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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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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镜花水月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8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5:06

第一节 问情

坐忘峰不知何时,阴云聚合,午后的阳光早已不见踪影,天空中的流光轨迹也因此越发显眼。祈碧心中羞愤已极,此时已不辨东西,任剑光流泄而下,只想着远远地逃开,再不回头。

你们那也叫夫妻?

不是睡在一处,称几句相公、夫人,便是夫妻的。真正做夫妻的,那要有家,有家啊!

什么是家?丈夫、老婆、孩子捏在一块儿也不算,他们还要生计、要操持家务,要这家室兴旺发达,他们为的才是家。你们算什么?道侣!纯为修道捏在一起的、互相采补的男修女修,就他妈的是这回事!

除了修道,他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要孩子,就是坏他道基,你越是要,他越是不满,到最后,你就是他心里头的魔障,魔障啊!

魔障……祈碧只觉得脑中阵阵昏眩,不知何时,她脸颊上已湿了一片,她要止住眼泪,但最终也只能尽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单智的言语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剜在她心口上,挑开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剖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所以,她恐惧了,她要逃开,不管去哪儿,只要能让她将伤口再度掩埋下去……就这样,便好了!

剑光就这么擦过林梢,在枝叶的崩解纷飞中,笔直向前。也不知飞了多远,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一声不止,又连续唤了几声,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清晰到让祈碧不能再无视的地步。

她停下剑光,茫然回顾,一时间却找不准目标,放眼望去,只觉得四野茫茫,尽是草木枯灰,天上地下恍如一色,猛然间竟分不清上下东西。

天地似是在瞬间翻覆,她脑中晕眩,剑光散乱间,身形从半空直坠下去。

“祈师姐!”

贯入耳中的声音越发地清晰,随着这声唤,空中忽地云气四合,“咕噜噜”一连串的气沫挤迫声响之中,祈碧已跌入一团软绵绵的云气之中,氤氲水汽扑鼻而入,倒让她的神智更昏沉了一些。

坐在这团云气上,祈碧怔了半晌,才勉强回神。她抬起头,入眼的那位立身虚空的男子,不是李珣,还有谁来?

与李珣目光一触,她忽地便笑出声来:“珣师弟,你也是来糟蹋我的么?”

话未说完,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悲苦,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泄出来,刚刚被风吹干的面颊,立时又打湿一片。

李珣眉头紧锁,一时间也是无言。他对这种事情绝不在行,此时他宁愿再同三大宗主恶战一场,也不想直面这心神受创的女人。

那厮的嘴巴,怎么就分不出个轻重?

心中暗骂几声,但最终也只能是低声一叹道:“祈师姐,我送你回去。”

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劝慰之言更来得有效。不论祈碧如何悲切不胜,对这样的善意总要有所回应,也就是这么一缓,便将她的情绪流动截断,竟让她发起怔来。

面对祈碧的眼神,李珣微有些尴尬,也就不再多说,掐了个印诀,牵动祈碧身下的云气,便要向山下飞去。

哪知才升到半空,又听到祈碧幽幽开口:“婴宁呢?”

“还在睡呢。”李珣随口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灵机师兄在上面照应着。”

“我们回去!”

“啊?”

李珣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他扭过头去,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祈碧轻轻拭去泪痕,努力将自己的神色变得正常些,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婴宁聪明得很,我若先下了山,这事便瞒不过她,徒惹得她担心……回去吧。”

李珣默然,半晌之后方点头道:“祈师姐放心,我已经让单师兄从另一个方向下峰,闭关思过去了,这件事,如果师姐不愿……”

他话说了半截,祈碧已经听出未尽之意。她低低一笑,眼神忽地便深幽下去:“珣师弟,你们究竟瞒了我多久?”

心中一跳,李珣再看她时,却只看到了低垂下来的发丝帘幕。在天风吹荡下,青丝漫卷,交错眼前,恍惚迷离中,让人猜度不出她心中所想。

这时候,李珣忽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女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好猜度的呢?

苦笑一声,他并不申辩,只站在云端一角,保持缄默。祈碧也没有再问,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低垂发幕,遮掩住了所有的意绪变化。

这场景,似曾相识。

李珣静静地看着,恍惚间竟出了神。耳畔的风声似乎化做了别样的呼啸声,寒气浸骨,依稀间,透过那一层黑暗,两点星火在冰冷的水下燃烧。

纵然彼此之间那样接近,几至吐息可闻,李珣却仍不明白,那里面是充盈着悔恨和绝望呢,还是抽吸旁人的灵魂,伴她永沦幽狱!

额前突然沁入一丝凉意,李珣心神猛然清醒,抬起头来,只见到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数点雪粉飘飞,渐渐密织如幕,在山风吹荡下,从一个山头移到另一个山头,终将整个天地笼罩在雪幕之下。

“这场雪来得好急……”

李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刚才,他心境的波动已经很危险了。若不是被冰雪的寒气惊醒,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有此变故,李珣心中也暗暗警惕,境界突破过快,兼又心魔深种,别的还好,眼下这灵竹的身分,务必要十二万分的小心。

再看向祈碧时,却见她在这雪雾中,只不过数息时间,发际肩上,便沾上了薄薄一层雪粉,愈显得凄怆迷茫。

李珣自问不是个软心肠的,可看到此情此景,要让他袖手旁观,他也做不到。

叹了口气,他又使了个印诀,云气上嗡然微响,气机穿梭牵引,生成氤氲暖气,将飘飞的雪花挡在周边。祈碧也感到了这一变化,她微抬起头,眸光在李珣脸上扫过,旋又低垂下去。

正当李珣以为云气之上将再度恢复到沉默状态时,却听到了祈碧的低语声:“珣师弟,陪我说会儿话吧。”

李珣迟疑了下,还是走了过去,也学着祈碧跪坐下来。也许是靠得近了,他分明嗅出,云上的暖湿气味里,已掺入了佳人的体香,芳馨幽远,别是一番滋味。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祈碧却也不急着说话,她伸出手来,轻轻梳理微有些凌乱的发鬓。

白雪皓腕,乌云青丝,这堪称妩媚的姿态,只宜于闺阁之内,妆台之前,祈碧将其现于人前,未必是有心,却是在无意中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氛围。

面对这情形,李珣心中不免有些其他的念头,却又很快被抹去了。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眼看着就要回到婴宁休憩的所在,祈碧才平淡地开口说话:“若是珣师弟处在你文师哥的境况下,会怎么看我?”

只听这句,李珣便大致猜出来,单智那厮说了些什么。

看到祈碧唇角显露出来的苦涩,他心中一叹,话音却平静得很:“我与大师兄经历不同,也想不出他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不过,在我看来,祈师姐便是祈师姐,大师兄怎么想,与我无关。”

他语气冷淡,话意却极是亲近,让人如何听不出来。祈碧抿唇一笑,心情似是有所好转,可接下来,她的问话便让李珣有些吃不消了:“你不管你文师哥怎么想,所以,你也就不管你单师兄怎么做,是吗?”

这个罪名李珣是万万承担不起的,所以他立刻摇头否认,苦笑道:“单师兄的心思我也只是了解个大概,却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话又说回来,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别人的念头啊!”

“而且,对师姐你,山上诸多师兄弟里,揣着份心思的,恐怕也不止他一个!”

这纯粹就是混淆视听了,但效果着实厉害,祈碧脸色先是大红,继而又青白交错,怔了半晌才知失态,口中骂着“胡说八道”,身子一挣站了起来。

李珣跟着跳起,脸上仍端正颜色,没有半分嬉闹的模样。

“祈师姐,这话你当然不爱听,可是修行道途漫长,谁都有个耽搁、走火,师姐修行时间比我长得多,类似的感悟应是有的。单师兄眼下便是误入歧途,而师姐你,又何尝不是?”

“我?”

祈碧明眸中略现棱光,与李珣目光一对,却先是抵受不住,偏过脸去:“是了,我又何尝不是?”

语音低弱千回,渐至于无。李珣正考虑着还要不要趁机进言,却听到耳边细细低语:“……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啊,珣师弟!”

“呃?”

祈碧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漫天飞雪。在这浓密的雪雾中,坐忘峰的轮廓若隐若现,比平日远多了一份神秘苍茫。

“我也知道,天都峰一事后,心中已是心魔深种,我也曾努力过,只是每至夜深人静之时,往事翻涌而上,便不克自制,灵台群魔搅扰,几乎生不如死!几十年来,修行上再难有寸进。”

“可是珣师弟你,当日年纪尚幼,所受刺激甚至更在我之上,这几十年里,却能精修猛进,一跃成为此界最顶尖的后起之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便是这么大吗?”

李珣皱了皱眉,祈碧这无心之言,却正好道破他的修行与旁人的不同之处。若祈碧的见识再长进些,说不定还能从中察觉出一些别样文章。

不过,李珣现在也不怎么在意了,只是微笑道:“我的性情与师姐不同,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也许吧。”从祈碧的语气,便能听出她对此并无兴趣,她的本意也并不是纠缠这些旧事。

止住李珣解释之后,她低语道:“修为停滞不前,若只是影响我一人也就罢了,偏偏也连累了他。这些年,他分心旁骛,进境平平,我都是知道的,却不愿多想……其实我应该感谢单师弟,若不是他,我未必能看得清楚!只是,近日,我不想再看见他!”

她的言语前后颇不连贯,显然仍难以自拔,最后一句固然是少有的决绝,却依然摆脱不了自苦自伤的格局。李珣暗叹一声,终于绝了再劝的念头。不过话又说回来,别人自苦自伤,又关他什么事?

真是奇哉怪也。

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变化,李珣便又担了份心思。此时居高临下,已经可以看到山洞外来回踱步的灵机,看他那张掩不住心思的面孔,李珣便知道,想要将事情化解在无声无息之中,难啊!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单智这回还算听话,也可能是被吓住,早早便向宗门申请闭关,等李珣他们下峰时,他已经“潜心修炼”去了。没有此人在眼前,祈碧和灵机总算还能维持正常的神情。

将祈碧与婴宁送回居所之后,李珣已觉得疲累欲死,正待回去歇息,却见到灵机皱着眉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没有半点扰人的自觉。

李珣又好气又好笑,转头道:“你怎么还不回去?留这脸色给我看吗?”

灵机的脸色没有好转,闷了半晌才道:“今天都怪我,我太心急了……”

“他自己入了魔障,又能怪得谁来?”李珣先为大家撇清干系,接着又道:“我也担心他心态不稳,不过,事已至此,当面规劝的法子便再不能用,我们只能暗中招呼着,免得他一时想不开。”

嘴上说着,他心中已是冷笑:想不开?恐怕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本来只随便一想,可记起单智被他叱责下山之时,那死白绝望的面色,李珣便留了份心,但嘴上不停,又道:“不过此事也能算是个契机,如果他能从中幡然醒悟,那还是你的功德呢!”

灵机知道这是李珣有意帮他调理心情,便撇撇嘴角,强笑两下,只是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李珣翻了个白眼,对朋友的软心肠实在无可奈何。

勉力又劝了几句,总算让灵机按捺心情,回去歇息。看着他御剑归去,李珣反倒又倦意全消,在自家门口呆站了会儿,先前存下的念头开始明晰起来:单智那小子,不会真做出什么事来吧!

一念既起,李珣倒有些坐立不住,稍做思量,也驾云飞起,朝止观峰下去了。

明心剑宗已出师的三代弟子,除了文海、祈碧夫妇及李珣居住在止观峰,其余均散居在连霞山各峰谷之中。

单智的住处便是一处低谷,距离止观峰并不远,李珣花了小半刻钟便飞抵那里,排闼直入。

山谷中白雪霭霭,遮去大半草木布置,一眼望去,倒是出奇的爽利。

按照李珣的想法,此记单智应该立刻扑上前来,哭着闹着请他出个主意才算正常。可是,出乎预料的是,一直到单智居所内,里面竟是半点儿声息皆无。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内也没有点灯,黑暗晕染了大半个房间,与窗外透过来的雪光交织在一起,诡异阴森,又深寂至难以捉摸。

李珣皱起眉头,瞳孔涨缩几次,很快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可是目光仍梭巡了两圈,才找到单智的位置。这个可怜虫正缩在角落里,蜷成一团,整个身子都隐没在阴影里。

踏前一步,李珣正要说话,目光所及,嘴唇又闭合起来。

单智在发抖,在静寂的大背景下,簌簌的落雪声、上下牙床“得得”的撞击声、还有那似乎将骨肉抖落的怪响,种种声息合起来,又化为一串低细的呜咽,融入到渐渐扩散的黑暗中去。

李珣静静地看着,看这可怜虫咬着大拇指,无意识地压抑着,让呜咽零碎不成声。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早是涕泪交加,扭曲的脸上却看不清是恐惧、绝望又或悲伤。

这一幕,又是似曾相识。

李珣恍惚间觉得,最近自己就像垂垂待毙的老朽,眼前闪过的一切总和前尘往事勾连不清。自己的心肠也在似真如幻的迷蒙中,不知成了什么形状。

人心果然是最奇妙的东西,在这一刻,李珣发觉,他心中不屑、鄙夷、无聊之类的感觉迅速地淡去了,留存下来的,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而最终,这心绪也化为一叹。

叹息声像是一根尖针,猛刺在李珣头皮上。这瞬间的疼痛让他从纷乱的意绪流动中猛醒过来,近乎仓促地退出去,再不愿待在这突然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

李珣冲出屋外,在冰冷的雪雾中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感觉好些。他又拍拍脸颊,在清脆的响声中,调整心情,脑子里却仍闪动着单智颓废绝望的眼睛。

这眼睛绝没有焦点,却死死地扣着他的心脏,使其依着某个律动,发出低低的颤音。

“见鬼!”

低骂一声后,李珣飞身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止观峰飞去。

他是在不住地上升,然而在更深的感觉中,他却觉得,自己彷佛正从临渊台上坠落下去——前一刻,他俯瞰众生,不可一世,转眼间却基石崩塌,以至于沦落到与那条可怜虫比肩!

是的,即便他绝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现在的单智,就是六十四年前的李珣!二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这真他妈的……李珣可以说是“逃”回止观峰的,他心中满是烦躁,涌动的气血无数次冲击着心防。理智和冲动一起告诉他,现在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也好、发泄也罢,总之一定要办出那可怜虫力不能及的事情出来,多少也是个安慰。

然而,在回到小楼之后,他反而开始发呆:是要做点什么,可做什么呢?

在无所适从的心态支配下,李珣游魂般从楼下走到楼上,再转回来,如是三五圈,却仍找不到目标。

太阳穴旁的血管已在突突跳动,如果手边有把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便斩,先毁了这小楼,再杀遍止观峰上下,一吐胸中积郁。

李珣涨红了脸,重重地踏着步子,第五次走入书房。来回踱了两圈,正要再出去,鬼使神差,他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书桌上摆放的石板,还有旁边的笔架、砚台。

脑中似乎响起了声玉罄的清鸣,使他濒临崩溃的理智缓了一缓。他抢前两步,盯着那块石板,怔了半晌,忽发掌击下,打得石板四分五裂。

“有了!”

叫声中,他袍袖翻卷,将满桌碎石清得干干净净,随手扔出窗外,顺便又掬了一层白雪进来,真息潜运,使之化水,滴入砚台。他则拿起旁边似是颇为名贵的墨条,在方砚中磨了两下。

墨是好墨,只可惜研墨的手段差劲。看着浓淡不均的墨汁扩散开来,李珣心中又是好一阵烦闷,他闭眼不看,待定了定神,便又一掌拍在桌上,匡声大响,砚台也跳了跳,在这声乱响中,他咬牙道:“研墨!”

阴散人纤长的身形应声自虚空中闪现,她莲步轻移,走到书桌之前,稍稍打量室内布置,继而抿唇一笑,将目光移到李珣的脸上。

李珣别过脸去,似是看窗外的雪景,并没有搭理她,更没有把话说第二遍。

阴散人也不计较,先轻展素手,铺开纸张,又放了镇纸,左手这才摆动拂尘,搭在右臂臂弯处,小指向上轻勾袖管,显出一段如白玉般的小臂。

她拈起墨条,食指抵在顶端,拇指和中指夹在两侧,用最标准的姿势,慢慢磨动。她似乎全不知这是明心剑宗最核心地带,举手投足间悠然自得,也没有半分被人支使的味道。

而且与李珣相比,她研墨的手法便高妙得很了,磨动时细润无声,虽只是来来回回几个动作,却在迂回中显出虚静清妙的气度来。

李珣无意间一眼看到,便再也拔不出来,只觉着随着玉手乌墨的移位,他躁动的心情竟略有平复。

他不自觉地坐到桌前,持起笔来。狼毫尖锋吸纳墨汁,渐转乌黑,看着雪白的纸张,他定了定神,提笔在白纸右端,以中楷写下“禁法秘要直指”六字。

初一下笔,他便觉得满腔火燥随着笔锋运转,倾泻而出,转折间棱角分明,剑拔弩张,然而写到“直指”二字时,着墨越发方润齐整,虽不失劲健开朗,却也内敛得多了。

稍一思忖,他换了管软毫,继续下笔,这次则换了小楷。他满腔躁动,均在开头六字上融化开来,此时心境灵明,只觉得文思飞扬,近千字的总纲序略,一气呵成,如珠如链,好不快意。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李珣方口吁长气,心中积郁,一扫而空。他搁下笔来,正要将眼前这篇作品细细品味,阴散人却先伸手拿起来,一边轻轻吹乾墨迹,一边着眼阅读。才看了几行,便是一笑。

“口气虽大,但也是有真料的,难得深入浅出……不过,你真想把这些心得写下来?”

如果说李珣初起念时,还只是为了彰显个人的“地位”,等到写完这篇序言,他已经将杂念沉淀下去,是真的想作一篇大文章出来。所以,阴散人问罢,他就毫不迟疑地点头道:“难得有了想法,为何不做?”

话是这样说,但真做起来,却远不像所说的那么容易。

先前所做序文,是站在高处落笔,笔法简约,仅起到提挈纲领的作用,并不甚难。

而到正文处,李珣不但要照顾到体系的严密,还要努力将其中的理论、凡例等控制在明心禁法的范围之内,分外考验他由浅及深、由一知十的推演功夫。

长夜过去,天色微明之时,李珣数易其稿,不过才写了两千余字,初步阐明了禁纹刻划、复合、推演的基础。

这小半篇文稿远比不上写序文时的文思泉涌,但写完再看,依然是字字珠玑,极有大家气象,李珣本人也十分满意。自觉一夜思索下来,禁法之道的根基又增厚不少。

他写了一夜的文章,阴散人也在旁边研了一夜的墨。难得她由始至终都是从容淡定的神气,研墨时亦清幽恬淡,便是偶尔看看,也养眼得很,让人不觉得累。

“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便是眼下只见女冠,惟闻墨香,也让人神思清爽,确是极妙!”

心中难得转着轻松的念头,李珣干脆抛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听着骨节咯叭咯叭的声响,他整个身心都像是泡在温水里面,舒服极了。

阴散人朝着这边抿唇一笑,正要说话,神情却是微变,向李珣投来个信息,身形直没入虚空中去。

李珣仍保持着伸懒腰的姿态,但全身关节都僵住了,就在阴散人避去之际,从书房的窗口向外看去,一个极熟悉的人影正飘飞过来,正是明玑无疑。

明玑亦是感知敏锐,在李珣目光投射过去的同时,她也有所感应,向这边看来。两人相距里许,隔着窗户,均是一笑,只不过李珣自觉,他的笑脸有些发僵。

果然,赌气要不得,和自己赌气更是愚蠢到顶。让阴散人驻形在此,还是太冒险了呀!

思忖间,明玑也不走正门,直接从支着的窗下闪身进来,却依然神姿洒脱,极是好看。李珣却只能苦笑,忙站起来招呼。同时他也注意到,明玑手上还抓着一把宝剑,想必是为他从宗门宝库中找出来的。

见李珣目光移到剑上,明玑笑吟吟地将其递了过来:“剑名‘苦竹’,在此界名声不显,可比‘青玉’的材质更胜三分,难得光华内敛,行意使气,圆融处当远胜‘青玉’才是。”

李珣忙谢过,这才双手将剑接过,果见此剑外鞘古朴,呈天然枯绿竹色,并无纹饰,拔出剑来,剑身亦宝光内敛,真息投注时,略起蒙蒙清光,绝不耀眼,剑身潜震,嗡嗡剑吟,更透十分清净。

他又感觉剑身轻重,无不得心应手,便知明玑很下了一番工夫,自然感激不尽。

明玑对此倒不在意,只是笑道:“我为你挑了一把好剑,却还要看看,你这能耐配不配得上……去外面切磋一二如何?”

李珣就知道这事逃不过去,只能应了。他先将剑归鞘,又转身收拾桌上的文稿,哪知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上面那面序文抽了出去。李珣呆了呆,回头苦笑道:“四师叔……”

“好大的口气!”

明玑的评价倒与某人差相彷佛,不过她更坦白一些:“我对禁法之道是不通的,但看这序文,也觉得颇有所得……后面的呢?”

