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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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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神化阴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2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4:39

第一节 破局

冥火阎罗再一次地呛咳起来,这一次比前些时候更激烈数倍,呛得他弯下腰去,浑身颤动。

李珣仍然盯着他,余光则将阴馑老太婆完全罩住。

只是,这两个“老病”之人,一个咳得昏天黑地,一个却彷佛全不知道室内变故,咧着无牙扁嘴,仍自看戏,不亦乐乎。

李珣这时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脊梁不知何时,已绷得紧了。

台上的戏正演到好玩处,戏子嗓音流动,欢快非常,却与这室内气氛差得太多。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察觉到自己身体变化的刹那,李珣竟再也紧张不起来。

一念之间,室内气息又是一变。他微微垂下目光,脸上波纹不兴,只当没有听明白对方话中之意,轻轻道了一句:“弟子见解粗陋,让宗主见笑了。”

幽一止住了正要撕裂空间的手掌,却依然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态势,但从表面上看,室内的气氛确实又恢复常态。

咳声渐止,冥火阎罗再开口时,气息已变得弱了,然而深陷的眼眶中,光芒却未曾减损分毫:“太过谦虚也不是好事,我说你站得高,也未必是贬抑之辞。”

说着话,冥火阎罗的气息也渐渐顺了过来,语气平和之至。

“这些年来,你行事周密妥贴,步步为营,偏在关键处,能一击而中,这是很了不起的。”

“换个人来,不是谨慎有余便是狠辣过甚,究其原因,不外乎因缜密而损之锐气,或因魄力而失于粗疏。你能二者兼善途,我估计着,与你的出身大有关系。”

冥火阎罗伸出手指,遥遥几点,脸上神情像是长者看着淘气后辈一般:“能对人心透析入理,以对人为主,对事为辅,确实是成事的快捷方式。嘿,快捷方式!”

口气变化如此明显,李珣自然听得出来,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道:“请宗主指点。”

“指点什么?”冥火阎罗哑然失笑:“大道修行,不外乎奇正二门,若是在明心剑宗,自然有条条‘大路’可以指引,咱们本就是邪门歪道,走的便是快捷方式,你这么做,岂不正符合本宗意旨?只是……”

话锋一转,冥火阎罗又摇了摇头:“只是有一件事,我好奇得很,你能为我解惑否?”

李珣不带一丝迟疑,道:“宗主请讲。”

“首鼠两端,智者不为,世间一切破绽,大都源于此处。你透析人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为什么至今不悟?”

冥火阎罗这话已说得极是明显,李珣沉默了一下,方道:“壮士断腕容易,却分不清何者为毒瘤,奈何?”

这话也不客气,冥火阎罗听了却是大笑。阴馑也向李珣这边扫了一眼,扁嘴咧了咧,表情十分古怪。

冥火阎罗笑了半晌,方喘着气道:“大错特错!看你聪明,却没想到你竟不悟至此!”

不待李珣说话,冥火阎罗伸出两手,平平一抬。

“这绝不是毒瘤与否的问题,更进一步说,这根本就不是择善而从的事情。无论是哪个宗门,都有直指无上大道的法门,所差的,只是适不适合你罢了。你瞧……”

冥火阎罗将左手向上抬了抬:“这只手被锁住,但只要安分守己,便没什么危险。而另一只,说不定哪天会碰上三灾六祸,却是无所拘忌,自由自在,你愿意断哪只?或者说,你认为,应该断哪只?”

李珣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这时候,阴馑昏浊的老眼向他看来,不知怎么着,李珣身上忽地一热,经络中真息激荡,竟是难以克制。李珣猛吃了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着了道儿,然而这种异象却是一现即隐。

等李珣强定心神之际,耳中已听到老太婆嘎嘎的笑音:“年轻人有时候就迷那一窍儿,宗主也真是的,什么锁住不锁住的?你瞧瞧这小子身上……他还能选个什么择哪?”

一怔间,冥火阎罗眸光大亮,瞳孔中灰白气芒倏然聚合,当空一闪,任李珣意志如何坚凝,在这瞬间也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面对冥火阎罗的突然发难,李珣本能地采取守势,然而,外界庞大的压力又在瞬间消没不见,冥火阎罗却再也没有回到那半死不活的状态下,而是直起了身子,低喝一声。

“阴火珠呢?你心窍内的阴火珠呢?”

此言一出,李珣脑中一震,登时明悟,暗中咬牙。

该死的!

李珣倒不是对阴火珠一事泄露出去而沮丧,毕竟鬼先生设下来的机关,绝对有很大的机率会被冥火阎罗识破。真正让李珣烦闷的是,他竟然对冥火阎罗的怀疑一无所知。

这些年啊……

只是这时候也轮不到李珣大发感慨,冥火阎罗显然很在意这件事情,见李珣迟疑,他竟是加重语气,再问了一次,嘶哑的嗓音中,已显露出急迫之意:“阴火珠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冥火阎罗也这般急切,李珣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好歹他还能沉得住气,暗吸一口气后,淡淡答道:“多谢宗主关心,前些天出了些意外,珠子给化去了。”

“化去了?”冥火阎罗怔了怔,忽又将腰身软下,回到病恹恹的状态中,口里哑然笑道:“若是你能自行化去阴火珠,刚刚你就能将本座与阴长老击杀当场,又何必在此多废唇舌?”

顿了顿,冥火阎罗又摇了摇头,道:“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珣观其神情,且不管冥火阎罗最终目的如何,眼下颇像是真心关怀。他心中略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戒心更占上风,所以他仍是低眉垂目,神色冷淡。

不过,冥火阎罗却很快又笑了起来。

“也罢,不管如何,你倒是挺有把握的样子。若你真能将阴火珠为己所用,也是一件大好事……嘿,你现在知道破绽出在哪儿了?”

再硬撑下去,确实是没意思了,李珣略一点头,道:“只不知宗主何时察觉出来的?”

话一说完,冥火阎罗与阴馑对视一笑,神色微妙非常。李珣一怔,便听阴馑嘎嘎大笑。

“后生便是后生,思虑还是不周!你也不想想,小鬼头的手段,瞒其它人也就罢了,怎么会瞒他的师哥?”

“当年你一露脸,冥火儿便看出端倪,只是他也没想到,你竟还生了两张面皮,另一张是啥模样,却让咱们查访了七八年才弄了个清楚明白……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七八年……”李珣满嘴都是苦涩。

算下来,他的身分暴露已有五十年?而这些日子里,他和冥火阎罗碰了不止一面,竟然丝毫不知,这岂不是找死来着?

深吸一口气,李珣勉强将这些扰人的负面情绪压下来,抬眼盯着冥火阎罗,唇角甚至勾出一丝冷笑:“那,为什么?”

冥火阎罗在咳声中笑道:“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邪门外道,宗门中从来不要求什么忠孝节义,仅是唯才是举……这也不对,确切地说,唯利而已。”

“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能在这里活得很好,和宗门的利益没有冲突,便能为宗门所用。你在宗门数十年,可做过对宗门大不利的事情?或者更进一步说,你有必要去做么?”

李珣哑然。

冥火阎罗哈哈大笑:“你非但没有对宗门不利,甚至屡屡立下大功,极长宗门脸面,这样对你有利,对宗门亦有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捅破这件事呢?”

“那,如今?”

“如今?”冥火阎罗微一摇头:“也很好,只可惜,以后如何,我却可能见不得了。”

李珣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微怔之下,却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若不是我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我也不会用这么个拙劣法儿……嘿,人之将死,且不说言不言善,脑子里转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总是有的,你应该不会嫌弃吧?”

听到这种言语,李珣终忍不住低咳一声。

纵然冥火阎罗真的是行将就木,通玄界又有几个人敢轻看他?这病痨鬼分明就是拿他寻开心!

李珣脸上抽了抽,终究还是忍了。

这无关乎尊老敬残之类的美德,而是李珣非常清楚地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冥火阎罗与他扯了半天,终于将其态度一点点地展露出来,而且,似乎对他相当有利……

所以,最终李珣还是低眉垂目,做恭听状。

冥火阎罗却没有表现得太过认真,而是聊家常般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挖你的老底……过程很有意思,阴长老是知道的,当然,也只有她才知道。”

李珣的目光飞快扫过阴馑那张老脸。这个被宗门弟子公认为“老糊涂”的老太婆,在李珣心中地位再度攀升。

感受到李珣的目光,阴老太婆笑呵呵地朝他点了点头,向来昏花的老眼,此时看来,怎么都探不到底。

也许是明白李珣的心思,冥火阎罗微笑道:“别看阴长老平日里那般模样,其实,她老人家修行五千余年,堪称此界最老资格的前辈之一,也是本宗最不可或缺的两人中的一个……”

“不可或缺?两个?”李珣来了兴致:“另一个是哪位?”

“自然是我。”冥火阎罗微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着实不客气:“在此界,一个宗门,若想尽可能长久地延续下去,有两样人绝不可少,你可知道?”

这算是自吹自擂吗?李珣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

冥火阎罗削瘦的脸上笑纹加深,笑声掺杂着咳声,怪异的声浪在室内回响:“当然,我也承认,我与阴长老并非是典型,但有个例子,你一定清楚——明心剑宗,钟隐、清溟,你必是熟悉得很了。”

不理李珣有什么反应,冥火阎罗续道:“他们两个人一师同出,成就却是截然不同。钟隐天资绝世,不过千年时光,便霞举飞升,为宗门立下了好大名声。”

“清溟,稳中有升,平日低调,关键处方显锋芒,一击中的,亦是其宗门的人杰之流。我问你,若你是他二人师长,会将宗主之位传给谁?”

好问题……李珣感觉到其中大有深意,故而细细思量之后,方道:“清溟。”

顿了顿,在冥火阎罗的目光下,李珣续道:“且不论性情适当与否,钟隐修进太速,若非心有牵绊,恐怕早早便要破界飞升,他是闲散之人也就罢了,若为一宗之主,恐怕便使得宗门动荡,未必是福……”

说到这儿,李珣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却分辨不清,口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来。

冥火阎罗抚掌而笑:“你明白了。钟隐天资奇高,修行必速,为宗主则稳健不足。更重要的是,钟隐这一生,可收过一个徒弟没?”

李珣心中揣摩,嘴上则漫声道:“自是没有……”话说了半截,他眼前一亮,猛然抬头看向那病痨鬼,心中已然大悟。

“不错,修行过快也就罢了,可是快到连教授徒弟的时间都没有,如何还能保证宗门传承绵延不绝?在这一点上,清溟就在行得多!”

“正是如此。”冥火阎罗咳中带笑:“清溟为一宗之主,很是了得,虽然上一辈老的尽去,却依然能维持宗门实力不衰。”

“你看他传承三代,首代有钟隐不说,第二代是连霞七剑,加上几个了不起的外门弟子,再过几百年,实力便隐为此界牛耳。至于第三代,哈,也是群英毕集,好是厉害,他这宗主做得比我可要好太多。”

“其实,我也是有机会的……若是鬼师弟不去得那么早,我又何必一手担着宗主大位,一手又刻意精进,以致天劫加身,生不如死?”

冥火阎罗口中的“鬼师弟”,正是那位敢与钟隐一较高低的鬼先生。

说到这个名字,室内的气氛倏地一变,阴老太婆叹了口气,有气没力地挥挥抽子,让水镜中的影像及咿咿呀呀的唱腔都淡去了,石室内只余下冥火阎罗嘶哑苍凉的低音。

“当年幽离叛宗,使宗门元气大伤,我亦没有这般绝望,因为还有鬼师弟这天纵之才,站在我这一边。”

“内,我殚精竭虑,总领宗门诸般事务;外,鬼师弟张我宗门之威,诸小莫敢犯其锋——若给我三百年时间,宗门必又是一般兴旺气象。嘿,好个钟隐!”

这话中意味儿复杂得很,但其中却没有对钟隐的恨意,若有,那也是掺杂在深深的无奈之下。

对这种感觉,李珣感同身受。

冥火阎罗续道:“清溟虽也是人杰之流,我自问亦不稍弱于他,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幸或不幸罢了。”

“我一生自谓向来不负于人,唯有阴长老,我深知自己是十二万分地对不住她老人家。”

“自鬼师弟去后,宗门中下一代竟无一人可以为我分忧,是阴长老抛下成道大业,全力助我,才能撑到今日。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呃,是说宗门延续……”

才说一半,李珣忽见到冥火阎罗脸上露出淡淡失望之色,心中不由为之一震,也多亏这一震,李珣忽地就明白了其中究竟。

“不,是说修行!两样修行方式!要么心无旁骛,一心精进,消淡万事;要么,就先全力解决他事,最后再收束心猿,攻求大道!”

冥火阎罗大笑:“正是——不过,还不够好。要知道,无论是什么修行秘诀,都要有命来修才成。像我,纵然有无上秘法,不能延寿续命,又有何用?说白一点,这两样,便是在此界保命的最佳秘方。”

“咦?”

“世人都道神仙好,好在何处?命贵!长生久视,御气凌风,遨游天地之间,这些所谓的神仙境界,不外乎就是我们这样,唯一有些差别的,就是我们也会死——可若是这般死了,你不觉得憋闷、委屈?”

李珣咳了两声:“是有些。”

“正是如此。大伙儿拼命修行,最终成道者百不取一,剩下的九十九个,说到骨子里,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吧。”

“可是,通玄界归根到底,仍是修道之所在,不修道,此界亦无存在之必要,那么,哪些人应该活下来呢?”

“只有这两样人,才有必要活下去,只有这两样人才是此界主流,且彼此之间互有消长、变化,如流水不腐,通玄界才能长久维持……这个,是共识。”

前面泛泛言论也就罢了,但最后一句,却是当真惊了李珣一下:“共识?”

冥火阎罗笑看了李珣一眼,点了点头:“是啊,共识。此界悠悠数万载,沿续至今,能继续存在的宗门,又有哪个不知的?下界有三纲五伦,人所共尊,也不需要形之于口,仅是无形的氛围,足矣。”

李珣陷入沉思。

修道以来,从没有人对李珣这般讲过——不能说这话让李珣拨云雾而见青天,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话,是一个修行上千年的资深修士,长年积淀的精华,自有一番值得回味的底蕴。

“你现在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了?”冥火阎罗在咳声中微笑:“你可以用那标准套上一套,看本宗有几人适合。哈,千年以下,又有几个值得托付的?”

李珣才不愿妄下定论,他耸耸肩,用一种很微妙的口气道:“碧水君?”

“修道偏狭凌厉,做事斤斤计较,为人阴沉寡言,有野心又如何?修为上仅止此矣!坐上位,威有余而智不足,取死之道!”

李珣觉得这评语颇为中肯,他挑了挑眉毛,顺势便问下去:“阎夫人如何?”

这绝不是弟子提到师父该有的样子,但冥火阎罗也不计较,淡淡道:“圆融而不乏锐气,稳健又时有赌性,为人处事,还算不错。”

“这不好吗?”

李珣正不解之际,冥火阎罗又道:“但见事太多,修为比之碧水君还要弱些——这也就罢了,偏偏她圆滑过甚,有朋无友,赌性发时,往往行险一搏,危机时无人护持,坐上这位子,也是护不住的。”

行险一搏?

李珣不怎么理解其中含意,看向冥火阎罗,却见他似是说得累了,闭上眼睛,不言不语,李珣只好再看向阴馑。

老太婆咧开无牙老嘴,呵呵笑道:“小雀儿是我从小看大的,她看事情是通透得很,可就看得太透了,所以总觉得掣肘太多,不能尽展手脚,或许是做得烦了吧,有时小雀儿就不顾其它,孤注一掷……”

“啧啧,快刀斩乱麻是好事儿,可是小雀儿嘴巴尖利,却使不动刀子,是有点儿麻烦。”

冥火阎罗这才接着道:“师妹性格外圆内方,行事虽谨慎圆熟,可因实力不足,往往是眼中见到,手却伸不出去。不得已之下,常需行险……”

“你道碧水勾结外人,刺杀于你,岂不知师妹她同样如此?勾结外人,哈,这般作法,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宗门的根已经烂了么!”

