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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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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万法归宗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3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5:15

第一节 得宝

“打劫?”听得此话,箕胖子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旋又觉得反应过激,干咳一声,咧嘴笑道:“这词不好,太伤兄弟感情!师弟你要觉得手头紧,只要给哥哥说一声,咱不带皱眉头的!”

“好啊,二师兄果然仗义!不过,也不用另说了,师兄身上向来不缺宝贝,现在拿出来,也省得大伙麻烦。”李珣晃晃脑袋,才说这一会,眼前的景象便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脸也看不太清了,但对方的生机脉动却越发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饱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过去。截然不同的感觉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间,他看到胖子的脸色有些变化,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他脸上画出了一朵花!

对此,李珣心里一阵烦躁,你娘的听没听我说话?

念头初动,他的拳头已经轰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积的肚皮上,看着胖子哦哦叫着弯下腰去,他心里又是一阵舒畅。

哈哈的大笑声中,李珣左手箍着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速的探到对方怀里。

“既然师兄这么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气了。啧啧,二师兄果然家财丰厚啊。”说话间,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小东西出来。其中大多宝光隐隐,绝非凡物。搭眼一扫,那个墨丝蚶宝,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气,大手挥处,袍袖翻卷,把宝物尽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刚刚的反应,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间。手指尖才触到实物,便听“嗡”的一声响,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机会,肥躯转动,像个大头肥鱼,尾巴一甩,便从李珣臂弯中滴溜溜脱身出来,转脸便叫道:“师弟住手,这是哥哥俺的心头至爱,万万留个面子!”

“惊神钟?”李珣眼睛眯起,眼前血色弥漫,几乎已看不到实物。还多亏之前那一激,让他的脑子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箕胖子肥躯一缩,向后退了几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这钟是俺的宗主信物,万万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觉得不够,回头哥哥再送你几件好玩意儿……”

李珣却没听他说话,而是在一阵沉默之后,突然道:“惊神钟里面是什么东西?”突如其来的一句将箕不错的话音拦腰斩断,这胖子窒了窒,方将肥脸挤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听震音,便知道里面塞了东西。实话对你说吧,这里面是块‘锁心寒铁’的粗胚,有人专门订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没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这个……”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烦躁再压下去,这才开口道:“这是在哪儿?”突然的话题转移把箕不错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当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后报。呃,你问这是哪儿……这是北齐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镜洞天,向东不远则是明心剑宗的驻地。”

“兄弟你干掉的这几个家伙应该是散修没错,说起来,昨日那位,难道就是兄弟你?”挥了挥手,也把箕胖子试探的言语一把挥到九霄云外去,李珣觉得自己的状态仍旧很糟糕,若不是忌惮胖子阴险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泄胸口躁动。

只是……怎么离驻地还这么近?

“对了,听人说,兄弟你和明心剑宗的明玑不太对盘?”胖子特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话。然后,他便生受了一记可剜心刺骨的凶厉眼神。

肥躯一缩,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这秘辛,当日兄弟你大发神威,搅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后他们虽然嘴巴封得紧,却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当时又声势惊人,让人一看便知啊!”你就吹吧!李珣冷笑两声,却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来,他和明玑的“恩怨”又怎么看出来的?胖子必然有别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没心情究根问底就是了。

不过,说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明玑当日可是下过重誓的……箕胖子不知他心里想法,尽在他耳边嗡嗡发声:“兄弟,不是我说,以你的能耐,杀掉驻地里那几人并不算难,然而事后,与明心剑宗则再无转圜余地。这个人恩怨,扩大到整个宗门,可是智者不为啊!”李珣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绪影响,他胸中杀机层层迭荡,已到了另一次喷发的边缘。

箕胖子狠打了个寒颤,举手退了两步,干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会拦你……请,请!”看箕胖子那副怪样,李珣胸中杀气反倒消减了些。他费尽心力地躲出来,又怎么会再杀回去?而且明玑在外转了一天,随时可能回转,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远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横在这里,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生硬。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又把话题移了回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耶?刚刚说了,去送锁心寒铁嘛。”

“送给谁?”

“这个……兄弟你感兴趣?”箕胖子言词闪烁不定,大有开始绕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从地狱升上来的毒火,在血红的唇舌间缭绕不散:“师兄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能让你纡尊降贵,亲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没个好奇之心呢?”

“奉迎个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动,脱口骂道:“老子真要撅屁股上去,包准连点儿灰渣都剩不下!”

“哦,这么厉害,那我也更有兴趣了!”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话再咽回去,但在李珣妖异的眼神下,他已经没了退路,只好干笑着凑上身来,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记,口中不自觉叫了声:“是她……啧,做什么?”他微笑着投过眼神,与箕胖子对上,两人胸口之间响了声闷爆,身形同时后移,但才动了数分,便又硬扯了回来。箕胖子惨叫一声,肥躯努力弯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点儿把上面的肥油都挤出来。两人的真息瞬间冲突了无数次,修为虽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阴毒,却使得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箕胖子挣了几次,没有摆脱,疼得直跳脚:“哎哟兄弟,轻点!”李珣嗯了两声,手上却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脉在高温下扭曲、撕裂、变形,却在行将彻底崩溃之前,停了下来。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脸白,偏还要挤出笑脸,难看极了。

“我知道二师兄有妙手空空的绝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虽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跃跃欲动,随时可以迸发出第二波攻击。口中则道:“二师兄,你不给我个解释?”

“解释?当然,当然,哥哥也是一时昏了头,送出去的宝贝,泼出去的水……”

“咯”地一声脆响,箕胖子的小臂骨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

李珣二度发力,在断骨相挫的微响中,微笑道:“那些宝贝我是收在袖中的,师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间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尝听闻。师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箕不错脸上血色全无,身子更是疼得打颤,依然笑脸迎人:“口误,一时口误。其实,俺是看到兄弟胸口处宝光隐隐,好奇心起,想弄个究竟,仅此而已。”

“宝光?”听到这个词,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为千宝阁主,对诸般宝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测宝光的奇门法术自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不妙!李珣记得之前仓促转换身分,不过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无颜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罢了,偏遇到箕胖子这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的,除却宝物之外,发式、衣装、佩饰等等,无一不是大破绽,只要这厮上了心,哪能瞒得过去?

“杀人灭口!”只一闪念,尚未有所动作,手上感觉突变。胖子软绵绵的手臂忽地暴缩一圈,像条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无形状的水流,从李珣指缝里“挤”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体喷发,却仍然迟了半步。大气中又响起一声空爆,其中夹杂着滋滋的怪音,以李珣为中心,方圆七八尺范围内的树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捻过,倏然化灰,飞散四方。箕胖子怪叫一声,单手做了个动作,黄钟大吕之声,嗡然迸发!

在惊神钟的震荡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晕眩,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身形摆荡,利用惊人的速度,强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它招数之前,解决问题。

“停手啊!”箕胖子嘴里大叫,身形却向后飞退,手上惊神钟的震荡也越发激烈,有如实质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断玉的利刃,且没有任何的缝隙可言。剎那间,数丈范围内的草木应声崩散,几成白地,论声势不比李珣来得逊色。更要命的是……钟声!

荒山寂寂之下,嘹远的钟声无疑是最为刺耳的标志,钟声激荡,万山相和。与之相应的,夜空中至少数十道剑光飞射出来,向这边汇聚。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没有实质的雾气,穿透音波利刃,迫近过去。

然而,一波波的钟声里,箕胖子所处的空间似乎被剧烈的震荡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万分之一的缝隙脱身出去。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就是几十里下去。

在此过程中,血色虹光瞬间波荡数十个来回,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将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丰厚的手臂,脸色也惨白得紧。燃血元息那蒸腾气血、吸蚀元气的阴毒质性,就算只擦到边,也不是好受的。更何况蕴藏其中的凌厉杀意,无数次碰触到他核心处的生机脉动,在玄妙无比的气机勾连下,他至少在鬼门关前走了十个来回。

恐惧催发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沉,也是怒不可遏,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师弟且消消火,那宝贝我不要便是。再说,眼下的麻烦也不在我这边啊!”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钟声鸣响,只要不是聋子,方圆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过这“指示”。只见夜空中诸多剑光稍稍一顿,接着便如扑火流莹,直追过来。

“麻烦来了,我们二人罢手吧!”胖子吼叫着,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听话地停了下来,很快二人便扯开了距离。胖子再退丈许,将距离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来,脸上笑容剎那间收了个干净,继而吼道:“魔头,你还能跑得出这天罗地网去?”声震百里,气势极壮。只是,吼叫的同时,他小腹一阵蠕动,也发出一道极微弱的声波:“大家兄弟一场,从我这儿突出去!”话音方落,四面剑光聚合,还有人在大叫“魔头在这里”、“箕宗主好手段”之类,声音遥遥传至,渐转清晰。正如箕胖子所说,麻烦来了!

只是这境况,不正是那厮一手造就的么?得了便宜再卖乖,这手段也算是厉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将空中的形势尽收眼底,与之同时,他每一寸肌体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腾起雾,消抹实质。现在的李珣,已没有“人”的体征,而像是一个气态的妖灵。随着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应也越发敏锐,他可以感觉到,在四方聚合的剑光之后,还有几个麻烦的家伙正急速接近中,这几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凭借这敏锐的感应,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线路。最后瞥了眼箕不错,确认自己暂时没法子解决这麻烦,低嘿一声,身形倏然前冲。

箕胖子呆了呆,连连怪叫声中,宽大身躯猛地侧翻,同时把惊神钟敲得震天响,真实效用半点也无,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连连催折,倒伏一地。

两人擦肩而过,李珣身形突地上折,速度竟然再度飙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长虹。

高空中剑光已来不及聚合,只有三两道凑得近的,硬着头皮冲上去拦载,却又在稍触锋芒之际,崩散回流。虹光半点儿停顿也无,朝着西北方向,狂飙突进。

李珣谨慎地避过那几个强大的反应,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气,远遁千里,耳边忽地听到一声嗔喝:“孽障,哪里去!”声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红的视野中,蓦地闪现光芒。

这光并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轮洒下,清净如水,却在瞬间将满眼血色荡涤干净。恢复到平常的视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适应,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档,便有人送上当头一棒!

重如山岳的强压直贯下来,李珣来不及思考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身体已自生反应,血雾虹光嗡然涨开,便如同崩散的尘烟,在强绝的压力下,四溢流动,诡异妖魅,令人观之心寒。

“原来如此,血影妖身还能这般用法!”李珣脑中又多了一层体悟,他的精神恍惚迷离中,宛若出入虚实之间,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为去了这层桎梏,《血神子》上诸多窒涩不通之处,便如明珠结串,点点归拢,渐次开解。

他心中喜乐难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异的血雾状态下,笑声只化做“滋滋”的怪响,次第放开,直打入附近诸修士心中去。

先前嗔喝那人闻此“笑声”,以其低沉雄厚的嗓音叹道:“妖魔变化,根抵心窍,遍体滋生,果然是血神妖变之法。孽障,还不回头!”话语犹自回荡,当空山岳重压倏然消散,却有根茎自虚空中出,疏通百节,华实并生,亭亭物华,更有生生元气,弥散四方。由极强而至萎弱,偏能牵动六合,直将虚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个妙法莲华!”只听箕胖子的声音从下方遥遥传来:“无涯和尚不愧是释门龙象,高山仰止啊!”话犹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围的大气也突然燥热起来。虚空中无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莲华法相颤了一颤,有一片花瓣垂落,继而化入虚空。

空隙初现,漫天血雾立化虹光,直透出来,一路上元气交迸,如电光雷霆,轰然有声。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凉气,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诡而惊叹,却不知当事人也在那里叫苦不迭。

听了箕胖子似赞叹又似泄密的言语,李珣才知道刚刚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里法华宗之主,释无涯老和尚。

此时的李珣只觉得,他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此次水镜大会,正道九宗首脑只来了三位,除了厉斗量、天芷之外,便是这老和尚,只是,他怎么来得这般快法?

念头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闪过。李珣此时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接触到这奇特的光线,他心中立时警钟鸣响。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竟然是彻天水镜,好!”李珣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彻天水镜!

这件水镜宗的镇宗之宝,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断五行,明彻天下万物,却很少记得此镜更“实用”的一面。比如现在,也不知这是什么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来,当空扫过,任血影妖身何其神速,亦被洞彻无遗,而且还有滞碍身形的功用,这才被释无涯轻松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变动,他速度不减,心神却分出小半,细细体会镜光带来的影响。

倒是释无涯身为宗主之尊,既与他人合围,一击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给了李珣一个喘息的机会。

藉这一空档,李珣飞遁的方向稍有变化,远远离开释无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转眼便是十余里过去,却见释无涯只是停留原地颂念经文,没有追来。

只是,那彻天水镜之光却如附骨之蛆,一道接着一道,横跨天际,映彻四方。

这光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李珣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六七成。憋闷的感觉越积越多,堵得他胸口发闷,终于激得他厉声长啸,雾化的体态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么阻碍,便如一柄绝世神兵,一往无前,直把虚空剖作两半!

所经之处,元气几乎被袭掠一空,只留下长长的暗红轨迹。如此气势,已无人可挡其锋。前面原本还有三五个人,此时却已散得干干净净,为李珣让出一片坦途。

“好极了!”李珣此时也无恋战之意,只将心神放在背后那几个强人身上,再注意规避彻天水镜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几千里外,想来那些人也追不上来。

心里这样想,他高涨的气势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这冲高回落的当口,眼前忽有人影闪动。紧接着,锋锐的剑气穿透虚空,扑面而来。

论声势、论威压,这波剑气较之释无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从中透出来的、直视生死的通透犀利,却又远在释无涯之上。

这一刻,李珣强烈地感觉到,和释无涯拼斗,最终分出来的只是胜败。而和此人交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生死二字!

“谁……呃,明玑仙师!”对面女修冷眼看来,眸光中寂然无波,可被这眸光一照,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脱身之计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由着冲击的余力直直冲上前去。

眼前闪过冰雪般的剑光,与李珣周身辐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织在一处,宛如平空起了阵飓风,嘶啸声不绝于耳。

在呼呼的风声中,李珣却像是坠入到一个解脱不开的梦里,整个天地似乎都疏离开去。眼中明明映着雪亮的剑光,却虚幻至不可思议——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来自明玑身上的杀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从明玑手中飞出来,在李珣眼中微闪,忽地便涨大开来。

阴影如乌云般扩散,只不过数息工夫,便涨到十丈方圆。阴影边缘扭曲蠕动,像个活物一般。

而随着阴影形状的不断变化,一声隆隆低鸣蓦然从其中迸发出来,初听是雷声、继而又像是海啸声,最后却如同万头凶兽齐声嘶吼,宏壮苍凉,撼人心肺。

响声初起,李珣的感觉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捣了一记,闷闷欲绝,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异,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随着响声的变化,虚空中像是开了条裂隙,绝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种他难以辨明的方式,将他身上某种东西剥离出去,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仅仅一瞬,便被翻涌的燃血元息蒸发个干净!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从迷茫中惊醒过来,燃血元息蓬然外烁,像是凭空燃起了一朵火烧云。

嘶吼声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扩张的阴影乌云也飞快地缩了回去,最终又还原为那一枚小巧的挂饰,飞回到明玑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宝物失效,让明玑脸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战意便将所有的杂念抹消干净,彷佛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剑气狂潮,像是碰到了拦江巨石,蓬然卷动,带着嘶啸的旋流,再度冲击过来。

“吞海灵犀!明玑借它,就是为了对付我吗?”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冲动,他终于又见识到了这荒谬绝伦的世界。没有了阴影的遮蔽,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双方的距离只余下里许。

山崩海啸般的强压突然消逝殆尽,受惯性影响,李珣一时间控制不住,速度激增,向前直撞过去。

百尺之外,明玑身躯微躬,宝剑静静地凝在半空,刚刚的庞然剑啸声瞬间收敛至无,只有一道如丝如缕的剑气缭绕周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这样平静,李珣越能感觉到,被压抑在虚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杀意。

此刻,明玑的精气神尽凝为一点,又以某种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随着他周身元气变动、气脉运转而不停游移,总能寻到一个相对弱势的方位,随时可能迸发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正是明玑所精擅的天心灵犀之术,李珣当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竟有直面此术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见……呃?”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玑脸上的错愕之意,想来他自己亦复如是。

二人身处的虚空忽然扭曲——这种形容也许不太正确,可是李珣确实看到,他眼前的明玑绝无可能地偏移出去,让开了前进的路途。

也在这一刻,锁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灵犀”也脱了钩,突然落空的错力感,让转眼间擦身而过的两人同时胸口发闷,李珣还好些,明玑甚至在低哼一声后,唇边溢出血丝。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又贯入一记熟悉的声音:“笨蛋,赶快走啦!”他立时恍然,也毫不迟疑,再度加力,远遁出去。

与之同时,天空中像是炸开了一团艳丽的烟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

周围的修士当即看花了眼,只有彻天水镜的光芒横扫虚空,所触及的虹光立化虚无。

然而,彻天水镜的光芒笼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脱出,在场诸人均追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见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错再生赞叹:“好一个千幻重嶂,这魔头的手段还真是丰富得很。”话刚说完,箕不错便感觉头顶有异,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释无涯正垂眸看他。

两人目光相对,箕不错龇牙一乐,点点头,肥胖的身影忽地没入了漆黑的丛林中。

李珣远遁出近千里,眼见彻天水镜无法照到此处,方喘了一口长气,飞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头四顾,却见不到人影,无奈之下,只好敲敲一侧的树干。

“喂,还藏什么啊,出来吧!”伴着一声冷哼,水蝶兰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却尽复她本来面目,施施然从另一边的林木间走出来。

李珣借着点儿月光,看见水蝶兰脸上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便奇道:“怎么了?”

“嗯,我觉得……你很烦哪!”砰的一声大响,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着脖子抵在了身后的大树干上,突来的窒息和冲击顶得李珣一时间连惊讶都忘了,挣了下没法脱身,只好抓着她的手腕,皱眉道:“你做什么!”水蝶兰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良久,才“切”了一声,放开手,又低声咒道:“没胆鬼,还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异议吗?我都开始同情阴重华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么使唤的啊!”

“这才几天,我已经被你从千里之外调来两次了,还都这种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烦,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吗?”水蝶兰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虽没有再“加害”李珣,却把旁边的树干踢得梆梆乱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直面强敌的勇气!对了,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包括算计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预先算计,就不知该怎么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正常啊。”李珣实在搞不明白这女人的想法,只好摊手道:“你也看看我对的都是谁吧!像释无涯,还有昨天那位,我确实打不过,正面交手只是送死。喂,你也不想让我死掉吧!”

“我当然不想让你……呸,你要还是这欺软怕硬的心态,早晚也脱不了一死!”水蝶兰顿足骂道。

“明明已经修成了血影妖身,却不会运用,只知道东躲西藏,难道这魔功就是拿来逃命的吗?”

“呃,我只是觉得用来逃命最顺手,好了,不开玩笑,我现在……”一边说话,他一边转身,准备转换装束。

耳边喀嚓声响,李珣肌肉一紧,瞥见侧方一株合抱大树拦腰炸成两截,在隆隆声中倾倒下去,灰尘残叶四处飞散,更惊起鸟兽无数,声势惊人。

李珣讶然回眸,看着水蝶兰出奇认真的面孔,皱眉道:“好像不是跟我开玩笑呢。不过,这是我长久形成的习惯,你也许看不顺眼,可我也没必要改变吧!”

“习惯?我看那是恶习才对。你再有能耐、再会算计,你能算计得了全天下的人?退一万步讲,你可以算计所有人,大搞什么避实击虚,可是,老天爷呢,你算计得了他吗?”

第二节 暴露

李珣一时没听明白,奇道:“什么老天爷……”水蝶兰眸光如尖针一般,刺了过来:“你要记牢了,从来就没有人可以在贼老天的眼中逃滑。”

“如果你没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你避得过世间一切灾祸,却避不过最后那一记九天劫雷!你明白吗?”这一次,李珣听明白了,却又暂时作声不得。

水蝶兰发泄了怒气,再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和他说话。李珣想了半晌,最终只能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换装。

在脱衣服的时候,手指恰碰到了刚从箕胖子手上抢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当然,还有那个墨丝蚶宝。

冰凉滑腻的触感,使李珣想到了秦婉如,略一思索,他干脆把所有的“收获”都拿出来,也不管水蝶兰愿不愿意,扳着她肩膀,一古脑儿塞进她手里。

“这些你拿去玩好了,只有这个,麻烦你用百鬼的身分送到阴阳宗秦婉如手里,知道该怎么说吧。”动作粗野中透着些亲昵,效果倒还不错。水蝶兰挣了一下没有得手,回眸又刺了他一记,才勉强接了过去。

听到李珣的吩咐,她将那大贝壳抛了抛,似是估摸这东西的分量,继而道:“直接往她怀里一扔,转身便走,估计着,她应该是要宝不要人才对。可以吗?”李珣干笑两声,却没出言反对。

经过玄海幽明城一事,秦婉如那边,水蝶兰的存在恐怕已不再是秘密。

李珣心里其实是存了炫耀实力的心思,免得秦婉如得了好处之后,过河拆桥,但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一个关窍。

有了这墨丝蚶宝,羽夫人摆脱古音方面的钳制,应是指日可待。只是,这位深入古音决策核心的女人一旦苏醒,且又无所顾忌,从她口中流出的任何一句话,对古音的谋划都会有绝大的影响。

由此可见,秦婉如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

那么,此刻妖凤堪称近在咫尺——李珣一直怀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若她察觉到羽夫人的近况,又会做何反应?

