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死迹
随着天色由浅到深的变化,李珣等人已经踏出了极地圈。
至此,各宗弟子已可以分道扬镳,各归本宗。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在主事的几位仙师商量之下,最终决定:大伙儿还是结伴南行万里之后,再行分开。
这一拨修士中,除了五位主事的二代仙师之外,便都是各宗三代弟子中最顶尖的人物。
李珣一眼扫过,确实见了不少熟面孔。
犹记得六十年前,他初到不夜城之时,便见过这其中许多。
只是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入门数年的孩子,正是这些人照顾或者说是善意调笑的对象;而如今,他凭借着数十年间突飞猛进的修为,以及辉煌的战绩,已是众人中最耀眼夺目的数人之一。
此时,他正与不夜城的季涯、虚缈宗的听雪道人说话。
这两人都是近些年来在通玄界名头响亮的人物,季涯更是贵为不夜城三代弟子首席,已等同于明心剑宗的文海的地位,有可能是千年以后,不夜城主的首选。
初始时,三人只是谈些道法玄功之类,不过说着说着,已变成李珣与听雪安慰季涯迁宗之苦。
由此话题便转到了极地的形势,季涯身为不夜城弟子的首席,心志坚韧也是一流的。
他谢过李珣二人的好意,沉声道:“迁宗固然是情势所迫,但是不夜城立宗数万年来,最可耻之事。我宗弟子必将知耻而后勇!嘿,恐怕散修盟会也想不到,这六十年重压下来,我宗精英辈出,修为进境远超当年……”
听雪道人赞了一声道:“贵宗宗门传承有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而且,此次贵宗主动后撤,实力无损,且宗门神器尽数迁出,正应了以退为进之策。偏偏夜摩天乱象纷呈,想来用不了多久,不夜城之光采便将复现于世。”
李珣在一旁自是随声附和,心中却被季涯提醒,生出一个念头。
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这六十年榻前恶人酣睡的日子过下来,不夜城弟子的见识、心志,可真是长进不少……
正想着,他耳边带风,身侧已多了一个人。他抬眼看去,入目的人影让他微微一怔。
“洛玉姬?”
洛玉姬在这个时候,可没有表露出一点刁蛮模样,而是颇有规矩地与李珣三人见礼。
看起来季涯、听雪在以前与她打过交道,纷纷微笑响应,李珣奇怪之余,很贴切地做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略保持距离,以礼回应。
洛玉姬却是直接找了上来,落落大方地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灵竹道兄吧?以前我们可少见!”
李珣不知道这妮子搞什么鬼,只能笑道:“确实少见,不过洛师姐的名头,我也是常听人说起。尤其是师姐能将承自洛宗主的海雨天风剑诀别出机杼,另开新篇,也是极了不起的。”
其它的也就罢了,他这一声赞,却是挠着了洛玉姬的痒处,让她在惊喜之余,看李珣的目光立时不同。
要知这刁蛮女性情虽差,但也不是没本事,否则以洛岐昌的心智渊深,又怎能容一个废物女儿?
当年受辱百鬼之后,她痛下功夫,在洛岐昌的帮助下,将这一门阔大雄奇的海雨天风剑,化入自身剑诀之中。苦修之下,一身修为在后辈弟子里,也算超群出众的。
李珣深知她的底细,这恰到好处的一赞,果然大起效用,这刁蛮女的性子自然收敛得更深。
她目光闪动,笑吟吟地道:“怎么也比不上钟隐仙师手创的青烟竹影剑,他老人家可是我一向景仰的……还有灵竹道兄你,这些年,把那个百鬼道人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才真让我佩服!”
李珣轻“哦”一声,已明白这刁蛮女如此礼遇的原因了。他压下心中荒谬感,目光一瞥,恰见到季涯、听雪笑着与他们拉开距离,心中苦笑之余,也温言作答。
“洛师姐过奖了,那百鬼道士手段高明,又狡猾多智,想压他一头,又谈何容易?我虽有除恶之心,但几十年来,也只能勉力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吧!”
“那也很了不起啊,不像我……”
说才说半截,洛玉姬便自觉失言,脸上一红。
但令李珣颇惊讶的是,她只是一滞,继而便坦言道:“不像我,和那个家伙碰了许多次,都是吃亏。嗯,灵竹道兄,我想问你……”
李珣哑然失笑道:“所以你想问我,怎么对付那百鬼道人?”
洛玉姬似是暗自咬牙,但仍然点头承认。
这下子,李珣不得不对这个刁蛮女修刮目相看了。
能不惜代价谋划,又能放下面子请教,纵然是浮躁了些,但随着时间的磨砺,未来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轻率应对。
略一沉吟,他笑道:“百鬼一向精细,使出的手段往往都是因势而生,没有定数,和他对上,我也常常头痛得很。若是泛泛而谈,恐怕是没什么效果的。”
洛玉姬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她眼中便是一亮。
“那我换个问法。道兄,有一次在天柱山,我与几位同门合围,甚至还请东阳师叔帮忙,设下许多机关……”
亏得她能落落大方地将所谓的“合围”讲出来,李珣立刻便明白她说的是哪一次。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这小妮子还把当初的情形记得如此清晰。便连山势地形、天气晴阴、甚至连相关地脉走向都说得清清楚楚,让李珣这当事人也为之咋舌。
不过,听她这么叙述,李珣的感觉很是古怪。
除了身分的错位感以外,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行事手段,又是一种极奇妙的体验。
这样从洛玉姬的角度思考,再结合自己当时的应对方法……
好一个自检自纠的机会啊!
李珣一瞬间完全抹消了“留一手”的想法,而此刻,洛玉姬虚心求教道:“请教道兄,在这种情形下,百鬼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李珣暗吸一口气,做出了认真讨论的姿态,微笑道:“不敢言请教。不过,恕我直言,洛师姐当初有些做法还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地脉截流之时……”
他依着洛玉姬所讲,随口点出其中数点破绽,又用分析猜测的口吻,估计百鬼当时的做法,当然是八九不离十。
由此更指出百鬼是以何种思路推演,又是利用了洛玉姬的哪一处盲点,几句话下来,便见得洛玉姬的脸色由迷惑到惊讶,再转为深深的钦佩之色。
“灵竹道兄的手段,恐怕就是那百鬼也比不上的……”
洛玉姬是彻底的服了。
而接下来,李珣针对百鬼的应对方法,更是让她欢喜得几乎要送上香吻,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她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珣所述方法的价值。
在她看来,李珣的每一句话,都正切在关键点上,处处卡着百鬼的要害,可以想象,如果百鬼仍是原先那种思路,按着李珣的主意,她必然会给那厮好看!
洛玉姬这边兴奋不已,李珣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还是第一次从这种相对客观的角度反观自身,继当日在整体思维上蓦然醒悟之后,时至今日,他才真正突破性地破除过去自陷其中的迷障,对以后修行的好处,实不可以道里计。
可惜,这种情形注定不可能长久,在为洛玉姬分析了两个具体事例之后,已到了各宗分别的时候。
明心剑宗在东方,三皇剑宗在中南部,两人自然不能再说下去,洛玉姬尚且听得一脸意犹未尽,那种浓重的失望之情落在旁人眼中,也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联想。
等分道而行后不久,灵喆便笑嘻嘻地凑上来,想拿刚才的事情寻开心,李珣瞥了他一眼,脸色一正道:“灵喆师兄,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哗”的一声低响,李珣从海水中冒出头来,他伸手抵着一块浮冰,藏在它的阴影下喘出一口气来。
身边,阴散人了无声息地现身,没有任何表示。
数里之外,正有几个散修打成一团,剑气声声,劲风呼啸,李珣自动将其过滤,只是眯起眼睛看看日头。
李珣已在北海周边待了两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他直等到以天芷上人为首的最后一波人马撤离不夜城,这才深度潜入。
而此刻,以不夜城为中心,方圆数千里的广阔区域,已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雾之中,彷佛下起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小雨。
不过,就算是宇内七妖这种级数的高手,也不会轻易到里面“淋雨”去——“永夜极光”那消融真息、迫散元气的可怕效果,毕竟不是吃素的。
也因此,李珣不得不特意避过不夜城,绕了一个大圈儿之后,从西北方插入。
没有了不夜城的箝制,极地的诸多散修妖魔,几乎是开始了狂欢,成百上千道剑光在天空中穿行,再无丝毫顾忌。
几乎就在不夜城全员撤退后半个时辰,上万散修、妖魔,已经将原本的势力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同时,混乱范围也随之扩展开来。
而这一切与李珣已没什么关系。
他先抬首注视着天光,再看只在数十里外的夜摩天,那种强烈的光暗对比,让他有些目眩。
晃晃脑袋,李珣吸了一口气,再度潜了下去。
相较于海面上的喧闹,海底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成群结队的鱼儿,以及众多奇形怪状的生灵,在海水礁岩之间悠游流荡,一点儿也不受海上乱局的影响。
可是,李珣却不敢大意,因为他很清楚海下没有人来打扰的原因。
在散修盟会成立之后,北海之底,便成了鲲鹏老妖的行宫。这老妖怪偶尔也会恢复长及千里的法身,在海中兴风作浪,舒活筋骨。
在这种情形下,有几个人敢冒着惹怒这老妖的风险,到海底对战?
李珣便是看准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清楚,鲲鹏老妖性喜寒,而在北海东部,有几处天生冰眼,正是鲲鹏最喜居住之所。相对来说,西边就很少被光顾,想无声无息潜入,也只有这边最是安全。
即使是在海底,李珣也能感觉,天色在飞快地黯沉下来,同一深度的海水,才前行了十余里路,便透不下一丝光线。最显眼的,就是身边阴散人灿若晨星的眼眸。
两人顺着水流,避过了近岸处的几个小禁制,确认周围无人后,便准备翻身上岸。
李珣扶着岸边冰沿,才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呼啸的冷风刮过,细碎的冰粒击打在他脸上。
李珣呸了一声,吐出口中的冰碴,眯着眼睛看去。
在寒风呼啸的天地间,冰雪碎粒漫天飞舞,在这广漠的黑暗中忽隐忽现。向远处看去,苍黑的背景下,却是一抹寒意积累至极处,所生就的沁入灵魂深处的幽蓝。
看着这种景致,就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已冻结,呼吸出来的,也全是寒气。李珣倒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致,时至今日,他已经是第四次踏上这片冰原,也只有这一次,他是不告而进。
“这里距离霜风谷倒不太远,不过霜风谷离心园还有多远?”
霜风谷是李珣前几次到夜摩天时落脚的地方,而心园则是妙化宗的宗门所在。
他曾听林无忧说过,要去心园,霜风谷是必经之途。只是李珣至今还没机会再进一步。
他只能摸摸下巴,扭头问道:“你以前可曾来过?”
阴散人唇边勾勒出一道极微妙的弧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才是此行的正角儿。
她自然知道李珣问话的真正意思,微一颔首,她低声道:“想去心园,最好还是经过霜风谷,只有从那里经过,才能避开高空寒毒的侵袭。否则,就算寒毒伤不到人,一路运气抵挡,如此几万里下来,到了心园,也是筋疲力尽了!”
李珣点了点头,并不如何吃惊。
毕竟夜摩天也是通玄界三大洞天之一,其中精纯的天地元气、种种异宝仙草、再加上这天然屏障的存在,便造就了这修道人梦寐以求的宝地。若身为洞天中枢的心园真是四通八达,任人来去,那还真是奇哉怪也。
不管如何,李珣还是决定,先去霜风谷那里看看情况。
出于安全考虑,两人并不御气飞天,而是以缩地神术在冰原上行进,速度不算慢。然而,这极地冰原之广袤,却也是名不虚传,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仍是一片茫茫,别说霜风谷,便是个人影都不见。
李珣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安静得太过分了,哪有外面打生打死,里面却和死域一般……”
“死域?好词儿!”阴散人轻拂被寒风吹乱的发丝,目光却望向一个方向,久久不动。“虽然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儿,不过,确是有人死了。”
李珣微愕,旋即便顺着阴散人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百尺之外,地面上有一个微微的隆起。
他皱起眉头,慢步走去。不用他提醒,阴散人已经放射出侦测气机,将方圆十余里尽数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其它威胁。
拂开积雪,隆起处果然是具尸体,全身肌肉早被冰雪冻得僵了,但脸上惊惧扭曲的神情,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空洞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李珣目光一扫此人的服饰,便又是一怔。
此人身着紫袍银边的束身劲装,外边还披了件雪白斗篷,这正是散修盟会卫护所成员的制式衣袍。
卫护所受四方接引辖制,又直接听命于十执议,其中成员均是这六十年来,由十执议亲手调教的精锐修士,只负责夜摩天的防卫工作,绝不参与盟会中的内斗,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惹到他们头上。
可眼前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伸手轻贴在尸体的颈侧,气机流动,转眼便将尸身的情形扫描了一遍。其中的情况让他眉头皱得更紧,此时身后微响,阴散人站在他身后,眸光灼灼,一扫而过。
“心脉碎裂、元神消散,手法真是干净利落,不过……这人是傻了吗?怎么一点儿反抗的迹象都没有?”
李珣所说的没有反抗,是指此人体内的内脏、经脉没有任何真息冲击的迹象。
一般而言,双方交手,无论如何都会有真息冲撞所造成的震荡,而这震荡回馈到身体中,就会生成种种迹象,具体的情况会随宗门法诀的差异而有所变化。
像这种已死的修士身上,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某些经脉、骨胳、内脏的伤痕,以标明对方真气冲入时的流向。
然而,除了致死的伤处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李珣几乎以为这人的心脏是自己爆掉的。
“古怪,当真古怪!”
李珣怎么也想不出来,如此诡异的手法,是通玄界哪个宗门所有?很自然地,他回过头去,以目光相询。
阴散人没有即刻回答,她也半蹲下身来,手掌轻贴在尸体胸口处,在李珣注视下,沉吟半晌,方道:“这是极光元磁!”
“极光元磁?”李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真正理解了阴散人的语意之后,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个极光元磁?”
看着阴散人略带嘲讽的眼神,李珣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极光元磁的质性我也见过,固然有搅乱真息的效用,但就算万里极光壁上一千波元磁喷发,也不可能达成这种效果。”
“一件死物,如何能与人力相比?”阴散人微微一笑,随手撕开了死者胸口的衣物。“你看此人胸口的肌肉纹理,与旁边有何不同?”
李珣目光扫过,嘴里轻咦了一声。的确,此处的肌肉纹理显然有些松散,不如旁边的细腻。如此……
“极光元磁若只能当根搅屎棍,不夜城的历代祖师便直接跳海算了!既为元磁,其磁力对真息元气便自有种种操控妙用。比如这里,那人便是以元磁磁性消融撕裂护体真息,又迫散死者体内元气,中间扯了一缕出来,直攻心脉……”
阴散人拍拍手,站了起来,继续道:“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异种真息进入死者体内,可以这么说,这家伙是自己震爆了心脏,凶手只是在外面轻轻推了一把,仅此而已!”
“只是,那人修为毕竟没有到‘万取一收’的妙境,虽说牵引气机全然无迹可循,但力道还是有所偏差,这才留下些许痕迹。”
李珣在一边轻轻点头,话说到此处,其实已是再明白不过,他脑中闪过那人的影像,眉头几乎要打成了结。
“天芷上人?”
他不由想到了临近撤离之前,天芷上人由夜摩天归来一事,越发觉得其中有个极隐密的关窍,难以解开。但更重要的是……
“这人死了多久了?”
阴散人目光一闪,简单答道:“不超过半个时辰!”
“怎会?一个时辰前,她才刚刚撤走……”
话音未落,一声闷闷的气爆声,从遥远的黑暗中传递过来,震波所及,地面积雪簌簌作响,将李珣下半截话打回了肚子里去。
李珣蓦然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的黑暗空间。
霜风谷,是夜摩天一处招待宾客的行馆,品级颇高,虽是在一年四季寒流不绝的冰原之上,却借着深谷的天然地势,以及谷中一个天然的火山泉眼,隔绝寒气,甚至广种奇花异草,生机盎然。
李珣之前三次进入夜摩天“做客”,都是在霜风谷居住,在那里,醇酒美人、丹药法宝,从来没有断绝。
便是他心中仇怨不共戴天,偶尔都生出“乐不思蜀”之念,以致只是想到那情形,心念便是微微荡漾。
只是这次,他怕是荡漾不起来了。他胸口像是压了块秤砣,沉沉的,令他心中发闷。
就在刚才,匆匆赶至的李珣亲眼看到:天芷上人那骄傲的身形,踩着数十个散修、妖魔的尸身,踏入谷中。
霜风谷里一波接一波的警哨声响起,尖厉的哨音穿透沉沉的黑暗,直射向无限远处。但毫无疑问,谷中接连不断的气爆声与惨叫声,依然是现阶段的主旋律。
如果说李珣先前还不明白,天芷上人为什么轻易地下了举宗迁移的决定,那么现在他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条理由:她疯了!
就算是钟隐再临世间,直面这夜摩天中至少五位真一宗师、数十名真人级高手,乃至数万名散修妖魔的强大实力,恐怕也要想一想动手的后果。而天芷上人,她凭什么?
“自然是凭修为!”阴散人从容道。“从先前极光元磁的火候来看,天芷的极光千变法,当是炉火纯青。其虚实、光暗转化之道,气魄或许比不上无量天宗的九仞天钧,却同样擅长以弱击强,以少胜多,若是应对不得法,十几个真人境齐上,与一人无异!”
似乎是专门印证阴散人的话,这边话音方落,谷中又是一声长嘶,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又被天芷上人击伤,惨叫声瞬间远去了。
周边还有更多的剑光人影向这边汇聚,李珣眯起眼睛,看着霜风谷上空渐渐集结起来的诸多散修妖魔,虽远在十里之外,但那一张张迷惑、惊叹甚至于恐惧的脸,却如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眼间做出决定。
下一刻,他腾身而起,卡在一个剑光掠过的空档,天衣无缝地蹑在这几个修士身后,转眼间融入了大片的散修之中,没有人发现异样。
李珣并没有招呼阴散人,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阴散人的自我判断,比他的命令要强过太多。
飞临霜风谷上空,居高临下地看去,只见呈弯月状的山谷内,代表着卫护所的紫色人影,此起彼落,喷射的真息元气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想封锁住中心处那个银白的身影。
“大网”在试探性地收缩,然而每一次收缩,都有两到三个挡在银白身影前的修士扑跌出去,再起不能,如是数次,竟不能阻挡天芷半分。
李珣算是第一次看到天芷出手。感觉中,天芷的手法便如她的为人一般,简洁利落,甚至有些泼辣。
显然,她并不像绝大多数的女修那般,追求身姿的优美和谐,在攻击之中,拳、掌、肘击、膝撞,甚至连耳光都能用上。
偏偏就是这样的简单直接的手法,使她颀长的身姿始终保持充盈着弹性的张力。同时,也使她的敌人、包括周围的这些围观者感受到,她直接且唯一的目的——
向前去!
又一记清脆的耳光,挡在她身前的修士打着转儿翻跌出去,似乎被这一记耳光打酥了,躲倒地上,身子抽搐,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是挡在天芷身前的最后一人。
也就是说,由卫护所修士辛苦织就的“大网”,在这一刻被扯断了网结,登时,流转不停的阵势为之一乱。
天芷一步跨出,身形直进,在她身前不过百尺处,便是通往心园的长长通道。
李珣记得,他那位便宜师姐曾讲过,这通道有个名目,叫“千折关”。
说是信道,其实这是由夜摩天独特的元气流动方式,生成的一处“空白地带”。
在通道周围,是有狂暴天地元气肆虐的荒原,其中挟带的不是冰雪,而是极地积累千万年的催心寒毒,只有当中这一条宽不及十丈,却长近万里的狭长区域,才能避过这天然的险阻,直达心园。
更要命的是,这条通道其实是没有固定路线的,而是随着元气流动的具体情况,随时变化,有时便连长度都天差地别。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霜风谷、心园这一始一终的两点。所以,那暗中记忆路径、半途插班的念头,也是不必起了。
百尺距离,也就眨眼即至,距天芷最近的两个修士,眼见她要迈入千折关口,同时厉啸一声,双双挺剑,由侧后方夹杀过来。
天芷头也不回,袍袖翻卷,当即荡开两把利剑,且余势未消,两修士眼睁睁看着彼此的大头迅速接近,想要避开,又哪儿来得及?
一声闷响,双方头面相撞,一声脆响,均是头破血流,不知死活。
“好手段!”
李珣心中暗赞一声,要知这谷中修士,起码都是虚空化婴的修为,真拼起命来,打得山崩地裂不过是等闲事。
然而在天芷手下,他们却如同下界村夫莽汉。
这不是他们不用力,而是在天芷极光元磁的辐射之下,他们体内真息根本无法正常流转,只要一欺近,便是气消功散的结果,如此不死何待?