冥火阎罗语气越来越激烈,说到后来,甚至猛力拍击椅子扶手,“空空”之声,响彻石室,剧烈的呛咳声自然随之而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前几回加起来还要长。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冥火阎罗涨得紫红的面孔,李珣甚至觉得,这老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没了气息。

在这一刻,冥火阎罗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一派宗主,而真真正正成为一个垂死老朽,他每一声咳嗽呛出来的,都是他已经微弱稀薄的生命力。

李珣再看阴馑,虽然这老太婆笑呵呵地极有精神,然而那遍体死气,已经不是笑容所能遮挡得住了。

李珣忽地感觉到,幽魂噬影宗就像是这两人一般,正努力地在死亡在线挣扎。

圣人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李珣绝不是什么君子,让他为这种死气沉沉的宗门贡献余生,自然是不可能——并不是李珣自作多情,看冥火阎罗这神态,摆明了是有“托孤”之意。

天知道这病痨鬼凭什么对一个后辈弟子这么有信心?

好不容易等到呛咳声过去,李珣正要说话,冥火阎罗却摆了摆手,接着便瘫软到躺椅上,呼吸更像是拉着破风箱,总觉着喉咙里面漏气。

一侧阴馑叹了口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药丸,递了过去。李珣在一边看得眼皮乱蹦。

若他没有看走眼,这丹丸应该是行尸丹吧?这可是堪比剧毒的延命玩意儿啊。

或许是看到了李珣的目光,阴馑扁了下老嘴,唉声叹气。

“他三十年前便开始用这玩意儿来延命了,谁也不知还能延上多久……其实,他现在已经有半边的身子不怎么听使唤了,嘿,这日子可是难过得很。”

“宗主为宗门辛劳一生,弟子佩服。”李珣垂下目光,向冥火阎罗致敬。

他终于明白,若是冥火阎罗身死,将再也找不出一人来代替他来维持局面,毕竟,像这样的人物,仍是太少啊。

“我叫你来,并不是让你佩服我。”

冥火阎罗的话音更弱了几分,若不是李珣耳尖,恐怕还听不清楚。

可是李珣看得很清楚,冥火阎罗深陷的眼眶中依然星火点点,即使看上去风吹即灭,仍令人无法小觑。

两个人对视,这回却是冥火阎罗先移开了目光,他看着已呈灰白色的水镜,喃喃道:“碧水和阎师妹都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了,而你仍不到改变的时候……你,就是幽魂噬影宗的未来啊!”

“碧水与你仇怨渐深,他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且不去说。阎师妹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师尊,又多有借重你之处,你可会助她?”

这不是一个宗主对弟子应该讲的话,而是赤裸裸地进行利益切割——如果冥火阎罗所言均发自内心,那么,刚刚那一句话的工夫,碧水君已被他屏除在此事之外了。

李珣双手交叉,沉默了一下,方道:“分内之事。”

“好!”冥火阎罗吁出一口长气,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旋又道:“我知道你自有一番想法,这样,我自觉还能撑一段日子,你回去再考虑一段时间,将心气儿理顺了,再来此找我。”

“那时,我会将宗门中一些唯有宗主方能知晓的秘库玄藏告诉你,若你日后有心争这宗主之位……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李珣来不及收起那副古怪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之下,李珣转眼看向阴馑,老太婆却眯起了眼睛,开始打盹儿。

李珣也只能皱眉道:“宗主这么有信心,将来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

“你没有想过吗?”

“没有。”李珣回答得很是坦然:“至少现在没有。”

“鸟尽弓藏的道理,不用我再说一遍罢?况且,纵然没有,以你既往的修行进度,百年之后,阎师妹又岂得用得了你?”

冥火阎罗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语气平淡得令人心中发毛:“当然,最好的结果,是由阎师妹统领宗门,而你则察遗补缺,相得益彰。”

“只是很可惜,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因此想得远一些,总是好的。”

李珣看他神情,忽尔摇头一笑:“确实如此,不过,说到这儿,弟子倒有一件事请宗主帮忙。”

“你说。”

“化阴池,怎么去?”

第二节 暧昧

“老狐狸!”

李珣大踏步从地宫中走出来,挥开外边恼人的浊雾,动作稍大了些,让湖边几只水鸭受惊,呷呷地飞向湖心。

李珣可没有半点得了大便宜的心情。

虽说迄今为止,他仍找不到什么阴谋气息,可是冥火阎罗主导话题,控制局面的软刀子,他却不知吃了多少——偏偏对方一副“我都是为你好”,再加上“我活不久了”的面孔,让李珣有气也发不出来。

“真是老狐狸!”

再次感叹一声,当时李珣被冥火阎罗推心置腹的态度弄得有些进退失据,可一旦有了缓冲的时间,他也就很快地清醒过来。

不管冥火阎罗现在是什么状态,也不管在他心中,自己是个什么地位,这位以残病之躯,稳掌宗门大权的老家伙,绝不可能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一人身上,至少,不会是这种“全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之类的态度。

那么……

李珣忽地心有所感,中断思绪,抬起头来。

茫茫雾气中,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隔着湖,似是朝这边望来。

只一怔,李珣脸上便露出一个笑容,向那边点头致意,再闲庭信步般走过湖面,笑吟吟地道:“采儿师姐,难得劳驾,特地在这儿候着?”

来人正是阎采儿。

一般而言,李珣对她有两个称呼,若称“阎师姐”,那便是公事,若是如现在一般称做“采儿”的,便多有调笑之意。

阎采儿自然听得出来,她哼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迟疑了一下,临时变了:“嗯,师尊要我来告诉你,你那个朋友已经给安置在浏心精舍,她现在正陪着那人说话呢。”

说着,她伸手一引,示意李珣随她去,两人缓步前行。

李珣感觉得出来,或许是前段日子的教训,也可能是阎夫人的指点,阎采儿此时说话,明显不比以前随意,这与她素来的性情不符,听来颇有些古怪,但李珣也还不放在心上。

“那李氏性子古怪,便是夫人应付起来,怕也要头痛。不过呢,此人的修为实在了得,若能把握机会,引为奥援,对夫人行事,倒也是个助力。”

“哦,这是你的提议吗?”

阎采儿才稳了没多久便又露出本性,她瞄了李珣一眼,口中收不住,颇有些含讽带刺:“难得,这些年来,还少见你如此为师尊费心的。”

李珣轻描淡写地将这话揭过:“眼看宗门形势一日坏过一日,又有谁能置身事外呢?采儿师姐不行,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阎采儿嗤笑一声,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随口乱以他语:“那你最近有什么安排?”

“安排?哦,是的……我准备闭关。”

“闭关?”

看着阎采儿惊讶的脸,李珣微笑道:“不错,这几年东奔西走的,很多东西都打得不牢靠,近些日子总感觉根基浮动,这可不是好现象啊。趁现在还有机会,做做功课也是好的。”

“好,这才是道行精进的正途!”

这话,不是阎采儿说的。

李珣二人一齐转脸,正看到阎夫人与水蝶兰并肩从一侧林中走出,笑意嫣然。刚刚那话,正是阎夫人所讲。

见到阎夫人出来,阎采儿忙呼了一声“师尊”,然后走过去,乖巧地站在后面。

这小妮子对自身的定位,确实是明智得很……李珣脸上笑意加深,微一点头,也叫了一声“夫人”。

看起来,阎夫人与水蝶兰聊得很开心,一脸欢容,这倒与她平日温婉娴静的外表略有不同。

点头示意后,阎夫人转头看阎采儿,笑吟吟道:“采儿,这就是你要向百鬼学习之处了。本宗诸般法门,固然不像正道那般步步为营,却也不可忽略根基。百鬼在修为精进的同时,依然不忘固本,只此心态,便远在你之上啊!”

阎采儿还能说什么?只能闷声应了,她回过头来,便白了李珣一眼。李珣只是微笑而已。

水蝶兰负手而立,微抿的唇角似笑非笑,显得颇为倨傲,倒是与她先前表现的性情很合拍,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阎夫人对李珣道:“闭关自然是好事,只是,现在毕竟是多事之秋,诸事均要仔细谋画才是。”

“夫人所言不错。”李珣微笑应声:“所以,弟子此次闭关,时间不会太久,而且地点么,也不准备在鬼门湖。”

“哦?”

“鬼门湖太不安稳,您知道,宗主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利字当头,说不定哪天便有不开眼的家伙上门找碴,谨慎些好。所以,我便去腾化谷。”

“那倒是个好地方。”阎夫人一边回应,一边思索沉吟。

李珣提出的这个计划与她心中料想的不符,大概她也不想让李珣这样的助力,在她争位的关键时期离开吧?

但是,李珣有信心,阎夫人最终无法拒绝——毕竟腾化谷在阎夫人数百年的经营下,早已成为她最重要的根基所在,不容有失。若有李珣驻守其间,配合其绝妙的禁法手段,腾化谷几可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要多少时日?”

阎夫人问出这句话,就等于是答应了一大半,李珣忙趁热打铁道:“不会超过百日,有可能会更短些。”

对修炼年数动辄以百年计的修士而言,闭关百日已可算是短之又短,阎夫人自然没话说,她慢慢点头。

“百日略少了些,既然是闭关修炼,便不要太过计较时日……只是,明年祭祖大典很是要紧,不能缺席,你只要在那之前破关而出,便可以了。”

李珣心中一跳,很自然地看了一眼阎夫人的神情变化,却没再说什么,点头道:“那是自然。”

见李珣知趣,阎夫人相当满意,话锋一转,便向水蝶兰道:“李道友,百鬼闭关之时,你……”

“我是没闲心陪他,趁这空儿,我正好四处逛逛,幽魂噬影宗这儿,隐宫秘府应该有不少吧,正是探幽寻胜的好去处。”

水蝶兰说得倒是云淡风清,可有哪个傻子敢放任她这样实力不可测度的高手四处玩耍?

阎夫人脸上微现难色,这一神情被李珣看个正着,他低咳一声,插话道:“李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李珣光明正大地拉着水蝶兰说悄悄话,反而越不会引起阎夫人的疑心,实际上,这也正是阎夫人所希望的。

拉着水蝶兰走出三步后,李珣方收束声线,简明扼要地道:“我去修血神子,帮忙照应一下。”

“哦,下定决心了?”

“没有。”李珣老老实实答道:“不过总要先抓着机会吧?血神子也不是想修就修的,你知道我身上情况复杂得很。”

水蝶兰瞥了李珣一眼,眸光忽然变得极其危险:“记着,你要是敢出什么意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只是其中的味道,仔细品味,便有些古怪。

当然,对话的两人都不是俗人,就算感觉到异样,也不会形之于色,李珣只是咧了咧嘴,道一声:“尽量吧……哦,对了,去充山。”

水蝶兰瞪了他一眼,旋又恢复倨傲不群的模样,转向阎夫人道:“听说充山一带有几条灵脉,景致也不错,我就去那里走一遭吧。”

充山,就是那块幽魂噬影宗与冥王宗反复争夺的要地,因为“西联”的形成,幽魂噬影宗不得不将煮熟的鸭子又放了出去。

水蝶兰这样说法,自然是要有所动作,当然,没有人指望她把那块要地抢回来,不过若能让对方折损几个要紧的修士,便算是“李夫人”对宗门下了投名状,宗门吸纳她为客卿,也算实至名归。

阎夫人向李珣微微颔首,显然对他的劝说效果十分满意,李珣则趁着水蝶兰转脸的空档,右手切在左手掌心,又做了个分开的手势,意思是“这位很辣手,注意分寸”。

如此,阎夫人更难生起疑心,她从容一笑,向水蝶兰道:“李道友要去,我们自不会阻拦,不过,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在这里歇息几日,再做打算不迟。”

唤过阎采儿,阎夫人又道:“这个丫头平日还算伶俐,若道友不嫌弃,这几日便让她随侍左右,总还能驱使一二。”

阎采儿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看得深知她性情的李珣心中发噱。

不过,阎夫人确实下了本钱,堂堂宗门大姓弟子,竟沦落到给人当奴婢使唤的地步……嗯,难道刚刚那段时间,水蝶兰露了几手给她看?

李珣在这边揣摩,水蝶兰则不客气地笑纳了,当然,她也相应地放低了姿态,显示她对这心意还是有感觉的。

如此,诸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地融洽,阎夫人也将话题顺势一转,移到了一些轶事趣闻上面,众人说说笑笑,又迈步闲逛起来。

约小半个时辰后,阎夫人以不打扰李夫人休息为由,向水蝶兰告辞,勉可称为尽欢而散。李珣正想着是要跟谁一块儿,便见到阎夫人朝他打眼色,他心中略一思索,便也向水蝶兰招呼一声,潇洒离开。

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他眼角处人影闪过,一抬头,正好看到阎夫人由一侧走出来,浅笑嫣然。

若仅观外貌,又有谁会想到,眼前这贤良温慧的美妇人,是何等的老谋深算?李珣不自觉地想到了冥火阎罗的评语,只是脸上仍不动声色,点头道:“夫人,有事?”

“自你回来,你我二人还未深谈……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哪有,夫人的关心爱护,弟子向来是铭记在心。”

这话是腻了些,不过由李珣笑吟吟地讲出来,却是二人交流的一贯风格。阎夫人也不着恼,只瞄了他一眼,转过身来,与他并肩而行。

路上偶尔碰到几个宗门弟子,见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却也是见怪不怪,不过,背后有什么传言,那便谁都说不清了。

两人说了一些闲话,渐渐便导引至具体的事务上来。

阎夫人果然还是更关心宗门内部的事,言语中,大多还是对碧水君种种手段的不满。

就实力而言,双方各有宗门长老支持,本身修为也在伯仲间,唯一有些差别的,就是座下弟子。

阎夫人向来是以收徒严格着称,且除了李珣以外,弟子均是女修,修为或还不错,但一些事情做来,显然不如碧水君的人马来得肆无忌惮,吃了不少闷亏。

“你长年在外精进修为,是应该的,但这段时间事态多变,你还是尽量在宗门地界活动,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有反应的时间……唉,我那几个徒儿,平日里还算贴心,一到这种时候,却又都指望不上。”

这话,李珣听的不太明白。

在他已经明白表示会留在宗门的情况下,阎夫人依然强调这一行为的重要性,是什么意思?

不过,阎夫人有些过分的诉苦,还是让李珣笑了起来:“夫人说笑吧,湖儿、如儿二位师姐可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整个宗门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

李珣说的,是阎夫人两位得意弟子,阎湖、阎如。

这二人都是大姓弟子,平日低调得很,但修为着实精深。像阎采儿这般,或许受宠更多,但修为、手段,阎采儿比这二女相差可说是天上地下,堪称是阎夫人培养的最优秀接班人。

阎夫人只是摇头:“湖儿、如儿办事,只能循规蹈矩,稳健有余,进取不足,偶尔锋芒一露,又不知节制,哪比得上你智珠在握,收发由心?”

任李珣面皮如何厚,对这种赤裸裸的赞誉还是有些尴尬,忙笑道:“夫人言重了,许是我性别有差,看起来独特一些。”

“也许吧。”阎夫人莞尔:“我自收了你这个弟子,旁人那些闲言碎语就从未稍停过。然而这些年来,你所作所为,无不是高人一筹,那些个嘴碎的,哪个不是自掴嘴巴?我解气得很呐。”

“是夫人教诲有方。”

李珣还想客气几句,喉咙里却忽地哑了,淡淡的温香气息从额间掠过,他眉侧几根散发被一根纤纤玉指轻轻撇过,收到耳后。

做完这件小事,阎夫人就很自然地收回了手,从容道:“这里我有几分功劳,我清楚得很。你究竟有多大能耐,你也应该明白,何必做这种情态……咦,怎么了?”