李珣忙送上稿件,一边笑道:“还请师叔您指正。”

明玑白了他一眼,继续看下去。

李珣现有的稿件所书仍是基础性的东西,不要说是明玑,便是任何一个初入门的弟子,都能有所领会。明玑当然不会笑他写得粗浅,事实上,在看过高屋建瓴式的序言之后,明玑已经了解李珣的意图。

他分明就是想创作一部由浅入深,从最基础到最玄奥的禁法修行宝典。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大的工程,绝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

以李珣的才气纵横,只要能够完成,即使比不上回玄、星玑、不言三宗的传世经典,也足以成为明心剑宗最具价值的秘典法门之一,流传后世。

在李珣和文稿之间来回扫视,明玑那闪亮的眸光,甚至让李珣心里发虚。

良久,她才叹道:“若你能按序言所说,做出这部着作来,便足以比肩任何一个宗门前辈……别说不敢当,这就是事实。嘿,别人都是先写正文,继而补序,你却是将其颠倒过来,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见她说到这地步,李珣也不再分辩,只微笑欠身而已。如此笃定的态度,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有力。

明玑道一声“好”,将文稿放回,紧接着却用剑柄搭在他的肩膀上:“别想逃滑!就算你能写出《化星秘典》来,今天也逃不过去……走吧,我看你的修为退步了多少!”

李珣心思被她看破,只能低头看手中的“苦竹”宝剑,脸上苦得已能滴出水来。

第二节 绝命

功力可以掩饰,境界呢?

这里李珣近几日一直在为此问题而苦恼。

骨络通心之术结合玉辟邪,很尽职地将他一身血魔腥气遮掩干净,也顺势将他的修为折去四成。

然而,随着境界的攀升,李珣发现,他观察这世界的方式,似乎与之前已有所不同,更要命的是,他还没有弄清楚,两重境界,究竟“不同”在何处。

所以,在和明玑切磋的过程中,他明明觉得自己对青烟竹影剑诀的体悟更上一层,但束手束脚之下,反而弄得别扭无比,让明玑极不满意,手下也更不留情,剑气纵横间,打得他狼狈不堪,根本喘不过气来。

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李珣过得非常“充实”。

他一方面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撰写那部鸿篇巨制,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藉此摆脱明玑的惩罚式“纠缠”。所有剩余的时间,便是在明玑的指导下,稳固修为,熟识剑性——这比让他写十部典籍还要痛苦。

这是李珣近些年来,仅见的单纯时光。每日里早起登峰练剑,午后着书立说,直至晚间,又调息打坐,简单得近乎枯燥。

然而就是这样的日子,让李珣浮躁的心思沉淀下来,诸多烦心事都放在一边,渐渐地也模糊起来,彷佛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如此过了十余日,李珣本身还没有厌倦这种生活,可是却有了一些困扰。尤其是在深夜独立打坐,灵台明澈清灵之际,分明渐入佳境,偏有许多似真非真的影像翻涌上来,做诸般魔劫。

因为这是修炼时常有之事,李珣本来也不在意,只以度劫法门一一斩却,然而两日下来,魔劫愈演愈烈,以至于牵动全身气血,勾连心窍,使“不动邪心”殷殷震鸣,搅乱真息流动,使一晚的功课全打了水漂。

李珣睁开眼睛,散去真息,一切立时恢复如初。然而仅仅消停了一会儿,他的心口便酥酥麻麻,似乎有无数小虫窜动。感觉极其细微,以至于他险些认为那是幻觉。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感觉不像是前些日子的焦躁,反而是某种无以言之的触动。李珣捂着心口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雪景,眉头拧在一起:“喂,我是不是练功出问题了?”

看起他是对空气说话,但空气还真的有了回应,那是阴散人磁性悦耳的低语:“鉴于以前从没有同修三派法门,还能活到你这把年岁的,我没法给你答案。不过,仅是猜测的话,我倒觉得这倒有点儿佛门神通的味道。”

“佛门神通?”

“因为某种契机,感应天道运转,对八荒六合、过去未来诸事有所触动——按照明心剑宗的说法,这算是‘上体天心’吧,你那死鬼师父不是号称‘天心剑’么?”

最后一句大有讽刺的味道,李珣却当是耳边风,只抓着话中要点:“就算是‘上体天心’,那说明什么,我修为精进?还有,触动我的,又是什么?”

“修为精进?你想得倒挺美!”阴散人虽未驻形,但言辞意蕴丰富多彩,闻之如人在眼前。

“你就不奇怪么,你那玉辟邪被称做修行至宝,其最大原因便是可辟邪毒心魔,以氤氲灵气,作无上护持。”

“可是这两天,你心中却魔劫不断,视玉辟邪如无物,这是典型的内外交攻之相。其源头,不在你心中,而在你肉身之上啊!”

李珣嗯了一声,沉吟道:“肉身,你是说血影妖身?”

“恐怕是了。修道向来是堵不如疏,你以骨络通心之术并玉辟邪,将这无上魔功硬生生锁在心窍之内,固然不会露出马脚,但心窍中,魔化却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你近来魔劫不断,当与此有关。”

“另外,《血神子》毕竟是无上天魔秘法,自有它的玄妙。而此往往都是妙手偶得,不可言道,硬去分辨是不成的。”

“倒是你心中触动,当有契机引发,你可以想想,最近有什么事情忘了去办,如此又会造成什么后果……就是这样了。”

“忘记的事情?”李珣想了想,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倒是心中扑通跳动,刺激倒是越来越重了。

李珣敲敲脑门,正苦恼之际,眼角光影一闪,他反射性地扭过头去,透过打开的窗子,正看到一道剑光飙射飞空,似是投坐忘峰而去。

时值深夜,又是在宗门高手云集的止观峰上,这道毫不掩饰的剑光,至少惊动了十余位了不起的高手。峰项一时间颇有些骚动,但也很快就平息下来。

李珣对这道剑光是极熟悉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吃惊:“祈碧?她怎么了?”

从剑光的轨迹以及迸射出来的气息上看,祈碧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里去。这种时候……难不成是和文海吵架了?

不自觉走到窗前,朝坐忘峰方向看去。祈碧的剑光此时已成为微弱的光点,几个闪烁之后,便消失在视野中。

看着广大无边的黑暗幕布,李珣却想起了当日祈碧自苦自伤的模样,暗叹一口气,正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同另一双眸子对在一起,内外两人齐齐一怔。

尽管理由不同,两人却都脱不了尴尬。这种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各自回去睡觉,可是,两个极聪明的人物,却同时做了件蠢事——“文师兄(珣师弟)?”

齐声的招呼让尴尬的气氛更浓。虽在夜间,李珣也看到文海脸上遮掩不住的难堪表情。有心退开,又怕太过着相,让文海胡思乱想。

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李珣干脆跳出窗子,迎了上去。劈头就问道:“文师兄,刚刚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祈师姐怎么回事”,而将问题变得宽泛,正给了文海缓口气的机会。文海也是聪明人,脸上顺势现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和你祈师姐生了口角,她一时气不过,就……”

李珣非常贴心地避开具体的事件,摇头道:“文师兄,不是我说你,你们怎么说也是几十年的道侣,遇事时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说着这些老生常谈的套话,末了又关心了一句:“要不,师兄你追上去吧,师姐一个人登峰,找不到宿处,难道还要露宿野外吗?”

文海终于缓过劲来,说话流利许多:“这倒无妨,她在坐忘峰有落脚的地方。在三绝关附近,有青吟仙师的一座别业,后来赠给你师姐,十分清幽,她心情不佳时,往往去那里住上几日,调顺了心情,自然就没事了。”

李珣怔了怔,却是没有想到连这事也能牵扯到青吟。幸好他很快回过神来,道了一声“这就好”,正罗织着脱身的言辞,忽有所感,抬起头,却正和文海的眼神碰个正着。

一时分辨不清里面的含意,他不由扬起眉毛,问了句:“文师兄?”

“啊……什么?”

文海明显是走了神,还好李珣没有进一步询问,只当没看见,继续道:“说起三绝关?难不成……”

“对了,就是你当年服刑,开辟九重石矿的地方。”

文海长出一口气,顺势接话,两人的话题方向自然而然地转过来。再说了几句“当年”的闲话,尴尬气氛已经消解得差不多了。两方都不是那么紧张,李珣也就有机会做些别的事情,比如,打量文海。

其实,修行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修士间的年龄界限便模糊了,用以区别的标准,也仅仅是修为、责任之类。

修为好说,而责任相对抽象些,但看着此时的文海,李珣很容易便得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慨,其风姿气度,与其他同门可说是迥然不同。

犹记得少时初见,文海虽是三代弟子的首席,却还没有脱出倜傥风流的逍遥轻飘,和祈碧堪称是打得火热。此后每隔数年再见,他的气度便沉敛几分。

直至如今,乍一看去,他远不如当年光芒万丈,脸颊略显几分削瘦,多数时间,都喜怒不形于色,偶尔闪动的眸光,也令人很难捉摸,将他放在二代仙师里,换个不熟悉的人来,未必能分辨得出。

李珣并不关心文海最终会成为什么人,他只是感慨,相较于七十年前,文海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相比之下,祈碧却仍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不可自拔,这样的一对夫妻道侣,怎会不出问题?

至此,李珣对他们夫妻问题的认识更进一层,但这似乎也没什么用。

两人聊了约小半刻钟,李珣把握住时机,说是要做晚课,同文海告别。

文海自然不加挽留,大家和和气气散场,李珣自回屋里,至于文海今夜如何辗转反侧,那便不是他要关心的问题了。

夜里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李珣也就没有再多想什么“神通”之类。

因为不能打坐,他干脆秉笔写稿,直至天色微明,才携了剑,去坐忘峰上修炼。

今日明玑考校他的功课,题目是“御剑搏杀”,看起来杀气腾腾,其实就是看他在虚空中、四面无着的情形下,如何与敌交手、追击、逃命等。

李珣早在未入真人境之前,便有不凭籍外物,御气飞天的本事,如今更不在话下,即使折去四成功力,剑光依然灵动非凡。

明玑按着性子攻了数剑,见他应付得绰有余裕,一时间见猎心喜,当下威能全开,汩汩剑气转眼间拔升了数个层次,森然凌厉,直可斩裂虚空,当者辟易。

李珣勉力接了十几剑,便觉得明玑剑势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圆融无隙。在坐忘峰浓度惊人的天地元气之中,或撕裂、或牵引、或潜爆,几乎剑剑与元气流动起伏相合。

十几剑下来,天地元气随剑势流动运转,结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是拿小块坐忘峰往他脑袋上扔。以他此时修为,如何能挡?

无奈之下,李珣便应了功课中所讲的要点,藉着一记近身搏命的剑法,身剑合一,从明玑的剑势中冲出来,不住拔高身形,逃命去了。

明玑看他身形遁走,畅然一笑,御气直追。两人打打逃逃,李珣固然全无还手之力,可他剑势飞动,大有白驹过隙的玄妙精微,每在将入绝境之时,于不可能处脱身出来。

如是再三,差不多整个上午过去,明玑竟然无奈他何。

最后还是明玑先收了手,点头笑道:“别的不说,你这御剑飞空的本事,在宗门内也是拔尖的。”

李珣笑嘻嘻地回应:“再拔尖也被四师叔追着打,何况师叔还未尽全力,我可是汗流浃背,这大冬天的,真能给吹出病来!”

明玑怪他油嘴滑舌,拿剑鞘拍了下他的肩膀。忽地省起一事,转口道:“昨晚上你和文海在外面说话?”

李珣知道瞒不过峰上的诸多耳目,便坦然应了,旋又笑道:“我只是劝劝……”

“人家的家务事,你拿什么去劝!”

明玑嗔怪了一声,接着却轻叹一口气:“其实,你去劝劝也好。尤其是阿碧,与她有交情的同门,除了你之外,还真没有好口才的……我和你明如师叔别的也不多求,只望她能稍事振作,勘开那层心障,否则修行不说,便是今后漫漫日月,她该怎么熬法!”

李珣估摸着,这应是明如求恳的话语,以明玑的性格,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只是,将信任寄托在他这个弟子身上,不知是明如真的很信任他呢,还是病急乱投医。

心里想着,嘴上也要应承。此时天已近午,明玑还要回去商议事情,便先走一步,李珣本也想着回去继续写稿,可因为明玑转述的言语,他忽地生出去看望祈碧的想法。

追逃了一上午,这里距三绝关已经很近,正好顺路。

三绝关上的九重石矿,怎么说也浸入李珣数月的汗水,如今数十年过去,原先的矿区,此时已被新生的荒草树木遮掩,可若仔细观察,还能从高耸的岩壁上,找到当年挖开的洞孔剑痕。

尽力抛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李珣以九重石矿为中心,远远地转了一圈,花了约小半时辰,便发现了目标。

那是在九重石矿之上约百里处,一片极深密的丛林。

一座外型颇为雅致的竹楼,坐落在密林深处一个小小的空地上,周围都是常青林木,远方还有座山石高崖。

一条细流山涧从上面流过,在十余丈的落差下,形成一条小小的瀑布,落入下方的小水潭。透过林木,水声隐隐,清亮而不乱耳,当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李珣能发现此地完全是运气,若不是今日天气放晴,瀑布反射正午的阳光,引起他的注意,他绝不可能发现隐藏得如此之深的小楼。他此刻就站在高崖之上,居高临下,打量竹楼内外。

出乎意料的,在这个方向,透过竹楼上层的小窗,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情况,包括祈碧。

此刻,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看着楼外的草木白雪,面目神情郁郁寡欢,周身气息,与这幽林小楼是何其相似。李珣遥遥看着,忽然觉得此情此景足堪入画,只可惜,他没有钟隐那样的丹青妙笔!

想到钟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青吟,也想起文海昨晚说过,这里曾是青吟的一处别业。他心中不由泛起堪称恶意的念头——当年钟隐是不是也曾站在他现今的位置,偷窥楼内佳人呢?哈!

嘎嘎笑了两声后,他忽然觉得好生没趣,再看小楼那边,祈碧眉目间所郁结的忧愁,一时间心情大坏,再没有心思前去拜访,转身离开。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李珣依然保持着枯燥而充实的生活方式,只是将晚课时间削减,以缓解《血影子》的反噬。

相应的,他写稿的时间有所增加,思路又渐入正轨,至今已写了近五万字,其中图文并茂,既有言论之精辟,又有图解之直观,使得阴散人这唯一一位读者赞不绝口。

这一夜,李珣只觉得文思泉涌,笔下竟似收拾不住,数千文字从一件寻常的禁纹复合例子生发出来,极显微言大义,令阴散人拍案叫绝。李珣也相当得意,决定今夜不再休息,写到天明再说。

哪知念头才起不久,他落笔之际,心中突然剧痛,手上微颤,大滴的墨汁落在纸上,铺开一片。好好的稿子,就此毁了。

李珣骇然抬头,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可自抑。一旁阴散人皱眉按上他的腕脉,又轻轻摇头,表示身体并无差错。但这感觉实在太过强烈,李珣已经没法再安心动笔,只能站起身来,在房中转圈。

想起上次阴散人所说的神通感应,李珣不免有些大祸临头的悲观想法。但很快,他就将这没意义的念头抛在脑后,尽力收拢精神,想找出其中的关键契机。

旁边的阴散人也在动脑筋,她比李珣要老辣太多,没有天马行空地去想,而是就近整理出几个人名。

“你最近在山上碰到了谁呢?明玑、祈碧、文海、灵机、单智……”

“单智!”

没有理由的,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珣心中轰然擂响,那种在迷茫中找准方向的感应,何其强烈。

他甚至没有去想原因,猛地一击掌,急切中连正门也不走,直接跳窗出去。还好御剑时没忘记隐去剑光,消敛气息,这才没在高手云集的止观峰上惹出事来。

阴散人想了一想,身形隐没,追了上去。

李珣的目标是单智“闭关”的幽谷,如果一切正常,单智那小子应该还在里面自怨自艾,涕泪交加才是。可当李珣一脚将虚掩的大门踹开,抢入屋中时,却只见到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橱柜,还有地上翻覆的十多个药瓶。

“真出事了!”

李珣脑子越发清晰,他几步抢到橱柜前,旁的全都不管,只去找第二层第三个抽屉。

不用他动手,那抽屉已经给扯下来了,里面放置的盛药的玉瓶七倒八歪,还有碎开的。李珣绷紧脸,又察看地面上的瓶子,结果是……没有找到他想找到的!

李珣低骂一声,将脚边的瓶子踩得粉碎。虚空中阴散人很好奇地询问:“怎么了?”

“那小子疯了!他一定是去找祈碧,天知道他会干什么……不,应该说,他除了那事之外,什么都不会干!”

难得阴散人也能听得糊里糊涂,还好,她很快抓住了重点:“你刚刚找什么?”

李珣唇角勾起,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嘿然道:“飞梦烟。”

阴散人轻哦一声:“那可是极乐宗的宝贝,论功效,不在迷迭香之下……是了,你是说,他拿这迷药,去算计那个祈碧。哈,明心剑宗出了你们这样的弟子,确实有趣的很!”

顿了顿,她又道:“你理他做甚,不管他能否得偿所愿,那都是他做的,与你何干?”

“是啊,是他做的。”李珣森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可是,那飞梦烟,却是我送的!无论如何,我都逃不脱干系!”

他语气冰冷,心中感觉却复杂得多。这飞梦烟还是当年他与吞阳劫女较量时,顺下来的战利品,后来某次回山,看到单智“为情所苦”,差不多就是存着开玩笑的心思,将这迷香送给他玩儿。

单智是一贯的有色心没色胆,见了这种禁忌之物,虽然大为心动,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其深藏起来。李珣便是以看他卑琐心理为乐,最多是存了个下手闲棋的心思,哪知当日之因,却成今日之果。

“好啊,原来心惊肉跳,是应在这里了!”他低咒一声,却不敢再耽搁时间。

这两日,祈碧在坐忘峰上独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单智有心,绝对能够得到这个消息,那么,他现去了哪儿,呼之欲出。

李珣咬了咬牙,片刻都不停留,先潜行到坐忘峰上,一待拉开距离,立时全力飞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此时的速度亦属顶尖,从峰下到三绝关,一路飞驰,竟然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如此神速,足以同此界任何一人比肩而无愧色。

只可惜,他眼下却没有闲情理这些,在以九重石矿稍做定位之后,他继续向上飞行,无边夜色扑面而来,下方枯枝树影,婆娑舞动,妖异非常。

李珣飞了这么长时间,脑子也冷静下来不少,此时再想,从峰下到三绝关,七八万里的路程,以单智的能耐,一天一夜还差不多。

就算是他昨日出发,现在也未必能到。当然,若是更早一些,他现在去了,还有什么用?

他嘿然一笑,胸中杀气暴涨。单智现在已经差不多疯了,留下去必定是个祸害,不管这事犯了没有,他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将这祸害除根才是。

深藏小楼的密林近在眼前。李珣正要飞入,眼中却移入一个人影,撞入树林之中,看那人速度不算快,且偷偷摸摸,难道是单智?李珣眯起眼睛,待树林婆娑的怪影将那人吞没无踪,这才起步。

恰逢一阵山风吹起,树影摇动更急,积了数日的雪粉簌簌下落,眼前的幽林就像是刚打了呵欠的怪兽,对行将入林的外人,展示锋利的獠牙。

“眼前这情形好像在哪见过……”

李珣心中莫名其妙地闪了个念头,又很快忘记。他在半空中稍做盘旋,认准了那日立身的瀑布上方,落了下来。

从这个方向遥遥看去,见到的正是小楼刚刚亮起的微光。

“真巧啊!”

感叹中,李珣又想到自己玄妙之至的感应,再没什么可说的。内外光线的差异,使他清楚地看到祈碧披衣起身,下楼开门的全过程,然后,祈碧便再也没有上来。

李珣吃了一惊:“那厮不是上来便动手吧!”

他正要扑身下去,却又见到隐约的珠光在小楼外亮起,穿过密密的林木枝桠,映着厚厚积雪,迫得黑暗稍稍后移。

李珣看到了枯枝掩映下,仍保持着合理距离的两个人影,但与之同时,他也看到了,珠光亮起时,小楼侧方,一个藏之不迭的身形。

“灵机?”李珣总算明白入林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影是谁,不过,灵机怎么蹑在单智身后,就非他所能知了。

既然发现了端倪,林中三人的动向便再也瞒他不过。李珣立身高处,看着三人两明一暗,方向竟是冲着这瀑布来的。

祈碧手持明珠,当先穿过林木屏障,缓缓行来。珠光之下,她的面色虽然苍白,却也是出奇的平静。而在她身边,单智身子僵硬,还在发抖,脸上甚至泪痕未消,想来,就是凭这面目,才让祈碧答应与他说话的吧。

李珣没有刻意藏起身子,也没有跳出来的意思。他一双锐目死盯着单智的左手,那手正拢在袖子里,僵硬的手腕不自觉地弯曲,把袖口挺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两人走到瀑布下的水潭边,水流击打潭面,清响连绵。飞溅的水雾映射珠光,如零琼碎玉,一洗周围密林的阴郁。

在这样的环境下,祈碧的语气显得平和安静:“这里名为洗心潭,我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便会到这里来,洗尽尘虑,再回到人前。单师弟,我请你到这儿来说话,其实也想让你在这洗心潭前,清洗心障……”

单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仍竭力压低声音,但从嗓子里迸出来的,依然是沙哑的嘶吼:“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祈师姐,我什么都知道!”

祈碧安静地看着,不发一言。李珣离得远,不知道她眼中透出来的,是什么光采。

而单智的反应则越发激烈,他努力伸出手,指着身前的潭水,嘶声道:“这里是洗心潭、后面是幽独居,你特别生气的时候才会来这里;再向上,还有片松林,你伤心的时候会去那里吹笛,是不是?这我都知道啊!”

祈碧再保持不住平静,身形微颤,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口中只道了一个“你”,便又被单智打断。他向前跟了一步,嗓子已哑得不成模样。

“还有,还有坐忘峰下、下面的我也知道!你心情好的时候,经常去飞云栈采茶,偶尔也去观霞峰练剑;觉得累的时候,则会去鹰潭后面的温泉沐浴……这我也都知道啊!”