至此,已经没有人能阻挡天芷进入通道了,看着她跨入千折关口,天空中观战的散修妖魔微微哗动,却没有一个人前去阻止,或者,继续跟着“观战”。
李珣一怔,接着便想起来,这千折关是直通心园的要道,而心园则是妙化宗的根基所在,散修盟会名义还是和妙化宗迥然有别,故而这些人停步不前,也是无奈之举。
但这下却苦了李珣。
他本想随人流观战,相机行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他现在停身高处,可是举目望去,千折关方向尽是一处茫茫白雾,就算他眼神犀利,也看不出里面半点儿影像。
更要命的是,此刻周围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主儿,没有了天芷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指不定就有哪个会认出他来。
周边已经有些散修在喧哗声中退去,李珣眉头一皱,终于决定暂时退开,然而就在他身形向后移的时候,肩膀上忽被人轻拍了一记。
“嗨,这些日子少见!”
第二节 惊密
李珣的身子一僵,随即他便觉得这声音好是耳熟……心中瞬间得出的结论,让他难以置信。
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张本是陌生,却有着极熟悉的笑容的脸。
“水、庄、你现在叫什么?”
“不用在这上面费心思,反正这张脸很快就没用了!”
水蝶兰笑吟吟站在他身后,此时她的形象是一个极平常的女修,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帮助记忆的特点,若不是李珣熟悉她的笑容和语调,恐怕也很难辨认出来。
可是,如果李珣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在自己撤离后,也随天行健宗撤出不夜城了吧?
当然,自己能来、天芷上人能来,水蝶兰自然也能来。只是打扮成这种样子……
李珣脑中灵光一闪,目光当即变得犀利起来,却压低了声音道:“你到这里玩变脸,为的是……天芷上人?”
水蝶兰笑而不答,但看她这种模样,李珣心中却是越发笃定了。
毫无疑问,这位通玄界最出色的女杀手,此时的目标便是天芷上人。这样一来,先前李珣心中的一些疑问,便可得到解答。
怪不得水蝶兰当日会有兴致冒险去看他和天芷上人说话,那个时候,恐怕水蝶兰正在一侧评估天芷的实力,为今日的行动做准备吧。
见他若有所思,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嘿然道:“怎么,心疼了?”
这是从何谈起?李珣一时间为之哭笑不得,不过坦白地说,看着天芷这样一位出色的美人儿成为猎物,是个男人,心里便会有些不舒服吧。
不过李珣还分得出轻重,摇了摇头。
“看眼前这情况,你哪还有出手的机会?一会儿散修联盟高手合围,就是钟隐来了也要头痛,更何况是天芷?对了,谁有这么绝的心思,买通你这位大神来刺杀一宗之主?”
水蝶兰抿抿嘴唇,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古音已许给我一个通言堂的位子,当然,这要杀了天芷之后才做数。”
李珣当即呛了口寒风进去,他睁大眼睛,惊道:“古……”
话说了半截,他才想到周围全是耳目,话音自是戛然而止。
水蝶兰扬眉道:“很奇怪?她招揽像我这种有点儿实力的丧家之犬,很让你奇怪吗?”
李珣缓缓摇头,初时的惊讶过后,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如水蝶兰所说,此刻她已是无宗无派的散修,又受到朱勾宗、落羽宗的追杀,以常理而言,若在这时伸以援手,并许以高位,确实是招揽人才的最好机会。
而以散修盟会的势力,也不惧那两个宗门。
“她知道你的‘身分’?”
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水蝶兰勾起唇角,笑道:“当然,怎么说这几百年,我也闯下不小的名头嘛!”
“哦,了解。”
李珣立时明白,古音并不知道水蝶兰的底牌,否则她怎么也要拿出个执议之位,才不显寒碜。
可是,杀天芷……
“你觉得现在还轮得着你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水蝶兰手指轻画着光滑的下巴,显然心中也在计较。
“古音只是说让我在左近埋伏,等天芷冲出来,便出手刺杀,绝不让她出夜摩天……我先前是奇怪天芷为什么会来送死,现在则是不明白,她哪还有机会冲出来?”
是啊,确实古怪得很。古音怎么如此肯定,天芷上人会乖乖上门受死?
难道,天芷上人除了和古志玄有那么一层关系外,还和古音有着什么“默契”?
恰在这时,黯沉的虚空中,数点光芒自极远处闪现,转眼间便扩展为数道人影,闪了两闪,便突入霜风谷内,停在千折关前。
直到他们落地,这边隆隆破空声方席卷过来,挟带冰粒,嘶然做啸,直若一场暴风雪过境。
如此威势,让还留在霜风谷上空的修士们心中打突。
而在看清来人之后,本来就已不多的修士又走了大半,李珣居高临下地看去,眼皮跳了一跳:“鲲鹏老妖?”
在千折关前停身的数人中,当头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宽袍,颇显福态,却又身形颀长,站在那里身躯阔大,稳如山岳,头上发色雪白,极是显眼。
李珣一眼认出,这正是宇内七妖之中,唯一具有“双法身”的绝代妖魔,东海鲲鹏王。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褂,一身短装打扮。暴露在外的肌肉纠结,雄壮无比。
更惊人的是,他的皮肤竟然呈现着青灰色,且在黑暗中莹莹闪光,极是妖异。
“三头蛟怪!”
李珣对这人也有所认识,此人同为十执议之一,向来亲近鲲鹏老妖,与已死的牛力士一起,堪称老妖的左膀右臂。
只是现在牛力士已死,鲲鹏老妖这一派便显得有些势单力孤。只看鲲鹏后方那些妖魔便知,虽说有几个实力出众的,但没有半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材料!
鲲鹏与蛟怪只是在关前一停,便相继飞身进去。李珣和水蝶兰对视一眼,都是摇头。
“前后夹击,又是在千折关这个特殊地带,天芷真的完了……如果古音真想下杀手的话。”
话音未绝,便见得千折关上,一道经天青虹自远方飞射而来,虽然是冷色调,却是耀眼无比,即使是茫茫白雾,也无法遮挡半分。
“青鸾来了!”
水蝶兰话音方落,千折关方向便是一声撼动天地的气爆声响,在这刹那间,本来尚算平静的冰雾也开始了微微的动荡,看着雾海微微的起伏所掀动起的惊人元气变化,还留在关口前的修士,无不变色。
毫无疑问,这是青鸾与天芷上人交手了。
只可惜,李珣也只能通过雾海的震荡,才能想象战事的激烈。
正徒劳地极目远眺之际,水蝶兰轻捣他的腰眼,神秘兮兮地说话:“想不想去看看?”
恐怕没有人能禁得住这种诱惑,李珣自然点头,但旋即叹了口气:“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水蝶兰笑嘻嘻地伸手抓住他的臂弯,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心了,走喽!”
下一刻,李珣天旋地转!耳边响起的声声惊呼,也都古怪地拉起了长调,再一定神的工夫,冰冷的气息直透入他的鼻孔,让他打了个喷嚏,脑子这才清醒一些。
他看看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水蝶兰携着他跨越了千尺距离,穿过卫护所修士的布防,冲入通道之中。
两边茫茫冰雾翻滚不休,也不时有云烟缭绕在眼前,但绝大部分的冰雾,仍与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累积成壁立万仞的云雾峭壁,似乎随时都会倾颓下来,偏又在震荡波动中,保持着相对的稳定。
李珣可以感觉到浑厚的元气在对流中达成的精妙平衡,看似脆弱,实则稳固如山。
即使像现在这般,有两位绝顶高手在通道中交手,乱流四溢,不断地冲击着周边的冰雾,却依然打不破这种平衡,只能让弯弯曲曲的通道,如同一条移动的活蛇,在一次次的偏移中变得越发曲折。
这只能是天然生就的奇迹,绝非人力所能达到。
“这就是千折关了!”
李珣揉揉额头,高速移动的后遗症让他的脑子有些僵滞,以至于忘记了,他应该对这冒险行径表示点儿愤怒什么的……
他不是第一次被水蝶兰这种级数的高手携着飞行,但是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方寸间完成近百次位移,那种电光石火般的连续转折,没把他的身子扯得稀巴烂,便证明他修为精湛。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水蝶兰身上时,却又是一愣。
水蝶兰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她的“真面目”——当然,是所谓的“逆水勾”的面容。便连身上的衣物都换成了她招牌式的轻纱蝶衣。
“要动手,自然要亮出招牌才行!”看着李珣的模样,水蝶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噬影大法真让你给炼废了……喂,把你的虹影珠给我!”
李珣怔了怔,但他很快就明白水蝶兰的意思,伸手入怀,将虹影珠掏了出来。便在此刻,他忽然想到,这颗曾救过他性命的宝珠,赠送人正是天芷上人!
他的手僵了一下,水蝶兰则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接过,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一眼:“果然质地上佳,送给你真是浪费,不如给我好了。”
李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竟然点头道:“送你又何妨?”
这么干脆的应声,反倒让水蝶兰不自在了。
她眼神瞟过来,分明有几分戒备:“以前可没看出你有这么大方,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珣皱皱眉头,看着她手指间捏着的宝珠,最终还是以一种不怎么确定的口气说话。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说,若是奇迹发生,天芷可以从这个通道逃出去,我就用这颗珠子买她一条命吧!”
“买她的命?你是说,让我放她一马……你确定?”
水蝶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开手心,让虹影珠在其中滑动。
“这珠子本身倒没什么,倒是你这份心很是稀罕。你不是看上她了吧,哈!”
李珣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他也正在奇怪自己这突发的“善心”,不过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能让古音她们不爽的事情,我都会去做,这样你可明白了?”
“我早就怀疑……”
水蝶兰嘟哝了一声,旋又笑容灿烂。
“好啊,如果天芷真能逃出通道,我便看在你这稀罕心思的分上,砸了自己的招牌又如何?”
她说得严重,只可惜,李珣对她知根知底,闻言只是微笑着拱拱手,算是道谢。
水蝶兰哼了一声,手上虹影珠忽的闪动玄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有了这玩意儿,用幻术确实更省力些。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对了,就是这样。现在,把自己想象成一团空气就成,我们去看看那边能爆出点儿什么乐子出来!”
说话间,百幻妖蝶独步宇内的幻术已然发动,将二人笼罩其中,紧接着,她又扯着李珣冲天飞起,循着这漫长的通道,急速飞去。
在飞行途中,李珣通过心神联系,与阴散人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情况,并做出新的安排。同时,又潜运驱尸傀儡术,将幽一调整到随时可以出击的态势,一切完备之后,才沉下心去,捕捉元气震荡中所透露的信息。
隆隆的气爆声响至今没有停歇过,像李珣又或水蝶兰这种级数的高手,无疑可以从其声响以及震动频率的变动中,得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信息来。
在迫近与前方诸人距离的短暂时间中,李珣得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天芷处在下风,不过,青鸾一时半刻间也拿不下她。极光千变法果然精擅以弱制强……”
他这也算是现学现卖。水蝶兰低哼一声道:“天芷只是占了地势之利吧,羽化七神击虽是恢宏浩荡,但在这种地方,终究还是不如极光千变法的精微玄妙。”
“不过,真人境与真一境的差距实在太大,等到青鸾动了真火,天芷照样抵挡不住。”
李珣嗯了一声,眼下的情况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不过有一点很是奇怪:“为什么出手的是青鸾?”
“啊?”水蝶兰一时没弄明白,滞了一滞。
李珣低声续道:“你应该比我清楚,以青鸾的性子,她一旦出了手,谁还敢上去‘帮’她?”
李珣刻意加重了“帮”字,这回水蝶兰便明白了过来。不错,青鸾性子高傲自负,又素有洁癖,绝不可能容忍旁人与她“以众凌寡”,若古音今日真要杀天芷,何苦自缚手脚?
两人正迷惑间,前方青光如水波般扩展开来,嘶然做啸。
青光所过之处,两侧冰雾峭壁在砰然声中荡开,紧接着倒卷而回,本是不相往来的两侧冰雾,竟然瞬间绞缠在一起,又发出隆隆的闷爆声。
“变道了!”
不用李珣提醒,水蝶兰也知道厉害。当下,让李珣头晕目眩的极速遁法再度展开,两人自漫卷的冰雾中一穿而过,恰好落入数十尺外新近生成的通道中。
只是稍一接触外界冰雾,李珣便觉得口鼻间、关节处隐隐生寒,恐怕已经摄入了寒毒。
幸好体内阴火自发感应,将这微量寒毒蒸发干净,饶是如此,他也给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高空寒毒果然名不虚传,忙封闭全身毛孔,进入内呼吸的状态。
此时,云雾破开,他眼前立时为之一亮,已见到前方千尺之外,立身虚空的数道人影,正是早他一步进来的鲲鹏老妖等人。
而在鲲鹏更远处,天芷上人一身银白外袍,已被鲜血点染了朵朵桃花,只是身姿依然挺直,凝立通道中央,微抬头颅,盯着那一道在冰雾中穿插隐没的青影。
没理由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李珣竟感到了丝丝悲壮。
水蝶兰微抿嘴唇,牵引着李珣,真如空气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荡到战场斜上方,居高临下,正是最好的一处视角。
她的幻术果然是功参造化,便是携了一人,竟然也没有让附近这么多高手察觉。
刚停下身子,李珣耳中便贯入一声长唳,其音清越高拔,却让方圆数里的冰雾随之嗡嗡共鸣。
在这清唳声中,青鸾身形倾泻而下,初时还见得模糊的身影,但只是飞射十尺的瞬间,那青色人影便化为一道光矢,更确切地说,是一把锋锐无匹的神剑,横空一斩!
锋芒所及,沉沉冰雾锵然中分,一道笔直的裂缝从天芷立身处起,直贯入无限远处,猛一看去,倒像是这个特异的通道空间在瞬间被斩成两半!
而更早一刻,天芷似乎也给……
李珣尚辨不明情况,眼前冰雾便再度回卷,自众人周身咆哮而过,即使李珣早有防备,那刺骨的寒意仍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幸好这次通道并未再度偏移。
在天芷身后,青鸾身形倏止,带起的狂风卷动云雾,化为朵朵白莲,绕体纷飞。随即,她回摆长袖,与之前动作衔接得天衣无缝,却偏又是行云流水般的逸气,与之前凌厉攻势,截然不同。
天芷的身形微微一晃,向侧方错了半步,再一旋身,同样一袖甩出。
双方袍袖交错而过,丝丝气流便如同千百根钢丝,绞合厮磨,又瞬间挣脱而开。
只在这一错间,双方袖中掌指便不知过了多少招,最终砰然一声,双双后移。
青鸾神色从容,稍退即止。天芷则是狼狈得多,滑退数尺不算,便连作工精美的袍袖,也是密布细碎的裂纹,似乎随时都会化灰飞去。
而当她停下身来,李珣骇然发觉,她美丽至毫无瑕疵的娇靥上,已留下一道刺眼的伤痕,自额前直划入鬓角。血流不止,顺着鬓角滑入发丝之中,又滴在肩上。
只是,观天芷神情,依然沉着,甚至近乎冷漠。看着这一张面孔,没有人会怀疑,她还拥有着足够的战力。
看到她这副模样,青鸾反倒略有动容。她眉峰微蹙,向来冰冷淡漠的脸上竟显出微微的钦佩之意,且似乎想说话,但唇角方动,忽的便有所感,稍一扭头,望向通往心园的方向。
不只是她,通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与之同时,一声微显瘖哑的琴弦震鸣透过冰雾,在众人耳边悠悠响起。
茫茫冰雾之后,古音一身如雪素袍,手抱五弦古琴,缓步走出,这般形象,怎么都联想不到手握上万人生死大权的一派宗主身上,反而更像一位抚琴悠游的大家闺秀。
不知为什么,李珣觉得周围的气氛在这瞬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似乎没有注意到众人涵义各异的目光,古音信手在琴弦上一拂,在五音齐鸣声中,和声道:“青鸾执议暂且停手吧。上人虽是想做恶客,我们却也不要先行失礼。”
言罢,她的目光又越过青鸾及天芷,在鲲鹏老妖、三头蛟怪脸上一扫,微笑欠身:“惊扰二位清修了,不过今日正巧,我新采撷了些冰峰香叶,不如同往心园喝一杯热茶如何?”
她似乎有些分不清主次,或者是有意给天芷难堪。不过天芷上人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不言不语,只看周围起伏波荡的冰雾。
鲲鹏老妖哈哈一笑,和蛟怪等人向前走了几步,与青鸾一起,进一步挤压天芷的立身空间,这才抚掌道:“难得凑一回热闹,我们自然却之不恭。只是……”
他语调一沉,森然道:“古宗主虽是好脾气,可是这盟会章程却也不是泛泛。这天芷一路闯来,不知将各方道友杀了多少,当真是好生无理,古宗主如何还要请她吃茶?”
鲲鹏身为绝代大妖魔,一身修为惊天动地,这股怒气一发,确实是凛然生威。
他眸光死死盯在天芷身上,似乎要将其吞而噬之:“我们盟会不去惹她不夜城也就罢了,她还敢主动挑衅,照本执议的意思,我们应是让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知道些轻重了!”
不待古音再说,他再踏前一步,本就魁伟的身形竟似又胀大了些许,只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吐息,这个脆弱多变的通道,便微微地震动起来,周围茫茫冰雾也隆隆滚动,堪称威势无俦。
似是被他的表态所惊扰,天芷才从冷漠疏离的状态中走出来,却不看他,而是将目光望向古音,继而启唇一笑。
虽然她此刻略显狼狈,然而这毫不假饰的笑容,却让人瞬间忘却了加之于她身上的一切负面的东西,只使人看到她由心底所发出来的纯粹喜悦。
“古音,你瞒得我好苦!”
“她真的疯了!”
水蝶兰在李珣耳边轻声说话。
李珣并不喜欢这种形容,然而在看到天芷此刻,与周围情境格格不入的错位感,他又觉得这个形容无比贴切。
事实上,在看到天芷笑容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窒。不过,回复最快的,还是古音。她清秀的脸上露出有所疑惑,又若有所思的复杂神情,手指轻挑,古琴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上人所谓的‘瞒’,是什么意思?”
天芷轻吁出一口气,倒似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接着,她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她的笑容让李珣也暗吁一口气,这因着笃定自信而透露尖锐锋芒的笑容,毫无疑问,只有最正常的天芷上人才能具有。
但下一刻,天芷的话便让他差点儿崩溃。
“我知道,古志玄死了!”
声音并不算大,但话音一出口,李珣觉得,他耳边似是连放了一万个惊天雷,前后迭加的剧烈震波,当场将他的脑际轰成了一片废墟般的空白。唯一残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
“理由!理由!给我个理由!”
等到李珣回魂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胳膊已经快被水蝶兰捏成两段!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在刚刚的震荡中露出形迹。
而此时,他的脑子仍不太灵活,以至于漏掉了古音所说的话。只听到天芷又道:“还活着?好啊,请他出来吧。若他能现身出来,我立刻束手就缚,随你处置!”
听到天芷如此决绝的话,李珣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那边鲲鹏老妖便大笑起来。
“疯了,当真是疯了。天芷你莫不是觉得窝囊迁宗对不起祖宗,发了失心疯?别的我不知,月前我还见古志玄与他小妾调情,怎么不过转了身,他便去了?”
天空中李珣又是一怔,而天芷则根本不理会鲲鹏,眸光死死盯着古音,又道:“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年古志玄说过,他一日在世,我便不能寻你复仇,但只要他死了,我便再无约束,可对么?”
古音神色从容,没有半点儿秘密被拆穿的不安。她微一点头,笑道:“你果然记得清楚,这百多年来,应是苦了你了!只是我觉得上人若不有所突破,怕是要继续苦下去啊!”
天芷森然一笑:“何必再惺惺作态?在场的人,哪个不知你的根底,如此遮掩,岂不证明你心虚?”
古音正想做出回应,那边鲲鹏已遥遥说话:“古宗主,你陪这个将死的货色绕什么舌,她既说了古志玄一出,她便束手就擒,你就让老古出来一趟,便不能真降了她们,臊臊她,也是好的!”
旁边三头蛟怪及同来的几个妖魔都哄笑起来,在这笑声中,李珣眉头打了个结:“味道不对啊……”
水蝶兰见他终于恢复正常,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我看你才不对!和那个天芷一样,都是疯的!”