想到这里,李珣又多加了一句:“如果有闲的话,不妨多注意下妖凤那边……耶?你往哪儿去?”水蝶兰头也不回,摆手道:“对不起,我这重伤号暂时没有和栖霞撕破脸的打算,你自己去伤脑筋吧,回头见!”这么干脆?那之后剃刀峰的事情又怎么说?

李珣看着她的身影消没在密林里,半晌才无奈地摇头。只是,他也没有时间可以挥霍了,三两下就整理完毕,再确认了方向,向着明心剑宗的驻地狂奔。

一边赶路,李珣一边在脑子里罗织理由。这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然而,也许是之前谈话的影响,他对这熟极而流的行为,突然生出了难以遏制的疲惫厌倦——这或许也称得上是逃避吧?

一夜的纷乱在晨曦出现之际,消弭无踪。

与会的诸宗修士或多或少,也都听到了些消息,这给即将召开的盟会又添了一把佐料。

离正式的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水镜洞天之外,已聚集了千人以上的规模,天空、地面、树上、树下,无处不见人影,嗡嗡纷乱的议论声亦不绝于耳,不过话题大多还是集中在水镜偈语、盟会结果,还有妖凤、血魔搅局之上。

一路上听着“血魔”这个新的名号,李珣与三个师兄弟结伴到此。看了这情形,灵喆先吹了声口哨:“来了七八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是通玄诸宗会盟这噱头吸引人呢,还是……”

“玄海幽明城更具效果吧。”李珣忙活了一夜,精神不算太好,不过四人中也只有他才会回答这无聊的问题。

“水镜偈语不用三天,便会哄传天下,会盟结果亦是如此,只有玄海幽明城的消息,早一天知道,便能早一天准备。人人都有侥幸之心,这也不足为怪。”四人走到水镜洞天之前,却见周围林木山岚,统为一体,隐绰中有水光接天,随朝阳蒸腾而上,将洞天内外隔开,分明是启动了禁制阵法。外面这些散修,不是不想进去,而是没有许可,欲进无门吧。

李珣见此情状,心中倒颇有些感触:“这应该就是诸宗修士与散修的差别了。”见四人近前,水镜宗也走出位知客来,将四人接入洞天。

这其中除了灵机之外,李珣等人都是水镜大会的常客,再加上颜水月的关系,知客言语中便有几分亲近随意。

知客见四人都打量禁法,便笑道:“这也是临时准备,盖因近两日外面魔头频出,为安全计。”

“此外,外面这些散修道友,仍是以看热闹的居多,本宗已预备了水镜之术,将偈语及玄海之事的信息投影出去,断不会厚此薄彼。”李珣轻“哦”了声,即使只是一个姿态,水镜宗能做到如此,也很不错了。

三六九等的差别在此界亦是无处不在,就像他们这些三代弟子,能进得去水镜洞天,但诸宗代表的盟会之地,却是没资格进去。

进入水镜洞天,便像是到了一个清波潋滟的水乡。

这里并没有宗门驻地的雄浑大气,外人第一次到此,只会感觉到此处的水道湖泊密集至不可思议,随便找一条小河,顺流而下,便可到洞天的任何一个角落。

不过,水镜洞天的所有水系,仍有一个运转的中枢存在,也就是说,从一条主河道进入另一条主河道,无论如何,都会经过的地点——鉴湖。

而水镜宗的核心,也位于鉴湖之上,当然,这也是其宗门至宝,彻天水镜的存放之地。

李珣诸人在知客的引领下,来到鉴湖东侧某个天然沙洲上落脚。

此地距离最近的修士聚集地,也有十余里的路程,更因为洞天内水气弥漫,掺杂浓厚的元气,有效地隔绝彼此之间的感应。

只要不是故意生事,彼此激发冲突的可能性极小,这也是水镜宗的用心所在。

知客将诸事安排已定,方又笑道:“半个时辰前,贵宗的明惑仙师已到了‘云光岛’,明玑仙子还要更早一些。”

“四师叔已经到了?”伍灵泉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多谢告知,昨晚四师叔一夜未归,却不想已先到了一步。”知客微笑欠身:“昨夜明玑仙子助敝宗擒拿血魔,是仅有的三位曾直面魔头的修士,故而留在宗门内商议事项……诸位道兄且在此等待。再过半个时辰,水镜偈语便会显现,玄海之事的信息,也会随后公布。”

“此后,诸位便可由宗门仙师或自己安排行程,敝宗只是希望在琅琊水镜之天,不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现。哈,其实这些话对诸位道兄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例行公事,仅此而已。”大家会心一笑,当即由此衍发出去几个话题。这知客处事圆滑,口角生风,和他聊天,倒也不显得无聊,时间很快过去大半。

便在李珣与知客探讨洞天之外“水华重幕”封禁之时,眼尖的灵喆忽地叫道:“咦,水月师妹,你往哪儿去?”众人闻声回头,正好看到沙洲外,颜水月踏着湖水,低着头向前走,怎么看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知客很是惊讶地看过去,奇道:“水月师妹,你怎么不在柳汀洲,到这儿来做什么?”颜水月闻言扭过头来,秀丽的面容上却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是谁把我分到柳汀洲的?明明知道……咦?你们……”李珣感觉到,颜水月在看到他的一剎那,神情变化非常明显,又迟疑了一下,才转身登上沙洲,展露笑靥。

“今天太倒霉啦,竟给分到幽魂噬影宗那里去,里面某个人太坏了,好不容易找个理由溜出来。对了,金师兄,不如咱们两个换换?”接下来师兄妹的谈话,李珣没有再听。他满脑子里都是颜水月奇妙的表情,相较于前两日的自然大方,这小妮子的变化实在太大,让他不得不留了些心思。

幽魂噬影宗?

颜水月又发现什么了吗?

等他从沉吟中回神,知客金师兄已经在向大伙儿赔礼,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颜水月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配合她一贯的男装打扮,显得娇俏灵动,又把之前的古怪遮去大半。

颜水月虽比不得金知客的圆滑,但与众人关系良好,又牙尖嘴利,几句话的工夫,沙洲上的气氛便更热烈几分。

只是,李珣此时却很难融入进去,看着颜水月生动多变的表情,他脑子里的某根弦线,绷得越来越紧。

那边灵喆忽地提到了水镜偈语的话题:“水月师妹,听贵宗的意思,今天的水镜偈语早就出来了,只是还未公布,是不是这样?”

“嗯,没错啊。”颜水月笑嘻嘻地回应道。

“如果你们想问我详情,那就免开尊口好了,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消息,触犯宗门戒律。”说着,她的眼神却向李珣这边瞟过来。

李珣扬扬眉毛,用疑问的眼神望回去,小妮子马上扭过头,与灵喆继续谈笑。

此时,一声玉磬清鸣,有如微微荡漾的水波,从鉴湖上抚过,方圆数十里的人声在这剎那均消减下去。

余音不绝,也将静默的范围一层层扩展。

“听到水声了吗?”对着初次与会的灵机,李珣轻声指点:“彻天水镜就在鉴湖之中,对应天星移动,其位置也不停地变化,个中道理和‘星河’差不多。”一边颜水月听到这解释,冲这边眨眨眼,笑着补充道:“不过呢,由于光线的质性,把整个鉴糊都当成彻天水镜也可以,反正水镜偈语会在湖面的任何一个位置出现。”

“当然,通过水气蒸腾,还可以投影在洞天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喏,出来了!”话音方落,众人眼中的水波忽地抹去了一切波纹,真是水平如镜。

与之同时,无数彩线在水波下游动起来,像是神姿各异的鱼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水镜洞天内的元气同时也开始了有序的波动,水面上似乎响起了滚滚殷雷,撼人心魄。

“嘿,这水镜还是那么大的排场……不用紧张,这玩意儿本身没什么用处的。”李珣笑呵呵地拍了拍灵机的肩膀,目光扫动,想找出水镜偈语出现的方位。可是无意间,他恰好捕捉到颜水月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目光勾着某处位置。

见到颜水月如此举动,李珣心中微动,依稀间感觉到,沙洲上的元气波动稍有些不协调。

小妮子搞什么鬼?

正思虑中,身边灵机哇地叫出声来,扳着他的肩膀叫道:“看哪,水镜偈语……从水面下透出来了!”李珣哦了一声,目光不离颜水月,顺口道:“古篆文你懂吗?重要是颜色啊!”说话间,他已经看出来,颜水月目光注视的,正是沙洲临水处。

那里水气聚集,隐约间有光芒闪动,分明是一面凝结的水镜。稍稍换个角度,水镜中人影绰绰,依稀可辨。

此时,灵机睁大眼睛,吃力地辩认道:“千山……暮雪倾东海,初日潮头……又上来?”声音入耳,李珣怔了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他仰起头,看着那两行随水气飘流而上的血红篆文,确认文字无误后,第一反应就是再看向颜水月,恨不能用目光一下将她剖开,以分辨其中的奇诡玄妙。

就在同时,颜水月也扭过脸来,正迎上李珣凌厉的眼神。

两人目光相对,小妮子明显瑟缩了一下,也因此被李珣察觉到她另一番动作。

李珣忽地侧过脸,在这个角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镜中的人影,入目的景像让他抿起了唇角,而沙洲边的水镜也实时崩散开去。

纵然只有一瞬,李珣仍然可以确认,水镜里那个表情一如往昔,只是稍带着惊讶的修士,正是“百鬼”。

诚然,那神情在此刻是最寻常不过,然而,对于真正的当事人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表现。

李珣再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脑中似乎有个天雷炸响,脑浆涌动,嗡嗡的杂音更响成一片。

他微仰起头,闭了闭眼,藉此压住从心底深处涨起来的慌乱失措,等再睁开眼时,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这就是预设的局啊!

心神恍惚间,不知时光之流逝,但从旁边人们的反应来看,那只是短短一瞬。

李珣握紧拳头,听着骨节发出连串的脆响,接着又伸展开来。就在这一紧一放之间,他心中已做出了决定。

踏前一步,李珣迎着颜水月恍惚的眼神,露齿一笑,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有话对我说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代表着他心底某处堤防的崩溃开始。

李珣也分不清此时的心情究竟是轻松又或是虚脱,可他的表情却维持得无懈可击。

在这样的表情下,颜水月明显畏惧了,她身形晃了晃,晶亮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层水雾,她又后退半步,目光瞥向两侧。

那里,灵机等人仍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接下来,玄海幽明城的信息。

小妮子努力保持着神情的自然,同样以低弱的声音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只是好奇……”她的声腔不可抑止地颤抖着,就在刚才,此界近百年来,最惊人的隐秘,就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

就算颜水月再大而化之,也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隐秘的核心之人,就这么站在她眼前,她所熟悉的亲切笑容,也在迷雾中模糊起来。

在这一刻,她真的想哭。

也在此时,小妮子终于发挥了她倔强的一面,强按着奔涌上来的情绪,在几个吐息间,抚平了颤抖的声腔,轻声道:“灵竹师兄,我能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颜水月的态度让李珣知道,她及她身后的水镜宗,似乎还没有要撕破脸的打算。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过脸对伍灵泉招呼了一声:“伍师兄,水月师妹有事让我去帮一下,你们帮我看着些。”伍灵泉明显没有从水镜偈语的影响中回过神来,怔了下才移过目光,在颜水月脸上扫过。

小妮子惊险万分地保住了笑脸,伍灵泉虽然奇怪,却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是水月师妹找你,那便去吧。对了,此时洞天内情势复杂,师弟你还要小心才好。”李珣点点头,再同灵机、灵喆打了招呼,这才施施然迈步,走到颜水月身前,对她眨眨眼:“好了,我们走吧!”言语神情轻松随意,可颜水月分明听到了尾音勾连着一声郁郁殷雷。再看李珣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正有一丝血色游移流动,渐渐扩散开来。她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垂头引着李珣走出沙洲。

在密如蛛网的水道上前行,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愿。眼看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珣终于还是率先开启话端:

“真怪,我记得前几天一切都还好好的……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你还是百鬼的时候。”

“因为‘血瞳厉魄’的缘故?”

“嗯。”

“可前几天……”

“我看你和百鬼同时出现,哪会再多心!”

“那今天呢?事情就巧合到安排你去幽魂噬影宗那边,发现百鬼没有‘血瞳厉魄’,再回来揭穿我的地步?”

“……是又怎样?”颜水月应了几声后,终于还是受不了旁边愈来愈强的高压,情绪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摆狗屁架子好不好?我知道你烦、你生气,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和你为难,谁知道……谁知道你自己往上面撞啊!”在相对寂静的此刻,颜水月激烈尖锐的声音传得很远,不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李珣眼睛一眯,身形突然欺前,在颜水月唔唔的挣扎声中,捂着她的口鼻,闪入另一条河道,待确认四周无人,才低声道:

“既然知道这事见不得光,那暂时就为我想想吧。”颜水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积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气苦,偏又发泄不得,只能跺脚道:

“你好威风,好神气啊,既然做了,还怕人说怎地?再说了,各个知客的任务都是宗主亲自吩咐的,你怪我,我怪谁去?”她这段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心中情结却是暴露无疑。

李珣静静地看着,心中若无波动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在这性命交关的事情上,若真将把柄操之人手,仅寄望于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无异于太阿倒持,自寻死路。

故而,他仍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轻声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保有这个秘密,你或你的宗门,就一定会守口如瓶,现在我问一下,你,做到了吗?”颜水月跳起来叫道:“当然做到了,你那点儿破事,我怎么会去对别人说。”

“这件事呢?”

“当然也……”话说了半截,她忽然定住,末了,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嗯?”

“宗主的安排,我也弄不懂,就像是你说的,事情来得太巧……哎呀,怎么搞成这样,一团糟!”看她猛挠头的痛苦模样,李珣差不多已经弄明白了小妮子的想法。出于某种心态或考虑,他不愿意逼得过紧,而是将话题引到最现实的层面上来:“不管你们宗主知不知道,当日你对我的承诺还有效吗?”这一回,颜水月却没有实时回应。

她咬着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直看得李珣皱紧眉头,方咬牙道:“你就这么着紧这狗屁身分?你明明已是天之骄子,前程远大,又有那些好同门,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弄一个,不,是两个、甚至更多的见不得人的身分?有必要吗?”李珣瞥她一眼,语调没有丝毫变化:“……或者,这个承诺需要贵宗所有人来完成?”

“混蛋!”颜水月忘了脚下就是流动的河水,一脚跺下,水花四溅,而蓦然拔高的尖音,也引起了周围的些许骚动。

也极凑巧的,此时鉴湖上空忽地投射出一个人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隐隐绰绰的雾气中,放大了百倍,高悬在空中,方圆数十里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珣瞥去一眼,倒有些小小的惊讶,这人影正是颜水月的师尊,与他也有数面之缘的玉岚道人。

理所当然的,这偌大的人影引起了更为巨大的骚动,颜水月搅起的那点儿风波,立刻就淹没在这如潮的人声中,掀不起半点儿浪花。

然而,李珣的眸光仍然变得冰冷生硬,附近水雾似乎也被寒意冻结。停止了流动。

这一刻,颜水月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杀意!

同样是威胁,但“灵竹”和“百鬼”毕竟还是不同的。

至少在百鬼面前,颜水月的心底,没有翻上来这无穷无尽的委屈。全凭着天生的倔强,她才硬把眼中的雾气消了下去,可气苦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天空中那巨大的“玉岚道人”缓声开口,没有半点儿废话,便直奔主题:“贫道两月之前,受罗摩什宗主之邀,先去东南林海,再至南海,推演玄海幽明城之事……”李珣只听了这么一句,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颜水月身上,可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眼见着沉默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迷蒙水气中,忽听得一人朗朗颂念:“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或有镜于天地者,可知何物耶?”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缥缈如丝,却清楚地钻入耳朵,字字清晰。

李珣眉头打结,再瞥了下颜水月,见她神情惊怔,不似作伪,心中便有了计较。稍停了下,他冷声回应:“水镜宗的人物,便只剩下故弄玄虚的本事了吗?”

“玄虚或有,却非‘故弄’,正所谓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是也。灵竹小友若能明了此节,对我水镜宗,便可算是深知其中三味了。”随着话音,水雾中人影已现。

李珣皱着眉头看向来人,见其宽袍博带,一身颇华丽的学究打扮,可面目平凡,毫无可资辨识的特点。

他明明对这人有些印象,却还是要通过对方腰带上悬挂的小巧玲珑的錾花铜镜,才敢确认出他的身分。

“竟然是水镜先生?”李珣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

“我还以为,先生主持诸宗会盟之事,会比来揭穿我这小辈,来得重要多了。”此时颜水月终于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抹了把脸,躬身行礼。

水镜先生冲她点点头,才向李珣道:“会盟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此时,不过是正道九宗、西联及其余宗门在打嘴仗罢了,敝宗掺在里面,实在毫无用处。”这位水镜宗之主的语音,远远听着,还有几分出尘仙气,可离得近,便觉得声音亦如他的脸面一般,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让人记住的特性。

事实上,这也是水镜宗传承的特点。

水镜宗历代宗主,无论接任之前名号如何,一旦接任宗主,便都会变为“水镜先生”,长而久之,“水镜先生”这一称呼,也就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人们只需知道“此人便是水镜先生”,而不需明白“水镜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当李珣面对这“象征符号”时,便很难针对其性情,对症下药。

反倒是水镜先生有备而来,一语便抢了先手:“灵竹小友莫怪水月,我愿以宗门声誉起誓,她确实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小友的秘密。不过那‘巧合’小友也没想错,天下没有那般巧合,水月之所以前去柳汀洲,确是我有意安排。”李珣勾勾嘴角,对水镜先生似乎前后矛盾的言语起了兴趣,他微偏过头,仔细聆听。

水镜先生见他起了兴致,方继续道:“灵竹小友堪称天纵之才,修为精进之速,恐怕只有当年钟隐可堪比拟,举一反三当是等闲事耳。”

“如此,小友便应了解,所谓‘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无非就是以一恒定之法,梳理脉络,统筹散乱之表象,溯流归源而已。可是,在‘归源’之前,小友可是非要知道‘源’为何物?”

“这倒不必……”

“是了,我差遣水月,便如人溯流而上,水月为‘舟’、百鬼为‘流’,未及其源,安知‘源’为何物?”

李珣眨眨眼,道:“倒有些道理,只是,先生如何确认‘舟’、‘流’的资质呢?”

水镜先生毫不迟疑,实时响应道:“小友与其问我,倒不如扪心自问,这段时日与他日相比,是否行藏大异?”李珣哑然失笑,吐气道:“好利口!先生能对我这后生小辈多费口舌,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我以为,与其浪费口水,先生不如叫上一声,呼朋唤友,还来得痛快些!”

水镜先生平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小友说笑了,敝宗既名水镜,为的便是观照天地,不染微尘。若有丝毫功利得失之心、正邪毁誉之意,必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谈何观照?”如此言语,倒颇为疏淡出尘,也再一次明确了水镜宗的态度。只是,他的潜台词也不外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类。

李珣心里雪亮,嘴上仍不饶人:“贵宗超然物外的态度,小子钦佩。只可惜,无论以何为镜,归根结底都是给人看的,‘照给人看’和‘说给人听’也没啥区别。”

水镜先生的响应熟极而流:“小友此言差以,此‘人’非‘彼’,而是自身。一人眼中一天地,若将我眼中之天地,投影与他人,谬误自生,为智者不取。”

李珣这回真没忍住,一口笑喷出来,他指着脚下的鉴湖水,摇头道:“若如先生所言,大伙儿何必再来开什么水镜大会,也不必再来寻贵宗求签问卜,各奔前程便是。”

“或者先生言下之意是说,这几万年来,贵宗是拿此界修士的前程命算玩耍?”