最后几字已完全不成音,因为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呛出哽咽的声音。珠光下,只见他脸部扭曲,涕泗横流,已不成人样。还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祈碧又后退了一步,脸色雪白,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单智一把没有抓住,脸上神情怪极了,他又迫近一步:“师姐,师姐,你看,我真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他文海有我知道得清楚吗?有我关心你吗?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娘的什……么……都……没……有啊!”

说着,他跳着脚,放开嗓子,嘶声嚎叫。这场景应该算是滑稽的,但无论瀑布上下,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眼前的单智,就是一头锁在笼中的困兽,即使他跳,也只能撞上那冰冷的枷锁,撞得头破血流。

祈碧的呼吸不再平稳,她似乎想上前劝阻,但本能的恐惧却把她攫住,让她失去了向前的力量。直到单智喘着粗气,迎上她的眼睛。

“师姐,你在拿什么看我?你那是什么眼神?讨厌我?可怜我?是不是?”单智嘴里说着,还想向前,但脚下一绊,让他失去了平衡。

在踉跄中,他伸出手,想让祈碧扶住他。但最终,他只抓着了空气,重重地仆在地上,浑身发抖,似乎已经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

呜咽声闷闷地响起来,他跪伏在地下,痛哭流涕:“我求求你了,师姐,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就一句!师姐,你说你喜欢我,就这一句啊!”

看着眼前男儿像一条癞皮狗般缩成一团,祈碧苍白的脸上也有些茫然。她似乎想开口,但最终还是抿起嘴唇,摇摇头,再度向后退开。

她的脚步惊动了单智,单智抬起脸来,呆呆地看着祈碧向后退,涕泪交织的面孔已经僵硬了,身边隆隆的水流声好像突然变响,将他一切的努力,都压制下去——轻而易举!

所以,包括单智在内,都没有人听到那一声玉瓶碎裂的声响。只有一蓬如水烟般稀薄的气雾,融入周围飞溅的水雾中,瞬间弥漫开去。

瀑布之上,李珣长叹一声,身上玉辟邪自发运作,区区迷烟,自然无奈他何。他又向崖下树林中看了一眼,那里超出“飞梦烟”的挥发范围,应也无事。

也就是转念的时间,水潭边正后移的祈碧,身子忽地一晃,全身力气在瞬间被抽空,猛然间平衡不住,低呀声中,慢慢软倒。

前面的的单智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过,伸手去扶,却没有掌握好力量,刚沾上手,便给带翻。

祈碧手中明珠滑落,摔在水潭边硬石上,当即破开。密林水潭,立时被回卷的黑暗完全笼罩。

李珣瞳孔放大,稍稍适应,便将潭边情形看了个清楚,比之刚才,仅稍暗一些而已。目光扫过,正好见到单智双手紧扣着祈碧的香肩,身子却反常地挺直,僵硬地将玉人按在地上。

飞梦烟完全化入空气中,再无危害。单智事先服了解药,李珣早有准备,更远一些,灵机不在迷药范围内,如此,水潭周围,只有祈碧一人中了招,此刻浑身酥软,连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她总算还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厉声叱喝,可力气到了唇齿间,就消融了八九分。出口的声音,微弱不堪:“放开我!”

单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竟然听话地放开了手。祈碧见事有可为,心头微松,想继续要他悬崖勒马,又怕说得不好,触怒了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潭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余下单智重重的吐息。

李珣不自觉抿住了嘴唇,奇特的感觉在心口涨缩回旋,他忽地笑了起来,没有下去的意思。倒是下面树林中,灵机至今未动,很让他吃惊。难不成,那小子看傻了吗?

崖下祈碧微弱的叫声顺着风儿传了上来:“拿开!拿开!”

声音里已带着哭腔。那是单智伸手碰撞她的脸蛋,动作相当柔和,可在祈碧这方,却恨不能马上死去,她已经可以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

单智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师姐,你真美……”

这话很无礼,但尾音却在打颤,接下来,他突然收回了手,只是跪坐在祈碧身边,悠悠说话:“我知道,师姐,你一定是以为我想对你不轨,是不是?嘿嘿,师姐,你不能这么看不起我,你的想法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我是喜欢你,想要你,可是,我为什么要强迫你呢?你以为我很下作,不,没有,完全没有!我就是想这么看着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直等到有人来打扰我们,那时候……”

声音渐至于无,但下一刻,嗡然声中,宝剑出鞘。冷冷锋刃在黑暗中放射出淡金色的光。单智就将这把剑横在膝上,冷冷发笑。

“到那时,这把剑会先穿透我的心口,再透过你的心口,我们就串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血融着血,谁也没有办法把我们分开!”

“到了天上,我再来疼你、爱你,那时候,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不对?你说,这主意怎么样?师姐,你说话啊!”

祈碧没有回答,她只是失神地看着深邃无尽的夜空,泪水溢出眼角,沁入发鬓间。

单智有些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那泪珠,而他的手刚离开剑柄,身后便有人怒吼一声:“单智师兄!”

密林中,灵机发声之后,立刻狂奔过来,速度好快,半途伸手,便要去制着这位已陷入疯狂的师兄。单智先是目瞪口呆,眼看灵机便要冲过来,他本能地缩回手,抓住剑柄。

时间明显不够他将自己和祈碧的心脏串在一起,因此,他怒吼一声,反手挥剑,那模样,分明就是要把灵机砍成两半。

灵机险之又险地侧身,让过这道致命剑气,同时也拔出了剑。单智已经跳起身,状若疯虎,冲了上来。

此时灵机的修为远在单智之上,只一剑便将单智封开,同时大叫道:“单智师兄,你还执迷不悟吗?”

单智闷着头又是举剑迎上,这回灵机根本不给他近身,当空剑气一绞,清鸣声中,单智虎口迸裂,宝剑脱手,只能在原地发呆。

灵机摇摇头,也收起宝剑,一步步走上去,口中语气已放得尽量柔和。

“单师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现在没有酿成大错,完全可以挽回啊!对了,还有祈师姐,祈师姐也一定会原谅你,只要你对她道歉,大家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祈师姐?”

说着,灵机扭头去看祈碧的反应,只是祈碧此时真正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没有一丝声息。

灵竹还要再说,体外风声一紧,却是单智重拳轰来,他本能地躲开,却见单智已经返身跳起,竟然又向着祈碧扑过去。喉咙里已经破碎不成声:“师姐,一起死吧!”

灵机大惊失色,本能地催动背上宝剑,念动即发,化作森冷剑芒,直刺过去。

然而单智变得实在太过突然,又全然不顾背后剑芒,灵机飞剑虽快,却还是慢了半步,单智重拳轰下,剑芒只在最后撞了一记,使其稍稍偏移,大半拳力仍击在祈碧肩头,喀嚓一声,肩骨碎裂。

祈碧身体一震,口中颤声呻吟,已经受了重伤。紧接“砰”声大震,单智被剑气弹飞,四仰八叉地摔入水潭之中,狼狈不堪。灵机则飞快赶上,护在祈碧身前,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单智,你混蛋!”

单智勉强从水潭里脱身出来,脸上却挂着古怪的笑容。可这一切,在碰到祈碧艰难偏移过来的黯淡眸光时,却如热汤沃雪,瞬间消融不见。

“没、没死?那我,不,我也不能死、不能死……”

冰冷的潭水似乎冲刷掉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尽力偏着头,避过祈碧的目光,向后退去。

祈碧终于忍不住,咳出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这刺激性的颜色落在单智眼里,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尖针,猛地打入他的脑壳。

他惨叫一声,向后便跑,跑了两步又踢到自己脱手的宝剑,他手忙脚乱地拾起来,御剑便起,要翻过瀑布高崖,有多么远,逃多么远!

灵机咬牙站在原地,宝剑化虹飞动,直追上去。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单智给留下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单智御剑,转眼便到了高崖边上,然而,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呆住。一人就站在高崖之上,负手而立,冷冷地看他,山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直若乘风归去。

“珣……珣师弟?”

李珣看着单智,目光却又透过眼前的面孔,散入无尽的虚空,其中的意味,便是一百个单智,也弄不明白。

而此时也不是他思考的时候,灵机操御的剑光已飞射而上,急切之下,单智身体只是稍滞,便嘶叫着向上飞腾,这时候,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手指轻抬,但僵滞了一下,却又放了下去,与之同时,李珣也闭上了眼睛。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半空中细小的漩流乍分乍合。单智被这风一吹,只觉得身子僵冷,本与剑身勾连的真息忽有一股失去了控制,又调整不及,由此剑光散乱,上飞的身形止不住偏向一边。

恰在此时,灵机的飞剑直刺过来,本是要击伤他腰胯的剑芒避之不及,嗡然声中,贯胸而入。他惨嘶一声,猛力挣扎,剑气本能迸射,将其心脉绞成碎末,抹消他体内每一寸生机。

带剑的身体在空中定格,旋又直落而下,半息后,砰然水响,此后,寂静无声。

第三节 利害

“我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这是我应该得的!”

纸上写满了这样歪歪斜斜的字体,看得令人刺眼,这是在清理单智居所时,从书桌上找到的。李珣随手将它收起,而此刻,又只是晃晃手腕,便让这代表着单智在人世间最后痕迹的纸张,凭空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单智的事件就此化为烟云,但余波未平。祈碧重伤未愈,心灵似乎也再度受创,整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人间何世;灵机则因亲手杀了平日最好的朋友,到现在脸上也不见半点儿笑容。

甚至连单智的师尊明松,也因管教不得法,让单智闯下如此大祸,难辞其咎,已自请面壁,闭关忏悔。

至于李珣,在宗门方面因为措施得当,没有受到半分牵连,只是花了两天时间,与同门一起,整理单智的遗物,直到刚才。

李珣怔怔地看着书案,脑中却被那一句话填满。他不想就此深思什么,只是由此而来的情感低潮,让他浑身提不起劲来。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李珣心中微奇,这种时候,山上很少再有人串门的,直到从神念从门口扫过,他才恍然。

念头微动,吱呀一声,外门开启。正等候的婴宁睁大眼睛,很好奇地拍了拍门板,再说了一声“师父我进来了”,这才走入,且顺手将门掩上。

李珣暗赞一声“有教养”,同时扬声招呼道:“过来吧,我在书房。”

婴宁应了声,轻巧地像一只狸猫,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李珣直起腰板,对着小姑娘微笑道:“这几天事忙,倒没有去看你,还好吗?”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道:“明如仙师很照顾我,灵绮、灵嫣师叔她们也常指导我功课,只有祈师叔……”

说到这儿,婴宁眼圈有些潮红,看样子,她对祈碧还是最有感情的。

李珣同样想到祈碧对她的疼爱,又联想到单智,叹了口气,又勉力振作,笑道:“你心疼祈师叔,常去看看也好,这样她的心情也许会好些。”

“对了,你今天来,为的是什么事?”

婴宁稍一点头,又略展颜道:“灵绮师叔她们说我可以修炼一些应用法门了,又说这些法门由师父您教最好,还说师父您禁法修为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儿的,所以……”

李珣恍然,但就此也想起另一件事来。眉头皱了下,再看婴宁天真无邪的面孔,不知怎地,脑中却浮现出小姑娘在山洞里呻吟辗转,媚态萌生的情景来。心头略微一热,旋又平复如初。

他想了想,干脆从已写好的文稿中,拿了最上面三篇出来,交给婴宁。

“这三篇文稿是我刚整理出来的禁法基础,只此一份,你可以去看,但要尽早还我,最好是找几位师叔帮忙,纂抄下来。你看的时候,不用死记硬背,要尝试着理解,我要看看,你三天内,能有什么心得出来。好不好?”

婴宁自然叫好,小心翼翼地将三篇文稿卷起,小脸涨得通红,又向李珣鞠了一躬。

李珣顺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放她离开。看这小姑娘像小鸟般欢快地飞走,李珣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三天……如果三天之后,她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便在我离山之后,将她带走吧。”

李珣这个决定也是相当艰难的,只是阴散人那句有意无意的判词,却如同一根横刺,卡在他心中。所以,他才用这三篇文稿,再一次测验婴宁在禁法上的天资。如果不能达到他的要求,那这小姑娘的命运,便再改变一次吧!

旁边虚空震动,阴散人驻形出来,站在书案旁边,微笑不语。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却在想,若要将小姑娘带走,阴散人势必要和他分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两人的距离,很可能超出千万里外,这无疑是一种冒险。

但转念想到,他对阴散人控制之严,堪称万无一失。一旦感觉不好,强制迫散其形体,将她收回便是。权当是一次实验,否则日后有类似情况时,要临时抱佛脚,那便真的尴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论,便补充道:“一切顺利的话,送她去雾隐轩,那里有水蝶兰看着,我也放心。”

见阴散人垂首应了,李珣长出一口气之余,心中却想到了仍卧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说话,只微瞑双目,靠在椅背上。阴散人会意,移到他身后,十指在他头顶肩上揉捏,轻重缓急,莫不如意。

被阴散人高妙手法侍候着,李珣只觉得身心舒坦,不自觉呻吟出声。

等到快感较平稳出现时,他才再度开口:“那晚还要多谢你出手……”

他指的是单智殒身之前,将其身形吹偏的山风。那正是阴散人的手笔,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高明之至。

阴散人也不在乎这点儿谢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却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时候。只是,心软的理由是什么?他和你很像?”

李珣头部微向后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阴散人身上剜上一记,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单智而赌气,并立志写出禁法经籍的事来。脸颊抽动,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感慨、几分自嘲。

阴散人眸光转动,将他表情尽数收入眼中。忽然岔开话题道:“你若将此界全部修士分成两类,该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显然提不起兴致,说话也懒洋洋的。

阴散人灿然笑道:“错,若分两类,要么是明白的,要么,就是糊涂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糊涂的便不必再说了。你觉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涂?”

稍稍提起了点兴趣,又不满阴散人故弄玄虚,李珣低哼道:“在你眼里,我是明白还是糊涂?”

“想弄清楚,是最简单不过。”阴散人微微一笑,腾出手来,玉管般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指着窗外一株高树,上面枝桠间有几个鸟窝,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颇是显眼:“你将这些鸟雀的窝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见上面分明还有几只幼雏,便皱眉道:“这有什么意思?”

阴散人闻言笑道:“冬去春来,那些鸟雀长成,叽叽喳喳,岂不聒噪?”

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李珣真是给气得乐了:“无聊透顶!闲着没事我管它们聒不聒噪!”

“哦?今日虽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烦闷时,头顶有个乌鸦呱呱乱叫,你也不管?”

李珣扬起了眉毛。那还真说不准结果会如何。不过,这也扯不到那些还不知能否过冬的雏鸟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几层,越发觉得其中大有玄机,不由认真地思虑起来。

“她莫不是说我目光短浅,不知谋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决断?还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奥?”

这些念头似乎哪个都有些道理,但哪个都不能尽解其意。转了一圈,他的思绪又回到“明白和糊涂”的问题上来:“若我真毁了那些鸟巢,是糊涂还是明白?那必是糊涂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坏处?”

他心中忽有一线灵光亮起:“未见得坏处,却也没什么好处。世上之事,还是这不好不坏的糊涂账居多,动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涂。偏偏这些事又是随处可见,避也避不开,那又该如何行事,才能有利于我?”

这条思绪恐怕比刚才那篇文章还要复杂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却觉得越来越糊涂,恍惚间觉得,这似乎便是传说中推演天机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现在悟到的,恐怕连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乱,最终茫然不知所措。

阴散人手上劲力稍重,语气却越发从容:“你我都是常作损人利己之事的,但这话却还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从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简单分成‘利’与‘不利’。”

“本来辨不清的东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为弄个明白,事实上是越发糊涂,直至不可救药。”

李珣沉吟一会儿,方笑道:“照你的说法,那水镜宗窥探天机,趋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让他们都成了一堆糊涂蛋?”

“不然,你看水镜宗,有几回替自己谋算?世事大多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来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说起来,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罢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别人说还好,你说这个词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阴散人对李珣的口气不以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变:“若是只想着全身保命,又谈何突破、飞升?其实你只要待在雾隐轩中,藏上个千百八年,保证没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愿意么?”

“所以,我们眼下说的,绝不是什么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难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难得这般口气!此刻的阴散人,绝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她灰飞烟灭,但看她此时的言语气度,一时间竟神为之夺,忘记了二者之间那微妙尴尬的关系。

“明白人不一定能飞升,但飞升的必定都是明白人。一个糊涂蛋,就算他有钟隐那样的修为,也早晚要死在天地大劫之下。”

阴散人唇边冷诮之意大起,目光盯着李珣脸上,旋又微笑道:“那么,明白和糊涂的分际在哪儿,你可知道?”

乍一看是询问,但刚刚她说得那么清楚,若李珣再回答不上,便可以拔剑自尽了:“不在‘利’或‘不利’,也不在‘辨得清’与‘辨不清’。关键在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辨清,什么时候不可辨清……”

这绕口令似的领悟让李珣忍不住想笑,阴散人却微微颔首,正色道:“此间还有一节。天地无限广大,而人身自限,世上诸事‘利害’终究还是辨清的少,辨不清的多。由此更可延伸出两件事:辨清了,怎么做;辨不清,又如何?”

李珣挥手打断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是在说我对待单智,该谨慎时不谨慎,该狠时又不狠,首鼠两端,自取其辱,是不是?”

阴散人轻轻一笑,十指灵蛇般移到他肩后,轻轻揉动,透过数道暖意,活络经脉,然后方道:“这终究是小事,你能联系起来,倒是难得。只是天下事,也不都是这么简单。退一万步讲,就算全是这些清楚明白的小事,你能保证,一百件中,件件都辨得清,做得好?”

“只要其中有一件做得差了,当即利害互换,由此牵扯到的变故又有多少?更不用提,占大半数的那些辨不清的利害,你又该怎么做法?”

李珣沉吟良久,却也找不到一个禁得起推敲的办法,只能虚心请教。

阴散人笑容里分明有些狡黠:“说来也简单,不多事,仅此而已。”

“不多事?”

李珣想笑,但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以他此时的层次,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三字的背后,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汩汩流动,无休无止。

“所谓‘不多事’,说得更白些,就是有把握的事做,没把握的事躲!懂轻重懂缓急,亦能知晓自身实力极限,可谓明智。”

说到这里,看到李珣唇齿微张,似要反驳。她又开口道:“当然,世上有些事,是躲也躲不过的,偏又辨不清利害。那时,直做便是,最大的代价,不也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有能力就过关,没能力,便看老天吧!”

李珣睁大了眼,不知自己应否会这个“谬论”喝彩。

阴散人继续微笑道:“当然,碰到这种辨不明的麻烦,仍要有这样一种自觉:牵涉到的各方越少越好、解决的时间越短越好、事情手尾做得越干净越好!”

“简单说,只一句话:尽可能地扼杀变数,将事态发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若你能持续此法百年、千年不变,直达极致,你会觉得,你所面对的世界清净无比,更由外而内,成一片圆满大自在。通体内外,清净琉璃,世间尘丝,无所沾染,而这,也是最终的飞升之道!”

听她一语讲到飞升,更有所谓清净琉璃,无所沾染的“至道”,李珣也算开了耳界。只是这法门中透出来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呢?

李珣细思一遍,忽地哂然道:“这里大多还是你的臆测之辞,否则,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阴散人似乎全不在意,手指力道也不见任何变化,只是淡然道:“万事开头难,每个人都不是一步登天,也不是从娘胎里便知道这些道理的。”

“要想从百万修士中冒出头来,非但要‘三化二真’的修行,也要在世间打滚磨练。而等到实力够了,道理清楚了,尘丝却也沾染了千万条,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轻易挥断?”

“我由家姐而沾上玉散人、由玉散人而叛宗逆行、由逆行而惹上钟隐、由钟隐再牵涉到你。如此环环相扣,变数无穷,却也不说是因为你一个,才身败至此。”

说到这里,她手上停顿,忽地灿然笑道:“当然,我承认,碰到你时,我确是自以为是,明明是辨不清的麻烦,偏以为看透利害。到最后,手尾也没做干净,落到这步田地,其实不冤!”

李珣明知她是在奉承,却也心怀大畅,哈哈一笑,伸出手揽住她的玉颈,在美人低吟声中,用力按下来。在唇舌交缠间,李珣心中却清明一片。

“利害、变数……自己这七十余年,所做之事,有几样能符合这标准呢?”