李珣瞥她一眼,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下方。天芷上人正与古音目光交锋,双方眼神都是凌厉冰冷。他则看得心中发紧,倒似比下面两人更要紧张。
这种状态当然瞒不过水蝶兰,她低哼一声,凑了上来,贴着他的耳朵。
“有意思!我决定了,事后,你一定要把如何与古音她们结怨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我,不准隐瞒,你不答应,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在李珣脸色微变的时候,她又加上一句:“若你讲得好,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第三节 决死
还没轮到李珣表态,显然已被搅昏了头的鲲鹏已惊奇地叫道:“古宗主,你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儿,怎么搞得这么麻烦?喂,不是古志玄真出事了吧!”
话音中,天芷上人向前踏了一步,青鸾眸光一闪,气机锁定在她的身上。而她只做不知,定定地看着古音,忽又莞尔一笑。
“你不叫他出来,那我自己去找吧。也不知,他有没有个葬身之地?”
“地”字从舌尖刺出的刹那,她身形全无兆头地前冲,竟然是直直地向挡在前方的青鸾身上撞去。
青鸾眸中寒光一闪,正要出手,那边鲲鹏已然大怒!
“大胆!”
一声吼,他庞大的身形一步跨出,竟然跨过数十尺的距离,后发先至,出掌向天芷背上轰去。
青鸾皱了皱眉头,果然是不愿与人连手的,见状侧退开一步,将天芷让了出去。
而天芷真像是疯了,对鲲鹏雷霆万钧的一掌竟然全然无视,身形速度再增,看她眼神,目标锁定的,只有一个古音!
然而,身为天下顶尖的大妖魔,鲲鹏的速度比之天芷强上不是一星半点,虽然天芷已冲到距离古音仅十丈左右的距离,但是鲲鹏的巨掌,还是先一步印上了她的后心。
清脆的骨碎声连珠炮般响起,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人们便毫不怀疑:天芷完了!
李珣睁大眼睛,心神完全被这一幕所占据。他应该感到些许黯然吧,可是,为什么他心中的寒意猛然翻涌而起?
“不对劲!”
水蝶兰双唇开合,贯入李珣耳轮的尽是温温的热气,只是这字句却一个个如同冰碴儿一般,话音未落,场中异变又生。
鲲鹏一掌得手,身形反向上升,而中掌的天芷在扑跌出一步后,眼见就要摔倒在地的身子,蓦地虚化了。
这是速度臻至极顶的表记,此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速度,较之方才,至少快了一倍!而此刻,在她与古音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铮”的一声响,古音胸前斜抱的古琴被天芷一掌击穿,五弦齐断,下一刻,便砰然碎裂,古音身形顺势后移,速度竟不比天芷慢多少。
在此刻,半空中鲲鹏突发厉啸,身形一展,背云气,负苍天,扶摇九重。四方冰雾随声响轰然翻腾,其汹涌澎湃之势,已再度击破通道上的脆弱平衡,巨量元气裹挟着冰雾寒毒,砰然内合。
在冰雾合围的刹那,鲲鹏的身形也直逼向前,在他身后,三头蛟怪亦是一个巨喝,率着身后的诸妖魔直冲上去。
李珣眼前刹那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比刚刚更显得清醒。
如果到这种地步,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可以直接到下面送上脖子,受死算了。
“鲲鹏、天芷合谋!”李珣并不清楚促成这诡异合作的原因,但他却将其中的关窍看得最清楚不过。
事情的关键就在于鲲鹏印在天芷背后的那一掌,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以特殊手法为天芷再加上一把力,甚至还有催发人体潜力的功效,而他们的目标,无疑正是古音!
只是,古音真的就是全无防备?未必吧……
接下来,火山喷发般的元气风暴证实了这一点。
茫茫冰雾中,代表青鸾的青色光影不仅没有半分仓促之态,而是矫然飞掠,与鲲鹏苍黑身形交错、撞击,两人每一次碰撞,便是席卷天地八荒的大震荡。
仅仅数息之后,以他们交战处为中心,方圆数里内,别说冰雾,便是空气都给挤得干干净净。
两个绝代妖魔的妖力冲击,在这片空间内的每一个角度中激荡,除非是同级数的高人进去,否则任是谁,只要接近,都要被扭曲交错的元气震荡,撕成碎片。
在这一刻,雾气间信道位置一瞬千变,可说是有等于无。
“抓紧了!”
李珣看得明白,水蝶兰也不会差。她提醒了一声,身形转折,几乎是擦着两大妖魔战场的边缘抹了过去。
那其中辐射出来的强压,虽只是一触即止,却也让李珣尝到了都已快要遗忘的窒息滋味。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再度出现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在冰雾缭绕中,天芷和古音最终还是交上了手。
相比不远处的妖魔对战,这里威势不足,但凶险狠辣犹有过之。
古音固然是以音杀之术称雄于世,然而体术修为却也不差,天芷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竟然也无法一举得手。
但在这时,以三头蛟怪为首的众妖魔,已然穿透冰雾,合围而上。
古音一眼扫过,竟然还有闲情说话,而且礼数不失:“三元神君,你们这一手可不聪明。鲲鹏手上势力不过占了盟会三成不到,高手中,也只有你和鲲鹏还能摆上台面,你们有什么胜算?”
说话间,天芷一掌切过她的咽喉,她后移避过,锁骨处却血光迸现,只是她神色自若,甚至连说话的腔调也没有半点儿变化。
三头蛟怪大笑道:“胜算不就来了?妖凤昨日才携那小杂种去了无回境,连那个魔罗喉也带了去,一时三刻绝赶不回来,眼下你身边,也就是青鸾而已!”
“我们也不贪心,只要能宰了你,妖凤、青鸾哪里有能耐统合数万修士?到时盟会分崩离析,能拉走多少便是多少,只要不在这儿受你的鸟气便成!”
大笑声中,他皮肤光泽更是油亮,面部与外露的皮肤上则显出片片鳞纹,妖气凛冽,向着古音一拳捣去。
但是随着击出的那一拳,重心方刚刚偏移,他心中猛然一寒,而比他的反应更早一线,虚空之中,一只素白纤手隔空轻印,他周身冰雾,刹那间便在急速攀升的高温下化烟飞逝。
三头蛟怪的眼珠子差点儿瞪了出去,喉咙里更是发出一声走了调的嘶喊:“妖凤!”
一道红影拨开冰雾障幕,现身出来。那精致绝艳的身姿花容,不是妖凤又是谁来?
或许是时光流逝的原因,妖凤眸光中那凄厉决绝的恨火,此时已被温润莹然的光芒代替,再没有那彷佛要焚透三界的凶厉狠辣,让人觉得这六十年来,她应该过得很舒心。
更使人感叹,时光,确实有消弭一切痕迹的巨力。
只是李珣心中的痕迹依然深刻如昔,甚至还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发脓、烂透,所以,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怎么会?昨天你明明……”三头蛟怪没有想到妖凤竟然会回来得这么快,或者说,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一个意外让他方寸大乱,幸好他也非弱手,勉强转身抵挡住了妖凤这直可熔金化骨的一击。
但是他的同伴便没有这种实力兼运气了。
妖凤火红的衫袖拂过,登时便有一个实力稍弱的,被其中含蕴的大光明火攻入内脏,惨叫声中,摔落滔滔冰雾之下,不知死活。
妖凤微笑着现出身形,继而摇头一叹。
“阿音说得不错,鲲鹏终究不是成大事的。先前欲擒故纵、调虎离山的法子已是拙劣不堪;事到临头,合力绝杀阿音之势未成,又不知果断抽身;闹得如此不堪地步,还有心情废话……上人心志卓绝,我固是佩服,但这择人的眼光,还值得商榷!”
三头蛟怪闻言,本已青灰丑陋的脸上,颜色更是加重。
他有心唤同伴一起攻上,却见妖凤虽只是虚空而立,却稳稳压住阵脚,其积累万年的威煞,令众妖魔心神颤动,竟是无以为继。
那边古音轻笑一声,身形忽的左右摇摆,连续避过天芷数次杀招,轻飘飘地飞起,落到妖凤身边。
天芷回身要追,身形却又一个踉跄,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异样的红晕,而这红晕甚至蔓延到她的瞳孔中,看上去极是妖异诡谲。
古音轻声叹息:“上人且先定下心神吧,你现在……”
“这是……七情火?”天芷上人微抬起头,看着半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位佳人,忽而笑道:“这百多年来,你口蜜腹剑的性子一点儿没变。先前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拿你的‘七杀琴’,反倒用那寻常古琴,原来还有这一招在等着我!”
稍一顿,她缓缓地迈出一步:“定下心神?七情灼烤,若稍有宁心定性之举,必然全身乏力,百窍闭塞,如何还能动手?古音,此时已经撕破了脸,你还装腔作势干什么?”
古音心思被点破,脸上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上人此时动不动手,还能有什么区别?本来上人见鲲鹏被青鸾挡住之时,及时抽身,也能保得平安,只是上人自己绝了这条路吧。”
天芷上人哈的一笑,嗓音微有些沙哑:“今天我既然到此,便从未想过活着出去。我只是要把当年你加之于我身上的耻辱,一分不少地还回去!古音……我等这一天,等得真是好久了!”
说话间,她一步步向前,在这过程中,她玉容上红晕一波波地扩散,内火燃处,已使她口鼻间都沁出血来。
看她这玉石俱焚的决心,妖凤亦不由动容,偏头对古音道:“你做了什么好事,让她不惜这般模样!”
古音但笑不语。
这时候,她们似乎将周围三头蛟怪这些敌手都忘了个干净,也正因为如此,三头蛟怪才越发地进退两难。
他很清楚,以古音的手段,绝不会打毫无准备之仗,这次他们败定了。
别看眼下鲲鹏被青鸾抵住,打得热火朝天,但只要他想走,便是在场所有人合力,恐怕都拦不住他,可自己呢?
想想牛力士的死法,他心中不寒而栗。
恰在这时,古音将目光移了过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三元神君,我知道你们只是一时胡涂,依附鲲鹏行事,并非主谋,盟会正值用人之际,我不会自折臂膀,若你这时降了,此间事了,我绝不与你为难,可好?”
三头蛟怪立刻感觉,所有同伴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脸上。那其中有犹疑、有惶惑、更有期待和解脱……
一刹那间,他只觉得浑身乏力,再看古音莫测高深的眸光,他苦苦一笑,低下头来。
古音唇角轻勾,她自然看得出来,三头蛟怪只是一时气沮,未必真的心服,不过,她也只要这一时气沮便足够了。
目光再移回到天芷身上,这倔强的女修,在她说话的空档,已将七情火强行压下,步伐再度恢复了稳定,而看着她的眼神,则一如既往的充满灼热、怨毒。
叹了一口气,古音手掌轻轻拍击,清脆的声响在隆隆的气爆中显得微弱不堪,以至于在她不远处的三头蛟怪都听不太清楚。
然而,就在响声过后,他忽觉得不对,再扭看时,已是冷汗横流。
就是这么一瞬间,周围冰雾之中,不知现了多少人影出来。
一眼看去,甲道士、冰妖娘、离魂和尚、损益天君这四大执议,赫然在列,加上原本在这儿的诸人,十大执议中,除了已死的牛力士,和不知死活的古志玄,全齐了!
而能够在冰雾之中停身的,无一不是修为精湛的高手。
若是这些人一起压过来,别说他只有三个头,便是三百个,也不够杀的。他只觉得满嘴发苦,但也不免庆幸:好在自己低头还算及时,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
这上百名精英修士无声无息地现身,所营造出来的惊人压力,便是天芷也不能无视,她怔了怔,停了下来。
古音再不看她,而是转过脸去,看青鸾与鲲鹏的激战。
鲲鹏老妖不是笨蛋,他自然发现情形大大不妙,早想脱身退走,只是论修为、论速度,青鸾都不在他之下,他想要急速脱身,哪有这么容易?
将鲲鹏的窘态尽收眼底,古音哑然失笑:“这次要让这鲲鹏老儿学个乖,在别人的地盘上打算盘,别摸不准算珠的分量!”
她微偏过头,对刚到的冰妖娘笑道:“请冰岚夫人帮把手,把那位上门的恶客轰出去吧。”
冰妖娘怔了一下,旋即点头应是。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天芷,一望之下,眼前便都是一亮。
他们何曾见过一宗之主如此狼狈的模样?
这些散修、妖魔无不是对通玄界诸宗门看不顺眼的人物,在极地数十年,也没少同天芷等人打过“交道”,此刻见天芷如此这般,都在心中暗呼爽快。
开始只是有人冷嗤几声,但转眼间,便是几百人齐声狂笑,笑声震荡大气,中间还夹杂着污言秽语,如同洪流一般,瞬间将天芷没顶!
看着天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再听着周围那扭曲的大笑声,即使只是旁观,李珣也感觉到心脏被狠狠地扭了一把,憋闷得难受。
“古音太狠啦……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一贯以嘲弄别人为乐的水蝶兰,都能说出这种话来,可见此时的氛围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李珣低哼一声,但“杀”字一出,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来:“等等,你刚才说,谁请你杀掉天芷的?”
“古音啊……耶?”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开口道:“她哪有这么好心?”
李珣眉头大皱,感觉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你怎么接的这个生意?”
“我……”
“鲲鹏,若你现在低头,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突然扬起的声音将水蝶兰的话语打断,说话的是古音,她精擅妙化音杀之道,这短短一句话,起伏顿挫,煞是动听。只可惜,对方不领情。
虽然是在激战之中,但鲲鹏老妖依然放声长笑。
“把古宗主的话当真,还不如相信古志玄不玩女人。古音,你要来便来,若没那胆子,我这就去了!”
其声如雷鸣,在冰雾中隆隆碾过。李珣看得真切,在雾气中,鲲鹏老妖苍黑色的身影猛地胀大了一圈儿。
青鸾一袖拂出,正中他胸口,然而,退去的不是鲲鹏,而是青鸾。
在衣袖击中之际,彷佛有千百张大鼓一起擂响,迸发的无形音波在冰雾中一催,其轨迹几可目见。
一层接一层的波纹催动着冰雾寒毒,涌动的寒毒有如一场突降的暴风雪,呼啸而来。
本来就摇摆不定的通道再度崩溃,将所有人都卷入到寒毒肆虐之地,但更烦人的是很难透视的冰雾,只一瞬间,这上百人便都成了睁眼瞎子,本来生成的合围之势,便为之一乱。
而在这冰雾迭障之中,唯一还能见到的,便是鲲鹏愈来愈膨胀的身躯,那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水中,苍黑的颜色无可抑制地扩散开来。
李珣只是一愣神,眼前便已尽是这令人压抑的颜色,比黑暗的天空更深沉百倍!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当这玄门中最优美的典籍复现在李珣脑中时,他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最初诵读时那逸兴思飞的壮美。
事实上,任何人被一只广达千里的巨鸟压在身下时,都不可能感觉到“美”的存在。
有的,只能是压抑和恐惧。
“这便是鲲鹏法身了……”
水蝶兰嘴里咒了一声,一扯李珣道:“不能再待了,否则等这老王八蛋一飞冲天的时候,我们全都要给他吸到肚子里去,恶心死了!”
“难道你进去过?”
这句拙劣的笑话还未出口,他眼角的余光便瞥到古音脸上,那一抹仍未消去的笑容。
这个时候,撼人心魄的“吭吭”之声响起,这低沉的声响,简直就是从人的五脏六腑之中发出,愈震愈强,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看着古音面上的表情,李珣恍惚间觉得,这声响恐怕也不过如此罢……
“我已说过,在别人家拨算盘,总要先试试珠子分量的!”
古音似乎完全无视这震撼人心的情景,她的声音也破开了“吭吭”的声波巨浪,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下一刻,她伸出手来,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铮”的一声清鸣,如同一把钢刀,直直破开虚空中雄浑的声浪,已经如海浪般起伏跌宕的冰雾,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先兆地静止下来,彷佛这天地已于瞬间冻结。
吭吭声蓦地拔高,显得尖锐起来。那剧烈的冲击直迫众人心神,但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修为到了一定层次的高手,均能固守心神,不为所动。
不用古音再多说,聚集在她周边的修士、妖魔猛然散射四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没入到冰雾中去。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气机从各个方向抛射而出,循着数条既定的轨道,迅速统合。
感觉中,只是这瞬间,周围的冰雾便被这细密的气机,织合成了一个整体,而天地元气,则以特殊的方式在其中流动。
如此,不知方圆几许的茫茫冰雾,已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牢笼,将身姿纵横千里的鲲鹏法身,牢牢锁住。
这个时候,鲲鹏老妖已是怒极而啸,声波至恢宏处,入耳的尽是响声震荡,早辨不明音色如何。
形势至此,恐怕整个夜摩天都在颤动。
李珣则是被这天才式的手法所震惊,看得挢舌难下。
他看得清楚,表面上,古音是汇集数百修士之力,群起而攻之。但实际上,她是利用诸修士为媒介,将这方圆数千里的天地元气统合在一起,也只能这样,才能将如此的庞然大物禁锢起来。
正如古音所说,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对这万里冰雾的了解与控制,又怎是鲲鹏老妖所能想象的?
李珣震惊之余,忽的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是了,古音早就知道天芷与鲲鹏的算计,只是看情形,天芷恐怕只是为个人恩怨,而鲲鹏则是图谋她的势力。所以,她今日反制,重点还是落在了鲲鹏老妖身上……天芷不过是个幌子吧!”
鲲鹏老妖空为一代妖魔巨擘,纵横世间近万载,终还是栽到了古音的手里。虽然他此时还有挣扎之力,可是用膝盖想也知道,古音如此设计,又怎会没有后招?
念头方动,他便看古音手臂一缩,从袖中拿出一支短笛来,举手就唇,轻轻吹出了一个颇清脆的音符。
或许是幻觉吧,李珣倒觉得这笛声的余音并不清亮,反有些闷闷的浊气,倒像是刀子砍入皮肉的声音……
就在此刻,那响彻天地的嗥叫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诡异的沙沙声。
“下雨了?”
这昏话刚出口,水蝶兰脸色就是一变,无论是她又或是李珣,都被眼前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惊得呆了。
那暗红的颜色,刺鼻的腥气……这分明就是一场血雨!
嗥叫声停止,并不等于是震荡结束,相反,在血雨降下之时,方圆千里的天地元气几乎是在疯狂地嘶叫、撞击,撼动着数百修士结成的庞大壁垒。只是,没有任何效果。
“她割开了他的喉咙……”
模糊的指称所讲述的意思却是无比清晰,两人本能地张开护体真息,挡去这看似无休无止的“倾盆大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此时李珣的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古音,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可怕的古音”此时正放下笛子,扭头对妖凤笑道:“大功告成!”
妖凤神情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略一摇头:“只不过在鲲鹏脖子上开个小口吧,说‘大功告成’还是早了些。”
“我是只能开小口,不过你和青鸾出马便没问题了。至此以后,散修盟会便尽入我们掌握之中,到那时,你我的计划才算真正开始!”
或许是因为兴奋,古音秀雅的脸上微现出一丝红晕,旋又消去,她手臂一引,微笑道:“现在是踢开最后一块儿绊脚石的时候了,请……”
她脸上笑容僵住,因为,她看到了妖凤瞳孔刹那间迸发出来的惊讶之色,也看到其中映现出来的,天芷飞动的身影。
“拦着她!”
冰妖娘恼怒的声音响起,如斯响应,仍在古音周围行护卫之责的数名修士剑光迸发,瞬间合围。
然而疾速冲上的天芷对此视若无睹,她的眸光甚至是低垂着,身子直直地撞入剑光之中。
没有任何肉体撕裂的声响,在场诸人眼前都是一花,而当众人的视力恢复正常时,天芷距离古音已不足五尺,探手可及。
古音明显地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天芷犀利的手刀穿刺过来。
而这时从后面赶来的冰妖娘还在数丈外,便是能杀了天芷,也挡不住这样决死的一击。
便在冰妖娘忍不住要骂娘的时候,妖凤出手了。
这位天底上独一无二的控火大宗师出手,便是千迭火光交错,层层密布,挡在古音身前。
这千迭火障,除了防御力惊人外,其每一次交错所生出的细碎火苗,则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来得锋利,若是天芷上人仍是姿势不变,那么她的手臂便会被瞬间绞成碎末,然后被火焰吞噬得连渣也不剩!
可是在这一刻,妖凤看到了天芷猛然间闪亮的眼睛。
天芷的手臂正正地插入火焰之中,没有肢体的碎裂,有的只是一道五色彩光“刷”的一声微响,稍开又合。
彩光闪处,火焰倏然灭去。
“怎么会?”
妖凤一声低呼,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在低呼声中,她横臂挡在古音身前,手腕划了一个曼妙的圆圈,炽白色的火光像一个突生的漩涡,在天芷眼前扩散开来。
又是“刷”的一声响,五色彩光方起又落,这一次妖凤的感觉便实在多了,那突起的令人筋骨发酥的无力感,还有因消融至极处的浩瀚空茫,证实了她的猜想。
“五色神光!”