听闻此语,颜水月已是一脸不忿,水镜先生却回之以苦笑:“小友岂不闻怀璧其罪?敝宗虽有‘彻天水镜’这仙家至宝、也有推演天机的妙术,本身却无回护之力,若不拿出来共享于世,恐怕立遭灭门大祸。”

“不怕小友见笑——这水镜天机,世代以来,被人拿来耍弄的还少么?对此,小友也应该有所感悟才是!”这话中分明有些“他指”之意,李珣闻言,眼神冷凝,死盯着这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想从中挖出更多的信息。

只是,水镜先生似也觉得在这个话题上说得太多,再度微笑之后,将话语导回正题,并做结语。

“今日我与小友相见,为的便是澄清误会——虽然我本人对小友行事不甚赞同,却也不会在其中搅风搅雨,只愿小友能秉持天心,不求为天下计,仅以存身之道行事,使吾等得以心安。”他合手一礼,端正谦恭,看不出半分虚饰。便连旁边的颜水月也学他,躬身行礼,较之先前,神态平静许多。

李珣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可算得无礼之至。

水镜先生也不计较,轻出一口气,牵了颜水月的手,转身便要离去。

走了两步,他忽又回过头来,和声道:“小友并无分身之术,如今身兼三位,纵能得到三重的好处,也必须承担三重的压力,其间好坏,我不敢妄言,只是先人有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当知有无相生,方为‘恒法’。”

“小友仅见其‘有’,未见其‘无’,是否便是见其表而未见其里、仅见其效用,而忘记了‘效用’的根源呢?”言罢,他略一点头,这才真的去了。

李珣不发一言,静静看着二人消失在迷蒙的水雾中,忽地冷诮一笑:“冠冕堂皇!什么不计功利毁誉,为的还不就是全身自保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第三节 阴阳

雾气中噗哧一声笑,旋又全无声息。

李珣却也不惊讶,事实上,在交谈过程中,双方对雾中人都有所感应。尤其是那渊深难测的杀意,随着雾气的涌动,忽闪忽灭,不知给了水镜先生多大的压力。

这位一宗之主,能对李珣如此客气,除李珣自己的能耐外,这雾中人也居功不小。

玉岚道人的讲演已到了尾声,李珣也寻到了来时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踱去。

不管他在水镜先生面前表现得多么从容,平生最大隐秘的暴露,带来的冲击和压力,足以击垮一切屏障。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瞬间的崩溃,而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不管水镜先生表现得多么低姿态,最后占据主动的,都是这个外表超然,实则圆滑世故的家伙。

“啧,水镜先生……连杀人灭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谁说的?如果你有胆,半刻钟的时间内,我提着他们两人的脑袋来见你!当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李珣翻了个白眼:“与其现在天崩地裂,还不如让他用软刀子割我几下,至少有个缓冲的时间……你也不用急,我想,我很快就要下决定了。”话音未落,雾气内外,二人同时生出感应。

人声倏止,李珣扭过脸去,在数十尺外,如纱的雾气中,一点红光渐渐清晰,最终化为幽幽倩影,现在李珣眼前。周围的空气温度上升些许,与水气合在一处,轻轻封住他的口鼻。

如果对方愿意,这湿热的空气,随时会化做火热的岩浆,把其中的人烤成焦炭。

李珣停下身子,皱眉道:“栖霞元君?”话音方落,方圆数丈的水气一扫而空,妖凤优雅的身姿显现眼前,神情倒是出奇的平静恬淡。

李珣这才想起,妖凤前日已光明正大地入住水镜洞天,眼下碰上,倒不是不可接受。

两人目光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不出什么亲善之意,反倒有些仓促中的尴尬。看起来,双方只是偶然相遇,李珣松一口气之余,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疼。

妖凤看起来也有些烦闷,微蹙秀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娘亲,猜猜我刚才看见了谁?”突起的少女清音将已僵滞的气氛打破,两人同时扭脸看去,只见林无忧笑嘻嘻地踩着水面,飞跑过来。

林无忧身上,粉红色的绣纹小褂配上同色纱裤,外连裙袂,清爽可爱到一塌糊涂,像是在水气湿重的湖面上,射下了一缕阳光。

妖凤雍容的面容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宠溺之情,微笑伸出手,化去冲力,将少女半揽在怀中:“乖囡,你看到谁了?”

“就是水镜那个老滑头啊!看到他刚从南边走开的……珣师弟,是你?好巧啊!”李珣眉头跳了跳,还了一个笑脸:“无忧师姐好,真是好巧!”

“南边……”妖凤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突然变得如霜刃般锋利,在李珣身上扫过。

李珣本能地绷紧身子,耳边则传来妖凤冷森森的问话:“你刚刚见过水镜?”李珣知道她是从方向上判断出来,事实俱在,他也不砌词推诿,坦然承认:“碰巧说了会儿话吧。”

“碰巧?”妖凤明眸中利芒有如针刺,令李珣脸上一热:“若在其它地方,也就罢了,可在这琅琊水镜之天,何曾听到过‘碰巧’二字?”李珣稍稍稳定心绪,却也愕然于妖凤与水镜的“异口同声”。好笑之余,耸肩道:“这个,还有什么说法吗?”妖凤淡淡道:“也没什么,水镜宗号称通天晓地,行事无不合乎天机。几万年下来,别的没有,圆滑趋避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作为一宗之主,水镜行事,若没有个瞻前顾后,才是奇怪。”她并不愿在这话题上停留,稍顿又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水镜宗那些相面卜卦的法子,难测得紧。你的本事大多还是在明心剑宗上,脱离这根基,古音未必看得上你!你可明白了?”这算是关心吗?

对妖凤不合常理的态度,一时间令李珣难以理解,所以并没有及时做出响应。

反过来说,妖凤本人似乎也有些困惑,眉头从一开始便没有舒展过,只是用手无意识地轻抚女儿的发髻。

林无忧在此刻表现得真是乖巧,也不说话,明眸闪亮,在两人身上来回巡逡。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半空中,玉岚道人的影像正渐渐淡去,关于玄海幽明城的信息,已通过这种形式,完全发散出去。

只是从头到尾,李珣没在上面留过哪怕一点儿心思。

不过,没有玉岚道人的遮掩,在一起的三人便相当碍眼了。

妖凤眸光一扫,唇边略显冷诮:“罢了,这是你的事情,我也懒得管……我且问你,你可知道阴阳宗在湖上的位置?”

“阴阳宗?”李珣心头剧震,还未来得及说话,妖凤却神情一动,似是接收了什么讯息,也不打招呼,搂紧林无忧,身形倏然消逝。不过,李珣较以前灵敏数倍的感知,仍捕捉到了她移动的轨迹。

事实上,正如妖凤本身的性情般,她的飞行移位不但有速度,亦有飞翼垂流的堂皇大气。空气被强烈风压挤迫的呻吟,便是感应其方位的最佳指针。

只是,感应是一回事,捕捉是另一回事,而捕捉之后,如何应付,才是最考验人之处。

相比之下,另一位则整个地倒了过来。

“嗨,和你师娘倒真是恋奸情热啊。”水蝶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和李珣只有不到七尺的距离。

李珣只觉得脑后头皮发麻,也不知是被妖女的神出鬼没吓的,还是被毒舌激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笑道:“刚才多谢了,也只有你才镇得住水镜那老滑头。”

“去!”水蝶兰极不屑地哼了声,目光又转向妖凤消失的方向。此时她明明是“百鬼”的容貌,偏露出一个极促狭的笑脸:

“想知道栖霞去做什么了吗?”

“你知道?”

“当然,昨晚上就知道了。”说着,她身形又隐入连绵的水雾中,只是悄悄激发了体内的“同心结”,来指引方向。

李珣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才奔出十几里路,鉴湖上忽地起了一阵骚乱,接着便是滚滚的元气乱流从远方直压过来,似是从水镜洞天之外,一路传导至鉴湖范围。

李珣皱眉细品这乱流中挟带的信息,尚未分辨出个究竟,已有人扬声大叫道:“厉斗量与妖凤死战,北盟南下了!”这尖利的嗓音直上高空,一下子不知传出多远,立时又在鉴湖上搅起一阵风浪。

湖上各宗修士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三四百人左右,却都是各宗的精锐,被刚刚那言语刺激,几乎是同时提气反应,彼此气机交错,互相影响,当即把鉴湖周围的元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漫天水雾也冲散大半。

在这混乱的局面下,便显出水镜宗知客的圆滑来。

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少之又少的时间里,将各宗修士收拢住,又顺应时势,将心痒难熬的修士们引出。而且其退出的路线各不相同,将各宗之间可能出现的磨擦降到了最低限度。

在这种情况下,单枪匹马的李珣便很是碍眼了,一路上,他至少与五个宗门的修士擦肩而过。他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只是潜心锁定了蛊虫的反应,一路狂奔下去。

眼见已要飞出水镜洞天,周边“水华重幕”的封禁忽地荡漾起一圈水纹状的震波。李珣猛然抬头,恰看到半空中青芒红影交错而过,在虚空中拉出一线黯淡的彩光。

紧接着,细长的彩线膨胀开来,刺眼的光芒洒落,将“水华重幕”击出一圈又一圈波纹。力量导入大地,方圆百里,都在隆隆回响。

“镇海八法最重气魄,栖霞又是一贯的堂皇大气,他们两人打起来,才是真正好看。嘿,姓厉的总爱多管闲事,却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承他的情!”水蝶兰明明就在附近,偏能借助淡薄的水气及周围沙洲草木的阴影,将身形藏匿无踪,经过的那么多高手,竟然没有一人查觉。这种手段比李珣半调子的噬影大法可要强出不知多少倍。

只是,李珣怎么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呢?

疑惑中,李珣冲出了水镜洞天,外间扑面的凉风吹干了周身的湿气,令他头脑一清。

再抬眼看时,便发现在高空激荡的乱流之下,还有两拨人马酣战正紧,虽气势不及,热闹之处,却犹有过之。

“那个是……宗主云辇,秦婉如?”李珣忽然明白症结在哪儿了。

他身形猛然侧移,转到侧方山林深处,寻了个隐蔽地点,才低声道:“昨晚上,你把‘墨丝蚶宝’送出去了?”身边人影不见,偏有声音从虚空中透出来:“那是当然。不过,你那个便宜师姐好心急啊,走漏了风声,也算活该!”李珣应了声,脑子里却想到妖凤亲身参与这水镜大会的怪异之处。现在看起来,她纡尊降贵地驾临此处,除水镜大会及剃刀峰之事外,还要再加上羽夫人……刚刚,她不就直接问了阴阳宗的所在么?

应该就是这样了,在有心人眼里,羽夫人的所在是瞒不过的。

秦婉如行险将羽夫人带在身边,固然争取到了时间,却也使得自己再没有缓冲的余地。在妖凤雷霆一击之下,能撑到此刻,已算是幸运了。

思至此处,李珣正要回头,却听见水蝶兰哼声道:“预先声明,不要想着让我掺和进去。本人伤势未愈,可不想去送死!”被水蝶兰一语道破心思,李珣也不显尴尬,只是耸耸肩,却没放弃这个心思。

越是与古音她们打交道,李珣越能体会到羽夫人的重要。特别是羽夫人掌握的诸多信息,对他来说,拥有无以伦比的价值,堪称是与古音等人角力的胜负手。

“扭转不利局面,这是一条……唯一的一条快捷方式哪!”心中执念未绝,阴阳宗所处的空域下,便是一声直追高空激战之声势的大震。

先前围攻宗主云辇的十余名修士在震荡中同时后移,窥了这么个空隙,云辇周围如莲花般的垂流云气,片片伸展,旋又飒然外烁,观其“莲瓣”的移位,分明就是一个极高明的封禁阵法。

李珣点头道:“哦,禁法本身倒没什么,可若有云辇上诸修士以‘极变阴阳法’操控,声势便截然不同。攻敌不足,自保有余,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只是……”

“青鸾都藏了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动静?”

“嗯?是青鸾吗?”

“当然,旁人我还发现不了,可她那个洁癖的性子,若能藏得严实,才叫怪事。”这回轮到李珣惊讶了。他看得出妖凤一方仍有所保留,却想不到对方保留的余地是这么大!

是对诸宗会盟还是有所顾忌吗?

李珣看不出来,有若一盘散沙的各大宗门,如何还有结合起来的可能。倒是厉斗量这么热心地帮忙,除了其本身个性之外,未免没有示恩于人又或彰显“北盟”强压以成事的考虑。

只是,阴阳宗相对于北盟,实力太弱,现在又没有阴散人撑腰,若还是坚持自保全身的策略,这回返宗门的路上,恐怕就是他们的坟地了。

青鸾到这时候还不出来,莫不是在担心阴散人的缘故?想想也是,妖凤她们可不知道阴散人的现状。

在她们眼中,阴散人向来“神出鬼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出来。留个青鸾,也算是有所准备……“只是若事态持续下去,就算厉斗量挡住妖凤,阴阳宗也很难脱身,时间一长,傻子也知道阴散人不在附近,那时候,阴阳宗可就危险了。嗯,此时若有个可以打破常态的人出现……”

“是你宗门那位吧!”

“啊?”二人的对话被横过天际的剑光切断,随之而来的清亮剑吟,在闷雷阵阵的天空中,显得分外悦耳。

然而,当李珣看到剑光环绕中那位修士的身影时,却一点儿赏心悦目的心思也生不出来。

“明玑?”李珣绝不曾想到,第一个有胆出来解套的人,竟然是明玑。

在这里,比明玑辈分高、权位重、影响大的前辈高人起码有五位以上,何曾轮到明玑出头?

可在这种时候,再想什么都没用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明玑身剑合一,从侧下方强突而上,围攻阴阳宗的北盟修士也分出两人,半空截击。嘶啸的剑气剎那间将三人的身影卷了进去。

看着天空中飞动的电光,李珣霍然直立,旁边水蝶兰被他吓了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谁知道……不过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才不会错!”尾音有如纤细的纲丝,绷然断绝。而李珣已经御剑直上,扑向天空中的战团。

也就在他飞腾约百尺之际,水镜洞天之前,又有四道剑光先后飞起,直追上来。

李珣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后面四人必定是明惑、灵机等同门无疑,而能比同门早上半步,便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些杂念只在脑中一闪,便飞得无影无踪,他手中“苦竹”轻振,周身气脉随之共鸣,御剑速度再增,颇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然而,也正如他所料,在他距战圈将接未接之际,水镜洞天周围暴起数道惊人的气息,同时有人大喝道:“诸位停手!”没有人是傻子,几乎是话音初起,交战双方便猛然撤身,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就算是高空中打得惊天动地的两位,也说停便停,止息了虚空中肆虐的风暴。

李珣没管说话的那人是谁,利用双方停战的空档,他缓缓飞到明玑身边。明玑也回眸看来,两人目光接触,都未说话,只一笑而已。

而此时,明惑领着三位弟子,也跟了上来。明玑稍做示意,这波人马便渐渐向阴阳宗那边靠近,中间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眼见着便要靠近宗主云辇,只是周围那些“莲瓣”余势不消,看起来并没有开门迎客的打算。

如果真是如此,明心剑宗可就尴尬得很了。

便在此时,明玑向李珣眨眨眼,持剑的小指微微向阴阳宗云辇那边勾了一下。

李珣稍怔即明,当即扬声道:“甲子前,在北极蒙秦宗主救难于生死之间,在下虽不才,今日愿以生死报之!”声音激荡,遍传数十里,天上地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这边说得冠冕堂皇,明玑也在一旁敲边鼓:“秦宗主对我宗弟子有恩,我宗自然没有旁观的道理!”若说灵竹的分量还有些不足,那么明玑此话出口,就连做为当事人的李珣都分不清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更别提那些瞧热闹的旁观者。

宗主云辇中稍稍静默片刻,终于有了响应。开口的正是秦婉如:“善因善果,本座身受了。”

“明玑仙子,多年不见,一身侠骨,犹胜往昔,这位,便是明心灵竹吧,当年不夜城一别,却不想道友鹏程万里,令人刮目相看。”听了这柔和婉转的声音,李珣暗吁出一口气,这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明玑看似莽撞的行为,却在情义上捆住了阴阳宗。

不但解了眼下的套子,还重新给了阴阳宗转变立场的空间。

如果秦婉如不是真的傻了,至少在近期内,她应该会选择和正道九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最终受益的,仍是正道九宗。

“真是一石数鸟的好手段!”李珣暗赞一声,却又见到水镜洞天外,一个人影浮空而起,大袖飘飘,腰缀铜镜,正是水镜先生。

他的修为比之妖凤、厉斗量自然远远不如,不过身为地主,开口调停,却是天经地义。

“厉宗主、秦宗主,还有栖霞元君,诸位都是水镜宗的客人,若在此有任何损伤,都非敝宗愿意见到。水镜不才,愿居中调停,请大家暂止干戈,如何?”听着水镜嘴里“在此”、“暂止”等等言语,李珣忍不住想笑,只是,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高空中一道目光射来,打在李珣身上,竟让他全身为之一热。这显然来自于妖凤。而几乎就在同时,身后宗主云辇中,也有目光投射过来,同样定在了他的身上。

受此刺激,李珣忽地想起,对他而言,在场诸人的关系,真是乱得无以复加,只是想想便觉得头疼。抽空看了眼不远处的灵机,这个修为最弱的兄弟,固然明显有些怯场,可因单纯而显现在脸上的神情变化,却让他不由得好生羡慕。

双方的目光几乎在同时移开,紧接着,秦婉如已抢先在云辇中发话:“多谢水镜先生好意,只是本座誓与掳母至仇不共戴天,此间再没什么余地可讲!”除了李珣这种深知其中关窍的人物,在场修士都是满头雾水。

只可惜,不管是秦婉如还是妖凤,都没有闲心解释。

这边话音方落,高空中妖凤便冷讥道:“古家追捕逃奴,是情理中事,我这边也不用水镜你费心了。”听她自称是“古家”人,非但李珣,就连明玑、明惑等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这种事情约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凭的就是一点感觉,而妖凤此言,就等于是在上面涂了层怪怪的佐料,呛不死人,却让人很难有个好心情。

不过,受此干扰的,也仅仅是少数几人而已,像厉斗量就完全不受影响,他哈哈大笑道:“元君何以欺我耶?古志玄与阴重华的陈年旧事,我也知道一些,其中纠结暂且不论,只看其中的辈分……说句对秦宗主不敬的话,这事情便是元君要管,也要去找阴重华才好,中间隔着辈分,也不好僭越不是?”也许是李珣的错觉,他隐约感觉到,当厉斗量扯出“辈分”这张虎皮时,上下四方的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变。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而接下来,妖凤的笑语便将这份异感击得粉碎:“奇谈怪论!我区区妖魔,听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抓个逃奴,哪来得这么多讲究?”话音方落,远方便有一人冷冷回应:“你有没有讲究无所谓,只要记得我们的讲究便成了。”能在妖凤眼前如此说话的,天芷上人当然算一个。

随着这针锋相对的言语出口,李珣便看到,久违的天芷升上半空。数月“不见”,她一身银灰长袍,风姿如昔,眉目间决绝寒意却越发明显。看起来,若是一言不合,她绝不介意和厉斗量合攻上去。

天芷一出,几乎可以代表正道九宗已打定了相助的主意,而其间又有明玑、李珣代为转圜,不惧阴阳宗反复,势头可说是彻底扭转过来。

妖凤双眼眸光如霜似雪,在天芷面上迅快一绕,随即又转而看向宗主云辇这边。

也许是错觉,李珣倒觉得她的眼神在自己脸上停留得长些。

旋即听她冷笑道:“羽侍可醒了?”这一句话将刚刚营造出来的杀气尽数卸开,众人发怔之时,唯有秦婉如及时回应:“家慈蒙元君照顾,尚沉睡未醒。”此话客气极了,却也阴狠极了,分明点出秦婉如与古家,确实是仇怨不共戴天。

妖凤却只当清风过耳,淡淡道:“还未醒吗?那倒真是可惜了。我向来知道,羽侍心中最慈,却不知可还能应在她女儿身上么?”说了这些若有所指,兼且晦涩难明的话后,她稍稍一顿,又轻叹口气:“都是女儿,怎么差得这么多?无忧,我们走了!”

“娘亲啊,哪有在这么多人眼前说自家女儿坏话的?”随着少女不依的娇侬软语,粉红色的身影乘着风,从高空中直落下来。眼尖如李珣者,还能看到她背后刚刚收拢进去的金属飞翼。小姑娘视周围数千修士如无物,一头钻进妖凤怀里,大撒其娇。

妖凤脸上神情虽仍是冷冷淡淡,但眼中的慈爱却是瞒不过明眼人。她轻抚少女松散的发髻,接着又伸指在少女脑门轻弹了一记:“说你了么?小心眼儿!”母女二人就这么把旁观者晾在一边,若说旁若无人,也是拔了尖儿的。只是,妖凤的言语中,味道怎么这么怪?