“哦,没什么。”李珣收回目光。

在阎夫人所不能探及的角落,李珣很冷静地发现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不是感动,而是在那瞬间,被成熟女性不经意的撩拨而生出的本能反应。

如果面前站的是明玑,李珣会为自己的反应而羞愧,但此刻,心底深处滋生出来的,则满是刺激。

两人合演了一出慈师爱徒的好戏,与此同时,一点儿不可言喻的信息,通过这一动作,流入李珣心间。

他将之理解为某种暗示,其指向的最终目标非常明显,但施行的手段却极值得商榷。

是“慈”,还是“爱”?

在没有彻底明确之前,李珣的反应相当稳健:“弟子刚刚想到,碧水君勾结外宗修士的嫌疑尚未脱去,怎么最近行事如此嚣张?宗主就没拿个办法出来?”

“办法?”阎夫人用刚才为李珣拂开发丝的手指,轻理发鬓,动作优雅纯美,语气却极是讽刺:“这种事情,不到图穷匕见那一刻,便是有十足的证据,又能如何?更何况……”

她语气稍顿,似是在罗织词句,在李珣微讶的眼神下,阎夫人缓缓道:“更何况,宗门眼下四处树敌,若有人真能拉来强援,咱们宗主怕是高兴都来不及!”

未必吧……李珣回想起刚刚冥火阎罗唯一一次狂怒的表情,心中摇头。

这时候,他也开始相信,勾结外敌的宗门要人,真的不只碧水君一人。

这边正想着,阎夫人忽道:“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近些日子,你身边红颜知己倒真是不少?听外界传言,非但有水蝶兰那个杀星,便连久不现世的阴散人,你也结交过。再加上这位李夫人……啧啧。”

阎夫人话中颇有几分调笑之意,李珣心中一转,便叹了口气。

“红颜知已……红颜倒罢了,夫人且看这几位,有哪个存着半点儿知己的味儿?”

顿了顿,李珣又道:“要知道,我与采儿师姐在东南林海说话时,水杀星可就在不远处,盯着我的脑袋……稍有不慎,我可能就见不到夫人您了。”

这话又像是抱怨,又顺势弥补了当初隐瞒与水蝶兰的关系这一破绽,至于阎夫人信或不信,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不过,阎夫人看上去倒挺合作,闻言眸光一凛:“水蝶兰欺我宗无人?他日若有机会,我必让她好看!”

是啊,把徒弟都送人当奴婢了,确实是好看得紧……李珣微微一笑,又欠了欠身,对此不置可否,态度上不迎合,亦不拒绝。

阎夫人见状,便知道她表演得有些过了。但终究是个厉害人物,阎夫人很快就调整好神情,若无其事道:“水蝶兰这里我记下了,阴散人呢?”

“那位倒是有交情的。”李珣信口胡诌:“在入宗门之前,我曾为她办过几件事情,存下了些人情。只是她那人高高在上,又性情多变,我也不敢深交,前些日子偶然碰上,又被她拉去帮忙就是了。”

“哦?能与此人存着交情,不论深浅,也是极难得的事情。”阎夫人微微点头:“阴重华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能三番五次与你打交道,当是对你另眼相看。”

“我说呢,你做那些荒唐事的时候,颇有点儿阴阳宗的手段脉络,那必是她‘传’给你的吧!”

在说这话的时候,阎夫人眼波流转,似讽非讽,极是动人。李珣心中微微一荡,口中道一句:“皮毛而已。”

阎夫人为之失笑,旋又两手一合,叹了声:“可惜了。”

“呃?”

“可惜阴重华向来妖异不同流俗,又与阴阳宗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若非如此,我等大事,或可添得一强援。”

“夫人?”李珣心中雪亮,面上却皱起眉头:“碧水前车之鉴不远,夫人还是谨慎些好。虽说宗主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在位一天,我们便绕不过去,与其寄希望于外人,还不如多在宗门内部下点儿工夫。”

这话说来,连李珣自己暗自冷笑,阎夫人也理所当然地摇头:“这也太过保守。”

她忽尔一笑,目注李珣,语调拉长:“这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阴长老告诉你的?”

是那病痨鬼啦!李珣心中回了一句,面上却不讲话,只是笑吟吟的,神情丝毫不因阎夫人突如其来的话而有所变化。

只看这种表情,阎夫人便明白了大半,她盯了李珣好一会儿,又微蹙眉峰:“阴长老之言,恐怕又与他脱不了关系,哼,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拐弯抹角,处处保留,我若真合了他的意,他日便是继承宗主大位,又能坐稳几天?”

这话像是内心独白,其实大部分倒是对旁边的人说的——李珣清楚得很,所以,他乖巧地应声道:“弟子久日不在宗门,对局势见得不清,夫人可否为我解惑?”

对李珣的态度十分满意,阎夫人浅笑道:“解惑是谈不上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本宗宗主大位的交接,早已落在此界诸宗的眼中,所谓宗门内务……”

她顿了顿,缓缓摇头:“这世上,哪有与他人无关的内务?”

那就是了!至此,李珣已完全证明了冥火阎罗的猜测,他在嘿笑声中,撇了撇嘴。

“弟子明白了……只是,既然并无所谓内务,那夫人就算当了宗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不客气的言辞,也只有李珣敢说。

阎夫人一点儿不恼,反倒对其直言不讳的态度十分欣赏,点头笑道:“这是最关键处。我本应细细与你分说,但这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这样吧,有件事情,你替我去办,办成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哦?”

阎夫人探手取出一块玉简,放在李珣手中:“这里是一道解咒法诀,你仔细记住了……”

对李珣而言,这实在没有半点儿难度,神念一探便尽数记下。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阎夫人便道:“你说你修行时间不过超过百日,也就是说,明年三月之前便可出关,是不是?”

李珣微微点头。阎夫人浅浅一笑,忽地侧行一步,拉近与他的距离,同时压低声音,道:“北齐山你可去过?”

“北齐山?”李珣想了想,方道:“曾去过一次,那里是着名的药草集散地,距宗门有一段距离。”

李珣这些话也自觉地压低声音,两人便如耳语般,渐渐肩膀相接,缓缓前行。

阎夫人目注前方,淡淡道:“我多年以前与人有约,要去取一样东西。只近期恐难出门,你便代我走一趟吧。明年四月初二,也就是祭祖大典前一个月,当日子时一刻,你在北齐山剃刀峰上等着,自有人会送来。”

“来人身分?”

“谁知道呢。”

看着李珣古怪的神情,阎夫人低低一笑:“与我订约那人,恐怕也不会亲去……”

稍顿,她又道:“要记住,来人身分虽不能确定,但拿的那样东西,是用‘金丸神泥’封着,外加宗门‘碧火流莹咒法’封禁的紫玉盒。”

“你也不必搭话,当着来人的面,用我刚刚给你的破咒之术,破开外层封禁,便可证明你的身分,到时,将东西拿回来就成。”

李珣点头应承,阎夫人忽地摇了摇头:“这事关系着我方运势,你要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付,我想,以你的见识,到那地方,也就会明白得差不多了……你可知道,你我相识六七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拿这性命攸关的事情托付于你!”

这话非但语气脱离了师徒应有分际,连内容也坦白得很,李珣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响应。

阎夫人微笑着拍了拍李珣的臂膀,又轻按了一会儿,让二人皮肤的温度相互交融,方才悠悠道:“百鬼,不要我让我失望啊!”

“夫人放心!”

李珣垂下头去,字字沉凝。

第三节 巧遇

“或许是个考验吧?很关键的那种!”

李珣飘浮在半空中,看着雾霭笼罩下,影影绰绰的原始森林。

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了鬼门湖。但是,阎夫人柔和偏又冷静深沉的眼眸,似是仍在李珣身上留连。

李珣很清楚地知道,在压抑了百多年后,随着冥火阎罗死期将近,幽魂噬影宗的内部矛盾,将会在不久的将来轰然引爆。

在这一时刻,无论是冥火阎罗还是阎夫人,都开始抛下平常面目,尽可能地争取力量了——不管是出于公心,又或私心。

不得不说,两人的态度、开出的条件都是极令李珣心动的,有时候还真会让他觉得,若是以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再过几百年,宗主大位,会落在他的手中。

可是这也也仅仅是臆想罢了,短期来说,李珣最关心的,仍是现在自己的情况。

半刻钟前,水蝶兰携着阎采儿那个便宜得来的奴婢,大摇大摆地向着充山方向而去。

李珣敢打赌,这位姑奶奶到那儿放倒几个倒霉鬼之后,便会随便找个借口,杀到腾化谷探班。

那么,李珣大概只剩半月左右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了。

在这段日子里,他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办——而且是在无人发现的前提下。

与冥火阎罗开诚布公的时候,李珣提出要进入化阴池的要求。

冥火阎罗却给出一个意外的回答:“你进不去的!化去阴火珠,确实只有化阴池才是正途,我本来就没有阻你之意。可惜你却来得迟了。”

“在四九重劫时,我重伤待毙,全靠化阴池连接九幽之域,以精纯阴气救了我一命。”

“但因我伤重,操控之时出了差错,使得祖师咒灵从封印中脱身,多亏阴长老损耗精血,以化阴池之力勉强锁住,这才免了一场大祸。”

“你也知道,化阴池名为池,其实就是此界与九幽之域的连接点,深及地下千里,位置则随天地元气的变化而飘移不定。”

“化阴池正常入口,仅有湖心地宫下的一条,还是当年祖师以绝大神通开辟出来,除了此路之外,便是你当真潜下千里之深,也只能是大海捞针,全无所得。”

“可恨祖师咒灵虽被锁住,却无巧不巧,挡在这入口上……那咒灵神智尽去,只有怨毒咒誓所赋予的一身戾气,偏又是我宗功法的绝大克星,因此无人能敌。”

“近两百年间,除了祭祖大典那日九幽地气大盛,化阴池自然上浮,可完全压制之外,其它时日,那是谁也进不去的……不过,也许还有另一条路。”

这是冥火阎罗的最终答案。

“由于祖师咒灵的失位,化阴池内充盈的九幽地气被挤迫出一些,散入周围地脉之中,虽说不到两百年,却仍辟出一条颇具规模的地底阴脉,与化阴池相连。若能沿这条阴脉寻觅,或可找出另一个进入化阴池的入口。”

“这条阴脉因地脉变动,兼有九幽地气渗入,踪迹难寻,但经我多年推算,却发现了一个可能的阴脉集点,其位置就在……腾化谷。”

原来如此!

李珣不紧不慢地在半空中飞行,心中则在计量。

冥火阎罗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来。

记得他当年刚刚拜阎夫人为师时,被应采儿设计,杀了碧水君一个不争气的徒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当初杀人时,李珣没怎么搞清形势,只道是阎夫人看不惯那厮嚣张,才假应采儿之手设计他,李珣后来才发觉这事情古怪。

碧水君那时已和阎夫人水火不容,那个死鬼又凭什么敢在腾化谷里逗留许久,作威作福?

李珣问过应采儿,小妮子却只含糊说那死鬼奉宗门敕令,在寻什么东西,谷中诸人都不方便出手。

现在想来,问题便很清楚了,那家伙找的,恐怕就是化阴池溢出的阴气余脉吧?

而且,说到离腾化谷较近阴气汇聚之地……李珣脑中沉淀已久的记忆忽地翻了上来。

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可能,所以才向阎夫人报备,要去腾化谷闭关,而且时间共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内,怎么也能弄出个结果来吧?

在半空中飞行时,李珣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而是细细计划这段时间的行动安排。

时间在思考中一点一滴地流过,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然变擦黑,耳边响起连串的怪鸟异兽嘶鸣,使李珣猛然惊醒。

通玄界南部原始丛林密布,其中的鸟兽无不是经过数百万年物竞天择,才能在通玄界立下脚跟,其中颇有几样,令站在此界最高层的修士,也要为之警惕。

李珣忽然想起,这里有一种毒兽叫“喆”,极是厉害,更重要的是,这毒兽脑后天然生成毒囊,是一味极有效的引子,经过阴火提炼,收集引发九幽地气时,可以大大提高效率,正是闭关精进时的上品宝贝。

“好像在这里有个据点吧?”

这一种对修炼极有益的宝贝,是任何宗门都不会放过的。幽魂噬影宗自然如此。

幽魂噬影宗便借着地利之便,在此设了一个别院,常驻数名弟子,专门放牧那些喆兽,在尽可能地保证其繁衍不绝的同时,大量采集毒囊为宗门所用。

李珣准备找几个毒囊备用,便略一打量周围,往别院方向飞去。

森林上空飞掠的大鸟正是归巢的时候,见了李珣,牠们本能地有一种畏惧,都四散飞去,一时间呱呱之声不绝。

先时还不觉得,但这鸟叫之声激烈起来的时候,李珣心中忽地被某种突来感应撞了一下。

便在这刹那间,天地间似是有某种情绪,与李珣心境合如一,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甚至快于他的神智,先一步使全身真息激荡起来。

李珣身形一顿,旋又飞掠而下,也就在这一顿的空档,幽一已经撕裂空间,隐入了丛林无处不在的阴影中。

前方已能够隐隐约约见到别院的轮廓,李珣的速度却开始放缓,每一棵树木、每一片灌木、每一块土石及其所遮蔽的阴影,都在李珣视界之内,流动不止。

当然,李珣不会忘记,在这些看似自然生成的草木之间,还有一道隐秘至极的封禁,保护着别院的安全。

而现在,封禁却是支离破碎!

没有迟疑,李珣立刻放出警示飞剑向宗门求援,碧蓝色的莹光朝天飞起,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件事,李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在阴影中前行的幽一。

战力惊人的幽一与李珣相距约三十尺,这个距离可以保证其实现充分的爆发力,达到最大杀伤的目的,但安全性则有所下降……

摇了摇头,李珣还是让幽一靠近了些。

这就是暂时失去阴散人的不便了。

本来幽一主攻,阴散人主守,二者搭配,堪称无懈可击,但这些日子以来,先是天冥化阴珠报废,接着又是阴散人身上诸般变化,使李珣仗以横行此界的手段再不复当年之勇。

便是没有阴火焚身的压力,也应该主动求变了……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珣又很快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痕迹。

封禁是破碎了没错,不过破坏者所经过的路径,却只是擦过别院的周边,没有冲入院中的迹象。可是,偌大的院落中,却已全是死气。

“一、二……七、八!”

透过幽魂噬影宗独特的辨魂之术,李珣不用目见,便知院落八名留守弟子已是全都死透。

可是,为什么?

李珣身形不停,沿着这条路径擦过别院外墙,眼见便要没入茂密的丛林中,却忽地一折,向后急退,数百尺的距离一掠而过。

别院外墙投下的阴影似乎也被惊住,轻轻一颤。

“出来!”

站在外墙下,李珣抬眼看天,口中言辞简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冷厉。不过,回答的仅是几声鸟雀的尖音,然后便再无声息。

李珣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斑驳的外墙砖面。

“你那手做得不错,先以强行突破封禁为假象,此为明线;再以半路折返,飞跃此院落为第二重迷阵,是为暗线。而你则冒险躲在这阴影之下,避过身后追兵,顺便来个嫁祸江东,害了这院里八条性命。”

“等到追兵醒悟过来,还以为你又从之前的路径上逃走,又翻身追去,至此把人给丢了个干净……有意思!”