那还真是个令人沮丧的答案呢。

断断续续数日的雪天终于彻底停下,还一个朗朗晴空。天空出奇地澄净,连一丝云气都看不到,蓝得刺眼。在这样的天空下,李珣一行人远离了连霞山,静静地飞行。

明松因为单智之事,闭关禁足,这一下搅得宗门措手不及,本来带队前往的洛南川必须要留下以处理宗门事务,以免宗门留守的实力受损,这下前去水镜大会的修士中,便以明玑为首。

这样,一行人中,除明玑这二代嫡系仙师外,还有一位旁系的明惑仙师,加上李珣、伍灵泉、灵吉、灵机四名三代弟子,规模远比任何一次出行都来得精简。

不过,这里面明玑、李珣不说,伍灵泉和灵吉位属“明心三灵”之列,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便是那位在宗门内相当低调的明惑,修为在旁系弟子中,也仅次于灵机的师尊明吉,半甲子前已然步入真人境,是宗门有数的高手。

说起来,这位明惑仙师与李珣也算有些渊源。当年正是此人,抵不过李珣祖父的“向道之心”,将李珣携上山去,由此将李珣的命运改变。如今回想往事,此人怕是被血散人结结实实地“惑”了一记,才惹出这些事来。

因为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李珣也算与他有缘,且这位仙师在山上又是出了句的脾气温和,路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将有些生疏的关系弄得热络起来。

不过,大部分时间里,单智的阴影仍笼罩在众人心头,让人很难开口说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氛围反而越发沉重,就是最为洒脱的明玑,这几天也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比平日沉默得多。

在这样的氛围下,李珣便是有十二万分的好心情也留不住半点。

前两日还好,偶尔与明惑、灵吉聊聊天,再劝慰灵机,还不觉怎样。

但时间一长,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愈盛,便像是在胸口点了一把火,呼出来的都是些燥气。

这就是修炼血神子的后遗症了。他如今心魔精进法已然小成,天然便多戾气,偏又不能及时疏导,只能用心诵念些宁神静心的法门,勉力弹压。

长此以往,心火积郁过多,那些静心的法门所起的作用便有限得很了。

面对这种情况,李珣不得不开始考虑,水镜大会时,最好趁乱脱身,到外面泄泄火之类……明心剑宗真不是长留之地啊!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李珣忽又想起一个人来。同样是心魔精进法,那天芷上人又是怎么撑过来的?当然,也可以说天芷之前修习的法门不入流,可如今,她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此,李珣非常感兴趣!

越是接近水镜宗,一路上碰到的修士便越多,只不过,大多都是前去凑热闹的散修,偶尔碰上一个宗门,还是长驻无量海上的“无量天宗”。

那些牛鼻子虽算是近邻,平日行事也称得上正派,可千百年来,一直就东海与无量海的分界线,与明心剑宗纠缠不清。

两家碰面,领头的仙师只是稍做招呼,便各领着弟子分开距离,遥遥相对,速度又保持一致,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

双方御剑行云的伫列相距不过十余里,在晴空之下,以诸人的眼力,对方一举一动,均在眼前。

相较于这边仅仅六人的小众,对方有四位仙师带队,二十余名弟子依着某种阵型上下分布,排空而进,威势可重得多了。

说也奇怪,有了这可以较劲的对象,明心剑宗这边气氛竟为之一开。

旁边憋得很久的灵吉凑上来,低笑道:“看起来,这帮人要同咱们一路到底了,珣师弟,有没有想到什么招数,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灵吉是“悲风剑”李明和的得意弟子,性子却和他那慷慨悲歌的师父天差地远,堪称一肚子坏水,惟恐天下不乱。

不过,难得他心胸开阔,这些年来,“明心三灵”的名头被李珣压得不见天日,他却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照样和李珣嘻嘻哈哈,也让李珣十分欣赏。

有人搭话,李珣心中燥意也缓了一缓。回肘撞他一下,笑道:“你省省吧,万一把人家气跑了,水镜大会再缺一宗,咱们宗门立成众矢之的,那时候,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任灵吉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事上再开玩笑,立时摇头不迭,末了却叹了口气:“我这也是闷得厉害,你看这一路上,哭,哭不得;笑,笑不得,难受极了。”

“你没见伍师兄,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和灵机招呼……要我说,他应该感激才是!否则三师伯一世英名,恐怕就毁在单智上面了!”

灵吉此话,分明意有所指,众人都不是聋子,自然听得清楚。

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伍灵泉,平日里是最照顾师弟妹的,颇有长兄之风,但因为单智之事,同行几日来,竟然没有和灵机说过一句话,连带着李珣也受了冷落。听闻此言,他脸上神色微变,却仍一语不发。

李珣也叹了口气,听出来灵吉不说“不愿”,而是说“不知”,其实就是给伍灵泉台阶下,眼见对方有所触动,稍松口气的同时,目光也瞥向紧跟在他身边的灵机。

灵吉并没特意地压低声音,里面也有安慰灵机的意思。果然,灵机一直低垂的面孔微抬起来,眼中分明已是感激得想哭。

与灵吉对视一眼,李珣微微摇头,示意灵吉掌握好尺度。灵吉心领神会,马上便转移了话题,又将矛头戳向无量天宗的牛鼻子们。

“啧,手把拂尘、背松纹宝剑、玉色道袍、光风霁月,好无量天宗啊……全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他这话声音又大了些,众人听入耳中,再看远方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还有排得整整齐齐的伫列,灵机一个没忍住,闷笑出声。

明心剑宗俗、道皆存,也少有什么清规戒律,所以弟子个性均十分鲜明。而无量天宗则是出了名的持戒甚严,门下弟子相当古板,可遇事又太过偏狭凌厉,这才不入正道十宗之列。

以灵吉的性情,看不顺眼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见他说得有些过分,一直微笑旁观的明玑弹出一道指风,打在他肩膀上,似嗔似笑地道:“高空风大,声音小些!”

灵吉还不怎地,明惑仙师却咳了一声,别过脸去。两位仙师的姿态比灵吉的长篇大论可要逗笑得多,李珣第一个大笑起来,灵吉拍着他背,笑得眉眼不见。便是伍灵泉脸上都微露笑容。

这边笑得欢,顺着风向,远方自然也有些察觉,看着对方投射过来的眼神,众人的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李珣脸上笑着,心中却刹那间远推万里。他越发明白古音从容应对的依仗了:不论正邪,通玄界诸宗根本就没有众志成城的意向和认识,延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嫌隙和仇怨,无论怎么弥合,都会露出可供利用的缝隙来。

这不是说明玑等人识见未及,而是此界从古到今,最稳定的生态,不必也无须改变。

会盟……嘿,黏得住皮肉,还对得准肌理么?

“咦,无量天宗也有这样的人物?”

灵吉忽用极夸张的语气大叫,顺着他的目光,李珣投眼望去,正见到一个束冠披袍的道士从后面赶上来,贴到无量天宗的伫列之末,对方显然都没有发觉什么异常,看起来应该是同门无疑。只是……那位似乎胖了些吧!

看着那人几乎将道袍撑爆的体型,李珣心头一跳,身边忽有人贴上来,转脸看去,正是明玑。此时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容收去,周身气息渐渐内敛,分明已是有所防备:“那个胖子有古怪。”

听她说话,李珣脑中忽地灵光闪动,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家伙……他又在搞什么鬼?”

念头还未完全清晰,远方那胖子忽地扭过头来,对这边呲牙一乐。虽隔着十余里,但众人都是耳目清明,只觉得那胖子脸上表情生动之至,满颊的肥肉随着这一笑上下抖动,既怪异,又可笑。

灵吉还没发觉其中的变故,拍手笑道:“难得无量天宗还有这种妙人!”

话音未落,虚空中一声闷爆。在明心剑宗诸人目瞪口呆中,两个无量天宗的修士手舞足蹈向下摔落,竟似失去了御器飞行的能力——此前一刻,胖子肥厚的手掌,刚从那两人背上移开。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附近这几十号人,竟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那胖子再度伸手,印向下一个倒霉蛋,同时还嗔目大喝道:“一斗米教的妖人,还俺师弟命来!”

李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前功尽弃,学着明惑的模样,别过脸去,咳了个昏天黑地。旁边灵吉竟还没反应过来,失声叫道:“一斗米教?”

伴着他的叫声,无量天宗领头的仙师终于反应过来,一个大回旋,带着猎猎狂风呼啸冲上,袍袖一摆,天地间竟似响起万马奔腾的轰鸣声,再永无止境地扩散开去。

胖子的肥脸上显出再明显不过的惊愕表情,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席卷过来的气劲狂飙,几至近身时,才惨叫道:“大无量玄元玉皇妙经?错了,错了!”

凄惨的叫声中,胖子的身体像滚圆的肉球,猛地弹起,在虚空中滚动。

这一刹那间,他身上不知闪烁起多少各色光华,与咆哮而来的元气巨浪两相对冲,竟将那绝大的冲击消去十之八九,再无法造成什么伤害。

如果出手那人攻势不停,任胖子手眼通天,也要落入下风,不得翻身。

然而,胖子先大喝“一斗米教”,接着又连声叫错,这种诡异的事态,任是谁脑子里也要多想一想。

更何况,那胖子在脱身之后,又加了一句:“俺乃四空千宝阁候补阁主箕不错,误会啊!”

四空千宝阁为通玄界“四异”宗门之一,就算阁主前面加了个“候补”字样,也足以震慑绝大部分人了。包括明心剑宗这边,高空中诸多修士齐齐哗然,除了李珣……还有明玑。

两人同时发觉对方的异常,目光一对,李珣便主动开口道:“我远远见过他一面,很狡猾的家伙,那身分倒像是真的。”

明玑微微点头道:“此人曾经从星玑剑宗的聚星台上偷出定星来,手段不可小觑,这场闹剧来得诡异,我们也要小心。”

李珣应了声,目光又移过去,正好看到对面两个修士飞下去,把即将摔成肉饼的同门救了上来,只是那两人正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双方已经停手,在那里交涉。

箕胖子此刻终于把夸张的姿态收敛了些,肥脸上表情凝重,乍一看去倒有些宗主的架式。

只是这样还镇不住无量天宗的苦主,虽说听不清那边在说些什么,但很显然,胖子的气势落在下风,无量天宗领头的修士眼神凌厉,恨不能用目光将他戳几个洞出来。

不过说到后来,胖子伸手递过去一件东西,使那面气氛有所缓和,更令人奇怪的是,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竟是齐齐向这边望来,那眼神可是微妙得很。

“他们想干什么?”

这里面数灵机最为稚嫩,面对这场面不免有些紧张,周身气机更是跃跃欲动,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飞剑出去杀敌。

李珣瞥他一眼,正想安抚,后面却有人沉声开口:“别担心,师出无名,无量天宗不会对我们不利。”

说这话的不是明玑和明惑,而是此行的三代弟子中,当之无愧的老大哥伍灵泉,如果李珣记忆得不错,这是单智被杀后,伍灵泉第一次主动和灵机搭话。虽说没什么亮点,不过,嗯,感觉还不错。

灵机显然是心中触动,低嗯声中,眼眶已经红了。之后伍灵泉没有再说话,但从明玑、灵吉的眼中,李珣已看出了同样的欣慰,他本人亦如是。

当然,他很快把这类情绪抛在一边,冷眼看着箕胖子扯着无量天宗的修士飘飞过来,心中思量着对方的打算,身形也稍稍后移,将明玑和明惑两个长辈显露出来。

相隔还有半里,箕胖子已经遥遥抱拳道:“前面可是明心剑宗的明玑仙子……嗯,明惑道友当面?”

李珣的眉头跳了跳,这胖子很有心啊。明玑也就罢了,明惑仙师常年留守山上,便是出山,也是在人间界行道积累外功,通玄界少有知之者。

这家伙竟然一眼认出,只凭这份细致,便令人刮目相看。

前方明玑、明惑对视一眼,显然也很惊讶,但也很礼数周全地回敬,除了招呼这胖子,也向无量天宗的修士致意,李珣想了想,才记得这领头的修士是无量天宗的掌令仙师,主掌宗门刑罚戒律的妙常真人。

妙常倒无愧他掌令仙师的身分,黑面冷眼,眉粗唇薄,面相十分凌厉。

不过这边谁都看得出,他冷面之下,分明藏着几许尴尬,似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还是胖子最不知脸皮为何物,贴上前来,嘻嘻哈哈地道:“抱歉抱歉,刚刚全是一场误会。前两日俺有一位师弟被一斗米教的妖人害死,俺追着追着,被贼人金蝉脱壳,蒙着头再追上来,却不小心看错了人,还好没酿成大祸。”

妙常在旁听了,怒哼一声:“我宗两个弟子,被你用阴毒法宝锁了气脉,修为尽丧,还不叫大祸?”

胖子摸摸脑袋,哈哈笑道:“这又不是不治之症,自然不是大祸。等到了水镜宗,还你两个囫囵弟子就是,顶多,俺到那时,再奉茶谢罪如何?”

他嘴上姿态放得低,但妙常却为之一窒。这胖子说得好听,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向两个三代弟子斟茶认错,那两个倒霉蛋还要不要活了?

妙常收声,胖子则像没事人一样,扭头又笑道:“那两人是被俺新得的一件‘缠魂丝’制住的。不巧上面淬了点儿毒,我这儿也没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所以,想向贵宗讨点儿‘清虚丹’使使,可好?”

李珣这回是真迷惑了,清虚丹只是宗门寻常的祛邪拔毒的丹丸,远不是此界知名的灵丹。不说千宝阁,便是无量天宗,也应该有类似的丹药才是,何必舍近求远?

明玑应该也是这般想法,但这种“举手之劳”,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点点头,先淡淡说一句“药力浅薄,恐无效果”,接着便回眸对李珣道:“你身上可有……”

话说了半截,她微微一怔,眸中似有所思,顿了顿,竟然又转向灵吉道:“你身上带了清虚丹吧,拿出一瓶来。”

李珣微怔,脑中亦是灵光闪动,此时灵吉依言掏出了瓶清虚丹,交到明玑手中。明玑扫了箕胖子一眼,却不递向他,而是上前两步,交到妙常手里。

任两宗之间有何等嫌隙,此时也暂且揭过,妙常稽手行礼,双手接过,目光却瞥向胖子。

胖子哈哈笑道:“有此丹丸,再向回玄宗求取一枚‘祛毒丸’,便可合药了,多谢,多谢。”

言罢,他就扯着妙常向回飞。看样子,此事应告一段落,哪知才飞出十几丈,胖子忽地一击掌,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哦”声:“瞧我这脑子,那位不是……”

说到一半,他猛然回身,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焦点正落在明玑身后的李珣身上。

迎上这奸狡胖子的眼神,李珣心中终于有了定论,他心中冷笑,脸上却没有半分显露。只是暗中调运气息,同时冷眼看着胖子表演。

在大大的惊讶之后,胖子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瞧我这脑子,妙常道友,我们何必舍近求远,眼下便有最简便的祛毒方子呀。那位,那位,不正是三年困杀天鹰妖王的顶尖后起之秀,明心灵竹吗?”

一语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珣身上。李珣感觉到明玑冲他稍一点头,眸子中分明也是了然神色,他心中更有底了些,脸上微笑,向着胖子微微欠身。

妙常道人仍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也被灵竹的名头震了下,但还是一脸茫然。胖子顿足道:“道友糊涂了,这位灵竹小友除了一身高妙剑术、绝顶禁法修为之外,身上还有那个……”

被他这么卖力提醒,妙常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却也没多想,纯粹是大喜道:“可是玉辟邪?”

说着,他的目光也投射过来,灼热无比。李珣心中冷笑连连,表面上却以目光向明玑、明惑二人请示。

明惑并不清楚其中的小九九,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便有些迟疑,反倒是明玑极是干脆,扬声道:“不错,这孩子身上倒有这么一件宝贝,据说辟邪祛毒,颇有效果。如果妙常道友不嫌弃,可以用它来试试。”

妙常受了胖子的肯定回应,自然连声叫好。回头让那边抬两个受伤弟子过来,明玑微微一笑,向明惑嘱咐了两句,这才招呼李珣飘飞出列,李珣身形甫动,肩上便被人按住,回头一看,竟是伍灵泉敦厚端正的面孔。

“珣师弟,这里有古怪,小心些。”

李珣微笑点头,身形缓缓飞出,飘飞的同时,全身真息滚动如珠,骨络通心之术已全力运起——有了先前的准备时间,这举动做得分外轻松。

现在看箕胖子,两只肥手连连搓动,笑得很是开心。见李珣过来,嘴上亦是连迭地感谢。当然,紧随着李珣身边的明玑,也受了不少感激之辞,看他这模样,倒比无量天宗的人还要来得热切。

两个受伤修士很快被抬到这边来,李珣搭眼看去,这两人面色雪白,嘴唇乌黑发紫,脖颈上的细小血管竟也是乌黑,确是中毒极深的症状。

胖子见伤患过来,脸上有些尴尬:“这个,缠魂丝的解救之法确实麻烦,有了玉辟邪清毒,那是最好,同时还要有特殊的宝物将已透入血脉的缠魂丝消融。妙常道友,刚刚那个……”

妙常冷哼一声,取出一个小巧的石盒,似乎就是刚刚胖子递给他的那件东西,没好气地丢了回去:“只要能救人,我要这墨丝蚶宝有什么用处。”

墨丝蚶宝?

李珣心头一跳,眼中更是闪亮,怎么自己已经快要忘掉的玩意儿,就这么突兀地跳了出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眼神盯在那石盒上,看着胖子粗大的手指掀开盒盖,露出里面宝物的真容。他早从阴散人那里得知这是一个活物,但真正见到实物,还是小吃了一惊。

这宝贝外貌就是一个蚶子,只是两扇贝壳底色雪白,却又环绕着八条血色的纹路,显出几分不凡。

胖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贝壳上一点,蚶子便主动张开贝壳,显出其中漆黑如墨的肉条来。而灰白的内壁上更游动着无数细小的黑丝,令人看了头晕恶心。

“这墨丝蚶宝,宝贝之处便在于其贝壳内寄生的这些‘丝虫’,以真息控制,透入人体,便可吞噬其血脉中一切异物,再散入四肢百骸,非但不会留下任何手尾,反而有精纯真息之效。”

“只是,这些小东西对毒物却没什么抵抗力,所以必须先祛除毒素方可。”

胖子口沫飞溅,却将墨丝蚶宝的特性说得一清二楚,接着便拿眼睛勾向李珣,其中意蕴,不言而喻。

李珣微微一笑,伸手入怀,从中取出玉辟邪来。在宝物离体的刹那,他周身气脉轻轻震荡,又很快平复如初,深藏肌理的血腥气,半分也没溢出来。

似乎是感觉到邪毒的味道,玉辟邪发出嗡嗡的低鸣,青蒙蒙的光雾从李珣指缝里溢出来,像一捧细沙,丝丝滴落。妙常不管墨丝蚶宝,但面对玉辟邪,还是由衷地叫了声“果然是一件奇宝”。

李珣礼数周到地向着箕胖子欠身,温和地道:“不知之后该如何,还请箕阁主指教。”

箕胖子的目光从玉辟邪上扫过,一时间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嘿然笑道:“有这宝贝,便容易多了。灵竹小友想必应该知道如何用此宝祛毒,便劳烦你将两人体内毒素去净吧。”

这个回答当真让人意外。

李珣怔了怔,方反应过来,又向明玑那儿瞥了一眼,这才上前去,真息透入玉辟邪,洒下清光明辉,沁入两弟子皮肤毛孔之中,清光到处,身上的毒素很快便尽数祛除,脸色、皮肤都恢复了正常,令旁边的妙常连连赞叹。

胖子也是胸有成竹,见毒素清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墨丝蚶宝贝壳内千百条“丝虫”,喷射出约一成,化为两道乌光,从受伤弟子口鼻间透了进去。妙常身子一震,远比李珣祛毒时来得紧张。

不过,胖子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不过三五息时间,受伤的修士便张口睁眼,清醒过来,犹自茫然无知,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

至此,这突发的闹剧便算是结束了,李珣又扫了胖子一眼,将玉辟邪收入怀中,依然嵌在胸口上。

照理说,事情完结,大伙儿分道扬镳便是,然而箕胖子却来了兴致,问及众人都是前去水镜宗,立时便大声提议三方同行,路上也能热闹些。

这事本来不好说,可无量天宗刚受了恩惠,尴尬中不好开口,李珣这边也不能明言拒绝,再经胖子大力捏合,众人糊里糊涂便成了一道,几十人浩浩荡荡前行。

李珣明知箕胖子不怀好意,却又抓不住把柄,心中也有些来气。他心中愈怒,脸上神情愈地温和可亲,和一直笑哈哈的胖子正是一对,胖子果然“眼尖”,觉得这些修士中,数李珣最好说话,便凑了上来,和他谈天说地。

两人辈分实是差了许多,不过一个不提,一个装糊涂,你来我往数回,竟觉得彼此大为投缘,几是忘年之交,差点当场拜了把子。

其他人看得云里雾里,惟有明玑在旁抿唇微笑,目光大都逗留在两人身上。不过,在李珣看来,这位辣手仙子应当是寻思箕胖子一身肥肉,该在哪里下刀而已。

李珣和箕不错的话题在通玄界绕了七八圈,时间又过了整整一日,众修士距离琅琊水镜之天也只有小半日路程。明心、无量两宗修士依然是不冷不热,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而李珣和箕胖子几乎已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眼看着下方青灰山脉起伏,蜿蜒千里,不见尽头,箕胖子忽地意兴大发,将话题从极西瀚海拉回来,指着下面山脉。

“这便是巫岭山脉了,此脉由西向东,几乎横贯整个通玄界。此界灵脉集于此者,十有四五。”

“尤其是咱们正下方的北齐山,汇聚近千条灵脉,生就无数灵花异草,不管是哪个宗门,炼制丹药,均避不开此处……啧,实是天地造化,令人神往。”

什么跟什么!李珣冷眼看他大发感慨,只在口中附和几句,大部分精力反倒被“北齐山”的名字勾了去。

说起来,距剃刀峰之会也只有月余,他还要早做准备。

正想着,箕胖子忽又话锋一转道:“可是这些天生天养的玩意,却少有能够即时便用的,只有经过人手,捏合丹丸,方能祛邪拔毒,活人性命。”

直到这时,那些灵花异草,才称得上一个“宝”字!