或许是李珣敏感,可他分明觉得,随着妖凤唇齿启阖,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不循任何介质,直抵他心中深处,荡起阵阵回音。

身后宗主云辇之上,秦婉如竟是出奇地沉默。

水镜洞天外的冲突还是草草收场,大多数旁观者只是看得一头雾水,带着疑惑渐渐散去。

此时最开心的大概就是水镜宗。

通过这一场水镜大会,水镜宗成功地将身上的压力卸下,再度成为一个称职的“旁观者”。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水镜先生的心情还算不错,主动安排阴阳宗人马进入水镜洞天暂歇,同时给正道九宗的拉拢创造机会。

李珣暂时没有考虑其中的关节,他先前不假思索,飞身与明玑“共患难”的表态,不出意料地引来颇多赞誉。

相比之下,明玑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乱来”,可那轻打在他肩膀上的剑鞘,却比任何赞誉都来得重要。

这个动作令李珣长出一口气。从明玑的举止来看,水镜先生果然把“不计名利毁誉”的手段发挥到了极至,他的秘密算是保住了。

此时,以厉斗量为首,正道九宗的代表正聚在一起,商议与阴阳宗的关系变化。

总体而言,这边的态度还是相当谨慎的,并没有急切地与秦婉如商谈,避免了挟恩图报的坏印象。

同样的,秦婉如的态度也略显保守,除了口头上致谢之外,也没有主动谈起与正道九宗合作的事项。

双方故做矜持的姿态,与李珣已无关了。看着明玑,他有心问她昨晚对战“血魔”的详情。

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得有人开口招呼:“明玑仙子,还有这位灵竹道友,多年不见,可否到云辇上一叙别情?”

“秦宗主?”明玑没想到,刚刚还与厉斗量等人扯皮的秦婉如,转脸便提出邀约,不免有些惊讶。

厉斗量、天芷、释无涯这三个权位最重的宗主同时转过脸来,与明玑眸光一对,彼此都有了默契。

李珣在旁翻了个白眼,若连六七十年前的一面之缘,也有旧情好叙,大家也用不着打生打死了。秦婉如这样做法,分明叙旧是假,给自己找台阶下才是真!

第四节 内鬼

从礼仪的角度而言,一宗之主,请宗外人士登上云辇,无疑就是极亲近、极看重的表现。

算起来,明玑虽与秦婉如辈分相当,但在人前也不敢怠慢,依足了礼数。李珣随着她进退趋奉,脸上肌肉都发了僵。直至进了云辇内部,才算松了口气。

和明玑不同,李珣毕竟来过,方一进来,目光便自发地瞥向辇内卧榻之上。却见纱帘之中,羽侍身躯之上,悬着一团深蓝色的光球,旋转不停。偶有几道略淡些的同色光丝,从光球中投射出来,从羽待身上穿过。

明玑的目光也很快被这奇异的玩意儿吸引过去。

一旁秦婉如柔声解释道:“那便是家母了。她老人家身受灵灭丝之苦,需‘定魂蓝星’方能解救。本宗费尽周折,才由千帆城的大匠师制成这一枚,眼见就要得竟全功,却不想被妖凤偷袭。幸亏厉宗主及仙子拔剑相助……”对此中情由不太了解,明玑也只能嗟呀两声。

秦婉如微微一笑,转脸对李珣道:“当年灵竹道友年岁尚幼,修为平平,才有被救一节,而今不过七十载,却已经名震天下。今日更将当时情状,整个倒了回来,倒让本座有了白云苍狗之叹。”她摆出前辈尊者的架式,似乎真是在叙旧,李珣不愿被她牵着鼻子使唤,只是喏喏谦逊了几声便罢。

明玑却窥准了她话中枝节,一语卡在其中:“秦宗主今日所遇局面,应也是一时大意所致。只是妖凤及其身后的散修盟会势头正劲,又有令堂这一节,却不知秦宗主是否仍准备按原本计划南返呢?”秦婉如知道明玑是把话题引向诸宗合作的方向,却也不刻意纠正,只淡淡道:“家母此时状况不稳,一时间倒急切不得。我意欲暂留水镜洞天数日,稍事观察。此外,妖凤欺人太甚,只恨我修为粗浅,一时尚抵御不得,所以……”她忽地将话截住,静了一静,方冷笑道:“我也修书一封,请师尊出山,为我主持公道。料那妖凤也不敢再为所欲为!”说话间,她美目顾盼,在二人面上扫过。

李珣看得出来,秦婉如还在拿架子,显然对诸宗会盟一事,仍有所抵触。只是,她拿谁出来不好,偏指望阴散人。

要知道,此时阴散人只怕还在东南林海内照顾婴宁那孩子呢,哪里赶得过来?

李珣强忍着笑,把目光移到别处。云辇内虽算宽敞,但男女有别,可以着眼的地方实在不多,他眼睛转了一圈儿,只能盯着内壁上悬着的挂饰,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入两位美人儿的“闲聊”声。

正在无聊之际,李珣心中忽地微微一动。这没来由的感觉就像是向心湖中投下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却又不知石子是从哪里飞来,怪异极了。

李珣终究不再是秦婉如口中“年岁尚幼”的小鬼,几十年来的风雨磨砺给了他极为丰富的经验。

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快便澄清心境,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一点点地盘查附近可能对心境造成影响的因素。

稍等片刻,在视界的极限处,李珣终于发现了变故所在。

那是床榻上的羽侍。

虽然姿势和呼吸没有任何变动,可在定魂蓝星与其气机交换的过程中,比之先前有了极轻微的改变,蓝色的光丝好像比之前少了一些,速率也有所变动。

而明玑与秦婉如仍在闲聊中交涉,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变化。

李珣皱皱眉头,他对定魂蓝星的运作不算了解,自然也不知什么才算正常,男女之别更使他不能死盯着床榻不放。是以虽是心中疑惑,却只能按下不表。

恰在此时,耳中传入秦婉如的柔软腔调,里面涉及到他:“说起来,我与灵竹道友也算有些缘分。托大一些,还算是长辈,难得相见,不好让道友空手而回……”李珣听出她话中意思,惊讶过后,正准备开口推拒,秦婉如已先一步道:“明心剑宗御剑之道天下独步,且用志惟一,最是精纯。寻常那些法宝对道友而言不过是添乱,可有可无,我这里却有一件小玩意儿,颇适合道友所用。”说着,秦婉如即从袖中取出件小东西递上,乍看像是颗黄铜铃铛,只有龙眼大小,上雕简略的纹饰。秦婉如将其置在掌心,稍一滚动,便发出低低震响。

“此物名为‘扫雪’,可缀在剑柄之后,用心精炼数日,其声息退可守心澄意,进而干扰敌心。没什么杀伤力,只可算是个小玩意儿,聊做纪念却是恰好。”李珣与明玑对视一眼,都有些迷惑。

若是太贵重的宝物,他们自然是不会收的,可这“扫雪铃”论珍奇还称不上,仅是实用而已,正是纪念用的好物事,若再加以拒绝,未免有些不尽人情。

稍一迟疑,明玑略微点头表示同意。李珣得了指示,方躬了躬身,从秦婉如手上接过。铃铛入手,他心中立时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再行谢过。

秦婉如送出纪念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送客,明玑也不再多言,扯了下李珣,起身告退。

李珣偷瞥了下二女的脸色,观其神情,其结果似乎还在双方可接受的范围内。

由于要掩饰开小差的举动,在下了云辇之后,李珣也没问明玑详情。倒是明玑叹了口气。

“只阴阳宗一支,仍不足成事,也怪不得秦宗主如此谨慎。撇去西联诸宗,与北盟有利益冲突的宗门,实在少之又少,会盟之事,可以休矣。”李珣小心翼翼地回应道:“这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北盟势力虽强,也谈不上各个击破,百兽宗一事后,各宗应该不会给古音以犯事的口实吧。”

“这样看来,倒是玄海幽明城那边,群情复杂,难保北盟没有什么动作……”话未说完,肩膀上早挨了一记。这一剑鞘挨得好没来由,李珣睁大眼睛,委屈得很。

明玑用剑鞘压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我总算明白你近些年把功课都用在哪儿了!自家修为还没上去,哪来这么多计较?就算你是古音肚里的蛔虫,叫人家一个指头弹飞,照样不顶用呢!”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摇头道:“蛔虫就算了吧,再说……不是已经有一位了吗?”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话中若有所指,所得便是另一记剑鞘。

在他夸张的呼痛声中,明玑的笑容忽地沉淀下去,显露出沉静的一面。

“此事不要再提,我看秦宗主在此事上多有保留,想必有所顾忌。说出来徒增麻烦。”李珣喏喏应声,跟在明玑身后,缓步前行。走了没几步,忽听得声音入耳:“我倒忘了,借你的吞海灵犀还未还你。喏,接着。”从明玑手上接过挂饰,李珣仍在装胡涂:“四师叔用这玩意儿干什么了?昨晚上……”

“昨晚上用它与‘血魔’交了回手,可惜,药不对症。”明玑倒很坦然,三言两语将昨夜的事情描述一遍。

“从前日徐亢等人的死法上来看,血魔应该深浸魔道多年,出手戾气甚重,其燃血元息必受邪祟怨气滋养。”

“这‘吞海灵犀’固然比不上‘玉辟邪’那般效用,但也不至于毫无作用……故此,我与释无涯宗主都觉得,昨夜出现的那血魔,与前日的,并非同一个!”

“前日那个,修为更加老辣,暴戾之气更重。而昨夜那个,应该降一档次,修为却比前一个来得精纯,啧,哪来这么多魔头!”李珣听得背后冷汗直冒,在一侧强笑道:“那四师叔可知道,当日在星河杀死允星的,又是哪个?”明玑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方道:“不能轻下结论。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明玑欲言又止,末了只是笑着摇头道:“算了,你不用管这事,只要记得以后出门在外,万分小心便是了!”听她这么说,李珣自然没法接着问下去,只能闷着头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出了楼子。哪知再走了没几步,明玑忽地转过身来,李珣一个失神,差点儿迎头撞上。

急切中,胸口被一只纤长的手掌轻轻按住,李珣借着一点力,停下身子,满脸茫然地看过去,却见明玑神采凛然,分明心中有了决断。

“帮我个忙……厉宗主前面,替我道歉,我有急事,要先行一步。”

“啊?四师叔去哪儿……喂!”李珣真见识到她说做便做的性子,还来不及问个明白,便见她排空直上,向着东方飞射出去,有心想追上,又哪来得及?

在原地怔了半晌,李珣习惯性地想挠挠头,手刚抬起半截,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捏着“扫雪铃”。心念微动,他勾着手指晃了晃,听着清亮的铃声,脑子里却想着之前秦婉如做的手脚。

在他刚从秦婉如手中接过这铃铛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上面过热的温度,立时明白,秦婉如必定是有什么消息,通过这手段传达出来。

由此回想起妖凤临去时大有深意的感叹,再联系云辇中微妙的变化,李珣感觉到,这其中应该有秘密等待他去挖掘。

有意思!

手指探入内壁,敏感的指尖初一接触,便知道里面确有文章。李珣不动声色,目光四面一扫,重将铃铛收入袖中。甚至还有闲情就近找了个水镜宗修士问路,才施施然向目的地行去。

向厉斗量等人解释,并向明惑报备之事可以不提,等到诸事齐备之时,天光又暗了下去。

此时,与会宗门大多已经回返,水镜洞天周围便显得十分清净。

由于正道九宗还要商议一些事项,李珣一行人只能继续逗留下去。不过,因为正道九宗弟子相处和睦,水镜先生干脆在洞天内划拨了几处住所,将诸宗弟子一古脑儿送了进去。

李珣不管其它人如何兴奋,他在有了新住所的第一时间,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自己埋在屋子里,继续研究“扫雪铃”中的秘密。

仓促中,秦婉如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李珣也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铃中机关,抠住铃壁内的铁珠,轻轻扯动,便有一块只有绿豆大小,似是碎玉的残片掉出来。

怪不得铃声有些杂音,原来是这东西搞怪。

李珣笑着摇摇头,拈起碎玉,稍一透入真息,便知这是块类似于记录玉简的玩意儿。秦婉如在其中留下一条信息:“宗门不稳,婵玉为内鬼,师尊分身乏术,故借师弟之剑一用。”接下来,便是阴阳宗内部相互联络的方式,秦婉如希望李珣在一月之内,能以此将那个叫婵玉的内鬼引出来,一剑斩了。

“哼,阴重华分身乏术,难道我就清闲了?”李珣对阴阳宗内鬼什么的不感兴趣,倒是对信息中那句“分身乏术”颇为在意。

看这意思,大概是秦婉如认为阴散人应来水镜宗保护姐妹徒儿,没时间去管宗门的闲事。

只是,这决断的语气,味道怎么这么怪呢?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李珣只能转念去想那个“婵玉”,如果他记忆不错的话,此人应是阴阳宗元老一流,在秦婉如抢夺宗主之位时,似乎也是出过死力的……不过,想想星玑剑宗的毕宿之类,李珣倒也能理解。

婵玉、羽侍、秦婉如、古音、妖凤,甚至还加上阴散人,这些名字在他脑海中来回流动,渐渐地似乎有一条线索将其勾连在一处,只是恍惚间好像还缺了一节,以至于越想越胡涂。

正想着,外面忽然又是一阵骚乱。李珣撇撇嘴,口中嘟哝着“多事之秋”,顺手将玉片捏成粉碎,再起身出门。

其实,说是骚乱未免有些过头了,不过就是几个修士在那里嚷嚷“祭炼法宝”之类,李珣听了半晌,才明白,是某个千帆城的大匠师借了水镜洞天内一口寒泉泉眼,正在炼制某件法宝。

千帆城打造法宝的手段,向为此界翘楚,平日里极少现于人前,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弄得如此高调。

不过,李珣对此兴趣缺缺,摇摇头,正要回去歇息,忽听到后面有人唤他:“灵竹师弟。”声音比较陌生,李珣愕然回头,入目的也是一张不怎么熟悉的面孔。此时,他的博闻强记才发挥了效用,只一愕的工夫,他便记起来人的身分:“季涯师兄,好久不见。”来人正是不夜城的得意弟子,三代首席季涯。

李珣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不夜城举宗内迁之时,两人虽交情泛泛,却还算谈得来。

看季涯行色匆匆,不像偶然遇上,倒像是专门来寻人的。李珣的脑子瞬间就跳到“那位”身上,旋又暗中发笑,摇头否决。

片刻之间,季涯来到近前,与他把臂笑道:“灵竹师弟,真是让我找得好苦。”

“呃?”没想到向来沉稳的季涯会如此急切,李珣一时间怔住。

季涯略有些不好意思,缓了缓劲,正要说话,却见周围人声不少,又有些迟疑。

李珣察言观色,知他有难处,便笑道:“不如我们到屋里去说。季涯师兄有事,只要小弟力所能及的,必当效力。”他这虽是套话,却也动听。季涯感激地点点头,与李珣走到屋内。他也是有养气修为的,初时的急切过后,也知道自己颇为失态,趁进屋喝口茶的功夫,也慢慢调适过来,再开口时,便平静许多。

“我刚刚太过急切,失了常态,还请师弟见谅。只是此事于我太过重要,所以……”李珣忙道无妨,心中却在猜测季涯会提出什么难题来。

哪知对方再饮一口茶后,却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我记得师弟你说过,当年你初见上人时,上人曾赠你一颗虹影珠,可是如此?”

“不错,确有此事。此珠珍贵无比,又曾救我于大难之中,上人的恩情,我一直记着。”李珣在这事上倒不含糊,说出的话不似以往,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季涯闻言,身子一紧,勉强才压住腔调,小心翼翼地问下去:“那虹影珠,师弟可还带在身上?”

“嗯,如此至宝,怎能不随身携带,确实在我身上。”季涯脸上已掩不住喜色,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用希冀的目光看过来,甚至连声音都略微有些打颤:“那,师弟可否将此珠借我两日,两日后,我必定归还!”李珣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深知人心变化,是以也不犹豫,点头道:“这宝珠本就是上人赠予我的,如今师兄你要用,尽管拿去,也不用订什么归期。”说着,他伸手入怀,将那黝黑的珠子拿出来,只见珠子在掌心里滴溜溜打转。

季涯站起身,先郑重谢过,这才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拈起来,透入真息,半晌才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回多亏灵竹师弟,否则我必是后悔终生。”

“哦?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呃……若是事关贵宗机密,师兄就不用说了。”季涯此时正满心感激,兼又喜事临门,哪还收得住口,呵呵笑道:“对我虽是大事,灵竹师弟听听也无妨。”

“其实也就是刚才,上人对我说,将传授我‘先天五色神光’的法门……”

“啊呀,恭喜师兄!先天五色神光堪称贵宗极光玄法的最高法门,师兄得授此法,无疑是上人认定你登堂入室,可传道统。”季涯几百年来塑成的稳健沉着,此时已不知飞到了哪里去,直笑得合不拢嘴。

“承师弟吉言,我初听闻这个消息,也是欢喜得傻了。哪知上人还说,这五色神光之法,需实地演示,而其威势所及,除山岳强压之外,对神智冲击尤其厉害,像我这般修为,非有护持心神的法宝不可。”

“本来,我也有一颗‘虹影珠’来着,只是不巧,参加水镜大会之前,把它送给一位师弟冲关所用。”

“事到临头,自己反倒给难住了。偏偏上人又说,水镜大会之后,她便要闭关修行,只有这么两天有闲。还好我急切之下,及时想到了师弟你,真是天幸!”说罢,他哈哈大笑,李珣陪他笑了两声,才似若无意地问道:“上人要闭关么?迁宗不过数月,宗门里的事情应该不少才对。”

“确有不少杂事,不过,上人说她正在冲关的要紧处,一时也耽搁不得。好在宗门内还有师尊和各位师伯、师叔可以分担,短时间内,想来并无问题。”李珣嗯嗯连声,脑子却记起,天芷上人虽然修为绝顶,却没有亲授弟子,像眼前这位三代弟子首席,其师尊便是天芷的师兄,极影真人。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季涯便开口告辞,临别自然又是连声的感激,并说必在两日内归还云云。

李珣有口无心地应着,脑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天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正道九宗内部的商议已经告一段落,可有些尴尬的是,等他们抬起头来,发现事态和会前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就连阴阳宗,也仍然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没有热心倒贴的趋势。

李珣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他正紧张着。旁人或许还不觉得,可他本人已经有了危机四伏的感觉。尤其是今天灵喆无意间说的一句闲话,更让他心生触动。

“今天怎么没见水月师妹?”灵喆只是随口说说,李珣却从中感觉到水镜宗所持的微妙态度,这也给了他更大的压力,就像有人在后面,拿鞭子抽他的脊背。在没法将知情人灭口的前提下,他只能把其它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没有明玑在旁,李珣的顾忌便少了许多。他随便找了个名目,告知几位同门一声,便出了水镜洞天,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镜洞天位于北齐山中段。这北齐山灵脉众多,是此界最大的药材集散地,本是修士来往较密集的地区。

不过,由于地势及封禁的存在,以水镜洞天为中心,方圆数千里,还是显得颇为幽静。

尤其是水镜大会结束后众人离去,周围又有“血魔”出没,更是很难看到人影。

不过,李珣仍然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不管是阴阳宗这香饵,还是不久之后的剃刀峰之会,都使得妖凤一行人不会离开太远。

他寻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山坳,此地为茂密的长青树木遮掩,长年不见阳光,腐枝烂叶厚近尺许,轻易不会被人发觉。

李珣在山坳的斜坡上清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弯腰刻画禁法纹路,这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

禁纹刻画完毕,李珣再一次确认周围数十里内再无修士打扰,这才启动骨络通心之术并寄魂转生的法门,将一身真息尽数转化为幽明阴火,并重启无底冥环。

剎那间,他真息质性天翻地覆,已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滔滔阴火,灼然膨胀,几乎有些弹压不住。

深呼吸了两次,李珣才将状况稳住,由此也可见出“血神子”的干扰并不只限于玄门正宗,便连幽明气的修行也受到影响。

李珣潜心观察,发现本来幽微杳冥的阴火质性,沾染了不少凶厉之气,或许杀伤力更上一层,可许多精微变化又使不出来了。

皱皱眉头,他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问题,便先放在一边,集中精力,运转驱尸傀儡术。

这比之前要来得容易,不过数息,久违的幽一便从虚空中跨出来,雄壮的身体却比幽灵还要来得无声无息。

也在此刻,李珣体内的幽明阴火便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

幽一隐在风帽后的双眸亮了起来,赤红的光芒像是两把燃烧的利剑,与澎湃的力量融作一处。

“砰”地一声,幽一周身数尺的空气,真的燃烧起来,殃及地面上的枯叶层,一时间飞灰弥漫。

“好家伙!”惊奇之下,李珣拍拍幽一的胸口。

幽一纹丝不动,反而李珣触手又是一惊。幽一躯体的温度,竟像是火炭一般,差点灼伤了他的手。

由于天冥化阴珠临近报废,李珣与幽一间只能是直接的质气往来,感应越发敏锐。

他很快就察觉到,或许是注入幽一体内的幽明阴火中夹杂着“燃血元息”的余力,幽一竟对此大起反应。周身同源同质的能量如滚如沸,大有火上添油的效果。

如此强绝的反应,偏又能统御在“驱尸傀儡术”的构架之内。无意中,李珣竟使傀儡的战力更上一层楼,堪称意外之喜。

由此可以看出,作弊与自身修为还是有差别的,若是天冥化阴珠仍在,傀儡相对独立的状态,又哪会有这种惊喜?

