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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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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心见性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3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4:14

第一节 地位

将一身阴火转化为玄门真息,并不代表着事情的完满解决。这一点李殉非常清楚。在确认了身子无恙后,他想了想,再一次质气转化。

结果是喜人的,由于骨络通心之术将大部分“无用”的阴火散入四肢百骸,并封存起来,李珣再也察觉不到那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涨气感。

只是觉得随着阴火蒸腾,体内气机活跃得有些过分,尝试性地出了两掌,又没发觉什么不对。

还是水蝶兰眼光高明,她抱臂看李珣动手动脚,扬眉道:“笨蛋,还看不出来吗?此时阴火与肌体融合为一,你是使不出来的。当然,要是有人碰你,也要好好估量一下,被阴火反噬的后果……”

正说着,她眉头一皱,语气又凝重起来:“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我不知道你服食的是什么丹药,但自古至今,通玄界从来没有谁能够在服食所谓的‘仙丹’之后,有个好下场的。”

“总结其死法,要么,就是被充盈的气感瞬间撑爆。要么,就是像这样,巨量的元气留存体内,给肉身以极大压力,虽不会爆体而亡,但是过段时间,为了适应这种压力,你肉身质性恐怕会因此政变……”

李珣眼皮一跳,皱眉道:“质性改变,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想一想,如此巨量的元气,日日夜夜对你体内的内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的挤压、扭曲……那会发生什么?”

不等李珣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你应该知道江南生橘,江北生枳的道理。肌体的变形也就罢了,最麻烦的是,日夜与阴火共存,你体内筋骨脉络为了继续存在,必须要针对情形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时间短了还好,长此以往,内腑经络的功能便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动。想一想,人身阴阳五行诸气统合分流,各司具职,若因此变故,功能紊乱,那会是什么后果?”

李珣脸色微变,不自觉地摸了下手臂,感觉着皮肤的温度。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肌肤的温度稍显高了些,而皮肉包裹着的骨头,则一刻不停地向外辐射着热量。

不过,他心中毕竟还存有一步退路,那就是化阴池。既然鬼先生预先留下这信息,应该就有解决之道。

只是不知这种情形持续九个月,会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

他不愿在水蝶兰面前失态,所以尽力保持着平静,水蝶兰也因此颇为惊奇:“咦,看不出来,你很有胆哪!难道有什么依仗?”

李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出于谨慎,他还是接连质气转化了数次,直到真息运转再无窒碍,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这期间,便看出两女的态度如何了。顾颦儿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水蝶兰在没得到回应之后,撇撇嘴,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轩壁的光膜上去。

等李珣完工时,她正看着上面的一场打斗,虽然对她这种层次的人来说有些无聊,但也聊胜于无。

李珣还是第一次看到轩壁上,可透视万里的光膜,一时间看得啧啧称奇。

当然,接受了雾隐轩历代主人的信息,他对这个也有些认识:“这就是分光镜吧,确实是个极厉害的法宝。若是有水镜宗人在此,虽不能如彻天水镜般,观过去未来,但通天彻地,无远弗届,也是可能的!”

顿了顿,他问道:“外面似乎挺热闹,怎么回事?”

“又惹事了呗!”水蝶兰懒散回应道:“他们本来还不死心,迎了一波后援之后,便在周围乱转。只是没想到后援前脚才来,一窝子除魔卫道的和尚道士酸秀才便杀了过来,好笑得很!”

“和尚道士酸秀才?”

“是啊,法华宗、虚渺宗、天行健宗……甚至连无量天宗都要凑热闹,几日来已经打了几十场,双方进退两难,有趣极了!”

“这么快?”李珣稍怔,马上就又明白过来,这必是散修盟会在背后捣鬼,想藉此拖住五宗联盟的精锐。

不过,因为意外,雾隐轩已被人入主,这些人恐怕也留不得太长时问了。

想一想,从他到东南林海,满打满算,不过就是二十天左右,距离那小妖精的一月之期,还差了几天。

不过,萧重子早死了个乾净,知道他死讯的也不会多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小妖精及她背后的人有没有达成愿望,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了。

正思忖间,光膜上人影闪动,光华进射,虽然没有音效,但仍可以看出来,战事是何等激烈。李珣操控禁制,使视角随着两人的移动而移动,这使水蝶兰十分满意。“这样就看得清楚多了,先前只是随机看上一小段儿,让人憋气!比如你那小相好,她可是很在意同门的死活呢!”

李珣闻言,心中一动,扭过头去看顾颦儿。

因为李珣的伤势痊愈,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见李珣目光移至,俏脸微红,但脸色很快又黯淡下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李珣用询问的目光看她。

对李珣的眼神,顾颦儿一向缺乏抵抗力,她稍一迟疑,便低声道:“我想……我有件事,能不能答应我?”

很显然,顾颦儿还是不习惯主动和李珣对话,这从她话中甚至没有一个“称呼”,便能够看出来。

说实话,李珣也不适应。在他的记忆里,顾颦儿要么是一个活泼可爱,微有些刁蛮的少女,要么就是一个完全丧失生趣,任人凌辱的泄欲机械。

在那种情况下,李珣要么与她闲聊扯淡,要么就压在身子下面玩乐,应付得轻松愉快。

而如今,她不再灵动活泼,但也没有完全失去灵魂。她是在以李珣为支柱,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状态生活着。

李珣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对这样一位忠诚的“人物”(在没有找到准确的定位之前,他暂时只能这么形容),即使在理性上没有必要,他仍应该保持一定的尊重,或者说,是奖赏。

所以,他微笑道:“叫我师兄便成。你有什么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顾颦儿俏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也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也略大了些:“师兄,我想回宗门去!”

“嗯,回宗门?”

“是,我想回去!”顾颦儿明眸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少许,但很快,便又清澈起来。

便是声音也渐渐清亮:“虽然我不知道师兄想干什么,但我很想帮师兄你做点儿事。可在师兄身边,我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她的目光扫过水蝶兰,这让李珣蓦然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不错,与水蝶兰相比,顾颦儿的能力,实在是微不足道,她生出自卑的心思,也是可能的。

更理智地讲,顾颦儿的这一决定,对他来说,是相当有利的。

这就等于是在天行健宗打下一根钉子,虽说他未必是针对这一宗门,但在某些特殊情形下,顾颦儿一定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且随着她在宗门地位的提升,其作用也会不断提升。

就像某人……

他猛地失神了,自然也就没有及时回答。

这样的氛围让顾颦儿又有些紧张,而一边旁观的水蝶兰,则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插手的意思。

李珣并没有走神太长时间,在顾颦儿的勇气丧失殆尽之前,他终于开口说话:“你能这么想,很好!”

没有想到李珣会答应得这么乾脆,顾颦儿宽心之余,又颇感失落。

这种情态全都落入李珣眼中,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她勾了勾手指,顾颦儿怔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走过来。

李珣突然伸臂,重重地抱住了她。

这种举动当然是不合礼数的,但就两人的关系而言,也没有什么。

然而,顾颦儿可以感觉到,这个拥抱和以前的亲密接触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可不同在哪儿,她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她只能任李珣的气息将她围了一层又一层,感觉着李珣的下巴搁在她肩上的那沉重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

李珣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对一旁水蝶兰好笑以至于惊讶的表情也视而不见。

其实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裹也是一片空白。或者说,他有意让自己的思维呈现出暂时的空白状态,以免去被纷繁乱绪的念头折磨之苦。

怀中顾颦儿的身躯渐渐地软了,她努力地伸出手来,环住了李珣的腰身。在这种时候,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梦一般的情景给吹得散了。

只是,不管她如何小心,主导权总不在她的手上。

李珣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在顾颦儿耳边轻吁了一口气:“去准备吧,想想你该怎么说。虽说我们占了这里,但近期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

最后一句话,他语气转冷。

让顾颦儿回到宗门,又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其实再简翠不过。当时湖底乱象纷呈,谁知道她是怎么脱身的?

唯一的半个知情人蚝阴,又不敢多嘴,只要编造一个“独力脱险”,潜藏疗伤的谎话,便足够了。

有她之前为保下惕无咎的一线灵识而舍生忘死的壮举,她在天行健宗内的地位,实是已经翻上了一个新的层次,任谁也没法怀疑到她的头上。

看着天行健宗后至的修士,像迎接英雄一样,将顾颦儿迎回去,透过“分光镜”,李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最后,他笑了一笑,却不知这笑容里,还能有几分快意。

就在这一刻,他恍然发觉,在重逢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把顾颦儿当成另一个幽玄傀儡来使用的。

可顾颦儿毕竟不是傀儡,就算她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偏执,她仍然是个人,是个有思想、有情感、有希望、有追求的女人。

她主动要求回去,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实现自己的追求吧?就像某人一样。

随手移动分光镜的画画,李珣看着方圆数万里内,一波方停,一波又起的“热闹”,强迫自己从无意义的感伤中恢复过来。

很快的,他便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画面。

那是一块看上去像是方形木头的玩意儿,只有手掌大小,通体乌黑,其上又流动着一层极诡异的光泽。

这“木头”竟然飞上半空,像一只没头苍蝇般在丛林上空打转儿。“飞魂敕令?”李殉心中一奇。

这玩意儿他当然是认识的,这正是幽魂噬影宗内部,用以遥空传讯的法宝,类似于玄门的飞剑传书。均是以收信人的气息为目标,通过玄妙的气机感应,使之在亿万里外,亦能准确地找到目标,传达信息。

不过看这模样,这飞魂敕令似乎把目标给跟丢了,这事儿倒是有趣……等等,跟丢了?

他心念一动,雾隐轩周围气机突变,虚空中像是突地开了个小孔,下一刻,更少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块飞魂敕令便从孔洞中钻出来,落入他的手中。

这就是雾隐轩禁制的神奇之处了。

雾隐轩之所以成为千万年来,通玄界修士口口相传的六大绝地之一,让无数横行天下的高手争得头破血流,凭藉的可不只是这让人找不到的藏纳虚空之术而已。

可以说,一踏入东南林海,便等于踏入了雾隐轩的控制范围。

当然,在广大的林海中,不可能像控制洞天内部封禁这样,如臂使指,运用自如。但像这虚空纳物,千里往还之类的小技巧,却是随手使来,轻松自在。

牛刀小试,李珣的心情倒是稍好了些,他目光在飞魂敕令上一转,果然如他所料,这飞魂敕令,其实是找他来着!

只是他已经进入雾隐洞天,与外界气机隔绝,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也不知这消息隔了几天?

运用宗门秘法,李珣转眼便知道了敕令的内容。

这敕令是阎夫人在七日前发出来的,大意是已知道他在东南林海的作为,对他重创死对头冥王宗的作法大加赞赏,在大段的赞誉之辞后,未了才说,近日会派弟子阎采儿到东南林海去,有事情相商。

“宗门的消息,倒是相当灵通。只是这里面没提到雾隐轩的事,那么,派人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他手上一轻,飞魂敕令已被刚进来的水蝶兰拿去。

这几天水蝶兰在雾隐洞天堪称是乐不思蜀,在了解了大部分禁制之后,她在洞天内修建的几处山庄里来回转转,寻找合适的修炼地点。

今天能到这里来,倒让李珣很是意外。

水蝶兰对飞魂敕令上的信息很是好奇:“上面说了什么?”

这事自然不用瞒她,李珣简单一说,让水蝶兰嘻嘻地笑了起来:“你们宗门的消息,可是快得很!”

乍一看,是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接下来,她的话中便有了些其他的味道:“我记得,你在幽魂噬影宗里,只是个大姓弟子吧,虽然很出风头,可是上面还有很多人……这不好!”

李珣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入门时间太短,被人管是情理中事。”

“可是我们现在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被管,岂不等于是我被管?”水蝶兰说得理直气壮。

“自从嗜鬼宗分出之后,你们那边也只有鬼先生和冥火阎罗还算是个人物,只是鬼先生已死,冥火阎罗性命也只在旦夕之间,受这些人箝制,你也真有闲情!”

听着水蝶兰似真似谑的言辞,李珣却想到前几日二人间立判生死的勾心斗角,只觉得眼下这场景荒唐得很,也有趣得很。

但不管这奇特的氛围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他还是颇为欢喜。

“不过是个名分罢了,你看宗门之内,谁能制我?”停了一停,他又道:“估摸着,传信的人大概也要到了,我去看看,你呢?要不要跟去?”

“当然,洞天之外这么乱,天知道会有什么变化。为了我的性命着想,我自然要去看看的。”

水蝶兰也不客气,就李珣看来,她这个理由,倒真是发自本心。有这样一个大妖魔随行护送,他省心不少,白然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心念一动,分光镜再显神通,其上画面像是流水般翻了过去,方圆数万里范围内,纤毫毕现,尽入眼中。

站在此处,便好像是站在万丈绝峰之下,俯瞰宇内,但觉一切尽在我手,那种意兴飞扬的感觉,便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蓦地,画面凝定,李珣看着上面那熟悉的人影,微微一笑,袍袖一拂,撤了分光镜,转身走出轩外。

李珣无声无息出现在丛林深处,水蝶兰跟在后面,啧啧连声,对雾隐轩那玄妙至极的禁制,赞叹不已:“若在东南林海打斗,便是钟隐从天上飞下来,我都不怕了。当然,前提是……要有你这样的禁法本事才可以!”

这个赞辞很是有趣——姑且将它当成赞辞吧。李珣觉得,她这种说法,更像是催促李珣快点儿数给她这里面的门道,想来这“受制于人”的尴尬,她是绝不愿意再持续下去了。

这时候已经想到一百年后了?

对水蝶兰的心思,李珣仅付之一笑,同时略活动了下指腕,却听到“叮叮”的声息在虚空中有规律地震荡着,微抬手腕,看着代表他人姓弟子身分——“七鬼环”。

上面,抽象的符纹凝就的鬼脸上,鬼眼微睁,两点暗红的微芒正颇有规律地闪动,作为幽魂噬影宗的大姓弟子,便可以从这闪烁的节奏中,看出与同门的距离。

目标就在五里之外。

他没有耽搁,在茂密的枝叶间几个转折,像一只无声飞舞的蝙蝠,转眼便跨越了这段距离,在临近目标前的刹那,速度陡增!

“呀!”

枝叶紧密的树冠上,响起一声女子的娇呼。

呼声很快断绝,李珣修长却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手掌扣在对方咽喉上,指尖轻贴气管、血脉,更以巧妙手法,锁住她冥环窍穴,使她再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是……是我啦!”

树上女修俏丽的脸蛋上血色尽褪,已给吓得不轻。

刚刚李珣透入她体内的阴火只需稍有动作,便能将她刚刚稳固下来的“无底冥环”搅得稀烂,至少十年苦修付诸东流。

任她如何傲气,也不敢在这时候表现出来。

“我知道是你,好久不见!”李珣脸上神情变得好快,转眼便消去眉目间的戾气,唇角一勾道:“上次鬼灵返生之日,你正在闭关,我倒是想念得很。咱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吧,恭喜!”

李珣这句“恭喜”却是有缘由的。

这位女修,正是当年李珣刚刚加入幽魂噬影宗时,口口声声称呼的“应师姐”,应采儿。

她此时忽然改了姓,根据宗门的规矩,显然是有了大姓弟子的资格,便随师承派系,改姓“阎”。

理论上说,两人现在的身分倒是差不多齐平,只是这些年来,阎采儿潜心修炼,而李珣修行在外,为宗门长了许多脸面,在众位大佬眼中,地位自然不同。

这一点,从阎夫人所发的敕令上,也能看出一些。

照常理,师长发给弟子的敕令,要么是表示传讯、命令的“离魂”,要么就是表示训斥、处罚的“拘魂”。

而阎夫人发来的,则是表示同辈交流的“飞魂”,这其实已经逾越长幼之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展现出对他另眼相看的态度。

对这一点,李珣明白,阎采儿更明白。

在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道宗门里,实力和地位便代表着一切。所以,即使李珣这“下马威”式的一手很让她生气,这个一贯骄纵的女修,也不敢表示出不满,最终也只是撇了撇嘴。

“哪比得上某人意气风发,名扬天下。让人等了两天,还以为要给他收尸了……喏,宗主手谕!”

中间那句话说得是模糊之至,便是以李珣的耳力,也没听清楚。而且,最后几个字也让他小吃了一惊。

“宗主手谕?怎么不是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她递来的玉简,神念一扫,便将其中信息摄入脑中:“嘉奖令?嘿,宗主好大方!”

“当然啦,谁让你把十八冥将灭了一大半,还大挫元难威风来着?所谓‘本宗自鬼先生之后,再无此等英才’的话,可是那病痨鬼亲口说的!”

阎采儿口中的“病痨鬼”自然就是幽魂噬影宗的宗主,冥火阎罗了。

作为阎夫人的弟子,无论是李珣还是阎采儿,对那个以残病之躯,执掌宗门大权数百年的老头,都是戒慎多,尊敬少,有这种称呼并不足怪。

她接着又道:“哼,这病痨鬼觉得大限将至,分外大方,喂,给了你不少好处吧!对了,你在这里停了有二十多天了吧,在弄什么呢?”

李珣对所谓的嘉奖并不怎么在意,对阎采儿看似无心的试探,更是不置可否。

他随手将玉简捏碎,拍了拍手道:“这事情算不得什么,夫人应该不会让你亲自跑一趟,说吧,夫人有何吩咐,尽可道来。”

这就等于是将阎釆儿的话给晾在了一边,虽说师父吩咐的事情更重要些,可是她阎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能给这么作践不是?

想到百鬼最初入门时的低调,再看现在那目空一切的模样,对比之下,阎采儿险些咬碎银牙,话中便不由透出些骄纵的本性来:“夫人当然有吩咐,不过,可是人家先问你的,你就不能说一下?”

她总算没有完全昏了头,顶过去的话中,还有些类似撒娇的成分在里面。虽说忤逆了对方,但应该还不至于……

她的算计还没结束,便惊见百鬼蓦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微微使力,强迫她抬起脸来。

百鬼的动作并不快,偏偏就让自己避之不及,体内阴火涨落几次,都被轻描淡写地压下,直到这个时候,阎采儿才明白,她与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虽然心中颇有些恐惧,但这个骄傲的女修仍不相信百鬼敌对她怎样,此时脾气冲上来,乾脆就保持着一贯的姿态,明眸斜睨,倔强中又有些满不在乎:“怎么,有能耐了就欺负人?”

李珣唇角微哂:“哪里,只是想看看阎师姐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处处撺掇叶如与我作对!”

此言一出,阎采儿脸上便有些发白,只是仍然嘴硬:“叶儿不喜欢你,便是与你作对?我何时又撺掇她了?”

“归无藏是前车之鉴。”李珣叹了口气,身子前倾,手上微一使力,两人的面孔便相距不过数分,触息可闻。

他幽幽道:“你要清楚,当年是有夫人在后,我们这些作弟子的,也心甘情愿。而此时,夫人又在哪里?”

阎采儿脸色越发惨白,李珣见了,又笑道:“我们不如比一比,夫人究竟是疼你多一些,还是看重我多一些!”

“师父当然疼我!”阎采儿仍在强撑,可语调实在缺乏底气。

李珣唇角一抽,笑容显得分外阴冷:“是啊,夫人疼你,那我们闹起来,假如,我现在就学那个归无藏,把你当叶如,事后,夫人会怎样?嗯?采儿师姐?”

阎采儿脸上终现出惧色,便连嗓音也颤抖起来,难得的是,她还保持着倔强的姿态:“我就知道,你和归无藏没什么两样……不,你比他更可恨一百倍!阴险一千倍!”

李珣哈地一声笑,手上顺势加力,强迫阎采儿的俏脸贴上来。

阎釆儿低呼一声,本能地闭起眼睛,旋即感觉到,对方在她脸颊、唇瓣上,轻轻啄动几下。

初时阎采儿身上还十分僵硬,在两唇相接的时候,身上便软了,依依唔唔地轻哼,也不知是抗拒还是渴望。

唇分,李珣嘴角抿起,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三指拈着阎采儿的脉门,露出其指缝间冷冷的锋芒。

阎采儿最后一招被识破,脸上反而惧意全消,她“哈”地一声冷笑,扭过头去,道:“好啊,姑奶奶认栽,你上来就是了,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在这当口,李珣却是展颜一笑,笑容里几多无谓,几多嘲讽:“好了,我说过,这只是‘假如’!采儿师姐若是当真,未免就太小气了些。”

阎采儿被他的神情百变弄得呆了,她现在是真搞不清百鬼心中的想法了。她只是觉得,这个看似喜怒随心的家伙,每句言辞,都有着含而未发的深意。前后语句看似随口而发,又有未明的联系。

她自认为不是蠢人,可是现在,也被弄得方寸大乱,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失措之下,她也没有精力再去绕弯子,只好将正事摆上来抵挡:“若你不害人,谁会与你计较,我本来是要和你说正事的……”

话一出口,她便想到,这其实是自己先招惹对方的,不免有些尴尬。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故作不知,继续道:“其实师父是想告诉你,那病痨鬼眼见就快不行了,宗门里现在乱得很,你在外面行事,还要小心加低调……最好求稳,回腾化谷住一阵子。”

李珣眉头一皱道:“就这些?”