箕胖子这话倒有些意思了,李珣回来过神来笑道:“既为千宝阁之主,箕阁主对‘宝物’自然有别致的认识,不过对常人而言,下面那些草药已经算是宝贝了。”

“不然,不然。”

箕胖子大摇其头道:“天生天养的玩意儿,便是再过珍贵,也只能称得上一件‘奇物’,像我那墨丝蚶宝,便只是空挂了个名头,照我看来,应该叫‘墨丝蚶奇’或‘墨丝奇蚶’才对。”

“而只有经过人手,融入人之智慧手段,殚精竭虑,将天生之物,转为‘人造之物’,将其最大功效发挥出来,方称得上是宝物。否则哪有‘巧夺天工’这个词呢?”

“便像小友身上那件玉辟邪,玉材不必说了,也是天然奇玉,但若不是匠人以绝大智慧灌入其中,为其刻纹、开光,融汇妙法,其价值又怎抵得上今日之万一?”

难为你有这般耐心,总算扯到这里来了!李珣嘿然一笑,正打算再试探几下,一侧明玑忽地开口道:“照箕阁主的说法,贵宗收集四方珍宝,并非是看重宝物本身,而是更致力发掘宝物之中的无上智慧,可是如此?”

明玑此话,却已隐然脱出闲聊的局限,而是指向更高的层面,犀利通透处,竟令箕胖子的脸色为之一正。

“仙子所言甚是,其实这也正是敝阁立身存世的根本心法。此界自天地生就以来,诸方前辈高贤,遗泽此界,留下的宝物何止亿万。”

“敝阁不才,收集这些宝物,力争透析其生成发展之脉络,溯源而上,足可见千万年来我辈修士之神通演化,此绝大之宝藏,远超乎亿万宝物本身。”

明玑闻言感叹,再看向胖子的目光,已有所不同,而胖子亦是如此。

两人此刻的心境,说是惺惺相惜也不为过,纵然淡而无味,却比李珣同胖子虚与委蛇的交情真切太多。

李珣在旁有些发怔,以他的聪慧,胖子所说的心法脉络,他也能够理解。然而若不是明玑一语点化,他恐怕再等上一千年,也不会从这修行的角度来观察箕不错的言行。

现在想来,与箕不错接触的这几回,他心里面似乎只有内部倾轧、勾心斗角之类的估量,也许甚见其深,亦见其远,却还是太过狭窄了。难道这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他心中若有所得,正深一步思量时,忽听到箕胖子恢复了他那夸张的姿态,喷出一声令人绝倒的言语。

“咦,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李珣还未来得及发笑,刺眼的红光直透入眼底,侧面脸庞,已映得一片血红。他惊讶地回头,只见北面天空,一道赤红光云从天边扩散开来,霎时间漫过视野所及的最远处。

第四节 言谈

天地间激刮的风席卷过来,下至北齐山,上到这万丈高空,怒潮般的大风排空直进,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事实上,在紧接着奔涌过来的元气乱流中,如果没有浑厚的修为底子,就是想御剑飞行,都不可得。

这只是余波,而就算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三代弟子,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纷杂错乱的气机内部,来自两大绝顶宗师的浑然神威。

像明玑、妙常、箕不错这样的真人境修士,则以更为高妙的方式,体察其中的精微玄奥,以推演远方的实景,再猜测交手双方的身分。

李珣也用半生不熟的方式,感应着远方的信息。其实,只用眼睛,他便可以肯定其中一位的身分,而另外那位,再用脑子推演一下,便知端倪。

“啧,看来正宗的心魔精进法还是有效的,那样重的伤势,才两三月的工夫,便尽复旧观……只是,她的火气应该也成倍增长,否则,何必来这么一出?”

毫无疑问,在数百里外交手的,必是天妖凤凰和天芷上人无疑。

偷眼看向明玑,却见她玉颊上抹过一丝血色,好战的心思显露无疑。

李珣毫不怀疑,再过数百年,明玑必然能与这两位宗师并列,直至战而胜之!原因无他,只因明玑足够纯粹。

不过,真正让李珣感兴趣的是,妖凤怎么来了?难道她不知这一回水镜大会,就是为了诸宗会盟,共同应对散修盟会给此界带来的冲击?她如此高调地现身,是示威,还是别有用意?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李珣反倒对远方的激战没了兴趣,目光游移,观察着周围的变化。

北齐山上从来不缺修士,被这惊涛骇浪般的元气狂潮一卷,不知有多少人给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下方剑光闪动,至少有近千修士御剑飞起,意图靠近远方的战场,弄清事态变化。

在这其中,一道逆向飞近的人影便很是显眼了。李珣利眼一扫,便知道了来者的身分,心中微跳,竟泛起几分不自在来。

来人也引起了明玑等人的注意,她远远地便向这边拱手道:“诸位前辈、道友安好?水镜宗知客颜水月,在此有礼了。”

伴着话音,才月余不见的颜水月一身素白衣袍,手把摺扇,笑吟吟地靠上来。她使的是驾云之术,速度虽慢,却是仙姿翩跹,又因男装颇显几分潇洒,早没了当初脱衣逃命的狼狈模样。

此地距离水镜洞天虽然仍有数千里,可已算是水镜宗的势力范围,颜水月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水镜大会汇聚正邪诸宗,其间仇怨矛盾不计其数,若是没有事先安置,像妖凤、天芷这样的激战,恐怕会把水镜洞天整个掀飞。

水镜宗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只是,在看到这小妮子的时候,李珣心中当真有些紧张。

这种情绪似是突然冒出来,不过稍做自省,李珣便发觉,原来这情绪在昨天就埋下来了——看到那突然跳出来的墨丝蚶宝,他很难不有所触动。

而在看到颜水月之际,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想起,这小妮子月前泄露的“天机”。

虽然那墨丝蚶宝并没有落入他手中,可是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却依然部分贴合颜水月的计算。

由此推论,小妮子演算的那些“可能”,将有相当一部分会成为现实,那可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颜水月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没有漏下任何一人,这才礼数周全地招呼道:“箕阁主、明玑仙子、妙常真人……啊哈,灵竹师兄你也来了!”

听她语气忽然变得飞扬跳脱,又大是亲密,李珣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担心,只能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而颜水月似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吐吐小香舌,面上自显出一派精灵天真,竟将知客的圆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面对稚气未脱的小鬼,有几个人能生出气来?等她向众人致歉时,得到的全是宠溺的微笑,连箕胖子都不例外。

“狡猾的小妮子!”

李珣心知肚明,这才是颜水月想得到的结果。

明心剑宗、无量天宗、四空千宝阁三宗齐至,任是最圆滑的知客,面对这样的场面,也要头痛万分。

而颜水月别辟蹊径,一句话的工夫,便让费心耗力的知客任务,完全成为她自由发挥的舞台,即使她出了什么错误,也不会受到责难,而这只是卖卖乖巧天真便成,何乐而不为?

当然,颜水月也不是除了卖乖之外一无是处,她言语伶俐,很快将三宗在水镜洞天的居所分派清楚,又很聪明地叫了其他两个同门过来帮忙。

一番口舌之后,她才有机会发挥道:“刚刚北面的师兄传来消息,那边交手的正是妖凤与天芷上人……难道这就是真一级数的拼斗吗?说起来,当年在北极,我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两句话的工夫,便让众人的注意力又放回到远方的交手上去。颜水月得了个空闲,长出口气,目光又瞥向李珣,很有些偷偷摸摸地凑上来,在李珣大皱的眉头下,极神秘地道:“喂,小心点啊……”

李珣心中一抽,还好及时稳定住心绪,不咸不淡地回应:“小心什么?”

“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变笨了?”此时的颜水月依稀便是当年在不夜城那个骄傲的黄毛丫头,笑语晏晏,并没有丝毫戒心。

“自然是要你小心仇人,昨天,你在幽魂噬影宗的老朋友来了,啧,一脚便踢死了大千光极城的黄金甲士,闹得沸沸扬扬呢!”

“老朋友?百鬼?”

看着颜水月大点其头,李珣忽觉得有些头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旁边灵吉已经探过头来,先对颜水月呲牙一笑,接着便奇道:“百鬼道人,那家伙不就是和珣师弟齐名那个?水月妹子,那家伙很厉害吗?”

颜水月对灵吉的称呼相当不满,没好气地回应道:“你一脚踢死个黄金甲士看看?大千光极城的‘浑落金光甲’,一般的飞剑都劈不开,更何况用脚!你没看,郁雷神将的脸色有多难看,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她口无禁忌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当即收获了连声闷笑,颜水月也知失态,俏脸上红了红,却仍顶着脖子道:“我是好心耶,你不知道那个百鬼道人有多可怕,他、呃,我是说……”

小妮子一时口快,差点儿把自己经历的事情漏出去,还好收得及时,但也吓得她一身冷汗,忙改口道:“郁雷神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身边更带了三百甲士,诸宗数他带得人多,却让百鬼趋退如电,瞬间击毙同伴。”

“最后连火都撒不出来,不知有多尴尬呢。我看那百鬼可能是修了什么邪功,实力比传说中要厉害太多了!”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露了点儿口风,也算是点醒李珣。不过,李珣现在却没心思考虑这个,反倒是对小妮子所说“趋退如电”有些看法。

这种形容,好像是……正想着,前面的明玑转脸过来,同他说话:“瞬间击杀单体防御出众的黄金甲士,就算出奇不意,我也只能勉力为之,那个百鬼的修为强到这种地步了吗?”

听到明玑自承不如,李珣心中的感觉蓦地清晰起来,面上则摇头道:“百鬼精擅幽明阴火和驱尸傀儡术,除此之外便是禁法,速度上并不出众,至少以前是如此。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

明玑微蹙眉峰,又道:“你一个多月前不是还和他交过手吗?那时候,他的修为依然没有变化?”

李珣这才想起,他曾对明玑说过,自己在赶赴星河之前,是在西南与百鬼放对,忙补充道:“近些年来,我和百鬼大都是比拼禁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然抽搐,目光已扫向了颜水月。

这小妮子正专心地听他和明玑对话,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见他目光投注,甚至还笑了笑。

暗吁一口气,他又继续补救道:“尤其在月前,西南乱成一锅粥,百鬼似乎也有些麻烦缠身,我与他只是一触即分,也没来得及细品。”

“是啊是啊,当时西南好乱的,我和师父差点儿就没命回来了呢!”

颜水月在一旁附和,无意间为李珣敲了边鼓。

明玑也没多想,微微点头,旋又嘱咐道:“既然水月说那百鬼修为突飞猛进,你更要小心才是。他与你是几十年的冤家对头,他修为精进之后,想到的第一位,恐怕就是你了……务必小心谨慎!”

李珣想像着一个被竞争对手压过之人所应有的态度,略有些不甘心地点头。明玑仍有不放心,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

明玑一扭头,旁边灵吉、灵机等人便都凑了上来,又好奇又担心地和李珣说话,十句中倒有九句离不开百鬼身上。

应付着热心的师兄弟,李珣的眉头却不自主地紧皱起来,在别人眼中,这是为百鬼造成的威胁而担扰,但李珣自己明白,他只能为进一步的圆谎而苦恼吧。

他的目光再瞥过颜水月,这小妮子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百鬼的“魔功”,引得师兄弟们越发担忧。但看她神情变化,均十分自然,应该没有听出李珣话中的漏洞。

也对,有那么一个月,小妮子都被关在腾化谷中,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为主,想不到才是正常。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李珣尚记得当日,明玑询问青玉剑断裂的元凶,他随口道出的人名中,有天妖剑宗的徐亢,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罗姓修士。

当时这谎言自然无懈可击,可如今诸宗盟会,如果那徐亢也到此,并与其碰面,三句两句,这谎言便要给拆穿了!

暗叹一口气,他并不后悔当时撒下的谎言,因为那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因此而造成的麻烦,正如阴散人所说,当世事分不清利或不利时,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最大的代价,也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仅此而已!

心中已有定论,李珣也迅速地制订了新的计划。藉着一个话语间隙,他将颜水月扯到一边,低声道:“我们住的地方,离‘通天巨木’有多远?”

颜水月先是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再看李珣时,眼中便有些怜悯的色彩,她敛去笑容,正色道:“总有一千五六百里……”

李珣稍做计算,通天巨木则是琅琊水镜之天正门的标志,也就是说各方精舍距琅琊水镜之天都差不多是这个距离。

而水镜宗为了让与会各宗门减少冲突,将他们居住的精舍都隔开甚远,这样辐射开来,李珣便对整个的地域范围有了初步的估计。

虽说几千里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可利用好了,却是一个极好的变化余地。

李珣心中有了底,接下来便按照颜水月所估计的那样,向她提出了要求——去通天巨木下,祭奠自己死去的恩师,林阁。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对明心剑宗的修士而言,在宗门内什么都好,而在外面,林阁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个禁忌。近百年来,死去的修士不计其数,然而,像林阁那般屈辱的死法,在通玄界历史上,也屈指可数。

就在琅琊水镜之天正门前的通天巨木上,在诸宗修士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裸体悬挂在突出的枝桠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已经萎缩如短针般的阳物,那时,他还有一丝余气。

妖凤就守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将以洛南川为首的意图营救的修士打落,尽可能地将更多的人看到盛名一时的天心剑的“风采”。直到林阁油尽灯枯,生机断绝。

明心剑宗的名声也在那时受到重挫,还好当时钟隐仍在世间,虽没有任何举动,却依然在无形中震慑四方,才没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李珣不管明心剑宗在此事上位于一个怎样尴尬的位置,他就把握住了一个点:在正道宗门里,一个“孝”字,往往比任何谋略算计都来得便利。

早在他第一次参加水镜大会时,他便以素装在通天巨木下祭奠亡师,视背后的指指点点如无物。

此后,只要他前往水镜宗,通天巨木之下,便是必去之地。次数一多,连颜水月都形成了条件反射。

明玑眼眸中闪过强光电火,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长叹。她点头道:“你去吧,也替我向大师兄……”

她忽地断去话音,但李珣也明白其未尽之意。

以林阁的屈辱死法,明心剑宗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反而不美,不如李珣一人以弟子身分前去,孝字当头,谁也没有话说。就像旁边那妙常真人,黑脸上虽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最终却别过脸去,只当听不到。

李珣不再耽搁,当即告别同伴,要直接赶往琅琊水镜之天。身边颜水月见同门知客已经赶过来,忙跳出来叫道:“我陪你去吧,宗门那边乱得很,有知客在,会少很多麻烦。”

她说的无疑是实话,只这么一会,李珣他们便看到有几十名散修,不是去旁观远方的争斗,便是赶往水镜宗的方向。

毕竟,水镜宗可以安置三十余个宗门,却没办法安置成千上万的散修。此时水镜洞天那里不知成了什么样子,李珣行道几十年,结下的仇怨颇是不小,天知道会跳出什么麻烦来。

不过,这好不容易挤出的空档……稍稍迟疑,明惑仙师倒开了口,以一贯的温和语气道:“这是最好不过,颜知客在旁,干扰必然会小些。灵竹你也要谨慎,此次大会与以往不同,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物会出山……可明白么?”

被他这么说,李珣什么拒绝的话都咽回到肚子里去。但引起他注意的是,明惑言及“与以往不同”之时,颜水月分明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微妙极了。

罢了,正好从小妮子嘴里套些消息出来。李珣打着这个念头,向颜水月一招手,也不再御剑,直接使出驾云之术,接着她一路腾云驾雾去了。

也许是御风驾云的感觉太好,今天的颜水月显得十分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和李珣说话:“说起来,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好像这几年的水镜大会,你都没参加……忙着斩妖除魔吗?”

“嗯,算是吧。”

李珣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不参加水镜大会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在通天巨木前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每做一次,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虚伪——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李珣扭头道:“对了,百鬼那厮杀了大千光极城的人,我看你好像不怎么担心啊?”

颜水月没听明白,瞪大眼睛道:“担心什么?”

“诸宗盟会啊!妙化宗不必想、星玑剑宗已经确认不参加了,如果再惹出点麻烦……”

话到半截,便被颜水月挥手打断。小姑娘有气没力地道:“灵竹师兄啊,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你以为这次退出盟会的,只有星玑剑宗一家吗?”

“呃?”

“十山七海、九真四异、三洞天,此界三十三个宗门,玄海幽明城死绝了、百兽宗被灭了,都不算;妙化宗是贼窝,不算;星玑剑宗,不算!”

“然后呢,不言言只是插了块牌子,说封闭山门十载,说不来就不来了;朱勾宗到现在也没有个准信儿……满打满算,这次会盟也只剩下二十七个宗门。”

“可这还不止!在会盟这种事情上,你永远都不要指望雁行宗、千宝阁、千帆城这些像商贾而非修士的宗门;一斗米教的基业在人间而非此界,自然也不会尽心。”

“更要命的是,西联诸宗已有默契,摆明车马是别有打算,你再算算,还有几个会用心在会盟上的?”

李珣稍一思量,摇头苦笑道:“是了,一个也没有!”

这话未免有些过火。李珣也知道,至少正道十宗……撇开水镜宗,正道九宗是真心想维护此界秩序的,西联诸宗除了自私的想法重一些,倒也无意改变。

可糟糕的是,双方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派系,行事方法又截然不同,再加上千万年来愈积愈厚的仇怨——在没有类似于四九重劫之类的灭顶压力的条件下,你凭什么让双方联起手来?

对古音这样优秀的纵横家而言,不是铁板一块,再强大的对立面,也毫无意义。

如果他是古音,他就会用温火煮青蛙的方式,利用手中的资源,慢慢提升自身的威望。

不需要明面上的扩张,只要类似死鬼毕宿那种方式,再过上三五百年,也许此界就再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了——虽然李珣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至此李珣便明白,为什么明心剑宗对此次盟会并不重视了。

说实话,李珣对此并不怎么上心,只是话说到西联这边,倒给了插入话题的机会,他摆出随口一说的姿态,道:“对了,西联诸宗怎么个别有打算法?这回他们来了多少人?”

“两个!”

颜水月伸出两根手指,似笑非笑:“西联六宗,就来了两个人。全是天妖剑宗的,规格还不错,宗主七修尊者亲至,还带个了徒弟。哼,亏得本宗在东华山上为他们准备的那片精舍。”

“原来如此。七修身分虽高,却向来刚愎自用,由他来参会,那就是摆明了不合作……咦,不是五宗吗,怎么又多了一宗?”

“落羽宗啊,不知素怀羽发了什么疯,硬说把在宗门说成了中部偏西,去贴罗摩什的臭屁股,呸,他离西边至少隔着嗜鬼宗、法华宗还有幽魂噬影宗,他要是西边,你们坐忘峰都要飞到北齐山上来了!”

素怀羽啊……李珣回想起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终于有些明白当时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想来,那人对水蝶兰还是颇有几分感情的,当然,更多可能还是将水蝶兰做为其宗门在西联地位的筹码。

算了,不想这些!李珣更感兴趣的还是七修尊者带来的那个徒弟,他当然不会直接去问那人姓名,也不试探,只是随口问了下东华山的位置,暗自将之记在心里。

此时数百里外的火云似乎也收敛了一些,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激战有所缓和。

风暴中挟带的信息表明,交手双手的攻势越发地凌厉,以至于余波涌至此地,竟然还发出鬼哭神泣的怪啸声,云气周边也产生了一圈圈回旋的轨迹。

李珣不由感叹宗师人物的恐怖破坏力,据说当年诸宗合围妖凤、青鸾,数天混战之下,十万大山竟然崩塌近半,核心区域方圆万里被夷为平地,至今寸草不生,今日交手的两人,应该已是相当克制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浮起一个疑问:既然诸宗会盟注定没有结果,妖凤何必前来画蛇添足,徒生变故?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李珣并没有在上面用心,因为迄今为止,他对古音、妖凤还是了解得太少了。强自解读,只能是徒耗心力而已。

颜水月并不知道李珣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转了这么多的念头,她自觉得刚刚的话题还是太过沉重,便决定说些有趣的事情:“喂,你知不知道,那个百鬼,其实和你挺有缘分呢!”

作为水镜宗的弟子,她口中的“缘分”一词必然不同于寻常。李珣心中一紧,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有件事,以前我没对你说过。你的眼睛和平常人不一样哦!”颜水月比划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符纹,似乎代表了某种意义。

顿了一顿,看到李珣越发投入,小姑娘才接着笑道:“你的眼睛,在我水镜秘法中,被称为‘血瞳厉魄’,可是极罕见的呢。有这种眸子的人,手上的血腥一定不少……嘻,这几十年下来,你应该也有点认识才对。”

李珣“嗯”了一声,心中对水镜宗的秘法大起警惕之心,这种类似于“相面”的术法,似乎无视了人们外在的伪装,直指核心,任是谁面对这种手段,心里都不会太自在吧。

等等……血瞳厉魄,这个词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颜水月却还没察觉出来,而是更进一步道:“很凑巧的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你有着一样的眼睛——哈,那当然就是百鬼啦!当时真把我吓一跳呢!嗯,你们两个这么不对盘,难道就是同性相斥?”

小妮子笑得没心没肺,李珣则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百鬼”的名字便像是一道电光,将他脑中映得煞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儿就伸出手去,捏断颜水月的脖子,还好及时反应过来,指掌仅伸缩两下,也在此刻,他发现自己手心里,已满是汗渍。

果然,“血瞳厉魄”一词,颜水月曾批给过“百鬼”。

李珣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那边的“百鬼”先露面,使颜水月下了定论,这妮子绝不会如此轻松地将“血瞳厉魄”的信息透露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个把柄便会给他以致命一击……水镜宗,真是太可怕了!

脑中思绪不断,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个‘血瞳厉魄’有什么讲究没有?”