当然,这与他跃升到真人境也有极大的关联。否则以他之前的修为,一刻钟左右便要被幽一抽成人干,什么威势也没有意义。

按下心中喜意,他给幽一下令,去周围警戒。自己则深吸口气,稍一定神,启动了山坡上已设置好的法阵。

李珣做此一番动作,就是为了联系远在万里之外的阴散人。即使他与傀儡之间,有极稳固的精神联系,却因为距离过远,不得不借助于特殊的禁法手段。

随着阴火注入禁法纹路,外界的元气也随之运转不休。

透过这特殊的增幅手段,胸口的无底冥环也随之共振共鸣,李珣的一缕神念也就透入无底冥环的深处,与冥冥之中,别辟天地的“九幽之域”勾连在一起,他也自发进入内视状态。

内视中,境界提升的表征越发明显。

就他看来,无底冥环的运转已极符合典籍所载的“虚空自陷,通络幽域。天地往来,混茫如一”的境界。

说白了,就是无底冥环与他自身及“九幽之域”气机往来,循环不绝。相较于之前单方面的求取,已上升到可堪与之“并立交流”的层次,用意、境界自有高下之别。

受九幽之域的辐射影响,他周身的阴火升降,越是靠近无底冥环,其质性便越接近于“隐微幽昧”的精纯本质,而稍外一些,则不免掺杂着凶厉血杀之气。

周身内外两层阴火,又随着阴升阳降的真息流转,而彼此交换,慢慢淬炼精纯。

李珣细细品味,依稀中竟得出几分暗合天地至理的心得。至此,他更深刻地理解到《幽冥录》这部邪道奇书的宝贵。

“只可惜……分心数用,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样样稀松。自己的性情,恐怕也不适合心无旁骛的精修苦练。这部奇书,落在自己手里,还是被糟蹋了吗?”念头未绝,深入无底冥环最深处的神念嗡然震荡,再静下来时,已经投影到那杳冥幽微,渊深难测的九幽之域中去。

这一丝带有本尊烙印的神念,在彼方虚空中稍一动作,便有其独一无二的波动,通过特殊的管道远远发散出去,转眼间,就有与之同源的波动,遥遥相和。

通过这个玄妙之至的通道,李珣成功地和阴散人联系上。花了一点儿时间克服新方式的不适感,很快的,他就发送了一个问题过去。

“婴宁可还好么?”阴散人的回应中,有着纯粹精神上的愉悦感:“还好,哭闹几次后,已开始筑基,进境很快。”从这里,李珣可以想象阴散人高明的手段,却不知可怜的婴宁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他很快将此事放下,又问道:“那边能离开么?”

“不能,天魔舞筑基时,心魔甚重,她定静之力又差,非要人在旁提点不可。”

“多长时间?”

“至少一月!”

“一月……”那时黄瓜菜都凉了。李珣眉头皱紧,有些埋怨阴散人心急。如此不但秦婉如那些事,就连剃刀峰之会都要耽搁。

可是,谁又能想到水蝶兰竟然会拖着伤势跑出来玩?

“那边出什么事了?”阴散人的感觉依然敏锐。

“嗯,没什么……婵玉这个人怎么样?”虽然不掩惊讶,那边还是很快回应道:“是我在阴阳宗时的师妹,交情不错,也支持婉如登位。怎么了?”李珣没义务回答阴散人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那个婵玉知道什么秘密吗?关于你妹妹的。”

“秘密?重羽能有什么秘密可言?”阴散人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李珣在她的精神中,也没有找到任何隐瞒的迹象。

对此,李珣相当满意。这种遥空通讯毕竟太耗精力,说了这么几句,李珣已有些疲倦,便干脆地掐断通路,从入定的状态中回醒过来。

“看来事件相对单纯。杀个婵玉倒没什么,只可惜,我也是分身乏术啊……”没半点诚意地喃喃自语,李珣一点也不去考虑,来去阴阳宗只需二十五日左右的事实。

毕竟,手边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第五节 交易

考虑着是否召来水蝶兰,一起去剃刀峰踩踩场子。李珣手上不停,将山坡上的禁法纹路尽数销毁。

此时,幽一的巡逻直径已经扩大到三十里,其神念控制的范围更是广大,偏偏李珣仍没有什么吃力的感觉,这让他非常欣慰。

看起来,非但阴散人,就连幽一也终于摆脱了天冥化阴珠的依赖,成为可以常规动用的大杀器。此刻,李珣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精进幅度,这使他心情变得很不错,也更快地做出决定“嗯,还是甭叫水蝶兰好了。她在外面藏了一整天,应该很窝火才对……咦?”远方幽一的感应在此时回馈回来,在直线距离七十里外,某个他极感兴趣的人物刚刚现身出来,同时正有另一个他更熟悉的家伙飞快地接近。这两个人……糟!

李珣瞬间下令幽一全力收敛气息,却仍慢了半步。

最先出来那人分明已有所感应,虽相隔几个山头,其凌厉无匹的气息仍然直透过来,遥空和幽一碰撞一记。

李珣无心恋战,也使得幽一没有展开他惯用的凶悍手段,只是稍触便退,一退数十里,将气息隐藏得更深。

“天芷上人哪……脾气是越发见长了!”李珣咧咧嘴,将幽一收回,不敢再对天芷有什么想法,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后来接近的那人身上。

天芷这母老虎碰不得,箕不错这奸人也碰不得吗?

他想起那天晚上,无意间得到的消息。当时他问箕胖子,那块“锁心寒铁”是谁订做,箕胖子便说是“天芷上人”。

而接下来,两人动手,细节就没再问,现在想来,昨日传闻千帆城炼制法宝,应该就是炼那粗胚,今天大功告成,箕胖子便来表功了。

“锁心寒铁,嘿!恐怕没什么用吧。”李珣结合前后枝节,已将事情弄明白了七七八八,兴趣却没有丝毫减弱,心中甚至还跳出个大胆念头。

李珣迅速加以评估后,飞快地换装,又用无颜甲遮脸,变成一个普通的散修模样,这才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跟在箕胖子后面,朝天芷上人所在之处潜去。

他不敢太过接近,所幸无论是天芷还是箕不错,都没有刻意压低嗓音的打算。迎着山风,李珣将远处传来的声音听个正着。

箕胖子的声音倒是难得的庄重规矩,他老老实实地问讯道:“上人一向安好?”天芷也不冷不热地响应,至此闲话时间结束,天芷直入正题:“锁心寒铁可带来了?”

“上人的请托,箕某不敢怠慢。喏,这便是锁心寒铁了。”

“其材质是在东海海底采集上来,经碧尘砂磨制,昨日又拜托千帆城的大匠师淬炼,刚刚出炉。数道工序无不尽善尽美,上人尽可放心。”

“多谢箕宗主费心。依我二人之约,这是敝宗的‘太阴光极幡’,从此便是箕宗主的了。”

“好,好极了,真是好宝贝。与上人做生意就是痛快。以后若再有什么买卖,上人不妨再与俺联系,旁的不敢说,箕某在生意上的声誉还是有点保证的。”天芷不置可否,只将锁心寒铁收入袖中,没有回应的打算。

箕胖子也不觉尴尬,正要再接上两句闲话,忽地神情一动:“咦,那位是……”不只是箕胖子和天芷,就连李珣也生出感应,向一侧望去。仅数息时间,半空中遁光敛落,天芷处身的山顶上,又现出一个人来。

李珣眯起眼睛,小心地扫了两眼。见来人白发苍苍,略显老态,双目却精光四射,不怒而威,颇具气势。

李珣印象中记得,此人也是不夜城的,与天芷同辈,似是叫许阁老。因他的名号很有人间富贵气,李珣记得比较清楚。

遥遥看去,这位许阁老表情冷硬,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箕胖子是一宗之主而有所软化,他只是僵硬地行礼招呼一声,便像根桩子似的站在旁边,不发一言。

山顶上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箕胖子何等油滑,见事情不对头,先将手中的“太阴极光幡”收入怀中,确保到手的宝贝不会再飞走,再打了个哈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闲话,便出言告别,转身走得无影无踪。

李珣没有动作,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山顶上的局面吸引住了。

等到箕不错走得远了,天芷才开口说话,声音相当柔和:“二师兄,你是生气我把太阴极光幡换出去吗?”许阁老深吸口气,语气仍是硬梆梆的:“宗主明鉴。就算极光幡算不得顶法儿的法宝,却也是先师手制,为了区区一块锁心寒铁,宗主便将它换出去,情何以堪?”天芷没有实时回话,只是拿出那块锁心寒铁,静静地打量。

许阁老见状越发恼怒,偏又碍着天芷是宗主之尊,只能压着嗓子低吼道:“宗主!”抬眼看他一眼,天芷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难辨:“二师兄,你从小便是同门里最大方的,也最疼我。区区一件极光幡若能引出你的火气,我们现在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李珣听得一怔,却又见许阁老身子发紧,良久方又开口,语气却也柔和下来:“宗主,你还能叫我一声二师兄,这很好……也罢,咱们不再绕圈子了,我只想问一句,你换这块锁心寒铁,还特意打造成长钉模样,用它来做什么?兵器?”天芷沉默了一下,摇头道:“我自有打算。”许阁老“嘿”了一声,紧接着又道:“我还想问,宗主你急匆匆教授季涯那孩子五色神光,转眼又要去异地闭关修行,为什么?”

“我自有打算。”

“好!那我再问个以前的,三天前,宗主与妖凤交手之后,一直到傍晚,那段时间,在哪儿?”隐身在侧的李珣几乎要吹起口哨来。

他没想到,天芷竟然后院起火,被自家人发现了端倪。可也就是一转念的工夫,他忽又笑不出来,眼前这幅景象,指不定哪天,就会同样出现在他身上呢?

天芷果然没有办法响应。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谎言永远只是一张皮,远远看上去天衣无缝,可一旦被划开了口子,便什么都遮掩不住。所以,像李珣这样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的,最怕就是许阁老这样,拧着劲较真儿的!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许阁老听不到天芷的响应,却没有半点儿胜出的开心,本来挺直的脊梁反倒彻底垮了下去。他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果然如此……”

“二师兄!”许阁老摆摆手,反过来打断了天芷的发言,略显苍老的脸上却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的习惯,这些年来就没变过。只要你手上沾了血腥,回来一定要用珍珠粉拌泉水洗过。”

“那天,你在房里洗了足有一个时辰……师妹啊,对我这看着你长大的师兄,你想说些什么?”

“当然,你是一宗之主,向来又是杀伐果断的性子,真有什么人命干系,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告诉我,你换来这根锁心寒铁钉,要钉谁呢?告诉我!”天芷仍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她只是平淡地说:“二师兄,我这是在为宗门打算。”

“为宗门?是了,我从来不怀疑你这份用心。可是我却怀疑你用心用到了魔障!以恶养善,结出的绝不是善果!宗主见识超我十倍,这种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就算在远处,李珣也能察觉到天芷的身躯轻震一下,嗓音有些哑了:“二师兄,善因善果,咱们宗门,恐怕是等不及了!”

自祖师开宗以来,我们何曾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被强敌逼着迁宗移址,舍弃宗门基业,二师兄,这是什么时候种下来的善因呢?”许阁老没有就此回应,反而是惊道:“宗主……停手!”他大吼一声,须眉俱动,向前直扑过去,却不是要伤人,而是扣向天芷手腕。然而修为上的差距,让他半途就被震飞出去。

这老儿也是个狠角色,身形刚被击退,袖中便迸射出两道剑光,几乎是以拼命的架式攻上前去。

以天芷的修为,也不能无视这等攻击。她轻叹一声,袍袖卷动,虚空大气翻覆,隆声震荡,遥空而至的剑光被这一击弹得远了,而她犹有余力再度翻腕,虚空轻按,将许阁老再度击飞。

这一回,李珣终于看得分明,天芷左手倒持那锁心寒铁钉,锋芒处竟是对准自己心脏的!

“果然还是不动邪心精进太快,控制不住了吗?她还真下得去狠手。”李珣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许阁老则目眦欲裂,将自身浸淫近千年的御剑之术发挥到了极致。

飞剑已褪去形体的桎梏,剑光震荡,如水流注,继而虚空化雾,从内核处透出一蓬淡绿的莹光,如虚似幻,将天芷罩了进去。

“好厉害!非但御剑法登峰造极,还揉入极光玄法,修为稍次的,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旁观的赞声未绝,耳边就是“唰”的一声轻响。由于距离拉近,对此印象深刻的声音,李珣的感受只有更深。声音好像响在他心尖儿上,那是山岳之重的伟力,偏以飞羽之态翱翔的绝妙。

五色神光于焉再现。青、黄、赤、白、黑五色光芒分列,当空一展即收,化雾的飞剑真像是被大风吹散,嘶嘶声中,溃散开来,散落的杂音最终合为一道扭曲的鸣金怪响。

许阁老终于吐血,然而他却像是着了疯魇,身形不退反进,趁着五色神光收拢的剎那,咬牙逼上前去。

也许是为他气势所慑,天芷明明还有发力的机会,却停了下来,被许阁老双手内合,死死扣住了左腕。

这结果恐怕连许阁老本人都无法想象,他分明呆了呆,才记得要说话,哪知刚一个“宗主”出口,耳中就贯入一声低喝:

“放手!”这不客气的命令,自然激起许阁老的倔气,他非但不放手,反而加了把力,咬牙道:“宗主,不管你修了什么邪道法门,就算是血神子也一样,现在回头,为时未晚……呃?”他惊讶地垂下头,正看到天芷的拳头抵在他胸腹交界处,深深下陷。汹涌的力量在他内腑中激荡,卡死了他说话的力气源头。

与之同时,又一声命令响起来。

“滚开!”许阁老张了张嘴,溢出来只是血沫。但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喉咙里“呵呵”两声,竟强行冲开了阻碍,一腔血气喷出口时,竟然微笑起来:“天芷师妹,你理亏时,最爱动手,这个也和以前一样!”山顶忽然刮起一阵热风,闷燥的空气发出哔剥的碎响,连声一片。许阁老白发飘扬,脸上却露出惊恐欲绝的表情,死死盯着天芷的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开。

“装从容?”有一个声音,从九幽之下传上来,顺着热风,卷向四方:“找死!”清晰的皮肉撕裂声、骨骼破碎声,直贯入李珣耳中。山顶上,许阁老挺拔的身形猛地向上一跳,又落下来,“咕噜噜”的血沫翻滚声,稍迟一线,也溢流下来。

“天芷!”荒腔走板的嘶叫仍未断绝,许阁老却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意识,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抓着天芷的手腕,嘴里喷溅着血沫,嘶吼连声:“师妹啊,你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宗门声誉将被你置于何地呀!”

“声誉?”天芷手上忽地一停,但随即哑然失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界从来只有保下来的宗门,没有传下去的声誉!从来都没有……这个,是师父告诉我的!”许阁老双眸大睁,下一刻,空气中响起一声瓜果破碎似的闷响,红的、白的、流质的、半流质的碎沫四处飞溅。许阁老像一截木头,栽倒在地,手臂、手指均呈现不自然的扭曲,身子又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李珣止住了呼吸,在他眼前,时光恍若倒流。

天芷再一次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摆在眼前,怔怔地看着发呆。鲜血一滴滴流下,那修长纤细的手指,以及深蕴在雪白肌肤下的莹莹宝光,渐渐显露出来,让李珣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这一刻,天芷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模糊起来,李珣只看到她脸上残留的红白斑痕,恍惚中,那扭曲的痕迹,竟是要把他的灵魂吸摄进去。

李珣猛然惊觉,像是刚从噩梦中逃出来,竟然是遍体冷汗,被山风一吹,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山顶上空气突然凝住,李珣实时感应,心中方叫了声不好,扑面的风压封严了口鼻,眼前昏暗无光,好像整个天空都倾颓下来。

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李珣本能地展开土遁之术,身形瞬间沉到距地面近十丈的深处。然而,他耳边仍爆起一声闷响,那是手掌与地面的拍击声,而比声音更快一步,他周围的土石,已被贯顶巨力化为齑粉。

大概五马分尸也就是这种感觉了。

李珣全凭经过千锤百炼的躯体才抗过这一击。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移了位,昏天黑地中甚至辨不清自己的脑袋在哪里。

而地面上,第二波强压没有任何的缓冲时间,再度撞入地下。

这一回,天芷的冲击明显具有针对性。

李珣连叫出傀儡的时间都没有,闷哼声中,身体倏然虚化,化做一蓬血雾,融入已成稀汤的土石流中。上方劲力激荡如雷鸣,却仍然大部分击空,双方真息稍做碰撞,便彼此错开。

借着碰撞的反作用力,李珣的身势飞涨,彷佛喷泉一般,从地下喷射而上,血气弥漫,将自己的身分反映了十成十!

运用特殊法门消解余波带来的震荡,李珣稍喘一口气,心里思量,天芷见到这情形,应该缓一下手吧。

念头未绝,他便看到了一对已被血色浸透的眼眸。李珣立刻便为自己的想法后悔了。他咬了咬牙,一边祈祷天芷不要使出五色神光,一边硬着头皮伸手,迎上贯胸而来的那记手刀。

双方肢体相接,大气中响起了水被浇沸的怪响。“哧哧”的杂音中,李珣的手臂已被扭成了麻花,皮肤接二连三地裂开小口,喷溅出滚烫的血液,又在半空蒸发成雾,凄惨无比。

李珣惨哼一声,终于还是架不住冲击,身体倒飞出去。犹在空中,他便厉声喝道:“天芷,你不要后面的法诀了吗?”天芷充耳不闻,身形没有任何迟疑,又是隔空一掌送上,劲力所过之处,连山体都崩塌了半边。

李珣暗叫“我的娘”,却已来不及躲闪,无奈之下,刚被扭了麻花的手臂蓬然炸开,旋又收拢,转眼间竟又恢复如初。

真是讽刺啊,当初他传授天芷心法,为的就是找个试验品,以验证修炼血神子的后果。可眼下,所谓的“试验”早因为化阴池中的意外而破产,在此刻,他本身魔化的程度,恐怕比“试验品”深重不知多少倍!

这些杂念在脑中一闪即逝,李珣随即将双手内合于胸前,十指不知在虚空中交错了多少回。

在令人头皮发炸的嗡嗡声叫,合掌处彷佛炸开了一个小太阳,无数黯红色的光束如剑如矢,齐齐迸发出去,在虚空中交织如网,竟将临头狂飙撕得粉碎。

这一手却不是血影妖身的手段,而是李珣在急切中抢出的“青烟竹影剑诀”。忽略行气法门,纯以剑意统御,想不到效果竟然这么好。

再度冲上来的天芷似乎也被惊了一下,但身形稍滞又进。余势未竭的剑气像一蓬当头洒下的急雨,与她护体真息碰撞交锋,铮铮之声,不绝于耳,却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也许是先前一击奏效的缘故,这时候李珣反倒出奇地镇定。他目光瞥向天芷的左手,大概连天芷自己都不知道,即使是在交手之时,她的左手依然倒持锁心寒铁钉,将锐利的尖锋对准自己胸口。

或许,在她潜意识中,她更想用这种方式,来终结自己的狂乱吧。

李珣也只有这一瞥的空档。来自天芷的强压再一次扑面而来,而这回,李珣脚下没有动弹,他只做了个简单的架式,静待着接下来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咚的一声大响,在天芷泼辣的拳锋之下,李珣的前臂被猛捣回去,撞在自己胸口上,首当其冲的肋骨发出一声呻吟,可是却没有断裂。

与之同时,李珣咬着牙,另一只手拇指前按,已运出了“血神劫指”的法门。只是天芷袍袖飞卷,轻松消融的同时,差点儿把那指头给扭下来。

肢体的碰撞之后,才轮到真息冲击的剧烈爆发。

以二人为中心,山坡上平地起了一圈龙卷风,土石草木触之即毁,一时间还不知有多少鸟兽遭殃。

此时的李珣像是被塞到了深海之底的泉眼中,肉体上连续不断的冲击,对于他而言,几乎已是快要遗忘的记忆。这格外提醒他,此刻他抵住的不是别人,而是天芷上人,是此界最顶尖的大宗师之一。

澎湃的劲力在虚空中交错厮磨,隐约中甚至有扭曲的电光游走不定。看似僵滞,但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李珣便被彻底弹飞。

天芷没有任何停歇,接着追上,拳拳到肉的打击,再度降临。

“差距啊!”李珣总算明白了自己与此界最顶尖人物的距离。

没有五色神光,甚至没有任何极光玄法的痕迹。有的只是心底魔性所激发出来,强绝霸道的力量。

在天芷泼辣的格斗风格下,李珣像是在面对一个人形飓风。拳头、手刀、坚肘、膝撞……无数堪称致命的打击光临了他全身每一处要害。

若不是李珣在化阴池中千锤百炼的肌体强度,以及血影妖身独特的化劲法门,他现在恐怕已成了一滩碎肉,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

但李珣毕竟撑下来了,持续了小半刻钟的恐怖冲击,他几乎一点不漏地接下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芷因为心魔反噬而狂乱的情绪,终于退潮。李珣敏锐地抓着了这个转折点,再度厉喝道:“后面的法门,你不想要了么……还是你今后想要再杀个师兄解气?”天芷被血色浸透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一道亮光。

李珣心中一喜,却骇然发觉,对方没有半点儿收手的意思,反而是他急着开口,泄了力气,脸上先挨了一记重锤,紧接着被一记掌刀砍在肩窝上,若不是化劲及时,恐怕就要被劈成两半。

饶是如此,李珣也停不住身子,被手刀上狠辣的螺旋劲一扯,半边身子的骨头都要散架,只能借着余力,在虚空中飞快旋转。

人在半空,耳中则传来天芷久违的清醒声音:“是你?”