脑中才刚闪过这个念头,而手臂上的酥麻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身子,她闷哼一声,在周围人们不能置信的眼神中,狼狈地飞出数十尺外之后,险险定住身形。
在这一刻,全场哑然。
先前那个被人肆意羞辱的天芷上人再不复见!
或许她现在依然形容狼狈,依然重创在身,但是在这瞬间迸发出来的锐利如剑、浩荡如海的灵魂冲击,却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轰在刚刚所有嘲笑她的蠢货的脸上。
然而天芷不管这些,她的瞳孔里只映着古音的身影。在这一刻,她与古音之间再没有丝毫障碍。两人目光交集,其中那纷繁的情绪,除了彼此,再没有人能看明白。
这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芷便撞入了古音中宫。
古音横笛挡在胸前,看着天芷冲上,身形忽而扭曲了,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脚下,正有一团黑雾迅速扩展开来。
大气中响起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声音又不住地拔高,当尖锐的声音超出人们所能接受而倏然扭曲的刹那,二人身形似乎在瞬间交错,而古音脚下的黑雾则猛地向上翻卷,然后凝定下来。
虚空中似乎倏地一静,然而耳鼓的撕扯疼痛和四面冰雾刹那间的蒸发一空,则告诉旁观者,情况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在这一刻,像三头蛟怪、冰妖娘这个级数的高手,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急速抽身后退。
其它人也有样学样,纷纷后撤。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慢了一步。一个伙同鲲鹏一起“造反”的妖魔只是稍稍迟疑,身形便猛然一僵。
与之同步的,以古音和天芷为中心,一个约十丈方圆的空间蓦地塌陷了下去。
这当然只是视力的错觉,然而那瞬间的喷发,又死死地控制在这狭小空间内的巨大元气冲击,已经在这股错觉出现的过程中,将这个空间来回犁过上千遍!
在旁观者眼中,古音与天芷的确已经扭曲了,而那个落后一步的倒霉蛋,则是张大了嘴,却已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他的半边身子,在刚刚那个刹那硬生生地被“挖”了去,脆化成渣!
而在这“静寂”得使人毛骨悚然的时候,人们耳中响起了轻轻一声:“刷!”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五道光芒,按青、黄、赤、白、黑分列,一声响后,众人忽然觉得,本来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于空荡荡的让人站不住脚。
一声闷哼响起,古音像是一个破布娃娃,飞跌出去。
第四节 迷神
只要一看她的姿势,在场的人便都明白,她身上的骨头至少断了三成,已经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
然而,天芷并没有乘胜追击,因为在她的前方,正挡着一个通体漆黑的魔鬼。
虽然这魔鬼的形象也狼狈得很:枯树般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左侧肩膀上细长的骨刺全部断折,胸口处尚被天芷硬生生剜走了一块,露出其中鲜红的血肉。
眼前的情形让所有人都看得呆了,还是妖凤反应更快一些,她身形一展,扑过去护住古音。
而突然出现的魔罗喉,也在一声低吼之后,退开一段距离。
它那通红的鬼眼死死盯在天芷脸上,似要将这个重伤它的凶手的形象,完全刻到骨子里去!
李珣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而水蝶兰则一口咬在他耳廓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但连发怒都来不及,便被水蝶兰低呼的词句摄去心神——
“天啊,先天五色神光!”
“啊?”
“真是五色神光,此界卖相最佳,也是我最想学的法门啊!”
李珣翻了个白眼,而此刻,一连串的呛咳声便从古音口中迸发出来,她倚在妖凤怀中,大口大口地咳出鲜血,胸前尽是一片血红,早没有了一贯的文雅秀气。
李珣曾认为,古音所拥有的,是一双他所见过最完美的手。
而这一刻,她的左手虚挡在胸前,手腕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右手仍紧握着那根短笛,只是,短笛此时也已断去半截,完全报废。
看到她这种模样,即使李珣心中恨她入骨,依然感到怵目惊心。
然而,因重伤而苍白的脸上,意外地露出笑容,她柔声开口,那语气倒和与朋友聊天一般。
“见到魔罗喉很意外吗?是了,你还是像当年一般,听风便是雨呢!不过,你也真让我吃惊……心魔精进法,我终于还是小看了心魔精进法!”
她说得过多,不由再咳了几声,却不理妖凤低声的劝阻,继续笑道:“也对,仇恨本就是心魔最可口的补品,以你的天分才情,又背负着奇耻大辱,这将近两百年的时间,由真人化赤子,又有何不可?”
李珣心中大震。
真人化赤子,赤子即真一,天芷上人难道已经是真一宗师的级数?
若真是如此,她堂堂一宗之主,真一宗师之身,却在刚刚甘受众人的羞辱嘲笑,为的,难道就是雷霆一击?
天芷上人意外地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古音气色愈衰的面容,似乎在考虑如何出手。
而古音则只是轻言浅笑:“天芷,其实以我们的关系,何至于此?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
两道如霜如雪的目光打在她脸上,将她后半截话割断。
李珣本还在奇怪古音的软弱,紧接着便看到,天芷上人身形微微一晃,而她背后衣衫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染得透了。
“怎么正面迎敌,后背受伤?”
李珣还没想明白,场中又生异变。
天芷身形一闪,竟直直撞入冰雾之中,刚刚还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此刻突然退却,任是谁都没有想到。
场中诸人都是一窒,而刚刚丢了脸的冰妖娘一直在准备捞回面子,本就紧盯着天芷不放,此时见她退去,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
冰妖娘口中低叱一声,手上射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玉牒,无声无息,穿透冰雾,直及至天芷身后数尺,方嗡地一声化出千百牒影,更有气机牵扯变化,锋锐如刀,将天芷笼罩其中。
天芷没有停身,只是回袖一摆,又是一道五色光华,倏起倏灭,又是“刷”的一声微响,那千百牒影当真如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玉牒本体则被袖角一扫,远远打飞,不知落到了哪里去。
冰妖娘怔在当场,这也算是她一件颇得意的法器,没想到被天芷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
也就不过是这么一怔的工夫,天芷的身形已经完全没入冰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别追了!”
古音冷冷开口,彷佛刚才那些温言软语只是人们的幻觉。
她在细细的呛咳声中,幽幽地道:“不用再做没意义的事,现在,我们只要将注意放在鲲鹏老儿身上,便可以了!”
她虽不是散修盟会中人,但谁都知道,她在盟会中地位超然,几可称做是说一不二,众人见她发话,便都不再多言。
而这个时候,因为天芷上人的冲击,而暂时被他们忽略的鲲鹏老妖,已经从断喉的狂乱中恢复过来,开始了新一波的冲击。
气氛转眼间又紧张起来,便连三头蛟怪这样身分尴尬的家伙,也偷偷去找平日里还算有些交情的甲道人,暂时为自己找份差事干干。
而古音此时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她仰躺在妖凤怀中,眼睛似开似闭,好像是睡了过去,但妖凤清楚,她是在考虑着极复杂的问题。
妖凤也不开口,只是将一波波温润活泼的元气透入她体内,缓缓修补着重创的身子。
良久,古音呻吟般说了一声:“终于还是走错了一步棋……”
妖凤轻声一笑,安慰道:“还是能够补救的,至少大趋势未变,而且,我们还有后招不是?”
古音浅浅一笑,正要说话,忽见到妖凤神色一变,猛然回过头去。她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深处猛烈喷发出来。
一道悠然雅致又深带磁性的嗓音,在这气机纠缠的冰雾中响起——
“对不起,想问一下,古志玄在家吗?”
“你刚刚做了什么?现在又想干嘛?”
水蝶兰一边在冰雾中穿行,一边犹有余裕地向李珣问话。
其实李珣也有一肚子的问题,只是在这要命的冰雾中行进,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只能暂时闭嘴,专心致志地与寒毒抗争。
在天芷上人冲入冰雾逃生的时候,李珣便扯着水蝶兰狂追过去。
他有太多疑问需要天芷来解答,而眼下,则是最好的机会。
因此,即使这茫茫冰雾寒毒将他四肢打得冰凉,他的心脏依然急速跳动,赋予他惊人的活力。
前方天芷上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那浓重的血腥味儿,却不可能避过水蝶兰妖异的嗅觉。
终于,在李珣的眼睛再度看到黑夜下的冰川时,水蝶兰也说了一句:“就在这儿了!喂,你还没回答呢,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李珣看着冰川阴影中凿开的洞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中只是在想,这洞口不是天然生成,当然也不会是才凿出来的,看来天芷上人所谋非在一时。
那么,一会儿怎么利用眼前的情势,以获得更多的信息,便需要更仔细地计较一下。
只是,他腰眼儿上很快挨了重重的一击。
在他吃痛呼声的时候,水蝶兰眯起眼睛,凑过脸来,恶狠狠地道:“难道我比不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疯女人?先回答我的问题,要不然我就进去拿她的人头去古音那边作执议了!”
看着水蝶兰这种模样,李珣哑然失笑,不管双方的关系如何微妙,眼下的水蝶兰看起来,倒真是颇为……可爱。
这荒唐的念头使他咧嘴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最近阴散人要去找玉散人的晦气,正巧碰到这档子事儿,我就让她去凑凑热闹!”
若不是知道他底细的人听了,恐怕要当他是个疯子。但水蝶兰是心领神会,听得啧啧摇头。
“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就是形容你这小子的!古音在这事儿上费的心思可是不小,你……”
话音未落,眼前的雄伟冰川忽的就震动起来,碎冰积雪滑落飞溅,好生惊人。
李珣和水蝶兰同时回头看去,只见远方天地交界处,一道刺眼的光芒冲天而起,而很快的,本已黑暗无光的天空,竟又暗了些,沉沉的压力彷佛是狂风吹动的乌云,在头顶一闪,便远去千里之外。
李珣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看着雪白的冰川上,刚刚从天而降的几块刺眼的血斑,终于嘿嘿低笑,得意万分。
水蝶兰看得直摇头:“你究竟和她们有什么仇啊?救走鲲鹏,那老小子也不会感激你……”
“不过古音她们一定不会开心,她们的计划也一定给砸了个稀巴烂,这就足够了。”
李珣虽是这么说,但心中则有另一番计较。
这数十年自己恨不能给古音她们当成狗来使唤,虽然消去对方种种的猜疑,却一直无法寻找到其行事的脉络和破绽,以至于无从下手。
如今对方计划生变,那么本来找不到的破绽,这时候一定会出现。
从此刻起,他需要冷静旁观,从中收集足够多且足够重要的信息,为日后的反制作准备。
而一切的起始与关键,便应在这冰洞中的天芷身上了。
他微偏过头,在水蝶兰耳边低声道:“一会配合我一下,多谢!”
在得到水蝶兰没好气的响应之后,他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漂到冰洞入口处,敲了敲冰壁,发出笃笃的声响:“上人贵体无恙否?有同道中人求见……上人?”
李珣皱皱眉头,探头向里面看,下一刻,他低叫一声,身子猛向后翻,一道灼目的光矢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数百尺远的冰壁上,依然夺夺有声。
他本人还不怎地,水蝶兰却给惊出一身冷汗。
要是李珣反应再慢一些,他们可就真要成一对同命鸳鸯了。这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的感觉,真是见鬼的郁闷!
她低骂一声,一把揪着李珣的领子,将他拉到身后,恶声恶气地道:“一边儿待着去,看我……”
话未说完,她便看到李珣对她打手势,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便被李珣扯着,又给拉到了他的后面,李珣身形修长,立时将她遮住大半,与之同时,冰洞口人影闪现。
天芷上人冷冰冰地出现在洞口处,眸中神光电闪,寒意森森,水蝶兰只听到李珣叫了一声“她没受伤,快走”,莫名其妙间,便被李珣扯着,逃之夭夭。
后方,凄厉的冰风嘶啸声暴起,至少七八座冰川在这突起的风暴中倾颓倒下,声势惊人之至。
水蝶兰回头看了一眼,见后方冰雾重嶂,雪粉纷飞,却只是冷嗤一声,甩开了李珣的手,停下身来:“你在搞什么鬼!她分明是虚张声势,我们还怕她怎的?”
李珣也停在半空,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颇狼狈的形貌,这才笑道:“你何苦去和她硬碰硬?血气之勇,脱不了一盛二衰三竭的窘状,我们缓一缓,不就免了一场纷争?”
“狡诈!”水蝶兰嗔了一声,忽又古里古怪地笑起来:“算你有理,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天芷刚刚可是又逃得远了,咱们追上追不上,还在两可之间。”
“逃得远了?”李珣怔了一下,然后便摇头笑道:“这次你可看走了眼,这不可能。”
水蝶兰皱眉道:“怎么不可能,她的血气味道刚刚远遁百里之外,这气味顺着风来,绝瞒不过我!”
李珣只能是摇头:“气味也能骗人的,骗不了人的只有道理。你看她哪还有御气的能耐?现在她怕是连北海都飞不过去,否则,只要撞入刚刚布置好的‘永夜极光’的区域,不比这里要安全百倍?”
看水蝶兰仍有不服之色,他心思一转,便笑道:“这样吧,咱们来个赌赛,你按着你的意思,我按着我的主意,大家分头行事,以一刻钟为限,谁能找到天芷,便算谁赢,如何?”
水蝶兰扬起了眉毛,显然大为意动:“赌什么?”
李珣微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要应承对方一件事吧。比如,你可以让我教你‘雾隐轩’核心的控制之法,我也可以让你教我‘逆影遁法’之类,大家不准拒绝!”
他话一出口,忽的便想到,这几天事忙,“雾隐轩”秘密不保的事情,还没有知会水蝶兰。
只是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便暂时按下不表,只是笑吟吟地看水蝶兰的反应。
水蝶兰对此显然很感兴趣,她眼珠一转,很干脆地应承下来。
李珣又是一笑,略伸手臂,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水蝶兰横他一眼,身形一闪,倏忽不见。
李珣吁出一口气来,向着一侧虚空温言道:“你回来了?”
阴散人无声无息地跨出虚空,微一点头:“一切顺利。”
“你现身时,古音那边反应如何?”
“状况频发,无论是古音还是妖凤,都有些乱了,这才被我顺利救走了鲲鹏老儿,就连三头蛟怪也趁机跑掉,算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散修盟会诸修士均被勒令限制活动范围,一时半刻是支使不动的。此外,就是古志玄的事……”
李珣的心神立刻集中起来,阴散人看他一眼,颇谨慎地道:“若古志玄还在世,情况应不至于到这一步。尤其是我初时与古音商量,要她叫古志玄出来收回灵灭丝,我便不管这里的事。”
她顿了顿,见李珣脸色不变,才继续道:“按常理,古志玄早该出来压住阵脚,可是,自始至终,都不见他的影子,这与古志玄性情不符。依我所见,要么,他是真如古音等人所说,是在闭关参修,要么,就是真的……”
连阴散人也这么说!
从牛力士到天芷上人,均没有实指出玉散人的死讯,然而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却又无一不扣在这题眼上。
难道说,古志玄真的死了?
一时间,李珣有些茫然。
说实话,他对玉散人非常陌生,他所了解的玉散人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得来,掺杂着极强的主观色彩。
李珣也曾试图将这些信息拼合起来,然而最终的结果,只归结到两个方面:强大、好色!
这种结论,无疑是苍白且又乏力的。
所以直至如今,玉散人对他而言,仍是一个迷雾中的影像,只见轮廓,没有实在感。
正因为如此,李珣对这位理论上的“仇敌”,都有种恨不起来的感觉,远不如对古音、妖凤、青吟那样的真情实感。
更麻烦的是,因为少时的经历,在潜意识中,他时常将自己拿来和玉散人比较,也就不免生出“我和他有没有关系”之类的想法。
然而,其它人也就罢了,可连妖凤、古音等人,都没有任何此类的表示,由此,他就可以这么想——
“反正玉散人还活着!”
而现在……摇摇头,他强迫自己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排出脑海,只当没看到阴散人探究的眼神,尽力保持着一种从容姿态。
“是吗?那么你呢,你对古志玄的生死有什么看法?”
“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使人无法接受。”阴散人的态度很现实,她自嘲一笑道:“毕竟天心莫测,我都能如此,古志玄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珣嘿然一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道一声“随我来”,便当先飞向那个已经一片狼藉的冰川处。
到达之后,他示意阴散人在旁警戒,自己则落了下去,在地面某处跺了几脚,听着传回来的声响,他心中越发笃定起来。
“一会儿,要从水蝶兰那儿弄点儿什么好处呢?”
微微笑着,他身形一缩,已施展术法向冰层下遁去。
“好热……”
虽然藏身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灼热如岩浆的洪流依然在体内奔腾不息,逐分逐毫地蒸发着身上的元气。
尤其是掺杂在其中的七情火,与贯胸而入的半截玉笛上奇异的毒素融为一体,几乎是瞬间便将心脉摧裂了七七八八,并顺势反噬心神,一步步将她推向死寂的深渊。
在天芷的感觉中,脑颅内弥漫着剧毒的沼气,被上行的心火一点,便是催干脑汁的燥热痛楚。
只有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那一点冰雪灵明,仍然死钉在灵台之上,苦苦支撑不坠。
她低低地喘出一口气,感觉着脏腑间冒出的尽是毒火,口舌干燥得吓人。也许只需被风一吹,她便可能化灰而去。
“混帐……长空飞雪笛,古志玄,你便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切齿一笑,她努力控制着已大半僵硬的身躯,探手入怀。那里,有一颗先前向玄化真人讨来的“造化金丹”,延生续命,就全看它了。
也许时间过了有一天那么长,她业已僵木的手指,奇迹般地打开了玉瓶塞子,随着金丹灵气的外溢,便像是一杯冰水浇在头上。
虽这暂时的缓解不过是名符其实的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便连抽取的动作也顺畅了一些。
耳中似乎传入了什么声音,但脑颅内燃烧的火,让她根本没有力气考虑其它,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把丹药吞掉!”
药香越来越重,可是她的神智也越来越昏沉,明明僵硬的手指,却在这一刻不停地打颤,好像玉瓶已经碰着嘴唇了吧,她只需吸一下,吸……
她吸到的只是冰层中冷冽的空气。
玉瓶冷冷滑落,而她甚至听不到瓶子落地时的声响,她身子一紧,本能地想伸手抓住,然而脑中却是轰然一响,逆冲的血气倒灌而入,霎时间封闭六识七窍,便如同一记闷锤,将她再一次砸在地上。
刚抬起一线的身体像一根木头,摔落在冰面上。
药香断绝。
纯粹的黑暗空寂霎时间将她收拢进来,透过冰层渗入的最后一点儿光亮从她眼中抹去,且手足僵木,这次当真是连根小指头也抬不起来了。
毒火燎天,天芷几已听到了鬼语啾啾。最脆弱的眼部经络已被焚伤,嗅觉亦不灵敏,全不知丹瓶掉到了哪里去。
她喉间发出“呵呵”的声响,似哭似笑,只是有几分自嘲,她本身却没有半点儿认命等死的念头,而是脸颊贴在冰面上,一丝一丝地挪动,凭借着渐转麻木的触感,搜索丹瓶所在。
“嗯?是在找这个吗?”
珠走玉盘似的声音响起,那是丹药在瓶中来回震荡发出的声响。天芷的身子一僵,紧接着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有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不夜城之主,也有今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裂帛响,天芷背上的衣物已被一分两半,寒气扑在裸露的肌肤之上,只一冷,便在更强烈的麻木中淡去了。
反抗的念头刚刚涌起,便在一波接一波的昏昏倦意中渐渐消没不见,她只能隐约勾勒出一个极简单的念头:“我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我还能活下去吗?”
昏昏沉沉中,背上被人轻点了几下,一股温汤般的暖气就从所点之处渗透进来,轻描淡写地将已蔓延全身的毒素劫火压制下去,并化做一点微温,护着了她已脆弱不堪的心脉。
这一刹那,她已濒临崩溃的六识,便回复大半,皮肤也变得敏感起来,只是眼中仍不能视物。
“这手法……好厉害!”
模糊地感觉到后方那人的手段,似乎极有来头,但一时间却想不出确切的答案。
只是,若将这驱毒之举看成是善意,那也太单纯了些。
她感觉得到,在驱毒的同时,那人至少还禁制着她数条重要的气脉,而搁在她脑后的手指,也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
将七情火毒驱散之后,雄浑精纯的真息汇聚一处,反攻心脉,一记妙至毫巅的透体震荡,将贯心而入的断笛从背后伤口挤了出去。
没有了持续的噬心毒素,天芷一下子就轻松很多,然而,脑后要害上的指头也相应地加了把力,让身后那人的心意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普天之下,有这等修为的人物,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他……”
脑中似乎闪过一个人影,但又很快被否定,而这时,耳中忽的漫入一波的声浪,似乎是风吹过冰隙的呼啸,但其中的转折却又古怪得很,使人忍不住想听个真切。
她心中刚升起一个无以名之的念头,外界便响起一声笑:“古音也真是的,下这么重的手!”