阎采儿不自觉瞪了他一眼,却又想到刚刚的经历,有些失措地偏过目光。

“另外,阴谨长老前些日子曾对师父讲,说她决意隐退,空出来的长老之位,病痨鬼有意在众大姓弟子中寻人填补——你要是有那份心,师父她会帮你的!”

说了一大串,阎采儿的心情也略稳定了些,藉着说话的机会,暗中打量对方的神情变化。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厮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心动又或无动于衷。

没办法,她只能按照阎夫人数给她的法子,最后又道:“要我看,宗门用人,向来不拘一格,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有多大能耐,使出来好了。”

说才说完,便看到百鬼目光扫来,那其中的光芒,竞刺得她有些心慌,她不知是怎么了,竟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呃……其实,我看,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李珣微微一笑,旋又垂下眉眼:“夫人一向是关照我的,我自然也要有所报答。依我之见,宗门诸长老中,论魄力,论手腕,也唯有夫人才能与宗主相比肩……”

“当然,你知道,这话是虚的。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夫人应该知道,入门六十余年,她见我与哪个人走得近了?要知道,这关键时候,还是要分个远近亲疏的,请转告大人,且放宽心!”

他都坦白到这一步,阎釆儿还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应承,然后忽然想到一点,询问道:“听你的意思,不回腾化谷了?”

“这几个月我还有事,回宗门的时候,大概要到明年的祭祖大典吧。”

李珣心中计算了一下,对他而言,以前可有可无的鬼灵返生祭典,显然已占了一个极重要的位置。

不过,再过些时日,他要到摩苍岭赴约,明心剑宗那边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个时间表,大概就不会更改了。

说了这么一些话,阎采儿总算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过来,然而李珣给她的“教训”,她也记忆犹新,也不敢再多事。便板着脸,保持着她最后的矜持,要和李珣作别。

只是,李珣反倒先发了话。

“我这边也有件事,请你转告夫人。东南林海这边,势头很乱,似乎与六绝地之一的‘雾隐轩’有关,只是这浑水越趟越大,我势单力孤,很难成事,已决定置身事外。”

“若是夫人或者宗门有意,倒是可以派些人来,不过,销魂妃子、坤元先生、腐骨童子……”

他一连说出十几个真人级修士的名号,这才苦笑道:“和这些人抢食吃,恐怕困难得很,请夫人自己决断吧!替我向夫人问好。”

趁着阎采儿发呆的空档,他转身离开。

第二节 复归

才飞出三四里地,水蝶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啧声道:“看得出,你在幽魂噬影宗里,过得很不错啊。”

“是啊,总不能让阿猫阿狗都骑在头上。”李珣回头一笑,这话却是依若水蝶兰之前的语气来说,当即将水蝶兰逗笑。

不过她很快就嗔怪道:“你怎么能在我面前和那女人亲热?”

“啊?”

“啊什么,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先前我容了你那个小相好,是看在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的分上,你不要趁此机会,得寸进尺!”

李珣当即呛了一口气进去:“等等,你说……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水蝶兰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丝毫不顾此话一出,李珣的脸色变得多么难看。

他失声叫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夫妻了?”

“不记得了?之前下的‘同心结’,本就是为了让我体验夫妻过的日子,才培育出来的。既然用了,那自然就是男婚女嫁,结为夫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珣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哈”地一声笑,笑声中几多尴尬与干涩。

从理智上讲,这个夫妻的各目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有或无,大家都是一样。

然而,从本心来讲,让他接受一个水蝶兰这样的女修……咳,准确的说,是女妖,作他的第一位,也可能是唯一一位妻子,他难以接受。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水蝶兰先一步开口道:“我现在的态度可是相当认真的!要知道,不论你我心中如何打算,在这至少一百年的时间里,我们便是在为对方活着。”

“就我所知,在男女之问,没有任何一个名目,会比‘夫妻’更适合。而且,我要尝试一下这种感觉,这件事,没得商量!”

李珣为之苦笑:“尝试?只凭你这语气就不成了,‘同生共死’便是夫妻吗?那还有许多事情……你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反止我做不到!”

“没让你现在做到,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只要你有胆量!”水蝶兰笑吟吟的回答。

如此风情,是在挑逗他吗?

看着水蝶兰如此神情,李珣蓦然发觉,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似乎太软弱了些,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吃亏的,总不是他吧。

人的心态是最微妙的,先前还百般不愿,念头一转,他反而又觉得这事情好玩得很。

两人目光相触,李珣发现自己开始明白水蝶兰的想法了。不管是合作也好,夫妻也罢,在水蝶兰这已经在世间生活了万年之久的大妖魔看来,这百年的时间,不过是她漫长的生命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也许在开始时,她会感觉到很新奇,也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持,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好奇心也将渐渐褪去,而悠长岁月所生成的过于透彻的目光,也将穿透这其中“乐趣”的本质。

也许到那时,就是她厌烦之日了。

李珣甚至由此想到,当年妖凤与林阁之事,与这种心态有没有关系?

就在他脑子渐转清晰的时候,水蝶兰忽然又道:“不过呢,我刚刚决定,暂时要和你分开一下!”

“啊?”

水蝶兰低低一笑道:“我们成了夫妻,便要在一起吗?不用担心,‘同心结’便是隔上亿万里,也依然有效,只是另一端的反应会稍稍迟滞些,思,有一炷香的工夫没?”

她显然是有意转移话题。不过,她想做什么,李珣不想管,也管不着。反正,这一百年中,水蝶兰怎么也不会做出“傻事”来。

初始的惊讶之后,他嗯了一声,算是收到。

两人虽未必是一条心,但在某种程度上,却颇为相知。

水蝶兰只看他的神情变化,便明白他心中大致的想法,也就不再多言,只是笑道:“我这就走吧,但走之前你要给我一个保证,我有随时进出雾隐轩的权利。”

“这是自然。”李珣没有丝毫迟疑:“至少这百年中,就是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水蝶兰转身便要离开,不过她又想起了什么,转脸道:“为了你我的小命着想,我再多说一句。你的身子隐患很大,若是这期间有什么意外,你就修习《血神子》吧——我看你心窍处,也有不动邪心的印痕。”

李珣一边暗赞她的眼力,一边也老实地点头道:“虽然知晓,但自不动邪心之后的境界,便再没有修炼过。”

“这样就好。《血神子》的炼体之法,虽是魔道,却也宇内独步,固然不能治本,但怎么也能护住你的小命……但愿你不会落到那种地步。祝好运!”

水蝶兰身形飞起,怱又回眸一笑道:“记着,保命第一哦!”

笑语声中,她的身形猛然模糊起来,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李珣看着她消逝前的立身所在,露出苦笑:“要我修习,总要告诉我理由吧,这女人……”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不知怎么搞的,按理说,他现今的实力,怎么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感觉中却总不如水蝶兰这般的从容洒脱,有强者、高人风范。

这让他在交谈中,不自觉就落入被动。

是阅历的问题吗?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不过在另一点上,他相当清楚,随着顾颦儿、水蝶兰的先后离去,东南林海中虽还是各方人马打生打死,但对他来说,已经渐渐没了意义。

无疑,他是这场乱战中,最大的赢家,这也使他有资格以睥睨的眼神,俯瞰这林海中方兴未艾的闹剧。

这种感觉,非常之好!

现在,他手里有了雾隐轩,这是使他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

他在明心剑宗、在幽魂噬影宗的地位,也正逐日上升,这是他逐步积累的资本。还有呢,还有就是那马上就要面对的,可以让他出现质的飞跃的巨大资源。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应他所想,幽二纤长的手指拈着一封香笺,探出虚空。李珣伸手接过,看上面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秀丽字迹。

“摩苍岭之约已订,弟子当携全本《阴符经》以还,往见恩师。”

“摩苍岭……”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一把抓着幽二那仍未缩回去的纤手,猛力一拉,硬生生地将傀儡从虚空中扯了出来。

不出他所料,幽二受此变故,依然是神情平静。

这样的情形,怎么看,也没有一个活人应该拥有的气息啊!

伸手轻捏着幽二小巧精致的下巴,看那平静,或者说是木然的面容,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六十年了,必须要有个了断!最多,不过是辣手摧花罢!”

将香笺递回,他冷然开口:“回信,就说:面谈!”

最后两个字,便如同两颗冰珠,森森然滚落。

秦婉如与幽二的“联系”,算起来,已有近三十年了。

在幽二恢复了往日记忆之后,李珣便不顾她神智尚未完全成熟,果断地与秦婉如“恢复联系”。

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有效的一步棋。

通过一个仅师徒二人才知晓的特殊管道,李珣假以阴散人的语气,炮制了一书信送去,便让秦婉如坚定了数十年来,已渐渐摇摆的信心,使她坚信阴散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在某处闭关养伤,以图复出。

在随后的日子里,这对师徒的联系便从来没有断绝过。

虽然“阴散人”常以闭关为理由,三年五年没个音信,但几十年下来,李珣这边积累的信件也接近了七百封。

在这些信件中,秦婉如毫无保留地将她现今的情况交代明白,包括她的修为进度、宗门事务,甚至是一些极琐碎的生活小事,也详细无遗地倾诉而出。

当然,其中也包括了她威胁李珣,图谋《阴符经》全本一事。

李珣便从这一类的信件中,找出她对自己的观感、认识、评价,然后再做相应的布置,正因为知已知彼,李珣的布置才能够天衣无缝,使聪慧精明如秦婉如者,也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不过,这始终只见其文,不见其人的日子太过长久,也终究会惹人生疑的。

最近几次联络,秦婉如便时常问起“恩师伤势如何”、“何时出山”、“弟子前往拜见”之类的话,更在字里行间,都显出事态紧张,要请阴散人出山主持大局的意思。

如果再一味地避而不见,恐怕秦婉如的疑心,将会再度抬头,而一旦萌芽,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对此,李珣心中再明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次藉返还《阴符经》一事,而订下的摩苍岭之会。

李珣负手走在摩苍岭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心情复杂得很。此时,他已化成“明心灵竹”的形象,迎候将要到来的约会。

早在五天前,他就到了这里,并且在周围下了好一番功夫,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他现在就忍不住在想,万一幽二骗不过去,双方翻脸动手,秦婉如固然不敌,可他这几十年来的心血,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他绝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这几十年来,他顶着阴散人的名头,在阴阳宗上出的力气,绝不比秦婉如差到哪里去。若是就此竹篮打水……

正出神之际,他心中忽生感应,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秦婉如到了。

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破空声太杂了,至少有十多人的样子。而且,这声音的转折变化,好生熟悉。

他身形一晃,抢入了山道一侧的乱石堆中,此地早被他布置了许多禁制,藏身其中,不虑被人发觉。

他刚刚隐去身形,天空中便是一道青芒闪过,紧接着,连续十四道光影紧随其后,划空而去。

“文海?这么巧?”

直到剑光越过山那头,李珣才收回目光。

刚刚过去的那一拨修士,领头的,正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之首的文海大师兄。

其余人等,自然就是李珣在明心剑宗的师兄弟,惊鸿一瞥间,还真见到几张热面孔。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记得,文海最近几年都在山上闭关修炼,怎么又领了一伙师兄弟行色匆匆地赶路?

李珣感觉,连霞山上恐怕有些事情发生了……

可为什么他没有接到讯息?

跳上山道,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将此事暂放一边。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在他看来,今日在摩苍岭上,对秦婉如这“一战”的重要性,是任何事情都比拟不了的。

而且……秦婉如已经来了。

细微的衣袂破空声方起又落,挟带的轻风将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送来,而与之同时,轻柔如水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珣师弟,别来无恙?”

李珣闻声回头,眼前却是一亮。久不见秦婉如,她的风姿倒似是更为动人。

虽是到这千里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来,她依然是华服美饰,倒似个出来游玩的大家少妇。

她穿一件碧浪丝织就的翠色袖衫长裙,上缀水波纹饰,非但青翠欲滴,且其上水光若隐若现,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光芒,美不胜收。

袖衫领口略低,微露胸前一抹白皙,及下方淡粉的小衣。为此,她在肩上用一双玉连环扣着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罩衣,略做遮掩,长袖飘飘,有如神仙中人。

见到这般绝色,任李珣心情如何低沉,一时间也是为之目眩。

也因受到这样的刺激,他的情绪猛地昂扬起来,目光毫无顾忌地在秦婉如身上打量,对心中所欲,也丝毫不加掩饰。

“珣师弟!”秦婉如轻唤了一声,玉颊微红,一拂袖,丝纱错落,暂挡住李珣太过直接的眼神,偏又在轻嗔薄怒间,顾盼生姿。

那若隐若现的情致与矜持揉作一处,令人见而销魂。

被这么一叫,李珣猛然回神。

他心中暗惊,知道秦婉如眼下必定是修为长进,否则平日里已见惯了的艳色,为何偏能从中找出种种别样的滋味儿来?

惊讶之后,他又满是期待,如果能将这样的绝代佳人收服,何其美哉?

一时间,他已经忘记了诸般烦恼,哈哈一笑道:“秦师姐是越发动人了,小弟一时失态,莫怪!”

“失态,怎会呢?师弟是出了名的阅尽花丛,嗯,刚刚与‘逆水勾’分手,感觉如何?听说,她可是极出色的美人儿呢!”

李珣又是一笑,心中却暗惊通玄界消息传播之快。幸好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东南林海最大的一块蛋糕,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否则现在他恐怕已是寸步难行!

他打了个哈哈,按照对阎采儿的说法,稍加改动,将东南林海之事说了一些,满足了秦婉如的好奇心。然后,直接步入正题。

“秦师姐,小弟幸不辱命,这里,便是《阴符经》最后三页的手稿,请你验一下吧。”

他大大方方地从怀中拿出手稿,递了过去。

秦婉如脸上现出惊心动魄的喜意,伸手来接。

然而,在指尖轻沾到纸张的时候,她却停了手。

李珣一怔,接着便听到她低低一笑:“说起来,这几次你交这手稿,还是头一回这么爽快……不是有什么机关吧?”

李珣心中一激,知道自己心急,不太自然。只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一点儿不显,只是将手稿一扬,微微笑道:“秦师姐好眼力,罢了,有件事,咱们预先说清楚也好。”

秦婉如浅笑嫣然,那笑容里似乎就是在说“果然如此”。

李珣既然已有了准备,便不急不躁,悠然将手稿收回,负手身后,这才道:“自当年在北极重逢之后,已有六十余年了吧?”

秦婉如从容道:“六十二年。”

“不错!是六十二年。”李珣一笑又道:“六十二年里,我七入宗门秘库,冒着天大的风险,为师姐你抄录这《阴符经》,迄今为止,我可曾提过条件?”

秦婉如明眸一转,摇了摇头道:“不曾提过。”

“好,好得很,师姐能记住,我便感激!”李珣做出长长吁气的模样,脸色平淡,却又有激流涌动的前兆。

“那我今日便要提个条件!师姐允了,我顺顺畅畅地将手稿奉送,而若不允……嘿,那就要请师姐自去止观峰的宗门秘库,翻找抄检吧!”

秦婉如轻“咦”一声,奇道:“师弟好大的气,你且将条件说来,若是合情合理,我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珣将三页手稿拿回身前,轻轻一弹,方笑道:“其实也很简单,师姐今后若事情吩咐,小弟也乐意帮忙。只是寻常之事也就罢了,像这样拿着身家性命来赌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就是做了,师姐也应该拿出些诚意来!而不像现今这般,理所当然……师姐可懂得小弟的意思?”

秦婉如目光闪动,继而便失笑道:“懂了,师弟是嫌本大利小,做了赔本儿的买卖。”

“师姐是在装糊涂!也罢,我就说得更清楚一些!”

李珣冷冷一笑道:“当初师姐要我做事,我应了。这一来,是我身处险境,内外交迫,只有师姐伸了一把手,我感激;二来么,师姐也拿着我的把柄,我害怕。”

“再者,师弟我在宗门内的位子不是太稳当,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也忌讳……”

秦婉如轻笑一声,道:“那么现在师弟你是不感激、不害怕,也不忌讳喽?”

李珣向空中拱了拱手,道一声“不敢”,旋又笑道:“有师叔在,我这做师侄的,自然不敢做那些蠢事。不过,说也奇怪,这六十余年,对师叔倒是少见,师姐,她老人家身子一向可好?”

秦婉如唇角显出一丝嘲弄的弧度,在李珣的注视下,她轻启朱唇,柔声道:“难得师弟关心师尊的身子,托福,师尊闭关日久,已觉得气闷,正想着出来散心呢,大概不久之后,师弟便能拜见了!”

李珣强忍着心中的狂笑,脸上做出半信半疑,又颇为忌惮的神情。

而这些神情一闪而逝,剩下的,便只有“故做的”从容淡定:“师叔玉体安康,当师侄的自然高兴……对了,还是说刚才的事,我的条件,师姐可同意么?”

对这样的空口许诺,秦婉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微笑道:“当然!”

“好!”李珣手上轻轻一抖,将手稿递了过去,秦婉如素手轻抬,拈着另一边,两人目光相触,对视一笑。

李珣放开手指,秦婉如轻抽……抽之不动!

不知何时,这手稿的一边,已被另一只同样莹洁如玉的纤手拈住,看这模样,没有半点儿放手的意思。

两人一惊抬头,入目所见,又让二人同声呆住。

眼前站的,是一位绝色女冠,眉目精致如画,又有堂堂高华之气度,一身寻常的玄葛道袍穿在她身上,也生出令人眩目的风采来,臂弯挂着的拂尘与长长的袍袖随风轻摆,飘然欲仙。

在时间僵滞了数息之后,李珣和秦婉如同声惊呼——

“师尊!”、“仙叔!”

阴散人微摆拂尘,打破了这由于震惊过度而生成的短暂的僵滞。

她目光微闪,手上稍一用力,秦婉如便忙不迭地松开手,美目中已然是水雾盈盈:“师尊……”

话才开了头,她的嗓音便哑了。

阴散人却只向她这边投来了淡淡的一瞥,接着便低头看手上三页纸张。

稍稍一翻,她便被这上面的文字吸引住了,看了两行,又摇头轻叹:“真是《阴符经》啊……”

叹息声中,自有一番沧桑迷离、又悠悠不尽的意味儿。

秦婉如听得鼻头又是一酸,忙从怀中取出一本由冰蚕丝织就的薄书,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师尊,徒儿已将《阴符经》集齐在此,请师尊过目!”

阴散人也不抬头,随手接过,口中则淡淡道了一声:“做得好,这些年,苦了你了!”虽只是一句平常的赞语,听在秦婉如耳中,却让她再也忍耐不住,珠泪滚滚而下。但她的身子依然立在当场,可见阴散人所立规矩之严。

李珣满脸的震惊、迷惑、惶恐,他不敢去看阴敌人,而是用已经散乱的目光瞅向正泪流满面的秦婉如。

感觉到他的眼神,秦婉如轻拭泪珠,又展颜一笑,笑容里,却是满溢着喜悦与嘲弄。

李珣身子发僵,悄悄地退了那么一小步,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引来了阴散人淡淡一瞥。

“咕咚”一声,李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的死灰颜色。

秦婉如看到他这种神情,笑容反倒淡了些,就在这一刻,时光似已倒流,大国师、小国师、秦妃聚在一起,轮回一圈之后,弱者依然还是李珣。

阴散人一瞥之后,依然低头去看全本的《阴符经》,她细细地看,从头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着,神情恬淡,不慌不忙。

看她的姿态,仿佛这是书墨清香的书斋,而不是兔走鹰飞的野外。

没有人敢打扰她,在这种氛围下,在场的两人连呼吸都要尽量放缓,免得引起阴散人的不满。

就这样,秦婉如站着,李珣坐着,小心翼翼的沉默一直持续了下去。

李珣坐在地上,惊恐之色犹存。其实在他心里,“惊”或许有,但“恐”就沾不上边儿了。

他现在更多的是惊疑:“这幽二是怎么搞的?刚刚做的不是挺好吗?保持莫测高深的姿态、尽力与记忆中的‘自己’靠近、尽量避开与秦婉如的眼神接触……一切的一切都做得近乎完美,怎么在最后一个环节上卡壳了?”

