的反应。
而化阴池正上方,空间裂隙已伸展为半人高,且在不住地扩大。
透过裂隙,似乎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无边无际的虚空,偶尔有精炼纯净的九幽地气漏出来,便似在火堆上洒了一把油,使得祭台上的火光爆发出更夺目的光芒。
冥火阎罗嘴里开始念颂近万年不变的赞辞,对他来说,这恐怕是最困难的考验。
已经丧失活性的声带,挤出佶屈聱牙的句子,在隆隆的火焰喷发中,更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可就是那些残留的只言词组,也都灌注着他毫无保留的情感心力,似乎每一个字音都与天地间浮游的阴火摩娑共鸣,绵密的震荡从立身之处起,直透入另一个遥远深寂的空间中去。
语调渐趋高亢,很多次,病痨鬼都读破了音,然而阴火燃烧的声威,仍然一波又一波地拔高。
灼目的火光完全将祭台上的人影吞没,空气爆裂声连成一片,压过了濒临结束的颂念声。
小岛上诸长老略有骚动,以往的祭祖大典,似乎还没有这般声势。有那么一刻,人们还以为冥火阎罗已经给烧成了灰。不过很快的,他微弱的声音穿过火焰,响在诸人耳边。
“鬼灵返生之时,两界之路洞开。宗门有功之士,若自觉今生悟道无望者,可循此路,入九幽之域,转生来世,再参造化。今日,可有人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阴馑。
老太婆脸上皱纹堆积,排出一个笑脸:“那自然便是老婆子我了。”
火焰中传回冥火阎罗幽幽的回应。
“阴长老全心全意维护宗门,以至于肉身崩坏,今日脱去皮囊,洗脱俗累,安知他日不能得证大道,霞举飞升?”
话音方落,冲天火光中分,让出一条通路。贯穿祭台,直达台后化阴池。冥火阎罗的身形却依然隐藏在火光之中。
阴馑笑意稍减,先看了眼火光中的通道,又回过头来,昏浊的目光从诸人面上扫过。
目光所到之处,不论人们持着何种立场,均低下头去,向这位驻世几近五千载的宗门前辈致以敬意。
“好聚好散,若老婆子侥幸,得以转生成功,焉知他日,不能与诸位再聚?”
言罢,她咧嘴一笑,就那么拄着拐杖,走上祭台。火焰通道在她身后合拢,遮去她在人世最后的影像。
湖边呼啸之声再起。
属于远古的苍茫雄壮之中,终于掺入一分悲意。
湖心岛上,七修尊者冷冷凝注,眼眶中碧火明灭不定。身边,车宰臣转过脸来,苦笑道:“滑不溜手,无处下嘴,奈何?”
“此时下不得嘴,未必他日不成。冥火去后,余子不足为虑,至于血魔。嘿,人人喊打的东西,又有何惧。”
他抽动唇角,盯上了躬身行礼的阎夫人:“阎鸳处事圆滑,其实比碧水更容易交涉,只是褚老儿先下了手,我也不好说什么。待今日过后,联盟软硬兼施,多处发力,还怕她不低头么?”
身后,那个一斗米教的修士皱紧眉头,插言道:“剑尊,那个阎夫人也不可小觑,我观她实力,似乎远比传闻中来得精妙诡谲。尤其是击杀碧水君那一手,很是古怪。”
“怎么,碧水君是她杀的?”
车宰臣吃了一惊,讶然回头,“孟章神君,你可看仔细了?”
“我眼睛好着呢。”
这白布箍额的汉子颇没好气地回答。
他是一斗米教四方神坛首座,孟章神君,论地位,绝不在车宰臣之下。
这次潜入鬼门湖,助力碧水君,除了他精擅幻术,容易行事的原因之外,还有为自家宗门加入西联,搏个好头彩的念想。
却不曾想,几个照面,便眼睁睁地看着碧水君被宰掉,心情之差,实在无以复加。
车宰臣平常脾气还不错,不与他置气,只是低头沉思。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又去看七修尊者。
哪知一望之下,只见七修面颊肌肉抽搐,眼中碧光乱闪,末了,猛然抬头,直直远眺西北方向。
那神情,让旁人看得心惊肉跳。
“剑尊?”
车宰臣小心翼翼地称呼七修的尊号,却见他把头摇了一摇,神态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森冷。
不过,负在背后的手掌,却紧握成拳,响起了微微的骨节挫动声。
“事态生变……都把眼睛放亮些!”