四周仍就毫无一点声息,但李珣却更是稳健从容,他的手指一点点从墙皮上抹过,出奇的却没有沾上一点儿污物,末了,他收指在鼻间一嗅,眉头轻皱。

“哦,此间犹有余香,难不成……哈,那就更妙了!你说是也不是?”

第一个“是”出口,李珣身形暴起,贴着墙面直插入数丈外的大片阴影处。李珣身形甫动,那片阴影便诡谲地波动起来。

“好遁法!”李珣大赞一声。

李珣知道逃的人修为一般,只是逃命的手段颇为不凡,可实际看到之后,李珣才发觉,他仍是低估了对方。

如此遁法,幽昧入微,能以最小的损耗臻至最大的速度,又兼具息影隐形之效,乍一看去,甚至比宗门的噬影大法还要来得精妙。只可惜,那人还漏算了一点。

在那人原先藏身之地,李珣悠然止步,自顾自地打量周围环境,估算那人隐身的手段。

而相应的,斜后方一声闷哼,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倒退过来,十几步下来,便再也稳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恰好就坐在了李珣身前。

正是幽一建功。

“啪”的一声,一件青莹的物事跌落尘埃,李珣一看,却是一把极精致的玉骨折扇。

他心中一跳,目光扫过来人狼狈而又尴尬的脸,咽了口唾沫,才险险将喉咙里那一声“是你”压下。

只是这举动很是令人误会,地上那人通红的小脸立时变得惨白。

李珣忍不住“哈哈”一笑,同时伸出手去,轻抚在那人已有些纷乱的发髻上,口里道:“瞧你这俊俏模样儿,何必做这爷们儿打扮?”

说话间,那人头顶束发的木簪无声无息化为齑粉,乌云般的秀发披散下来,垂流如瀑,也使其微显青涩的俏脸,霎时间灿然生辉。

在这一刻,李珣是真的咽了唾沫,他手指很自然地挑着一缕发丝,让柔顺的触感从指尖滑过。

看眼前这可人儿屏息僵硬的神情,李珣心中竟也微微一荡,只是更多的,还是一种恶作剧式的快感。

颜水月,你这小妮子也有今天?

眼前的女子,正是他当年在不夜城结识的水镜宗弟子,颜水月。

这数十年来,李珣以灵竹的身分见过她几面,但都是在水镜大会上,少少地说上几句。即便如此,他也算是这小妮子极少的朋友之一了。

令李珣感到奇怪的是,这颜水月虽说是号称水镜宗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弟子,但修道仅仅数十年,修为也差得远,怎么都不可能一个人跑出来,而且,还碰到这么大的麻烦……

这些个念头在李珣脑中回旋,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只是用手指轻勾小妮子圆润的下颔,道:“哪个宗门的?姓甚名谁?为什么要嫁祸于本宗?说!”

最后一字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些柔和,但颜水月却已给吓得喃喃地说不成话,只是将目光自李珣脸上与地面折扇之间来回游动,全是藏不住的心思。

李珣哑然失笑,随手将地上折扇拿起,“啪”地一声展开。

扇面用雪白绢丝织就,简洁得很,也没什么画作,只是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一面是“天机无限,一半一半”,另一面则是“信口胡言,且听且看”,如此言语,联系到她的身分,那荒唐处直令人发噱。

只是李珣却笑不出来了,他猛地醒悟。

这妮子从小精灵古怪,又胆大包天,怎么……这个念头未了,李珣已甩手将折扇扔了出去。

此时天色又暗了许多,他这一甩,那折扇便在虚空中划出一条青蒙蒙的光线,但只是一眨眼工夫,青光一涨,颜色竟得深得紫了。

潮湿的丛林中雾气倏起,紧接着,便燃起了一道火光。火光颜色紫得妖异,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若是李珣不及时甩掉,此时还不知会如何狼狈法。

那火光烧得快,灭得也快,而在李珣注意力放在远处火势上时,耳边又响起一声呼哨,刚刚还可怜兮兮的颜水月,此时却如同一只精力充沛的小鹿,猛地弹起身来,向丛林深处奔去。

“天真!”

李珣小小地失了回面子,颇有些哭笑不得,但颜水月的修为差得太远,要抓她回来,也只是举手……等等!

便在李珣即将举步的刹那,颜水月的身形忽地一化为三,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急奔,李珣清楚,这正是水镜宗天下独步的“镜化”之术,与通玄界常见的分身化影之术类似,但其效果确强上了不知多少层级。

“……麻烦!”

若是仅要造成杀伤,李珣至少有七八种手段可以达到目的,但是他现在仅仅是好奇而已,也不可能下这样的重手。就这么一耽搁,颜水月的身形已完全投入了密林中去,旋即气息隐匿。

还是……算了吧!

李珣看了丛林半晌,终还是拍了拍巴掌,决定抛开此事。

虽说他很好奇颜水月惹了什么麻烦,但看她这模样,似乎也能应付,当然,就算是不能应付,他也没义务去解决不是?

带着这个念头,目光在幽深的丛林处一扫,他便向院内行去,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

一进门,入眼的景象便让李珣的眼皮一跳。死透了的八名弟子,均倒伏在前院中,看这样子,应该是听到声息之后,在前来察看时,被凶手给接连杀害。

“凶手只有一人,没有太多的打斗痕迹,显然双方不在一个层次上,对方心狠手辣,而且……”

用脚尖挑翻一个弟子的尸身,李珣仔细看了看伤口,点点头:“而且颇有些急躁,出手分寸掌握不当,有失高手风范。”

这弟子心口被击中,却是五脏六腑尽被霸道的真息炭化,胸骨破裂,骨末细碎,四肢经络亦被余波震裂,是典型的重手法,却也没有太多其它的线索。

李珣的目光方投射到另一具尸体上面,心中忽生感应,不久前那与天地冥合的奇特感觉再度出现,使他忽然间便确定,有两个修为不俗的修士正向这里急速赶来。

“真是麻烦!”

再次做了一回无用的感叹,李珣侧行两步,没入一侧的暗影中,这一隐身手段,比之颜水月,可是要从容得多了。

刚隐好身形,两个修士便从天而降,李珣眯起眼睛,将被感应的可能降到最低,心中却已笃定,来人中那个穿紫袍的,便是凶手无疑。因为,那人身上仍留存着八名死者冲天的怨气。

“啧,早知道凶手会回来,我何必费心琢磨?”李珣腹诽两句,目光却忽被另外一人吸住。

熟人呢!

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佳人,李珣可是记得的,她正是当年与他较量床技,险些败中求胜的吞阳劫姝,与在东南林海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奼阴劫女齐名,但是李珣可不敢有丝毫懈怠。

吃过一次亏,李珣明白,这可真是个美丽而又危险的毒蜘蛛啊。

吞阳一身样式颇为保守的黑色绫罗裙装,除了露出面部及手掌外,所有部位都给遮住。但是如果视力好些,人们却可以从这一身看似密不透风的裙装下,看到影影绰绰的肌肤,便如笼罩在薄薄的黑雾中一般,勾人得紧。

吞阳身姿丰满颀长,惹火之至,面容亦妩媚娇艳,偏偏一对眼眸如点漆般,黝黑晶亮,时现冷芒,显出她并非纯以姿色事人之辈。

对此,李珣深有体会。

李珣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因为他知道,吞阳对异性气息极是敏感,这种感觉不是感官上的,而是一种极罕见的天赋,在这种距离下,能不能瞒过她的感应,李珣信心不足。

便在这时,李珣耳边响起了吞阳柔腻的嗓音。

“唉,还是迟了一步,周围已经没有人气……嗯,地上的尸体有被翻动的痕迹,再加上之前那道警示飞剑,紫袍,你干的好事!”

便是训人,吞阳的嗓音也听不出什么怒气来,可那紫袍修士却真是怕了,呐呐不能言。

吞阳又叹一声:“算了,事已至此,便是杀了你也没什么用处。追下去吧,去得晚了,那小姑娘身上的香气怕是被混入其它气味……她是逃不掉的,但若落到其它人手中,倒霉的便不只是你了!”

紫袍修士如蒙大赦,应声之际,便一马当先,向着南方飞掠过去,正是颜水月逃离的方向。吞阳也离地飞起,但在飞离院落之前,却有意无意地回望了一眼,目光所至,恰是李珣藏身之处。

李珣眉头一皱,猛地明白过来:“是了,这小娘皮知道有人,却因为颜水月,不愿节外生枝……”

一念至此,他也不再藏身,走出阴影,抬头向那面看去。吞阳两人早飞得不见了踪影,李珣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作为宗门弟子,看着别宗人马在自己地盘上肆无忌惮地行事,那感觉也很是不爽啊。

现在,李珣突然有点儿理解冥火阎罗的感受了。

抿住嘴唇,李珣慢步出了院落,估计了下时间。

示警飞剑传出后,宗门来人怎么也要两个多时辰,他是没心情在这里干等,但是,眼下要去哪儿呢?

腾化谷向东,吞阳向南……这还真是个烦人的选择呢!

“咦?”

李珣心中一动,身子却没停下,仍保持着原本节奏,慢慢走到丛林周边,他的举动惊起了几只夜鸟飞上半空,一时间,本已静寂下来的丛林又是好一阵热闹。

李珣摇了摇头,似要转身,身子却猛地一弹,直扑向不远处那片灌木丛,人未至,大气温度已迅速攀升,紧接着“呼”的一声,那丛灌木已被点着了。

低低的呼叫声响起,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中逃出来,停也不停,便朝着与李珣截然相反的方向逃开。

这次,却没之前那么容易了。

才跑了两步,一只冰冷的手掌便轻轻扼住她的脖子,顺势一扣,这小妮子便脚下不稳,仰天倒下,正撞上背后那人的胸口。紧接着,十余道真息透体而入,将她诸多行气经络封了个遍,她身上一软,已是动弹不得。

“哦,好巧,又见面了!”

李珣笑吟吟地将怀中佳人转了过来,看那俏脸,不是颜水月,又是谁来?

感受着她柔软的身段,他心中出奇的没有半点儿他想,只是极为开心:“了不起,虚虚实实,竟然把大伙儿全给骗了,好得很!”

见怀中佳人出奇的没有反应,李珣一奇,低头看去,只见这小妮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清澈的眼波中,似乎有一些不应该出现在此时的光彩。

李珣皱起眉头,忽地觉得其态度有些问题,忙换了脸色,手指头也有些不太客气了。

颜水月低啊一声,俏脸立时红了。

李珣的手指其实并没有太过作恶,但对人生经验严重欠缺的颜水月而言,浑身上下几乎到处都是敏感点,而且,她现在的穿着……

“咦,比我还急?”

李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话,手掌则如灵蛇般撩开她雪白的中衣,轻轻贴上里面细滑的肌肤。颜水月浑身发软,连扭身子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低低喘息,而呼吸间分明带着哭腔。

将嘴唇放在她圆润的耳边,李珣低声道:“告诉我,你的外衣怎么脱了?”

“上面有香气……”此时的颜水月已被李珣揉捏得如面团一般,当真是问什么说什么:“吞阳鼻子很灵,所以我用‘镜傀儡’,呀……”

才说了半截,李珣手指一紧,在她身上某敏感处滑过,一声惊叫,颜水月眼见便要崩溃了,李珣也不想再逗她,将手慢慢抽出来。

这小妮子,怕是早就知道吞阳在后面追着,所以便打了个时间差,先骗过紫袍,又将计就计,利用吞阳的自信,再骗了妖女一把?

而且,差点儿顺便把我也给骗了……李珣笑了笑。

可惜,小妮子的运气还是差了那么一些。

“看那扇子,是水镜宗的吧!”

李珣目光一瞥那已烧成平地的火场,笑吟吟地问话:“这倒怪了,水镜宗向来是谁人都不得罪的,怎么会被人追到这种地步?哦,对了,还没请问芳名?”

“颜水月……”

“颜水月?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对了,是那个玉岚道姑的弟子吧?嗯,倒是听说过。”

李珣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啧,你师父也真是够狠心的,把这么一个小美人儿给孤零零地赶下山来。既然便宜了谁都是便宜……不如从了我吧?”

说着李珣双臂一紧,把小妮子的身体几乎都抱进了怀中,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和危机感让颜水月再度尖叫起来,叫声中,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放开我,才没有,我师父被抓啦……”

颠三倒四的言辞,却也把关键说了出来。李珣扬起了眉毛。

“玉岚被抓了?是极乐宗……不,应该是西联吧!很好,把事情说得清楚些!”

“我会讲啊,可你要把我放开!”

“好啊!”

李珣回答得无比爽快,而他一松手,颜水月便在低呼声中软倒在地。

不能说摔得很疼,可是那狼狈模样却尽落在李珣眼中。这种情况下,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拿泪眼朦胧地看过来。

可惜,颜水月毕竟对人性变化不甚通达,这种表情变化,无意间便显露出她的心态,李珣看在眼中,暗笑“此女狡猾”,但还是遂了她的意,为她解开几条经络,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

一旦能够活动手脚,颜水月立时便缩起身子,将全身尽可能地藏在薄薄的衣衫下面,虽说有点儿拆东墙补西墙,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看她动作,李珣又笑,当然,也没有忘记再度施压:“别磨磨蹭蹭的,说!”

颜水月打了个寒颤,飞快抬头扫了李珣一眼,见他神情诡异,不敢再怠慢,垂下头来,将下颔埋进双膝之间,瑟缩道:“师父是和我一起下山的,带我出来历练。大概是半个月前到了东南林海,却不巧碰上罗摩什,师父……”

“等等!东南林海?罗摩什?”

李珣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前些日子雷喙鹰的警告音犹在耳,今天便有人告诉他,公认的邪道第一人罗摩什,已经离开了存身数百年的陷空山,亲临东南林海?

这算什么?

“嗯,正是罗摩什。师父也很吃惊,而且,当时除了罗摩什以外,还有极乐宗的销魂妃子、冥王宗的无尽冥主在旁,七八十个人,很吓人呢。”

“这样,他们就把你师父抓起来了?”

“当时是没有,不但没有,罗摩什对我师父还挺客气的样子,好言好语地请师父帮忙。帮忙测算一个什么方位,师父却说变量太多,算不稳妥……”

“什么方位?”

“咦,你不知道吗?”

“……”

在突来的僵硬过后,李珣弯下了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变得神情笃定的女修,眼睛眯了起来:“听你这样说,你倒像是知道我是什么人?”

颜水月将身体蜷得更紧了一些,眼角犹挂着泪珠,然而,她脸上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抹灿烂的笑容:“当然,幽魂噬影宗后起一辈里,也只有百鬼道长,才具备这般手段!”

李珣真的要鼓掌叫好了,眼前这位分明涉世未深的女修,竟似有着可以看透人心的秘法,总是在极至危险的关头,迸发出人意料的光彩。

他抽动嘴角,半蹲下来,使高度与颜水月平行:“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算出来的吧!”

李珣嗓音中迸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比万载寒窟下的冰渣来得森冷。颜水月不自觉地向后微仰,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会放了我吗?”

李珣哑然失笑,他伸手出来,肆无忌惮地拍了拍颜水月的脸蛋儿:“小姑娘,你不会忘了吧,现在可不是谈条件的好时机,只要本人愿意,咱们随时可以开始……”

“你不会的!”颜水月昂起了头,用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据我所知,百鬼道长擅御女之术,贵宗控神之法也极是厉害,两相结合,不是连极乐宗的奼阴也抵挡不住吗?若你真要做,用不着这样麻烦!”

“哦,奼阴的事,你也知道?”

颜水月脸上红了红,方道:“在东南林海时,那里许多人都提起……据说奼阴很惨呢。”

“是吗?”淡淡地应了一声,李珣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冷笑:“如果你很好奇,我一点儿都不介意用那种法子。”

“不,我刚刚已经推算过了,我这些日子大劫不断,时有性命之忧,但在这个方位,却是小吉无忧,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没有恶意。”

李珣怔了怔,方笑道:“若你认为这么说我便会放过你,那就想岔了!”