他偷偷地打量那部《阴符经》,开始后悔送出之前,没有让幽二先“过过目”。

李珣此时也在考虑,当年阴散人就是因为强参半部《阴符经》而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如今让她看到全本,又会产生什么变化?

担心之下,他开始通过与幽玄傀儡的特有心灵联系管道,查探事态变化。

然而,一试之下,他便真正地惊呆了——与傀儡心神相通的神念感应,已经断绝!

在傀儡与控制者之间,一般来说,有两个互不统属,却又相辅相成的联系管道。一个是元气的循环回流通道,典籍上称为“冥络”,李珣修炼的幽玄影身,便是依托这一通道而成。

另外便是神念感应联系,藉助这感应,他便可以在第一时间获知傀儡身上的种种变化,也可以遥控指空傀儡的各类行动,典籍上命名为“幽脉”。

“幽脉”是一种非实质,却又无比真实的联系,其中牵涉到了数以十万计的复杂气机连接,以李珣强大的推演能力,在大部分时间内,仍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平日修炼,也只能照本宣科,小心温养。

然而此刻,“幽脉”中断了!

若不是“冥络”仍然保留,且幽玄影身运转良好,李珣怕是要起身逃命去了。即便如此,这种从“无所不知”,猛地掉至“全无所知”的感受,依然让他难过得直想吐血。

此外,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渐渐显露端倪:没时间了!

自天冥化阴珠再遭重创,李珣完全是靠本身修为,延长傀儡驻形存世的时间。

提取九幽地气、维持其输送、转化的技巧要求,便如同走钢丝一般,最是费神不过,李珣真不知自己还能撑上多久。

天气并不热,然而李珣额头,已是汗珠频出,气色越来越差,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目光扫过秦婉如,他咬牙做出了决定。如果真不行,就唤出幽一,撕破脸吧!

这个念头刚生山来,他又是一震,“冥络”也出事儿了,幽二身上气感越来越强,而所要提取的九幽地气,却是越来越少。

可是,失去了九幽地气的供应,傀儡又怎能在此界驻形?

更要命的是,因为九幽地气的需求越来越少,“冥络”也似开似闭、好像要效仿“幽脉”一般,即将断绝。

李珣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需要立刻做出决定,而他也做出来了。

“与秦婉如翻脸,总比连幽二都要丢掉要强得多,拼了!”

李珣再不迟疑,猛然立诀施法,要将幽二收回。

然而,令他肝胆俱裂的是,灵诀掐动之后,幽二竟然全无反应!

投过去的气机,亦如石沉大海,甚至连个回音也无!而“冥络”的感应,也是越来越淡了。

他睁大眼睛,向幽二那边看去。美丽的傀儡依然在那儿闲适地翻页品读,纤指轻捻,亦有一番风情。

这时,她正好翻阅完冰蚕丝页,目光转投向那三页手稿,或许是感觉到了李珣的日光,她向这边投来一瞥。

此时正是“冥络”将断非断的刹那,而李珣也看到了那双明眸中,已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耀眼光彩!

这并不是修为臻至绝顶的神光,当然也不是九幽地气透瞳而生的气芒,而是源于生命之内核,为宇宙间最神秘莫测的幽幽灵光!

看着这对明眸,李珣像是被扔进了千里无人的荒原,彤云漠漠,一望无边。

眸光的每一次波动,都如同空中滚滚的阴霾煞气,此去彼来。涌动间冰封千里,足以将人的灵魂冻结。

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到的恐惧——纯粹的恐惧,在这一刻猛然降临。

巨压之下,李珣脑子中的某根弦嗡然震鸣,带动着他全身的肌肉,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中。

也许在下一刻,他的理智之弦,便要断成两截。

然而,他的理智终究没有丧失——数息之后,在一波潜隐的气机牵动中,他的大脑中蓦地回颇回来巨量的信息,在这一刻,“幽脉”重开;但也在这一刻,“冥络”断绝!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果说“幽脉”的断裂表示着李珣主导力的丧失,那么“冥络”的断绝,几乎就等于是幽玄傀儡丢掉驻形临世的根本——除非它已经可以自主地摄取九幽地气以自足。

很快的,回馈回来的信息证明了这一点,而李珣也更糊涂了。

这算是驻形永存呢,还是惊天大反叛?

剧烈的变化让李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而这个时候,幽二恰好翻完所有的手稿,将这薄薄的册子在手上轻轻一拍,低叹了口气。

“可惜,晚来了如许年!”

这话一入耳,李珣眼前便是一亮。

只因为,这语法上听起来极古怪的话,正是李珣早先与幽二规定的暗号,表示从这一刻起,幽二便要按着先前的计划行事了。

抱持着相当的希望,李珣又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到了幽二那双已经“升华”的眼眸。

而这一次,两人日光一错而过,可李珣分明已经看到,幽二深邃难测的眸光下,依然刻印着的灰白色记。

他暗中吁出一口长气,虽然还有些迷糊,但现在看起来,事情变化的方向,却是朝着有利于他的这边发展。

怎么,是老天爷终于开始眷顾他了?

在瞬间的目光接触之后,幽二,现在也可以称为是“阴散人”,再不看李珣一眼,微一侧身,拂尘轻摆,眸光扫向秦婉如。

只这一个眼神,便让秦婉卯再一次泪眼蒙胧。

李珣最担心的一个破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遮掩过去了。

阴散人表现的就是一位与爱徒多年没有见面的师尊,但由于二人在这段时间“联系”密切,她又不能显得太过急切,其中火候的拿捏十分重要。

就李珣的观察,阴散人做得恰到好处。没有多余的话,仅是淡淡的一句:“婉如,你随我来!”

秦婉如应了一声,目光却又移向跌坐在地上的李珣。

见她目光移过来,李珣忙在脸上显出了恐惧、迷惑揉和在一起的复杂表情,最后,又归结为神思的茫然无措。

秦婉如用眼神请示,该如何处置这“可怜的家伙”。

阴散人唇角轻轻勾画一丝意味悠长的弧度,只用余光瞥了一下,低笑道:“何必操心。聪明人,便应该知道要做什么事!”

李珣的眼珠子动了动,这细微的变化,便足以给秦婉如透露出某种信息。

果然,秦婉如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怀疑,只是再送来一个胜利者的微笑,这才随着阴散人去了。

第三节 玉婴

秦婉如自以为是胜利者,然而她却不知,即使是远出数里之外,她这个“胜利者”的一言一行,也没有脱出李珣的监控。

即便做不到有如目见,但那种与阴散人一而二、二而一的奇妙感应,便是在之前“天冥化阴珠”为中枢主导时,也是没有见识过的。

这《阴符经》竟然如此神效?李珣开始准备将此书给幽一瞧瞧了。

阴散人那边,两人自然是先叙一些师徒别后之情。但因为这六十年来双方“联系”不断,该知道的事情都已知道,见面除了更显激动外,也没有什么新意。

不过,没有新意才是最让李珣放心的。

从此刻起,秦婉如六十年未见阴散人,积累下来的种种猜测和怀疑,都烟消云散。

而阴散人的强势回归,也在转眼间控制住了秦婉如的心神,大概不必再花什么力气,阴散人便能如六十年前一样,对秦婉如有着绝对的领导权。

前景如此美妙,以至于李珣都想放声大笑,以释放心中的得意之情。

而此刻,师徒的对话也进入到正题。

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李珣的。

秦婉如正请教师尊,如何处置那个“可怜虫”,话中似乎已有了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么有趣的家伙,留着罢!”

阴散人的语气无所谓重视与否,便像是对待一个宠物或玩具那样,淡淡然,却自有一番气度在其中。

只这一句话,便能有当年那位的九成神韵。

任是李珣如何知根知底,听了这句,心中也不免泛出些特别的味道来。

秦婉如自然没有意见,她随即又提了几件关系到“阴阳宗”的事情,阴散人此时果然是灵智大开,也不需要李珣再提点,随口应对,配合她对事件背景的熟悉,临机处置之下,竞然是天衣无缝。

李珣都听得呆了。

秦婉如只当这是应该的,恭敬地听训。

待诸事告一段落,稍停了一下,又低声道:“徒儿冒昧问一声,师尊的伤势可曾痊愈了?”

“嗯?”

和着李珣的心情,阴散人一声低低的鼻音,便将询问、不满的情绪活现出来。

相对应的,秦婉如的声线中也多了一分娇气、一分委屈:“师尊明鉴,婉如在近日偶然听闻了一件‘宝贝’,却不知师尊近况如何,才有此一问。”

“宝贝?”

“正是。婉如早年听师尊说起过‘炉鼎易得,玉婴难求’之语,也放上了心上。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在一对散修道侣身上发现此宝,此时,‘宝物’已经足月,不日降世。地点就在这摩苍岭附近……您意下如何?”

李珣听得一头雾水,可阴散人显然是明白的:“玉婴?是如意玉婴吧,这确是件好宝贝,只可惜,我已贯通《阴符经》,宝物再好,于我无用。你取来自用便是了!”

秦婉如低声应是,声息虽短且小,但李珣仍能听出其中难掩的喜意。

显然这玉婴是件极难得的宝贝,这让他心中有些痒痒的。

但如果真让阴散人这么做了,或许是合了他的意,却绝不符合阴散人的性情。

而且,即便他与阴散人心神相通,但这种太过详细的信息,还要口口告知方可,他还不知这所谓的如意玉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这边正揣想中,秦婉如又道:“师尊破关出山,可曾想好去哪里了么?婉如当随侍左右……”

“免了吧,云蓝柯眼见退位,正是你用功的时候,早日取了宗主之位才是正事!”

云蓝柯便是阴阳宗的宗主,阴散人说起他来,语调殊不客气,倒似还沾染了些当年让此人趁机上位的不屑。

秦婉如低声相应,语气却是坚定得很:“宗主之位婉如势在必得,掌宗之日,必定力起沉痾,如今师尊又参透《阴符经》,合当本宗中兴!”

“中兴?听起来不错!”阴散人微微一笑:“若你要中兴,便中兴吧,现在,我只对有限的几人感兴趣,比如,古志玄:又比如,李珣。”

“李珣?”秦婉如语气十透着些迷惑的味道:“师尊重视古志玄,弟子并无异议,至于那李珣,究竟有何异处,值得师尊您来费心?”

李珣在远处精神为之一振,知道戏肉来了。

只听阴散人悠悠地道:“此子现在自然不如古志玄远甚,不过,他心性坚忍,手段狠辣,机缘、资质又是一等一的优秀,前途未可限量。更难得他这些年来,在正邪两宗,都颇有建树,手中控制的资源,你不可小视!”

“师尊的意思是……”

“此人用不好,是个麻烦;用好了,却是个极厉害的臂助。我且问你,你可有信心,将他控制在于你我有利的范围内?”

秦婉如分明迟疑了一下,而仅是这一迟疑,阴散人便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此,我了解了。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再存着完全控制他的念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师尊是说,和他有限度地合作?”

阴散人低声一笑,道:“火候你自己把握吧,倒是这人心思狡狯,还要杀杀他的邪思歪念,这个,便由我来做吧!你自去办你的事。”

幽幽的语辞让明知其中奥妙的李珣也打了个寒颤,她身边的秦婉如自是没有怀疑的道理,只道“一切听师尊吩咐”,至此,师徒对话告一段落,两人又向这边走过来。

李珣慌乱调整好表情,做出闻声而动的模样,但在他目光瞥到阴散人身上时,却又猛地瑟缩一下,慌张地移到秦婉如脸上,目光中的涵义越发复杂,大致可以这么解读——

“你骗我!原来开始时,你也不知阴散人的死活!”

秦婉如笑吟吟的神情则可视为最好的回应:“你自己上钩,怪不得别人!”

两人目光交错,秦婉如浅浅一笑,笑容中,也不知有几分同情,几分幸灾乐祸。

便在这个笑容里,她再向阴散人施了一礼,飞天而去。

场中只留下了李珣和“阴散人”。

几乎就在秦婉如离去的同时,阴散人眼中充盈的神光忽地慢慢地黯淡下去,就像是两颗失去光泽的珍珠,再没有了那夺魂摄魄的魅力。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阴散人褪尽光华,又还原成了只能听人指令行事的幽二。

李珣猛吃了一惊,从地上跳起,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先前幽二有如脱胎换骨的表现,让他在惊直喜中,几多恐惧。可是现在,幽二给打回原形,他又满心的不甘起来。

虽然不知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样一个既听话又有智慧的傀儡,难道就只能存在这么一小会儿?

他目光又瞥向幽二手中“失而复得”的《阴符经》——如果将这玩意儿再看一遍,会不会再生出之前的效果?

正搔头苦思的时候,他忽觉得不对,抬眼一瞧,山道上平静得很,并没有什么异处。但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先平抑心情,随即四顾扫视,连侦测气机都放出去几束,却依然没有所得。

皱起眉头,他也不怎么相信,能有人可以越过他布下的层层禁制到他周围,仍不被他发觉。

可是,刚刚那感觉是怎么……动了!动了动了!

李珣忽地发现,幽二本来平静至乎死寂的眼神,在前一刻,轻轻地波动了一下。

开始他还怀疑是错觉,但很快的,那眼眸中的灵光便由点点滴滴而逐渐连成一片,最后化为一层如虚似幻的轻烟云幕,不可见底。

然后,幽二闭上了眼睛。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以抑制怦怦乱跳的心脏。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想上前测一下幽二的情况。然而,在他第二步将迈未迈的刹那,幽二睁目,光芒如冰如雪,刺肤生痛。

李珣骇然上步,紧接着,他便看到幽二,不,是这个突然活过来的绝色女冠,用一种极为奇妙的眼神打量他,而她的眼眸中,则迅速堆积了层层冰雪。

“原来是你!”女冠臂弯处拂尘轻拢,启唇冷诮一笑:“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

一语未举,她明眸轻抬,那光芒流转之际,彷佛倒流时光长河,人影重现。

恍惚中,李珣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嵩京城外,听到那绝色女冠似平和,又凌绝世间的话语——

“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做……阴散人!”

刹那间,千里阴霾平地起,李珣衣衫无风自动,猎猎响起。

在这一瞬间,他被这女冠和自己逼上绝路,也在这种时候,他满眼的惊惶、犹疑彷佛被大风拂过的沙尘,一发不见。

留存的只有令人心悸的决绝。

便是阴散人回来又如何,我与当年,也是不同!

女冠一侧的虚空蓦地碎裂,幽一像是燃着火的恶晓,跨空而出,粗厉的掌指上,爆发出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可怕的血红气芒,一掌横切。

面对这可以将她撕成碎片的手刀,女冠只是用目光瞥了一下,就再无任何动作,唇角甚至还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她似是在说:“毁了我,你可舍得?”

“停手!”

在气芒即将破肤而入的前一刻,李珣大叫一声,幽一的手刀戛然而止,只是余波与大气激荡,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低响,吹动阴散人的长发,飘然欲飞。

也在这一刻,女冠眸光闪亮,那明暗错落,意蕴无穷的灵光,便是他初时避之唯恐不及,之后又无比憧憬,而如今则乱成一团的罪魁祸首。

李珣也学阴散人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又睁开,并与之同步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通过这简单的调节方式,他的心情暂时达到一个较稳定的水准。

吁出最后一口浊气,他向前迈步,第一步还有些犹豫,但一步落下,他便再不迟疑,上前两步,一直到和女冠脸贴若脸的距离,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比幽二高出小半个头,所以,他是在用一种相对睥睨的目光,俯视下去。

说实话,他仍不愿意和对方目光相接,那里射出来的力量,足以抹消掉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

不能在目光交锋中胜利,他就用行动来表示。

他伸出手去,就像六十年来无数次进行的那样,去捏幽二晶莹小巧的下巴,就是主子对奴婢那样。

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强烈的优越感。

然而这一次,只是轻轻的一个后仰,幽二避开了。

李珣脸上勃然作色,他的身子立时绷紧,如斯回应,旁边幽一的血眸更像是在燃烧。

在心中突然蒸腾的冲动之下,李珣眼中光芒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第一次主动寻求与女冠进行目光接触,两人的目光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对方的眼神仍然散发着令他周身不适的力量。

可是,最终李珣还是撑了下来。

紧接着,他从喉咙里爆出一声低吼:“不准动!”

女冠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便萌生了一些挣扎的迹象,只是在此一刻,天地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像一条坚不可摧的长链,将她紧紧锁住。

李珣的手指再没有落空,稳稳地捏在她下颌处,继而五指伸展,死死地扣住咽喉。

在此瞬间,一股从内心深处进发出来的强烈喜悦,随着心脏的猛力胀缩,裹挟着血液,霎时间布满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他放声大笑,手上扣得更紧,一点也不担心会将手中的绝色扼死当场。

女冠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她微暝双目,不再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但在她面容的眉目间、纹路里,却已是满满的失落与慨叹。

看着这样的神情,李珣身上的血液都在燃烧。

“你骗我,哈,原来你在骗我!呵呵……好险哪,险险就被你瞒过!贱人!”

他松开手,但转眼就是狠狠的一拳轰上,沉浊的皮肉交击声响起,幽二的身子向后微仰,还没有直起来的时候,李珣已经如恶虎般扑下,再一次扼住了她的喉咙,而身子带动的巨大冲力,更将她压倒在地。

两人的身子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一个冰冷,一个火热。她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睁开眼,迎上李珣已不比幽一逊色的血眸。

看着她这人性化的举动,一串漏气般的笑声,从李珣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他的身子打颤。他咬着牙,手上用劲儿,不准幽二出声。

因为,他要说!

“师叔啊,我等你等很久啦!”

这字字颤栗的句子,几乎耗尽了李珣全部的力气,他明明还在用着劲儿,可是手上却忍不住打颤,好几次,都要从幽二咽喉上滑过。

他的嗓子更是哑了,他的声音一下子低弱到只能在唇边打转——

“多谢您的栽培,我现在能这样同您说话了……你是怎么恢复灵智的?是了,必定是《阴符经》!谢谢你那侄女儿,是她告诉我这残本的下落;也谢谢他妈的钟隐,他怎么就会想到收集这种断简残篇呢……”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和幽二进行着脸与脸的厮磨。

火热的冰凉的肌肤相触,让他的身子颤抖得越发剧烈,终于,他又将嘴唇凑在幽二耳边,轻轻蠕动。

“要不是这样,我还要再等多少年?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去他妈的四十九年灵智复生,那也叫灵智?以前的幽二,根本抵不上您的万分之一好!”

“从今往后,您也不要用这个名字了……还记得吗?当时我有多么生气,打你骂你,你都没有反应,那是多么的没趣儿。”

“现在好了,好得很!虽说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那是我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算你灵智复生,和你以前一样厉害,不,就算是厉害十倍,也毕竟是在我手心里攥着哪!”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下去:“现在多好,您醒了,和以前一样,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也那么美……可是我们现在,‘呼’!倒过来了!”

用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拟声词之后,他又是一波怪异的喘息和笑声,他终于松开了手,但又很快从幽二,确切说是阴散人的背后穿了过去,扶着她的香肩,将她半抱起来,准备换个姿势“谈心”。

阴散人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发力一挣,但李珣反应更快,只是心念一动,隐没在虚空深处,勾连双方的亘古不变的法则便如斯回应。

阴散人没有任何机会,身上一软,非但全身无力,便是脑子里的反抗念头,也给消磨了大半。

李珣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更加开心:“您瞧,现在,向左向右,我说了算,这岂不是给倒过来了?当初你这般对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呵,让我想想,我该用什么法子来迎候师叔您呢?”

他脸上呈现出极不正常的红晕,无数念头在脑子里搅动,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法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分出一只手,分开阴散人衣襟,去解束腰丝绦。

见他这般做法,阴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不再抗拒。可她越是这样,李珣反而停了手,扭过脸看她:“你笑什么?”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忽地层颜笑道:“正应了那句俗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落得如此下场,或许是天意,怨不得人。可你这六十年来,坐拥如此资本,却只是从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变成只懂得咬人的疯狗,我怎能不笑?”

“啪”的一声响,阴散人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记,只是幽玄傀儡肉身金刚不坏,这一掌下去,对她没有半点儿影响。

不过对李珣来说,这却是他恢复理智的前奏。

喘了口气,他甩甩被震疼的手,刚刚烧毁他理智的怒火,藉着这一巴掌,给打出去大半。

所以,他也笑了起来:“给一条疯狗咬着、插着、使唤着,师叔你还能托辞天意,哈,这便是师叔的手段了,弟子甘拜下风!也只将这疯狗的水准,保持下去了……”

说着,束腰丝绦被他一拉而断。

“好贼子,休得放肆!”