说话间,车宰臣便发觉,在场的幽魂噬影宗的修士,也都有些不安之态。
当此鬼灵返生之日,宗门修士的灵识远比平日敏锐,所以,很多人几乎与七修尊者同时发现了异样。
再过了数息,车宰臣等人被巨量阴气压迫的感应,才回馈回来有价值的信息。
与之同时,西北的天空,已经铺开了一线晕红。
鬼门湖内的阴气大潮猛然震荡,一下便将所有仍在迷糊中的宗门修士震醒过来。
人们抬起头,张大嘴巴,看着西北方向正飞速扩展开来的千里彤云。虽说距离还远,可极度排外的阴气大潮已勃然而起,掀动巨浪,与漫空而来的彤云撞击在一起。
数百里外的声音,当然传不到这里来。可是大潮反震而回的波动,却直接作用于宗门修士的气脉。
刹那间,湖岸低辈弟子群秩序大乱,错杂绵密的震荡搅乱了他们真息运行的轨道,迫得他们必须就地调息,才能安抚下去。
如此波动,对高手而言,却是没什么影响,可无论是在湖心岛、还是祭台之下,长老与大姓弟子均是面面相觑,心中止不住泛起惊惧之情。
能与方圆千里的阴气大潮正面硬撼的人物,天底下也就是那么几个。再看天边没有半分散乱的彤云,来人身分,实已呼之欲出。
鬼门湖周边的阴气,毕竟不是无缝而入的壁垒,虽然由于质性不同,与入侵的异气撞了一记狠的,却也挡不住对方大举压上的威势。只数息,彤云已漫过小半边天空,映得夜如白昼。
李珣遥望着红映半空的云气。
这场景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可在初时的惊讶过后,他的心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在惊叹了妖凤不期而至的诡异后,他便沉下心思,将目光扫向阎夫人,意外地发现,这位未来宗主的面容,实在是平静得过分。
他忽然想到,阎夫人铁了心要增强自家实力,是不是因为早有“预感”呢?
“天妖凤凰!”
不知道是谁先将这名号说出口来,不过就是一转眼的工夫,便有无数人口口相传。
渐渐的,由此名号放射出的沉甸甸的压力,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妖凤已经不只是妖凤,她身后矗立着通玄界最可怕的庞然大物——散修盟会。百万散修的合力,即使只能发挥出两三成,也是通玄界所有宗门的噩梦。
只不过,几十年来,除了百兽宗之外,再没有哪个宗门亲身验证那传说中的力量。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便连理论上是“瞧热闹”的那批修士也不例外。
尤其是孟章神君,一斗米教素来龙蛇混杂,也是此界收编散修最卖力的宗门,很大一部分实力,都由此而来。
然而散修盟会一出,几十年里,登门求进的散修,只有可怜的小猫三两只,便是宗门之内,也人心浮动,使得宗门实力大降,让他如何不恨。
彤云在漫过鬼门湖周边的时候,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明显有不稳的迹象。
祭台周边,九幽地气的喷发已经没有节制,小岛上,包括李珣在内,十几位长老都要后退几步,才能挡着凝结如实质的阴火。
李珣试探性地伸手在灰白火光中抹过,温度是不容易测出来,可其中令人心悸的强压,却让他不得不怀疑,冥火阎罗还出得来么?
他转脸去看阎夫人,却也无法得出太多的信息。
在距离湖心岛十余里的地方,彤云的扩张终于停滞下来,可其中偶尔爆裂的火红浆泡,与阴气碰撞产生的震荡,依然压在每个人心头。
彤云之下,倏地抹过两道虹光,在人们瞳孔中一闪,湖心岛上空,已有三个身影飘然下落。
“来了。”
人们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便有人呻吟出声:“祖宗保佑,还有青鸾!”
李珣眯起眼睛,抬头去看。
准确地说,来人是妖凤、青鸾,再加上古灵精怪的林无忧大小姐。关系最深厚的三位连袂而来,可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倾巢出动。
周围涌动的阴气绝不欢迎三位充满异类气息的妖魔,然而却敌不过妖凤、青鸾身上辐射出的强压,在其周身形成一圈黯淡的灰色光晕,平地自生汹涌暗流,使湖边低辈弟子叫苦不迭。
祭台上的火光无风自动,焰光尖端蓦地偏折,指向了妖凤所在。
妖凤神色从容,穿一身大红刺绣直领大袖衫,鲜红的底色之上,缀以繁复的花纹,内围抹胸,显出一片雪白胸肌。
裙幅曳地,腰缀宫绦,臂拢披肩,看上去分明就是去参加宴会的盛妆美妇人,实在不像是前来找碴的样子。
她右手挽着林无忧,小妮子只是一身短衣长裤,仍是她最喜爱的粉红颜色,轻灵跳脱,怀中正是“猫儿”,一人一兽,灵动的眼神咕噜噜乱转,倒有几分肖似。
李珣倒是首度将注意力大半放在青鸾身上。
不久前才和这顶尖妖魔恶战一场,此时见面,他心中还是有些在意的。
青鸾仍是一身青衫男装,孤傲冷淡,乌亮的头发束成男儿髻,以玉簪固定,若不是容貌太过清雅秀美,与妖凤母女,倒能合出“一家子”来。
她的目光明明擦过李珣的脸,却全是没看见的神气,和李珣所想的“咬牙切齿”差距颇大。
妖凤并不急于说话,眼神先扫过另一边七修尊者等人,不涂而丹的朱唇微翘,显出极不屑的意味来。
七修尊者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倒是旁边的车宰臣微笑点头,尽显风度。
等她将目光投往祭台,红霞流动的瞳眸所到之处,也没几个人敢同她对视。
祭台之上,九幽之气凝成的火光方兴未艾,冥火阎罗仍是半点儿声息都没有。一时间群龙无首,人们的目光便都集中在阎夫人身上。
阎夫人的神情尚算从容,她也是少数几个能抵挡妖凤眼神的修士。她大袖轻摆,几名长老纷纷让开,使她与妖凤之间,再无阻碍。
她借势上前一步,冷静言道:“本宗祭祖大典,向不接纳外客观礼,栖霞、青鸾两位仙子不告而进,是何道理?”