“好机会!”李珣这回却是绝不缓手了,窥准天芷神智转为清明的空隙,身体借着旋劲,忽地一记肘锤捣出。

天芷亦如他刚才一样,有些发怔,直到重击及体,才反应过来,真息本能迸发,却没想到李珣使了个虚招,轻松借力反向旋转,手臂挥动,如鲤鱼穿波,在澎湃呼啸的元气狂飙中几次摆动,竟轻轻巧巧拈住了天芷的左腕。

双方真息及肤便止,均停住了下一步的动作。

感受着天芷皓腕的柔腻手感,李珣微微一笑,扭扭脖子,全身骨节发出连串喀啦轻响,将刚才因重击而移位的关节、肌肉尽数恢复原状,显得轻松愉快。

做了这宣示性质的举动,李珣才开口道:“上人进境好快!我估摸着,上人也应该需要接下来的口诀了……至于这锁心寒铁,治标不治本,有不如无啊。”说着,他缓缓放开手。

说起来,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首次见面”。

李珣早用其它身分把天芷看够了,而天芷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将她彻底拉入魔道的“神秘修士”。不免目注他良久,方垂眸收起手上的东西,唇边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想不到仍是个藏头露尾之辈,不免让人失望。”李珣眨眨眼,不知对方用什么法子看穿他脸上那层假皮的,但这不是重点,他哈哈一笑道:“上人对我失望不打紧,对我手上的法诀失望,才真是糟糕。这回来寻上人,我可是正经做生意来着。”天芷却没有接他的话碴,而是转脸去看满目疮痍的山顶,神情复杂到了极点,末了方道:“你在旁都看到了?”李珣却装胡涂:“看到什么?”天芷冷冷一笑,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哪知李珣忽地拍手笑道:“可怜那许阁老,被血魔斩杀当场,堂堂天芷上人,竟然追之不及,啧,似乎名不符实啊。”

“……你搞什么鬼!”天芷回过脸来,眸光冷冽,却没有干脆地拒绝这“人情”。

李珣心中越发敞亮,先前拟定的计划至此完全通透,心情一时大佳。笑吟吟地道:“上人高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事实上,我这次来,本是准备了五百字,现在心情一好,就再加三百字。”

“眼前这事……又算两百字,加起来一共一千字。就凭这一千字,我要麻烦上人帮我做一件事。”天芷神情冷淡,却仍然没有开口拒绝。

李珣见她默许,心下一松,漫声道:“最近我要在北齐山做些事情,旁的也就罢了,那个天妖凤凰看着却是碍眼……”话未说完,天芷的眼神已差点把他的内腑挖透。

李珣话音一顿,旋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如果上人有空的话,下月初一到初三这三天,不妨帮我把把关。只要妖凤人在北齐山脉,就不要让她闲着。”

“如此三日,若一切顺利,初四早上,就在此地,我或我的同伴,会将法诀交到上人手中,这买卖可还过得去么?”天芷明显在考虑其中得失,没有立刻响应,李珣也不着急,藉此机会,他暗中温养伤势,将之前受到震荡的气血抚顺。他有信心,天芷一定不会拒绝这笔交易。

果不其然,也就是十几息的工夫,天芷便冷冷回应:“再加一千字,成交。”除了提价,她甚至没问这其中的究竟,见她这表现,李珣以拳击掌,也豪气地叫了声好。

“那个锁心寒铁你也不要用了,我先告诉你一个控制心魔、疏导气血的法子,就算是个添头,虽说不是万试万灵,总比那死物强得多。”天芷冷冷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将目光移回到手中那根长钉上。几根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李珣打量的眼神。

李珣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接下来,天芷的举动便让他大吃一惊。

似乎完全不记得眼前还有个人,天芷静静地解开束带、袍服,再翻开中衣、小衣,直至露出胸口一抹白皙的肌肤。

李珣完全移不开眼睛,只是这无关色欲,他正睁大眼睛,看着天芷手上那根青黑色的长钉,锋芒朝内,一分一毫地刺入胸口中去。

长钉的模样看上去便不怎么锐利,正因为如此,铁质与肌体磨擦搅动,兹兹有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直令李珣眼皮乱蹦,直到铁钉进去大半,他才回神,故做若无其事状。

“也好,有锁心寒铁在,短时间内不用分心压抑心魔,更利修行。不过,一旦哪天这玩意失效,久蓄洪流,一朝破堤,到时可就不像今天这样容易化解了。”说话中,长钉已尽数入体,而天芷胸口连个伤痕都没有。

李珣却清楚,锁心寒铁入体即化绕指柔,锁在心脏周围。

若是旁人,此时恐怕已经死得透了,而天芷修毕不动邪心,心窍与常人大异,长钉尖锋刺入其中,伤不到人,却能以其独特的质性,将不动邪心的运转,控制在一个相对恒定的范围。

论功效,这倒像是“玉辟邪”的简化版本。

李珣并没有因此而忘记先前许下的好处,在天芷整理衣物的空档,他将控制心魔的法门说出来。其实,他心里是有些心虚的,因为这法门步骤太过繁复,他本人也没试过,眼下,算是拿天芷搞第二次试验吧。

当天芷将法诀记忆完毕,双方便再没有什么话好说。李珣正要告辞,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令师兄的伤势,可不像是‘血魔’下的手啊,上人不如……”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天芷微侧过身,却一语未发。他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对方为他让开上山的道路,如此杀伐果断,实在让李珣心里滋生寒意。

不过,既然是自己提议,李珣也不推辞,稍一欠身,便飞身而上,寻了许阁老的尸身,在上面轻印一掌。燃血元息透体而入,将未流尽的血液蒸发了六七成,那高大的身躯,也缩了三成有多!

“如此……天芷!”心底警讯突然迸发,李珣本能地侧翻滚动,口中只来得及怒叫一声,眼前便是五色彩光闪动。

一时间,整个天地都被这五色光芒充斥,五行乱序、阴阳倒颠,李珣发力迸出的燃血元息,在这狂暴的天地中,就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刚冒出头来,就给吹成了飞灰。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策略算计全是废话。李珣只能凭本能模糊地感觉到天芷最终的目标,双手架在胸口,硬生生吃了一击。

排山倒海的巨力从中宫直贯而入,推着他的胳膊,再猛捣在胸口上。

骨骼破碎声响成一片。臂骨、肋骨、肩胛骨没有任何悬念地粉碎,而五色神光刷动,又在转瞬间撕裂燃血元息的屏障,直撼李珣心窍内,不动邪心所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稀奇古怪的念头在李珣渐转昏沉的心尖缭绕不散。此时的李珣,就像是被扔到了碾盘里,在吱吱咯咯的怪声中,什么血影妖身,都要给碾成碎末,再不成形。

当心中突然升起此明悟时,他长嘶一声,躯体蓦然膨胀,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喷溅出血红的浊雾。

也就是通过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李珣护住不动邪心,硬是将体内的伤害转移。但身形已经失控,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远远飞跌出去。

落地的撞击再反作用于身体,直撞得他鲜血狂喷,蜷着身子,动弹不得,全身上下的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

恐怕李珣自娘胎出来后,就没这么虚弱过。如此境况,天芷大概只要吹口气,便一切休矣!

李珣已经感受到了天芷霜雪般的眼神,然而这感应仅仅持续了一剎那,便消失无踪。耳边则传入一声低语:“若说我占不得一点便宜,也说不过去。承让了!”紧接着,她便冲上半空,瞬间不见了踪影。李珣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先调理了体内气血,旋又张口,以血神法门深深吸气。

周围虚空颜色渐重,最终化为红彤彤的一片,掺杂着李珣溅出的气血,如百川归海,依次收拢回来。

在这过程中,他的身体一会儿凝成实态,一会儿又化为血雾,涨缩起伏,妖异之至。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他严重的内外伤势,竟然好了七八成,只是特别虚弱而已。

一刻之后,他终于能正常开口说话,而开口第一句就是大骂:“这臭娘们……真的没留手!”他非常清楚,天芷那一记五色神光出手的瞬间,杀意迸发,没有丝毫虚假。如果不是他拼了命地抗住,此刻必然已经被神光撕裂,连个全尸都不会留下。

那一刻,天芷没去想今后的问题。或者说,她一切都考虑到了,却仍然用这近乎赌博的方式,压上李珣还有她自己的性命,迸发出那一击。

杀了,一切休提;杀不了,那也算天意!

李珣艰难地翻了个身,仰天看着渐渐深邃下去的天空,他挡下了五色神光,天芷那充盈着死志的信念,却根本就是无解的杀器。

她是真的想死……李珣也真的后悔了。

第六节 峰会

遥远的天际传来剑啸声,李珣知道,这边的冲突早晚都瞒不过人,也不吃惊,只是屏住气息,以土遁远走。

直奔出百十里地,他忽觉得身上有些不对,便跳出地面,低头一扫,便暗叫晦气。

之前与天芷激战,又被她五色神光刷个正着,李珣不但受伤,连衣服也保不住。现在,说他是衣衫褴褛实在算客气了,残破的布条挂在身上,土遁时不觉得,一到地面上,寒风钻入,与赤裸无异。

无奈中,李珣只好再施展寄魂转生术,唤出幽一,将备用的衣衫取出,又扯下身上的烂布条,换上的却是“灵竹”的衣物,最后才又改换成“李珣”的脸……呃,算是本来面目吧。

正准备要再度转质换气,他眼角不经意瞥见木立在一旁的幽一,心中却是微动。

说起来,刚刚那种险况,幽一竟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颇是说不过去。从这里便能看出,幽一和已恢复神智的阴散人,在实用性上的差距。

李珣不是没在这方面动过脑筋,他也尝试过让幽一接触《血神子》,看他是否也能来个灵智大开,结果却让人失望。

当时他也只是心血来潮,试试便放开了,现在想想,似乎应该加大研究的力度才行。

心里存了这个主意,李珣手上的速度也加快不少。先收起幽一,再逆施寄魂转生之术,一连串事情办下来,任李珣已做得熟极而流,心中也不免有些烦闷。

就在刚刚一小段时间内,他已经变换了三个身分、换个三种法门,做一次或许还叫有趣,做一百次一定会烦,而接连做了七十年,没有发疯已经很不错了。

叹了口气,清理掉破碎的衣物,他又开始逐一整理“灵竹”应有的物品。这不仅是精细谨慎,也是藉此举动来平复心情。

检视再三,确认没有什么破绽,李珣这才抬头,凭借天空渐渐闪亮的星光来确定位置。

李珣此时所处的荒野,距离水镜洞天约有四千里左右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若加快脚力,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水镜宗提供的宵夜。

而相比之下,倒有另一个地方更近些。

那便是二十余日后,灵竹和百鬼的相会之地。

剃刀峰,距此竟然不到三百里,从这里遥遥西望,似乎都能看到山峰苍黑的轮廓。

嘿然一笑,李珣不再犹豫,折向西行。

三百里的路程若当真发力,恐怕真是瞬息即至。可李珣却慢慢悠悠,彷佛游山玩水一般。

倒不是他真有这闲情逸致,而是他一方面顾忌身体虚弱,需要慢慢调养;另外就是,距离剃刀峰如此之近,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妖凤、青鸾这一批人来?

“不过,以妖凤、青鸾之尊,不至于早早埋伏在这儿,专程等候百鬼这小辈吧?”想想北盟前日围攻阴阳宗的架式,李珣只觉得头皮发麻。就算撇去两大妖魔,单只那十几个修为不俗的“四方接引”,就足以将任何一位真人境的修士围攻至死!

阎夫人是真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一时间,李珣恨得牙痒痒的,直恨不能直接杀回腾化谷去,将那蛇蝎妇人折磨至死。

受此情绪影响,他心窍内,不动邪心很不安分地跳动两下,虽说转眼便被玉辟邪压制下去,却传导出一个非常强力的信息——“真饿啊!”所谓的“饿”,并不是真闹得肠胃空空,而是一种情绪或感知,直接作用于李珣心底深处,再由某种管道,转化成极深重的欲望,由内而外,迸发出来。

在此刻,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先兆地想到了《血神子》中,一个非常应景的法门:“饲血食疗法。”眼前的虚空似乎被抹上了一层黯红颜色,李珣忙闭上眼,摇摇头。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饿”,其实便是他受心魔与伤势的双重影响,对活物精血的渴求,而这“渴求”正随着心魔的加重,越发剧烈起来。

这种时候,李珣对周围生灵的生机脉动,有着近乎于野兽般的灵异感应。随着欲望的增强,他几乎掌握了方圆百里一切生灵的位置和状态,而这范围还在不断地扩大中。

同样是用野兽的方式,他很快就发觉这个范围内,没有能引起他“食欲”的对象。而再向前飞行约二十里,他忽然停下身形,眼睛眯起。约在一百一十里外,正有三名修士纵向斜切过来,状态反应……彷佛凉水浇头,李珣猛地清醒过来。他再度摇头,却还嫌程度不够,干脆用手掌猛拍面颊,在响声和疼痛里,将神智调整到合格状态。

此时,百里外的三个修士正飞速接近,而他只能把勃发的“食欲”埋藏到身体更深处。

不过就是十几息的工夫,夜空中已能够见到那三个衣袂飘动的人影。这三人没有御剑,速度却煞是惊人,显然修为了得。

李珣吸了一口气,没动身子,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接近。

从路线来看,对面三人应该只是路过,眼看着双方就要交错过去,那边忽地轻“咦”一声,继而竟打起了招呼:“咦,前面的可是明心剑宗的灵竹道友?”李珣眉头一挑,同时也发现了来人的身分。便保持了不冷不热的态度,淡淡响应道:“原来是北盟‘四方接引’的道兄,灵竹这里有礼了。”最先说话的那人也是一身道装打扮,面色红润,眉间有一道竖痕,姿态神气颇有些上位者的味道。

李珣也见过他,知道此人是“逆水十妖”中的丁道人,虽不比其兄甲道人身列执议之位,却也是“四方接引”中有数的强手。他身边两人,地位稍低,修为却不逊色太多。

李珣记得,这三人均参与了前日围攻阴阳宗的乱战,算一算,在附近停留的时间也不短了。也就是说,他们真在这里……打埋伏?

他在这里考虑,对面丁道人却笑吟吟地说话:“天色已晚,灵竹道友却是去哪儿啊?”

“在水镜洞天里憋得狠了,出来透透气。倒是丁道长行色匆匆,想必有事在身,我这里便不打扰了。”道不同,不与为谋。至少在不知内情的家伙眼里,就应该是这样。李珣实在懒得搭理他,三言两句应付过了,便继续前行。

丁道人倒也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并不阻拦,笑着点头道:“道友走好,只是这天色黑得透了,此处离水镜洞天也太远,不如早回,说不定还能吃上宵夜。”李珣以微笑响应,双方别过,再行了数里路,他便发现,背后那三人,分明仍将注意力搁在他身上,隐隐间如针芒在背,不知谋划些什么。

“给剃刀峰戒严吗?那百鬼还肯来才真有鬼!”受了这一干扰,李珣去踩点的心思便淡了,以至于真在考虑,是不是要回去吃宵夜算了。心中犹豫,飞行速度便又慢了几分,恰在此时,侧后方数十里外,厉啸声起,透过虚空,仍撼人心神。

李珣回头,心中犹自感叹:“啧,又是个真人境的高手,古音、妖凤她们究竟是什么打算,这种排场,别说百鬼,就是厉斗量想来,只怕也得掂量掂量。”念头未绝,那边夜空中便有数道电光,一闪而逝。过了一会儿,依稀间还有几声悦耳的清鸣,顺着风飘过来。李珣此时感应分外敏锐,转眼间便将那边的反应尽数探了个明白。

“一人在逃,五个人追,咦,连丁道人几个也追去了。后面……又来人了,还打成一团,乱了,全乱了!”因剧烈拼斗而跳动不停的生机脉动,已非李珣所能轻易把握。在感应彻底紊乱前,他收拢心神,第一反应不是追上去看热闹,而是掉转身形,直坠到下方莽莽群山中,藏匿好气息,免得殃及池鱼。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一不小心撞进战圈,除非将幽一叫出来掩护,否则怕是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对此,李珣自然是很不爽的,可越是想到这个,他便觉得,自己是越发地“饿”了。

追击的队伍似乎在这附近僵持住了,至少三方的乱战将本来强弱分明的局面搅得混乱不堪。李珣纯凭感应辨别良久,才大致分出三方的差别。

最强的当然是北盟一方,在丁道人几个加入后,只真人境的高手便有四人。然而,他们一边要追击最前方逃窜的那人,又要阻挡后面追上来的强敌,颇有些首尾不能相顾,处境非常尴尬。

正因为如此,逃窜那人才能在附近绕圈子。

李珣倒是对此人的逃遁方式颇感兴趣,看起来像是无头苍蝇般乱窜,事实上却在通过某种法门,将自身的气息“烙”在一个相对广大而又地势复杂的区域内,留存相当长的时间,本人方位又飘忽不定,是专门针对高手的感应,大行鱼目混珠之道。

看来,此人非但修为极好,脑子也是极聪明的,若让其逃出视线,想再抓着,短时间内,就没可能了。

至于后面与北盟交手的一方,其气机反应,李珣隐约中有些熟悉,潜心感应一会儿,他终于得出结论,这好像是……阴阳宗?

秦婉如疯了?北盟没去找她的麻烦已经是老天保佑,现在她竟然自己送上门去?

李珣正吃惊的当口,忽觉得周围气氛有些不对。自身感应还没结果,鼻子却本能地抽动两下。

好香啊!这香味儿不是花草香、不是肉香、与女人的肌体香气也无关,而是一种极特殊、极刺激的血香!

这是精血的香气。香气通过某种特殊的管道,直接为他所感知,李珣在剎那间便分辨出,这精血的所有者,必定活力四射,充盈着难以估量的生命力,一身修为又相当精纯,如果能吸一口……“呀哈,小师弟,真巧啊,竟然能在这儿看见你。”李珣给唬了一跳,猛然转身,背后是座高崖,头再往上抬,却见高崖之上,正露出林无忧笑嘻嘻的面孔,还伸出手向他打招呼,一副玩得很兴奋的模样。

“怪了,怎么被她靠这么近才发现?”李珣不免对自己刚敏锐起来的感应有些怀疑,不过,对于碰上林无忧,他却是有心理准备的。

向崖上点点头,李珣飞身而起,落在这位怎么看都是“师妹”的师姐旁边,还乖乖地叫了声“无忧师姐”,当即把小妖精喜得眉眼不见。

只是,李珣更为在意的,倒是这高崖上,与林无忧身上的香气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香味,幽深淡远,若有若无,品流极高。

他的模样落在林无忧眼中,惹来嘻嘻一笑:“别找了,青姨见你上来,当然有多么远,走多么远,她最讨厌和男人相处的。”原来是青鸾,要是这样,也怪不得他没有感应。李珣恍然之余,也对林无忧的敏锐有所认识。

交往这么多年,李珣早看出来,这小妖精天真无邪中,又有许多捉摸不透之处,偏偏又看不出一丝半点儿的伪装,好像这些别有深意的言行,完全发自天然,矛盾古怪之处,让李珣想想便觉得头痛。

和这小妖精相处,还是直接点,坦白些,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收获点什么。所以,李珣也不再客套,劈头便问:“无忧师姐,那边是怎么了?和剃刀峰之事,有没有关联?”小妖精很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什么关系啦。听青姨说,是羽姨刚从阴阳宗手里逃出来,现下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我们要赶上去帮帮她……咦,你怎么了?”李珣睁大眼睛,半晌才失声叫道:“羽姨?羽夫人?”林无忧一副“你大惊小怪”的不屑模样,摇头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羽姨被阴阳宗抓走,自然要逃出来。只不过现在她脑子不太清楚,没有自己回来罢了。”没什么可奇怪的?恐怕是大大的奇怪才对吧!