这突兀而来的一句,将李珣惊得汗毛倒竖,他猛地跳起身来,回头一看,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儿。

而这时他才分辨出,这一声喊,是从山后面响起来的,不知是哪个缺心眼儿的贯气怒喝,声震十余里,一如在耳边。

等等,这声音好生熟悉!他心中一动,回头看向阴散人,却见她也不整理给揉乱的衣衫,只是坐在地上,冷眼看来。

正是因为这样,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让李珣心中烈火,再度熊熊燃起。

不过,山那边已传来了隐隐的剑啸声,显出那边人马正处在激战之中。

本来李珣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管,可是想到不久前飞过去的同门,还有那一声极熟悉的声音,真要他继续在此发泄取乐,他还干不出来。

他吸了几口凉气,暂时按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然后施展法诀,仍是那一条规定着控法人与傀儡关系的法则起了作用。

不管是听话的幽一,还是已产生自我意识的阴散人,均在法诀的催动下,无声无息地没入虚空。

李珣则御气而起,向着元气波动最剧烈的方向飞去。

眼前便要翻过山顶,他心中又是一动,身形收敛,钻入山顶稀疏的丛林中,在几道岩隙中穿行,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处。

这里,有他先前布置的一处禁制。

李珣在布禁前的选址是很讲究的。

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且上下都有草石遮掩,十分隐密。

无论敌人从上从下袭来,都很难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要命的陷阱,大有出其不意的效用。

此时李珣不用顾忌头上,只是放眼看向对面山峰上闪动的剑光。

他眼力极好,又熟悉宗门剑诀,只搭眼一看,便知那里的同门,情况怕是不妙。

山峰上下,至少有三十余人,御剑围攻,看上去倒有大半已是剑气绕体,飞空蹑虚的修为。只是路子很杂,不像是有统一传承的。

散修?李珣本能地想到了散修盟会,不过他很快又否决这个想法。因为,他看得清楚,刚刚离去办事的秦婉如,竟然也在围攻的人群中,只是轻纱覆面,出手也低调得很,应当别有所图。

看到秦婉如,李珣很是吃了一惊,他也知道秦婉如就在摩苍岭左近办事,却没想到只是一山之隔。

要知道李珣刚刚还在折辱她的恩师,若这一幕被她看到,天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不过,也因为如此,李珣联想到刚才的师徒对话,一个概念跳入脑海:“如意玉婴?”

想到那对师徒字里行间的意思,李珣知道,所谓的“如意玉婴”,必定是个极了不起的宝贝。

只是想不到,除了秦婉如之外,还有这么多人窥伺在旁。难道刚刚秦婉如提出来,其实是向阴散人求援?

正思忖间,那边有人叫道:“我们不愿和明心剑宗结仇,你们也不必多管闲事,放下那小鬼,自去便是,我们绝不留难!”

这就是废话了。

堂堂明心剑宗弟子,若是听人一言,便要当缩头乌龟,这传承万载的清誉,岂不要毁于一旦?

当下便有人骂了一声,双方斗得更狠。很快有多人受伤。

李珣眉头皱紧,若是秦婉如没有混在其中,一切好办,跳进去开杀便是。可是现在,他们刚刚分开,在秦婉如心中,应是认为,他正被阴散人“修理”才对,这时候跳出去,日后怎么解释?

就是这一念迟疑,十五个同门,便已经躺下了四个,不知死活。

李珣啐地骂了一声,虽然这些人里,没有和李珣相热的,但毕竟有同门香火情分,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受创,和抽他耳光,也没什么分别。

当下李珣心中决断,长身而起,拔剑长啸道:“无耻之徒,谁敢伤我同门!”

话音未绝,他已经身剑合一,跨过近千尺的距离,剑光如光练般在虚空中一闪,半空中便有一人在惨哼声中,坠落下去。

这一变故来得好生突然,敌我双方都还没反应过来,虚空打闪,却是李珣以雷霆手段,剑光左右分张,一剑一个,又废了两人。

全场皆惊。

有些人甚至停了手,回头看来。

李珣按剑虚空,冷冷扫视,气势一时压倒全场,使人心悸。

其实围攻的散修们功力都还不错,本不致被接连斩杀三人,可是李珣在旁边观察得久了,出手专挑软柿子捏,且使的又是玄门少有的近身搏杀剑,效果虽不如虚空剑气那般华丽,却凶狠泼辣,杀伤力极强,这才有了如此完美的效果。

底下的同门已惊喜地大叫起来:“珣师弟!”、“灵竹师兄!”

名号一出,周围又是一阵骚动。

毫无疑问,若论在最近二十年中,通玄界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明心灵竹无疑列于其上,且更可能名列前茅,隐然已成了明心剑宗乃至整个正道宗门标志性的人物。

尤其是以三年之时光,斗智斗勇,最终布置惊天禁法,生生困杀天鹰妖王一事,更是被拿来同当年钟隐出道时诸般经典事迹相比较。

自从那件事后,他非但得了个“正道十宗三代弟子禁法第一”的美誉,更是被正道第一人、镇魂宗宗主厉斗量称誉为“小辈坚韧第一”。

有这样一堆名头架在上面,便是不动手,也足震慑全场。更何况他出手便斩杀三人,将人们仅存的一丝怀疑,也尽数打消。

李珣虚立空中,看似睥睨绝世,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秦婉如的情况。

秦婉如在他现身的时候,明显地怔了一下,不过却似是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他,两人眼神偶尔相交,也是很快错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李珣出够了风头,冷冷一笑,降到地面,得到了同门英雄式的欢迎,那感觉就像足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还是文海稳重,低叫道:“安静些,这事儿离解决还早呢!”

这时他才有空闲和李珣招呼。

两人的同门生活虽已有七十余年,但交情也只是泛泛,倒是他的双修道侣祈碧,和李珣较谈得来。

双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进入正题。

“怎么回事?”李珣低声询问,目光却瞥向外层那些散修,初时的震荡过后,这些人显然又蠢蠢欲动,大有誓不甘休的意思。

文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一言难尽,简而言之,我们现在是护着一位孤女。这些邪修似乎要将她捉去炼药。”

“孤女?炼药?”李珣闻言扫视周围,这才看到在几位同门背后的草丛中,正有一位少女蜷缩其中,低低哭泣。

看她模样,不过就是十三四岁。

“是啊,珣师弟,这些人为了拿她炼药,还杀了她的父母,好险才被我们救下来!”

一个人在旁插口,平凡无奇的脸上,是因见到李珣而忍不住的兴奋光彩。李珣转脸一看,也是一喜。

“灵机师兄,你也下山了!”

灵机,就是当年李珣初上连霞山时,与他交情最好的室友,一副古道热肠。

当初李珣被清虚训斥,眼见就要打发下山,就是这灵机百般安慰,虽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也让李珣颇为感动。

他这几十年来,在山下的时间多,山上的时间少,与同门交流极少,在众多三代弟子巾,能和他保持着深厚交情的,也只是这个曾经的室友了。

熟人见面,却没有时间聊天,只是相视一笑,李珣便回到正题上来:“拿她炼药?她是什么,元胎道体?”

话才说完,便见到文海和灵机一脸讶色,李珣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不是吧,真是元胎道体?”

不是如意玉婴么?李珣心中更是迷惑,先前听这个名目,他还以为是个婴儿状的“东西”,哪知却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而且,怎么又扯到元胎道体上去了?要知道他只是听到“炼药”之类的话,联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罢了。

但不管这少女是如意玉婴,又或是元胎道体,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们真的背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事到临头,想太多已无意义,他持剑一笑道:“原来如此,这些邪魔果真丧尽天良,死不足惜。诸位师兄师弟,待我等联手,为天下除此妖邪!”

这话他朗声说来,几乎是满山皆闻,周边诸散修闻声大哗,当下也不再多话,恶战再度爆发。

李珣却没立时迎前,而是抓着文海,低声道:“周围我布置了封禁,带着这孤女,随我来!”

文海闻言一喜,谁不知道李珣在禁法上的修为,且同门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这位珣师弟向来谋定而后动。

这么说法,显然一是胸有成竹。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让几位师弟携孤女及伤患,且战且走。

作为最有希望的掌宗大弟子,文海的修为在三代弟子中绝对是鹤立鸡群,只是先前必须要照顾同门,缩手缩脚,发不出力来,此时李珣来援,立时将他解放。

他沉喝一声,手上传自洛南川的玄冥神剑嗡然震鸣,极细微地在虚空中移动了数个角度,将四面袭来的高压牵引迫散,随即剑芒暴涨,数十尺距离瞬息即至,正中侧方一人胸腹之问,打得对方内脏碎裂,眼见不活了。

这一手遥空剑气比之李珣的近身剑法,正是相映成趣。

连折了四人,这群临时集合起来的散修,心中便有些虚了。

李珣看得分明,当下剑芒攒射,披靡四方,虽未杀上一人,可也引得局面大乱。

便在这个时候,李珣目注秦婉如,极隐密地打了个眼色。

他的意思是让秦婉如伺机而动,藉着他送出的机会,抢了所谓的“如意玉婴”便走。

而他只要护住同门便成,如此皆大欢喜,也算是他的苦心。

可是出乎意料的,秦婉如竟好像没有看懂他的示意,身形反倒向后缩,行事越发低调。

尤其引起李珣注意的是,她的目光常瞥向北面的山脉,遮面细纱之后,秀眉更是常常蹙起,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太妙的事情。

而数息之后,李珣的猜测变成现实,秦婉如那几乎能够说话的明眸微闪,反向他使起了眼色,且不等李珣明白过来,她猛地后移,脱出战圈,竟是飞了个无影无踪。

“要糟!”李珣心中本能地升起这个念头,但却不知糟在哪里。

他挥剑扫开数道真息掌劲,也向北方看去,第一眼,没什么特殊之处,第二眼……那是什么?

第四节 疯牛

远方嵯峨的乱石丛中,猛地胀起了一个庞然大物。

虽然离得远,很难估计实际大小,但是,伴随着这庞大的“东西”同时炸开的震天嗥叫,却让远在数里之外的山体隆隆震动,乱石飞溅,更使人们气血翻腾,脑中嗡嗡作响,有些人耳膜中甚至沁出血来。

所有人都给惊呆了,他们纷纷回头,循声望去。

只要不是瞎子,人们便都能看出造成这巨响的罪魁祸首。

然而,却很少有人会像李珣那样,极细心地发现,那巨物后面闪过的极微弱的天光。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庞然大物,是硬生生穿透了后面巍峨的山体——注意,是穿透,而不是人人会使的遁术!

穿透的路径必然是一条笔直的直线,否则,那边的天光绝不可能露到这边来。

老天爷,那是什么怪物?

“牛力士!”文海用强抑着的镇定口气吐出了这个名号。

牛力士?

那个在通玄界数十万妖魔中,名声仅在宇内七妖之下,位列散修盟会十大执议的牛力士?

只要是能听到文海话音的,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而其震撼力则来源于这名头数千年来积下的滔天血案、累累凶名。

相比之下,之前李珣造成的影响,却是完全没有竞争力。而在李珣吃惊之余,更奇怪文海回答之迅速:他的眼力有那么好吗?

迎着李珣询问的目光,文海苦笑道:“我这次出来,便是因为他……”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嗥叫扫荡六合。

这一声的爆发力远胜之前那次,冲击自然更强。

中间相隔的山体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大块大块的落石滚落山涧,只撞得火花乱闪,怵目惊心。

李珣这边,至少有四五个修士乍一闻声,便扑倒在地,被震波撼昏过去。

而这里面,明心剑宗弟子却没有一个。

这倒不是说,他们修为胜过旁人,只是玄门真息在凝定心神方面,远较其他法诀有效。

可即使是这样,绝大部分人也都面露痛苦之色,若再来一记,乐子可就大了。

此时哪还有时间究根问底,李珣当机立断,叫了一声“快走”,藉着那些散修发呆的空档,引着众人沿着山坡急走。

走了有数十步,诸散修才反应过来,登时便有人发力追赶,却被李珣和文海联手宰了一个,场面又是一乱。

便在此时,远方声波再起,却是一个粗砺沙哑的嗓门大喊大叫:“骚娘们,我知道,你又能把我怎样?”

这声音已没有了撼人心神的效力,可每个字吐出来,都声如雷鸣,威势竟没有减去多少,引得众人侧目。

只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

李珣眉头一皱,感觉这话中似乎涵义丰富。既然文海知道的多一些,他自然就将目光转到了他脸上。

看到他询问的目光,文海神情严肃地道:“牛力士疯了!”

牛力士疯了!

这是在五天前,由北极夜摩之天,散修盟会总部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牛力士练功时走火入魔,狂性大发,竟然在夜摩天闹了起来,在被妖凤等人击伤后,又带伤向南逃窜。

牛力士顾名思义,其原身,是一头洪荒异种“嗥雷犀”,外形似牛,性情暴躁,易发狂,发狂时则非要大肆破坏,以致精疲力竭,才会甘休。

这些特性,在他修炼有成之后,依然没有抹去。

而这次发狂,情形更糟。

在北极,他大肆破坏,乱伤人命,最终惹得妖凤、鲲鹏等大妖魔下了杀子。

只是这牛力士当真厉害,虽然受了足以致命的伤势,但硬是凭着一股子蛮劲儿,冲开包围。

也正因为如此,他临死之前所激发的潜力更是不可小觎。

他此时已是敌我不分,一路南来,只要碰上他的修士,无不死得惨不堪言。

眼见就要到明心剑宗的地界,宗主清溟道人决定,要在近日内,会合各派高人,合力将他拿下;在牛力士行进路线上的诸多在外修行弟子,都要回山,以保安全。

文海便是奉命下山,接这一队弟子回山的。

却没有想到,这一路上是正撞大礼,因行侠仗义被人围攻不说,还直接面对这让众仙师都如临大敌的疯子。

任他如何稳重坚毅,此时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说话间,文海和李均已护着同门进入一处李珣预先布置的封禁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一人大叫:“冲过来了!”

此话一出,人人脸上变色。

也就在余音未消的这个空档里,远方那巨大的身影猛地弹射起来。

虽说放在天空的背景下,不过就是一团灰色的影子,然而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着那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当空压下。

声息未闻,便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能把我怎样?”

伴着这么一声大吼,牛力士从天而降,下面有个胆子较小的散修,惨叫一声,便要御剑逃走。

哪知牛力士专逮那些擅动的,巨灵神掌当空一抓,一声有如万牛齐嗥的沉沉震鸣撼动虎空,逃走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剑光笔直地撞在山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牛力士双脚踏上实地,当即狂笑起来。

李珣这才发现,牛力士的身高足有丈许,就李珣所见,恐怕也只有那个魔罗喉可以与之相比。

不过,魔罗喉身子便像是一根烧焦的枝干,远不如牛力士这样体壮如山。他只需站在那里,便能将人的胆气压至最低限度。

更何况,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迸射出让人窒息的强大压力,同时,还有更可怕的疯狂。

他血丝密布的眼睛一转,将周围的环境扫视一遍,当然,其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找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刺激的目标。

蓦地,他的眼珠定住,目标锁定在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修身上,女修的脸色霎时一片雪白。

“骚娘们,我知道,我知道!”他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字,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型石碾,将他眼前的女修碾过来,压过去。

最终,女修崩溃了,她嘶叫着举着长剑,向牛力士冲过去。

这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残余下来的二十几个散修,有的向四方逃窜,有的红着眼睛杀过去……

还有的直接瘫倒在地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一马当先杀过去的女修,也一马当先地被重拳轰飞。健美修长的身子在半空中就四分五裂,便连手上的长剑,也在扭曲至极限后,嗡然碎裂。

这只是第一个……

当连续五个人被牛力士一拳轰碎,所有还留在附近的人便都明白,如果不和这疯牛保持距离,他们就不可能活下来!

所以,没有人还有勇气直接对上这可怖的妖魔,转眼之间,所有人四散逃命,即使这样,还是有三个倒楣鬼跑得慢了些,给轰杀成渣。

干完了这一切,牛力士眸光中疯狂之意,竟然是有增无减。

他不再说话,只是从鼻孔中透出极重的吐息,一呼一吸间,便如同滚滚闷雷,连绵不断。

李珣折断了一根树枝,数千条气机随之而起,在成百上千次的穿插之后,给这个范围内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所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牛力士的眼神至少四次从这里扫过,却没有任何发现。

李珣暂时松了一口气,向文海传音道:“幸好他疯了,否则这临时布置的禁制,不过就是个笑话!”

文海闻言无声一笑,但很快就又严肃起来:“没想到发疯的牛力士竟然恐怖至斯……”

说刚说了半截,他们耳中忽而响起一道微弱的呛咳声。

声音真的不大,在外界殷雷般的震鸣声中,更是一点儿也显露不出来。

可就是因为这一声咳,牛力士猛地转过身来,鼻孔的吐息越发地响亮厚重,那一双铜铃般的牛眼,几乎要给瞪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某个位置,那里,他们刚刚救下的孤女正拼命地捂着嘴巴,瞳孔甚至已经因为恐惧而放大。

没有人会怪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会儿之后,他们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这个了。

大概唯一能真正保持镇定的,只有一个李珣了。

其实,在见识了两散人、妖凤、水蝶兰等大宗师、大妖魔的威煞后,牛力士这副模样,已不能引起他太多的感慨,他只是在想,怎样才能在不暴露自己实力的前提下,解决眼前的问题。

这是比牛力士的拳头还要让人头疼的问题。

牛力士踏出了第一步,“砰”的踏步声,让人们的心脏猛力一跳。

然而就在人们蓄足了力气,准备迎接第二次震荡的时候,牛力士忽地停了下来,扭头北望。

李珣心中一动——那是牛力士来时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解读错误,现在牛力士的肢体语言,所表现的就是“忌惮”二字。

能让一个疯子都为之忌惮的“东西”,会是什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牛力士忽又低吼一声转向南方,猛一踏地,又飞腾起来,一路上不知撞碎了多少树木土石,速度却是极快,转眼不见了踪影。

“不是吧……就这样?”

“真走运!就不知道宗主会怎么去降伏这么一个怪物!”

“他真的快死了吗?看这样子,再活几千年不成问题!”

劫后余生,就算明心剑宗的规矩再严,面对众人发泄式的言论,文海也不好多加置喙。

他将目光放到李珣身上,就是这个比他晚入门上百年的小师弟,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帮助他们度过这一劫。

此时看李珣脸上淡淡的神情,并不因为刚才的事情而自得。

这显然不是自谦,而是在经历过许多真正的大场面之后,才逐步积累起来的超凡自信与修养。

看着这样的李珣,文海也说不清楚,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

也在这时,他才想起,还没问李珣为什么这么凑巧,到这摩苍岭来。

李珣早就想好了理由。

“还不是和百鬼道人在此比斗,又被他给跑了。也幸好他跑掉,我还有许多禁制没用,否则今日,就没有这么容易过关了。”

灵竹和百鬼之间的过节,整个通玄界都清楚,文海听到便也不再多问。李珣心中暗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远隔了数重大山,牛力士的巨吼声依然清晰可闻。只是这一次,吼声中却满布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李珣曾在无数修士、妖魔身上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满腔的恐惧、愤怒与绝望。

李珣猛地弹了起来,二话不说,向着吼声发出的位置飞射过去。

自文海以下,所有人都呆了,直到李珣身形闪没不见,灵机一闪才懂得人叫:“珣师弟,你疯了!”

李珣神智清醒得很,他之所以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原因便在于牛力士一事所关联到的散修盟会内部情况。

虽说在这六十年里,他与古音、林无忧来往密切,但对盟会的内部组织情况依然知晓不多。

现在有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他又怎能错过?

而且,牛力士一直嚎叫的那几句话,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骚娘们指的是谁?他又知道了什么?”

带着这些疑问,他御气速度更增三分,不过他也没有忽略自己的安全,在与声音来源只隔一座山峰的时候,他重施故技,贴着山体下滑,将自己隐藏在岩石裂隙的阴影中。

刚越过山顶,他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杂音,似是有人在呻吟,又嘟嚷着什么。

居高临下,他看不出下面这片谷地有什么打斗的痕迹。

越是这样,他越是谨慎,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滑,直到他看到了谷底乱石中间,躺着的身影。

他心头一震,顾不得隐藏形迹,现身出来,几步跑到那身影旁边。

躺着的正是牛力士,小半刻钟前,他还是凶威凛凛,当者披靡,而此时,他山一般的身子倒下了。

最可怕的是,他左半身的肌肉竟然萎缩成肉乾状,处处都是乾瘪的皱纹和凸出的血管,和依然强健的右半身形成了最激烈的对比。

李珣一看便知,这是他半身精血元气被抽乾的表徵。

如此状态之下,任他如何了得,新伤旧伤累加在一块儿,也足以打垮他的疯狂意志。

李珣扫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更让他打从牙缝里丝丝地冒着凉气。

也不知是哪位大能,行此雷霆一击,且得手后便远遁千里,手段的乾脆俐落,令人咋舌。

牛力士粗厚的嘴唇还在蠕动,声音相对来说也算清晰,只是翻来覆去还是“骚娘们,我知道,你又能把我怎样”这样的句子。

这让一心收集信息的李珣听着憋闷,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知道个屁!人家不也把你给怎么样了吗?”