妖凤两人未及说话,中间的无忧小姐便不乐意了,她恼道:“耶?为什么只说我娘亲和青姨两个,我呢,我呢?”
吃这么一打岔,阎夫人借势生成的威严,立时打消大半。
妖凤竟也任她胡闹,只在旁笑吟吟地看着,似乎非要从阎夫人眉目中寻出几分狼狈不可。
阎夫人此时还真有几分尴尬,要她同林无忧一般见识,郑重答礼自然不可,而若继续无视,小妮子闹将起来,也是要命。
方一踌躇,旁边李珣已笑吟吟地开口道:“无忧小姐,夫人所言及者,是为主事之人。若连小姐都要招呼,那么令堂及青鸾仙子,岂不是要把我们这几千人都唤个遍?如此常态,不可不知啊。”
林无忧闻言,眼睛一瞪,极是不爽。
李珣暗笑,他深知林无忧的性子,此时却有意在逗她,看似要搅乱局面,实际上却是逼妖凤出面。
果然,妖凤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之后,伸手抚上了林无忧的额头,止住小妮子,向阎夫人道:“阎夫人可是已经继任了幽魂噬影宗之主?”
阎夫人丝毫不乱,应道:“未曾,只是幸得宗主及同门抬爱,引为继位之人。”
妖凤雍容一笑,手指轻抚过无忧额前的乱发,淡淡地道:“这样也好,未曾得到,失去也就不至于太过痛心了。”
一语即出,全场哗然。
最先暴起的还是阎飙这莽汉,他睁目喝道:“本宗宗主大位,还容不得你这外人插嘴。”
纵然是人多势众,人们也要佩服这厮张嘴的勇气。
妖凤却根本懒得看他,只是对阎夫人笑道:“何谓外人,夫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若论关系,那莽汉之于你我方算外人,当然,若再算上古音,这外人,我也当得。”
四周听众均是满头雾水,扭头看阎夫人,只见她眸光冰冷,一语不发,神情相当微妙。
旁边李珣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使他抢在前面冷笑道:“元君意欲借散修盟会之势,压服本宗,未免打错了主意。古音再有能耐,也管不到大西南来。”
妖凤首次长时间地将注意力放过来,眸光里终于显出几分针对他的兴趣。
但相应的,投射到他身上的压力也是暴增。
当然,此时的李珣也不是那种被一个眼神吓到失禁的废物了。他脸上笑意不减,昂然之姿,远在所有人之上。
末了,妖凤莞尔一笑:“百鬼道人是吧?你怎么也算是半个当事人,对其中情由应当了解,为何还要故作姿态?也罢,我也问你一句……古音是谁?”
古音,是谁?
祭台之上,滔滔阴火再度喷发,轰隆之声,却也压不过妖凤的话音。
从祭台左右开始、到湖心岛、再到湖岸边上千修士,每个人耳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妖凤在问:古音是谁!
古音当然是……
妙化宗的宗主、散修盟会无名有实的掌舵人、最近几十年里,通玄界声名最盛的实权人物!
而且,按照关系,她还算是妖凤的侄女。
妖凤究竟在说什么?
她的语音已经消失,可是上挑的语调,还有说话时冷诮的笑容,均将某个极明显的意味暴露出来。
只需转个弯儿,便能弄得清楚明白。只是,上千修士一时半会儿,都不敢相信自家的脑袋。
李珣无疑是他们中间,反应最快的那个!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也屏住了呼吸,然后,他心中便奔涌出无法压抑的狂喜。
崩了,终于崩了!
妖凤与古音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在持续了近两百年后,终于断掉了,以两人的性子,那根本已没有了复合的可能!
李珣紧抿住嘴唇,眼眶却在发烫。
他甚至已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就此抽身,先去东南林海,带上水蝶兰、阴散人,加上就在身边的幽一,也许,还可以叫上立场暧昧的天芷上人……
几大高手齐攻北极,任古音谋算通天,也脱不去败亡的下场!
挟大胜之势,转而对付妖凤、青鸾,出奇不意之下,也许百年耻辱,一朝雪洗!
此后李珣纵横此界,还有何人能挡?
背在身后的拳头紧握,胸口更是鼓胀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偏在此时,妖凤目光打来,照在他脸上,竟若火焰灼烤,裂肤生疼:“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水镜宗之前,却不是你!”
李珣被她打岔,心境倒平和了许多,暂时不去想那些事,只笑道:“那是拙荆,给元君开个玩笑,莫怪。”
一出既出,阎夫人亦讶然望来。更别提湖心岛上,几个与李珣相熟的修士,均是目瞪口呆。
“原来真是尊夫人……”妖凤应是已从青鸾那里得知情况,稍怔之后,脸上忽地绽开绝美的笑靥。
与之前礼貌性的笑容不同,此时,她所有的情绪都透过这笑容生发出来,使人的目光一沾上去,便陷入那情思的漩流中,拔不出来。
当然,也只有李珣这般,清楚其中一切奥妙的人,才能真正洞悉笑容里的凄美,以及极淡极淡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善意?