“嗯,书上说‘血瞳厉魄,杀劫无穷’,其实是不太好啦。不过天机无限,一半一半。只要持心严正,杀气多一些也没什么,最多在天劫来临时有些难办。”

“但怎么说你修习都是玄门正宗,在度劫法上自有章程……不用怕啦,你们钟隐仙师飞升时,碰上了‘血煞阴劫’,还不是一剑破开,轻松自在?”

颜水月语气相当轻松,但脸色变化极快,转眼便是疑惑万分:“说到这儿也真怪了,钟隐行道世间,斩妖除魔,杀劫再多,可功德也多啊,怎么会引来‘血煞’的?”

“啧,也亏得是钟隐了,若是旁人,反应不及之下,被‘血煞’彻底展开,那和四九重劫也没什么分别了。”

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抬头看到李珣极是难看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干笑补救道:“别担心,别担心啦,‘血煞阴劫’也不是拉个人出来就会有的。一般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多,又或者不小心干涉天机,引来后患……嗯,钟隐应该是后者,就像是幽魂噬影宗的开派祖师,不就是因为放出魔罗喉这个大魔头,才度劫失败,神形俱灭的吗?”

“至于你,修为不到,别说干涉天机,就是做坏事,也做不到那一步的!”

不得不说,颜水月劝人的口才真是拙劣到难以忍受!

李珣再不想坏了心情,瞪了颜水月一眼,别过脸去,准备将她冷落一段时间。

颜水月吐吐舌头,也不敢再多话,只是她是天生闲不下来的性子,只消停了片刻,便忍不住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珣的外貌衣饰,掐指暗算,准备以李珣为材料,复习刚刚学到的功课。

颜水月的举动,李珣如何不知,但总不能蒙了小妮子的眼睛吧!因此,虽是浑身不自在,也只能随她去了。外表还要做出君子坦荡荡的模样,辛苦无比。

“咦?”

一声惊呼,让李珣忍不住闭眼长叹,末了恶狠狠回头道:“又怎么了!”

颜水月迎上他的目光,拍手笑道:“我发现你和百鬼另一相似的地方了!”

暗叫“老天爷”,李珣第一次生出抱头鼠窜的念头。可表面上还必须询问:“什么地方?”

颜水月嘻嘻一笑,吐出两个字来:“虚伪!”

“虚伪?”

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罪名,李珣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颜水月对百鬼全无好感,可是也不至于迁怒到他的身上来吧——虽说这才顺应天理!

“好吧,你就说,我虚伪到什么地方?”

“你虚伪到……脸喽!”

颜水月潇洒地打开摺扇,得意洋洋:“我刚学到的相面之法,可从人的肌肉、骨骼的轮廓中,推演出此人面目真假与否。刚刚一试,果然有所发现。”

李珣听了这话,反倒镇定下来,笑道:“我这脸可以如假包换,没有什么易容之类。”

“这个我知道,不过……”颜水月拉了个长腔,笑吟吟地道:“不过,我还知道,你少年时肌体未定型之际,必然有改换容貌之举,啧,原来你还这么爱美啊!”

“胡扯!”李珣没好气地回应:“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改什么脸!”

颜水月啪地一声合上扇子,嗔道:“你才胡扯,我都看出来了,你脖子上的肌肉纹理和面部似断非断,分明就是改过,然后再凭自然生长定型,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甚至还知道,此变化一定是在十八岁之前,这是我宗门秘法,怎会错了!”

见她如此笃定,李珣倒是怔了,半晌才摇头道:“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在这种无聊事上和你……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身姿倩影从心头流过,让他胸口瞬间闷塞,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还好,这感觉很快淡去,李珣强抑住心境,皱眉道:“我刚结成金丹之时,有位宗门长辈曾因某事为我掩饰面容,说是化婴之时便可尽复旧观,莫非……”

“他才是胡扯!”颜水月一蹦三尺高,大起同仇敌忾之心:“他明明就是骗你的,便是织锦布匹,揉成一团还有褶子呢,更何况人身肌理?”

“就算你是天纵之资,从金丹到化婴怎么也十年八年吧,那时候肌肉早已定型,就是肉体重塑,也不可能再改回来了。喂,他不是看你长得太帅,嫉妒了吧!谁啊,他是谁啊!”

李珣脸上阴沉如水,默然不语。颜水月看得竟有些害怕,那些叫嚣自然也就咽回了肚子里去。

哪知她才闭上嘴巴,李珣竟又展颜一笑:“算了,我现在这张脸,不也还过得去吗?”

“喂,你不会怕了吧,就算是宗门前辈,也不能……”

“无所谓,反正那位长辈已经故去了。我总不能和……斗气,是不是?”

他中间有意将两个字含糊过去,对此颜水月有自己的理解,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恨恨地不再说话。至此两人突然找不到话题,一路沉默下去。

第五节 绝路

妖凤与天芷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这才偃旗息鼓。李珣临近水镜洞天之时,听到过路散修的谈话,都是啧啧赞叹两位宗师人物的无上神威。这时候他也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作为名义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势力,散修盟会在散修中间,并不具有约束力,十个散修中倒有七个不愿意受到散修盟会的节制。

可是话又说回来,散修盟会那几位标志性的散修、妖魔,又隐隐间成为诸多散修崇拜的对象,他们言及之前那场激战,自觉不自觉地便将立场与妖凤等同,似乎与有荣焉。

散修与散修盟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此刻显露无疑。李珣似有所得,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数十人合抱的苍青巨树,枝影婆娑,即便是在严冬之时,仍绿意盎然。李珣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是稍侧过身形,避开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干,向着斜上方横扯出来的一棵粗干,静静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议论声立时响起。

天空地下数百名各宗修士与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却同样兴致盎然地就此情形发表议论,和身边的朋友或陌生人争辩。有些难听的言辞不可避免地顺风飘来,李珣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时,他以大礼参拜,接下来数次,他都是躬身行礼而已。毕竟林阁的墓穴还是在连霞山上,此地仅仅是他殒命之所,礼行得重了,反而显得虚伪。

从这一点看,颜水月的评价倒也没什么错处。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顿,藉此整理心中软弱的角落。

待到将已经模糊的影子尽数排开之时,他行将起身,而此刻,眼角处烙上了一个红影。

周围的嗡嗡声响猛力断绝,喧嚣的水镜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层细纱织就的火红裙袂,刻画着精致图案的同色鞋面,曾经是他噩梦中反覆出现的景色。

当然,还有这可以烧伤灵魂的灼热气息,便是偶尔想起,也能令李珣浑身颤栗……当然,那已不是因为恐惧。

他缓缓直起身来,半侧过身,目光直直看向仅在数尺之外的身影。对方身上辐射出来的力量实在太过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眯起眼睛,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来人正是天妖凤凰。

自从少时一别,李珣还是首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给予自己绝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红裙装,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风,而只在风帽边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长的身子笼罩在披风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线,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

是了,时光流水匆匆过,对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却,在时光长河的冲洗之下,李珣已很难从她素净雍容的脸上看出当年凄怆绝厉的影子,凤目中流动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涛不惊的深海。

李珣迎上这样的眼神,心中却止不住困惑。难道她忘了,就是她亲口所说:“你日后若敢进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声音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李珣忽觉得脸上隐隐作痛,那是曾经一记重重的耳光。还有比这耳光更痛的痕迹,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处,随着回忆的深入,齐声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嗓音锁定在最稳重平和的水平线上,稍稍欠身之后,方道:“栖霞元君,别来无恙?”

一语飞度七十载,无数重嶂飞影在眼前如水般流过,给李珣的话音注入了莫名的沧桑。然而,相对于妖凤立身鸿蒙,几同寿天地的人生,这点沧桑不过是水滴一点,落入大海之中,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

妖凤深沉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牵起,略消减几分雍容威仪,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她转脸看那根旁出的枝桠,末了低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算后继有人吧。”

旁人听来,这只是寻常的赞赏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这深知根底的当事人才明白,这无异于最毒辣的讽刺。而且,妖凤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罢了。

李珣眼中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膜。他不恼恨妖凤直言,却特别在意七十年过去,他在妖凤眼中,依然没有一个本质的长进。

是的,他从不自视过高,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凤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李珣眼神垂地,妖凤抬眼看天,场中陷入最尴尬的静默——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

妖凤初至时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去,周围不自觉退开的修士们,压抑着呼吸,开始第二波的议论,这回议论的对象中又加上了妖凤,不过,声音却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

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被外人打破。

数里之外,琅琊水镜之天的入口,有人沉声开口,音质清亮,语气却未必佳:“远来本是客,却不是栖霞元君为何而来。”

妖凤听到这声算不得客气的招呼,冷诮一笑道:“原来是水镜先生亲至。坦白说,我为的就是传说中的彻天水镜。我倒想看看,当年一语害我家破人亡的谶言偈语,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句话听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无赖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此时却光明正大地将罪状安在水镜宗头上,当是师出于古音而更胜于古音了。

李珣冷冷发笑,声音不大,在此时的环境下,却极是清晰。妖凤自然听得清楚,回眸看来,虽未必生气,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锋芒,却在无言中提醒李珣,操持着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无言地偏过头去,李珣见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胆色在周围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几人敢在妖凤眼前落她的面子,还能站得好好的呢?

将李珣镇住之后,妖凤又道:“我虽是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彻天水镜运转,需是在天星移位,阴死阳生之时,数万年来,从未改变。”

“偏偏今年,贵宗说变就变,向后顺延一月,称得上是轻松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来此一观。”

这话就是直指水镜宗妖言惑众了,固然有强词夺理处,但效力还是有的。周围修士,尤其是诸多散修,嗡然议论之声大起。不能说水镜宗的信誉就此扫地,可在家门口受到置疑的感觉也绝称不上太好。

水镜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养一项便远超常人,虽不见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来得清雅出尘。

“元君误会了,此次水镜大会,关键并非是谶言偈语。也不瞒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彻天水镜上,偈语已现,只等着诸宗道友前来,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更是嘈杂。

妖凤的态度也很奇怪,听到这便似心满意足,微笑之后,再不言语。

倒是水镜先生言语殷殷,越发客气:“元君远道而来,我宗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洞天内无甚奇处,只是清净而已,可为元君暂歇之地。水月,还不领路来!”

旁边早吓呆了的颜水月听闻此语,“啊”了一声,小脸上紧张得都要哭出来。

让她这个修道数十年的后辈,去靠近妖凤这绝顶妖魔,委实是难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饰,生动的表情落在旁人眼里,既让人为她担心,又令人发噱。

妖凤倒没有难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两步,忽地扭头朝着通天古木上发话:“无忧,还不下来?”

尖锐的呼哨声中,一个粉红色的影子从高处浓密的枝叶间翻滚下来,人未至,清脆的笑声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畅。李珣不由抬头去看,那翻翻滚滚落下来的少女,从初识到现在,总让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机。

全天下能有这般手段的,也只有他名义上的亲师姐,林无忧林大小姐了。

犹记得在嵩京长街上初识之际,有个闲人说这少女再过两年长成身段,便是倾城倾国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过去,说话那人恐怕已经骨肉化灰,而无忧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态,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她就长不大吗?

李珣隐然觉得其中有些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无忧天真恣意的笑脸在他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招呼:“啊哈,师弟你也来了!”

在人前,这称呼对李珣是个不小的困扰,难得他能保持面色不动。

还好,林无忧保持了她一贯的高深莫测的举动,并没有让李珣为难,银铃般的笑声中,她踢踏着脚上的绣鞋,一路风尘,跑了个不见踪影,只听她遥遥唤道:“水镜洞天天光云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个清楚!”

妖凤早习惯了女儿这般形态,她微微一笑,自顾自地缓步前行。这时颜水月才真正反应过来,仓促间向李珣打了个“小心”的眼色,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吁一口气,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来的信息。感觉中,现在妖凤和古音的关系应该还维持原状,否则,刚刚那个照面,妖凤又岂会给他半分面子?

这事先不必管,难得有了空档,他不如……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忽从人群中透过来,打在他脸上,强大的压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脑中倏然断绝。他身上打了个激灵,猛然回首,眼神自动过滤掉人群的诸般面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响起一声轻咦,已经远去半里路的妖凤似乎也有了感应,定住身形,移目看来。只是此刻,李珣已顾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标的刹那,他便呆怔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形象,高瘦的身体披着由雾松铁织就的苍黑道袍,大袖飘飘,俊秀的脸上微笑隐然,而笑容生就的纹路却颇有几分阴森冷厉。

围观人群中有眼尖的,只顿了半息,便有几个叫声轰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灵竹,幽魂百鬼,近年来,通玄界如日中天的两位后起之秀,在传说中的多次较量比拼之后,终于在人前显露出本来面目。

看虚空中寸步不让的目光交击,纵然远比不上天妖凤凰压倒一切的神威,却更使人热血沸腾,难以自制。

果然……是她!李珣从呆怔中回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差点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时,他高悬的心脏怦然落地,全身都轻松下来。说实话,把阴散人留在万里之外独立办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后,那些担忧便尽数飞到九霄云外。

此时就算妖凤要取他性命,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表面上做出冰冷眼神,与其针锋相对,暗地里则调控体内沉潜多日的蛊虫,以特殊的方式,向对方问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儿,一道神念横空杀出,直烙在他脑中。

如滚沸水的力量让李珣差点儿惨叫出声,耳中则响起妖凤的低语:“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与此人齐名而不落下风,那件事,我便答应了,也无妨!”

最后几字已经微弱至不可闻,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却是稀里糊涂,满头雾水。这没头没尾的,都是什么啊!

李珣心中震动,眼神便也有所散乱。对面的百鬼便在此时收敛神光,冲这边勾动唇角,冷诮一笑,就那么转身离开。

百鬼身形所到之处,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觉闪出一条道来,其威势便是本尊到此,怕也远远不及。看得李珣只有苦笑:姑奶奶,您演过头了吧!

念至此处,李珣猛醒过来,看妖凤那态度,莫非……扭头再看向妖凤,却见她身形早淡至难以目见,所经之处,别说“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见不到一个人影。目观这无俦威煞,再想她刚刚所说的言语,李珣不由为月后的另一场约会担起心来。

他心中念头百转,虽暂时没有结果,却也不愿在这里被人当猴子看,环目一扫后,他亦御剑飞腾,化为一道虹光,转眼远去数十里外。

脱离了人们的视线,李珣长出一口气。他本来的打算此时已经完成一半,没想到那“百鬼”的嗅觉之灵敏,更在想像之上。

藉着他祭师的机会,两人已建立了初步的默契,如此的距离,更有“同心结”相互联通,再见面也就是画蛇添足了。

御剑在空中绕了个圈子,确定下方向,李珣直直降下,落在某个无人的山坳中,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迅速变装。

此时百鬼的身分不好再用,血影妖身又太显眼,想了想,他干脆用上搁置许久的“无颜甲”,化成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子,再罩上一件长袍,便成了此间最常见的与会散修,融入人群,恐怕最熟悉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

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手上没有一把剑器,无法御剑飞空。其他如御气飞行和驾云之术,都有些扎眼,想了又想,他只能使出普通的神行之术,挟以少许五行遁法,过山蹈水,如履平地,速度倒还过得去。

认准了东华山的方向,他一路疾行,无人处便贴着地面御气飞掠,千余里的路途,小半个时辰便已走完。

从李珣此刻所立的小山丘上遥遥看去,东华山腰处的精舍已可略见飞檐轮廓,正如颜水月所说,里面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以七修尊者的高傲自负,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精舍中调息打坐,懒得出来现世。

李珣也无意打扰,他只是对七修尊者携来的弟子感兴趣。据他所知,他最担心的那个徐亢,便是七修的得意弟子,怎么也有三两成的机会,随行侍奉。

遥遥打量了会,见精舍院落中确实没有人影走动,他低哼一声,并不冒进,而是返身折回。

七修尊者怎么说也是邪宗内仅在罗摩什之下的绝顶人物,耳聪目明之外,更有神通感应,不是轻易能瞒得过的。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七修衔尾追杀,那可就真是笑话了。

记得来时路上,碰到几个颇嚣张的散修在那边占地采药,当时急着赶路,并没有在意。但如今,那些人便是最好的问路石了,用慑神手段抓两个扔进去,身为后辈,那个七修的弟子,哪有不冒头的道理?

心中计较得当,李珣脚下又加快些许,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他正要消隐身形,耳中却听到一声铿锵的剑鸣。前方山体拐角处,亦有淡淡的光芒透过林隙,射入眼中。

李珣心下奇怪,身形闪动,迫近过去。才奔出几步,他鼻翼抽动,已从迎面而来的山风中,嗅到极浓的血腥气。

自从血影妖身小成,李珣最闻不得的就是血腥气,对他来说,这气味比任何烈酒都来得刺激,直勾得他恨不能放手大杀一通,以发泄心中焦躁之气。

他眼中闪过黯沉的红光,速度再增一线。而此时,隐隐话语已顺着风飘过来,依稀间,这是个尖锐的女音:“……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活生生地抽取他们的精血?”

又有冷笑回应:“既然是邪魔,自然就要有邪魔手段。别说抽他们的精血,便是就此零剐细剁,做几样菜出来,你这黄毛丫头,又能奈我何?”

李珣眨了眨眼,这两个声音都挺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心中猜测,身形直拔而起,像一头夜枭,在山林中稍做盘旋,便无声无息地贴在某处悬空的山壁之上,冷眼下看。

入目的第一人便让李珣睁大了眼睛,他很想咬咬手指头,看看老天爷是不是闲着没事,专门逗他玩来着。那个一身黑袍,满脸冷笑的男子,不正是他要寻找的徐亢么?在这里遇上他,也不是知是幸或不幸。

与徐亢对峙的是一个身姿颇佳的女修,手持利剑,颇有气魄,由于背对李珣,周身气息又相对内敛,李珣一时间也认不出是谁。

不过,相对于徐亢来说,这并不重要。李珣舔了舔嘴唇,心中杀机渐渐积蓄。能力提高了就这点好处,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也许用最简单的方式便可以解决,当然,这方式也就是最粗暴的!

“徐亢,别以为你‘幽都妖剑’的名头能吓住人,姑奶奶我还不怕你!”女修像是被激怒的小野猫,嗷嗷叫着,露出尖锐的利爪,李珣看了,眼中却是一亮。

并非是少女如何动人,而是在身姿晃动的时候,李珣分明看到,她耳边的金丝耳饰,有如千丝垂绦,叮叮连响,悦耳动听。这种极具特色的耳饰,李珣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洛玉姬啊……李珣倒真是有些惊讶了。在他印象中,洛玉姬就是以众凌寡、仗势欺人的典型,没有绝对的优势,便绝不出手。当然,统筹调配的能力还差得多。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让人刮目相看。

李珣也看到她脚边那几具尸身,正是刚刚气焰嚣张的几个散修,想来和洛大小姐也是非亲非故,她能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物,和修为远在她之上的徐亢作对,所谓“行侠仗义”,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如果她张牙舞爪的时候,脚下能稍稍动弹一些,显得不那么僵硬,效果应该会更好。

看着洛玉姬强抑着心中恐惧,“仗义执言”的模样,李珣不由微微而笑。也罢,今天他也扶弱锄强一回,帮帮这大小姐又如何?

李珣做了决定,对面的徐亢也不是傻子。他早就认出眼前色厉内荏的泼辣少女,正是三皇剑宗宗主洛岐昌最疼爱的千金宝贝,也是打心里不愿诉诸武力。

万一有了什么伤损,洛岐昌登门问罪,天妖剑宗固然不惧,可他这麻烦制造者,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想自己出来已经太长时间,又因为受到眼前女修的干扰,采集精血的任务还没完成,徐亢越发不愿在这里僵持,再应付了几句,确认洛玉姬没胆纠缠,他冷笑声中,就那么纵起身形,退向身后的密林之中。

难道洛玉姬还有胆量追上来不成?

洛玉姬是没有追上来,她只是如释重负地跺脚大骂。浑然不知在她头顶后方,有一个新晋魔头,正逐丝逐毫地释放出凛冽杀机,锁定住正退往林中的徐亢。

“绕道去宰了他呢,还是现在就下手?”李珣评估着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谨慎些,避开洛大小姐这目击者,去别处下手。

徐亢飞退的身影已贴近树林边缘,李珣冷冷地盯着他,身形也开始移动,但下一刻,他的眼珠子差点就先一步飞了出去。

徐亢冷笑的表情永远凝固住了,身后的林木摇摆,枝叶簌簌,有如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细细的微风里,徐亢的身子像是一个硬灌入空气的猪泡,猛烈膨胀,伴随着如鞭炮般连续不断的骨骼脆响,他七窍同时溅出鲜血,再轰然炸开,血沫四溅。

同这四溅的血沫一起迸发出来的,是令人呼吸顿止的刺骨杀意。那种纯粹的凶暴戾气,李珣这一生中,也仅在血散人、魔罗喉这两个绝代凶人身上见识过。

更要命的是,对方在击杀徐亢的同时,分明捕捉到了来自李珣方向的气机感应,两相接触,李珣只觉得心中如中巨锤,差点就喷出血来。

“退!”