声音竟然顿了顿,在李珣感觉有异低头看时,却见到他的铜铃大眼中,光芒有异,疯气似乎少了许多,眼珠子甚至还动了动,艰难地定在李珣的脸上。

李珣身上本能地一寒,但他没理由害怕一个将死之辈,便也盯视过去。

双方目光相接,牛力士已经垮掉的身子竟然猛烈地震动一下。

李珣心中一惊,正想说话,便听到他乾哑的嗓音抽风箱式的响起——

“死了……死了的!怎会,明明死了的!”

李珣的精神猛地一震,当即跪伏在他身边,将耳朵凑了过去:“你说,你慢慢说,谁死了?”

“你明明死了……怎会?”

妈的!李珣郁闷得一掌拍在地上,他终于知道这疯子是不可理喻的,当下便要起身离开。

然而,在他将起末起之际,他眼皮一跳,猛地想到了什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不会吧!

摇了摇头,他决定将这突发的狂想消灭乾净。

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十年前百兽宗被剿灭的那一天,百兽宗宗主狮驼王拼着护法灵兽死绝,从妖凤等人的合击中脱身,便是那人以笛声催发他七情欲火,使其精神错乱,然后才隔空击毙。

这是几万人看到的场景,绝不会错!

可是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是这牛力士还不算人,这死前的话,总该有所出处吧!

他又低下头去,想再从牛力士口中,问出点其他的讯息。

“噗”的一声闷响,李珣眼前一片红白乱闪,这突来的变故让他猛吃了一惊,身子本能地后仰,倒射而出。

多亏他躲得快,否则那四迸的脑浆打在脸上,感觉会很好吗?

牛力士斗大的头颅四分五裂,这一次,他是死得透了!

“锵”然声中,李珣拔剑出鞘,纯凭感觉向侧方挥剑,剑气嘶啸着掠过,却没有打到目标。

他心中寒意一阵冷过一阵,警兆频生,接连七剑或抹或刺,剑气凛冽,却没有摸着对方半片衣角。

正在他快忍不住拉幽一出来护驾的时候,耳中忽然“咭”地一声笑。

笑声入耳,李珣心头一震,反射性地叫了一声:“无忧师姐?”

此话一出,他心中再有所感,猛然回头,那漆黑如墨的身影,便如现实中的噩梦,站在阳光之下。

一双兽性的血红眼眸,直直看来。

六十年中,李珣不知多少次看到这个家伙,但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以平常心视之,只因为,眼前这个怪物,是魔罗喉!

这样牛力士身上的伤势便能解释清楚了。

想当年魔罗喉初现人世,便是以卷走九幽老祖半身精血,使这位幽魂噬影宗开派宗主死难在四九重劫之下,而名噪一时。

数万年来,死在它这种手段之下的高人修士,不知有多少万,再加上牛力士一个,也没什么了不起。

魔罗喉既然在此,林无忧应该离此不远吧,为什么不现身出来?

念头方动,一个红色的影子,便像是爬树一般,从魔罗喉手臂上,绕着圈儿爬上它的肩膀。

瞪罗喉这个时候,真像一株烧焦的大树,动都不动一下,可李珣怎么觉得,它眸子里,似乎有些畏惧之色呢?

李珣定睛看去,正对上一双如琉璃般闪亮的猫瞳。

当他看清眼前究竟是什么东西时,一声惊呼便捣进了嗓子眼儿里,差点喷了出去。

幸好,林无忧嘻嘻的笑声,及时堵住了他行将出口的叫唤。

让李珣困惑的是,声音的来源,竟然是魔罗喉肩上,那只正拿着前爪洗脸的猫……

当然,这东西只是看着像猫,它的身子其实更像一条粗胖的蛇,两只前爪倒还好,两只后爪已经退化成了两根短短的倒刺,再加上不时在身后甩动的尾部,看起来是说不出的古怪。

李砌对这种小东西当然是再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血吻嘛!有了之前水蝶兰的说法,他在瞬间就确定了,眼前这只血吻,就是水蝶兰从他手上抢过去,送给林无忧做生日礼物的“猫儿”!

只是一别六十余年,这小东西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看过来的目光很是陌生。

这让李珣心中颇为失落,而林无忧的声音便从它身上传了过来:“哈,师弟,好久不见!怎么样,我这‘猫儿’好看吧!”

“猫儿?”李珣一时让颇生出些荒谬感来,他们这对“师姐弟”倒是挺有些默契……

他乾笑一声道:“确实不错……师姐你在哪儿,这只‘猫儿’的肚子里?”

“胡说八道!”对李珣拙劣的笑话,林无忧大发娇嗔:“什么在猫的肚子里,人家还在北极呢,只是通过猫儿和你说话……要不是我要它们及时收手,你现在早死了一百遍了!”

对林大小姐的脾气,李珣只能苦笑着举手投降。

不过,经过林无忧这么一说,李珣也发现了,猫儿的额头上,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

宝石颜色与猫儿肤色太过相似,又嵌进去大半,所以他之前没有看出来。

这大概就是林无忧相隔百万里,依然能与他即时通话的原因吧。当然,这也可能是控制猫儿的关键。

见李珣服软,林无忧相当得意:“猫儿怎能错得了,它闭关了一甲子,最近才出关,聪明得很呢,连狗狗都怕它……”

“嗯,不多说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虽然临时作了点安排,不过恐怕绊不住你那些同门太久,咱们长话短说。”

“说话最多的就是你吧!”

李珣暗自腹诽,不过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没在林无忧身边看到猫儿,原来是去“闭关”了。

当然,这个理由是要再好好分析一下的,或许解释成,她们花了六十年来驯服猫儿,要来得更加贴切些?

林无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首先我不得不说,师弟你在东南林海干得好啊!自己没怎么露脸,却在暗中控制住了局势,表姐很赞赏你呢。嗯,问一个问题,萧重子死了没?”

“我走之前,他活得很好!”李珣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张口即来。

林无忧的称赞也算是意外之喜,他本以为那一月之约熬不过去了呢,却没想到销魂妃子等人,那么配合。

不过,为什么不见散修盟会有所举动?

“他现在活着死了都没什么意义……唉,牛伯伯这次发疯,打乱了很多安排呢!还好,及时将过错弥补了起来。嗯,师弟,你说是吧。”

“啊?”李珣怔了怔。

开始还只是想到散修盟会之所以全无动作,是因为受到牛力士发狂的牵累,但稍一转念,他便怱地想到牛力士临死之前,说的那些疯话。

毫无理由的,李珣背后冷汗涔涔,将内衣都打湿了。

他连忙点头称是,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感觉着眼前那两头妖物,眼神都有些不善。

林无忧听他回答,心情显然很是高兴:“这样就好,事情都解决了啊,我去睡了……”

“嗯,对了,这次的报酬还没给你呢,什么时候我有空,或者你到北极来玩儿,我再给你好了。预先声明啊,那个秀雪不能再给你了,见你采补,冰岚夫人很生你的气呢。”

还没等李珣道一声“午安”,猫儿那边就再无声息,显然这小妖精已去睡了。

魔罗喉向他这边冷冷地扫了一眼,转身离去。猫儿在它肩上打了个呵欠,似乎觉得那儿不舒服,乾脆跳上它的脑袋,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难道这就是物肖主人形?

见猫儿这种情状,李珣虽然失落,但也知道,它已不可能再变为六十年前,那精灵古怪的“猫儿”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现在,它过得不错……

魔罗喉身形早巳消失不见,李珣正想离开,耳边忽然几声微响,他循声望去,却在刚刚魔罗喉所站之地,几根长草被风吹过,倏然断折。

心中一动,他走了过去,在地上一扫,却见下方碎石杂草间,似乎多了几道颇有规律的痕迹。

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救我!”

李珣眼睛大睁,他第一时间想起了猫儿那总是晃动不已的大尾巴——当年的猫儿,有这么好动吗?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猫儿留下的,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正思忖间,后方忽地响起了灵机的呼声:“珣师弟,你没事吧!”

李珣手上微动,将地上痕迹抹平,这才起身,回头看去,却见灵机刚越过山顶,在空中看到李珣的身影后,身子便转折而下。

看他身法,稳重轻盈共存,中间转换更是行云流水,显出他基础打得极牢,体内真息运转十分畅通,单单这一点,便能压过许多人。

李珣暗赞一声:“不愧是明吉仙师的入室高徒。”

这个看似平凡的弟子,也有着自己的机缘。他并不是李珣、文海这样的嫡系弟子,可是说起他的师尊明吉仙师,便是明玑、明松这样的人也要保持几分敬意的。

明吉仙师百年之前就已与洛南川、还有李珣短命的师尊林阁并称。

而与洛南川分心俗务、林阁沉沦情仇不同,这位仙师一心在道法玄功之上,心无旁骛,进境最是惊人,隐然间已成为二代弟子中的最强者。

灵机能成为他的弟子,足以羡煞旁人。

不过,都说明吉仙师性子沉闷,十分无趣,灵机却是个极热心肠的人,性子也有些跳脱,难得他们师徒能处得下来,且又没有影响到灵机的性情。

他还是那么热情,见李珣无恙,他缓过劲儿来笑道:“没事便好,我还以为你也在苦战呢。刚刚又有几个散修捣乱,好不容易才冲过来……咦,那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牛力士的尸体,而见到那诡异的死状,他脸上微微一白:“这是怎么回事?”

“牛力士被杀了!”李珣收拾心情,煞有介事地分析道,“来人修为实在可怖,看周围情况,并没有什么大战的痕迹,显然来人只用了极短的时问,便用重手法,吸乾了牛力士半身精气,又打碎了他的脑袋。这个过程中,牛力士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吸蚀精气,这可不是正经手段……”

灵机挠挠头,他的见识不如李珣甚远,自然只有听的分儿,但很快便又开心起来:“这下倒好,牛力士死了,咱们宗门也就不用如临大敌,倒是省心了许多。咱们的修行又能继续下去了。”

李珣呵地一笑,主动伸手揽着了他的肩膀。

“哪有这么容易,你刚刚也说,吸蚀精气的手段,是邪道所为。有这么一个可以轻松宰掉牛力士的可怕家伙在宗门地界,换你是宗主,你安得下心去?”

“好啦,什么都别说,回宗去避避风头吧,既然碰到了,我正好也回宗去拜望诸位仙师……”

“你有两年多没回去了吧,哈,你现在越来越像明玑师叔,都是经年不回山去,却都闯下了好大的名头……知道吗?明玑仙师不久前刚刚击败了战魔宗的罗刹金刚,让战魔宗丢人丢到家了!”

两人说说笑笑,倒把牛力上的尸身抛在了一边。

事实也就是如此,像这样横行数千年的妖魔,一旦死去,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又有谁会多看上一眼呢?

这个时候,文海也领着一众同门赶了过来,见两人无恙,都松了口气。

而得知牛力士的死讯之后,脑子单纯点儿的,自然大力欢呼;而像文海这样头脑敏锐的,则如李珣一般,想到了诸多后果,脸上欢颜不开。

此事到了这里,也算告一段落。本来众人都要回山了,但忽地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出来修行的十五人中,倒有五个受了重伤,其中三个还昏迷不醒,虽没有生命危险,要携他们飞天,还极是麻烦。

还有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孤女,好像是叫婴宁的,她自然也要和大伙儿一起走,但她小小年纪,修为粗浅,连剑都御不动,也要人带着才行。

面对这种情况,当然要使用能载重的驾云之术,可是六个人数百斤的重量,在平地上没有人在乎,若飞上半空,却是能累死人的。

就算所有人合力,也未必能飞出一百里外。何况连霞山距此地,还有将近三千里的路程呢。

这个平日转眼即到的距离,让众人面面相觎。难道还要回山请援?

最后还是李珣使出手段,临时想好了一个禁法布置,先使出驾云之术,然后以宗门的云楼揽月车为蓝本,统合诸方气机,集结水气,竟然给他摆弄出了一个简化版的云气乘具。

虽说这玩意儿没有云楼揽月车那样玄奥的架构,更没那惊人的防御和进攻能力,速度也不快,唯一的好处,就是省力而已。

可是纯凭着虚无的水气,竟然就能无中生有,做出如此精妙的机关,那天分才情,已足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且五体投地了。

当下,众人将伤患和那孤女放在那暂定名为“云车”的乘具上,能御剑的,都围在周围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山去了。

第五节 婴宁

李珣因为要随时整合气机,便坐在云车上,偶尔灵感来了,还要填填补补,虽然忙碌,但能看着自己的作品由无到有,渐淅成形,他心中也是极愉悦的。

且因为这云车,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禁法修为,在经过了雾隐轩的信息灌输之后,已经稳稳地迈入了一个新的层次。

那无中生有,以一变而导万变的奇妙体会,以及融会自然的顺畅通达,都是他以前欲得而不能的。

也在此刻,他才敢当之无愧地说,他可以与当世最顶尖的禁法高手比肩而立。

正快意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却是那名叫婴宁的孤女,用一双充满了最纯粹崇拜的眼神看过来。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位少女这样的眼神,尤其是这婴宁的外貌还极为秀丽。

在刚刚摆弄云车的时候,他也听灵机说了一些关于婴宁的事,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本是一对合籍双修的散修,对飞升成仙一事,并不如何热哀,只是在此界游荡,享受悠闲生活。

所以才甘愿损耗功力,生下了婴宁。

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美满。

却不想数月前,婴宁被某个修士认出,她是通玄界最罕见的元胎道体,这一下子便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知有多少人窥伺元胎道体那历经劫数,又通透无瑕的体质精元。

虽说没有人刻意宣扬,但前前后后,上百名散修接踵而来,婴宁的父母终于不支。

偏在这时,外出修行的灵机等人经过,那时队伍中还有明德这位高手,知道事情原委后施以援手,将那些散修杀退,算是救他们一回。

本来是想护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只是婴宁父母深怀戒心,不愿求人,便又带着女儿离开。

隔了数日,就正是今天——婴宁他们还是被那群贼心不死的散修找上,一番挣扎之后,婴宁的父母双双罹难,死无全尸,只剩下一个孤女婴宁,却被急着回山的灵机等人撞个正着,当下再施援手,这才是李珣看到的那一幕。

就李珣想来,这小姑娘身世可怜,子然一身,又是最适合修道的元胎道体,想必宗门仙师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苗子,大概回山后不久,就要喊一声婴宁师妹了。

所以,他微微一笑,极和蔼地道:“婴宁,有事吗?”

婴宁略显苍白的唇瓣稍抿着,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李珣感觉到,她攥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

只听她道:“李真人,我想……”

李珣连忙摆手道:“我可当不起真人的称呼,你叫我名字便行,客气点儿叫道长也没关系。若你愿意,也可叫我师兄……”

开什么玩笑,周围全都是门中的师兄弟,这个称呼要是传出去,置诸位仙师于何地?

李珣长年在两个身分之间晃荡,为了安全起见,对这种细节最是看重,可不敢像在邪宗那样没大没小。

婴宁闻言,低下了头,但很快地又振作起精神,抬起头来郑重地道:“李道长,我想……我想拜你为师,你能答应找吗?”

非但李珣睁大了眼睛,便是周围御剑的众同门,也都吃惊得张大嘴巴。

任是李珣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婴宁竟然会是这番想法,惊讶之余,更是一头雾水。

他苦笑道:“拜我为师?我现在都没有修炼好,怎么能教你?”

婴宁揪着他的衣角猛摇头:“不对,你很厉害!”

话中是“很厉害”,但其实小姑娘的意思就是“最厉害”了。这一点李珣倒是明白得很,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照他想来,应该他挑的出场时机太好,一上来就给了小姑娘强烈的印象,后来又造了这云车,让婴宁误会他是这里面,甚至是宗门里最强的那一个……

在同门或同情,或戏谑的眼神下,李珣连忙向婴宁讲明,在连霞山,自宗主清溟以下,有多少大名鼎鼎的高人,又有多少更适合做她师父的修士,而他不过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个,不要拜错了师,耽误了终身云云。

可是一个认真起来的少女,其偏执程度,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不管他怎么劝,小姑娘就是认定了只让他做自己的师父,其他的,谁都不行!

这一段路对灵机等人来说,是一场极有趣的喜剧,乐呵呵地便到了连霞山地界。

而对李珣来说,已经口乾舌燥的他恨不能立时变身为百鬼道人,不说二话,拎着婴宁的衣领,扔到清溟道人面前去!

当灿烂的晚霞铺满天边,止观峰上晚课钟声悠扬入云,李珣长叹一声,握着婴宁的小手,跳下云车。

而就某种意义上说,宣告了他努力了数个时辰后的失败。

这种挫败感,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了?

早有宗门弟子闻讯赶至,帮忙照顾伤者,且传讯让文海与李珣去面见宗主。

有了这个理由,李珣这才摆脱婴宁的纠缠,如蒙大赦般将婴宁交给一位师姐照顾,与文海朝止观峰去了。

清溟近年来一直在未明观中潜修,这一点文海和李珣都是最清楚不过,也不用人接引,便御剑上了止观峰,在末明观外落下以示尊重,步行入观。

李珣对这个小小的道观,感觉十分复杂。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正式成为了明心剑宗的弟子,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清溟及他那早已死难的师尊。

想当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再看今日不告而进的从容,人生之奇妙,便在于此。

踏入正门,正殿之前最显眼的,便是那一把入地半尺的连鞘长剑。

剑体笔直插入,外形古朴,除了插的地方古怪,也并没什么出奇处。然而李珣两人经过之时,却都要行个半礼,以示尊敬。

两人这礼数行得毫不勉强。

只因为他们都清楚的很,这把剑在它以前的主人手中,是何等的受人尊崇。

它便是钟隐当年,仗之以行道天下,破朱勾、灭七冥、撼妖剑、闯星河,无往而不利的斩空神剑。

钟隐飞升之际,以无上神通,化剑为虹,直落止观峰此处,至此已有六十二年。

连霞山的九重禁法,便是以此剑为中心,层层展开,统合亿万气机,直有移山换岳,倒海翻江的大威能、大神通。

这也是钟隐为明心剑宗一脉,留下的宝贵财富。

当两人行礼后抬头,却愕然发觉,不知何时,清溟已经立在大殿之前,微笑地向此处看来。

两人忙又行礼,却被清溟止住。

六十年时光,对清溟这有道之士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些。

清溟将两人叫来,其实没行什么要事,只是要听一下山下发生事情的细节而已。当下便由文海开口,将此行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而中间某些枝节,则由李珣补充。

清溟对牛力士的死很是关注,问的也就相当仔细,就李珣感觉来说,他在这里问的问题,比对文海所提整个事件过程的提问都要多。

李珣虽说早有准备,但仍被清溟诸多贴合实际的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幸好没出什么纰漏。

清溟诸事问毕,便不再说什么。可是在李珣感觉中,清溟应该已经从他的话里,得出了结论。

当然,只要不牵涉到他,李珣也就没兴趣知道。

最后,文海谈笑般地说出了婴宁要拜李珣为师的事情,他只是当个笑话来说,可没有想到,清溟竟然当了真。

“收徒?可以啊。”清溟抚须一笑,说得倒是轻松自在。

“若是珣儿你能给宗门收下第一位四代弟子,我也乐见其成。其他的也就罢了,你那禁法之道,出于本宗,却别出机杼,卓然自成一家,说能开宗立派,尚有不足,但授徒传艺,却是绰绰有余。”

李珣忙道不敢,他这时还只当清溟是说笑,可是随即清溟的安排便让他说不出话来。

“只是现在收徒还是仓促了些,那孩子虽然有一身好根骨,但心性未定,不可轻率从事。文海,你去安排一下,让那孩子随初进弟子一同打水、开山,若能熬得过去,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便安排她拜师吧!”

“师祖……”

清溟摆手打断他的话:“珣儿,要知修道者,机缘第一。既然那孩儿认定了你,且不说其他,只这缘分便不可轻忽。当然,若她熬不过第一关,或者一段时间之后,就忘了此事,那便是上天另有安排,到时再说,也不迟!”