但在下一刻,她神情回冷,彷佛那眩目的笑靥只是一场迷离的梦。
她似乎忘记了与李珣交流过,转脸对阎夫人道:“古音应已传来消息,不错,既然她要扶你登上宗主之位,那么如今,我便要将你从这位子上拉下来;她将幽魂噬影宗作为南部局面的支点,那么,我也要将此支点,彻底抹掉!”
她环视周围茫然混乱的眼神,微笑道:“幽魂噬影宗又要换个主子了!”
第七节 转折
“放屁!”
阎飙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说话的力气。
他当然没胆子和妖凤动手,可是破口大骂的能耐还是有的。然而,在第二句脏话出口之前,一点火星已弹到他额头上面。
火光乍现!
橘红的颜色,在灰白阴森为主调的鬼门湖上,有提神的效用。
不过,阎飙已经享受不到了。
火星撞在额头,迸发的焰流破开护体真息,几乎将他的脑门打陷,身体倒飞出去,撞在后面一座石俑上,人摔俑倒,一塌糊涂。
祭台附近,十多位真人级数的高手,竟然没一个来得及伸手。
李珣也许算例外,却不愿浪费力气,因为,妖凤难得手下留情,饶了这浑人的性命。
这也许就是真一和真人两种境界的差距了。
此界不乏后者力抗前者的先例,但在妖凤这般,站在修为、技巧、精神等一切之巅峰的强者面前,两境界的差异,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然而,她如此做派,任阎夫人心思再沉稳,也难以忍受。
吐息两次,稳定心神之后,阎夫人终于冷冷说话:“元君欺我宗门无人耶?”
妖凤微笑起来:“鬼先生去后,幽魂噬影宗还有人么?”
话音未落,阎夫人的身形已从原地消失不见。
妖凤轻“哦”了声,身体微微偏转,左侧方燃起三五朵跳跃的紫焰,长袖翩然若彩蝶,自焰火中穿过。
阎夫人低哼声中自那处现身,想斜抹进去,却被长袖舞火的手法挡在周边。
她身形再转,那数朵紫焰,却如有灵性一般,追逐而去,便若在她身后拖了条尾巴。
阎夫人错步退开,素白的手指从袖间伸缩几下,哧哧声中,紫焰尽灭。但她苍白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晕红,许久才散去。
此时,全场再度哑然。谁也没有想到,一贯圆滑有余,强势不足的阎夫人,竟然会有如此激烈的表现。
便连妖凤也需要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她,末了将注意力放在她胸口处,莞尔道:“不错,看得出来,你做了一番准备。只是,还不够。”
声犹在耳,她已踏前一步,落点却是离地半寸的虚空。
人们眼中刚烙进妖凤蹑空而立的身姿,阎夫人身前已迸发出炽白的光波。
阎夫人只来得及举手挡在眼前,便被一股巨力砸飞出去。力量直接触及之处,彷佛被滚油泼过,烤肤欲焦。
妖凤停也不停,排空直进,没等阎夫人调整好重心,她的手指已刺击而下,取的是阎夫人的额头。
可灼热的感觉触肤而止,等到阎夫人反应过来之时,妖凤已骈指切下,撕开了她胸前的祭袍。
“嗡”的一声狂震从妖凤身后响起,稍迟一线的,是青鸾掌刀劈空的独特爆音。
妖凤心念微转,已经探入半个指节的手倏然上提,恰好避过了横切过去的血光。
与之同时,身前的阎夫人被血影卷动,猛然拉开距离。妖凤瞳眸中红霞流转,也不追击,衣袖却无风自动,数点火星自袖中飞出,紧紧缀在血影之后。
李珣感应敏锐,立时发觉这几点火星中蕴含的恐怖能量。
他暗叫了声苦,若让李珣在妖凤与青鸾之间,选一个做对手,那么,毫无疑问,他只会选择后者。
因为,妖凤堪称是此界空前绝后的控火大师,对火焰的操控,穷尽变化之能事,比青鸾专精惟一的凌厉,更能成为李珣的克星。
眼看一颗火星已经迫及后脑,李珣向怀中的阎夫人使了个眼色,同时手上发力,两人在轻撞之后,疾射向相反的方向。
飞动的火星没有半分停滞,在两人分开的刹那,轰然炸裂。赤色的火流四面分张,恍如舒展开来的莲瓣,又在瞬息升华无踪。
李珣只觉得脸上、手臂多处发痒,耳中更灌入滋滋的怪音。稍一体察,便知是肌肉被火光灼伤。
血影妖身对此分外敏感,火劲窜上,当即燎起大片水泡,且有不断扩张的趋势。
暗叫一声麻烦,李珣瞬间启动“血神锻体”的法门,将侵入的火劲化消干净。
但此时,第二波、第三波的火劲已经追袭过来。
火光耀目,然而其光芒、质性却都有微妙的不同。几层火劲重迭在一起,其中自行生发的变化,已繁复到令李珣头皮发炸。
“妖凤手段,便如构建宏大雄伟的宫殿,布局谨严,又处处见匠心巧思。可雄浑、可轻巧、可燥烈、可迂徐,控火之道,至善已矣。”
在这要命的时候,李珣脑子里竟不由得想起清溟与妖凤战后发出的感叹。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烈火已将他吞噬进去。
急剧拔升的高温还在其次,最可怕的,还是其中潜蕴的天界净火,相较于当时青鸾的手段,更为霸道。
才一接触,李珣便头晕脑胀,差点儿以为自己给烤得化了!