就李珣的预测而言,不论结果是羽侍顺利摆脱古音的钳制、又或是被北盟抢回,甚至“定魂蓝星”失效,她自己跑回来,这些都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可是眼下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局面,又算怎么一回事?脑子不清楚?这种孩子气的理由,也只有林无忧才说得出来。

李珣不由得回想起当日秦婉如奇怪的举止,包括妖凤临去前,大有深意的“闲话”,还有莫名其妙被指认为内鬼的“婵玉”。

这种种事态联系在一起,再勾连上羽侍的出逃,让李珣心中怀疑的裂隙,不住地扩大,却仍抓不到关键。

或许,他应该把“婵玉”之事,当成件正事来办?

心中犹豫不定,胸口却忽地一疼。他低叫了声,便发现是林无忧拿指头狠狠戳他,满脸都是不高兴,想来是自己只顾着思考,将小妖精撇在一边,把她给惹恼了。

看这毫无伪饰的孩子气表现,李珣只觉得头大无比,正想法子应付,却见林无忧好像戳他戳上了瘾,一下不够,又连续几下,纤细的手指随着李珣肌肉起伏,竟逗得她咯咯直笑。

李珣哭笑不得,也不顾忌什么,伸手抓着她的指尖,苦笑道:“你做什么啊!”林无忧却不着急回答,也不再试图戳他,而是笑嘻嘻地盯着他看。那眼神怪极了,从头面到胸口,再从胸口到脚尖,若不是李珣拖着,她甚至还要转到后面去,打量一下李珣的肩背和臀围,这眼神让李珣背上汗毛倒竖,隐约觉得问题不小。忙扯住林无忧,苦笑道:“停,停!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可还有正事呢!”不出他所料,用“正事”这言语一激,林无忧立时一蹦三尺高,张牙舞爪地叫道:“什么正事,你的事叫正事,我的……事,难道就不叫正事了吗?”林无忧话语中,有个关键词被她刻意模糊了过去,李珣耳力虽好,也没听真切。倒是林无忧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竟罕见地红了一红,比之既往的大大咧咧,更富少女气息。

李珣却有点不妙的感觉,但等不及他想个明白,小妖精便摆出了极好奇的模样:“你有正事,什么事啊?”话锋变幻之快,好像前面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李珣知道已探不出什么,便只好拿出剃刀峰之事搪塞。

“古宗主不是说过,要我去剃刀峰与百鬼‘相会’嘛,再过二十来天,便是约期,我趁这个时间来熟悉环境。对方是禁法高手,若被他事先做了布置,会很麻烦。”

“原来是剃刀峰的事啊。”林无忧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深知其中究竟。

李珣心中一动,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问道:“无忧师姐,说起来这事也怪,古宗主是什么时候和百鬼搭上线的呢?还神秘兮兮地订了个秘会日期,这里面……”小妖精“切”了一声,大摇其头:“这你就不知道了,表姐才没和百鬼搭线呢。跟她搭线的是百鬼的师父,幽魂噬影宗的阎夫人。”李珣不用装都是兴致盎然的模样,追问道:“那又是怎么和幽魂噬影宗搭上的?”

“嗯,听我娘说,好像是阎夫人打猎,反倒被猎物伤了,表姐出手救了她。两人便约定一起打猎,然后平分猎物,就是这么回事。”

“打猎?”这词汇很常见,可出现在这里就相当奇妙了。面对林无忧简而化之的描述,难得李珣还能明白大概,他想了一会儿,便抓着其中最关键处问道:“什么猎物啊?”这回林无忧皱着小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李珣只好从已知的线索上推断。

阎夫人并没交给自己什么东西,只说是用某种手法,开启碧火流莹咒法的封禁;而古音一方携来的东西,是用金丸神泥封着,且装在紫玉盒中,怎么想都不会太大,这又是什么猎物呢?

想了半天不果,只好放弃,然后便开始问最切身之事:“古宗主说,要趁这个机会,把百鬼给了结掉,真的吗?”

“嗯,好像是真的吧,不过,娘亲说还有些变量……对了,你真的和百鬼打了几十年,不分胜负吗?”对着小妖精好奇的眼神,李珣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林无忧微微抬起下颔,似乎在思考,却在不自觉间,显露出雪白的脖颈。李珣目光扫过,看到她细腻的皮肤之下血脉的跳动,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响动让林无忧回过神,瞥见他古怪的表情,颇有些奇怪。又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喂,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怎么对付百鬼……对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天具体的安排呢,难道说真让我埋伏在周围,看着你们交易,只等摔杯为号,再杀将出来?”即使只是个拙劣的笑话,但因他活灵活现的演绎,还是让小妖精笑得前仰后伏,非要抓着他的胳膊,才稳住身子。

笑了半晌,小妖精才拭泪道:“瞧你说的,不过,我倒是真不清楚。娘亲和青姨是为了救羽姨才到这边来的,过两天也就回去了。”

“看,我们身上连信物都没带。那是表姐一手安排的,你若真好奇,就去问表姐派来的人好了。”

“啊?”李珣此时甚至有一头撞死的冲动,搞了半天,原来妖凤和青鸾都是局外人,那他为了牵制妖凤,挖空心思,兼受皮肉之苦才请出来天芷上人,岂不是纯粹添乱?

林无忧很奇怪他的反应,看他两眼,方又道:“要是你没信心,我可以告诉娘亲,让她留几个人手给你。说起来,你和百鬼真的是不共戴天啊,他究竟是怎么惹到你的?”李珣干笑两声,三言两句应付过去。哪知林无忧倒像是真的关心起他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道:“我给你说啊,剃刀峰这事,你也别太当真,表姐在这事上又骗人了呢。”

“骗人?骗我吗?”林无忧摇摇头:“她才懒得骗你,被骗的是那个阎夫人啦。听我娘说,阎夫人派人来,是要拿回一件要紧的东西,是事先和表姐约定好的。可是表姐不想给她,又顾忌什么事,才借你这把刀子用用,结果成或不成,都不关她的事喽。”

“……这样?”李珣听到这个与他猜测迥然不同的答案,一时间竟是怔了。难道说,他竟是错怪了阎夫人?

“喂,你今天怎么搞的,怎么老走神啊!”小妖精大是不满,微嗔道:“好不容易才见一面的,不说些有趣的事也就罢了,还这么没风度!”见小姑奶奶发火,李珣是没什么主意,只能再找理由道:“我是在奇怪,羽夫人那边怎么还没消停,那么多高手,不至于劳而无功啊。”说话间,他的注意力真的转移到远方的追逃激战上去。

正如他所说,那边仍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李珣倒有些奇怪,既然有青鸾这绝顶妖魔在此,不管羽侍多么机警,只怕也逃不过去,可为什么青鸾不动手呢?

提了这个问题,林无忧回答得很是理所当然:“有厉大胡子和无涯和尚在旁,青姨也不好出手的。”李珣脑子绕了个弯,想到厉斗量下巴上那圈铁青色的胡渣子,一时间啼笑皆非。但他马上又反应过来:“厉斗量和释无涯在这儿?”林无忧听他嗓音都有些变了,回头做了个鬼脸儿,吐舌道:“胆小鬼,他们起码还在两千里外呢,只不过真要打起来,千里路途,瞬息即至,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喂,你干什么去!”李珣回头苦笑:“当然是有多么远跑多么远,要被他们看到咱们在一起,我就算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说罢,他一溜烟下了高崖,只留下小妖精在那里顿足发嗔。只是才潜行了十来丈,上面忽地便响起小妖精清亮的嗓音:“师弟,小心点,我娘觉得那个百鬼很不简单呢!”李珣暗道只要你娘不插手这件事,我便真的放心了!不过,他也能听出来林无忧的呼声中透出来的关切情绪。

这一刻,他倒有些感动,便回过脸,向崖上招招手,这才伏地顺着山体绕了一个大圈,飞身去了。

李珣这回没有在路上耽搁,确认已脱出战圈之后,全力御剑,一路赶回水镜洞天。

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了预想中的“宵夜”,整个洞天内乱成一团,彷佛经了一场激战。事实上,他也确实看到了几个受伤的修士。

还没等他看个清楚,迎面便撞上了灵喆。这个向来嘻哈不忌的师兄,此时面色严峻,见他之后,明显松了口气,也不说话,扯了他便走。李珣一时间闹不清究竟,飞行中连迭发问。

灵喆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啊,准备一下,咱们要回返宗门了。”

“啊?”灵喆摇头道:“你出去这半日,这里差不多闹翻了天。秦宗主那边,她母亲羽夫人,本来说是摆脱了灵灭丝的钳制,一家子正和和睦睦的时候,突然神智错乱,将秦宗主击伤,又闯出水镜洞天去,一路上还打伤了不少人。阴阳宗的修士刚追出去,外面又出了事……”他突地压低了声音道:“不夜城的许阁老许前辈,今儿傍晚被那‘血魔’给害了!天芷上人硬是没把凶手留住,回来的时候,那脸色,周围十丈根本就站不住人。嗨,不夜城这几年也是倒霉到家了!”这两件事,李珣都恰逢其会,此时却还要做出惊奇的表情。

不过,从这两件事上,李珣倒觉得回宗门的决定有些草率了:“阴阳宗的事情可以不提,可不夜城的同道被害,咱们不去帮忙,反在这时候折返,怕是不太好吧。”灵喆拍拍他的肩膀,意似赞许,可随即便无奈摊手道:“若你知道天芷上人的作法,便不会这么说了。”

“上人一回来,也不管宗门弟子如何群情激奋,几乎是将他们赶出洞天,令其回返宗门,自己则留下来——你怎么看?”

“自然是掩人耳目。”这个念头也只有在心里说说,李珣稍一思忖,便明白了灵喆的想法。

“天芷上人性子高傲,这回竟眼睁睁看着同门被害,必然视其为奇耻大辱。会这样作法,想必是要单人只身,擒杀血魔,以为同门复仇,也为自己雪耻。”

“正是如此。”灵喆击掌道:“明惑师叔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上人没有明言,可摆明就是这么打算。以上人的性情,谁敢再去找不痛快?”

“再加上水镜大会开完,诸宗会盟惨淡收场,周围再有魔头肆虐,大家也就借着这个由头,散伙了事!”最后一句,不用说是他为了活跃气氛,自己加上去的。李珣勾勾嘴角,不置可否。

两人很快回到居所,明惑已领着伍灵泉与灵机等在那里。而明惑所说的,与灵喆大同小异,李珣更知道,除了不夜城已撤出外,西极禅宗、三皇剑宗都已回返,九宗“散伙”之势,已经不可逆转。

大家再谈几句,伍灵泉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正是李珣昨日借给季涯的“虹影珠”。

宝珠冷冷吸纳着室内的光线,黝黑至没有一丝反光。

“季涯师兄奉师命回返宗门,临时找不到你,便将珠子给我,让我代他转交。喏,物归原主,也了却一番心事。”李珣称谢后伸手接过,也不收起,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室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明惑见状便吩咐道:“今晚便散人了,我们就在洞天内再歇一晚,明日早晨起程,尽早回宗门报备。明日要赶长途,你们都要好好调养。”应声后,伍灵泉几人都起身,各自安歇。李珣稍落后一些,看着伍灵泉等人出门后,又转回来,招呼了一声:“师叔。”明惑讶然抬头,想了想,便微笑安坐,道:“灵竹你心思最活,又有什么想法了?”李珣脸上微现尴尬,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有件事,想和师叔商量一下。”

“哦,什么事?”李珣早在心中罗织好言辞,立刻便道:“其实……弟子下山前便有打算,水镜大会之后,暂时不准备回返宗门,而是就此行道天下,积累外功……”明惑闻言又怔,忽地便大笑起来:“灵竹啊灵竹,你的性子真和你四师叔一般无二,全都是闲不住的角儿!只是,你不是在山上用功著书吗?怎么又要外出行道?”李珣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暗喜,嘴上则顺着杆子往上爬:“自古著书治学,能成就一番功业的,闭门造车的能有几个?”

“弟子在山上闷了那么久,肚子里存货都快用完了,自然要出外采风,开阔眼界,还请师叔明鉴。”

“这理由倒还不错,不过近日来,此界局势混乱。附近又有这么些魔头出没,你单人只剑,我不放心。”

“这样,若你真要离开,也不要在这是非之地。明日,我们先同行一段路程,待出了北齐山地界,你再往哪儿去,我都不管你,如何?”果然,明惑这低调温和的性子是最好说话的。李珣盘算着进出北齐山脉,最多就是两日工夫,时间大有余裕,自然同意。

当下商议已定,他便行礼告退,出门去了。

屋外夜色深重,不过鉴湖上仍是月色撩人。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人声,李珣可以感受到洞天内人心的躁动。不过,明日过后,这里应该就能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吧。

他心中感叹,目光却瞥向水光粼粼的某处。冷意森然的眸光,足以让远处窥伺的某些人心生顾忌,但也仅此而已。

“顾忌便顾忌吧,抽空回来加点压,也就是了。”露齿一笑,他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七节 夺人

说是“回来”,可等李珣再次踏入北齐山地界时,已经是五天以后。比他估计中要迟许多。这是因为有件事,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快六天了,羽侍竟然还没给抓着?”李珣为了避开越来越大的搜索圈,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从东南方插进来,费时费力,心情正值不爽的时候。

相较于他,在北齐山中游玩了七天的水蝶兰,则轻松太多,她甚至还有闲情隐在一边看戏,大呼过瘾。

“有人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下绊子,能抓着才叫怪事。”水蝶兰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北盟的四方接引一共十四个人,其中四个真人境,可其中就有一半在那里捣乱,哈,好玩极了。”

“下绊子?且不说他们是什么目的,可在妖凤眼皮底子耍手腕……”

“谁让厉斗量和无涯和尚那么认真来的?拖了妖凤足有五天。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南边的事你听说没有?”

“玄海落潮?嗯,这倒是多少听说了些,好像是玄海海面下降了一丈多,传言是西联找到通往玄海幽明城的秘道,开启禁法后造成的影响……你笑什么?”李珣不说还好,越说水蝶兰便笑得越开心,直笑得弯下腰去。她扶着李珣的肩膀,忽地凑过脸来,以从未有过的语气,腻声笑道:“我们这边事了,到南边去看热闹,好不好?”面对这诡异的局面,李珣一个不注意,脸上竟然微红,还好很快反应过来,道:“去是没问题,不过你不是说,玄海幽明城,是要‘曲径通幽’……”水蝶兰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就是这样才有趣,我就想看看,罗摩什费尽心力,到头却是一场空时,那张老脸。”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李珣不禁为之失笑,不过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是了。

他咳了一声,将话题引回到眼下的情势上来:“玄海差不多就是厉斗量的家门口,他自然不能坐视……说起来,妖凤腾出手来也有一天多了吧,怎么还没消停?”

“有了这么长时间做缓冲,还不能脱身,你以为羽侍是傻瓜不成?就连我也有两天没见她了,说不定,她已经出了北齐山区,海阔天空了呢?”话音未落,天际便是接连几道耀眼剑光闪过,李珣眯起眼睛眺望,却发现这不过是寻常的散修,这些人显然不清楚北齐山复杂的局面,都是极轻松的模样。

水蝶兰挑挑眉毛:“瞧,这是另外一个理由。这里是通玄界最大的药材集散地,来来往往的修士,每天都有三两千人。”

“羽侍只要能脱出相对狭小的封锁圈,随便找片人多的地方混进去,除非北盟真能号令天下百万散修,否则到哪儿找去?”

“确实如此,看起来大伙儿都在做无用功了……对了,你看了这些天的热闹,有没有感觉到羽侍神智不清之类?”水蝶兰白他一眼:“要是神志不清,你能把自己藏得这么严实?”李珣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不过,林无忧看似天真童语的言论,在他心中总是个疙瘩。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为什么羽侍会击伤自己的女儿跑出来,偏又不回返北盟,反而亡命逃开?

思索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思路又回到了起点。无奈一笑,他决定将这事儿抛开,把精力集中到剃刀峰的事情上来。

首先,便是踩点!

在水蝶兰出神入化的幻术手段下,李珣和她扮作两个寻常的散修,在剃刀峰附近采药。

这一采便是二十天,在这段时间内,李珣将剃刀峰方圆千里的地形尽数掌握,并且制定了一系列脱身的计划安排。

这些举措在水蝶兰眼中看来,纯粹是大惊小怪。本来嘛,古音布置“灵竹”伏击“百鬼”,本身就是一个大笑话,难不成李珣还要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不成?

其实,当李珣也觉得自己有些过虑。妖凤、古音等因为各种原因,都不会亲身参与,他身边又有水蝶兰、幽一这样的保镖,没理由会怕其它那些小角色。

不过,想想约定的日子吧,二十多天的时间,若不给自己找点儿事做,那可真是无聊透顶呢。

而在他给自己找事做之时,北齐山脉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随着时间的拉长,北盟和阴阳宗,均已偃旗息鼓,先后放弃了对羽侍的追索。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明面上的追索已经停止,而暗中的查探,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在这一点的比拼上,势力庞大的北盟显然更占优势。

李珣可以察觉到,最近进出北齐山区的散修,低头看药材的少了,抬头看人脸的多了。

偌大的北齐山区,暗潮汹涌,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暴毙路旁,死得不明不白。而这混乱的局面短时间内似乎还没有停歇的可能。

“这就是宝啊……”纵使李珣已经放弃了打羽侍的主意,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免感叹。从北盟的反应就能看出,区区一个羽侍,牵动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隐秘。而这价值无可估量的“宝贝”,就从他手指尖上溜了出去!

再叹口气,李珣直起腰身,放眼眺望身下起伏蜿蜒的地貌。此时,他和水蝶兰便处身在距剃刀峰数十里外的一处高地上。

水蝶兰在旁边调养伤势,而他则坐在悬崖边,居高临下,将方圆数十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以他此时的修为,搭眼一看,这几十里丘壑谷溪,便都映在心底,而其中布置的种种机关禁法,也以一个整体印象,投影在眼中。李珣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检查自己近日来的功课,确保万无一失。

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一了,距离明日子时一刻,不足八个时辰。

天空中忽有一声鹰唳,李珣抬头看了下,一头灰羽赤尾的老鹰正在半空中盘旋。

这飞禽灵觉极好,被李珣眼神一扫,立知威胁,竟然掉头就走,李珣看得笑起来,可很快的,笑声戛然而止。

旁边的水蝶兰被他神经兮兮的反应惊动,讶然睁眼,却见他扭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顺着他眼神往上看,却又没什么碍眼的东西。若说有,也只会那只仓皇逃走的老鹰,以及一根缓缓飘落下来的羽毛而已。

水蝶兰伸手去摸李珣的额头,却被他一掌拍开。紧接着,李珣猛跳起来,飞身而上,一把将那根鹰羽攫在手中。

水蝶兰看他疯疯颠颠不成样子,终于忍不住,追上去扣着他肩膀,嗔道:“你傻了?一根羽毛而已……”

“不,这可不是一根羽毛的问题。”说李珣疯癫未免太过,他只是一时想入了神,听到水蝶兰嗔喝,他摇头笑道:“刚刚我就发现,从崖上往下看,地形怎么都觉得眼熟,多亏这根羽毛提醒……嘿,血灵飞羽,这是血灵飞羽啊!”说话间,他手上的鹰羽,从羽毛尖端处开始,逐分逐分地变色。等他把话说完,原本苍灰色的羽毛,已是一片血红。这刺眼的颜色将羽毛浸得透了,乍一看去,竟似能发出光来。

水蝶兰吹了声口哨,将血羽从李珣手中夺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打量。同时道:“血灵飞羽?这名字很熟嘛。”

“嗯,这是《血神子》中,禁法最高水平的体现,换个说法你也许更熟悉,血灵羽剑听说过没?”水蝶兰手上一顿,惊讶地扭过头来:“真是血灵羽剑?那个号称能斩仙的玩意儿?”