清溟的安排,堪称面面俱到,李珣心中虽还有些不愿,但是也没有话好说,只好应了。

在清溟示意下,文海下峰去安排此事,李珣亦想告退,却被清溟唤住:“你也有两年多没回山了吧,怎么尽学你明玑师叔这榜样?这次回山,要待多久?”

清溟说这话的语气,已不是宗主的口吻,而是一个慈祥的长辈。

任李珣对他有多么忌惮,听到这句话,心中也是一暖。

对这个,他也有了计划,便肃容道:“三月后便是师尊的祭辰,弟子为师尊上炷香后,再安排行程不迟。”

对他的回答,清溟显然十分满意,且又提及了林阁,使清溟已然晶莹剔透的道心,也微有些震荡起来。

他悠悠叹了口气,脸上欣慰与感伤交相错杂,看起来竟像是老了一些。

“你有这份心,很好!”

他似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很快便又微笑起来。

“这样吧,难得你在山上这么长时间,有空便到坐忘峰上去看看。这些年来,你六师叔祖、青吟仙师的居所,都是我们这些老辈在整理。你是这些年里,唯一被他们都看重的弟子,有空便上去收拾一下吧……”

李珣默默无言,垂首应了。

清溟也不明白白己是怎么了,尽说这些伤感的话题,想了想,他还是一声长叹,不愿在弟子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乾脆转身离去了。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看到,李珣低垂的面孔上,是何等的苍白与阴森。

“被他们看重?”

李均抿着嘴唇,在虚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行。

清溟的想法,应该代表了明心剑宗所有人的心声吧。

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这种看重,便如同一朵长燃心中的毒火,一点点地烧蚀着他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在某些人眼中,他的价值已等若一堆狗屎!

玩弄他的感情,作践他的尊严,还像逗猫逗狗般扔出几根骨头,美其名曰“看重”?

谁想要这种“看重”?哪个王八蛋会喜欢这种“看重”?

毒火一刻不停地烤灸,将毒性一点一滴地沁入他全身的血脉中。就像是亿万条毒蛇,啃啮着他的血肉和灵魂。

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毒蛇,披着猫狗的皮肉,向着所谓的主子摇尾巴。

而实际上,则是伺机窜出去,猛咬那么一口!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机会似乎到来了。

因为来时事多,他一直没有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牛力士风波的前因后果。眼下闲来无事,他的脑子便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从牛力士出现以后,一直到看见猫儿“留书”的整个过程,都浮现出来。

这里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鬼才相信牛力士是因为修炼而走火入魔!

从北极那边出动魔罗喉这张王牌便能看出,他们对牛力士还是十分紧张的,务必杀之而后快。

再联想到林无忧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威胁,北极发生了什么事?

谁都知道,从建立之日起,北极散修盟会便从来没有一条心过。

六十多年过去,盟会基本的组织架构虽然没变,但却不断进行微调。

六执议已增加到十执议,通言堂则扩张到八十一人,而负责外事的四方接引,其人员结构之庞杂,更是令人咋舌。

这也就给它的内部倾轧创造了最好的温床。

往好处想,也许哪一天醒来,散修盟会就此星散,也未可知。

只是北极那群老谋深算的婊子贱货,还有神秘到甚至不知死活的玉散人,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吗?

玉散人……

李珣吁出一口长气,或许是少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吧,一想到玉散人的问题,他就忍不住摸自己的脸。

现在亦是如此,他用指尖轻轻划过脸颊,思索着牛力士那一堆看似毫无意义的疯话。

牛力士留下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的思绪全无规律地在脑海中乱撞。

李珣的猜测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又很快的一个接着一个否决。

等到全部否决乾净,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他猛拍了一下脑袋,强迫自己从头开始想。其实这事情若简化下来,也就是两种可能:第一,玉散人死了;第二,玉散人还活着。

所有的问题都是从这两个可能中分化出来的。

比如说,假定玉散人死了,那么,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若有凶手,谁干的?古音等人对此态度如何?牛力士是怎么知道的?信息来源可不可信?等等等等……

反之,若玉散人没死。那么,牛力士所说的死了,难道就是疯话?林无忧话里隐隐的威胁是为了什么?牛力士又是因为何事被魔罗喉万里追杀……

等一下!

李珣用手猛挤自己的脸,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似乎是在本能地朝着“玉散人已死”这个方向靠近,这种非理性的观感,在分析问题时是大忌,他需要静一下,静一下……

便在这时,笛音入耳,思路当场又乱成一团。李珣大怒,目光转动,扫视四周:是谁他妈吹的?

一眼没有看到目标,李珣也就更加烦躁,他乾脆不再想下去,而是循着声音,寻找那个吹笛子的家伙。

但这么一仔细听下去,李珣一腔火气反倒给打消大半。

这个声伤感得紧,音符穿透了天空中的云层,如细雨般洒下,十分婉转动听。

此人修为也相当精纯,笛声游丝般流动,却清晰得如在耳边……应该是宗门里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吧。

可是既然是佼佼者,这心智上的修为也该同步才是,怎么吹奏这般凄凄之音,没一点儿修道人的平和洒脱?

此念既生,他也更加好奇。这时他早没了火气,只想瞧瞧这吹笛子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此际天色已晚,乐音也越发清晰,他飞了几里路,前面有一片稀疏的树林,隔着林子,还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笛声也益加凄清婉转。

听得出来,吹笛人亦是想以笛声自我排解,只是满腔心绪加注其中,越发不可自制,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李珣皱起眉头,正要穿林而入,忽见到林中一棵大树下,正窝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怎么看怎么别扭。李珣无声无息地凑近了些,再打量时,便忍不住一笑,这不是单智吗?

几年不见,他是越发地不济了!

如果说宗门要评选一个六十年来最不长进的弟子,单智无疑是最佳人选。

这个曾经的小书僮,因为自己的天赋被明松仙师破格录为弟子,成为当年所有提水、开山的孩子们心向往之的对象。

但也正是由于“破格”,他的心智、修为,都建立在一个极脆弱的根基之上,且又不知奋发,益使修为越发地轻浮,原来极佳的体质,已生生地练废了。

莫说是李均,恐怕就是一个入门二十年左右的弟子,只要稳扎稳打,也能将他败于剑下。

越轻浮,越不济;越不济,越自卑;越自卑,也就越偏执。

当李珣看到他这般情状,已不用再想,便知道林子那边吹笛的,必定是祈碧。

一个可称是和他有着共患难交情的朋友,同时,也是李珣曾用心“培养”过的棋子。就算是为了自己吧,他也很好奇祈碧究竟为了什么而伤心。

想了想,他笑道:“师姐真有雅兴,到坐忘峰上来吹笛自娱。文海师兄可是已经回来了,我们还带了个极难缠的小姑娘过来……”

就像是聊家常般,他说了一些有关于文海的话题,却见祈碧神情淡然,并没有明显反应,可是对他所说的婴宁,却显得十分关注,应答的话语,也大都是关于这小姑娘的。

尤其是听到婴宁父母损耗修为,生下孩子的事情,祈碧的反应更是古怪。

李珣感觉出有些门道了,他话题一转,忽地便道:“师姐今天不开心吗?”

“啊,没有啊!”祈碧一怔之后,便展颜笑道:“见师弟你回来,哪有不开心的。”

“这个我倒相信!”李淘毫不脸红地认可了祈碧的说法,但很快又道:“只是在师姐没见我之前,那一曲笛子却吹得伤情得很,这可对修为不利啊!”

他是一脸的诚挚,祈碧自然感谢。可是谢了一下,祈碧却又苦笑道:“吹支曲子,你们也能说到修为,莫不是这天下事,全都向着成道飞升了?”

这话中语气虽还算温和,不过李珣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的幽怨和怪罪。

李珣心中敞亮,便顺着她语气往下说:“天下事自然不只是成道飞升,不过我辈修行人,却都是以此作为最终日标。宗门上下,哪个不想成为第二个钟隐仙师?这修为上的事,自然还是最重要的……”

他说了几句,又像才反应过来那样,奇道:“莫不是文海师兄也说过这事?为的什么?”

祈碧迟疑了一下,但当她看到李珣极诚挚,也极温和的眼神时,不知怎地,便脱口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李珣暗叫果然如此,脸上则更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目瞪口呆:“要孩子?”

祈碧本来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把如此隐私的事情说出来,脸上正羞。但看到李珣几乎与文海毫无二致的反应时,她心中便有一股气往上冲,这让她忘记了矜持,极坚定地道:“不错,我要孩子!这不成吗?”

“为什么女人总想要个孩子?”

李珣小半是做作,大部分却是真的迷惑起来。

在这一刻,李珣很自然地想到了林阁和妖凤。当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起因,不正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小生命吗?

他将这事件本身看得通透,可是他却看不明白事情背后的原因。

当然,他不会将这种话说小来,只是迟疑道:“这个……双修生子,堪称是修道大忌,生孩子固然是好事,可是若因此撼动师姐你们的道基,这个,就有些……”

“道基没了可以再建,难道我们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就容不下一个孩子影响的几十年?”

祈碧显然是把话憋得久了,此时简直就把李珣当成了文海,一贯温柔的她,话音竟显出几分尖锐。

“成道确实是没错,可那只是最终的目的,在达到目的之前的漫长时间,难道只有一个修炼?总是说什么修道进度,哈,难道大道还能以刻度计算?这到底是要成道,还是和其他人‘拼道’?这究竟是与天争,还是与人争?”

和其他的人拼道?与人争?

李珣知道祈碧是真把他当成文海来教训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这些话里很有些带有价值的情报。

文海和谁争?

整个明心剑宗,有他需要争夺的东西吗?

隐约感觉到某些事情,但他很快回神,看着情绪激动的祈碧,李珣心中颇生出些感慨。

不知怎地,他今天的联想力实在丰富,刚刚想到了林阎与妖凤,现在又记起水蝶兰所说的话来。

想到水蝶兰替男女之情下的注脚,李珣终于困惑惑起来。难道感情一物,真的没法持久,它的期限,也就只是这么几十年吗?

妖凤、林阁姗此,祈碧与文海似乎也向这边靠近,从这方面看,水蝶兰的话没有错。

可是还有一对……青吟、玉散人!

他们整整持续了上千年的情感,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真是个难题!

他总觉得自己想到了些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眼前祈碧的情绪不太对头,照理说,他应该劝慰她一下,可心神混乱之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说了些什么话。

还是时间的流逝让祈碧渐渐恢复,见两人都是驴头不对马嘴地说话,又觉得自己对李珣发脾气全无道理,胸中之气一挫,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她飞快地拭去再度出现的泪痕。

李珣只做看不见,他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而更早他一步的,祈碧也开始转移话题:“珣师弟是往哪儿去?”

“好久没回山了,四处逛逛……”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祈碧却从里面找出了其他的意思来:“逛逛……珣师弟,我要去峰顶采药,你可有兴趣同行?顺路去看看两位仙师的故居也好!”

所谓的“两位仙师”自然就是钟隐与青吟。

看祈碧的神情,显然又是一个认定钟隐、青吟“看重”于他的人。但这时他早巳没有力气分辩了。

“呃,好啊!”

这种情况下,李珣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他倒觉得祈碧的行为有些反常。李珣怀疑,祈碧是藉着这个机会,回避与文海见面。

由此可以想像,两人现在的关系,闹得有多么僵了!

当然,在刚刚的“调解行为”惨败后,便算他们两口子就此分手,一拍两散,李珣也不会再滥做好人了。

当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找了几件在外修行时的趣事,和祈碧谈笑起来。

当李珣两人飞到目的地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时分。

李珣自然是留着力的,只是从中看祈碧的修为,这六十年来似乎长进的下乡。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李珣的心神很快便被附近似曾相识的景色扯得迷乱起来。

风过树梢,与枝叶摩娑发出的声音,倒好像是祈碧吹出来的笛声,凄切缠绵。

稀疏的树林间,只一片湖水,便使视界豁然开朗,稍一转目,便看到了湖边那处极雅致的竹庐。

在看到这竹庐的瞬间,他心口便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拳,又像是一点毒火烧得心脏吱吱作响。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埋准备的,可是临到头来,他还是忍不住!

前面的祈碧没有看到他已经微微扭曲的脸,先一步走过,轻轻推开了竹庐的门户。

“这里是诸位仙师打扫最勤的地方了。单说我师尊,每隔三两个月就要到这里来一趟……话又说回来,师弟虽不常在山上,但断断绩续的,也应该来过不少次吧。”

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

李珣心中冷笑,随着祈碧进屋,四下打量。

虽然天色渐暗,但仍能看出竹庐内一尘不染,显然清溟和祈碧所言非虚。

屋内的摆设尽力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原貌,甚至连随意放在桌上的那根玉笛,也与六十年前,青吟随手放下时的角度一般无二。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李珣略有些走神了。

就在这里,他向青吟学笛,陪青吟说话,逗青吟开心。那时候的他,可曾想到过如今的模样!

现在的青吟,大概正躺在某人怀中,向那人学笛,陪那人说话,逗那人开心吧……偶尔提及连霞山那个愚笨的少年,她又会是怎样一副嘲笑的态度呢?

祈碧本来还想和他说话,却见他脸色难看,还以为他触景生情,心里难受——当然,她所想的“难受”和真相实在是南辕北辙。

她是个极体贴的人,见状自然不会去打扰。又见天色越发昏暗,想了想,便进里间,拿了样东西出来。

李珣眼前忽地一亮,这突然而起的光芒让整个外厅都亮堂堂的,十分惹眼。

举目一看,正是祈碧举着一块水晶般的透明圆石从里间走出来。而与水晶不同的是,圆石中天然生就的纹路在光芒中翻滚,看上去,像是一古篆的“忘”字。

“坐忘石?”

说话间,光芒渐渐黯淡,这玩意儿便显小了灰蒙蒙的色彩,祈碧又轻轻摩挲一下石块,光芒再起。

这就没错了。

这正是坐忘峰上的珍稀特产,坐忘石!

当年李珣攀峰之时,也拿着一块的,只是后来被青吟用到他身上,确证了他的孤煞之相。

只是,这块石头当真罕有得紧,李珣入门七十余年,所见也不过是他手上那么一块,而眼前这个,则是第二块。

“这‘坐忘石’是一直放在仙师梳粧台的抽屉里的,我拿出来用用。”祈碧不改疼人的师姐本色,微笑道:“天色晚了,我们便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你整理下屋子,我去外面找些果子来……”

这里如此乾净,所谓“整理”,不过就是个托词,显然祈碧的用意是想让李珣休息。

在光芒的映射下,李珣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祈碧脸上已微露倦色,这应该是三日夜的飞行造成的影响。

若是平日,便是做样子,李珣也不会让她再劳累,可现在,李珣心情低落,却是想不周全,闻言怔了怔,便点头放行。

直到祈碧出了门,他才想到不妥,却已经迟了半步,祈碧的身影已去得远了。他只好回来,补偿性地用手在桌子上抹了两把,却没沾上半点儿灰尘。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无所事事,便准备坐下来等着。

只是才动这个念头,他便心有所感。

咦,同来得这么快?他转过身去,趁势调整心情,展颜笑道:“祈师姐……”

话音未落,一人踏入门内,双方目光一触,都给惊了一下。

“李珣?”

“四师叔?”

第六节 乱信

来人不是祈碧,而是明玑!

六十年过去,她的身姿气度,尚一如往口。

明玑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素青外袍,两手空空,竟然没有带她向不离身的宝剑,看似是减去几分锐气,但偶尔眸光闪动,其犀利神采,更比往日强上数倍,似乎能将世上一切,一眼看透。

相比之下,她使人惊艳的雪肤花容,却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她哑然一笑道:“怎么,碧儿也在这儿?你们怎么有闲心到此?”

其实,修道人虽不看重夫妻伦理,但祈碧这样也算“有夫之妇”,和李珣单独相处数日,又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会引人误会的。

不过,明玑性情、处事方式均与常人不同。对这些竞是毫无避讳,直言快语,坦坦荡荡。

幸好在此事上,李珣也算心中坦荡,又是剔透玲珑之辈,闻言便稍一提及祈碧与文海之事。

这一点,明玑竟然也是知道的,李珣也免了一番唇舌,只是感叹道:“祈师姐这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只能让她与文海师兄好好商议了……对了,四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珣还记得几日前灵机说起,近期明玑在西北行道,击败了战魔宗的罗刹金刚的事迹。不想才过三、四天,她便出现在相隔数百万里之遥的坐忘峰了。

“昨天吧。我一回来,便有人说你四天前就已回山了,在峰下见不到你,却没想着你会到这里来。”

李珣怔了怔,问道:“师叔找我?”

“嗯,不是,只是碰巧遇到吧。不过呢,既然遇到,我有事和你说。”

见屋里昏黑,明玑乾脆唤他出来,两人就在竹庐外的湖边散步。

两人的关系也是随意惯了的,自六十年前起,便是师不师,徒不徒。在明心剑宗这样的正道大派中,分外少见和珍稀。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湖边,言笑晏晏之际,说他们是朋友、师姐弟甚至是道侣都有人信!

当然,这只是客观的现象,在两人心里,他们只觉得这样的相处模样最符合二人本心,至于“像”什么,那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明玑在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正题,在湖边走了几步,她微微笑道:“我们大概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吧……”

李珣同样一笑,离开竹庐,他的心情便尽数平复,此时也能以平常心和明玑交谈了:“嗯,当年弟子给天鹰妖王的拼死反扑打到吐血,还是四师叔最先赶来相救。否则弟子怎么能全身而退!”

“谁来听你奉承!”明玑眸光一转,不轻不重地刺了李珣一记,那瞬间闪现的犀利之光,当即就把李珣心小的小算盘看得通透。

李珣不动声色捧她的心思给看穿,也不尴尬,只是暗自估量,似乎明玑那直指人心的犀利直觉,又更增强了。

见微知着,显然与五年前相比,明玑的修为又向前跨进一步。精进之速,恐怕山上除了李珣之外,便再无对手。

不过这也正常,她生来便行犀利通透的性情,修习起这灵犀诀,倒像是创下此法门的那位前辈先师,专给她量身订做的一般。

正因为如此,和明玑在一起,是一项既享受又难过的事情。

享受的是与明玑似师非师、似友非友的氛围和默契,而同时,他又要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心思,生怕一个不慎,便露出马脚。

他挠了挠头,也不否认,只是笑道:“几年不见,总要找回点儿以前的气氛吧,四师叔这么一说,弟子的感觉就回来了。”

两人又相视一笑,明玑这时再进入正题,时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最近两年,我听说了你的不少事迹。似乎你和那个百鬼道人正在彼此较劲?”

“嗯,是啊!那厮当年便觊觎我的玉辟邪,还打了我一掌,这个仇不报怎行!”

李珣恶狠狠地发话,但在看到明玑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又挠头道:“总瞒四师叔不过。那小子的禁法当真高明,凡修为与我不相上下,正是个好对手!”

“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有这样一个可以砥砺上进的对头,我又怎能放过?”

这个答案却是讨了巧的,李珣知道明玑正是极好战的,一生转战,树敌无数,却始终乐此不疲。

他的答案应该最贴合明玑的心思,而这不动声色的一句,便是天心灵犀,也看不出来的。

明玑果然一笑:“你能有这种心思,便说明你的修为当真长进了。只是,百鬼这人最近风头极盛,竟然接连斩杀冥王宗数位冥将,显然也是有进境的,你可不能太过大意!”

听别人在自己眼前,说另一个“自己”的事迹,那古怪的感觉怎么都形容不出来。

不过李珣更在意的是明玑此话之中的深意。也许是他多虑了,但小心些总是没错。

所以,他顺着明玑的语气道:“这个弟子倒是目睹的!”