生死攸关之际,哪还会细细思量?根本不经脑子,他记忆中应付此情况最有效的手段,已给使了出来。
大气中锵声颤鸣,他手中无剑,可肢体摆荡之际,精微剑诀自发驾驭真息,拧合成森寒剑气,透体而出。
漫天火光竟被他一剑破开个缺口,他随即冲出来,虽说须发皆焦,满身燎泡,可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血影妖身强大的恢复能力马上开动,不过是在空中打了两个翻滚,行将落地时,李珣一身外伤已好了七八成。
那边阎夫人承受的压力比他要小,几乎同时脱身出来,形容却也颇为狼狈。
她胸口的袍服上,被妖凤手指划开的短缝,正灌进凉风,提醒着她问题的严重性。
妖凤没有再次追击,她脸上略显惊讶。目光盯着李珣的身影,分明有些疑惑。
李珣管不了妖凤是什么想法,百忙中看向阎夫人,见她捂着胸口,目光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再望向湖心岛另一边,七修尊者等“恶客”神情诡谲,想来是窥着了缝隙,正动心思。
如此局面,若再不决断,让事态继续恶化下去,幽魂噬影宗怕是熬不过这关了!
脚下刚一点地,他又借势飞退,身在半空,已经厉喝道:“宗门弟子,循路各归其所。大姓弟子,夺天星散位,操控‘幽域天障’,诸长老,此时不启‘通幽鬼路’,更待何时……咄!”
最后一声却不是什么厉害法门,而是他探手入怀,将前日冥火阎罗交给他的鬼门令用力扔上半空。
令牌特殊的幽光在虚空中拖曳出一条碧莹莹的轨迹,随着这一抛,鬼门湖范围内,以千计的禁法布置,尽数开启。
所有人都觉得身上一沉,巨量阴气在已开启的禁法控制下,渐渐摆脱了自然流动的状态,通过遍布周边的禁法通路,逐步有序地运转起来。
这时候,阎夫人终于回神,她仰头看到飞至最高点的鬼门令,再不迟疑,紧接着李珣的话音道——
“宗门遭难,举凡宗门修士,均当戮力以赴,共拒外敌!幽域天障开启之时,凡是仍在鬼门湖豆留的外宗修士,均为本宗生死仇敌,格杀勿论!”
尾音未绝,半空中鬼门令蓦地大放光芒,肉眼可辨的光丝以令牌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投射出去。
千万条光丝才同外界阴气接触,便猛然膨胀至小指粗细,有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湖心岛、乃至整个鬼门湖罩在其中。
开启“幽域天障”的枢纽已经启动了,直至此刻,众多修士才从乱象中回神,品出了百鬼道人话中的意思。
几个精明的家伙脸色发白,先一步向自己的住所狂奔。
有一就有二,很快,两千修士便化做数十道洪流,向鬼门湖深处奔去。
转眼之间,湖岸边的弟子已散了个干净。那模样,说是逃命,也没有错处。
李珣所说的那段话,其实只有两个词真正有意义。一是幽域天障,二是通幽鬼路。
幽域天障倒也罢了,只是建立一个覆盖鬼门湖的气机导引网络,使范围内的禁法威力增加。
真正要命的是“通幽鬼路”。
正常状态下,通幽鬼路是需要三名真人境修士合力完成的法门。
可如今,不算昏迷中的阎飙以及正面迎敌的李珣、阎夫人,此地总共集结了八位长老,且正值鬼灵返生之日,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就悬在众人头顶。
若在此时发动通幽鬼路,结果就绝不会只是九幽地气涌出、百里生灵死绝而已。
很有可能,头顶的空间裂隙将失控性地扩张,将大半个鬼门湖都吞到九幽之域里去!
便是妖凤、青鸾这般绝顶妖魔,在九幽之地,怕也脱不了一个死字。
这是真正玉石俱焚的狠招!
七修尊者面上阴沉如水,在局面混乱的时候,他信奉的是以力破巧,用手中魔剑,斩出路来。可偏偏两大妖魔同时在此,任他怎样自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也怀疑,祭台下的长老们有没有玉石俱焚的胆气,可一行人再逗留下去,对长老们无疑是种刺激。
天知道,那些正在迷茫中摇摆不定的人们,在切身的威胁之下,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权衡利弊之后,七修尊者终于做出决定。
“走!”