这话好熟悉?怎么……
正迷糊间,那话音忽在空间妖异地扭曲了,似乎在瞬间生出了一波合音,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最终连其本来的意思都模糊不清,只有那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天芷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点儿亮光,但在那片亮光中的影子却是迷糊动荡,看不真切。在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集中过去时,耳侧的声音忽又清晰起来。
“没想到,她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古志玄!”
内心深处瞬间迸发出一波到了极致的震荡,霎时间天地置换,她似乎已不再栖身于寒冷的冰窟之内,眼前的黑暗也化做深邃无尽的夜空,无数星辰闪耀,冷冷凝眸。
弦月浮水,迭影连湖,耳中似乎响起了风铃的清音,而与不尽余韵契合无间的嗓音,悠悠响起——
“你摘不到我的元红,用这位补上……可好?”
古音!莫玄夜!
天芷凄厉嘶叫,而心底深处迸发的冲击,则将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识冲得七零八落,她的思绪已不可逆转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思绪中去,在那不堪的回忆中,起浮跌宕。
迷琅连湖,小楼明月。在这如梦的胜景中,偏偏却是一场被痛苦和耻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噩梦。
天芷的灵魂似乎被分成了千百份,每一份灵魂碎片,都牵扯着一线苦痛场景,齐齐共鸣。
她的身子不可抑止地抽搐起来,而稍后一线,那冷诮随意的嗓音便再一次响起来:“事先我并不知情,但我可不会表示什么歉意。因为,你这是用我当磨刀石所要付出的代价。”
……
“当然,我不否认,是我制住了你,是我推了你一把,也正因为如此,今天我就救你一次。而在此之前,你先发个誓来!”
……
“什么誓?就是这个——只要我古志玄在世一日,你便不能寻古音复仇,否则,不夜城将永沦幽暗之地,宗嗣断绝,永世不得翻身!”
……
“不乐意?好说,你是要死?要活?”
……
“盼我快点儿死吧,说不定,这日子很快就能到来呢?呵……”
那由低沉而渐转恣意放肆的大笑声隆隆做响,让她的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
牙齿紧咬,不知不觉间,唇齿间的血腥气已蔓延开来,这刺激性的味道,让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本能地挣扎,而外界独特的反应,则令她脑中一激。
“怎么回事?”
刹那间,小楼明月破碎,环绕周身的,也不再是那香腻暧昧的体香,而是漆黑的视界,冰冷的寒气。她身子剧烈震动了一下,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蓦然间清醒过来。
黑暗中传出一声叹息:“可惜了,醒得真快!”
第五节 交易
叹息声中,那人的手指如同一层轻纱,在她背上轻轻拂过。渐转灵敏的肌体,忠实地反映了天芷此时的感受,光滑的背肌开始抽搐,证明这绝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定在她脑后的手指,警告她不能做出蠢事来,但却无法阻止她已恢复大半的思维。
只一瞬间,天芷便对自己眼前的情形有了初步的了解。
“如此幻术!你是谁?”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其中迸发出来的张力,却已经体现出一宗之主的镇静与强势。
若不看眼前的情形,还真的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谁受制于人。
后方那人失笑道:“上人暂时不用费心考虑这个了,只需要知道,本人此时存了个施恩图报的心思,想从上人这里,弄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还请上人合作。”
“施恩图报?”天芷冷冷一笑,身后这人怕是没有半点儿“请”的意思,分明就是拿她的性命做要挟。
只是,就算虎落平阳,她也不会容忍自己“被犬欺”,对她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所谓“要挟”,不过就是个笑话。
听到天芷冷笑,那人也哈哈一笑。
“有谁能想到,一代不夜城主,正道宗师,竟然曾与销魂妃子这等荡妇淫娃磨镜消遣!啧,都说迷琅连湖为此界胜景,原来只是上人寻欢作乐的淫窟,好,好得很哪!”
那人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天芷听了,却好像被一记重锤轰在脑中,她身子一震,喉间迸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怎知道迷琅连湖?”
耳中只听得对方低笑不停,更令她心神不定,疑窦丛生。难道是刚刚的迷神幻术?
可是刚才她固然神思纷飞,但毕竟回醒得快,也不可能说起“迷琅连湖”这处地名,那人又怎能如此笃定?
越是这样想,她心中便越发地纷乱起来,忍不住便要回忆当时遭遇迷神幻术时的情景,只是才想了几个片断,她心中一紧,猛地明白过来。
“混帐,你耍我!”
心口因为猛然迸发出来的怒火而胀痛欲裂,她口中一甜,一口心血涌上,若不是被那人护着心脉,可能就要立毙当场,当然,她绝不会表示出一星半点的感激。
“这都不上当,真难对付!”
那人再次施展迷神之术未果,话音中便有几分赞叹,但更多的还是调侃:“上人何必动怒,而且,也不用惊讶。本人自有可信的信息来源,倒是上人自己,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伤势才好。”
说着,那人又嘿嘿笑了一声。
“传闻中,上人素来是看不起人的,只是今日,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不起了……自然,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绝地一击。只可惜,便不说此时上人欲振乏力,便在当时,上人也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啊!”
天芷沉默不语。
那人似乎很是多话,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
“上人突入夜摩天,看起来是莽撞之举,而实际上,怕是颇有几分算计的。当然,这一连串事件变化迅速,没有人能扣准每一个细节,但上人只需要把握住两个关键,事态变化,便将尽在掌握之中。”
“其一,上人非常清楚,为了避免与正道宗门结下不共戴天的死仇,或者还有‘其它’一些原因,古音不会轻易对上人下杀手。”
“其二,对古音来说,鲲鹏老妖的威胁,要比上人来得更直接一些。所以,事情败露,鲲鹏一定会成为古音首要打击的对象,上人可以从中取利。”
“嘿嘿,鲲鹏老妖论心机、论魄力,比之古音差得太远,一心只想着趁乱拉出点儿势力单干,连鸠占鹊巢的胆子都没有。在这一点上,古音倒是看走了眼!”
“究其两点,再加上上人怀中这颗造化金丹,便知道上人那拼死一击,不过是个假象,或许上人确实想要置古音于死地,但却没有赔上自己性命的打算!”
“上人其实就是行欲取先予、实则虚之、计走连环的法子。而若再想得绝一些,若上人伤势转好,甚至还能再进一步,将前面独力闯关、与鲲鹏合谋、甘受羞辱,包括最后全力一击,全化为层层铺垫……”
“便是为了使古音她们认定上人已经技穷,至此放松警惕,使上人得以化明为暗,窥其新旧力道相接的虚弱之际,行博浪一击!只是,嘿,上人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这‘长空飞雪’。”
话话间,那人的手指轻触了天芷背心的伤口。
在断笛被取出之后,这怵目惊心的血洞已在真息维护之下,迅速收缩愈合,此时碰来,只是微痒而已。
只是天芷清楚得很,皮肉伤势好说,但内脏伤势,实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脉若断若续,兼又元神受创,气脉循环崩坏,恐怕就是服了造化金丹,也只能暂时续命而已。
在她这种层次上,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与常人大异,当此关口,心志反而越发坚定。
在后面那人耍嘴皮子的时候,她已借着脑子清晰的空档,将事情前后思索了一遍。
此时趁着那人口中一停,冷冷开口道:“废话连篇,离题万里,难得你那同伴有这么好的耐性!”
此时她虽然六识衰弱,对气息感应很是迟钝,但她仍能感觉到按在她后颈的手指温度,与背上那手指颇有差异,便是触感也有细微的不同。
更重要的是,说话这人,虽然中气充沛,极有气势,话语中却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味道,与刚刚那驱毒时,举重若轻,有大家气度的手法极不相符。
只是后面那人的脸皮厚度也是了不起,方一窒,便又笑道:“怎能说是离题万里呢?我只是将上人所经的几个关节指出来而已。”
“其实关键便在鲲鹏反戈一击的时候,不管那时古音等人是否有所准备,以上人五色神光的精妙,突下杀手,成功率可要比后来强得多了……上人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天芷心神微颤,其中缘由,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然而,她只能深深地吸入一口寒气,竭力保持着心神的稳定。
理性与直觉同时告诉她,对方正是千方百计地挑动她的心防,如果此时心动,前面等着她的,便会是一场比死亡更惨痛百倍的劫数。
在死前,她要撑住。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长篇大论之后,那人却蓦地沉默下来,只是将手掌贴在她背心处,将肌肤的热力缓缓渗透进来。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道:“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这话轻薄得很,然而那人诚挚满满的语气,还有那似赞似叹的尾音变化,便赋予这词句别样的涵义,就如同看着一幅绝顶的艺术品,行将付之一炬时的惋惜。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性低低的嗤笑。
那人只若不闻,径自叹道:“上人在笛子穿心之前,已经移去要害血脉,只是长空飞雪摧心蚀神,阴毒之至,已经超出上人的估计。”
“但更要命的,还在于上人精修数百年的心魔,重创下反噬自身……我就不明白,堂堂正道宗门之主,为何要去修我们这种邪门歪道?”
听到“我们”一词,天芷心中又是一动,但她依然冷笑:“你也知道心魔精进法?”
后面那人轻笑出声:“上人何必矫情?对敝人身分存疑,直说便是。当然,敝人也不会解释什么,只是想对上人说,如上人这般人物,当是此界之瑰宝,若是就此蒙尘陨落,可是让人伤心得很呢!”
他语气越发地轻浮起来,天芷正待斥喝,背上便是一沉,劲力透体而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与之同时,由于外力的入侵,她已然崩坏的气脉循环牵动全身,气血逆行,竟是遍体无一不痛,那种挫骨断脉的苦处,不亲自经历一遍,当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只说话的工夫,又严重了。”那人似是并不打算用这个来折磨她,只是针对这种情况评说。
“肌体伤势还在其次,若再耽搁下去,或许数息之后,心魔便浸染元神,上人数百年间苦苦维持的清明道心,一朝尽丧。”
“若真死去倒好说,万一这乱神境况恶化,上人灵识尽灭,只存着生灵本能,步入魔道……嘿,不知上人可有阴重华那般造化,另起炉灶,扬名于世哪?”
天芷似乎已听到了心中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容易屈服,她将脸贴在冰面上,用寒气来封堵越发脆弱的心防,与之同时,她开始准备“解脱”的步骤。
黑暗中又是一声叹息:“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辈修士更是如此。上人难道就不考虑下自救之道吗?”
天芷心中猛然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人悠悠地道:“上人心窍受损,又受心魔反噬,若依着贵宗心法,自然回天乏术。然而,若换个角度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上人可愿听我道来?”
黑暗中又是一波长时间的沉默,然而天芷的情绪,却不像表面这般冷静,而是如同大江湍流般激荡不休。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叹息声再度响起——
“上人处心积虑,不惜身陷险地,务必击杀古音而后快。嘿,这贼老天,专门与人作对,眼下,上人在此垂垂待毙,而那古音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又能一展长才,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各人遇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闭嘴!”
天芷脱口喝斥,后面那人当真停了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笑,声音低弱,却实实在在打中了天芷内心最脆弱之处。
是了,这种拙劣不堪的激将法,她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此刻,她最清楚不过,那人说了这么多,其实归根究底,也就是当年她听古志玄冷笑的那几个字罢了——
“你是要死?要活?”
当年她没有求死,而今又怎么自打耳光?
自嘲的笑声在胸口震荡,最终还是没有溢出来,她只是静了静,然后,用最平和的语调说道:“空口无凭!”
这一句话,便等于是态度的彻底变化。
后面哈的一声笑,那人的手掌从她背上拿开,稍后,贴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移了开去。
只是那人却不正面回答她,而是又晃了晃装着造化金丹的玉瓶,低声道:“这金丹只能蕴厚元气,却难再造生机,上人还是不服的好。当然,更关键的是……”
黑暗的空间内,紧接着便响起一串口诀,天芷细细听来,心中亦是连跳不止。
这口诀字意古奥,诘屈聱牙处很是让人头痛,但是以她的见识,却非常清楚:这是一篇极其诡异却又极致精妙的法门,只是诵念之际的音节转折,便有由外而内,荡涤气血的效用,如此神妙,是绝骗不了人的。
更重要的是,听其中字意,竟尚有几分熟悉,又听了一段,她忽的猛然醒悟。
“心魔精进法?”
那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比上人先前所修炼的不知要强上几倍!更重要的是,其死中求活之道,正是上人此时所急需的。”
天芷在心中细细品味这篇法诀,懂得这类层次秘法者,在此界当真是屈指可数,她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哼一声道:“后面呢?”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天芷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她低声冷笑,也不着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着身体略回复了几分力气,便支着胳膊,一丝丝地抬起半身,摸索着一侧的冰壁,盘膝坐了。
这个过程中,那人没有表示什么,天芷却因为裸露的背部抵住冰壁,而微生寒意。
但至少让她从心理上找回了些依仗。
这时她才说道:“你想要些什么?”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笑。
“上人坐拥宝山,占了大头,自然是由上人自决。”
这个回答出乎天芷的预料,她也因此更迷惑于那人的心思指向。不过,做了数百年的宗主,她不可能被这种事情难住。
飞速地将自己所拥有的“本钱”在脑中过滤一遍,她缓缓开口:“你刚才说,我错过了杀掉古音的良机,确是如此。不过,你是否想知道,我为何错过?”
那人轻“哦”一声,旋即道:“愿闻其详。”
这便是第一宗交易了。
天芷终于捉摸到了对方的一点儿思路,唇角则勾勒出一线冷诮的弧度:“原因说来也简单,我高估了古音的实力,更准确点儿说,古音的实力在我预料之外,因为……她比之当年的水平,大大不如了。”
“不如当年?”
“不错,远远不如!我不讳言,当年在迷琅连湖时……”说到这个名字,天芷的语气稍稍僵滞了一下,方才道:“那时古音修为远胜于我。若我估计不错,那恐怕已是赤子真一的境界,压制真人境的我,易于反掌!”
黑暗中响起一声惊咦,而天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道:“而如今,且不论她手段如何,本身实力,至少掉了一个层次。至于这其中原因,我倒是有几分猜测……”
便在这里,她卡住了。
黑暗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那人便笑了起来:“不错,只这个消息,便值得三句口诀!”
那人倒也爽利,当即接着上面所诵念的句子,又多说了三句,四五十字。末了又“好心”提醒道:“这一篇基本法门,约有两千余字,百句上下,上人要记得了。”
天芷又是冷笑:“我说出猜测和消息来源,又能得几句?”
“若是详细真切,又牵扯到敝人所关心之事,十七八句也是可能的。”
黑暗中,那人说得轻松自在。
“只是,上人务必知晓,敝人求的便是‘详实’二字。且敝人深知轻重缓急,也没有额外的精力去搅风搅雨,保密这层,上人大可放心。另外,这生意也不仅限于消息之类,有价值之物,敝人来者不拒。”
欲盖弥彰!天芷心中已有大略的轮廓,只是暗中冷嗤,末了,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古志玄已被他那侄女儿杀了!”
这有限的空间内,气氛忽的就僵滞了。
此次天芷没有半点儿滞涩,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只是语气却变得悠远深长,耐人寻味——
“那应该是离上次四九重劫还有十四年的时候,十一月十一,正值北海莲聚,我去夜摩天与古志玄相会……”
“那夜,古志玄很奇怪,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是,接下来,他到海底拾了一颗虹影珠,用赤炼银索串了送给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记得……”
“‘对某些人来说,破执除幻,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别看我,我就是在说你啊。其实我的意思就是:看得更清楚些,总能找到目标不是?’”
天芷悠悠的语句在冰层内回荡,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尾音的起落中,似乎有着遥远回忆中的余响。
那一夜,她得到了一串美轮美奂的虹影珠炼,同时,也得到了永世难忘的不堪记忆。
犹记得,那人——古志玄,在微笑中的一击,将她脉穴锁固,使她像婴儿般脆弱无力,正如今日。
然后就是古音,那个怎么也看不透的敌人,像是收债一般,从古志玄手中将她接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她却看到了,古志玄在松手的那一刻,露出的表情又是何等的苦涩。
接着便是噩梦般的日夜。
似乎是老天故意与她开玩笑,当然,更可能是虹影珠炼的功劳,古音两人预定的迷幻香气没有起到效果,她用最清醒的神智,经历了那数个日夜的煎熬,记下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谈话。
在之后的百余年间,这些画面、言辞,便成为她永远无法遗忘的梦魇,缭绕心间。
而此刻,她就在一种莫名心态的支配下,将这一切,向着一个身分未知的人物娓娓道来。
微妙之至。
古音杀了玉散人?
留下天芷在冰洞内修习《血神子》,李珣穿出冰层,怔怔地看着这永夜之地永无止息的风雪。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偏偏在兴起这个念头之后,他脑子里面好像贯通了许多,但又有着更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无意识地掐着眉心,听了极长的叙述,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以至于,耳中似乎还缭绕着天芷幽幽的话音。
“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喝酒、抚琴,醉了,倦了,便围在我身边狂欢。所以,我崩溃了,完全的。”
“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们准备杀我灭口,那时,我第一次开口求她们,当然,不是乞活,而是求她们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这时候,古志玄走了进来。”
没有人明白古志玄为什么刚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但是据天芷所说,当时的古志玄态度非常奇怪,他以绝高的修为,轻描淡写地便将古音两人的杀意压制。
先将古音赶出楼去,又迫得销魂妃子立誓,在天芷上人不找她寻仇的前提下,永不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泄漏。最后,他才面对天芷,说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那些言语,在先前水蝶兰使出迷神幻术的时候,李珣已经先一步知道。与天芷叙述的场景一结合,便明了其中大部分的意思,只是还有一点,就是那所谓的誓约——
只要古志玄在世一日,天芷便不能寻古音复仇,否则,不夜城将永沦幽暗之地,宗嗣断绝,永世不得翻身!而在此期间古音也不能找天芷的麻烦,此界亦不可传出任何有关迷琅连湖的风声,否则誓约自解。
引火烧身?
这是李珣的第一个念头,毕竟,以古志玄的修为,想活一万年,就不会只活八千,这不是逼着天芷先去对付他吗?
当时的天芷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古志玄的回答却很是微妙:“忘了四九重劫了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这些话,现在的李珣听来是没什么,但在当时,通玄界一片渡劫之声,几乎每个修士都全力准备渡过这数千年一遇的大劫数。
所以在天芷听来,便认为是古志玄暗示,他在四九重劫时会很难受,甚至可能灰飞烟灭——就常理而言,这非常可能。
天芷终究是能伸能屈之辈,她既然能从受辱求死之中,求得一条生路,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忍辱偷生”的意义,在那时,她已经不准备计较这看起来很是“公平”的誓约,究竟藏着什么。
然而,也从那一次起,天芷再没有见过玉散人。
虽说只这一点并不能证明玉散人的死讯,尤其不能证明玉散人是被古音杀掉,然而天芷还说了一点……
古音为什么修为减退?
销魂妃子、古音、天芷、玉散人,对了,还包括妖凤、青鸾,在这些人、妖之间,似乎有一串无形的链条,锁扣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趣,真是有趣!
低头看着下方的冰层,谁能想到,在这其中,正有一位绝代佳人,在生死在线徘徊?
此时的她,比婴儿还要脆弱,以至于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联想到佳人印象中的强势,对比现状,越发使人心动。
他似是又听到了不久前的东南林海中,奼阴那吃吃的娇吟呢喃,还有那让他情绪爆发的词句——
“可惜,就算道长能一偿所愿,也吃不着头啖汤了……嘻,那沾着古音落红的银白织锦外袍和‘温玉角先生’,可是宗主最宝贝的收藏呢!”
落红……银白织锦外袍。
他终于想起来,他从没见过古音穿过那与奼阴描述类似的衣裳,反倒是天芷上人,自李珣第一次见她,她就只穿这种样式的外袍。
原来,销魂妃子的收藏品,不是来自古音,而是天芷上人!
而且,连湖三夜……销魂妃子所说的“三夜”,并不是指在连湖过了三夜,而是不夜城的天芷、夜摩天的古音、还有名为莫玄夜的自己啊!
他仰头向天,无声一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不怎么赞同销魂妃子这“一夜千金”的魄力,但在内心深处,却真是有些羡慕。
然而,也仅仅是羡慕而已。
离洞远了,他忽的发觉有些不对,怎么不见阴散人和水蝶兰?她们是早一步出来的,怎么转眼就没了影儿?