看着明玑有些意外的神情,李珣暗松一口气,知道她是真关心自己,心中微有些感动。

又继续道:“今年弟子和百鬼打了多场,从北边邙山一直打到东南林海,再打回到摩苍岭,对其中的事态,还是比较清楚的。尤其是在东南林海……”

他将自己的经历抽出一些来,给明玑说了,后又补充道:“我见他与水蝶兰合流,知道事不可为,便退了出来,后面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好像后来,天行健宗插手,乾元先生也……”

他这是有意地模糊了时间顺序,否则给人听到,很可能便会生出“这小子见同道中人,竟然不施以援手”的印象。

这一手显然是做对了,明玑果然没往那上面想,只是神情微黯,点头证实了这个消息。

“不过,我正道后起之秀却是层出不穷。这次天行健宗有个叫顾颦儿的弟子,立下决断,不但让乾元先生免了形神俱灭之厄,且她自己亦能从销魂妃子等人手中脱身,一身修为,显然不可小觑。”

听她这番话,李珣心中则颇有些自得之意。不管怎样,顾颦儿都算是他的人,这样被人称赞,于他是大大有利的。

明玑偏离话题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工夫,很快她便道:“你能知己知彼,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那百鬼道人既然能与你并称,心机手段都是不在你之下的。”

“即使他宗门内耗严重,所传承的镇派六法仍是邪道翘楚,颇有些外人难测的神通。正好,我前些日子得了件东西……”

说着,她便取下了腰间的挂饰,在李珣眼前轻轻一晃。

这件挂饰似是一块铁制的雕塑,外形是个很眼生的异兽造形,且因长年锈蚀,已有些变形,只用一根半旧的丝绳坠着,与明玑清丽脱俗的形象颇不协调。

明玑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她像是炫耀般地将这饰物在李珣眼前晃动,笑道:“怎样,这是我与厉宗主赌斗,赢来的彩头。似乎是叫‘吞海灵犀’,我见它名字有趣,便要了过来。”

“听厉宗主说,此物有克制阴邪鬼气之效,而且还有些其他的功用,正是对付幽魂、冥王、嗜鬼这些阴气森森的宗门的好宝贝。我转赠给你,如何?”

她所说的厉宗主,自然就是极南“落魂海”上,镇魂宗宗上厉斗量了。

作为正道最老资格的真一宗师,在钟隐飞界之后,厉斗量便是公认的正道第一人。从他身上得来的东西,那还差得了?

在听到“吞海灵犀”的名字时,李珣眼前就是一亮,作为“被克制”的一员,知己知彼之下,他知道明玑所说的半点儿不错,甚至还没有道尽这件宝贝的妙处。

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厉斗量早年亲手封印的一头妖兽所化,妖兽之名,就叫“吞海灵犀”。它能耐极大,经年在镇魂海上兴风作浪,无论是镇魂宗,还是与之仅有一海之隔的“七鬼角”冥王宗,都深受其害。

这妖兽厉害之处,便是能吞吃一切阴邪之气,以壮大自身。

同时通过身体,将阴邪之气以特殊方式转化为某种毒素,于攻击之际使出来,绝不比毒隐宗的手段差上多少。

厉斗量在进入真一境界之后,便使出神通手段,将之击败、炼化,以宗门特有的“镇魂”之术,将妖兽元灵锁于这挂饰之中,抹去其化毒之能,又相应增强了它吸收阴邪之气的能耐。

且通过特殊的法诀,尚可将其中积蓄的阴邪之气精炼提出,用以提升修为——这看起来倒像是邪宗的法宝,但想想厉斗量、乃至镇魂宗一贯的铁血风格,有这种炼制之法,也不足为怪。可明玑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

她这六十余年,修为精进,稳入真人之境,一身修为在连霞山上,可入前五之列,仅在清溟、清虚、明吉等少数几人之下。

除非是冥火阎罗等少数几个高手,她是谁也不惧,又怎么会冒着被人指摘“不敬”的风险,去和厉斗量赌斗这个玩意儿?

脑子只是一转,李珣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看着明玑轻言浅笑的模样,李珣只觉得心头一涨,堵着了胸口,一时间已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或许青吟负他,钟隐负他,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现今的同门负他。

可是,清溟、明玑等许许多多的长辈、朋友,乃至整个明心剑宗,绝不负他!

而真正辜负他人的,正是李珣自己。

这个突然的领悟让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可在明玑面前,他偏偏又不能露出半点马脚,那种感动、愧疚又恐惧的心思绞正一起,竟然不比青吟对他的伤害轻上半分!

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却也不犹豫,接过了这个坠饰,笑应道:“那就谢谢四师叔了,弟子笑纳。”

将坠饰拎在手上,他和明玑的目光轻轻一触,却不由垂下了眼睑。

他心中叫糟,却怎么提不起再次对视的勇气,只好将错就错地垂下头去,顺着心中那复杂的心绪,轻叹了一声:“四师叔……”

这情绪的转化却是不自主地顺了他的心境,出自天成,任明玑如何精明,也没有想到眼前与她最谈得来的弟子,心中竟然有那么复杂的变化。

她只是以为李珣心中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才显得这么古怪。

她也是不习惯这所谓“情深意重”氛围的,当下便又一笑,扯开了话题。

“这次我是在西北听到牛力士的消息,特地赶回来,想与此妖分个胜负,没想到却终究是一场空。白白耽搁了在那里的事项,大概过不了几天,就又要离开了。对了,你这‘小闪灵儿’,要在山上停多久?”

“小闪灵儿”的称号,是宗门长辈对李珣的昵称,就正是在说他和明玑性子相近。

明玑为了调和气氛,随口一说,开口之后才发觉这个称呼,实在有些不妥,脸上微热。

幸好此时天色已黑,李殉又不敢抬眼看她,这才唬弄过去。

她转移话题,李珣也是如释重负,当下便将对清溟的回应又说了一遍。

明玑闻言,也不免有些心情低落:“这次是不成了,你便代我给师哥上炷香吧……嘿嘿,妖凤一流,相互倾轧,机会也快来了,到时,你我一起为你师父报仇!”

在这个时候,明玑才又恢复了既往的爽利,李珣自然点头不迭。

不过这句话后,两人想再转移话题,却是力有不逮,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幸好,一道飞剑传书及时送达,给二人解开了这分尴尬。

“商议事项?怎么这么急?”

明玑收到的这封传书,却是峰下的宗主令谕,大意就是让二代仙师以上所有人,前去未明观商议事情。

李珣在旁笑道:“大概是宗主见今日难得来得这么整齐,故而为之吧。”

这话意自然直指整年在外游荡的某人,明玑又怎会听不出?她横了李珣一眼,对这样没大没小的语调,却也不怎么在乎。

以她的脚程,到峰下时,也要一夜之后,时间紧迫,是不容她再耽搁了。

临去前,明玑又似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几年没见碧儿了,代我问声好。让她且不用管什么修行不修行,若是心境不佳,便是有移山倒海的大神通,也几等于无……”

这算是安慰吗?或者是搅掇?李珣正好笑之际,忽又听她说了一句:“碧儿心性最好,想得却简单了些。你这做师弟的,也要多多维护,不要反给添麻烦才是。”

呃?这话可不像是明玑的风格,能让她有此转变的原因,恐怕是相当难以出口的。

李珣想了想,然后缓缓点头,这便证明他是有所得的。

明玑很赞赏他的精明,只是马上却又抿嘴一笑:“若是把你的聪明,多放在观察自己身上,便也不用人操心了。我再多说一句,你现在正是修为精进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过牵挂的好……你明白?”

看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竹庐,李珣心中一惊,也不知她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而且在她面前提及这事,自己又有止不住的心虚,当下只能点头,只是这次,敷衍的成分便多很多了。

明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身形一闪,便飞下峰去。

看着明玑离去的身形,李珣依稀间想到,当初他与青吟初步交往时,明玑的态度便很奇怪。

李珣后来才明白,那是明玑早感觉到青吟与他交往,恐怕是冲着他与玉散人极相似的脸面更多一些。

其后结果,果然被她料个正着!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凡当时就是给他知道后果,他能否跳得出来,也未必可知。

凄冷一笑,他将手上挂饰仔细地配在腰带上,转身向竹庐行去。

这个时候,祈碧应该也要回来了,只不知她去摘的果子,味道如何……咦?

他忽地心有所感,心念随之一动,又转脸看去,数尺之外,阴散人跨空现身,仍是数日前那一身女冠的装束,飘然若仙。

当时李珣“作恶”留下的痕迹已是一个不剩。她手上拿着一张香笺,面无表情地递了过来。

看着她的神情,李珣差点儿以为她的灵识再度湮灭。

不过,只看她眼神,李珣便放下心来。一个没有灵识之光的傀儡,如何会有阴散人这般冰冷沉郁的眼神?

故作无意地瞥了阴散人一眼,李珣抬高姿态,挺了下身子,微微张开了。

大气中似乎传来了吱吱的怪响,阴散人一袭道袍也无风自动,但最终,她垂下目光,将香笺送到了李珣手上。

空气静寂得令人发毛,李珣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终于再一次确认了,驱魂炼魄通心大法所铸就的强大规则锁链,终于还是圈住了这桀惊不驯的傀儡。

她不甘心吗?好的很,他要的就是不甘心!

唇角轻勾,李珣的心情变得非常之好,对那刚刚以秘法送来的香笺,他巴不怎么在意,只是奇怪,才分别四天左右,怎么又来信了?只是,他搭眼一扫内容,脸色便沉了下来。

其实信中的言辞并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相反,兴奋激动之情跃于纸上。信中大意就是秦婉如探得母亲携几名手下,外出办事,不日便要返程北上,周围高手不多,正是袭击抢人的大好机会云云。

若是旁人,必然看得一头雾水,偏偏李珣却是个知根知底的,立时就明白了。

“羽夫人?”

李珣上个月还见过她的,当时正是她给李珣委派“照顾”萧重子的任务,没想到一个月后,还流连在外。

平日倒也罢了,如今阴散人功成复出,若以有心算无心,以阴散人之能,岂不是手到擒来?

如此良机,也无怪乎秦婉如这般在意了。

就李珣而言,这计划本身没什么问题,然而,选的时机却是大大糟糕。

就在前几天及刚才,他分明向清溟、明玑保证,在宗门停留三个月,直至林阁祭辰之后,才会离开,偏在这时秦婉如发信求援,虽说求的是阴散人,可他能不去吗?

而在这时,阴散人目光望来,一联想到信笺中的内容,李珣眉头一挑,冷冷地迎了上去。

可是,出乎他预料的,当阴散人明眸中光芒闪动之际,并没有太多的戾气怨毒。

双方目光只是一触,她便上动移了开去,环目一扫周围的环境,眸光明暗间,竟只是轻叹一声道:“坐忘峰?”

如此语气,和四天前当真是天壤之别。

李珣被她的态度迷惑了,不过从心中对傀儡的感应来看,此刻阴散人确实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李珣也投桃报李,笑了一笑:“不错,正是坐忘峰。你以前来过?”

“是啊,若按你的说法,是偷偷来过。”

阴散人倒像是闲话家常般,语气平和恬淡,她把目光放在了竹庐那边,微微一笑:“当时我见青吟,便知她想法不俗。若当时我得了手,也许你就没有这么多烦恼,只可惜,钟隐一剑把我劈下山去……嘿,好个钟隐!”

李珣哑然失笑。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必是阴散人想挟持青吟对付钟隐,结果事败,惨败而回。

这些当年之事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只是他不明白,阴散人这是怎么了?

正疑惑间,阴散人转过脸来,苦涩一笑:“当年以钟隐之威,追得我上天入地,虽然狼狈,但毕竟也能险死还生,却不想到头来,竟然是栽在你的手上……哈,自作聪明,如之奈何?”

这样的话,李珣爱听!

看着阴散人脸上淡淡的失落和怆然,他心中快意也越发地膨胀开来。

让这样一个已经完全恢复灵识智慧的宗师级人物俯首帖耳,服从号令,他是没有绝对的把握。

可是,通过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的效用,他却可以封杀一切对他不利的事项。

也就是说,就算阴散人恢复记忆、恢复智慧,并由此对他生出仇恨与怨念,她却没有办法将这仇恨与怨念付诸实行。

想报复?只要这个念头一动,傀儡与主子之间的气机便会自动感应,那可怕的反噬之苦,就算阴散人是通玄界最厉害的刑讯大师,恐怕也无法抵挡那直达灵魂深处,使人发疯的虚弱与痛苦。

这样一个曾经尊贵的、高傲的、智慧的、狠毒的宗师级人物,遽变为一个任人发泄,却连还手力气都没有的绝对奴仆。

这种天堂地狱般的对比,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要可价一百万倍!

而且,虽都说自古艰难唯一死,可是对阴散人这种“已死”的存在而言,便是想通过死亡的方式摆脱这梦魇,亦属痴人说梦。

除非李珣死了,否则她的灵魂便要在李珣的控制下,永远地存活下去,不管遭遇到什么!

就李珣看来,面对这种情势,阴散人的屈服应该是迟早的事。

不过,阴散人适应得如此之快,还是出乎他意料。

李珣感觉,自己像是将拳头重重地打在棉花上,那种用错劲儿的感觉,甚至在一时间压过了赢得最终胜利的快感,郁闷得直想吐血。

难道,这便是阴散人的智慧?

不过,李珣的心境毕竟也不同以往,很快也就调整过来。

毕竟从实用角度来说,能早一天使阴散人那惊人的实力和智慧为他所用,对他日后的前程也就越有利。

看眼前的情形,也许再过上一段时间,所谓的“俯首帖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

李珣发现,自己很容易满足呢……

所以,他走到阴散人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低低笑道:“师叔是聪明人,也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方式,会让我们两人都不吃亏。”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可是,当年在嵩京,师叔您又何尝给过我公平?”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轻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这动作很温和,阴散人没有反抗,也没有看他,唇边却逸出一丝苦涩到极处的弧度。

“……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李珣心中一喜,举起信来,正要说话,忽地见阴散人神色一动,身形竞主动地隐去了。

李珣方一怔,便见到远处光芒一闪,正是坐忘石特有的亮光。

他心中一凛,手上用劲,将信笺震得粉碎,又洒到湖里灭迹。而这时,祈碧的身影在光芒下,已是清晰可见。

“珣师弟,你怎么出来了?”祈碧一手举着坐忘石,一手则用真息拢着一堆野果,悬空扯了过来。

那副举重若轻的态度,显然这一手是经常做的。

李珣笑了一笑,还未说话,祈碧下一句便让他心中猛地一惊:“珣师弟,刚刚你在这儿,有没有谁来过?”

刹那间,李珣目光变得如霜雪般冷厉,不过,在看到祈碧脸上完全出自无意的疑惑时,他的眼神又很快柔和下来,最终只是“啊”了一声。

果然,有这么一个缓冲的时间,祈碧便笑道:“我在那边,似是听到有御气的声响……”

李珣暗吁一口气,整个轻松下来,祈碧却是没有注意到李珣的神情,只是摇了摇头,笑道:“算了,没什么。我们进屋去吃果子……刚刚该把坐忘石留下的,很黑吧!”

“呃,不是,刚刚四师叔来过了……”

李珣当然希望尽快转移话题,忙将明玑抬了出来,顺便拿刚刚到手的“吞海灵犀”出来“炫耀”。

祈碧果然被这件传说中的宝贝吸引,也就忽略了李珣的反应比平日慢上半拍,将宝贝拿在手上细细把玩。

只可惜,这宝贝的外形实在不太合女性的意,待好奇一过,祈碧便没了兴趣,又将宝贝交了回去。

“四师伯真是疼你,送你青玉剑不说,还有这样的宝物。再想想,你们也都是经年累月的不在山上,一走就是几年不见踪影,从这点看,你们不是师徒,可是胜似师徒呢……”

李珣也笑:“我只能说我是心思太浮,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倒是四师叔她才是真的大忙人,刚刚上峰,还没歇一下,便又让宗主给叫去了。也亏得是她,要是我们收到传书,岂不又是得花三四天工夫。”

话还没说完,又一道剑光飞来,捕捉到李珣的气息之后,便落入他手上。

“……”

李珣现在终于体会到所谓“哭笑不得”是什么状态。

难道今天他就有收传书的命?不过这一次很幸运,是最正宗的宗门传书,他也光明正大地收了。

而上面则是清溟的手谕:“即刻下山,有事商议!”

当他把飞剑递到祈碧手上后,祈碧哧地一下笑出声来,毫无疑问,这是她今夜最开心的一刻。

看着她那发自本心的笑容,李珣在某一瞬间,竟是呆了。

第七节 劫持

当李珣回到坐忘峰下时,已是第三日的午后时分。在已迎候多时的师弟指引下,李珣直奔未明观的正堂。

不过,在一个转弯处,他眼负余光却瞥见人影一闪,回头打量,正看到“久违了”的单智在向他猛打眼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单智和他是互为“损友”,虽说自前几日那事情之后,李珣越发看不起这心思龌龊的废柴,但在表面上,却还是与他颇为相得。

见他招呼,便也回之一笑。

单智先做了个“稍后再说”的信号,却又极古怪地竖起了大拇指。在李珣莫名其妙的时候,转身不见了踪影。

“搞什么?”

李珣按下心中疑惑,整肃脸色,迈入了正堂的大门。

堂中,清溟、清虚、洛南川这宗门三巨头都在座,明玑也在,只是脸色似乎不是太好。不过见他进来,包括最严肃的洛南川在内,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笑容。

“诸位仙师在上,弟子李珣拜见。”

李珣很是分得清场合的正式与否,他一丝不苟地行礼如仪之后,垂手站在一边。

清溟神情颇为欣慰,微笑道:“你下峰来,大约只用了两天一夜,显然这些年来修为精进,着实可观。很好!”

李珣忙谦虚两句,只是宗门三巨头将他从坐忘峰上叫下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夸他两句。

当下便由清虚道:“修为长进,自是最好不过,到北极去,我们也能放心……灵竹,你可知我们叫你过来何事?”

李珣自然只有摇头的分儿。

洛南川向两位师长那边扫了一眼,得到了授权后,方沉声道:“听说你想在山上逗留数月,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最近北极形势很糟,牛力士死后,散修盟会那边受的影响不小,内部倾轧严重不说,许多人都开始不听管束,时常越界犯事,当然,这也不排除是某些人有意为之。”

他冷面上越发严峻:“在不夜城中驻守的各宗道友,近日来连番激战,颇有伤损,于是各宗计议,要再派一些人去,压住夜摩天的气焰!”

那就选上我了?李珣心中苦笑,听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清溟抚须一笑道:“选上你,却也是你的名声所致。你要知道,不夜城与夜摩天接壤何止万里,那些邪修妖魔又没个定性,不会只损你一处。为了不空耗人力,在接壤之地,布置、维护、运转禁法阵诀,便十分重要。”

“如你这‘正道十道三代弟子禁法第一’的人物,又怎能不去?各宗计议之时,倒有三四位宗主,都提点了你的名字!”

这难道就是盛名之累?李珣还没咀嚼出心中的滋味究竟是苦是甜,便听清洪又道:“本来这次,明玑也要前去,只是临时有些事情,要迟上约半月时间……”

李珣听到这里,本能地向明玑那边看去,却见她神情落寞,仪态殊不正常。见他目光送来,亦只稍一点头而已。

清溟自然将两人的神态收入眼中,心中暗叹口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两日前,你明吉、明松、明和、明德四位师叔已经先行一步,你是赶不上了,但也不着急,你只要在二十天内赶至不夜城即可。”

李珣忙应了,再看清溟时,却见他脸上微露慈态。

“此次前往极地,情势万变。以你之能,或许可以应对自如,但仍要小心才好。你四位师叔及诸宗长辈都在,万事不必强出头,你可明白?”

李珣当然明白,这实质上就是让他韬光养晦,善保自身的同义词。

这等言语虽然寻常,不过,在向来公正无私的清溟口中说来,却是极显珍贵。由此可见清溟对他回护之深。

李珣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忙垂下头,低声应是,待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起头,看几人已没什么可说的,便知趣地托言回去整理行装,退了出去。

临退出前,他又看了一眼明玑,只是这次,他没有得到明玑任何回应。

发生什么事了?

“珣师弟!”

一声招呼,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一回头,便看到单智从一侧拐出来,嘻嘻笑着,扯着他便走。

李珣分明嗅到一股浓重的酒臭,他皱了皱眉头,道:“单智师兄,怎么了?”

单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扯着他出了未明观,下了止观峰,且到一个僻静之处,这才松手,接着便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向李珣竖起大拇指,满脸都是赞佩之色:“珣师弟,你这一手做得真漂亮!”

“啊,哪个?”

“哈,在咱兄弟面前,你装什么糊涂!就是前几日,救那个叫婴宁的小孩子,又碰上牛力士那次,你做得可是绝了!”

单智兴奋得手舞足蹈,脸上通红:“现在那个叫婴宁的小丫头,见人就说珣师弟你修为如何厉害,手段如何高明,现在全山的人郡知道,你珣师弟,才是三代弟子中最拔尖儿的那位,至于我们的文海大师兄……他是谁?”

说着,他又抽着气,嘻嘻地笑,李珣微蹙起眉头,但很快又便展颜笑道:“单智师兄,你必是喝多了酒。这山上的猴儿酒醉人,他日,我送你瓶‘欢合香’如何,这酒却是不醉人的……”

单智闻言抬高了眉毛,看着李珣似笑非笑的脸,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

“珣师弟,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周围没人儿,就让当哥哥的我高兴一下,没关系的……你不知道,咱们大师兄这两天的脸色有多么好看!”