“不错,以退为进。妖凤、青鸾既然与古音失和,区区两人,破坏则已,控制局面却难,不论结果如何,终究还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车宰臣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颇给七修几分面子。
眼下局面实在糟得很,一行人包括最焦躁的孟章神君,都点头答应。也不再招呼,由七修打头,一行人飞天而起,转眼破开渐成规模的幽域天障,远遁而去。
“恶客”远遁,李珣先松了口气。
如此局面,既然不指望七修与妖凤火并,那么变数少一个是一个,阎夫人的思路还是对的。
这时候,湖心岛上的大姓弟子才开始动作。
碧水君的六名弟子是不用指望了,其余二十一人,均在各自师尊的示意下,扯着六个受制的师兄弟、包括昏迷的阎飙长老,飞遁出去,占据鬼门湖各处的天星之位,以主持幽域天障的运转。
转眼间,湖心岛周围,只剩下了包括阎夫人、李珣在内的十长老,还有妖凤一家。
空荡荡的场面下,九幽地气的爆鸣声,却越发地响亮。
只不过,李珣和阎夫人的威望显然还没有到言出法随的地步,两人喝声之后,仅有三位长老合在一处,合力运转“通幽鬼路”的法门,其它人有的犹豫、有的观望……
然后,他们便再没有机会了。
青影闪动,已经旁观了许久的青鸾终于出手。修长的身形劈开已凝结如实质的阴气,直扑祭台之下的长老群。这时候才看出,三与八的数字,在实质上的差距。
如果全员戮力以赴,凭借空间裂隙天然生成的大好局面,“通幽鬼路”的成型,不过是转眼间事。
而仅仅三人的努力,显然比不过绝顶妖魔的神速。
青鸾是蓄势而发,以其一贯的锐利气势冲起来后,全天下也没有人敢挡在她的前面。
李珣正承受着妖凤的气势压制,只能在百忙中,启动附近的某个禁制,意欲挡上一挡。
虚空阴气噌然点火,凝成巨蟒般的长鞭,破空尖啸,抽击上去。然而在瞬息之后,便星散半空,再不成形。
青鸾的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停滞,转眼飞临岛上,扑击而下……
李珣再没机会去看了,妖凤攻势已经如影随形,倾压上来,一出手,李珣便见识到了,这位绝顶妖魔的堂皇大气。
奔流的火焰根本无视周边阴气的阻碍,似乎永远都能寻到空隙,飞动闪耀,甚至逐渐牵起阴气大潮,随之共舞。
李珣甚至以为被塞进了火焰的海洋中,也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才叫“燃尽万物”!
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抵御,只能凭借着速度,在妖凤圈定的范围内狼奔豕突,避过杀气正锋。
不远处,也响起了阎夫人的闷哼,她此时修为大都凭借外力,远比不过李珣的圆润自如,此刻也就更加狼狈。
李珣咬了咬牙,血影妖身全力发动,对准滔天的烈焰,直穿过去。
才突进十余尺,他忽地听到妖凤的低语声:“……她向来谋定而后动,不过,此次我勉强也算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却不知,她对你还有什么交待?”
她口口声声将阎夫人与古音绑在一起,又拉低阎夫人的地位,如此作法,与阎夫人反驳碧水君的手段,倒是同出一辙,堪称绝大的讽刺。
阎夫人响应的,只是一声厉啸。
啸音未尽,李珣已破开火海,鲜血淋漓地冲出来,伤处血肉抽搐,却也在迅速恢复中。
只可惜,他这“忠心护师”的表现,没有受到旁人的认可。
妖凤在击退阎夫人拼命的进攻之时,还有闲瞥来一眼,微笑道:“你仍未出全力,在想什么?”
她目光所向,却是李珣身侧的虚空。李珣马上明白,她是暗指尚未现身的幽玄傀儡。
只是,当日青鸾已经表示了深重的怀疑,如今妖凤又已有准备,他再使出来,未免就太蠢了些。
嘿然一笑,李珣十指箕张,血神劫指破空攒射,交织成一张血网,攻杀过去。
指力才出,他体内已质气转换,无底冥环借天时地利之便,急剧抽取九幽地气,再迸发出来,瞬间与外界阴气合流,启动了另一套禁制。
千百道九幽剑气破土而出,凌空乱斩,吸蚀元气,方圆十丈之地立成死域,便连附近的湖心地宫,都给削去一角。
阎夫人方退又进,见李珣如此大手笔,低叫一声“好”。
也许是交手时被劲风吹卷,她背后的风帽又罩在头上,看不出神情变化。不过与李珣的配合,却合节合拍。
数道符箓凌空书就,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阴气顷刻化生,扭合成数十道无形气锁,但求务必僵滞住妖凤身形,使她直面无坚不催的剑气风暴。
妖凤确实停了下来,只是她脚下却也亮起一圈微芒。
在剑气风暴吹动了她的裙袂之时,炽红的火光宛如绽开的花瓣,在虚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继而在风暴的吹卷之下,疯狂旋转。
柔美的花瓣化成了坚不可摧的壁垒,九幽剑气的风暴撞在上面,无不被弹射崩碎,而高速的飞旋中,迸射的炎流简直就是绞杀的利刃,从妖凤近身处疾速扩展开来。
李珣主持禁法,回避稍慢,被炎流利刃擦过,一条膀子差点又给卸下去。肩窝处血雾溅射,惨哼声中,倒栽而出。
稍迟一线,阎夫人也踉跄退后,想勉力止住身形,但下一波炎流抹过,她为了躲闪,低叫一声,还是跌在地上。
妖凤举手间破了两人合攻,脚不沾地,踩着火云莲座,飘然而至。
阎夫人挣扎未起,李珣刚合拢断裂的筋骨血脉,而妖凤却也没有进逼的意思。只是目注阎夫人,轻声道:“凭籍外力,终究不是正道,你技止此矣。事到如今,若你将精元珠送上,并自陈不做宗主,我饶你性命又何妨?”