“你不会害我性命,我只要知道这一点便够了。”颜水月高昂着头,气势竟不在李珣之下:“师父常跟我说,旁人修道,需要的是身意如一,修为境界并重。”

“然而我宗修道,却是不管修为,无关境界,只需洞达世情,冥合天心便足矣,只要留得命在,你做什么,又何妨?”

看着颜水月满不在乎的表现,李珣还真给震了一下,但很快的,他便露出微笑,抓起了小妮子的衣襟向外一扯:“真的?”

颜水月先前营造的气势霎时间土崩瓦解,她尖叫一声,忙不迭地用手去挡。

李珣再也忍不住,为之放声大笑,一时间,只觉得整个心窍都开了。

轻松快意,莫过于此……这种感觉,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过了。

这回被震住的,是颜水月。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极谨慎地看过来。

李珣笑着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解开自己的衣襟。

这回他看得分明,颜水月那张小脸,颜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既而青红交错,有趣极了。

但李珣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把脱下来的外袍甩在了颜水月的身上。

这小妮子显然脑筋不够用了,她伸手抓着外袍,期期艾艾地道:“这是……给我穿的?”

“不是。”李珣猛然伸手,在低呼声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是裹着你,方便赶路!”

长笑声中,李珣将颜水月夹在腋下,身形一展,朝着腾化谷方向飞掠而去。

第四节 命理

“不用你假惺惺!”

“放下我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喂,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放了我!”

在飞行的过程中,颜水月一直叨念着,嘴从来就没有停过,可李珣却只当听不见,甚至连眼神都不往她身上瞥一下。

虽然携着一个人,但短时间内冲刺,他还可以胜任,一直奔出数百里外,李珣才缓吁一口气,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小妮子扔了下来。

踉跄了一步,颜水月总算站在地上,却本能地拿着李珣的外袍遮掩,感觉古怪得很。不过,在看到李珣四面打量的神态时,她忽地恍然:“是了,你怕吞阳等人折返……还有,你们宗门的人也快要过来了!”

“总算不笨……可惜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李珣扭扭脖子,一脸讥诮:“美味佳肴是要独享的,我没有与人同乐的习惯。”

颜水月身子一震,但很快便拉高了嗓门:“总是这么说,你烦不烦哪!我不管你要什么,你给个明话,究竟要怎样才放我走?”

“啪!”

一声脆响,颜水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抚着脸,踉跄后退了三五步,才止住身形,清澈的大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其中的惧色再也遮掩不住。

李珣微微一笑,甩了甩手:“似乎我太顺着你了……好了,不要激动,咱们说点儿实际的。我对你们师徒的遭遇很感兴趣,你仔细地讲给我听,我便不会杀你。”

“只是不杀?”

“是啊,若你想全身而退,总还要拿出点儿其它的什么东西吧?想好了吗?没有?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地想!”

李珣这么说,其实是不想让颜水月离开他身边,免得被吞阳那波人追杀到死。

这个念头是突发的,或许是在那次大笑之后吧,李珣忽然就硬不起心肠来。当然,若是将之扯上所谓的朋友之义,李珣也没有意见。

“不用了,我有好东西做交换!”颜水月盯着李珣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摆了一个略显生硬的胸有成竹表情:“我可以为你批命理,至少可以救你一次性命!”

李珣忍不住喷笑出声:“为我批命理?哈,有意思!我记得,你那把扇子上写得很清楚,天机无限,一半一半;信口胡言,且听且看——不是吗?”

“不懂就别乱说!”

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颜水月一反被动的形势,而是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模样:“妄议天机,号称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无视天理变数,自然是讨不得好,但若仅仅是对近期的劫数下判词,我却是十拿九稳。”

“尤其是你这样的,满手血腥也就罢了,偏偏还心思内敛,杀机收藏,长期浸染,怕是连心窍都浸得黑了!正是血瞳厉魄……”

说了半截,颜水月忽然停了口,怔怔地看着李珣那张脸,其古怪的神情令人心中发毛。

李珣脸上抽搐一下,正想询问,颜水月却自己回过神来,干咳两声,方才道:“相由心生,又回馈生死之机,你灌顶杀劫近在眼前,而且是最要命的三杀格局,只要一时见事不明,杀劫连环而至,连躲都躲不过去!”

这话实在不好听,李珣心里跳了两下,才调整心情,嘿嘿两声,道:“真是可惜,你该把我这袍子披上的。”

“嗯?怎讲?”

“虽说乳臭未干,可起码也是个能掐指算命的妖道!”

颜水月给气得笑了,她恨恨地将手中的外袍扔在地上,冷笑道:“不要自以为是!你亏心事做得多了,心思必然分而不凝,血气趁虚而入,已然生根……眼下,怕正是处在关键的当口吧?”

“你只要一步踏错,身败名裂算是轻的,若还能留下个完整的尸首,我从今以后,便跟你姓!”

李珣想笑一声“危言耸听”,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颜水月那愤激的言辞,结合着她令人无法轻乎的出身,便像是无数根尖针,直扎入李珣心底最虚弱处。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李珣打破沉默。

“好,我姑且听上一听。不过,不只是命理,我还要问你两件事,你要为我推算一二,若真有灵验,我保你全身而退!”

“两件事可以,但必须是一年之内的,否则我做不到。”

“可以。”

“一言为定?”

“那是自然。”

两只手掌碰在一起,尾指指尖轻轻一触,便等于是立下誓约。颜水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吐息之后,方道:“你的命理……”

“先说东南林海那边。”

颜水月瞪他一眼,又“哼”了一声,这才道:“最初……”

在小姑娘口齿清晰的讲述中,李珣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玉岚道人师徒与罗摩什见面之初,因为水镜宗地位超然,罗摩什是相当客气的,在请求玉岚道人推算时,不但许以厚礼,而且常纡尊降贵,与她们谈玄论道,气氛倒也融洽。

玉岚开始并没有太过推拒,而且也借着西联的人力,从事她的研究。然而在一次与罗摩什的谈话之后,双方的气氛便陡然紧张起来。

“当时罗摩什正在请教师父,关于此界的运势,师父的回答是‘连珠格’……”

“连珠格?”李珣摸着下巴,很是疑惑:“听起来不太像是命理之说。”

便是眼下气氛糟糕,颜水月仍忍不住笑了起来:“自然不是,这是师父打了个譬喻,意思就是事态发展到今日,实际上是一环扣一环。这一点,从最近两百余年的水镜偈语便能看出来。”

李珣细细回想了一遍,不由点头:“确有此事。这些年堆积出来的偈语,差不多是几十首次韵诗了。”

颜水月低嗯一声:“事实上,此界运势,从当年诸宗围剿天妖凤凰始,至四九重劫,便为一进;天妖凤凰复出前后,又是一进;再过了这六七十年,最近东南林海事发之时,则再是一进。”

“递进层层,有条不紊,实在诡异得很。师父就是看这运势古怪,才带我到东南林海去察看究竟……”

“呀,跑题了。嗯,我是想说,罗摩什当时听了师父的评论,很是赞同的样子,而且还很肯定地讲,近千年来,一切天机变化,都与北边古家脱不开关系。”

古家?李珣眉头一跳,却没有插话,只听颜水月说了下去。

“他还说,古氏所谋甚深,必须加以挟制。且认为气运发端于北,终结于南,应是在翰海之中,求得解脱。师父听了很是吃惊,也称赞他上感天心,极具神通。”

“当时大家尽欢而散,可是一到晚上,师父就暗中对我说,罗摩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谋者,绝非雾隐轩一域……”

“对了,百鬼道长应该知道雾隐轩吧?罗摩什他们可是非常肯定,这处洞天落在你手中呢。”

李珣微微一笑,并不作答,但这种表现也就等于是默认了。颜水月小嘴里喔喔两声,显然很好奇他是如何入主雾隐轩的,还好,小妮子很明白事理,很快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虽说罗摩什语焉不详,但师父估计,他应该是打雾隐玄幽这条小路的主意,也就是说,他的最终目的,是耆老故都,也就是玄海幽明城!”

“玄海幽明城?”

这个名号,李珣是久仰了。可是,除了同属绝地洞天之列,雾隐轩和玄海幽明城还有其它关联吗?

“耶?你不知道‘雾隐玄幽’的典故吗?”颜水月很是惊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进的雾隐轩?”

李珣的脸色不太好看,颜水月也发现了这一点,忙露出笑脸:“其实这件事多为典籍不载,我也是在看闲书的时候偶然知道的……”

“雾隐轩前任主人,是不言宗上上代宗主,这个你知道吧?这屈拙语修为高深、精通禁法,又性好游历,传言中,他是这此界最后一个遍游六大绝地的修士。”

“星河、寒屿、无回境、奈何天等也就罢了,只要能力足够,走几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雾隐轩是他的家,所以也不算什么。唯有那曲径通幽,据说比雾隐轩藏得还要严实,又有七妖中青帝遗老隐居其间,他能走上一遭,那可是极了不起的!”

李珣嗯了一声,经过颜水月提醒,他似乎也抓着了一个关键处,细思一下,他猛地一击掌:“等等,不是说曲径通幽是通往玄海幽明城的必经之路么?”

“就是这样!”颜水月大点其头:“屈拙语既然去了曲径通幽,又怎会忘了玄海幽明城?传说中,他不但去了,而且画了一份详细的路线图,供后人参考。”

“更重要的是,利用这张图,说不定可以避过青帝遗老那老妖怪的势力范围,直达目的地呢!”

“原来如此!”李珣恍然大悟,与之同时,却又有点儿迷糊:“在雾隐轩时,也没看过这张地图啊,甚至连个提示都没有。难道传说有误……咦?”

忽然间,他觉得不劲儿,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如电光般在颜水月脸上一扫,嘴角抽搐一下。

“颜道友,你确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暧昧?”

“你说什么哪!”颜水月涨红了小脸,已被这轻浮的话激怒了。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这样卖力讲解,生怕我理解不了呢?”李珣勾起嘴角,凑上前去,几乎要与颜水月脸贴着脸,“如此推心置腹,倒让我受宠若惊哪!你不是拿我做传声筒吗?”

颜水月脸色微变,小姑娘处事不多的弱点,在此刻显露无疑。李珣心下笃定,却没有再度进逼,而是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粉嫩的脸蛋儿。

“好主意,觉得自己逃不过追捕,干脆就大肆散播消息,好给罗摩什添堵。而且,以通玄界消息传递的速度,指不定你今天说了,明天宗门便能听到风声,是吗?”

颜水月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李珣也不生气——他是真的不生气。

事实上,若能给罗摩什添堵,他求之不得!

李珣现在只是感叹这小妮子机灵诡变的心思,还有,这件事里,最核心的问题。

玄海幽明城。

传言中,玄海幽明城在久远的时光之前,曾经是通玄界的圣地,也是第一大宗门,但后来突生变故,宗门之人匿迹不出,也有说是全部死绝的。到后来,甚至连位置都渐不可考,只余下几许口口相传的传说。

相较于其它人,李珣对玄海幽明城的了解更多一些。

在幽魂噬影宗的典籍记载中,明言其开派宗师九幽老祖,是在玄海幽明城中得到传承,再以其天纵之资,完成了《幽冥录》这部修道经典。

由此可见,玄海幽明城即使已荒废,却依然可以视为一个修道宝库,罗摩什对其感兴趣是很正常的。

不过,为什么要用这样大的阵势?

“那只能说明,你对这其中的关窍绝对无知!”

对这个问题,颜水月唇含讥诮,极不客气:“从这里便能看出,你与罗摩什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你最多看到这些地方的法宝、秘诀,而人家看到的,则是此界的千年气运……”

“气运?”听到这种泛泛词汇,李珣不用做作便是满脸不以为然:“就是那个南北之论……”

话说了半截,忽然顿住,紧接着,李珣一把搂过颜水月,身形一侧,隐入了旁边的树荫。

虽是已近腊月,西南丛林依然枝繁叶茂,荫凉处处,藏身于此,天空上飞行的修士,根本没可能看到。

李珣眯起眼睛,用余光谨慎打量天空的情势。

天上飞过的修士,剑光、气机虽各有不同,却没有半个幽魂噬影宗的。偏偏结伴飞行,浩浩荡荡,直不把地主放在眼中。

“西联小辈,竟然嚣张至此!”

就算李珣严重缺乏对宗门的认同感,但见到这种情况,也觉得邪火乱冒。

也怪不得冥火阎罗的态度如此悲观,西联成型以后,对于通玄界,尤其是西南方面的诸宗,压力几乎是翻倍增长。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灭掉附近任何一个宗门的实力。

天空中的修士疾速掠过,几乎没向下面扫上一眼,但是李珣却感觉到头发有些发冷,应该是有某个高手神念扫过,还好两人藏踪匿迹的本事都算过关。

等到这一批人过去,李珣压低嗓音,凑在颜水月耳边道:“到底有多少人来追你啊。”

“我哪知道?”颜水月已被那夸张的阵势惊呆了,怔了半晌才答道:“师父自从知道罗摩什的真正目的,便不想与他合作了。可罗摩什却不放我们走,师父没办法,就托辞变量太多,无法推算,要罗摩什提供一些有关玄海幽明城以及曲径通幽的消息,以供参考。”

“果然罗摩什收集消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甚至知道玄海幽明城存在的大概范围。师父就请求实地观测一番,我们这才转道冥王宗,准备从那里出海,而罗摩什则留在东南林海,不知在干什么。”

“当时无尽冥主先一步带人回去布置,我们身边只有极乐宗一批人和天妖剑宗的两个高手,也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在师父的掩护下逃出来,准备到宗门报信去的!”

李珣摸着下巴,嗯嗯几声。

此时他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牵扯到玄之又玄的气运一事,他又觉得自己的理解力有点儿跟不上。

或许,只有那些修行到了一定层次的老家伙们,才能真正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吧?

同样是玄虚莫测的东西,命理攸关自身,便容易理解得多……李珣先察看一下周围情况,见确实无人接近,方以一个若无其事的态度,道:“你刚才说我身被‘三杀’之局,是咒我吗?”

颜水月撇撇嘴,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被李珣锁在怀里,脸上一红,忙挣脱出来,在身上拍了两下,不屑道:“现在知道怕了?哼,我们水镜宗以窥探天机为修行之道。在这种事情上,绝不可能虚言诳人,自毁修为。而且,你身上气机表征如此明显,我怎会说错?”

李珣哑然失笑:“那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将死之辈?”

“我可没那么说,就算身背三杀之格,说不定你还能破局成功,活上个千八百岁,然后飞升得道呢。”

颜水月言谈中已恢复了狡黠的常态,根本就不把话说死:“所谓‘三杀’格局,说着玄乎,其实就是‘人杀’、‘自杀’、‘天杀’三种杀劫合一罢了。”

“虽不常见,自古以来,拥有的却也不乏其人,一般每个名震天下的大魔头,都有这一命理。我之前说得那么严重,只是因为你远构不上大魔头的级别,没人家那实力,所以也就凶险得多了。”

“哦,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要努力修成个大魔头,才能免遭杀身之祸了?”

颜水月不由翻了个白眼,但水镜宗与寻常宗门不同的妙处,也就在这里体现出来,她撇嘴道:“也算是一招吧,这样就只看你意志是否坚韧,手段是否狠辣,见识又能否与实力匹配了。”

“乱战嗜杀的魔头绝活不长久,只有像罗摩什那样,成一派宗师的,才能免受这杀局之苦。”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稳妥的,就是趁行凶未多,可以挽回之际,浪子回头,多积阴德……”

“放颜水月回山之类。”李珣眨眨眼,冲她一笑:“是吗?”