完全出自最本能的反应,李珣想都没想,身体一翻,便施展土遁之法,直没入身后的崖壁中去。

后方洛玉姬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李珣却顾不得她会是什么下场,什么锄强扶弱的心思全飞到九霄云外,趁着她吸引那凶人注意力的机会,闷头遁出百里之外,再跳上地面。

地面上的人被他突然跳出的举动惊呆了,李珣环目一扫,这里应该是个天然药圃,斜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十余位修士在采集药材,此时大多人都被他破土而出的声势惊动,扭头看来。

李珣顾不得多想什么,折了个方向,正要御气飞天,心中却又是一沉。

没有摆脱!那凶人似乎对洛玉姬毫无兴趣,又或者是举手便她解决,此刻正如附骨之蛆,紧跟在他身后,来势好快。

也就是动了个念头的工夫,李珣口鼻一闷,强绝的压力当空而降,让他周身气血尽数凝结。在这瞬间,他好像被凭空孤立起来,耳边的声息迅速远去,依稀中,还摇曳着一声惨嘶。

他眼中蓦地一片血红,蓬散的血雾挟带着零碎的肉沫浇了他满头满脸。

扑鼻的血腥气直撞上天灵盖,那深入灵魂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吼。紧接便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外的强压被自发外烁的罡气震碎,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七八步,再抬起眼,原本还药香满溢的山坡上,已成修罗鬼域。

目光所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在高处的山坡上,那绝世凶人,全身蒙在连帽宽袍之中,静静站立。

对方暂时没有理他,而是举起沾染鲜血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李珣也不知那算是“怔怔的”还是“陶醉的”,但很显然,这举动绝不会出现在神智正常的人物身上。

鲜血一滴滴流下,渐渐显露出那手掌的“真容”。

在仍算明亮的天光下,李珣很惊讶地发现,映着天光,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掌竟似能发出光来,随着凶人无意识地伸缩手指,他甚至看到深蕴在雪白肌肤下的莹莹宝光,美得令人眩目。

李珣心中忽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但还没来得及使其清晰起来,山坡上的凶人忽地转过脸来,风帽遮掩下的面容完全隐入漆黑的空洞里,甚至连眼睛也看不清。

就算看不清眼睛,李珣仍然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正冷冷地盯着他,可是,也许是因为已经杀了许多人,那种暴戾狂躁的气息好像平顺了一些,至少李珣面临的压力,已经缓解了许多。

李珣仍不敢大意,面对这个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绝世凶人,他自然而然地开启了某个机关。血脉中某个微小的活物轻轻振动,发出极隐蔽的信息,传向特定的目标。

与之同时,他的心脏在隆隆的轰鸣声中,膨胀、收缩,仅是一个来回,便将最精纯的心头血打入四肢百骸,同流动的真息水乳交融,再化入每一寸肌体。

滋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好像是锅中的滚油,翻腾不息。澎湃的热量充入肌体的每个角落,似乎将灵魂也融化了进去。

在这一刻,心底深处所有的顾忌、卑弱、恐惧全部翻了上来,又在瞬间被蒸发殆尽,只余下无限扩张的恣意狂放,向最远处延伸,再消没在虚空里。

在此刻,他与那凶人的神念碰撞在一起。相较于他的无所顾忌,凶人反倒晦沉阴黯得多,就像夜色下的海洋,只听到连天的波涛声,却怎么也探不清海底积蕴着怎样的风暴。

李珣立刻便明白了彼此之间,那巨大的实力落差。

“毫无疑问,这是真一宗师无疑。天底下哪来的这么多……”

念头未绝,因血影妖身而开启的对生灵的敏锐感应告诉他,有一队至少二十人规模的修士,正以绝快的速度破空而来,里面不乏强手。

他这边心神一分,凶人立生感应。然而,对面的强压只是微涨,便被硬生生按了下去。

双方依然保持着对峙状态,谁也不愿先让一步,但也都没有再过紧逼,直到远方那一行人出现在视野之内。

遥遥地似乎响起几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传讯飞剑冲天而起,看状况,对方只是路过,碰到这场面也极是意外。李珣背对着那批人,只能估计到这儿,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坡上凶人身上。

便在此刻,李珣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叹:“原来是你……”

“什么?”

猛地这么一句,李珣没有听清,但对方却也不打算再说一遍,整个身体像是融化入了空气中,在虚空的扭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李珣的眼力长进不少,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天,依稀捕捉到对方直没入云层深处的身影。

“这家伙……”李珣皱起眉头,身体则比脑子更早一步行动,以骨络通心之术,将全身沸腾的气血收拢归流,周身气机更沉敛到相当程度。

他倒不担心后面新来的那些修士会产生什么误会——大不了,脱下“无颜甲”,谁还能认出他是哪个?

感觉到背后众修士的目光,他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入目的景致却让他为之一呆。

因为,他看到了一座宗主云辇。

第六节 疑似

不同于云楼揽月车的清雅高致,这座云辇外型像极了下界帝王的步舆辇车,只是要大上十倍不止。

上结曲柄华盖,周边云气垂流,宛如莲花初结,瓣瓣分明,前挂千珠垂帘,细腻如纱,与云气辉映,似透非透,只显出云辇中端坐的人影,若想再看分明,则不可为。

前后各有两对宫装侍女,象征性地手扶长长云杆,四面更有十二名男女修士,错落而坐,均气滚如珠,周身气脉隐与云辇结构契合,似乎还统御着某类禁制,均将眼神冷冷望来。

而在云辇之侧,还有位身上打扮与旁人不同的男修,看着李珣周围破碎的肢体,脸色发白,却又强自镇定,刚刚那传讯飞剑,便就是他所发。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某宗宗主亲来参加水镜大会,路经此地。李珣脑中飞转,这个宗主云辇外型奇特,他心中也有些印象,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正苦思之际,云辇响起一声柔柔低语:“竟然是无颜先生,多年不见,身子可好?”

无颜?李珣怔了一下,马上又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原来是秦长史……不,是秦宗主当面。宗主登位之际,我正闭关修炼,没有送上一位厚礼,实在是失礼,失礼之至!”

“无颜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向来神龙不见首尾,婉如欲常见亦不可得。难得今日偶遇,何不进来一叙?”

两人礼数周到地交谈,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旁听者,尤其是云辇旁的水镜宗知客为之动容。

虽然从未听过“无颜”之名,但见了秦婉如这一宗之主的客气模样,便知这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纵然对此人刚刚透露出来的血腥气息颇有些意见,此刻也要闷在肚里。

李珣察言观色,知道这知客在旁是个麻烦,眼睛一眨,忽然道:“刚刚秦宗主应该也看到了,也不知这凶人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其修为之深,简直匪夷所思,更狠辣凶残。”

“我被这厮发现时,正看到天妖剑宗的徐亢道友被其一招击杀,还有三皇剑宗的洛玉姬,此时也不知生死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被唬了一跳,那个水镜宗的知客也顾不得礼数,失声叫道:“道友此言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婉如也是挑眉通眼之人,顺势在云辇中发话:“李知客,此言事关生死,无颜先生必不会妄语。那个洛姑娘身分敏感,万万不能出事,不如我们前去看看?”

姓李的知客忙道:“不敢劳宗主大驾。只是由宗门再派人去,只怕时不我待,若宗主不见怪,不如暂且缓行,由我前去察看。”

“生死事大,知客不用太过讲究,不如这样。凌师兄、连师妹,你二人陪李知客前去,定要护得知客及洛小姐安全……无颜先生,我观你血色衰减,应有伤在身,也不必去了,只需将位置指给知客便是。”

知客在旁说“正是此理”,李珣也就坡下驴,将位置指给知客,三人不敢怠慢,御剑腾空,转眼去得远了。

秦婉如又道:“无颜先生,上来暂做调息如何?”

李珣也不客气,哈哈一笑,在众人眼光注视下,坦然登上云辇,掀帘而入。迎上的正是秦婉如灿若朝霞的笑靥。

她此刻虽已贵为宗主,一身服饰却仍愈显得简单随意。此时她上身披一件束袖紫襦,下袭湘织罗裙,尽是家常打扮,手边还有个小炉,上面出奇的却是座药鼎。

秦婉如此时就坐在小炉旁边,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煎茶煮药的侍女来着。

心中一奇,李珣环目打量,见云辇内部宽敞的空间布置得颇具富贵气象,一眼看去,倒像是某个闺阁小姐的绣房,尤其是由云气凝结而成的云纱绣帐,随着窗口清风,微微飘动,与清悠流远的薰香合在一处,颇为不俗,只是,这里既煎着药,怎么没有药香?而且,云纱绣帐之内,隐约有个人影躺着,李珣看了秦婉如一眼,见她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仍甘之如饴,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断。

他还不至于没品到去掀人家的帐子,一笑之后,便坐在秦婉如身边,看她控制火候。这煎药的小炉、药鼎都不是凡物,还有那燃着的文火,李珣猜那应该是以“三昧石”为燃料,烧起来的。

只这三件宝贝,放在回玄宗里,也是中上之列。

“熬的是什么药?”

“返魂丹、清心七巧散、流莹丹……”秦婉如张口便是十多个丹药名称,李珣只觉得她在开玩笑,这些丹丸明明都是成药,何必再熬,更况是放在一起,这与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

秦婉如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笑道:“我不要这些丹药,只要些丹药中的某样药材……就是金击子了!”

李珣脸色一正,立时想起所谓“金击子”正是阴散人所说,炼制“定魂蓝星”的必要材料之一。

金击子此界只有回玄宗每年产上一些,以做药引之用,宗门视若珍宝,从不外借,当时阴散人还鼓动他去打这宝贝的主意来着,秦婉如要收集此物,也是应有之义。

现在想来,阴散人的要求实在是荒唐之至。摆着阴阳宗的资源不用,反去求他这孤家寡人,说是“病急乱投医”,都未免说不过去。

这念头升起,李珣也嘿嘿笑了两声:“早知道师姐你在用心,我也不用东奔西跑,办那些无用功了……”

他话中之意,秦婉如听了个清楚明白,对此,她微微摇头道:“师弟这么想可就错了。师尊安排你去寻这材料,正是最稳妥的法子。”

“要知此界消息是最灵通不过,若以阴阳宗之力,大举搜寻那两样材质,或许比现在轻松得多。”

“可万一传入古音耳中,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看我费心收集金击子,还不是要偷偷摸摸地用这些成药提炼?几月下来,花费巨大,却不过集了七钱三分,还差近三钱……”

“咦,不是说要三两么?”

“我已就此向千帆城的一位大匠师询问,他说若是要件完整的‘定魂蓝星’,金击子非三两不可。”

“可是他宗门铁规,不准门下匠师再制作‘定魂蓝星’,若是当真需要类似的功能,也只能做一件临时使用的仿制品,只一两金击子便足够。”

李珣闻言沉吟不语,秦婉如知他心思,又道:“此人相当可靠,又手艺精熟,我便准备让他来炼制这法宝。对了,珣师弟,那墨丝蚶宝可有消息了?”

“呃,暂时还没……”李珣脑中闪过箕胖子那张肥脸,决定还是先稳稳再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秦婉如的预料,她只是叹气道:“是了,宝贝哪有这么好找,可惜了这好机会。”

“好机会?”

“是啊,我所说这个匠师正要参加今次的水镜大会。若是能找到墨丝蚶宝,我可以再以法宝或人情向回玄宗讨要两三钱金击子,如此诸材料齐备,也不需再耽搁时日,从速炼成。”

“而我已将娘亲带来,即成即用之下,就算古音得到消息,也没法再下杀手!”

李珣这才确定,纱帐里那人,便是沉睡中的羽夫人。

此刻,秦婉如眸中微现憧憬,又很快逝去,末了只是苦涩一笑:“罢了,世上也没有这么好的事……倒是师弟你,我听知客说,你刚踢死了大千光极城一位黄金甲士,大出风头,怎么惹上那个凶人,又换副新面孔来着?”

干咳一声,李珣无意讲得太过详细,只是笑道:“为了避免麻烦吧,哪知麻烦自己找上门来。师姐也看到了,那凶人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在任何一位宗师之下,说不定就是哪个不世出的大妖魔。还有,这次大会,师姐心里应该也有盘算吧。”

秦婉如很配合地接过话题道:“打算是一定的。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散修盟会打着为百万散修出头的招牌,目标直指各大宗门,不满其霸占最上乘的修行资源。”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藉此名义,拓展势力,还有就是发泄当年私愤吧。”

“这对我阴阳宗而言,并没什么要紧。我宗行事一向低调,势力范围也相对狭小,并不是北盟着力打击的目标,只要稳定内部,对外继续保持中立低调,任此界如何反覆,也能护住宗门道统,除此之外,还有何求?”

李珣闻言颇有些惊愕:“就这样?”

“不然,你还要怎样?”秦婉如哑然失笑道:“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野心家么?大道险途,许多修士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走到尽头。埋头苦修都来不及,哪有那么争名逐利的念头?”

“便是真去争了,有几个具备放眼天下的气魄?且就算真得将天下纳入怀中,一个修士,又能从中得益几何?”

对李珣来说,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角度。

秦婉如所说的话,就势力较小的,如不言宗、一斗米教、战魔宗等相对弱势的宗门而言,颇具典型意义。正因为他们势力弱小,也就不会有类似魅魔宗、明心剑宗等强大宗门的更高要求,只求维持宗门道统便成。

再加上千宝阁、雁行宗、千帆城这样更喜欢做生意的,可以说,包括正道九宗、西联六宗里的某些宗门在内,绝大部分宗门对结盟都持保留态度,那这诸宗盟会,也就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得出这一结论,李珣忽然觉得好生没趣。也怪不得古音总是智珠在握的样子,原来她早就明白,人与人之间,宗门与宗门之间,总是有差别的。

表面上她要与全天下为敌,可是在一个相对统一的标准面前,总有人超过去,也总有人达不到——这就是最简单直接,但也最有效的分化!

正如秦婉如所说,放眼天下,看似目光远大,但对修士而言,无异于缘木求鱼。如此,古音又在求些什么?

摇摇头,李珣还是把难题暂抛在脑后。脑中转了转,又想起一件事来,却是关于婴宁的。

此时,阴散人可能已经动手了吧,以她的能力,断无失手的道理。但最终是要由阴阳宗来背黑锅的,眼下最好还是打声招呼为妙。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道:“对了,秦师姐,有件事要给你说一下。来此之前,我碰到了阴师,她对那个婴宁很感兴趣……”

这个称呼却是从宫侍身上学来的,她称呼玉散人为“玉师”,李珣也就顺理成章地叫阴散人为“阴师”,表面上听起来,相当响亮,又暗谐“阴尸”之语,颇有意思。

几句话将他的心思改成阴散人的谋算,最后又代阴散人通知,要秦婉如要有日后背黑锅的准备。

哪知秦婉如闻言只是欢喜,没有一丝难色:“婴宁?师尊要收她入门吗?那可是太好了,这也算是失而复得呢。我先前就打算,若师尊不愿将她炼做鼎炉,我便收她入门,以此女天资,期以百年,何愁我宗后继无人?”

“至于明心剑宗那边……倒也无妨。通玄界争门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是婴宁这样的绝顶天资?日后就算婴宁出山行道,只要刻意与明心剑宗为善,就算你这名义上的‘恩师’,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么?”

秦婉如说到后来,甚至将李珣调侃了一把。看起来,她倒真的很看重“如意玉婴”的资质呢。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也就此放下心来,随声附和。

秦婉如随后又问婴宁的安置问题,李珣自然以阴散人自有安排搪塞。

笑话,既然他下决心将恶人做到底,自然没有把到嘴的美味送出去的道理。

秦婉如没有多想,脸上的喜意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想来必是发自内心。只是,当她目光移到纱帐那边,神情却又飞快地黯淡下来。

李珣能够理解,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眼下这难关,却足以令秦婉如心力交瘁。

云辇内一时间沉默下来,只听到药鼎中滚沸的微响。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秦婉如却忽地一击掌,轻叫道:“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当日我向那匠师询问定魂蓝星之时,顺口问了句‘锁魂圆光’的解法。”

“那匠师说,‘锁魂圆光’看起来和‘灵灭丝’类似,但与施术者联系更为紧密,可说是同生共损,要解它,必须先将施术者制住,禁住其灵识,再以利器击碎‘锁魂圆光’本体。”

“只是这样,受术者会有极大的精神震荡,能不能保持原本神智,还在两可之间!”

“呃,是吗?”李珣干涩地应了一声,心中略有些尴尬。

若不是秦婉如主动提起,他几乎就要忘了这件事。亏得猫儿抽机会向他求救,可他却还不如只听了片言只语的秦婉如来得上心!

心中不自在,他也就不想再待下去。而且,他估记着前去察探情况的修士已快要回来,为了避免麻烦,李珣觉得还是早走一步为好。

秦婉如并不挽留,盈盈起身,送他出去。只在临掀起珠帘之际,她低语道:“师弟,墨丝蚶宝之事,师姐想求你上上心,家母这情形越发等不得了……”

她这样说,分明就是看出李珣冷淡的心思。这一声乞求,婉转低回,大有嵩京时凄婉柔弱的风姿,依稀间更有任人予取予求的哀怨。

李珣最见不得她这种姿态,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由一荡,明知这其中免不了阴阳宗高明的媚术,他还是忍不住透了些口风。

“师姐放心,我这里也是一直努力。前日我刚结交了千宝阁的候补阁主箕不错,以千宝阁收藏之丰,也许能从他身上得到些墨丝蚶宝的消息,你……等我的回覆吧。”

说完这话,李珣不敢多看,生怕被后面这妖女再勾了魂去,他迈出云辇,头也不回地飞天去了。隐隐约约地,他感觉秦婉如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一直目送他飞入云层之上。

“好像多嘴了呀!”李珣分辨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前几日他刚从阴散人那里明白了“不多事”的道理,可转眼便栽在秦婉如的身上。

就为那一句话,李珣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和狡猾的箕胖子打交道,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说起来,是他的定力下降了呢,还是秦婉如的媚术更上一层楼?

正心中自省的时候,耳边忽传入一声冷笑。

“哦,明白了,你大老远把我叫来,是让我看你和那小妖精你侬我侬,打情骂俏,是不是?”

声音出现之前全无预兆,把李珣唬了一跳。而等他听明白话中意思,又觉得牙根子都给泡得酸了,脸上表情精彩之至。

李珣扭过头去,恰看到数丈外稀薄的云气向内聚拢,“波”地一声,便从中现了个人影出来,猛一看去,还是以为是这云气化成的妖物。

这样绝妙的遁法手段,李珣自问远远不及。只是,幽魂噬影宗的“噬影大法”,好像也没这么一出吧。眼前这位“百鬼”道兄,却是从哪里学来?

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面容,李珣按下心中的异样,苦笑道:“水仙子哎,你不好好地在雾隐轩养伤,却跑出来乱逛,还变成这样子……”

“百鬼”的面容一阵模糊,再清晰时,已是一面宜喜宜嗔的娇靥。正是此界最顶尖的大妖魔,“百幻蝶”水蝶兰。虽然身材还是“百鬼”的模样,但眉目生动,几可入画。

此时,她正冷笑连连:“不出来乱逛,怎见你李真人勾搭美人儿的英姿?啧,我这才知道,你在宗门内外,可养了不少姘头,代你这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给你暖床呢!”

“那有此事,你这话未免……”李珣尴尬的脸色,就是有“无颜甲”在前,也抵挡不住。对水蝶兰亦真亦假的姿态,他实在缺乏应对的方法和勇气。

还好,因为时间紧迫,水蝶兰也没有这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再冷笑几声后,便话题扯到正经事上去。

“你先前碰到那人,我也见了。在你和那小妖精做勾当的时候,我追踪了一段,此人速度只算一般,但修为厉害,兼小心谨慎,我伤势未愈,不能贴得过近,还是跟丢了……不过,我倒有个猜测。”

李珣点头道:“我想,咱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咱们一起办的那件。哈,开花结果,却没到这么快法!”

水蝶兰嗤笑道:“那是你和阴重华设计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分,有些人,你杀得、用得,却是辱不得的。”

“那是自然。”李珣深知此话的正确性,自然从善如流。

水蝶兰见他还算“听话”,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又道:“我本来不想出来冒险,不过在雾隐轩里偶尔听了件消息。说你宗那个病痨鬼已经病危,只剩下半口气了。”

“我想以你和他达成的交易,再不现身,便有些说不过去,便代你走了一趟——他确实是不行了。”

李珣真正大吃一惊,冥火阎罗病危?这个看似最自然不过的消息,眼下却是最令人感到荒谬的。

那病痨鬼确是一副随时毙命的惨状,可几十年下来,每个人都适应了冥火阎罗“年年不过年年过”的姿态,某些宗门弟子甚至不乏恶意地揣测,那病痨鬼指不定还能再“挣扎”个上千年。

而眼下正是宗门风雨欲来,时机转变的当口,冥火阎罗不行了?

联想到冥火阎罗当日近于“托孤”的姿态,李珣眉头皱紧,心中虽有触动,却也不敢立时下定论。

这时候,水蝶兰提醒道:“不要小看他啊!那病痨鬼我知道,是个厉害人物,别看他就剩下半口气,可他若不想死,一年半载,也能撑得下来。”

“而且,我以你的名义去探视时,那老小子好像看出了点儿什么,却装糊涂,像有所依仗的样子,讨厌极了!”

若他没有依仗,凭什么坐在宗主大位上?李珣将近期宗门内的事情统合一下,越发觉得今年“鬼灵转生”之前这段日子,对宗门未来走向十分重要。

而对李珣来说,最关键的就是剃刀峰上的那场约会——只是不知,是阎夫人故意让他去送死呢,还是古音另有打算。

想到这儿,他问水蝶兰道:“你的伤势好了几成?”

“月把工夫,能有什么进展。我就在想,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抢几副回玄宗的丹药……怎么,有让我卖命的地方了?”