“斩仙?你见过仙人什么样吗?”李珣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当年阴散人、血散人争斗时,我也见识过它的威力。当时‘血魇破魂杀劫’与‘血灵飞羽’两阵虚实相生,抽取百万怨魂秽气,汇于一剑中,应机而发,数十里范围内,确实避无可避。”

“但真要说杀伤力,也不至于到斩仙的水平。只是其法阵的蓄势熔炼及触机发动,确有独到之处。我觉得……”

“唉,你慢慢去想,别给我说,头疼死了!”水蝶兰一听那些禁法名词,便头脑昏昏,渴睡得很。她随手将手中血羽抛开,扭头便走。

李珣抓着血羽,只有苦笑。他回过头,再仔细打量周围地势地貌,越发觉得,这里真是一处天然生就的“血灵飞羽阵”布置。只需稍稍改动两处,刻划禁纹,便能将就着用了。

此时,他精研禁法的痴劲儿翻上来,一个念头竟然发展到不可自遏,干脆向水蝶兰招呼一声,翻身下崖,准备去了。

管它用上用不上,能亲手布置一下,也是好的。

人一旦有了目标,便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等李珣把“血灵飞羽阵”布置完成,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估计着古音那边的信使将至,李珣忙不迭地换装。他已经和水蝶兰商议好,剃刀峰之会,因为牵扯到开启咒法封禁,所以,李珣就以百鬼的身分出现,而水蝶兰则变成灵竹,伺机行事。

不过,让李珣很奇怪的是,古音撺掇灵竹到剃刀峰上“寻仇”,好像只是随口提点一句,然后便将之抛在脑后。否则,那边信使将至,怎么说也要和自己联络一下,而不是把他晾在这里吹冷风!

腹诽了几句,但由于准备周全,李珣也就不再多想,一边估计着时间,一边绕着剃刀峰慢慢转圈。不管有没有观众,他仍很敬业地表现出一个谨慎多智的修士所应有的态度。

今夜山中无月,亦无人声,山风与鸟兽的鸣叫声掺杂在一起,听来诡异阴森。

此刻,李珣像一只幽灵,静静地飘浮在漆黑的天幕下,与虚空合而为一。剃刀峰就在他斜下方,峰顶白雪皑皑,却被阴影切割成扭曲的几块,狰狞而妖异。

此时山顶上已经站了一个人,看打扮是位女修,因为距离太远,李珣也看不真切。自从这女修两个时辰前到峰顶之后,便站在某处悬崖边,居高临下地看风景,再没有移动过。

这女修应该便是信使了,看那风姿气度,说不定还是妙化五侍之一。李珣在心中揣测,却没有下去招呼的打算,就这么等着时间过去。

周边,水蝶兰正以高明百倍的遁法巡行,方圆数百里一切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感知。

最终,李珣得到一个结论:“看来古音真的有所顾忌。不过,既然她铁了心要‘骗人’,便不可能只打出灵竹一张牌……啧,麻烦。”在念头转动之际,子时一刻终于到了。李珣深吸一口气,胸口无底冥环蓦地加速转动,辽远无边的九幽之域如斯响应,九幽地气从冥环深处喷发出来,再转换为最精纯的幽明阴火,直漫入这黯沉的虚空中去。

剃刀峰上,信使立生感应,抬头向这个方位望来。李珣也现出身形,并不迟疑,向着峰顶飞射过去,转眼便落在信使身边。

离得近了,李珣便发现,来人果然是“妙化五侍”中人,而且是地位仅在宫侍之下的商侍。李珣很少与她见面,只是依稀记得,此女平日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则狠辣绝情,是个狠角色。

不过,在此刻,商侍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裙,垂手而立,全身上下并无半点儿装饰,清秀朴素得像是个丫鬟。只有黝黑晶亮的眼眸中,透出的森森冷意,才稍显出她的不凡之处。

见是此人前来,李珣心中稍打了个突,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初次见面”的矜持。不过,就在他还在考虑,是否要先开口打招呼的时候,商侍却干脆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仅有一寸见方的紫玉盒。

虽然峰上昏暗一片,但这玉盒却发蒙蒙光华,显然珍贵无比。

至始至终,商侍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李珣见状,干脆也封住嘴巴,只将目光放在玉盒上,并没有贸然伸手。

纯凭眼力,李珣可以看出,这玉盒应该是由一整块东阳紫玉镂刻而成,除去精致的雕工外,就再没有任何修饰。只是仔细观察,玉盒上氤氲紫气中,却流动着几道头发粗细的莹绿光丝,时聚时散,灵动非常。

这绿光应该就是碧火流莹咒法的封禁了。对咒法一系,李珣勉强只能说是粗通大略,也就看不出其中玄妙,只能凭此确认,这盒子确实是阎夫人欲得之物。

商侍见李珣已经观察仔细,仍不开口,只将玉盒以双手轻合,向前递出。

李珣见状,身体外松内紧,伸手去接。忽又想到阎夫人的吩咐,手掌伸至半途,便手指屈伸,幽明阴火随印诀变化而延伸至体外,又以一种极玄奥的方式,转换质性,化为莹莹碧火,在虚空中一绕,“哧哧”微响中,紫玉盒上数道绿烟弹起,在空中消散干净。

如此,紫玉盒上的封禁便解开了,商侍见状,一手松开,李珣也就顺势将玉盒接过。真息透入,很快就摸清了盒子的构造,稍一使劲,盒盖便即应声弹开。

盒内空间出奇地狭小,事实上,只是在正中央留出一个半圆孔洞,里面置有一颗淡金色的圆珠,应该就是阎夫人所说的“金丸神泥”,而其中又封着什么,就非李珣所能知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金丸神泥外层,也如紫玉盒般,缭绕着一圈莹绿的丝线,而在盒盖内侧,还刻着几行蝇头大小的字迹。

搭眼扫过,文字晦涩不通,应该是某种暗语,除了阎夫人与古音,怕是谁也看不懂了。

他神色平静,轻轻合上盖子,将玉盒收入怀中。再抬头看商侍,这位沉默到底的女修只是微一点头,身形倏然后移,竟就这么飞身离开。

李珣怔了怔,继而哑然失笑,演了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若非自己知根知底,必会给搅得满头雾水。然后就在迷迷懵懵里,被人从背后一刀子捅死——这大概就是古音的期待吧。

这时候,水蝶兰在远方操控蛊虫,以特殊的震动频率表明,商侍已经飞出百里之外,看起来,确实是要置身事外了。

可问题是,她置身事外,万一“百鬼”出了事,这关系重大的玉盒又该是怎么个安排法?

若不是封禁无误,李珣简直要认为,手上的玉盒是赝品。末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开始考虑请水蝶兰来演一出双簧,看是否能引蛇出洞,把局面弄得再明朗些……“谁!”李珣突然一声叱喝,声如惊雷,其中已用上了慑魂魔音的功夫。而更早半步,他身形偏转,袍袖翻卷,一抹淡淡的烟气射出,正中侧后方冰层上方,立时血肉迸溅,峰顶的雪地被染红一片。

“雪鸡……不对,哪有雪鸡晚上出来觅食的?这山峰也太高了!”李珣走上前去,仔细察看,不过,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从那一堆碎肉里察出什么问题来。

不过,这雪鸡一死,他身上被窥伺的感觉便消失无踪,难道说,他就是被这雪鸡给“偷窥”了?

就他所知,通玄界有许多控制飞禽走兽以充耳目的法门。像是已覆灭的百兽宗,就是其中翘楚,此外,他也见识过落羽宗的“告死鸟”。存着这个念头,他游目四顾,却没发现附近还有什么异样之处。

越是这样,他心里反而越不对劲,正打算叫水蝶兰回来,请教一下。哪知他还没有动作,体内蛊虫便已先激烈震荡起来,这是水蝶兰发现敌人后的警告。

李珣纵身猛扑到悬崖边上,算准方位,眺望过去,入目的却仍是黑沉沉的一片。

正奇怪的时候,黑暗中冰蓝光芒一闪而逝,水蝶兰的气息猛地涨起,旋又消匿无踪。紧接着,至少五道以上的强烈反应从那个方向喷薄而出,相隔数十里,依然威势不凡。

李珣刚有所触动,身子忽然僵住,下一刻,他身后明光大放,整个雪峰像是燃烧了起来,映满了金红色的光。

李珣猛地扭头,正好看到,在山峰的另一侧,遥远的地平在线,正有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球冉冉升起,一时间天地亮如白昼。

太阳出来了?

此时此刻,对面那些所谓的“强烈反应”,便如同草尖上飞舞的莹火,在“烈阳”的强光下,化为乌有。前后剧烈的差异对比,让李珣愣了神,直到来自远方的冲击波横扫过来,才回了神。

只一瞬间,峰顶的积雪便给扫去大半,蓦然拔升的高温更将剩下的雪层融成千奇百怪的造型。李珣弹开扑面而来的雪水,也终于明白了那边发生了什么——“天芷大战妖凤……妖凤竟然杀回来了!”李珣也不知道,他应不应该为自己的未雨绸缪而得意,他只知道,当这惊天动地的碰撞开始,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变故,都在刺眼的强光下,彻底显露出来。

表面上的简单和平静,被彻底颠覆,而他能否全身而退,就要看他是否能够迅速抓住复杂局面下的核心脉络。

此时,他似有所得。

身侧风声飒然,水蝶兰现身出来,此时,她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女杀手面目,手上还提着件血淋淋的玩意儿:“喏,这个给你,是个想偷偷摸摸潜过来的家伙,这家伙本事泛泛,同伴里却有几个硬点子。”李珣瞥过她手提的头颅,没有去接的意思,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联系之前那几处反应,李珣忽然道:“冥王宗?”

“一语中的!”水蝶兰笑吟吟地将断头扔掉,“两个灵尊,四个冥将,应该是此时冥王宗一小半的战力了,他们挺看得起你。”李珣哼了一声,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些人还真不放在眼里。两个灵尊或许麻烦些,可他即使不能战而胜之,却也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只是,这也是古音借来的刀子?

先将这问题放在一边,李珣将注意力转到这高峰上某处,口中则漫声道:“再麻烦一下,把他们先引开吧,我这里还有点事做!”水蝶兰略有些疑惑,顺着他的视线一扫,却没什么发现。不过,眼下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她撇了撇嘴,不再多问,身形借着远方激刮过来的大风,卷上半空,嗖然不见。

李珣眯起眼睛,看了下远方壮观的战场。只看那连续不断爆发出来的强光冲击,便知道天芷正很好地履行着他们之间的协议,一时半刻,妖凤绝对腾不出手来。而剩下的麻烦,李珣便要自己解决了。

他在峰顶踱了几步,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才算知道了!”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前冲,五指成爪,划空时嘶然有声,重扣在五尺之外已经残缺不全的冰层上。冰层蓦然塌陷,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显出下面蓬松得有些过分的土石地面。

一道人影裹在四溅的冰碴里,擦着李珣的肩膀飞掠过去。

李珣嘿然一笑,反手又是一爪。这是《幽冥录》上“锁魂勾”的手段,阴火在虚空中扭转勾连,交错迸击,声音好似凭空甩出的铁链,猛抽向人影脊背,阴火的高温,瞬间便将人影周围的冰碴碎屑蒸发干净。

阴火与护体真息碰撞,滋然有声。那人身形一颤,正想借力远遁,却不知“锁魂勾”的回力远比去力强得多。李珣五指内收,虚空中“蓬”的一声爆响,阴火收聚之下,硬生生地将那人扯后半尺。

那人似想反击,可方才转了一半,口中便呛出血来,身子慢慢软倒。李珣反倒被吓了一跳:“伤势这么重?羽夫人,你……”委顿在地上的那人抬起头,没有半丝血色的脸上,清丽如昔,却较平日更显得柔弱堪怜,这风姿相貌,不是羽侍,还有谁来?

谁能想到,被北盟和阴阳宗追索了近一个月的羽侍,竟然会藏身到这剃刀峰顶的冰层下。若非刚才天芷与妖凤交战时,冲击波横扫峰顶,使她不自觉发力护体,李珣也未必能发现端倪。

李珣这边是惊喜,而羽侍看到他,神情便要复杂太多了。看着李珣步步迫近,她身子不自觉瑟缩一下,可是眼眸中更多的却是茫然。李珣看到她这种表现,脚下一停,奇道:“羽夫人?”这一声唤,让羽侍眼中留得几分清明,她微微喘息一会儿,再看李珣的脸时,眼神便正常多了。最终还轻轻唤了一声:“百鬼道人?”看她这样子,显然还记得昏睡前,与“百鬼”的冲突,而且对他的身分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李珣微微一笑,趁机上前几步,拉近与她的距离,这才道:“羽夫人,刚刚冒犯了,贵体可无恙么?”此时,水蝶兰那边也响起了阵阵嘶啸声,声音还在不断地远去。李珣刚向那边瞥了一眼,心中忽生警兆,身形微偏,一道锐风擦着耳轮飞过去,激得脸颊微痛。

李珣皱起眉头,看着羽侍手指上缠回的银丝飞线,摇头安抚道:“羽夫人,你这时出手可不大明智。夫人应该清楚,我和秦宗主的交情……深厚得很哪!”等最后几字出口之际,李珣已经扑到羽侍身前,掌指错落,铮然有声,务必要将其制住而后快。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羽侍的修为,纵然伤势极重,这看似柔弱的美人儿仍展现出超凡的坚韧。

身体虽还是委顿在地,手指上的银丝飞线却灵动非常,伸缩间嘶嘶有声,将身前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凌厉狠辣。李珣一时竟找不到下手的空隙,反而因为顾忌她的身体状况,束手束脚,无奈下只好跳开。

事情倒也奇怪了,他这边才自退开,羽侍反而泄了力,先前锋利无匹的银丝也垂了下去。看她面上气血转换之相,恐怕正硬压着一口鲜血,没有喷出来。

“时间紧急,没空陪她慢慢玩。不若我正面佯攻,让幽一在后面偷袭了事便罢!”李珣知道这种意志坚定的对手,最没有道理好讲。当下也不再讲究什么,只想着尽快解决,挟着她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再说其它。

便在他意图召出幽一之际,侧方天芷与妖凤的第二波巨大冲击轰然扫过,乱石冰屑漫天飞舞,尖啸声凄厉刺耳,李珣甚至觉得脚下的剃刀峰都在摇晃,随时可能被这风暴击断。

在这风暴中,羽侍终于露出她油尽灯枯的真实状态,她呻吟一声,竟然定不住身子,被扑面而来的狂飙吹翻在地,忍了许久的那口鲜血喷洒出来,染红了身侧的冰面。

这对李珣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他忙快步上前,低头察看羽侍的伤情。羽侍此时神智依然清醒,却再没有了抵抗之力,勉力推拒的手臂亦被李珣抓住,挣了两下不果,眸中竟流下泪来。

“怎么搞得像老子要强奸你似的……”李珣讨个好大的没趣,也懒得再说什么。确认羽侍并无性命之忧后,他正要将其制昏,忽见这美人儿唇瓣微动,在喃喃念着什么。他好奇心起,侧耳倾听。

“姬儿,姬儿!”羽侍口中只是反反复覆的出现这个的称呼,把李珣弄得一头雾水。按理说,这样的称呼,只是自己的孩子用吧,难道是秦婉如的小名?

李珣试探性地问了句:“羽夫人,你想见秦宗主……咦!”身外大气压力的变化,使他心生警兆,他猛地直起身,冷盯向悬崖外的虚空。在那里,一个人影静静悬浮,像是有形无质的幽魂,也如李珣般冷冷看来。

两人目光对上,李珣心中蓦地跳出极度的荒谬感觉。彷佛是时光倒错,除了双方位置对换,眼前这情形,与一刻钟前是何其相像。

他深吸口气,直面商侍清冷的面容,强自开口笑道:“这位……怎么有闲回来?”在大风的吹拂下,商侍身上的布裙发出“卜卜”的声响,偶尔一现的身姿曲线颇是夺人眼目。不过,李珣更注意她拢在袖内的双手。

听到李珣说话,商侍仍沉默了一会,才在今夜首度开口。她的嗓音颇为好听,却缺乏情感起伏:“道长手上的东西干系很重,不如早早归去。我家五妹,便由我照顾吧。”

“哪里的话,这位,咳,道友,咱们虽有一面之缘,可我与你并不相识,却知道这位羽夫人是我一位朋友的亲戚,为安全计,不如由我护送她前往,若道友不放心,一起跟去也成。道友意下如何?”商侍自动将这些废话忽略,目光转向羽侍,眉目间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显露:“五妹,宗主让我对你讲,人心险恶,你的性情终究不适合外面的世道,不如归来,在谷中了却残生罢。”羽侍在见到商侍的同时,便强支着身子坐起来,此时闻言,脸上凄然一笑,微微摇头道:“我既然脱去了那把锁,便不会再扣上去。更何况、更何我那孩儿……”

“孩儿?”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孩儿”并非是指秦婉如,只是,羽侍哪里又来的孩子?

正思量间,他忽感到商侍眸光如利刃般刺过来,看那意思,应该是认为他在旁边碍眼,让他快滚。对此,李珣微微一笑,故作不知,却也不说话,想试试能否从两女的对话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商侍再刺过来一眼,见毫无效果,神情更冷数分,也不再开口,径直飞落过来。李珣此时便不能装胡涂了,他身形移动,挡在羽侍身前,笑道:“道友……”才吐出两个字,眼前便是寒光闪动。他眼神冷却,同样伸出手来,仍是“锁魂勾”的手法,与商侍手腕相触,双方身形都是一震。

商侍的眸光几乎已经冻结,李珣也不逊色多少。

李珣心中笃定得很,就算大家都想动手,多少也得要顾忌旁边的重伤号吧,而若就此僵持下来,当然最好不过。他就可以趁机诱导二女说出更多的信息……哎?

彷佛鞭子抽打空气发出的爆音,商侍以一记泼辣的裙里腿击碎了李珣的计划。仓促之下,李珣不得不后撤避开锋芒,商侍却不追击,而用手指在半空中连弹,如抡琵琶,空气中也发出连串清脆的震音。

“穿心曲?”李珣一直对妙化宗的诸多法门卖力研究,见状不敢怠慢,先是一声震喝,干扰那渐起的节奏,手上随即变换印诀,幽明阴火与外界元气嗡然共鸣,虚空中开裂了无数如婴儿小嘴般大小的裂隙,灰白火光便从中喷射出来,将商侍罩在其中。

当然,李珣也明白,这种雕虫小技没什么实际效果,他也只是要争取时间,飞身去抢羽侍的所有权。

果然,商侍翻掌便将这阴火迫散,身姿疾如飞矢,也抢了过来,只是李珣比她近得太多,伸手便拿住了羽侍的肩膀,阴火透入,闭塞气窍,将其制昏过去。

商侍见羽侍落入李珣手里,身形却依然未停,手上甚至更加肆无忌惮。李珣还没想好怎么脱身,便觉得身后如重鼓鸣响,轰然声中,强压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怪叫一声,噬影大法全力发动,身形像是化成了虚无的影子,映着远方强烈的光源,四溢流散,令人捉摸不定。

商侍攻势一滞,李珣哈哈一笑,就藉这个空隙,猛地向上拔升。由于体质原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的速度也接近顶尖水平,商侍失了先手,哪还能追得及。

李珣目光向下一瞥,见商侍正拼命追来,双方距离却越拉越远,心中大快,口上仍不饶人,高声叫道:“道友,我们交换信物在先,你在此和我翻脸,意欲何为?”商侍对此充耳不闻,容颜冷凝,只是奋力直追。李珣冷笑声中,轻松地将双方距离拉得更远,他也不再去管商侍如何追来,回眸向水蝶兰那边望去,估摸着如何与其会合。

更远处,天芷与妖凤的碰撞,进入了新的高潮,刺眼的光芒使方圆百里亮如白昼,让人看了咋舌。李珣眯起眼睛,正要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倏然间昏暗下去。

李珣眼眸猛然大睁,与之同时,一声穿云长唳由极远处透空而来,贯入耳鼓,直令人五脏齐震,痛苦至难以言道。

没等他有所反应,眼角处青光闪动,恍如一横空长翅,击山断云而来,剎那间抹消他所有反应的可能。

无声无息,李珣肩上一麻,紧接着便是漫天血雨喷洒,羽侍浑身浴血,翻翻滚滚地下落,与她同时落下的,还有李珣一条齐肩断去的手臂。

李珣完全没感觉到疼痛,他呆呆地停在半空,无论是翻滚下落的残肢,还有商侍、羽侍渐渐贴近的身影,在他眼中流过,脑子里则充斥了这样一个念头——青鸾、青鸾!这便是青鸾!

下方,商侍的手指已触到了羽侍的衣带,她正要发力,同样是青影闪过,眼前的羽侍突然就变成了那位清高孤傲的绝顶妖魔。

大骇之下,她甚至忘记改变手法,只觉得一道冰雪般的眸光扫过,她如剑戟般前刺的手指,显得那么碍眼和尴尬。

巨力嗡然迸发,商侍惨哼声中,被青衣长袖远远扫飞出去,直飞出数里,才停下身子。

青鸾立在虚空中,身姿挺拔如松,青衣一尘不染。在她身边,羽侍仍在昏迷中,身体却似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住,平躺在半空。

青鸾的眸光在她身上稍一打量,便移向半空中其余两人。

被她目光扫过,无论是李珣还是商侍,都有一股深重的寒意,从心底喷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