颜水月哼了一声,摊开双手,手指各掐一个灵诀,这才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既然我答应了你,便会给你一个交代……等我一刻钟。”

说罢,她狠瞪过来一眼,旋又微闭双眸,缓缓坐下,看样子,竟然是入定去了。

李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相交数十年,虽说见面时候不多,但他如何不知道,颜水月对待天机命理之说,向来十分认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必然为之负责。

也就是说,“三杀”之局,血瞳厉魄,便有很大的可能,已是既定存在的事实。

当人面对死亡,尤其是触手可及,偏又捉摸不定的死亡时,又有几个人能够从容以对呢?

在这一刻,李珣的思绪突然变得极其紊乱。一会儿是体内累积的阴火,一会儿是天妖凤凰火红的裙袂,只一个恍神,又变成了青吟冷淡绝情的面孔,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彷佛要将他的灵魂扯进去,再撕成粉碎……

倏然间,李珣出了一身冷汗,神智才清醒过来。转头看颜水月时,却见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这么快?”

“你发呆好长一段时间了。”颜水月就事论事,只是撇撇嘴,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她的神情变化,却远比任何言辞都来得生动。显然,李珣在她面前,不大不小丢了一回脸。

幸好李珣脸皮甚厚,只当看不见,若无其事地笑道:“算出来了?”

“没有!”颜水月回答得也是好生干脆,在李珣被噎住的表情下,她极无奈地偏了偏脑袋:“有些变量总是算不下去,嗯,你确认你现在这张脸,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

只是这一沉默,便不用再多说了,颜水月恍然大悟,呀地一声跳了起来。她指着李珣的面孔,呀呀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点儿过于激动,只好尴尬一笑,又合掌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经常的,经常的,我理解。这样就没错了,如果你能把真面目让我看……呃,我只是说如果,不行就算了。”

“那就算了吧。”李珣掐灭了心中刚刚萌芽的杀机,摇头一笑:“天机莫测,看得太通透,未必是好事。”

“是啊,是啊。”颜水月大点其头。

以这小妮子的聪明劲儿,当然明白她刚刚在无意中犯了大忌讳,人家没当场灭口,已经很是对得起她了。此刻她恨不能将脑袋做鸡啄米状,处处顺从。

“其实,就是算出来了,也未必是好事。所谓知易行难,就是这个意思。呃,如果你不满意,之后你提出来的问题可以再加上一个两个也成。”

李珣哑然失笑,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两个吧。就是这两个,我都还没想好呢。”

“没问题,你想好了再问我……”话才说了半截,颜水月忽地明白过来,她一蹦三尺高,大叫道:“没想好?你耍我!”

“如果你这么认为,也成。”

李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颜水月的小脸——他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个动作了:“走吧,在我没问出那两个问题之前,你可不要动别的心思,要不然,水镜宗几万年来的声望,可就被你这背信寡义的小美人抹黑了。”

“卑鄙!无耻!下流!龌龊!肮脏!无赖!流氓!”

颜水月是真的愤怒了,她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要和李珣拼命,只可惜,双方修为的差距实在太大,李珣一指点出,正印在她的额头正中,小姑娘低呃一声,眸光忽地黯淡下去,身体也慢慢软倒,被李珣抱了个正着。脑中流过幽一回馈过来的信息,李珣深吸一口气,发出召令,下一刻,幽一无声无息地现身在一边。将小姑娘交给幽一背着,紧接着,李珣身形闪动,直飞上半空。他毫不掩饰的气息,很快吸引了诸多有心人的注意,然而,那些人物仅仅在远处一打量,便都微带尴尬的绕道而行。嚣张终究有限度,更何况,这里站着的,又是个欺不得的硬茬!冷哼一声,李珣也不多事,催动真息,身形投向东方,闪电般去了。所过之处,无形间便辟出一道宽阔的无人地带。幽一在下方的阴影中,无声潜行。

第五节 化阴

毫无疑问,过些时日,幽魂噬影宗的地盘上,像是一锅被拙劣的厨师煮沸的粥,各种食材砰砰匡匡撞在一起,直到烂掉,也没有将味道儿融在一起。

低调的地主,嚣张的客人,双方在偌大的天地间来回穿梭,偶尔撞在一处,地主一方感觉到的仅有耻辱,一段时间过去,幽魂噬影宗的弟子便很少再出行,便是出来也成群结队。

就是在这种态势下,十几个不同版本的讯息通过各式各样的管道,向四面八方传播。

通玄界西南,微起骚动。

在这样的情势下,李珣悄悄潜出了所谓的“闭关”之处,避过外界渐起的纷乱,没入腾化谷周围莽莽群山之中。

当日,冥火阎罗在提起腾化谷之时,李珣在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当年他机缘巧合,找到的那处似是有数十万年积累的聚阴地窟。

说起来,那地方距腾化谷不过七八里路,隐在群山之间,又恰好落在通玄界与人间界的某处交界地,元气驳杂,地势多变,隐藏得极深。

李珣就是从那里出来后,误入腾化谷中,才有了后面诸多事端。

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李珣对此事的态度谨慎,只是将那位置回忆了一下,作为搜寻的起始线索。

好在他记忆力惊人,从腾化谷中潜出来后,他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找到了地头。

山腹依然是完全封闭着,六十余年的时光,并没有对其产生什么影响。山腹中央,那蜂巢般密集的穴眼,正溢出青烟浓雾,旋又在穴眼上方融汇在一起,恍若青白火光,吞吐明灭。

李珣并没有急着查看气流蒸腾的穴眼,而是用一种复杂的心情,打量他当初留在周围岩壁之上的作品。

看着年少时青涩之笔,李珣不由哑然失笑。

当时所谓得意之笔,在渐臻圆熟老到的眼光下,何其破绽百出?

然而,早年满腔锐气,天马行空的思路,也是现今的李珣无论如何,也无法重现的。

不自觉间,他的手指从诸多刻痕上抹过,感受着残存下来的幼稚气息,也感受着上面积蓄了数十年的充郁阴气。

石粉“沙沙”下落,几道旁枝侧出,石壁上积蓄的阴气便自然而然地顺着新生的刻痕,转入了新的循环。

石壁几乎是用可以目见的速度转换着质地,颜色渐渐深沉下去。这是石材与阴气相融合的表征,至此,石窟四壁除去可进一步限制阴气侵蚀功能之外,还能够借用阴气,转化为一种新的材质。

可以想见,若这聚阴之地长存下去,千万年后,偶尔到此的修士们,或者能发现一种此界从来未有的矿石也说不定。

做完了这一切,李珣蹲下身来,目注地表上密密麻麻的小孔,青白的光芒映得他的脸色深碧,有如玉石雕刻一般。

地下的阴气浓度极高,构成一个巨大的干扰源,使得一切气机探寻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李珣试过运用土遁探查四周,正如他当年所想的一样,这处聚阴之地,是因为地壳变动,由极深的地下升腾而起,被锁在这山腹之中,而其阴气本源,则透过重重土石,蒸腾上来,发而为窍。

看位置,那本源处……真的是在人间界?

通玄界与人间界的分隔线确实不是那么明显,但像这样以阴气上下相连的,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

若这真是九幽气脉,也怪不得宗门那些人寻了数百年不见结果,他们绝对想不到,如此宝贵的精纯阴气,竟然会一直流到人间界去。

李珣的手掌不紧不慢地从阴火上方抹过,感受着其中独特的气机跃动,他将其特征给牢牢地记了下来。紧接着身形一缩,循着阴气脉络,向地下钻去。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旅程。

虽然说上面聚阴之地阴火极是壮观,但那是自然化育地脉灵气才拥有的外在表征,而真正的九幽地气,却微杳迷离,似有若无,极为内敛,要从周围数条阴脉的干扰下,找出其真正的源头,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土石中穿行的李珣,已经完全忘却了外界的时间流动,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眠不食,只是全神贯注地感应着阴气走向。时间过得长了,他甚至觉得五官的感觉尽失,只余下对阴气的一缕感应不绝,甚至越来越清晰。

所以,当一线灵光在脑中闪现的刹那,李珣猛地停下身子。

刹那间,眼耳鼻舌五感回归,这单调黑暗的地下世界,也在瞬间丰富起来。土石生涩的气味与低回的水声合在一处,静寂而又阴森。

“地下暗河吗?”

李珣往前踏出一步,忽又猛地后缩,“滋”的一声长音在闷浊的空间内响起,紧跟着的,则是“啪”的一声,疏松的土壤毫无征兆地开裂了一个小洞。

李珣低哼一声,无底冥环旋速加快,闪电般伸出手去。

四周的土石没有对他的动作造成任何影响,三指回扣,触手的感觉极其滑腻,且挣动不休。但他稍一使劲,那边就没了反应。

阴火涨缩中,为李珣辟开了一个有限的空间,另一手轻搓,指尖便燃起了一点青碧色的火光。

在火光下,李珣看到了刚刚获取的猎物。

这是一只看不出是蚯蚓还是蛇类的长条状生物,呈暗灰色,分不出头尾,表皮覆有鳞片,身上还有一道鲜红的纹路,贯穿前后。整个身子被李珣透过的阴火烧得半酥,已经死得透了。

“这是……滴血丝?”

宗门典籍记载,滴血丝是一种生活在地底深处的怪物,嗜阴畏火,剧毒,常生活在精纯的阴脉、阴窍附近,以吸食阴气为生,而且,常与另一种生物混居。

心念微动,李珣身形一侧,同时阴火涨开,火舌吞吐,在土石间一卷,鼻间便多了一些焦糊味。他随即伸手,拈了件东西出来。

“果然,滴血丝不远,必有寒蛑。”

李珣手指间是个被烧成圆珠状的小虫子,只有指尖儿大小,这玩意儿的生命比滴血丝要坚韧多了,虽然被阴火烧过,却将身子裹成团,用一层硬壳苟延残喘。

李珣也不急着下杀手,而是继续在土石中摸索,直到抓了十几个这样的小虫,才一起放在掌心,用阴火灼烧。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这寒蛑性命如何坚韧,也在高温下被烤化了,最终在李珣掌心,留存下几点儿细灰。

轻吹一口气,灰烬便都洒落出去,但在火光的映照下,李珣分明看到,几点微弱的莹光,他当空一抹,数点微光又尽数收入掌心。

搓了几把,李珣手掌再摊开时,便有一颗比粉尘颗粒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小小晶石出现。

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上去,多角度地观察,看了许久,李珣终于长吁一口气:“寒蛑食气而凝晶……看这纯度,应该是没错了!”

有了寒蛑为指引,李珣再也不费工夫,只花了小半刻钟,便找到了那聚阴之地的源头。

只一眼看过去,李珣便明白,至少到现在为止,老天爷还是站在他在这一边的。

入眼的是一块青色的玉石,虽是在九地之下,却自生蒙蒙光华,在它周围数丈,竟也天然辟出一块空地来,青光在不大的空间内翻腾,重重迭迭,以致沉积为雾,光影绰绰。

这光雾看上去华丽到了极致,但李珣站在这里一会儿,便看到了不计其数的寒蛑小虫,向光雾中爬行,又在瞬间蒸发,如飞蛾扑火,无止无休。

光雾周围的土石分明已经异化了,看上去千疮百孔,但却将光雾封得严严实实,偶尔渗出的一点儿,很快就在周围阴气的吸引之下,融入地脉,顺流而去。

深吸了一口气,李珣撕下了一块袍角,小心翼翼地探入光雾中。

没有任何震动,他手上一轻,由雾松铁织就的袍角,无声无息地少了半截,连被燃烧的时间都没有。

“好!好!果然是九幽地气!”

李珣搓了搓手,感觉着手心有点儿冒汗。

或许是受玉石本身的影响,纯度还不太够,但这一定是从化阴池中流出来的,在流动过程中,被这块天然生就的玉石所吸引,存身其中。

近两百年下来,其量已颇为可观,仅是蒸腾出来的余气,便能让远在数百里外的聚阴之地有那般规模。

不只是九幽地气,便是蓄积地气的这块玉石,恐怕也不是凡物。可以想象,若能将这长期浸泡在九幽地气中的石头炼化,再辅以一流的炼器之术,所铸造的法宝,威力当极为惊人。

可惜,对李珣这种炼制法宝的门外汉来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多想了。他眼睛盯着那块玉石,手指缓缓地探了出去。

滋滋的火光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中明灭闪烁,同源而出的气息只一碰触,便发生了强烈的反应,在吞噬与反吞噬的斗争中,李珣手指微颤,每一个骨节都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但就在手指将被强压挤得变形的时候,指尖处,却缓缓“滴”出了一团淡淡的芒影,灰白色的气芒虽然微弱,但其中透出来的气息,却远比满室蒸腾的光雾更加精纯,也因此,在这一刹那间,满室青光为之一黯。

渐渐地,芒影成形,化为一个透明的圆珠,在李珣指尖滴溜溜地打转,灰白气芒也都收敛进去。

乍一看,这圆珠本来光滑的表面,却是裂纹处处,甚至都有些崩缺了,也许轻触一下,就可能支离破碎。

这,就是天冥化阴珠。

说起来,这个足以列入通玄界最顶尖法宝之林的珠子,自从落入李珣手中以后,还真是多灾多难。先是因为强行催化两个幽玄傀儡而受创,才恢复了七八成,却又被幽一给一脚踹到这种境地,其损伤几乎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严重破损的宝珠,对于它所依赖的九幽地气的渴求已近乎贪婪。在李珣体内温养时,李珣不可能喂饱它,而此刻到了外界,见到这般充裕的九幽之气,它本能地便开始大力抽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天冥化阴珠已临近崩溃边缘,但其内部残留的极至精纯的九幽地气,却如同一个巨大的磁石,将周围一切同源气息都吸摄进来,数丈方圆的青光雾气,正遇到了最大的克星,不过就是几息的工夫,便如陷进了无底洞般,尽数不见。

破损的宝珠震了震,外表却没什么变化,这点儿营养对它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所以,它很自然地接收到了来自玉石方向的诱惑,用它残损的身体,发出嗡嗡的颤音。

李珣低声一笑,破壁而入。

即使满窟青雾散尽,这其中的元气浓度仍比外界高上许多,他深吸了一口进来,只觉得脑子也更清醒了些。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开了对珠子的控制。

“嗡”的一声,宝珠像是长了翅膀,瞬间飞到了玉石上方绕着打转,玉石也起了反应,在轻颤中,一道道青芒飞射出来,如百川归海,没入宝珠之内。

珠子必是饿得狠了,才绕了两圈儿,玉石的光芒便黯淡了大半,眼见就要将这两百余年积蓄下来的九幽地气尽数抽干。李珣忙用指朝虚空一切,将双方之间的气机联系割断。

宝珠发出不甘的低鸣,但李珣绝不能容忍它将这唯一的一条线索弄断,便加强了控制,小心翼翼地操控这珠子在玉石上空慢慢盘旋。

透过宝珠,李珣对九幽地气的感应较之平日敏锐何止十倍?他很快就有了结果。

“成了!”

捕捉到那一条绵延不知多长的脉络,李珣恨不能立即高歌一曲,以发泄心中兴奋之情。但最后,他也仅是对虚空中挥出一拳,跺了两脚而已。

毫无疑问,化阴池的大门,已等于向他敞开了……

将外界的一切都抛开了,又是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在至少十日的摸索之后,李珣前探的手指,碰到了一块儿似乎是金属质地的墙壁。

他先是一震,然后便咧开了嘴,不用目见,只凭手指触到的特殊的花纹,李珣就可以肯定,这就是宗门圣地的第一重防护,“五遁障”。

所谓五遁障,就是抹消一切五行遁术的奇特玩意儿,这东西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其质料是经过数百道程序提炼加工而成,又有宗门历代先师护持,可隔绝一切五行遁法。

将近百面“五遁障”以特殊方式排列,能组成一道极厉害的封禁,兼有防护、警讯、杀伤、迷踪诸多效用。

但更关键的一点,五遁障其实就是个障眼法。

化阴池本身随元气变化而飘移不定,什么防护对它而言,都毫无用处。

而宗门将五遁障立在此处,好听的说就是当个大概的标尺,往难听的讲,其实,就是唬弄那些不怀好意之辈。

在这里搞上一万年,你也找不到地头!