不理睬她的讽刺,李珣三言两语将剃刀峰之约的大概情况说出来,在讲到古音要李珣与其合作,斩杀百鬼之时,水蝶兰放声大笑,差点笑得从云头上栽下去。

李珣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化身百鬼时不觉得,只有在跳出这身分之后,他才发现,最近这段时间,百鬼实在太出风头。以至于本来齐名的“明心灵竹、幽魂百鬼”,在旁观修士眼中,开始了明显倾斜。

从雾隐轩开始,与西联、北盟均有所接触、对抗,更在无意中与通玄界东南、西南大势沾连在一起。

其中还牵涉到水蝶兰、阴散人等最顶尖的高手,若他是古音,也不愿有如此变数横插在计划里,将他抹杀,实是情理中事。

“可说到底,还是自找的。”

李珣更进一步地明白了“不多事”这短短三个字中,蕴藏的智慧。但也正如阴散人所说,他此时便应该逐步消解“欠债”,力争还一个圆通大自在。自怨自艾没有丝毫用处,自己惹上麻烦,便要自己解决。

“剃刀峰之事,牵涉甚广,必须要十万个小心。眼下不太方便,等水镜大会之后,我们再见面商议,务必要想个对策出来。当然,在此之前,为你找些上好的伤药,也很要紧。”

不管李珣此言基于什么心理,听在水蝶兰耳中,总还是受用的。她低哼一声,顺口将幽魂噬影宗与会的人物对李珣说了。

果然同其他宗门一样,幽魂噬影宗对盟会也不怎么上心,只有两个不太管事的长老过来意思意思,仅此而已。

眼下时间已是不早,李珣此刻的身分,注定他远没有百鬼那般自由。

不敢再耽搁下去,与水蝶兰订了后会之期,他就折身回返。

半途换回灵竹的装扮,平平安安回到明心剑宗落脚的精舍。不出他所料,此时颜水月已经先一步回来,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在那儿急得跳脚。

受她感染,几个师兄弟都心下焦躁,要不是明玑、明惑沉稳,将他们压着,这些人早不知跑外面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当李珣苍白着面孔,踏入精舍之际,灵机等人竟忍不住高声欢呼,齐齐迎上。众星捧月般将他接到精舍客厅之中,众口纷杂,都是问他去了哪里,受伤没有。

看着旁边这些热切的脸,李珣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描淡写地道:“和百鬼切磋了一下,还好全身而退。”

“老天爷,你还有闲心去陪百鬼切磋!”颜水月尖尖的嗓音在嘈杂的响声中特别清晰。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家伙惹不得吗?还有,你知不知道,附近刚跳出来一个大魔头,修为深不可测,已经杀了几十人,你没碰到,那是造化!”

“大魔头?”

李珣对此称呼不由莞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魔头?”

旁边伍灵泉拍了他一记,沉声道:“这凶魔不可小觑。据说天妖剑宗的徐亢在凶魔手下一招都没走过去,便粉身碎骨……”

“徐亢?”

李珣一边惊奇于消息传递之快,一边全力演戏:“那个幽都妖剑?不是吧!”

说才出口,他心中便有所感应。纯粹出于本能,他扭过头去,恰见到周边明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明玑先开口道:“消息是水镜宗传来的,真实性无疑。不过那凶魔也只是稍现即隐,活动范围只是在水镜洞天西北一带,与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倒是你,和那个百鬼道士交手,有什么感觉?”

看她沉静的模样,李珣不知为何有些发虚,他尽量稳着心境,沉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鬼的修为确实大进了,而且,他好像练了什么邪功,出手路数与之前有所出入。”

“多亏此地诸宗云集,他有顾忌,否则,我没那么容易脱身。”

嘴上说着,眼角余光却将颜水月罩在其中,见这小妮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暗自发噱。

明玑微微点头,神色并无变化,只有眸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这副模样,李珣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实在没有时间细想,旁边灵吉、灵机都忙不迭地问他各种细节,虽都是出于关心,却使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等他再腾出机会看向明玑时,已经无法从她脸上得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了。李珣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平生首次,他对这满口谎言的日子生出了浓重的厌倦。

也许,真到要抽身的时候了。

第七节 抢劫

从沉睡中醒来,李珣的意识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鱼儿,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无数新鲜有趣的信息通过各种管道蜂涌进来,又在意识构建的网路中过滤,只留存下有价值的一些,进入他的思维。

“咚”的一声响,“鱼儿”又潜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游,可另一个世界中生动鲜活的景色,已永远留存在他的记忆里,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房梁。昨晚,因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进行了一次睡眠。整个过程中没有梦,只有入睡时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时的奇妙感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种跃出水面,与另一个世界接通的快感,让李珣对眼前熟悉的场景,忽又出几分厌倦。这里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无论他怎么移动,都永远将他笼罩在其中。

这一认识让他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也许只有跳跃的思维,才能不受限制,从容往来于六合内外,过去未来。他呻吟一声,又闭上眼睛,也许,他还能再睡一觉。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珣刚听出这是灵机,他的屋门便被大力撞开。灵机三步两步抢到床前,大力推动他的肩膀。同时高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师弟,婴宁被人掳走了!”

婴宁?哦,阴散人出手了,这也在预料之中。

李珣睁开眼睛,看着灵机已快急哭的脸,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惊讶吗?愤怒吗?急切吗?应该是这样。

可是,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倦意,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潮,漫过他的灵台,将一切应有的反应,消融干净。

真无聊啊……深深的叹息在灵台长鸣,他的眼珠没有一点儿移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上方梁柱,脑中充塞的,全是叹息的回响。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直到外面人声惊动,才猛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试探性地开口道:“珣师弟?”

“啪”的一声脆响,在灵机呆滞的目光下,李珣双手齐拍面颊,旋又捂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来,紧接着一个翻身坐起。此时,出现在灵机眼前的,正是平日沉稳冷静的李珣无疑。

“珣、珣师弟?”

李珣还给他一个苦笑:“没事儿,刚刚睡迷糊了,对了,你刚刚说婴宁……”

“婴宁前日晚上丑时左右,被人从坐忘峰上掳去,至今下落不明。”

说话的已不是语无伦次的灵机,而是刚进门的明玑。她神情肃然,清晰的轮廓线条更显犀利,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令观者屏息。

李珣没有做出夸张的惊讶态度,而是深吸一口气,简单地问了三个字:“谁干的?”

“不知道!”明玑回应的三字便如冰珠滚落,寒意森森:“来人趁着婴宁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档,绕开宗门封禁,击伤护送的灵嫣,将婴宁掳走。唯一有过接触的灵嫣,直接被打昏,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见。”

明玑所说的灵嫣,是“落霞剑”明如的得意弟子,自从祈碧受心魔困扰,难有进益之后,灵嫣便成为最可能继承明如衣钵的直系弟子,一身修为不在“明心三灵”之下。她被一击放倒,足可证明来人实力强绝。

李珣心知肚明,对阴散人而言,这不过是牛刀小试。他甚至可以从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阴散人能够手下留情,应该就是为了给婴宁日后出山行道,减少道德上的阻碍。由此也看得出来,阴散人和她徒儿一样,对婴宁相当重视,视其为继承阴阳宗衣钵的最佳选择,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传承”?

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珣很难理解有关于“传承”的问题。

所以很快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为婴宁名义上的师尊,他必须有所表态,而这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将成为明心剑宗处理此事的准绳,轻忽不得。

他沉思一会儿,方道:“四师叔,最要紧的,是要明白掳人的鼠辈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婴宁身世最单纯不过,但因她是元胎道体,旁人掳她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看中她的资质,以传衣钵;要么……”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下去,明玑自然明白。

李珣飞快地看了下她的脸色,紧接着又道:“若是前者,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后者,则必须早早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弟子以为,婴宁年纪幼小,品貌一流,修为不佳,必须有人扶持才能御剑飞行,这样的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尽力搜寻。”

“另外,我们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笔生意,以他们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觉。”

因为对阴散人的手段极有信心,他这些话都是持公心而论,极有见的。只是这样未免太过冷静,李珣早在连霞山上谋划时便想到此节,眼下虽是状态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几分忧色。

“婴宁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还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婴宁出事,山上应属祈师姐最为伤心,偏偏这段时间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灵机刚刚插不上话,现在却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师姐把婴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疯了……”

李珣见说得不像话,不客气地叱了声“闭嘴”,然而此时效果也已经出来了。他和婴宁只相处了极短时间,感情相对淡薄,若是太过热心反而不美。可祈碧不一样,几十年的同门情谊,让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玑听了,眉目间明显柔和许多,她道:“传讯中没有说阿碧的事,我会借用水镜宗的传讯台向宗门询问。难得你有心了!”

说至此处,她微声一叹,旋又振作精神,冲李珣轻嗔道:“不要再赖在床上。你刚刚提议说与雁行宗做生意,那这事儿便由你去说。抓紧时间,明日就是水镜大会,几十个宗门集在一处,唠唠叨叨,那时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会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门,后面明玑又低喝一声:“回来。”

李珣愕然回头,却见到明玑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数道犀利清楚的纹路,再一次证明其性情的同时,也让李珣摸不到头脑。“这是……”

“把‘吞海灵犀’拿来!”

所谓“吞海灵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玑从厉斗量手上赢过来,又送给他防身的法宝,李珣还没机会用上。

虽然奇怪明玑为什么会讨要这送出去的宝贝,但李珣还是迅速将其从腰间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明玑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声:“借我用上一天,明日还你。”

李珣只感觉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问,只能点头应了。这才向她及灵机告别,出门去寻颜水月,询问雁行宗落脚处去了。

直到离开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刚刚真是好险哪!幸好头一个进来的是灵机,修为见识都还差些。若换成是明玑,当时他的身心变化,绝对瞒不过那双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忧色终于爬上了脸。他可以感觉到,玉辟邪对“不动邪心”的压制越来越弱,骨络通心之术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懒了一晚,心窍内的邪气便渗透出来,干扰灵识,且在无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绪。

他刚醒来时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续昨天的低落情绪,可若任凭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将其情绪压低到某个极限——极则生变,他抑郁的情绪将瞬间爆发,再引燃积压在心窍内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边的灵机恐怕会第一个被他斩杀,身心魔化之下,也将向《血神子》的无底深渊再迈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说,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进无退,顺势者一日千里,逆势者舟覆人亡。他这强行压制,应该也算逆势而动,自然讨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烦闷,办事却是麻利。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在雁行宗那里商定了细节,告辞出来。此时天已正午,李珣不愿在外面多待惹事,干脆低眉敛目,只向宗门精舍飞去。

可这事情当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烦偏偏自动找上来。才飞了百余里,便听到背后有人大叫:“灵竹道友,灵竹道友!”

李珣一听见这嗓门,心中便暗叫声“晦气”,可因为某个原因,他也不能装着听不见。只好停身回头,先行了一礼,脸上排出笑来:“箕阁主,今日有闲?”

来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错,这厮也不管双方的辈分差异,哈哈笑着,赶上来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样的!”

见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昨个儿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凤对峙,不落下风,已经传得满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说明心剑宗出了个厉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凤凰,也无可奈何。好啊,好啊!”

对这些虚妄的传言,李珣根本懒得理会,又因为是对这胖子,连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两声,不置一词。

胖子何等奸猾,立时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灵竹道友不惧那天妖凤凰,却为什么对俺百般防备?俺可看出来了,这两日来,你灵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贼似的!”

突然翻了脸,仓促间,任李珣如何冷静自制,脑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见他脸上每块肥肉都在抖颤,由此生成的纹路汇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过一层再看,却是模糊诡谲,辨不分明。

这一刻,李珣想到了东海上,胖子那尸骨无存的“师弟”。紧接着,他又想到,眼前这胖子,还是位执掌万年名门的一宗之主。

再次为箕胖子认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对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来防备一说?箕阁主无论如何都是前辈,我这做晚辈的,对前辈恭敬,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若箕阁主往别处想,我也无话可说。”

箕胖子闻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至少这嘴巴,比你那些同门长辈要厉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释。”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态,老气横秋,大有海派作风。只是可惜这依然是他的伪装,看似坦白的态度,却依然回避了他最终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时已经见好就收,为大家存份脸面。可今日,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这胡搅蛮缠的,心中火气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语气越发从容。

“箕阁主言重了,在下昨日听箕阁主传授心法,言及此界宝物、奇物之分,自觉所获匪浅,极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外界传说,箕阁主近来出游在外,收集各类宝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开嘴角,正要发笑。李珣却不给他机会,紧接着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奥精微,非我这后辈所能臆测。”

“只是我听说,箕阁主以绝妙手法,取走了星玑剑宗的一枚定星,却也留下了一颗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虽是不告而取,终究存了一份公义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

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箕胖子的“公义”在哪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难得箕胖子脸皮厚度惊人,只是哈哈笑道:“什么公义不公义,俺只是有个公平买卖的心思……”

话说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点,便属难得。说到这里,我到有件事情,想请教阁主。”

“你说,你说。”

李珣微笑道:“灵竹不才,忝为明心剑宗弟子,当年蒙师门长辈青睐,得了一件宝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块玉辟邪。可解百毒、辟万邪、明心境、做无上护持。七十年来,贴心存放,不知用它挡过多少灾劫。”

“这也罢了,偏偏那位长辈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难以割舍。我这里突发奇想,这宝物理应价值几何?箕阁主堪称此界最顶尖儿的鉴赏大师,正是本色当行,若为此宝标价,该用何物抵换之啊?”

此话一出,箕胖子肥脸僵住,还好他反应极快,很快又在在脸上挤出笑来,正要说话,耳边忽灌入一声赞叹。

“说得好!”

平空响了一声掌心雷,继而长笑声起,一个人影视虚空如平地,一步走来,便跨越半里许的距离,到二人身边。口中则言道:“至宝有价,情谊无价。灵竹此言,深得我心。”

过路的修士发出微微的骚动,十之七八都停下身来,驻足观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时扭头。见到来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轮廓。浑身上下辐射出来的力量,纯粹到令人无法直视,正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

李珣叫了声“厉宗主”,旁边箕胖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也呵呵一笑,举手招呼:“原来是厉兄,近日各方奔走,难为你了。”

胖子肥脸上表情之真挚,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厉斗量显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满布铁青胡碴子的嘴角挑起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哪里,同是四处奔波,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还比不上箕阁主的辛苦。”

厉斗量嘴上说得轻松,可李珣却看出来,他眉宇间阴郁之色,比当日在星河之外,还要来得浓重,想必是串联各宗会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则是另一层意思。以他的性情,打灵竹这晚辈的主意,并没什么“以大欺小”的困扰,可这也要分场合。

如今厉斗量横插一手,摆明要替灵竹出头,再纠缠下去,未免得不偿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决断,笑道了句“厉兄过谦”的话,转脸对李珣道:“灵竹道友的宝贝,若是在旁人手里,俺怎么也有个七件八件可换,但牵扯到人心,价值便难以估量。”

“厉宗主说得好啊,情谊无价,若是能换得来,又哪还称得上情谊呢?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么拍了拍李珣肩膀,摆摆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着他背影远去,心中估算着,是不是瞅个机会,将这胖子干掉完事儿,免得被他日夜惦记,睡不安稳。

一旁厉斗量却点头道:“箕不错为人无甚可称道之处,但却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该放手时就放手,仅就生意人而言,还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点醒自己,忙回过神来,一躬到地:“多谢厉宗主为我解围,否则被这胖子缠上,还不知如何收场。”

厉斗量性子直爽,胸怀气魄均是一等一的豪迈。见李珣施礼,也不刻意推辞,道一声“罢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语将他挤兑住,以他缠人的性子,哪能轻易罢手。”

“嘿,可惜我没你这份好口才,东奔西走数月,却没有半分用处!”

言罢,眉宇间忧色更深。李珣心里和明镜似的,这时候却只能装糊涂,垂手敛目,闭嘴不言。

厉斗量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着个小朋友也来诉苦。自嘲一笑,冲李珣挥了挥手:“这两日北齐山周围不太平,你还是快快回去吧。对了,若你那闪灵儿师叔有闲,请她去水镜洞天一趟……嘿,尽尽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脸上也恭恭敬敬应了,向厉斗量再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路上再没有什么麻烦上门,他顺利回到宗门驻地,但在找明玑回覆时,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将注意力从对小婴宁安危的猜测上移开,灵吉挠挠头皮,回想道:“你走后不久吧,说是去找老朋友,怎么了?”

“老朋友?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李珣不以为意,又去找明惑,请他代明玑去了。把事情都办好之后,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回到师兄弟身边,看他们如咬牙切齿地诅咒拐走婴宁的“魔头”、再随声附和吗?李珣觉得自己已经没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远远地避开了正在讨论的师兄弟们,在宽敞的精舍院落中转了几圈,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消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也随之灰黯无光。唯一有区别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还会亮起,而他则将再没有机会了。

靠在周边的院墙上,听着前方传来隐隐的话音,激奋、高昂、冲动,李珣尝试着倾听,然而仅仅数息,他便过耳不闻。因为那是在灵魂层面的疏离,他和那些师兄弟们已经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点,只能冷冷旁观。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孤独的感觉一发而不可收拾,有如涌涨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声中,漫过灵台,又奔流而下,冲刷着肌体的每个角落。潮水寒冽,幽无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冻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绝这种变化,可是突来的情感潮水无可抵御,他仅有的一线灵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挣扎,直至没顶。

他呻吟一声,贴着墙,软软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墙面和他背心磨擦,细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后脑处,眼见就要坐倒在地,一块特别突出的石块将他的后脑狠撞了一记。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体的无意识紧绷下,心中似乎“卡嗦”一声响,心窍外面严密的封锁就此崩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血浆像是喷发的火山,再没有障碍能够阻挡。锁控着“不动邪心”的封禁一条条崩溃,惊人的热量以心窍为中心,膨胀开来,刹那间将冰冷的血液蒸至沸腾!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将喉咙里翻腾的咆哮声硬压了回去。他伸出手,扶着院墙,勉力撑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后翻,跃过仅有丈许的外墙,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跄跄地跑开。

他没有御剑腾空,只是凭藉两条腿,高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虽然黑夜已经降临,漆黑的夜色却没有给李珣造成任何困扰,不管是嶙峋的怪石还是横出的树枝,包括地上爬动的小虫,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血影,随着身体的移动,视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冲刷,扭曲变化,妖异之至。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严重,李珣只觉得连整个天地都在晃动、崩解,从中流淌出来的,便是那永无休止的血红色浪潮。

他的肢体不住地颤抖,因为在皮肉包裹之下,汹涌澎湃的血流已经燃烧得快要炸开了!

依靠最后一点灵明,他驱动体内的“同心结”,发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无颜甲”,覆在脸上,将外袍反穿,做完这些的时候,他全身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体内纵有可毁天灭地的伟力,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脚下一软,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压折了一棵小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处,有一头凶兽纵声长嗥。嗥叫声透过胸腔,震动声带,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怪响,与嗥叫声共鸣。

火流终于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轰然爆开,无可抵御的伟力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催毁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连记忆也被燃烧殆尽,李珣只感觉到那没有上限的火热,他的灵魂被这热量充斥着,融化、变形、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间,远处有人声传过来,打破了那“纯粹”的状态。李珣睁开眼睛,眼前的血影异象依然没有好转,但那些被血流冲刷扭曲影像却以一种玄妙方式,为他“讲述”这世界背后的某点奥义。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来人蓬勃运转的生机脉动,约是三五个的样子。

不必目见,李珣便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将其勾描出来。那脉动就好像是数团燃烧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只需轻轻一合……“嗡”的一声颤鸣,李珣周围的林木倏然间在无声无息中崩解溃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远一些,齐齐响起数声闷哼,还夹杂着咯血的怪音,稍过了半息,便有人大声叫道:“何方朋友,我们无怨无仇……”

剩下的话,李珣再没有听下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原来杀人和杀鱼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要再加上几分力!”

那边几名修士终于发现了他,与之同时,李珣也转过脸来,想打量一下对方。然而,在“血流冲刷”下,他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惟有他们身上辐射出的生机脉动,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发着莫以名之的诱惑。

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无比:“魔头……”

在他们恐惧的颤音里,李珣忽觉得体内的热量又拔升了一个层次。他低吼一声,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轰然声中,透体迸发!

然后……世界就清净了。

不止是清净。积压在体内的燥热被发泄出去,李珣便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清凉。与之同时,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归位、组合,形成连续不断的影像,从他心头流过。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慢慢体味着回溯的记忆,而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鬼地方时,他又睁开眼,扭曲的视界明显改善,暗红的血影也淡去许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铺开。

一地残肢断臂,鲜血飞溅,沾染上几张扭曲的丧失生机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空气,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静。他只是抬起双手,看着上面仍在滴落的鲜血——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发敏锐的感应,发现了某个颇为熟悉的生机脉动。

李珣没有抬头,心中却以特殊的方式,将此脉动的源头,还原成为记忆中的影像。

“看”到那张肥脸,李珣哑然失笑,稍后,他侧后方丛林深处,炸出一道尘烟,至少两株粗可合抱的大树从中崩裂两段,一个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来,有些狼狈地站在李珣数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过,这位……咦,三师弟?是你吗?”

哦,差点儿忘记了这个称呼。李珣闻言,甩去手指尖最后一滴血珠,转过身来。现在他心情还不错,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许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诸多奇妙表情的肥脸时,他露齿一笑。

“原来是二师兄,你来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觉,所以,他为之放声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惊起无数夜鸟走兽,再扩散向更远的虚空。

箕不错肥脸皱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弟呀,你没事儿吧?”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拍掌声,李珣收了笑,神色却越发和蔼可亲:“多谢二师兄关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捣出来吧,今天我要……”

直视着胖子溜圆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齿在黑暗中闪动寒光——“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