其实,他倒真想看看,以阴散人现今的地位,碰到最乐意刺人短处的水蝶兰,会碰出什么火花来。
在冰川废墟附近转了几圈,却一直没有碰到人,李珣皱皱眉头,干脆就用上了心神联系,结果让他小吃一惊。
“怎么回去了?水蝶兰呢?”
“百幻蝶向来不修口德,我不是傻瓜,自然是能避则避。”阴散人再度驻形出现,态度倒是颇为坦白:“至于水蝶兰,她说去千极关那边看看情况。而且,她爽了约,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哦,是吗?”
李珣真没看出来,水蝶兰竟是个“重信守诺”的人物。
他对此不置可否,看天芷所在之处距此有些距离,便笑道:“这回你算是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提醒,我真不知道《血神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嘿,我倒真想去修修看了……咦,你笑什么?”
话一出口,他忽的醒悟道:“难道……那没用?”
阴散人拂尘一摆,又显出些宗师气度,她摇头道:“当然有用,否则你以为天芷真是任人摆布之辈吗?《血神子》这般无上魔功,有生死转化之妙,确实不错,而像她这种情形,也只有《血神子》有续命之功。然而……”
“然而?”
阴散人微微一笑,续道:“然而,天芷被长空飞雪穿心,心脉碎裂,体内那最精纯的一点先天生机,已经被污损。单就天道而言,她其实已应算是个死人了。”
“就算《血神子》真有逆转生死的神效,又岂是一点点粗浅的‘不动邪心’之法,就能治得好的?”
李珣扬起眉头,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微妙:“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从来没有修炼过《血神子》,我只是猜测。”阴散人同样压低了声音。“不动邪心或许能治好她的肉身,但是那一点被污损、消耗的先天生机,却不可能给救回来。”
“天芷修为精湛,元气充沛,开始时自然不会发觉,但经过一段时间,当不动邪心的功效也开始下降时,她的生机便要萎缩衰减,相应的,连修为都要下降……那情形,怕不比古音好到哪里去。”
顿了顿,说到最后,她竟轻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天道最公,生死转化哪有这般容易?魔道不进便退的痛苦折磨,实不足为外人道!当然,她仍有解决的法子!”
“明白了!”
看着她悲天悯人的模样,李珣就算明知是有意讨好,依然忍不住失笑。
“不动邪心治不了,但是接下来她可修血神煅体,若还不成,她可以外化血魇,血魇不成,还能修习血分身、再不成就全身魔化吧……等到她把《血神子》修到顶峰,这毛病自然就根治了。”
“当然,前提是,这之间我会持续不断地教给她下一步的心法口诀!可对?”
阴散人微笑着垂首应是,李珣赞了一声“好”,还觉得不够,又连连说了几遍。要不是顾忌着在不远处的天芷,他甚至要狂笑几声,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眼下,他只能在雪地上来回走动。
也是福至心灵,他很快又顺势想到:“对了,我也有可能修习《血神子》,有了天芷打前站,便是有了问题,我也吸取经验,及时规避,正是一举两得!”
先前他还觉得,和天芷上人只是在进行一个随机的、相对公平的交易。而被阴散人提醒之后,他才晓得,原来,真正的交易在这里。
用天芷上人的惊人战力和她的生命……对了,还有名声做交易。在其中,李珣的角度不是买、卖双方的任何一方,而是从中抽成,坐享其利!
老谋深算,真是老谋深算!
第六节 吞噬
李珣看着阴散人笑意微微的俏脸,正要再赞上几句,心中却猛地一激,出口的话音已变了一个样儿。
“很好,说起来,这一段时间,你帮了我不少忙啊。”
语调显得有些异样,他笑吟吟地探出手去,轻捏住阴散人的下颔,仔细地打量她没有一丝瑕疵的娇颜。在这上面,有妩媚、有睿智、有从容、有骄傲,可曾几何时,又多了一丝温顺?
温顺?温顺的阴散人,还是阴散人吗?
他盯着阴散人的脸,笑容变得有些古怪:“说吧,你想要什么?”
阴散人似是没想到李珣会这么说,但只是略一思索,她便坦然道:“定魂蓝星!”
李珣怔了一下,才想到定魂蓝星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起来,这些天意外频发,他早就将有关于羽夫人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便是偶尔想到一点儿,也都是关于阴散人和玉散人之间的仇怨,至于定魂蓝星以及相关的珍稀材料之类,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
“看不出来,你对妹子也是情真意切!”
他终于放开手,言辞中却颇有些嘲弄之意。
只是阴散人的情绪似乎有些变化,她定定地看过来,冷声道:“有何不可?”
“哦?”李珣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但更多的还是好奇。所以,他决定先听一下阴散人的理由:“为什么?”
“自小时起,重羽便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修士。”
哪儿跟哪儿?李珣眉头大皱,只是阴散人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古怪,是一种李珣从未体验过,甚至连想也想不到的轻软温柔。
“她性子纯净温和也就罢了,偏又分心俗务,满脑子都是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若在下界,她或许能做个相夫教子的贵妇人,只是在这里……”
说着,她摇头一笑。
李珣能够看出来,在她的笑容里,情绪复杂得很。
只是稍顿,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则不同,自小便好强争胜,要做的事,绝不容任何人压在上头。只是,小时力弱,有些事情终究是一个人干不成的,我就想到要重羽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我们要去做的,在我看来,天经地义,对她来说,却是最痛苦的事情,你明白的,有的人天生不适合那种日子!”
“就这样,在她一年又一年的煎熬下,我爬到了宗主的位子上,我对她说,从今以后是我报答的时候了。然后……”
李珣不自觉地跟了句:“然后?”
阴散人凄冷一笑:“然后她就被古志玄掳了去。”
李珣干笑一下,感觉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
劝慰一声?
别开玩笑了!他只能轻咳一声,尽力保持着一个冷漠的态度,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阴散人目光落在空茫无依的虚空中,看着漫天飞雪,呢喃道:“为了救她而走火入魔,乃至失去宗主之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的报答,是我不在意所失去的缘由。可是,我错了。”
“《阴符经》我早晚要参,那好没意思的宗主座位,我的兴趣也一日低过一日,如此说来,我又失去了什么?那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借势而为的借口罢。”
“自始至终,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所以,我也就体会不到,重羽当年终究是什么滋味……而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阴散人目光落回到李珣脸上,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她唇边泛起笑纹。
“何为牺牲?分明是苦痛摧心,偏要强迫着自己做下去!以前……都不算的。”
李珣的脑子已经给搅成一团浆糊,毫无疑问,眼下的阴散人,绝对不是正常状态下的阴散人。
她究竟想干什么?李珣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提高戒备,而在这个时候,阴散人轻声道:“我自认为做了很多,可偏偏就打不动你。细细思量,只能说明我做得还不够好,你说,那要怎么才算?”
“呃?”
阴散人微微仰起头来,吁出一口长气,似乎要通过这个动作卸下什么重担似的,然后,她忽的拉近了与李珣的距离,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吐息可闻。
李珣眉头紧皱,这种距离让他颇不舒服,不过出于自尊考虑,他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了回去。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集,出乎意料的,李珣的目光凌厉依旧,而阴散人则垂下目光,不与之争锋。
下一刻,阴散人的身形缓缓屈折,她光洁的额头轻擦过李珣的胸口,贴着身体的中心线,向下移动,就这么……跪了下去。
是的,跪了下去!
她就这么弯曲着身子,后臀轻沾着脚跟,腰身以最大的幅度屈折,匍伏在冰雪上,将她的脸蛋儿轻贴在李珣的脚面上。
李珣顿时脑子一片空白,耳中传入了对方喃喃低语:“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当李珣终于理解了这短短的八个字之中的涵义时,火山喷发般的情绪,从李珣心底最深处激涌上来,直贯入脑际。
他感觉着自己的脑浆已经快要沸腾了,脑中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在巨大的优越感中,在滔滔的满足感下,他的魂魄都有了放声高歌的冲动。
终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不,不只是手指,他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尤其是被阴散人的脸面贴着的脚趾,甚至开始了不自主的抽搐。而同时,他发现,阴散人的身子也在颤抖!
李珣猛打了一个寒颤,脑子一下子清楚了许多!
要知道,李珣从未对阴散人失去过戒心,但是不可否认,阴散人正通过一件又一件的事实,证明其所能具备的强大作用。
以至于此刻,李珣已经依稀觉得有些离不开她了,只是仍凭借着相当的戒心,来控制自己依赖的欲望。
然而,当这个美丽而成熟、聪慧而深沉的女人,像一条瑟瑟发抖的狗儿,不顾羞辱,匍伏在脚下,恳请你施舍的时候,又有谁能拒绝她的诱惑?
而诱惑之后,又是什么?
李珣眼中忽的燃起了火光。
他低吼一声,一把扯着阴散人的臂膀,将她拉起来,又把她拽到了附近冰川的阴影中。
阴散人被他突然变得粗暴的手法惊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念头。
这一次,她的反应不再像灵识初复时那样消极,只是叹息般地吁出一口气来,微昂起修长的玉颈,让李珣的嘴巴顺利地贴在上面,轻囓重咬,顺势撕扯开她道袍的结扣。
她低吟一声,手臂内环,手指轻轻扶着李珣的后脑,身子则抵在后面的冰壁上,随着李珣越发深入的口舌挑动,轻轻颤抖,继而呢喃出声。仔细听来,那仍是先前恳切至乎绝望的语句——
“帮帮我,帮帮我!”
李珣头向下移,手掌则贴过来,轻扣着她的脖颈。
阴散人会意,她的嘴唇颤抖几下之后,终还是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手臂正想往下移,脖子上忽的一紧。在这一刹那,她甚至听到了皮肤、软骨摩擦的怪音。
她的惊呼声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砰的一声响,她被李珣扭倒在雪地上。
李珣的手掌依然紧扣着她的脖颈,但真正致命的,是李珣通过幽络透射过来的风暴一般的神念强压,在这样的重压下,她脆弱的灵识火光便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再看李珣的眼睛,那其中燃烧的幽幽冷冷的火苗,却像是可以直接烤炙到她灵魂中去。
被粗暴地从悲切绝望中扯出来,那瞬间的氛围变化,让阴散人惊得呆了。而很快她就明白,这是李珣在操控她的情绪,把握她的内心。
至此,她总算清楚地认识到,李珣,这个以前的小小爬虫,正掌控着她的一切!
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自己刚刚复生的灵识,再度打回到浑沌状态。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直接除去她身上的幽玄印记,抹掉她立身存世的最后一点儿依仗。
六十年风水轮转,此时,她为虫蚁!
完全与生灵无异的身体反应,忠实地体现了她的心情——皮肤血色消褪、心跳增速、瞳孔缩小,甚至于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生出一层薄汗来。也因此,她微露半边的酥胸香肌越发腻滑。
只是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究竟是缘自于什么,她自问没有露出……
这一次,李珣主动地低下头来,让二人的脸庞只隔着短短数分的距离,吐息可闻。
在这冰原上,二人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白雾,而此刻,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以至于在袅袅的雾气中,让双方的脸都模糊了起来。
即使这样,阴散人也无法忽略掉李珣那一双阴沉诡谲的眼睛,她甚至觉得,自己魂魄都在那样的眼神下颤抖。
这是一种新奇,但绝不让人喜欢的感受。
这时候,李珣低声开口:“你说,你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这真是个好理由!那么,你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不等阴散人说话,他便将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说出来。
“你帮着我进入阴阳宗的权力圈,这很好;你救了我的命,教给我如何消除体内隐患,我很感激;还有刚才,你的提议他妈的简直就绝了!我更是没什么话说。”
“是的,只凭这些事,我应该给你帮助,去帮你弄那个什么定魂蓝星。可是,我不放心,相当地不放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阴散人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这是在她身上极罕见的乖巧。
李珣则微微一笑:“我也是刚刚才想到。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一个称呼!总是你你我我,包括在刚才,你像狗一样摇尾巴的时候。哈!”
自顾自地笑了会,他语气一变,幽幽地道:“我可以叫你师叔,叫你师父,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而看看你,是用什么来称呼我!这会让我觉得,你非常地不尊重我,更直白些,是看不起我,你依然对你现在的地位保持着严重不满。而且,似乎没有一点儿改正的迹象。”
“所以,我当然要怀疑你的态度,进而怀疑你的用心。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这样……”
两人的脸面贴合,阴散人感觉到李珣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又将嘴巴贴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
“阴重华!”
这是一声突兀的低喝,声音并不大,但这短短的三个字,却如同万斤巨石,隆隆地自她脆弱的灵识之火上碾过。
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瞬间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身的雄浑元气,彷佛在瞬间被抽了个干净,那极度的虚弱感,使她本能地想要大口吸气。
然而李珣此时手上猛地加力,死死地扣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从外界获得任何能量!
她喉咙里发出了“呵呵”的气流闭塞声,神智不可避免地昏沉下去。
恍惚中,似乎有一只黑沉沉的大手,攥紧了她脆弱而又含蕴无穷的灵识之火,粗暴地揉捏,要挤出其中所有的秘密。她本能地要反抗,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她感觉到了虚弱,彻头彻尾的,从肉体一直到心底最深处的虚弱。
她已经无法阻止任何事,以至于她要绝望地嘶喊起来,她也真的喊出声来——李珣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卡在她咽喉处的手,但她声音却比一只垂死的羊羔更低弱,被狂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意思!”
她听到李珣这么说。
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音符流入她的耳中、心中,像一声声碾过天际的雷鸣,从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攻了进来。
“阴重华,你想干什么?你准备怎么做?你做了什么?你……你……你……你……”
她无法回答,也不用她回答,傀儡之于操控者,便如同一个透明的容器,外面只铺着一层黑布。乍一看去没有缝隙,但只要掀开这层布,里面有什么,将一览无余。
无疑,之前的李珣并不熟悉这个。然而一旦等到他有所了解,那么,所有的秘密都将不再是秘密!
初始时,无数个问题便如同无数只黑手,贪婪地从她的灵识之中,粗暴攫走相对应的答案。
而到了后来,这就变成一场比任何飓风都要再狂暴一百倍的冲击,足以席卷一切;又像是一个暴徒,猛烈地踹着她的肚子,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倒出来,看个分明。
保存在她灵识之内的一切,都被翻倒出来,从她记事起的种种记忆开始,一起到嵩京城外的种种,包括她成为傀儡这数十年中,浑浑噩噩却依然忠实记录的场景……
千百年的酸甜苦辣一起翻涌上来,又在转眼间被人无情地攫走。那种直接掏空灵魂的空茫与虚弱,让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本能的呼叫,便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眸光迅速地失去了神采。
灵识之火闪了一闪,迅速地衰弱下去。
在火光熄灭前的一刹那,“轰”的一声巨响,直落在她心底深处。霎时间,她的生命似是又从头来了一遍,无数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景流水般注入进来,与她的灵识契合如一。
然而,她可以感觉到,在这缓缓流淌的情景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同她一起观看。
看她最痛苦的过往、最不堪的记忆和最隐秘的思绪。
只一转眼的工夫,自己对他,便再无丝毫秘密可言。
她的神智比刚刚清楚一些了,但在某一刻,眼睛却丧失了焦距,眼前的男子的形象涨大又能缩小。等她所有的感官都恢复正常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无寸缕,下面是冰冷的雪地,李珣则压在她身上。
犹记得小时候,在宗门典籍上看到:目迷五色,故袒身而易藏心迹。重衣容而轻于心,取败之道也。
那她现在,又算什么?
肉体的冲击、千百年的情感洪流、再加上所有隐秘尽付他人的恐惧,三股巨力汇集,齐攻之下,她就像是一只被利箭射穿的大雁,在一声尖鸣之后,猛地坠落到无底深渊中去。
重羽啊……这就是你最熟悉的感觉吗?
温热的液体自眼角轻轻滑落,擦着她鬓边的发丝,滴在雪地,转眼不见了痕迹。
李珣扑倒在阴散人赤裸的肉体上,精疲力竭,但却忍不住想笑。
成了!
这些日子以来,辛苦思虑的法子果然有效。
自从当日他心念大变之后,他就一直为了弥补以前所露出的种种破绽、弱点而努力。
阴散人这个不确定因素,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
宗门秘法上当然有控制傀儡的高招,只可惜李珣是借着“天冥化阴珠”而一步登天,火候差得实在太远,最关键的控制傀儡、精进修为的“通心”之法,连想都别想。
无奈之下,他只能琢磨一下“笨功夫”,就像刚才那样,以粗暴的手段,强行攻破阴散人的灵识,撷取其中记忆。
结果很让人满意。
他不但确认了阴散人的“清白”,而且趁其最虚弱的时候,在她心中留下刻痕,便于以后控制,可以说是一个简化版的“通心”之术。从此以后,他可以对阴散人彻底放心了。
只是就长远而言,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对他自己的修为影响更大,甚至有可能使他再无法窥得“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的至高层次。
可一个安全无害的阴散人,难道不比这个要强上百倍?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手法的过于粗暴,阴散人刚恢复不久的灵识,又受到重创,起码在最近一段时间,是无法派上用场了。
李珣叹了口气,撑起身子。
阴散人怔怔地看着天空,她的肉体无损,然而心神上的重击,却是比任何伤损都可怕得多。
也许她身内已经恢复了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但她甚至连动一下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李珣居高临下打量她娇艳动人的身姿,眼中仍像是燃着火,目光所到之处,仍能引起她一阵本能的抽搐。
不过最终李珣还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这才命令道:“你去歇着吧!”
随着这句话,李珣收回了最后一丝压制着她灵识之火的杀气,这让她暂时有了一些力气,吃力地略撑起半边身子,娇艳的身姿自然生成一幅起伏有致的胜景图画。
她昂起头,看着李珣的脸:“想得到墨丝蚶宝等材料,对你而言,并不吃力。而且不只灵灭丝,那只血吻身上的锁魂圆光,说不定也要用到……”
李珣显然没想到她心中还记着这个,怔了一下,才笑道:“我知道了……等你恢复了以后再说。”
他这话显然有些敷衍了事,阴散人神情一黯,张了张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又卡在喉咙里。
这欲语还休的姿态,显出她的精神确实不济了,正常状态下的阴散人,又怎么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李珣不愿再多说,正要施法将阴散人收回,耳中忽地听到一声低叹:“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吧……主子!”
李珣惊讶地看过去,而在此刻,阴散人却别过脸去,不让李珣看到她此时的神情。
只是,下一刻,她便被捏着下颚强行扭过脸来,她飞快地闭上眼睛,但李珣的眼神打在皮肤上,却是热得发烫。
在这一刻,她听到李珣平静的声音:“你的脑子还能这么好用,我就放心了!”
无可违逆的意志突入进来,代她开启了通往仅属于幽玄傀儡的独立空间,将她吸摄进去。
李珣吁出一口长气,不得不说,刚刚做完的事情,以及收集到的信息,实在是很巨量,他必须缓缓,让心中意绪平静下来。
偏在这时,击掌声响起——
“啧!厉害,真是厉害!”
李珣偏过头去,正看到水蝶兰笑吟吟站在一个小冰峰的顶部,居高临下,抚掌叫好。李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了那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刚刚那一幕,她一定从头看到尾!
“见笑了!”李珣的反应不愠不火,看上去倒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值得称道的画作之类,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水蝶兰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身体就像没有重量,被寒风一刮,便轻巧地落在他身边。似乎近了些,又特意退了两步,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
李珣以目光相询。
水蝶兰笑吟吟地道:“我现在明白了,不和你在一块儿,没意思。但和你挨得太近又过于危险,只能这样保持距离了……话说回来,天底下能这么整治阴重华的,你大概是头一个,谁知道你后面会不会把这手段发扬光大?”
“发扬在你身上吗?”
这话李珣当然没说出来。对这种事情他还是要讲究些避讳的,见水蝶兰相当知趣地没有深究,他也一笑岔开话题:“我听阴散人说,你又去千极关了,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有什么情况?都撤回去了,哼,连个催我的信息都没发过来……”
“哦?”被她这么一说,李珣倒想起之前没有问清楚的一件事来:“对了,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接的这件生意?”
“自然是对方先下单子,询问意向,我确认接手后,那边才表示身分。其实我知道竟然是古音时,也给吓了一跳。”
想到上一次分别时,水蝶兰的理由,李珣顺口问了一句:“上次分手,就是为了办这事的?”
水蝶兰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摇头道:“那是另一件,这是我叛出朱勾宗之后,才接手的。我也是给千机和素怀羽逼得紧了,否则,哪会把这麻烦事儿一口答应下来?”