李珣现在,自然是拿它当标尺来用:“这就是说,我如今身在地下千里?”

一旦有了这标尺,李珣立时便有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概念,这突如其来的方向感令人脑中顿时清楚,想的也就多了些。

放在平日,千里之数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将之移到几达九幽的地下,头顶垂直向上,又是宗门心脏,这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最终,李珣摇头一笑,绕过这壁障,继续循着那轻细如丝的阴气脉络,向下寻觅。

越是接近目标,阴脉越是飘忽难测,有时一个震荡,就是数十里的差别。

按冥火阎罗所说,这是因为在非祭祖之日,天地鬼灵之气不足,所以化阴池失了束缚,才有这种表征。

这给李珣添了许多麻烦,若是稍有不慎,被这飘忽的移位所惑,断了感应,他可就要从头来过。任是他心细如发,意志坚韧,几个回合下来,额头上仍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比之前十余日的辛苦追索还更难过百倍。

李珣脑中那根弦已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再通过神智控制,而是纯凭那丝感应吊着,心动而身动,竟在不自觉间,如搏命般在这广阔的大地深处来回冲刺。

“咚”的一声大响,直贯入耳际。李珣被这巨响一激,本就艰苦维持的感应登时断绝,随后,他才感觉到剧烈的震荡直贯入体。

闷哼一声,他凄惨地倒跌出去,给震了个七荤八素。

“怎么回事?”

李珣甚至连生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几乎用最短的时间就强振起精神,去捕捉那已经远去的感应,然而,那细微的感觉已经化入了这无处不在的土石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真……真他妈的!”

李珣恨恨地一拳轰出,将身侧的土石打成了一锅稀汤,而这时,愤怒的感觉才蒸腾上来,他猛地直起身子,怒气冲冲地上前去,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阻断了他的去路。

呃……等等!

李珣忽地停下身子,侧耳倾听。

在深寂如死的空间内,似乎有一波极细微的声响。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便如同是极远的海边,潮水起伏,涨落来去,极有节奏。

怒气也如潮水般迅速退下,李珣神智一清:“我五行遁法已臻随意化用的层次,除了特殊的封禁,还有什么能挡住我?”

冥火阎罗的交代飞快地从他心头流过,一念即起,李珣心中便是一缩,只是这回,却是被涨满的欢喜压迫所致。

他大笑一声,身子猛地前冲,同时伸手一挥。果不其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特殊的触觉,以及正急速抛离的动感,除了化阴池,还会是什么?

“你跑不掉了!”

李珣刹那间忘却了所有的疲累,他前冲的身体也毫无停顿地转为急速飙升,周身土石如被利刃切割,锵然中分。同时,他尽力伸长手臂,要将指尖残留的触感,牢牢地抓住。

也许是十几息的工夫,或许是更短些,他的手指、手心、手臂先后碰触到了那个东西,冰凉的感觉从接触面渗入到他体内,但李珣感觉更深刻的,是在这凉意之下,那无尽深邃的深幽气息。

也许就在一壁之隔,便是此界距离九幽之域最近的地方……

一声闷响,李珣的身子紧紧地黏在上面,任其如何飞腾移位,也不能将他甩下。

低声一笑,李珣用手再拍了两记,听着其中越发清晰的沙沙回响,他这才长吁一口气,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喘了两口气之后,李珣才有闲去观察这个目标。

借着指尖燃起微弱的光线,李珣很惊奇的发现,原来这个在千里之深的地底飞腾流动的大家伙,正如冥火阎罗所说,与祭祖大典时所见的模样全然不同。

李珣记得,在观礼之日,化阴池上浮,成为湖心地宫一侧小岛的部分,岛的面积不大,最多就是十丈方圆,其上草木皆无,只有一个石制祭台,及两侧数个石俑而已。

化阴池就在祭台之后,而那时,除了诸位长老,寻常弟子是没资格上岛细看的,李珣也不知那池子是个什么模样。

但现在,这差别却是极大,就近来看,很难说出这东西是个什么形状,它纵横均有十丈左右,和上升时的小岛倒还差不多大,却更像是一幢房子,整体都以灰白的石料堆砌。

李珣目光所及,上面刻着几道简洁的纹路,似乎就是一些宗门独有的符文,边缘处则有开凿的痕迹,风格极是朴拙。

根据冥火阎罗提供的信息,九幽老祖以神通开辟的出入通道,是在池子正上方——至今也没有人明白,九幽老祖是如何将这样一个飘忽不定的大家伙,与千里之外的湖心地宫联结起来。

据说,这已经不是此界的手段了,但李珣从外部来看,此刻却有点儿明白。

且不说里面化阴池是个什么模样,这看起来古拙粗糙的外壳,恐怕就是通道的一部分吧?

化阴池本体应该是祭祖大典时的那般模样,而在沉入地下时,便由这石罩锁住,再以某种法术连接地宫,使人可以自由出入。

而冥火所说的,入口被祖师咒灵挡住,其实就是说石罩的连接处被封堵,解决的办法,也只有在这石罩上另辟新路了。

石罩质料是极为罕见的锁灵灰金,除了质地坚硬之外,更具有封锁灵气之能。而且,在其内部刻着诸多玄奥锁灵符纹,以保证这宝贵的灵气不致外泄。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准备,却没想到冥火阎罗因为受伤过重而操作不当,惊动祖师咒灵,在化阴池中展开大战,虽是险死还生,但战斗的余波,却已经毁损了一部分封禁。

由此,九幽地气强大的渗透力便能发挥作用,从中漏出一些来。

毫无疑问,便是灵气外泄,那所谓的裂隙也大不到那里去,甚至钻不过一只蚂蚁,但李珣早从冥火阎罗那里得到法子。

他也不着急,只是再度放出天冥化阴珠,贴在石壁上,脚下则缓缓绕行,使珠子尽可能地从更大面积的石壁上抹过。

珠子的反应极其强烈,而石壁那头,甚至隐隐传来了隆隆的震响。

李珣不为所动,耐心地缓步绕圈,只小心地避过石罩最上层,以免惊动里面的祖师咒灵。

极幸运的,在几乎是最远离石罩上层的一个角落里,李珣找到了灵气泄漏最多的地点。

他停下身子,极尽目力找了半天,这才勉强看到一条比发丝还要细上十倍,仅拇指长短的裂纹。

“就是这里了。”

实乃天幸!这个位置几乎就是距离入口最远之处了,这样,当李珣潜入其中时,便有很大的机会避过祖师咒灵的感应,免去了许多麻烦。

他伸出手,将掌心贴在裂隙上,几乎是同步的,体内无底冥环“嗡”的一震,与裂隙中渗透出来的气息发生感应。

李珣调动体内阴火,自然而然地辟出了一个连接九幽之域的甬道,精纯的九幽地气滴了一滴出来。

李珣体内便像是燃着了火,但他的脑子却分外清楚,一段口诀缓缓流过,他统御气机,牵扯着全身真息,轻轻跳动,手掌慢慢地陷了下去。

下一刻,李珣像是没入了深水中,呼吸有一个自然的停顿,而这停顿又是极其短暂。

就在内外呼吸自动转化的同时,他身子又是一轻,久违了的清新空气扑入口鼻,他差一点儿就认为,自己又回到了地表。

事实是,李珣已经来到了石罩内部的化阴池前,李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个石制祭台,还有两侧的石俑。

这个角度略有些偏,可是已足以让他看清,无论是石台或是石俑,它们的颜色与在地表上时,是完全不同的。

石罩内没有照明工具,但光线却一点儿不弱。其主要原因就在于,立在祭台两侧的石俑身上,所发出的柔和的莹光,莹光略呈淡蓝色,看上去非常舒服。

李珣却不敢多看,事实上,他现在正尽力蜷曲着身子,隐藏在石俑投下的暗影中。

在他头顶十丈,正有一团看不清面目的雾团当空滚动,在莹蓝的光芒映射下,显得颜色诡谲,极其妖魅。

“这就是祖师咒灵吗?”

第六节 得失

在宗门的典籍记载中,祖师咒灵,其实是宗门开派宗师九幽老祖留在世间的唯一一点儿“残余”。

当年祖师度劫飞升之际,由于受魔罗喉掣肘,功亏一篑,故而在灰飞烟灭之前,发下大誓愿——有炼化此妖魔者,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而受此惊天怨气所染,九幽老祖残余下来的一点元灵,便吸纳戾气,化为咒誓怨灵,隐身湖心地宫之下,一方面看守宗门要地,另一方面,则是以一种玄奥诡谲的方式,统摄宗门弟子,以全誓言。

虽说数万年下来,魔罗喉依然活蹦乱跳,无人能制,但宗门上下,均有一个共识:隐在地宫之下的祖师咒灵,等于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任何一个弟子在出师之际,都在以祖师咒灵为名,立下誓约,如此数万年,成千上万的弟子,将受誓约所限的戾气一点一点灌输其中,也就使得祖师咒灵越发悍厉难制。

李珣小心翼翼地隐匿气息,从石俑背后伸出头来,看那边仅有数丈远的化阴池。

虽然只有数丈远,但李珣没有任何即刻跳到里面去的意向。

头顶上祖师咒灵依然是诡谲而无害的“烟雾”状,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宗门有项针对犯下死罪的弟子的酷刑,就是将其抛到“祖师咒灵”面前,硬生生吸干精血、噬食元神之后,方才凄惨死去。

由于咒誓的可怕约束力,只要是宗门弟子,便几乎不可能从咒灵面前逃脱,遑论取胜了。

李珣见过“这一类”惨不忍睹的尸体,同时他也绝不愿意让别人用这种心态来瞻仰他的遗容。

他只是在尽力屏住气息的同时,细细思量。

“不知幸或不幸,进来的时候,竟然是‘九幽潮汐’停息之际。如此,虽不用受阴气浸淫之苦,但那咒灵也并不受限。虽说按照病痨鬼的说法,只要进入化阴池,咒灵便无法造成威胁,不过……还是等等吧,受点苦痛,总比给吸干了强些!”

所谓九幽潮汐,是由化阴池特殊的结构而生成的一种现象。

化阴池之所以能成为宗门圣地,其实关键并非是那个仅有一丈方圆的小池,而是因为小池中积蓄的特殊的“太素化阴玉液”,以其独有的功能,“束缚”住了九幽之域与此界唯一的常存“甬道”。

有这个“甬道”,宗门便可以源源不绝地获得最珍贵的九幽地气资源,对于宗门弟子筑基、提升修为,有着无与伦比的益处。

但也正是由于甬道的存在,九幽之域元气的自然涨落,也会影响到此界的元气变化。

而在“石罩”的封禁之下,这种变化只存在于化阴池周围,范围的缩小,自然也就增加了元气变化的强度,宗门典籍上将这种现象称为“九幽潮汐”。

之所以要等到九幽潮汐之时,是因为这种精纯的九幽地气狂飙,对于没有实体的祖师元灵,有着极大的伤害。

每在这个时候,祖师咒灵都会本能地全力自保,甚至会逃入与地宫相连的甬道之中,以求安全。

那时候,机会就来了。

随着时间缓缓流过,李珣已做好一切准备。他死死盯着化阴池正上方,终于,以他的目力,也可以看到,那里虚无的空间,正开始一波如漩涡般的震荡,虚空扭曲,无比妖异。

“这就是‘甬道’了。如果穿过去,那边就是九幽之域,一个纯然死寂的奇异世界。”

在异相的刺激下,他心中升起一些古怪的感想,旋又尽数熄灭了。这时候,周围的气息明显地凝重了起来,呼吸也不如先前顺畅。他心思电转,身形缓缓下伏。

一声奇异的呼啸响起,虽然仅仅是在十丈方圆的室内,但其声辽远苍茫,直若流动在万里无人的荒原。

声音渐渐近了,下一刻,剧烈的冲击轰然而来,瞬间溢满了整个石窟。石窟四壁渐渐亮起,其上浮刻的诸多符纹,开始闪烁。

大气温度飙升,只一瞬间,李珣的头上便传来了焦糊味儿,身上更像被火舌舔食,皮肉发焦,直透入五脏中去。

李珣咬着牙,鼓起无底冥环,以全副心力相抗。

与之同时,他的身形已经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几乎是平贴着地面,以一种非人类的姿态,在地面上“流动”。速度并不快,但数丈的距离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便已经到达。

头顶上激流的狂飙到此地反而弱了些,李珣得以用眼睛余光觑见池沿之下,一层薄薄的烟气——虽然是满室风啸,这层薄烟却没有一点儿晃动。

李珣偏了偏头,又看上面,此时又哪还有祖师咒灵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身形迅速“流入”化阴池中。天地间立时静寂下来。

李珣全身均被一层冰凉的液体包围起来,很奇怪的是,从上面向下来看,有水烟遮挡,看不清玄虚,但由下往上看,石室之内的景物,却又清晰无比。

化阴池中,太素化阴玉液并不甚满,仅有两尺来深,只有当人平躺下来时,才能将人完全浸在其中。

李珣很快就感觉到了这玉液的妙处,在冰凉的感觉中,他体内无底冥环的转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但一涨一缩,却较任何时候节奏感都更强。

李珣细细体味,在这种频率之下,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些以前未曾有过的阴火流转方式,这是微妙至不可言宣的感应,恍恍惚惚中,他对幽冥阴火的认识,便深入一层。

凉意渐渐渗入体内,就如同一条清流,自头顶叮咚流下,荡漾去体内残余的杂质,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而更重要的是,随着凉意向全身蔓延,散居在他体内,仍未完全融入肌体的那部分残余阴火,便如热汤沃雪,纷纷化入其中,又在无底冥环的运转之下,为李珣所吸纳。

仅仅就是这一段时间,李珣觉得,他的修为起码又精进一层。

“真是好东西啊!”

李珣不免有些期待后续的发展,看看这化阴玉液,能否将已经融入肌体的那些阴火给抽出来化掉。

不过,很快他就失望了,凉意仍在体内流动,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他也感觉到,郁结在内腑之中的阴火虽是有些跃跃欲动,但整体仍呈稳定状态,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虽说早有准备,但此时,李珣仍不免有些郁闷。

说起来,若是阴火珠依然稳稳地定在他心窍之内,也许此时,他的修为已经连跳好几个层级,成为可以与世人任何一人比肩的高手,而此刻,他也只能苦笑罢了。

又等了一会儿,见已没有了什么变化,他暗叹一声,正要坐起,身上忽地一寒。

完全没理由的,他的目光一下子透过池水,直指正上方。不知何时,九幽潮汐已经退去,而祖师咒灵则再度现身。

李珣心中暗叫一声“苦也”。

他可以感觉到,祖师咒灵已经发现了他,正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冷冷地“注视”下来。

那感觉无论如何,都缺乏友善的意味儿,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躺下去。

看来,冥火阎罗所说不错,祖师咒灵对化阴池有一种天生的忌讳,虽说对池子里的李珣非常有“意见”,却投鼠忌器,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但可以想象,如果李珣敢从池子里冒出头去,等待他的,将是咒灵疯狂的攻击。

李珣倒也不急,他现在正是胸有成竹。出不去就等吧,等到下次九幽潮汐起来,祖师咒灵自顾不暇之际,他就能够轻松脱身了。

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梳理一下最近的事情……比如,《血神子》的修炼。

化阴池的“失效”,使修炼《血神子》一跃成为最紧迫之事。可是李珣对此还有所忌讳,入魔的感觉,绝不是臆想就能究尽其根的。

以稳妥计,还是等到北边那位修到深处,看看效果再说为好。

然后是冥火阎罗那边……咦?