阎夫人努力直起腰身,语音穿过风帽的遮挡。
“我不做宗主,自有旁人去做。元君的意思,莫不是只要不遂古音的意,怎么都好?”
妖凤哑然失笑:“这么说也……”
话出半截,阎夫人嘶啸声中,合身扑上,发动奔雷掣电的一击。手掌由袖中突出,雪白的肤色瞬间被青黑的颜色覆盖,筋络突出,骈指如刀,直刺妖凤心口。
见她这凶悍的打法,妖凤颇为不悦:“不知死活!”
火焰如流,轻松格挡。
转眼间,妖凤脸色倏变。
一道如虚似幻的阴影,彷佛是从阎夫人身上分离出来,排空抢进,直迫中门,护体焰光便如薄纸般,被一剖而开。
旁边本准备响应攻势的李珣已经呆住。
此情形与他平日手段,何其相似。
而且,这样的生机脉动,还有强大澎湃的力量,与鬼门湖的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具备天然融入虚无的精神状态,他是何其熟悉!
松林内,水塘边,那个惊鸿一瞥的人影……李珣脑中电光闪动,照亮了已积压数日的疑团。
傀儡,一个强大的傀儡!
李珣终于想起,阎夫人所精修的法门,除了碧火流莹咒法之外,便是驱尸傀儡术!
而自己成为阎夫人弟子数十年,竟然从未见过她炼制的傀儡,她对此亦讳莫如深……
而此刻,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被对方攻入中宫,妖凤临危不乱,脚下火云莲座再度开放,炎流利刃绞杀之下,终于将那人影挡住。
然而,后方阎夫人幽冷阴森的颂念声起,一道又一道符箓虚空书就,牵引阴气,接二连三地拍入前方傀儡背上。
“滋滋”的大气颤鸣声不绝于耳,傀儡周身彷佛披上了一件由灰白火焰织就的外衣,火光交错中,又生一层绵密的电光,扯动火流,又像是尖锐的倒刺,密密麻麻,将傀儡整个地包拢进去。
如此狞恶凶悍的外形,只是旁观,便令人心生寒意。
妖凤明显谨慎许多,交手三合,便驾着飙飞的狂流弹射上天,开展另一波激战。刚刚布好的幽域天障也被交手造成的乱流,撕得支离破碎。
李珣看得啧啧赞叹,他今日才真正明白,为何宗门内的高手总爱兼修碧火流莹咒法与驱尸傀儡术,原来二者结合在一起,竟然可以发挥出如此惊人的效果。
正看得上瘾,耳边却响起一声低唤:“拦住青鸾!”
声音响起之时,阎夫人已从旁边穿过。李珣扬起眉毛,环目一扫,立将周围形势收入眼中。
妖凤被傀儡牵制,青鸾在祭台附近已经击倒了五个长老,剩下三个被放倒也只是顷刻之间。
不过此时,湖心岛上,那个看起来全无神通的小姑娘身边,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阎夫人的用心,昭然若揭。
妖凤脱不开身,青鸾却是可进可退。她一直分出心神在林无忧身上,见状闷声不响,反身追袭过去。
阎夫人的举动经触及她的底线,是以她破空的去势根本就是无可抵御,别说挡在前面,就是靠近,也要仔细掂量掂量。
李珣心中大骂阎夫人烧坏了脑子,把小妮子看得太轻,可他还是依言卡在青鸾飞掠的线路上。
锵声鸣响,李珣使尽浑身解数,连拆带卸,在付出被青鸾掌刀劈断半边脖子的代价之后,终于还是将其去势阻了一阻,随即被轰飞一边,直撞入湖心地宫的外墙,整个身子都被埋到了地下。
等他在呛咳声中,辛苦地爬出来时,湖心岛上的局势已经僵滞了。
阎夫人站在林无忧身后,一手锁着小妮子的喉咙,身子挺得笔直。然而头面上血流如注。
青鸾犀利的掌刀气芒破开风帽,几乎劈进她的颅骨内,她可没有李珣几近不死之身的能耐,此时能站稳身体,已经是个奇迹。
更可怖的并非这个。
没有了风帽的遮掩,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阎夫人此时的容貌。虽然有血渍浸染,可是,那肤色哪还是平日的白皙柔腻?
青黑的颜色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她的脸面、脖颈以及所有祼露的皮肤,且有血脉筋络凸浮其上,将体表切割成无数凹凸不平的碎片。在某些关节骨突之处,甚至凸起尖刺,丑陋恐怖程度,比妖魔还要妖魔!
此时,她左手食指第二关节的凸起尖刺,便顶在林无忧嫩白的肌肤上,已经深入半分。
李珣齿缝间缓缓吸入凉气,如此情景,实在很考验人们的承受力。他也隐约想到,这与阎夫人嵌在胸口的“金丸神泥”及其中封着的“活物”铁定有关。
妖凤仍被傀儡纠缠,暴烈的震荡几乎要将鬼门湖掀起来。青鸾则站在阎夫人身前丈许。
平时,这只是呼吸间可以往返千百次的距离,但她却不敢以此挑战阎夫人手指抽动的速度。
“退开!”