李珣感觉她话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但还是装作不知,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已经叛宗了,还能接生意吗?”
“谁没有几个单独的生意管道?否则,只从宗门接单子,珍稀的宝贝、法诀,什么时候才能落到自己手里?”
水蝶兰一脸的理所当然,但她很快又沉吟道:“不过这次接这单子还是有些古怪,一开始,古音说由她创造机会,要我伺机而动,在极地附近击杀天芷。”
“为此,我还费心思弄了个假身分出来,可就在不夜城确定迁宗之后,她又修改计划,要我到夜摩天去下手……后面就是你看到的了。”
“之所以说它古怪,是因为,单子派下来之后,怎么动手,便是杀手的事情,很少有雇主连杀人的时间、地点、方式,都做了规定的。如果这么做了,只能说她所图不仅仅是天芷的性命。哼,当我是傻子吗?”
李珣摸了摸下巴,摇头道:“修改计划?嗯,那恐怕不是主动变化,而是因为天芷的行动,使古音‘从善如流’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明明有机会,却宁愿花费代价请外人动手,古音这爱好还真是奇特啊!你和古音见面时,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水蝶兰应道:“见面?外行人不懂就少丢人现眼!你要知道,在绝大多数时候,雇主和杀手见面可是坏规矩的。我们从头到尾都是通过特定管道交流,从没见过面!”
李珣听得一怔:“没有?那你怎么知道雇主就真的是古音?也许别人可以托她的名义之类啊。”
“应该不会吧?”水蝶兰有些挠头:“雇主的印信确实是古音的没错,我记得当年和她交易血吻时,她用的就是这个,上面妙化神术极尽精纯,两次的气息质性也吻合……”
她虽是这么说,却也不敢一口否定掉这个可能。
李珣心中立时活络起来:“如果不是古音,这便能引申出一种可能:在古音身边,除了鲲鹏老妖等人,还有一个隐藏着的、给她使绊子的家伙——有意思!”
李珣开始将妙化宗、散修盟会上层的所有人逐一分析,想从中找一个“嫌疑犯”出来。只是,这是一个比较费脑子的举动,想了半天他也没有个结果。
而水蝶兰则提醒他:“天芷好像完功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当然!”
李珣立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最急切想知道的问题卡在喉咙里,他向着水蝶兰点点头,转身要走。
而这时候,他耳朵一颤,一个极低微,但却实实在在的声响,透过尖锐呼啸的暴风雪,不可思议地传入他耳中。
这声音乍一听去,似乎只是几十个音节串在一起,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但若是一个神思敏锐之人静下心来,便能从声音极微小的起伏转折中,品出温润祥和,又灼然生辉的味道来。
“大灌顶光真言?”水蝶兰在一边讶然道:“这是‘西极禅宗’哪个大和尚在此?这真言神通从夜摩天外透进来,却差不多遍及夜摩天……呃,老虎和尚?”
七妖之间相互称呼的名号,倒真有不少颇有趣的。
李珣早就想到是哪一个,此时便要纠正一下:“不是和尚,是居士,半成居士!”
水蝶兰显然不管那是“半成”还是“一成”,她只对事情本身感兴趣,这个战力惊人的前妖魔,此时此刻来到夜摩天外,总不是还要没完没了地超渡亡魂吧!
李珣和她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天芷上人。
李珣神念在那边一扫,忽地叫了声糟糕,猛地转身,向天芷栖身的冰层赶去了。
水蝶兰却没有立刻跟上,她低下头,看着刚刚李珣和阴散人留下的痕迹——虽然已被风雪遮挡了大半,但还是可以辨认的。
最终,她叹了一口气道:“可怕的家伙!”
李珣当然不知道她在后方的评价,他只花了数息的时间,便赶到天芷栖身的冰层之上。
正要进入,身子忽的一紧,就停在那里,轻声道:“上人可无恙了?”
约一息后,天芷淡淡应了声:“还好!”
果不出他所料,天芷的声音比先前气若游丝的惨状不知好了多久,想必是不动邪心已开始发挥作用。
虽然心脉依然脆弱,但六识感觉都已恢复,若是李珣傻傻地冲下去,脸面必然给看得清楚,那可就糟糕极了。
天芷语气平和,听不出从生死在线走一圈回来,有什么变化,她道:“半成居士到了,恐怕其它道友也已不远,我现在必须要和他们会合,以免受到无谓损失。”
李珣就知她会这么说,哈哈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他知道,以后他和天芷的交易,还是会长长久久地进行下去。
他绝不寄望于天芷会像阴散人那样完全为他所用,也不妄求像水蝶兰那般和他“同生共死”,但这种游走在“生命”、“名声”之间的选择,天芷应该会很感兴趣才是。
笑罢,他心念一转,点头道:“也好,大家买卖做成……”
话方说了一半,此时天外忽的响起一声呼哨,那熟悉的波动,让李珣心中一奇。
飞魂敕令?
念头方动,一块非金非木的牌子已从天空中落下,直坠入他手中来。
怎么就卡在这个时候?
不过,这时也不能多想,李珣将敕令往怀中一放,继续道:“如此,就不拦着上人了。当然,在此之前……”
他目光转向已经随后赶来的水蝶兰,笑得非常古怪。
裂帛之声响起,水蝶兰极肉痛地将那本由萧重子辑录、以天蚕丝帛织就的《血神子》残篇递了过去,看着李珣稍一确认之后,干脆利落地撕了一页下来,使力钉在冰层一侧。
“这是心魔精进法的完整法门,虽然我都已经讲给上人,但可能有些细节未臻完善,这篇手稿便给上人参考吧,有缘再会!”
说罢,他向水蝶兰做了个手势,二人一起闪退。
而下一刻,冰层碎裂,天芷修长的身影现身出来,在漫天的碎冰中,精确地抓住了那篇残稿,同时,目光四面扫射,只可惜,被遁法天下无双的水蝶兰带着,李珣早就不见了踪迹。
第七节 回程
不知什么时候,“大灌顶光真言”已经停止,不知是那半成居士念得累了,还是下定决心,准备直接冲进来打探情况。
李珣并不关心这个,他正在揣摩天芷上人此时的心态,考虑着这一个毫不顾身惜命的女人,会对正道宗门与散修盟会的冲突,起到一个怎样的关键作用。
正想着,手上一轻,那本已经残缺的《血神子》,却已被水蝶兰劈手夺了过去。
李珣一愣,便哑然笑道:“这种断简残篇要来干什么?如果你真对这个感兴趣,我给你全本的好了!”
“真的?”水蝶兰很是置疑李珣的态度:“刚刚给天芷时,也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她毕竟也是宗师一级的妖魔,才说了一句,忽的便明白过来,当下立时将手上的册子翻了个遍,末了,才看着李珣,似讽似赞地说了一句:“真够黑的!”
“天芷也没提出异议不是?”
被水蝶兰这么一打岔,李珣倒想起其它的事来。
他拿出刚刚传至的“飞魂敕令”,一边查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人家的修为不比你差到哪儿去,我估摸着,她也有些感觉,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做这种决断之事,她认第一,恐怕没人敢认……咦?”
看到敕令中的内容,他怔了一下:“十二初一,赶至鬼门湖缴令……冥火阎罗?”
看到是飞魂敕令,李珣本还以为是阎夫人,毕竟宗门之内只有阎夫人这么“看得起”他。可现在,那个一向不愠不火又深不可测的病痨鬼,竟然也来这套?
对一个寻常的宗门弟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降的恩宠,指不定便是宗主对他的看重与栽培。
可是李珣却深知,天下从没有白吃的干饭,尤其是冥火阎罗这样,以重病垂死之身,仍稳稳掌控着宗门大势的枭雄人物,更不会无缘无故地便向他示好。
病痨鬼出招了?李珣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
他一边思考,一边将敕令随手捏碎。
这个时候,水蝶兰吹了声口哨,李珣顺着她的目光向南方天空中看去,正好见到一道黯沉的剑光摇摇晃晃地坠下。
这只是一个片断而已,接下来,在短短的半刻钟内,只在南方这一个方向,便有十余道剑光、遁光或坠落,或逃逸,好是热闹。
看剑光、遁光的纯度,以及隐隐传来的纷乱的元气波动,这显然不是天芷那个级数的对战,而是几十、上百个修为参差不齐的修士的乱战。
再注意一下,发生的也不只是南方,四面都有,甚至有些剑光还在向他们所立之处飞来。
“正道宗门攻上夜摩天?”
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李珣彻底抹消。
“那么就是盟会内部的乱战了。鲲鹏和三头蛟怪已经败退,偏偏又伤而未死,以他们对内部一些妖魔的影响力,古音她们想要兵不血刃,一举压下盟会的矛盾,已无可能。这就是说,眼下这是……”
“真正的内讧!再简单点说,就是大清洗!”
以雷霆手段,在鲲鹏老妖和三头蛟怪逃脱的空档,趁反对力量群龙无首,一举将所有不稳定份子清除干净,即使造成分裂,也要保住“大头”。这是最理智的作法,也是最无奈之举。
李珣想着这些,只觉得心怀大畅。
数十年来,他总想着给古音等人使绊子,却找不到机会,没想到眼下机缘巧合,借着鲲鹏老妖与天芷上人的东风,只是让阴散人露了下脸面,便轻轻松松造成这种结果,正是四两拨千斤!
从今日起,往昔散修盟会他们动辙三、五位绝顶高手齐出的盛况,将再不复见!
哈哈一笑,他此时已无比清楚:无论是怎样巨大的势力,从内部攻破它,总比从外边强突来得容易,所谓分而化之,便是如此。
先前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找不到其中分化的关键,也没有那个资格和能耐,敲开那微弱的缝隙。
而如今又是不同。
鲲鹏老妖重伤而退,并不代表着此时的散修盟会又是铁板一块。
像甲道人、冰妖娘这样的一方霸主,此时却要听着古音一个“外人”的吩咐,他们心中又岂会没有心结?
若是古志玄还在世,他趁人之危,纳妖凤为妾……当然,说不定连青鸾都不放过,两个心高气傲的大妖魔,就没有一点儿怨恨?
便是古音、妖凤之间,不也因为自己而意见相左吗?
想着这种种可以施为的“空档”,李珣激动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在水蝶兰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下恢复过来。
此时,数里之外的天空中,已经有了几个激斗的修士。
他拍拍巴掌,用这响声让自己彻底恢复了平静:“在这待着也没意思了,我正好有事要回宗门一趟,水仙子有什么打算?”
“回宗门?哪个宗门?”
这不轻不重的一刺,李珣只当是挠痒痒,他微微一笑道:“幽魂噬影宗,怎么,你也想去逛逛?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在被朱勾、落羽两宗追杀的时候,还这么悠哉游哉。哦,对了,还有件事。”
说到朱勾、落羽两宗,李珣一下子想到提供这个消息的雷喙鹰,以及他身后的魅魔宗。
他们针对雾隐轩一事,这几天忙碌,李珣竟然给忘在脑后,此时记起来,忙给水蝶兰说了,而水蝶兰的反应激烈得超乎想象!
“他们找死!”
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露出利齿的水蝶兰,在此刻却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虽没有真的张牙舞爪,但眼神中的寒意,却让李珣这不相干的也微感心悸。
“用得着这么生气吗?只能说我们行事不小心……”
“是你笨蛋,别扯上我!”水蝶兰没好气地回应,但随即她也学李珣一拍巴掌,叫道:“好吧,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近期我要和你在一块儿,你去幽魂噬影宗,我也去。”她整理着纱袖,脸上笑容极是古怪。
“雾隐轩不容有失,我还指望着它度天劫呢。哼,指不定某人便会给罗摩什那老狐狸算计了,不跟着,我怎能放心?”
李珣斜睨过去,暗道要不是有同心蛊,你老人家是不是干脆就要杀人灭口了?
但看水蝶兰过分激动的表现,这话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而且,他心中小小地打了一个结:“我这正牌的主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就要为水蝶兰这个突发奇想的提议而伤脑筋了。
和水蝶兰一块儿回去?
不错,水蝶兰实力惊人,又顾惜他的性命,是个挺不错的保镖,在阴散人休养、幽一驻形时间受限的这段期间相当有用。
可是,别忘了,眼前这位可是通玄界最烫手的通缉要犯啊……
“建议你,乔装打扮一下好了!”
最终水蝶兰还是给了李珣点面子,在用幻术简单变了一下容貌打扮之后,两个人一块儿上路。
本来,在李珣的计划中,他是要绕道东北星河,以帮助明玑的理由,使自己的行程不那么突兀。
只是冥火阎罗的一个敕令,便将原本的计划打乱。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距离十二月初一,仅有一个月的时间。
要从北极一路飞到西南鬼门湖,时间只是勉强够用,若再算上一些可能发生的意外,时间就更紧了。
水蝶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损他的好机会,一路上对李珣的御气速度大加嘲笑。
不过,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李珣指点一下提高御气速度的一些小窍门。
虽然人与妖魔体质不同,但水蝶兰何等见识,二十几天下来,李珣虽不能说进步神速,但怎么说也有了些进境。
随着二人一路向南,因散修盟会而造就的紧张气氛,也在渐渐消减。
但是魅魔宗、天妖剑宗、极乐宗、毒隐宗、冥王宗等五宗联盟的消息,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扩散开来。
由于这五宗都是位于通玄界西方的宗门,由北到南,差不多一字排开,故而有些好事的散修就将之称为“西联”,又将极地散修盟会称为“北盟”,相映成趣。
在南方,散修盟会的影响确实在渐渐转小,可是,“西联”的震撼力却是大增。
尤其是伴随着“西联”在东南林海闹下的风波,诸多关于五宗联盟的传言甚嚣尘上,便是李珣两人闷头赶路,也听到了一些,不外乎是些故府秘宝、宗门矛盾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不过,这五宗联盟一起,你们幽魂噬影宗应该很困扰吧!”
“嗯,也许。”
水蝶兰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倒真让李珣有了些想法:“确实,从西北到西南,一路上除了少在中东部活动的大千光极城以及西极禅宗之外,就只有幽魂噬影宗一宗未加入这个联盟。”
“前两个宗门都是紧卡着边极,后方不是沙海,就是群山,都有大片的迂回之地。只有幽魂噬影宗,北挨毒隐,南接冥王,便连更西边,都有个极乐宗……”
“东边儿稍好一些,法华宗里大都是一些只知道苦修的和尚,但是总和三皇剑宗扯着个边角儿啊!”
细细思量一下宗门周围的形势,李珣越发感叹,如今的幽魂噬影宗,和数千年前鼎盛之时,实在是云泥之别。
宗门实力衰退也就罢了,连生存空间都被压缩得如此厉害。
“内耗害人哪!”
深知宗门此时形势,李珣确实没什么好讲,叹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花心思去体会御气飞天的诀窍。
距离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二人现在所在,勉强可算是幽魂噬影宗与毒隐宗之间的缓冲地带吧。
而正在这个时候,水蝶兰轻捣他的腰眼,李珣一怔,转头问道:“怎么了?”
话才出口,他也感觉到,在下方群山之中,有隐隐的元气波动传上来,而且,元气质性很像是幽明气。
“下去看看!”
李珣和水蝶兰潜隐身形,一路向下。两人还在半空中,便看到在一山顶处,七八个人影打成一团。
这些人的修为在水蝶兰看来,固然是低微得可以,便是李珣,也不放在眼中——只是,这是怎么回事?
两边都是幽魂噬影宗的弟子,然而这情形显然不是师兄弟之间的切磋,飞剑法宝统统出炉不算,那手法分明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也就是二人飞下来这段空档,便有一人被当胸一掌打得吐血倒飞出去,在地上挣扎。
在众修士的脸上扫过,李珣的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
“叶如?”
看到那个熟悉的秀雅面孔,李珣知道自己已经没立场置身事外了。
自从他设计杀死归无藏,将下面这小女人“解救”出来,宗门内已公认叶如是他百鬼道人的禁脔。
虽然其中情况很是微妙,但眼看着自己的女人打生打死,他实在不得不插手。
朝水蝶兰稍做示意后,他直接落了下去。
山顶上这群弟子杀红了眼,见有人影自空中落下,想也不想,本来还在交战的一对敌手,竟然同时向李珣攻来。
李珣目光一闪,手掌探出,只是凭空一抹,便将左侧那小子臂上外烁的阴火抹消干净,抓着他的手腕,一个巴掌搧了上去。
“混帐玩意儿,也不看看我是谁!”
说话间,他一脚踹在另一人的肚皮上,将那人狠狠地踢到数丈之外,抱着肚子爬不起来了。
被搧耳光的弟子先前还惊怒交加,但一见到李珣的脸,立时大喜道:“百鬼师兄!快来帮我……”
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巴掌搧过来,将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什么话都要吞到肚子里去。
“停手!”
李珣低喝一声,这一喝却是用上了离魂神音,以他绝对优势的修为轰然一震,周围还在动手的诸弟子耳中顿时隆隆轰鸣,又直震荡到脑际,一时间,放出的法宝、飞剑都差点儿控制不住,一个个骇然停手,看了过来。
这一下子,几人惊喜,几人恐惧。
喜的人无疑都是阎夫人这一边的弟子,而另一方,看着地上那个抱着肚子惨哼的同伴,都是噤声不语。
李珣早将他们的身分看得明白。
这些人中,除了叶如是阎夫人的弟子,有些身分外,唯一一个有点儿能耐的,就是刚才与叶如对战的精悍男子。
李珣对他有点儿印象,好像是宗门长老苍冥子的一个弟子,叫朱泓的,噬影大法还有些火候。想来就是另一边的头头。
“好嘛,苍冥子和碧水君果然站一边去了。”
李珣暗中腹诽一下,脸上却神色不动,只是眼神变得凌厉狠辣:“好啊,一段时间没回来,大家都长本事了。”
他才松开被他抓着的那弟子的手,那弟子面露痛苦之色,却屁都不敢放一个,退到李珣身后。
不只是他,在分开之后,叶如这边三人都移到李珣后面,自发地以李珣为主。
这里没什么长幼之分,有的只是实力。
朱泓只是苍冥子座下一个很普通的弟子,和李珣这样的大姓弟子根本没法比。即使双方的座师已是水火不容,但面对李珣时,还要乖乖地听训。否则李珣砍了他,也没人会拦着。
他垂着头,不让李珣看到他脸上的敌意,嘴上则硬硬地回应道:“百鬼师兄,虽然大家有矛盾,但手下还是有数的。”
“有数?”
李珣目光扫过刚刚被朱泓一掌震飞的那人,见他面色如土,虽还未死,但一身伤势恐怕要休养个一年半载,才能见好。
这也叫有数?李珣冷嗤一声,但再看叶如等人竟然也能接受,立时就明白,眼下宗门的冲突,已经惨烈到什么地步了。
他心中不满,却知道这种大势不是他所能拉得回来的。
李珣冷冷一笑,他才正要说话,却忽有感应。抬头看去,正见到两个人影急速飞来。
朱泓飞快地回头,虽然很快就在李珣冷冷的目光下,再度保持恭恭敬敬的姿态,但脸上的喜色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啊哈,百鬼师弟,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人未至,声先来,只是这一声招呼却是热情得很。李珣也同样露出笑容:“冥璃师兄,别来无恙?”
飞来的那人,正是当年与李珣同往龙环山探寻故府的冥璃。他是冥火阎罗座下三徒,在幽魂噬影宗地位极高。因为当年龙环山之事,李珣和他算是有几分交情。
冥璃一踏上地面,便笑吟吟地和百鬼把臂问好,十分热络,只是和冥璃同来的那位,脸色可就不怎么好了。
此人一身湖水绿的长袍,脸色白皙,颇为英俊,一头黑发乌亮,披散肩后,乍一看,倒像是碧水君亲至,将其风范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却没有碧水君那份修为。
李珣瞥了此人一眼,知道他是碧水君颇为喜爱的一个弟子,天资极佳,和当年那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归无藏可不一样,入门五十多年便成了大姓弟子,虽不如百鬼那样的神速,却也是很不简单了。
朱泓趁着冥璃和百鬼正说话的空档,忙向此人行礼:“阴拓师兄,这边……”
阴拓低哼一声,朱泓摸摸鼻子不说话了,阴拓也不开口,只是站在一边,看冥璃和李珣说话,养气的功夫还算不错。
冥璃嘿声笑道:“百鬼师弟,这段时间你回来得挺频繁哪,记得有段时间,你是连着七八年没回宗门一趟,怎么,有闲了?”
说着,他放在李珣胳膊上的手,却是捏了捏。
李珣心中一跳,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暗示,冥璃是知道冥火阎罗所发敕令的,然而,某些人却不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冥火阎罗行事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了?