一边说,一边笑,单智的情绪有着明显的失控前兆。

李珣叹了口气,下一刻,他像是一只捕食的豹子,猛地冲上前去,卡住了单智的喉咙,将他抵在一边的岩壁上。

这突然而来的粗暴手段,将单智惊得呆了,看着李珣刹那间寒芒如刀的眼神,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甚至怀疑,如果他再不住口,李珣会当场捏碎他的喉咙。

李洵没有说话,但只需这么一个眼神,便足够了。

看着单智脸上的血色迅速地褪下,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手,这时他才开口,语气则颇为和缓。

“单智师兄,以后还是不要酗酒的好。不管是什么话,放在自己肚子里谁也管不着,但若是这么没遮拦,第一个饶不过你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三师叔啊!”

单智的身子震了一下,眼神也更清醒了些。

李珣又叹了口气:“三师叔对你有愧在心,许多事情是忍了又忍,不过,那也毕竟是有个底线的。没有触及到,那自然最好,可一旦碰上了,这些年来的种种积压在一起,你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听着李珣的话,单智乾咽了口唾沫,脸色一片灰白。

李珣看着他这副丑态,心生厌恶。

人总有恐惧的时候,但在恐惧时,连点儿反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那还真不如一条垂死挣扎的疯狗。看着这种货色,即便是自己处在强势地位,也要给倒了胃口。

不过,看着眼下的单智,他忽地升起一个念头来:“当年在天都峰上,妖凤的态度,难道……”

他自嘲一笑,忽尔觉得意兴阑珊,也就不愿再虚耗时间,对着单智摆摆手,微笑了一下:“师兄是聪明人,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只是,他日若有人问起你我此时说了些什么,师兄会怎么回答?”

单智有些迷惑,不过李珣似有所指的笑容,还是给了他提示。他的脸色一下子好了许多,眼珠一转,便有了说辞:“这个,当然是和师弟谈论这几年的历练见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嗯,后来还偶尔说到,大师兄近日心情不好,是吧?”李珣低笑一声,稍一欠身道:“这件事我知道了,单智师兄,麻烦你了!”

语罢,他极自然地看了下天色道:“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此别过,师兄您……保重啊。”

他又是一笑,径直转身离开。

单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蓦地全身乏力地坐倒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再不言语。

李珣跃入天空的刹那,忽然心有所感,回头一瞥,正看到单智如石像般呆坐在那里,他眼神一跳,早年种入单智心中的那点儿“种子”,此时已经是另一番气象了吧。

当年随手所为,真不知道,是给自己找个了麻烦,还是赢得了一线契机。

带着这个疑问,李珣飞上半空,也在这时,他心中猛然醒悟:“如此说来,秦婉如那边的事情,不是可以办了?”

他“哈”地摇头一笑,暂将烦心事抛在脑后。

此刻他只觉得老天爷很有意思。

现在,应该和秦婉如联系一下了,不知当她看到阴散人迟来的回应之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希望不会太迟吧。

仅在止观峰上停留了两个时辰,李珣便拜别诸仙师,准备下山。

临别前与师兄弟话别时,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将婴宁带了过来,又是好一阵闹腾。

李珣对这小姑娘近乎偏执的信念全无办法,只能得过且过,应付过去。

同时,有了单智的提醒,他再看文海,也觉得其神情颇有些微妙,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任是有什么心思,也不会摆到脸上来。

不过,最终还是文海将他扯到一边,颇私密且又极自然地道:“珣师弟这几天上了坐忘峰,嗯,可曾见了你祈碧师姐?”

李珣心中一动,这事除了他与祈碧之外,也只有明玑知晓,但明玑是个知进退的,不会额外同文海说一声,没事儿也惹出事儿来。

显然,这应是文海的猜测……而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脑门一拍,便能想出门道的,能这么笃定地问话,其中的弯弯绕绕,文海也不知要琢磨多少回?

嘿,有意思!

李珣自然不会瞒他,便点点头,坦然道:“确是见着了……”

他极坦荡地将前后缘由都说了出来,只略去了单智以及所谓的“孩子”一事,继而脸上便露出疑色:“祈师姐似乎不太开心,大师兄,出了什么事儿吗?”

难得文海脸上还能保持住平静,只是微笑摇头,再拍了下李珣的肩膀,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再谈及此事了。

看着他的表情,李珣心中暗笑,不过他确实也没有在这上面动太多脑筋,要知道,只是眼前的事情便让他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哪还有节外生枝的闲情?

在众人的“保重”声中,李珣御气飞天,转眼间就将止观峰抛在身后,去得远了。

似乎是所有的麻烦都在前几日报到了,接下来的行程顺遂得令人惊讶,三日之后,阴散人与秦婉如会合。

此时秦婉如却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带着七名颇有水准的男女修士,他们是秦婉如联系不上阴散人时,担心势单力孤而找来的帮手,也是秦婉如在阴阳宗中短期内可以调派的资源。

不过,此刻阴散人神兵天降,这些人的作用立时无限接近于零。真到交手的时候,他们想出上力,大概还要看阴散人的心情。

且不提秦婉如看到阴散人之后的欢喜,以及其他人的敬畏。在百里之外,李珣正在又忧又喜的状态下,感受着一种全新的经验。

他以前不是没有将傀儡放出到百里之外过,但是,将已经恢复灵智的阴散人放出这么远,不能不说是冒着一定的风险。

如果一个不慎,被阴散人透露出自己的情况,那么,就算他可以强令阴散人杀光包括秦婉如在内的一切知情人,但那也等于他在秦婉如身上积累了六十年的筹码,一朝丧尽。

所以,他通过“幽脉”的连接,几乎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阴散人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准备在变故之时,及时阻止。

“幽脉”是控法者与傀儡保持若联系和制约的关键。实际操作时,千万气机却是被统摄于法诀所生成的规则之内,自有它一番直指本源的玄妙。

比如此刻,当李珣的精神完全投注在阴散人身上时,阴散人体内的每一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感应。

这种奇妙的感应,便像是内视自己的身体那样,巨细靡遗,使人生出掌控一切的感觉。

他现在就可以“看”到,阴散人体内气机的上下往还。

在精微细密的气机牵引下,两股截然相反,又同样强悍无匹的力量,在她体内来去流动,似乎各有分野,但更多时候,彼此之间却发生着复杂的影响与交流。

无数更加精微的气机变化,便是在两股力量的碰撞、交汇中诞生出来,投人到严密紧复的体系中去。

只是这一扫的工夫,李珣便对阴阳宗的法门,有了近乎跳跃性的认识,原因无他,这种感知管道,实在太直观了,让他想不明白都不行!

而在这运转无碍的元气体系之后,还有一个隐藏着的气机源头,那就是阴散人仗之以驻形长存的关键——一个与九幽之地相连的“甬道”。

一滴又一滴九幽地气的精粹,便从这甬道中流淌出来,化入她每一寸肌体,却又不影响她与天地元气的交相往来,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处,令李珣一时间颇有所得。

按照秦婉如的情报,和沿途布下来的诸多侦测机关显示,羽侍一行人此时正飞翔在距地面超过三千丈的高空中,显出一副全力赶路的架式。

浑然不知再过上小半炷香的工夫,他们就要撞入秦婉如为他们精心布置的伏击圈。

高空中白云飘荡,云层中,则是杀机暗藏。

刚刚才得到的新经验在此刻显出效果。

先前通过傀儡进行感应,固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神妙契合,但毕竟也只是感应而已,做不到六识通透,以人之耳目,为我之耳目的直观。

然而这一次,在李珣把握到阴散人全身的气机变化之后,这种事情,便是再简单不过。

他通过阴散人的眼睛观察这世界,却又不干扰阴散人本人。两人的神识在一个玄妙的层次上融合又分离,奇妙极了。

看着水镜中逐渐清晰的人影,脑中则回馈回来阴散人冰雪般冷凝的情绪,这使李珣知道,阴散人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以她的修为,又是以有心算无心,若不成功,才是真正有鬼了。

所以,李珣现在的心态十分轻松,和水镜里那样将死之辈一样轻松。然而在他目光扫过某样事物之际,他猛地跳了起来:“糟糕!”

“停下!”

阴散人与李珣的神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斯反应,口中冷冷叫停。这让周围云层中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阴阳宗修士,立刻情绪一乱。

不过,人的名,树的影。作为阴阳宗的上上代宗主,即使阴散人名义已是宗门叛徒,但余威犹在,不论是哪个人,就算心中不满,也不敢质疑她的命令。

唯一有资格提问,是秦婉如。

她从一边看过来,奇道:“师尊,怎么了?”

“先放他们过去!”阴散人眸光如雪如刀,凌厉而冰寒。她示意秦婉如仔细看:“你看重羽臂弯里,那只妖物……”

“血吻?”

“不错,看来李珣那小子还有些用处,他所提供的情报里,便有关于这个血吻的资料。这妖物本身没什么,不过,有它出现的地方,便可能有另外一个妖物……”

阴散人看着秦婉如专注的眼神,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号。秦婉如立时轻抽了一口凉气?

“魔罗喉?”她轻声反问过去,在得到肯定的确认之后,她的脸色略有些发白。

她是和魔罗喉交过手的,对那个妖怪的恐怖力量,她是最有发言权。

虽说身边还有阴散人这个依仗,但只要魔罗喉出现,这一点优势便可能立时给打消。

到那时,她又凭什么去活擒修为不在她之下的娘亲?

正迟疑间,羽侍一行已经通过了埋伏圈,去得远了。

阴散人微瞑双目,对此竟也视而不见。

秦婉如虽然心焦,却知道机会可一不可再,若无十足把握,便不能轻易动手,否则一旦事败,恐怕百十年内,她便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好机会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她的心态总算又趋于平稳,反过来又安抚那些焦躁的手下。

同时,她也用期待的目光盯着阴散人,想知道她这无所不能的师尊,会怎么破解这一局面。

待羽侍等人踪影全无,阴散人这才睁开眼睛,朱红的唇瓣微微一勾,轻笑道:“既然如此,就请援兵来吧!”

“援兵?”

不知为什么,虽然飞行在一望无遮的高空中,身边又有五名修为深厚的手下,甚至在远缈不测的九地之下,还有足以睥睨当世的“恶狗”随行,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不稳当。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斛珠榭”生变的那夜。

那一次的天翻地覆,使她事隔百年,偶尔想起之时,都在心底深处颤栗。

只是,那“一斛珠榭之夜”毕竟是谋画多年,如雪积高峰,一鼓而下,这才让人印象深刻,可今天却是怎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开始吩咐手下小心些,而纤柔的手指,则轻轻地捏了捏怀中“猫儿”的下巴。

这头异兽仅是“呼噜噜”地应了一声,瞳孔几乎要眯成一条线,还是那么懒散。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一行人行了上万里路,却没有什么变故。别说是那些手下,便是羽侍自己,都有松懈下来。

偏在这时,数里之外,一道人影御气飞过,双方视线交错,都是“咦”了一声。

以通玄界的宽广无边,在天空中高速飞行,还能打上照面的机会确实是少之又少。

视线相交不过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只能给彼此留一个大概的印象,对面那人显然对羽侍的第一感觉极好,本能地点头笑了一下,双方随即交错而过。

在那一瞬间,羽侍也只是看到那修士道装打扮,面目还算英俊。

感觉中,那人气机流转,应该是幽魂噬影宗或者嗜鬼宗一脉,虽然修为不俗,但对他们还没有威胁。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那道士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

羽侍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见到什么人,都想着有没有威胁——除非是厉斗量、罗摩什那个级数的宗师到此,否则来点儿其他的什么人,怕还不够下方的“恶狗”一口吞的,她又担心什么?

笑容尚未散去,怀中的“猫儿”忽地竖起了耳朵,喉咙里虽然还是“呼噜噜”的声响,但那涵义已经截然不同。

羽侍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有人喝道:“前面的人停下!”

声音并不甚高,但传播的轨迹却是极其妖异。好像是他们周围的虚空突然开裂,声音便从裂口中溢出来,四面八面都是合声重音,偏又虚缈不测,极尽变幻之能事。

羽侍等六人神色微变,却当真听话地停了下来,齐齐回头,向后方看去。却是刚刚经过的那个道人面色冷峻,踏空腾云,倏乎便来到他们面前。

这一去一回看似简单,但要知双方都是以瞬息数十里的高速飞行,一个错身,相距便有百里开外,这个道士竟能如此迅速地赶上来,便说明他刚刚御气时犹有余力,一身修为,不可轻忽。

羽侍的几个手下一起拿眼看她,要她为这件事下个定夺。羽侍轻抚着“猫儿”顺滑的毛皮,轻轻点了点头,让他们自去处理。

这几人都是散修盟会四方接引中的精锐,随便挑一个出来,便是在通玄界摸爬滚打了数百上千年的人物,面对这种情况,自然是有分寸的。

当下便由一个同样是道士打扮的人出面招呼道:“这位道兄请了,我等是北极散修盟会四方接引的执事,我等与道兄亲末谋面,不知仓促唤住,有何见教?敝人癸道士,忝为逆水十妖之末,敢问道兄尊讳?”

说话的这癸道人,修为不能说是出类拔萃,但他的兄长甲道人,却是“逆水十妖”之首,散修中极厉害的人物。在散修盟会建立之初,便是六执议之一,位高权重,十分了得。

癸道人搬出散修盟会并逆水十妖的名号,其实便有震慑之意。

只是,那道士好生高傲,白眼一翻,便冷笑道:“要个能主事的说话!”

一句话便将癸道人噎住。

不过,此人心性阴忍,换了常人可能就要怒火上脑,拼死一战的因由,他却还能忍住一会儿,多想那么一层:“此人刚才擦肩而过,看的是羽侍那小娘皮,难道说一眼之下,起了念想,要来劫色了?”

此时再看那道士,见他目光直往羽侍那边瞅,心中更有定论。

他嘿然冷笑,暗骂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招惹玉散人的女人,便是冥火阎罗或是幽离神君在此,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同头看向羽侍,以表尊重。

羽侍脸上秀眉微蹙,看起来越发惹人怜惜,说话也柔声细语,只是话意却没有这么好欺负:“这位道兄好没来由,便是要找主事的,总也先要报个名号上来,才不失礼数。”

那道士嘿嘿冷笑,袍袖一摆,森然道:“对你们这些下流蟊贼,还要什么礼数!散修盟会便了不起了?道爷百鬼,便在这儿等着呢!”

“百鬼道人?”羽侍微吃了一惊,对这个近年来如日中天的邪道后起之秀,她也是早有耳闻。

家中古音、妖凤等人,对这个能与李珣那种阴狠之辈棋逢对手的家伙,都很好奇,只是没机会一见吧。

没想到今日这么凑巧碰上,而且,还被他给安了个蟊贼的罪名!

任羽侍修养再好,此时也有些恼了:“百鬼道人?便是你师父阎夫人,也不敢在我们散修盟会头上乱安罪名。你是……”

百鬼道人“哈”地一声笑,打断了羽侍说话,随即便略一扬下巴,点了点她怀中正转动眼珠的“猫儿”:“那血吻哪里来的?”

羽侍怔了怔,这血吻的来历,她也知道一些。

这是六十年前,古音为了某件事,托辞送林无忧庆生之礼,要魅魔宗、百兽宗悬红缉赏而来的。

传说,最后拿了那悬赏花红的,是朱勾宗最厉害的女杀手,水蝶兰。

对于水蝶兰是从哪裹得来,便谁都不知道了。难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看着羽侍略显游称的目光,百鬼道人更是得势不饶人,他嘿嘿冷笑道:“当年我费尽干辛万苦,才降伏了这只血吻,哪知转眼便被人盗去。哼,今日老天开眼,你们这些蟊贼还敢拿出来炫耀,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方歇,他道袍已微微鼓胀起来,身子周围的虚空,则呈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显出他一身幽冥阴火修为,已是极至精纯,不可小觎。

羽侍眉头皱得更紧,她并不是怕了,这百鬼虽然厉害,但怎么也不能强过他们六人的合力,更别提暗处还隐着个魔罗喉,若真动起手来,还不知究竟是谁“不知死活”。

可是,出于某种缘由,近期内,与阎夫人那边有关的人物,还是要谨慎些好。

有了这想法,她脸上浅浅一笑,纤长的手指轻抚,让有些焦躁的“猫儿”安静下来,这才开口。

“道长有所不知,这只‘猫儿’,是友人转赠而来,其间有多少次转手,谁都不知,道长丢了东西,与我们散修盟会却是没有关联的。而且,此界血吻的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有个两三百只,且外表大都相似,不知道长由何看出,我们家的‘猫儿’,便是你的?”

百鬼又是白眼一翻道:“道爷自有办法分辨!”

虽然只是空口白话,但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羽诗还真不敢肯定他话中的真假。

只是若此事是真,世事便也太巧了些。

而且,便是“猫儿”真是他最先驯养,作为不久后,“那个计划”的最关键一步,羽侍也不可能将它送出去。

所以,她准备先缓住这人,最好是……等等,不好!

羽侍突地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若百鬼所言属实——从百鬼的神情来看,这种可能更大一些。他今日见了这血吻,日后便有可能将事告诉给阎夫人。

以阎夫人的精明算计,“那个计划”恐怕就要凭生变数,这比现在得罪阎夫人,情况还要严重百倍!

这样……

正想得入神,外界的打斗声将她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却见百鬼不知怎地,又和癸道人发生了口角,怒火高燃之下,乾脆就动起手来。

此人不愧是近年来最有名望的后起之秀,一身幽冥阴火的修为,极具变化,只几个照面,便让癸道人手忙脚乱起来。

当下便又有一人自行列中分出来,和癸散人两面夹攻,将百鬼堵住。

这样的距离,许多威势极强的法诀便使不出来,只能肉身搏击,三人杀做一团,真息元气闷爆声声,激烈中更是凶险非常。

羽侍看着这情形,心中那丝犹豫也瞬间抹消。

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手脚乾净,这世上少了一个百鬼道人,也未必能在短期内被发现。

就算发现,也没散修盟会的干系不是?

心中杀机闪现,她手上便微重了一下,怀里“猫儿”喵地一声叫了起来,声音里颇有几分不满。

羽侍笑着低下头去,放缓了手法,轻轻抚弄,同时,又以特殊的方式,和这佣懒的异兽进行交流。

“猫儿”灵动的眼神一转,低吼一声,极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与之同时,它额头上嵌入的红色晶体光芒一闪,一道隐晦的波动直直射下,转眼间便掠过万丈距离,直抵九地之下。

偏在这时,百鬼大叫一声,一掌将癸道人震开,脱出了两人夹击。身形再闪,竟是就此远遁,但是虚空仍回响着他的怒啸声:“你们不要得意得太早,这里离北极还远着呢!”

癸道人等一起回头,看羽侍有什么决定。

羽侍微瞑双目,利用“猫儿”的特殊管道,感觉着“恶狗”已经追了上去,便微笑道:“放他去吧!他若还能再来,我便将血吻送与他,又有何妨?”

癸道人几个长期在她手下办事,对一些隐密也是有所了解,知道她既然如此肯定,便是有把握的,相视一笑后,便收拾心情,再度开始赶路。

不过,羽侍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为“恶狗”的出动而有所减少。

现在想想,这百鬼道人的性情,怎么与传说中差了这么远?这种三言两语不合,便悍然动手的粗人,能与李珣僵持不下这么多年?

刚才那莫名的空落不安,在此刻又一次袭来,她想静下心去,好好考虑一下,可突然的,怀中的“猫儿”喉咙里呜呜作响,且毛发倒竖,奋力挣扎,形态慑人至极。

羽侍吃了一惊,想安抚一下,却被它身上猛然爆发的异力震开。

藉此机会,“猫儿”跳出她怀里,浮在半空,一对猫眼儿死死盯着里许外的虚空。

“有敌!”

羽侍一声令下,五名手下立时提气戒备。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那处虚空荡漾出一片极细微的波纹,一只如白玉般的纤手探出来,似乎是轻挽着一道无形的珠帘,就那么轻轻拨动,一位绝色女冠,便顺势转出身来。

极合身的玄葛道袍在高空朔风中猎猎作响,贴体拂动,现出她近乎完美的身姿体态。

女冠伸出手来,轻拂了下额前几根发丝,又像是挡着高空略有些刺目的阳光,在手放下之际,她眸光闪亮,直透过里许的距离,停在羽侍脸上。

在羽侍惊讶至乎惶恐的神情中,女冠微微一笑,温言道:“重羽,姐姐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