阎夫人的声音微弱无比,却有着不可违抗的坚决,“越远越好……退开!”
青鸾纯青色的瞳孔死盯在阎夫人丑陋的面孔上,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一步步后退。
气氛已经紧张得要爆炸了,便是李珣,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只见得青鸾渐渐退出十丈之外,脚跟几乎要抵住湖心岛的边沿。阎夫人前额流出的血液已经滴落在林无忧的头上,奇特的触感,让小妮子有些不自在。
所以,她小脸儿扬起,似乎全然不知由于脖颈扭动,尖刺在她咽喉要害上撕开了长长的血口。血液沁出时,小妮子脸上仍是一派天真:“阎姨是要陪我玩么?”
阎夫人讶然垂眸,便在此刻,林无忧怀中的血吻猛地窜上来,张大猫嘴,露出四根暗红的獠牙。
“孽畜!”
阎夫人眼中杀机闪动,一手仍扣着林无忧的喉咙,另一只手掌闪电般探出,要将这妖兽格杀当场。
便当此时,“猫儿”圆溜溜的大眼中,忽地射出两道红光,穿过指缝,照在阎夫人眼中。
时间在此刻凝滞了。
阎夫人本能地要勾动手指,杀死这诡异的少女,可在红光刺入眼睛时,她的行动力都在瞬间被剥夺干净。
小妮子似乎还没会体会到此时阎夫人的外貌是怎样地丑陋,只是笑嘻嘻地从她臂弯中钻出来,纤白的小手就贴在阎夫人丰盈的胸口上,小指从上面的裂缝中探进去,还淘气地掏摸两下。
李珣怔在当场,看着青鸾唇角带着冷诮的弧度,再次走上前去,脑子彻底懵掉。
林无忧的眼睛笑得似月牙儿一般,就在这笑容里,她整只手探入裂缝,再猛然一拔……
随着阎夫人一声惨呼,金芒闪闪的圆珠已落入小妮子手心,上面还带着淡淡的血丝碎肉。
阎夫人被抽去了一切力量,软软倒伏地上。不过,她的形貌已在飞速地还原,粗糙青黑的皮肤变得光润白晰、浮凸的筋络、突起的骨刺,也都恢复为常态。
不过数息,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的阎夫人,已经尽复旧观,那虚弱无依的姿态,更是惹人怜惜。
只可惜,场中缺乏怜香惜玉的人物。
林无忧将金珠抛了一抛,随手递给青鸾。旋又蹲下身去,很体贴地把阎夫人的躯体摆正,还为她止血,嘴上随口道:“阎姨,你也太信得过表姐了。她是告诉你,金丸神泥里面,封着我家大狗的精元内丹,是不是?”
“可表姐最爱骗人的,你怎么能信呢?这里面,可不只是封着内丹,便连大狗都囫囵在里面呢!而且娘亲说过,狗狗其实是只耗子,耗子最怕猫的……猫儿,你说是不是?”
“猫儿”盘在林无忧肩旁,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倒与寻常猫咪颇有几分神似。可听在阎夫人耳中,无疑是最恶毒的嘲讽。
她惨笑一笑,闭目不语。
“咚”的一声大响,半空中的傀儡被妖凤重重击落,直陷入数丈深的地底。犹在半空中时,傀儡身上缭绕的电刺火衣便消散干净,宣告着阎夫人的彻底失败。
妖凤飘然落下,略微整理衣装,目光所及,祭台之下,八位长老能站着的,仅有两个,湖心岛上,李珣也正瞅着这边发呆。
局面已彻底控制,她走上前来,从青鸾手中要过金珠,稍做打量,方笑道:“古音聪明反被聪明误,交给你这珠子,本身便存心不良,可她却没想到,如此反帮了我的大忙……阎夫人,还记得你与古音初见时所怀的心思么?”
阎夫人睁开眼睛,却只是看向愈见黯淡的天空。
妖凤摇头一笑,正要再说,忽地有所感应,与青鸾一起扭头,正看到湖面浮起的祭台之上,阴火之中,慢慢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未见其容,已闻其声。
“阎鸳哪,你四九重劫之前,便和古音有了交情,论布线的长远,碧水实在瞠乎其后。可如今,局势变成这副模样,你怕是也始料未及吧!”
声音沙哑干涩,还有着“呼噜呼噜”的杂音,似乎随时都会被涌动的痰液呛断。
可其中难以言述的勃然张力,却直捣进听者的心窝子里去。
“嘿嘿,宗门无人、宗门无人……鬼师弟去后,确实是没人啦。宗门里一窝子废物,我就是领头的那一个。栖霞元君、青鸾仙子,好,天下七妖的眼里,大约也尽是废物吧。”
低笑声中,冥火阎罗分开冲天的火焰,慢步走出,在火光边缘,双腿微叉,稳稳站住。
炽亮如艳阳的眸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流过。然后,他深吸口气,气流从腹部提起,在胸口稍一蕴酿,便化作宏大的声波迸发出去——
“幽离你个王八蛋,是不是想等着我这边全被杀光了,你他妈才跳出来?”
声波四面激荡,所过处,湖水生波、林木做响。便在余音犹强之时,一声长笑曳空而至,将滚滚余音彻底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