他心中计较,脸上则一点儿不显,只是笑道:“不是有闲,是有事。我这边有一位道友想托庇于本宗,做个客卿以静心修炼。我将她带来,看看宗主是否同意。”
此话一出,冥璃和阴拓齐齐一怔,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头顶上还有一个人影。
水蝶兰此时装扮的,是一个面目清秀可人的女修,看上去颇为和气,只是对冥璃他们的目光却是爱理不理,更没有下来见礼的意思,反倒是拿一种颇玩味儿的眼神向下打量。
冥璃终究还是有脑子的,他很快清醒过来,掩饰道:“这倒稀奇,不过,既然百鬼师弟你有心,想必宗主也会考虑……对了,我是听到这边出事,和阴拓师弟赶过来瞧瞧,怎么了?”
李珣微微一笑道:“巧得很,我也是刚到。见到这群小兔崽子们下手没个轻重,正要问问缘由,师兄就到了。”
他嘴上不留口德,但那些弟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随着他的话音,冥璃眼中寒光暴闪,自诸弟子脸上一扫,众人都是噤若寒蝉,只顾着低头。只有李珣身后的叶如袅袅婷婷走出。
场中人们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这位当年被李珣评判为“心志不坚”的女修,在众人的注视下,却丝毫不怯场,柔声道:“三位师兄,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的起因说来荒唐,以朱泓为首的几个弟子,在这附近发现了一个百阴气穴,借地气修炼时正巧叶如等人路过,见他们吸收阴气太过频繁,便提醒了一句。
朱泓等人则以为叶如他们想抢这气穴,双方发生口角,然后就变成了打斗,火头上来之后,便是谁都停不住了。
李珣和冥璃都还没说话,那边阴拓先向朱泓以目相询,见朱泓点头承认之后,便开口道:“如此说来,是叶如师妹这边先挑衅的了?”
虽然话中意思严厉,但他语气却颇为沉静,配合他英俊的外貌,以及犀利的眼神,显得极有气度。
叶如本还想反驳,但与他目光一对上,竟然觉得脑中一眩,差点说不出话来。
李珣将这一幕都看在眼中,却是不动声色,温言道:“叶师妹你当初说的是什么,可有挑衅之意?”
他的声音则颇有安神定心的效用,叶如看他一眼,脸上一红,这才道:“绝无此事。我只是觉得,朱泓师兄他们汲取阴气速度太快,很快这气窍就要入不敷出,对地脉走向颇有影响,所以……”
李珣挥手止住她说话,脚下却是一拂,将地上长长的草叶压倒,露出下面的山石泥土来。
一看之下,脸上便是一怔。
他抬头示意冥璃来看,冥璃只看一眼,便苦笑起来,对他摇了摇头。
众人都看得莫名其妙,只有阴拓还能猜到一些。
只听李珣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年,我宗在此地附近,也发现了一个阴气窍穴,只是规模远在百阴窍之上,当时为了占住那里,我们还与毒隐宗打了一场,你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修炼?”
这话问的却是朱泓。
朱泓脸上一怔,看着阴拓沉着脸,便有些心惊,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小心翼翼地道:“那里有几位师兄练功正在要紧关头,我们不敢打扰,只能再找一处……”
冥璃和李珣同声一叹,便是立在一旁的阴拓也抿着嘴唇,显然心思与两人差不多。
这种古怪的模样,让半空中的水蝶兰再忍不住好奇,飞了下来,一拍李珣肩头。
“你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啊!”
此话一出,旁人立知她与百鬼的关系,大大不同。
李珣却不管这些,示意水蝶兰来看:“见到这些土缝了没?这里四面地气聚合时的表征,本来不至于这么明显。可惜,统合地气的百阴窍穴都快被吸得干了,使周围地脉很不稳定,以至于表层土质受损,若再吸摄下去,这周围的山势恐怕就要崩塌了!”
“这有什么?塌了再找一处就是,你们幽魂噬影宗家大业大,还怕找不到这种阴窍?”
此话一出,连一边的阴拓都脸上变色,李珣忙以眼色制止水蝶兰再说下去,转脸对冥璃道:“师兄,你身分超然,这边的事情便由你来处置吧,他们也不敢不服!”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弟子忙不迭地点头。
这种火并之事,最近时常上演,禁都禁不住,想来冥璃也不会重罚。果然,冥璃只是象征性地让他们去附近采集些矿石了事,而百鬼和阴拓也都没有异议。
“冥璃师兄,宗门的资源什么时候短缺到这种地步?弟子们竟连竭泽而渔的法子都使出来了?”
李珣和冥璃并排飞行,水蝶兰且在一边,忍受着这蜗牛般的速度。
至于阴拓则在半途上推说有事,先一步离开。
李珣估摸着,他应该是去向碧水君报信,不过相比于眼下这事,李珣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关注。
冥璃目光瞥了眼水蝶兰,但见李珣毫无表示,只能叹了口气,含糊地道:“最近宗门事多,许多原本的资源都很……那个紧缩,所以这些修为一般的弟子,便要到周边来拓展一下。”
他说得委婉,但李珣却听得出来,这分明是碧水君与阎夫人对立,各自抢占资源所弄出的好事。
看来,随着冥火阎罗的日薄西山,宗门内阎夫人和碧水君两大派系,对权力、资源的争夺,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现在是冥火阎罗还在世,若一旦他撑不住归天,恐怕宗门转眼就要重蹈当年分裂的覆辙。
两千年前,就是因为冥火阎罗和幽离神君争夺宗主的归属,使嗜鬼宗另立门户,宗门实力大损。而至今日两千年过去,冥火阎罗身后,历史难道又要重演?
而与此时不同的是,当年的冥火阎罗、幽离神君以及稍后的鬼先生,其惊才绝艳之处,就是放在幽冥噬影宗数万年的历史上,也是数得着名号的出色角儿。
相比之下,阎夫人?碧水君?只看冥火阎罗重伤这么多年,依然稳稳地把持住宗主大位,便知这两个野心家不管论本事、论魄力,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他不由皱了下眉头,对他来说,幽魂噬影宗内部的争斗本是无所谓,但如果事态严重到这种地步,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而且,恐怕也不只是内部的原因吧……
“冥王宗加入五宗联盟,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没?”
冥璃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讲了出来。
“前年刚占到手的两处药山,又被冥王宗抢了回去,到现在,宗门里还没议出个章程,憋气得很!”
李珣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现在,他总算明白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了。在这时候,他不得不期待,冥火阎罗能真正下出一手好棋来,即使不能力挽狂澜,但总应该维持这半死不活的局面吧。
他抱着希望问道:“宗主有什么看法?”
冥璃脸上尽是苦笑:“祖师咒灵近日激荡不休,宗主正在闭关,全力压制,哪有时间说话?”
“祖师咒灵?祖师咒灵不是在守护化阴池下吗?怎么……”
他话音突地一停,祖师咒灵?
作为宗门弟子,李珣自然知道这祖师咒灵的来历。
所谓祖师咒灵,就是幽魂噬影宗开派宗师九幽老祖渡劫失败时,以绝大愿力生成的毒咒元灵。而这个咒灵形成的原因,又与宇内七妖中那个魔罗喉脱不了关系。
“魔罗喉……”想到这一点,李珣心中动荡,转脸问冥璃道:“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和魔罗喉有没有关系?”
冥璃被吓了一跳,忙看向水蝶兰,却见这女修正拿眼看过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这百鬼平日谨慎小心,怎么在这女修面前如此了无遮拦?这种宗门秘事,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但他也不好申斥,只能含糊地道:“那要问宗主才知道了,不过,宗主要到十二月初一才出关,师弟你这段时间想怎么安排?”
水蝶兰扫了他一眼,低声冷笑。
李珣微笑着看过来,向水蝶兰打了个眼色,那意思就是说“一会我讲给你听”。
哪想到水蝶兰笑吟吟地主动开口道:“哦,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这事儿可是惊动万教,堂堂九幽老祖,竟让一只黑皮耗子卷走了半身精血,让人喷饭。”
她根本不看冥璃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回忆道:“嗯,让我想想,那应该是在奈何天吧,当时魔罗喉不过是只黑皮耗子,脑子也不好使,倒是因为你们老祖的贡献,才让他成了气候……哼!”
最后一哼,大概是因为魔罗喉这家伙竟然与她齐名,而感到不爽。但是冥璃却听成是对九幽老祖乃至对整个幽魂噬影宗的不屑,本来青白的脸色,立时就黑了下去。
李珣心中苦笑,赶忙又向冥璃打眼色。
幸好冥璃是那种极有心计的人物,见李珣这般作态,虽是恼怒,却也能想深一层。
这时他忽的发现,这个不怎么起眼儿的女修,刚刚说话的口气,真是大得惊人,直将七妖之一的魔罗喉称之为“黑皮耗子”,又一副很了解内情的样子,难道……
这人颇有来头?
越想越有可能,再看李珣颇显无奈的神情,更让他心有定论。
他很快将通玄界一些厉害的女性散修过了一遍,虽没有结果,但心态却是截然不同了。
这边,李珣也在其中缓颊。
“哪有你说的这么单纯,魔罗喉怎么说也是天地异种,据宗门典籍所载,它以奈何天累积无数世代的浓郁死气为食,在体内提炼精纯,再回馈于血肉之中,自我修炼。”
“其妖魔内核,则是一团无比精纯的九幽地气,隐然与九幽之域跨空相连……”
水蝶兰打断他的话,抱臂笑道:“这倒不差,黑皮耗子是出了名的耐战高手,就算是栖霞那般号称‘无坚不摧’的,想要胜它,也只能寄望于前三板斧,时间拖长了,麻烦也是不小。”
她张嘴就又是一大妖魔,听得一边冥璃眼皮直蹦,一时也忘记提醒李珣嘴上把关,维护宗门秘辛。
所以,李珣顺理成章地说了下去。
“若说魔罗喉心智混蒙,却也不错,不过,其本能的吞精噬元之术,还有兽性的奸狡都不可轻视,当初老祖也是一时大意……”
“嘿,便是它吞了老祖精血,外形也变成现在这般,到头来,还不是多次败在老祖手下?要不是它那一股天生的狡狯阴诈,老祖又顾忌飞升之事,它哪会活到今天?”
听到这个,冥璃脸色好看了一些,然而下一刻,水蝶兰的话音便差点儿将他气爆。
“哈,你们老祖首鼠两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啧,除了玄海幽明城不为史载之外,三十二位开派宗师,就他被天劫劈成了灰,也难怪有那么大的怨气!”
这话虽然是百分百的真实,但在两个幽冥噬影宗弟子面上说出来,还是太过分了。
李珣脸上笑容发僵,而冥璃眼中寒光凛冽。水蝶兰则没有半点儿在意,而是很自顾自地猛一击掌道:“对了,传说你们老祖就是从‘玄海幽明城’得了好处,这才创下宗派,是不是这样?”
这种跳脱的思维和说话方式,让人根本摸不到她的心意。李珣暗叹一口气,揉了揉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决定,还是该与冥璃暂时分开比较安全——对冥璃来说。
存了这心思,他先瞪了水蝶兰一眼,继而乱以他语道:“这个却是不太清楚……对了,冥璃师兄,你大老远的特意跑到这边界之地,总不是专门来接我的吧。”
被他强行打岔,冥璃总算暂时压住杀意,勉强笑道:“百鬼师弟说得是,我这是奉师命在周边巡视,嘿,现在宗门人心不稳,也只有我们这些宗主嫡系,还能派上用场……”
“呃,当然,要是众弟子都如百鬼师弟这般,也不知会少多少麻烦!”
李珣没有即刻回话,脸上却笑意微微。
冥璃见了忽的便明白过来,再看了水蝶兰一眼,他低咳一声:“对了,师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边境事多,阴拓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还有那态度,也是未知之数……”
“师兄事忙,便不用再陪我们了,我自去鬼门湖便成!”
李珣顺理成章地回应,对水蝶兰的冷笑只做不见。
冥璃嗯嗯几声,也不坚持,狠狠剜了水蝶兰一眼后,与百鬼道别。只是看他那样子,恐怕再折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指不定是先走一步,去鬼门湖传信布置去了。
“怎么像来踢山门似的?”看冥璃去得远了,李珣皱起眉毛,抱怨道:“你和冥璃逞口舌之快,也不嫌失了身分?”
水蝶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谁有闲情和这种小辈计较?嘻……”
前半句还有点儿高手风范,但后面的偷笑表情还是显出她别样的心思。李珣微怔,继而恍然大悟:“你耍我!”
水蝶兰拍掌大笑,不错,她是不屑于和冥璃这种废柴计较,但是能借力打力,让李珣尴尬一下,却是最好不过。
李珣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但也对她这般顽皮心思无可奈何。而且……
似乎有很久,没有人给他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没有了冥璃的“拖累”,两人的前进速度快了何止一倍,虽说幽魂噬影宗幅员辽阔,二人还是在第二天上午抵达了鬼门湖。
李珣估计得不错,只看碰面几个同门看着水蝶兰的古怪神色,便知道冥璃必是已预先报了信儿回来。
还好李珣这些年在宗门内威势渐长,不敢有人轻易说三道四,而水蝶兰对这类眼神,更是全然免疫,只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宗门总坛内的诸般建筑。
“真臭!”
这就是水蝶兰对鬼门湖的评语。
“没有阳光也就罢了,一天到晚全是这些灰白雾瘴,吸在肺里,可真是难受得紧。怪不得你常年不回来,在这种地方窝着,便是只狐狸也能养成猪……”
“此话深得我心!”
回应的不是李珣,笑声从雾气中传来,低沉悦耳,又极是雍容贵气:“百鬼,这回你可带回来位妙人儿!”
说话音落,一个袅娜的人影自雾气中走出来,她一身刺绣精美的黑色长袖袍服,衣领上还缀着一件风帽,此时却披在肩后,露出苍白而秀雅的脸容。其上笑意娴静温良,令人望之如春风拂面。
此女不是阎夫人,又是谁来。
李珣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怔了一下,才躬身道:“夫人!”
阎夫人稍一点头,便将目光放在了水蝶兰脸上,嘴上却还是对李珣说话:“不为我介绍一下?”
李珣正要开口,但却忽的一僵,之前他竟忘了与水蝶兰商量一个化名,这可怎么介绍?
“姓李。”可能是看到他的窘迫,水蝶兰笑吟吟地开口说话:“夫家姓李,叫我李氏或者李夫人都成。”
看着阎夫人回返过来的疑惑眼神,李珣干笑一声,点了点头,旋又在阎夫人扭回头去的刹那,翻了个白眼。
好吧,且不说所谓的“夫家姓李”是个什么意思,水蝶兰就这么公然自称“夫人”,岂不是专门和阎夫人作对来着?
阎夫人毕竟也是心机深沉之辈,脸上没有任何不满之色,反而笑得越发亲切起来。
只是她却也没有真的称呼水蝶兰为“李夫人”:“原来是李道友……”
她这边稍为一顿,李珣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即将所谓的“投靠”一事,又说了一遍。
阎夫人倒是没有任何惊讶之意,李珣估摸着,她应该已从冥璃那边得了信,才会对水蝶兰这般态度视若无睹。
看起来,她和冥火阎罗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至少从信息共享这节,好像是站在一起。
难道说,冥火阎罗在这个时刻,终于做出选择了?
他这边思忖着,阎夫人则与水蝶兰聊了起来,内容不外乎试探底细之类,水蝶兰自然应付裕如。
说了几句,阎夫人似是也感觉得满意了,这才回过头来,微笑道:“百鬼,你大老远回来,本该歇上些时日,不过,阴馑长老那边,你还是尽早去一趟吧。”
稍稍一顿,她又续道:“要知道,这次诸大姓弟子竞争长老之位,你的名号也是她老人家率先提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才占了先手,你也要去致谢才是。”
李珣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事实上,这段时间事忙,他早把那位老太太退位让贤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此时被阎夫人一提,才记了起来。
他自然没什么意见,应了一声,又看向水蝶兰。
不待二人说话,阎夫人在一边笑道:“李道友便由我来安排吧。鬼门湖周边虽然不堪久住,但毕竟还有几处算得上清爽的景致,不如李道友便住在那里,也好过在这儿憋气。”
水蝶兰自然没理由拒绝,她笑咪咪地与李珣打了声招呼,便和阎夫人并肩行去。
李珣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在雾气中渐渐淡了,才嘿笑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向阴馑长老所居之处。
作为幽魂噬影宗硕果仅存、在世近五千年的超级长老,阴馑虽然表现得修为平平,又有些老糊涂,却依然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可说是包括冥火阎罗在内的所有人的长辈。
她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长年居住在湖心岛核心处的长老,其居处紧临着宗门重地虚昧厅,同样深达地下数十丈,只是远不如虚昧厅那般戒备森严罢了。
李珣一路行来,碰到的弟子无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显出他在宗门的地位越发地稳固。
花了一刻钟时间,他来到阴馑居处,没等他敲门,厚重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只是,门后不见一个人影。
李珣眉头皱起,他本能地调动起幽一,稍做警戒,同时凝神打量着室内情况。
作为修道人,阴馑室内的布置还算中规中矩,厅堂比较简朴随意,一览无遗。只是通往里间的门户,被一席厚厚的半旧帘子挡住,看不到其中情形。
然而,李珣却听到其中似乎有人声,很怪的人声。
尖着嗓子,扯着调门,在那里依依呀呀地唱。偶尔会响起一声公鸭嗓子般的嘎嘎笑声,还有几声淡淡的咳嗽。
李珣眉头稍紧又松,最终还是稳步踏了进去,顺手关门。
慢步走到里间门前,掀开帘子,朝里一看,他眼皮跳了跳。
正对着他的,是一个颇有些规模的巨大水镜,占了墙壁的三分之二大小,其中人影闪动,拿腔作势,竟是搭着台子唱戏的。
通玄界有这样的吗?
目光在水镜中诸人影上一扫,李珣当即确定,水镜中的场景,实是在人间界。
恰在此刻,台上子一位旦角唱到佳处,台下轰然叫好,那种人声鼎沸的热闹情形,他也是多年没有见了。
而屋子里的两位也不甘示弱,似乎全不知李珣走进来,齐齐拍了一巴掌,叫一声:“好!”
只是,一声叫出,接着便是连串的呛咳,其撕心裂肺处,令人听了便觉得喉咙痒痒。
李珣暗叹一口气,窥了个精采稍逊的空档儿,低声道:“宗主,阴长老,弟子到了。”
其中一位没反应,倒是向来“眼花耳聋”的阴馑长老回过头来,嘎嘎一笑:“好啊,百鬼小子来了,来,坐这儿来,这戏正到演到好时候儿,一起看看?”
李珣也不推托,点点头,坐在阴馑旁边的石凳上,目光却不看向水镜中,而是侧着掠过,隔着阴馑,看正病怏怏地卧在躺椅上的那位——冥火阎罗。
似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冥火阎罗深陷的眸子直盯着水镜,看戏看入了神。
李珣想了想,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出戏上,看到这儿,嘴边微微地翘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哪出戏了。
小时候倒是听过的,叫什么忘了,大意是讲那些已用烂了的“皇帝微服私访”之事。
私访也就罢了,偏偏还调戏良家妇女,让村姑民女之流,一跃枝头变凤凰,其荒唐处,不值知者一哂,只是热闹罢了。
其中真有趣处,是一个绝妙的反讽。
一个从未见过皇帝的民女,照着戏里的模样,要一个真正的“皇帝”学所谓的皇帝样。
且不论戏中人如何,观者应知道,这非但是讽刺戏中人、戏本,甚至连作者本身也给讽刺了进去,一层套着一层,确实妙极。
看到这儿,不只是李珣,便是冥火阎罗也笑了起来,而且不顾呛咳,笑得分外恣意豪放。与他平日神态,大不相同。
这时候,他也第一次与李珣说话。
“百鬼,你觉得这戏里戏外,怎样?”
李珣微微一怔,方笑道:“夏虫语冰,井蛙说海,识见有上下,同看热闹就是了。”
“识见有上下?嗯,不错,只是站得太高了些。”
冥火阎罗转脸看来,深陷眼眶之中的瞳孔灰芒点点,渊深难测。
“咱们观下界之辈,有如蝼蚁,然而谁知这天底下,有没有将咱们视为蝼蚁的?便是没有,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敢称自己可知天下事的?便是水镜宗那些神棍,也不过是拿术数妄称天心,为人批字看相罢了。”
李珣也不知冥火阎罗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义,只是垂首应道:“宗主说得是。”
“什么是不是的,只是最近闷得厉害,想找个人说说话罢!”正说着,他一拍手,笑道:“我倒忘了,这里倒还没人有资格像你这般,能评说这戏文。毕竟是皇室贵胄,与我们大有不同。”
李珣身子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