李珣不自觉扭了扭身子,只觉得背后有些发痒,难道这池里还有虫子?这个念头才升起来,“虫子”便闪电般爬满了他的全身。

那种突然的,从骨髓深处迸发出来的麻痒,让他本能地低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然而,头顶刚出水面,一声尖锐的嘶鸣便贯耳而入,同时,祖师咒灵雾气一般的“身体”在嘶嘶声中翻滚,两种怪音结合,只听得李珣头皮发炸。

脑袋一晕,他又躲了下去。

麻痒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以比刚刚更强烈的势头,轰然来袭。此时李珣已经彻底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感觉……遍体骨肉血脉,似乎在一瞬轻了许多,倒似是被虫子啃到肚子里去。体内真息运行更是大乱,刚刚还稳如泰山的积郁阴火,此刻却像是突然发了疯,在筋骨五脏之内左冲右突,灼热逼人。

“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了?”

李珣发现,如此这么样死得不明不白,还真不如跳出池子,和祖师咒灵拼上一场。他咒骂着想再直起腰来,可令他窒息的事情发生了。

似乎他全身的筋脉都被抽了个干净,力气用到腰部,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身子仅起来半分,便又平躺下去。体内积郁的阴火偏在这时又欢快起来,烧得他恨不能将胸膛撕开,以求得一时清凉。

但也就是在这痛苦之中,李珣脑中猛地一清:“这是……该死的!”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问题还是出在阴火上。这见鬼的该死的混蛋的化阴池,根本就不满足于化去他体内残余的阴火,而是要将他这与阴火紧密结合的载体,整个化销干净啊!

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李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细细品尝自己每一寸肌体被抹消的感觉。

酥痒已经变成了万蚁噬心的般的痛楚,久违的痛苦啊,就像少年时那样,在恐惧无力中挣扎,然后,在令人窒息的绝望里,品尝苦涩到极致之后,那一丝丝妖异的甘甜。

他的神智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又从未像现在这样迷乱。他以为自己尝多了死亡前的感觉,但如今他才知道,原来每一次死亡,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吱”的一声长鸣,在脑中轰然炸响,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飞速地干瘪下去,化阴池正准备抽干他全身的精血,将其中含蕴的阴火,一个个清理干净。

“现在……怎么办?”

他的心口猛然一缩,在这一刻,封闭的空间内,九幽潮汐再度爆发,暴涨的九幽地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在九幽潮汐的刺激下,化阴池同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度,与汹涌澎湃的九幽地气相抗衡。

在这一瞬间,李珣惨叫一声,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此刻崩碎,那陡然拔高的痛苦层次,根本就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使李珣脑中神经崩然断裂。

也是这一瞬间,在李珣的意识最终陷入永恒的沉寂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声音在急促中,拉成了一根细细的钢丝,猛地弹入半空,又铮然断绝。可是,这声音又成为一把钥匙,在一声微响后,将沉寂在他记忆深处的宝箱打了开来——

生来死去如杯水,翻覆灵机一线间。

将生未生,将死未死之时,是为生死限!幼时明白,长大后,怎么却忘了?

浑沌的意识之中,自生出一线灵明,而也就是这一线灵明,又如一条细细的丝线,扯来了在此时此刻,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是一段琅琅上口的法诀。

“血肉皮骨都去尽,大道方自此中来。”

李珣猛地睁开眼睛,入眼却见一雪白掌心,当空印下,正中眉心。

霎时间,他视界中,一片翻滚的血红,身上却不知哪儿来了力气,一股壮气自丹田上冲,裂喉而出——

“鬼先生,我操你祖宗八代!”

颜水月百无聊赖坐在石凳上,看亭外蒙蒙雾气中,那艳得有些妖异的花丛,手指间也将一把新得的玉骨折扇都转出花儿来,就这样持续了小半刻钟,她还是叹了口气!

“唉……”

叹声中,亭外婷婷袅袅走来一位佳人。

她一身素服,面目虽清秀而无艳色,但行止间气度温婉娴美,乍一看去,倒像是阎夫人的姐妹一般,可她一头秀发微微发灰,与其青春面目极不相称。

“水月道友,你这几日,是越发不开心了。如此,等百鬼师弟闭关出来,我可没法向他交代呢!”

颜水月见是来人是腾化谷现任主事、百鬼的师姐阎如,不愿示弱,俏鼻微皱,直起腰板,极潇洒地打开折扇,却又低哼道:

“我管你交不交代,百鬼那厮,无耻透顶,竟然用话把我套在这里……他不出关也就罢了,若是出关,我定要他好看!”

“呀,水月道友气还没消吗?”

阎如性情倒与阎夫人有七八分相似,都是心机深沉,绵里藏针,对颜水月这见事不足的“小孩子”,自然应付裕如。

“百鬼师弟听了这话,一定伤心。你看现在谷外,极乐、冥王、天妖剑宗等西联人马,和我宗弟子不知起了多少冲突,究其本因,还不是因为水月道友你?”

“百鬼师弟冒着被师尊训斥的风险,把你藏在谷内,可正是为了你的安全呢!如此情深义重,水月道友可不能视之不见哪!”

她语气迂徐和顺,不紧不慢,又说了这么一通,任是颜水月怎样的火气,也都能磨消大半,闻言只是狂翻白眼,扇子开合几次,到最后想开口时,又忽地说不上话来。

以她的聪慧和推算能力,如何不知百鬼赖皮的行为之后,那份心意。只是这天底下着名的邪道人物,突发如此好心,怎么都让人心中不安,而且,若她那天突发的奇想无误,那百鬼……

她在这边心中思虑,阎如则微微一笑,进得亭来,为她斟上一杯花茶。自百鬼闭关以来,已过去了一个月,阎如受百鬼所托,便是用这种软磨功夫,缚住颜水月手脚,使她安安稳稳地留在腾化谷中。

一边劝茶,阎如一边寻思最近的事态变化。

这段时间,谷内谷外其实都不安稳,谷外固然有西联修士嚣张跋扈,处处惹事,便是谷内,也因为这段时日的憋屈行径而人心浮动,几个知道其中内情的,看颜水月的眼睛都有些古怪。

阎如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将这些变化,通过特殊管道,向远在鬼门湖的阎夫人禀报了。

阎夫人却不为所动,依然三令五申,让她在此事上完全听从百鬼的安排,且在字里行间,对其所作所为,颇有赞誉。

从这里面,阎如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儿。

她是知道阎夫人对百鬼的一贯态度的。所谓人尽其用,关键就在一个“用”上。

这对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徒,彼此之间,“用”的因素都更多一些。

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阎夫人的心腹,永远都是她们几个贴心的女弟子,而一旦宗门大位到手,数百年后,继位之人,也只会是她们中的一位。

可是现在,情况似乎起了变化。

随着百鬼近年来光芒万丈的表现,阎夫人对他的态度有一个明显的转变,放在平日还看不出来,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百鬼就显出了可以左右阎夫人判断的影响力……这个,可真让人心里犯嘀咕呢!

亭中两人都心中有事,气氛自然就沉寂下来,最后还是阎如先一步醒过神来,见颜水月仍在发呆,浅浅一笑后,正要说话,亭外雾气忽地一滞,紧接着嗡嗡的杂音便响了起来。

阎如神色一冷,向远方望去。透过灰黯的雾气,她看到了谷中人影攒动,而且,防护阵势也已经启动了。

“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深吸了一口气,阎如站起身来,面庞上柔和的线条,也似乎在这一瞬间刚化了。

一旁的颜水月看到这神情,只道是她准备应敌,却不知,这位心机甚深的女修却是转着另外的念头。

“若是来个棘手的,或许将颜水月交出去,会更好些?”

转脸朝向颜水月,阎如正待吩咐她暂时藏身,耳中忽听到远处的声息大了起来,似乎是众人齐声呼喊,继而又变成了沙沙的杂音,感觉不怎么像是打斗。

很快,被触动的阵势渐渐止息,而那边,也再没有什么响声传来。

阎如被这变故弄得怔了,心中奇怪之下,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向发声处赶去。只是才走出亭子没两步,一个人影便自雾霭中缓缓走来,身形渐趋清晰。

“百鬼师弟?”

阎如低叫一声,语句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你不是在谷后闭关吗?怎地从前面……你提的什么?”

“啊,刚刚潜到谷里作乱的蟊贼。”

李珣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将手肘向上提了提,使得阎如和颜水月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玩意儿”。

没有任何意外的,颜水月尖叫声起。

“哦,抱歉。”李珣扭头看了下,见这人头滴滴答答地掉血,实在不是个样子,耸耸肩,随手将之扔到了花丛里,权当充做肥料,转脸便笑道:“如师姐,这些日子,这小妮子很让你头疼吧!”

阎如还没说话,亭中颜水月已经大声叫道:“恶人、刽子手、妖怪、魔头……”

叫了几声,见李珣和阎如都拿极古怪的目光看过来,她蓦地想到,自己似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里是哪儿?

腾化谷!

眼前是什么人?

幽魂噬影宗的邪修啊!

那些称号,不就是专门形容他们的?她又何必这么煞有其事地喊出来?

小姑娘立时就蔫了。

那直率的心境变化倒是可爱得紧。李珣与阎如相视一笑,由阎如道:“还好,水月道友识见精辟,又通天机算术,有她在,这谷里可不像以前那么沉闷了。”

她笑语嫣嫣,一副从容模样,心中其实也在奇怪:百鬼以前可没这么血腥啊,像这样带着死人头来吓人的无聊举动,更不是他的风格,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李珣走得更近了些,阎如已经看清了他的脸,一见之下,她又是一奇。

不知怎么地,李珣脸上肌肤白皙,双颊却晕红如醉酒一般,眼眸中亦红丝密布,倒像是几天没有休息了。可是四目交投时,李珣的眼神分明又清明得很。

想了想,她还是出言以示关心:“百鬼师弟,你练功出岔子了?这感觉……”

“多谢师姐关心,是有点儿小问题,但不碍的。”

李珣这般说法,阎如自然不会再深究下去,她笑了一笑,回眸看了下又在发呆的颜水月,微微凑前身子,低声道:“那人可是来探虚实的?”

“正是。不过,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这证明销魂妃子便是怀疑这里,也是投鼠忌器,不愿把事做绝。呵,她能有这般心胸,我们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才是。”

“师弟的意思?”

“让颜水月走吧,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留她无用,弄得糟了,反而会引火烧身。”李珣轻描淡写地说话,虽说句句在理,可那态度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阎如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却很奇怪他说得如此坦白。

但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她就托辞调整谷中防务,向李珣及颜水月告辞。

才走了两步,她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回头向李珣道:“对了,半月前,新晋客卿李夫人过来找你,我按着你说的,把水月道友的身分告知,又透露了些底细,但她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也没留下什么话便走了。听师父说,她向宗门请假,说是外出云游,此时已不知哪儿去了!”

“不高兴?”李珣停下脚步,略一思索,便笑道:“我知道了,师姐你去忙,我抓紧时间解决这边的事,免得夜长梦多。”

阎如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点头示意后,微笑着去了。

李珣慢条斯理地走入小亭,笑吟吟地也不说话。颜水月拿冷眼看他:“你肯问那两个问题了?”

李珣露齿一笑,也不答话,只是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杯花茶,一饮而尽。

而这杯子,很不幸正是颜水月的。

小姑娘看得咬牙切齿,但思及这是人家的地盘儿,也只好忍了。她气哼哼地坐下来,也赌气般抿着嘴不说话。

不只是喝完颜水月那杯,李珣将整壶的花茶全都倒下了肚,这才哈出一口热气,迎上颜水月不自觉瞪大的眼睛。他笑道:

“第一个问题,我要找一件叫墨丝蚶宝的材料,你说,我该怎么才能找得到?”

颜水月没想到问题说来就来,而且一问就是这么具体,哪像是“算命”来着?

一时间,她是手忙脚乱,急急抛开碍手的折扇,掐指、心算,能用上的法子全都用上,半晌才得出答案。

“能找到!”

李珣“哈”地一声笑,旋又别过脸去,不忍心看到小姑娘那尴尬的模样。

颜水月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连变了好几回,方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是说,这个墨丝蚶宝你一定可以找到,但是又不是找到的……笑,笑,笑什么笑!”

尴尬到了极处,小姑娘终于爆发了,她小脸涨得通红,拍案而起:“你笑够了没?我只是一时口误耶!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了?”

看她这副模样,李珣要能止住笑,那才真叫有鬼。他才不管颜水月如何想法,一直大笑不止,直到快笑岔了气,这才摇着头,摆手道:“好好,我听你说,听你说就是!”

颜水月此时恨不能将这魔头连皮带骨,囫囵吞下,偏偏实力远不如人,又恐惧对方用出什么阴招,咬牙半晌,才勉力按住火气。

“根据我的推算,此物是你欲得之物,却不是急欲之物,你也没有为寻它尽心的打算,这样你能找到才叫有鬼。”

这就有意思了!

李珣稍稍惊讶了一下,问道:“那为什么又能找到?”

“我说过我口误耶!”颜水月瞪他一眼,“不是能找到,是能得到。嗯,给你个建议,去这个墨丝蚶宝的产地,在那儿当散步一样转上一圈儿,说不定就有人扔给你了!”

就这样?李珣感觉着自己被骗了,可他也不怎么在乎,正如颜水月所说,对墨丝蚶宝这东西,他并不怎么热心,虽说现在想想,阴散人屈膝求人的感觉,确是颇有些悲哀……

“好吧,这个问题算过了,第二个问题。”

李珣看着小姑娘变得格外认真的面孔,正想说话,但话到嘴边,他忽地觉得,若是再随口问上一句,倒有点儿对不起人的样子。念头一转,出口的言语已然大变。

“你批我命理,说我杀劫加身,活不长久,这几天我想了想,这也没什么,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放不下。我只想问,我最想做的,能做成吗?”

前一个问题太细,这一个问题又太宽。颜水月心中叫苦不迭,可她对于天机命理的态度,是有着十二万分的认真,也绝不马虎。

她只好振作精神,瞪大眼神,仔细打量对面这人的相貌,想从中找出些端倪来。

然而,要命的是,只要一打量百鬼的面相,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双“血瞳厉魄”的眼眸倾斜。

然后,脑子里便总是闪出另一个人的面孔,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交错闪动,挤得她差点就要疯掉了!

“喂,喂?颜水月?”

百鬼的呼唤声从远方传递过来,初时还模糊得很,但转眼间就声如雷鸣,撼人心魄。

颜水月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直起了身子:“怎么回事?”

李珣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她,末了,便微笑道:“你刚刚在发呆!”

“呃,是吗?算得入神了吧。”

颜水月仍觉得心神未定,想喝杯茶定定神,却记起桌上茶水均被李珣喝干了……对了,还有阎如那杯,自倒了以后,谁也没碰过。

摇摇头,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下,她决定把那杯茶喝掉。她伸出手,捏着杯柄,正要端起,脑中忽而一阵雪亮,手指相应一颤,茶水洒了半杯出来。

“怎么,算迷糊了?那算了,咱们……”

“千山暮雪倾东海,初日潮头又上来。”

“什么?”

“什么‘什么’?”颜水月迷迷糊糊地回应,两人大眼瞪小眼,正莫名其妙时,颜水月“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我刚刚说了什么?”

“……两句歪诗,就是这样!”

李珣也站了起来,他决定,绝不再问下去了。

在那一刹那,就是颜水月喃喃自语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来自心底最深处的严寒蜿蜒而上,将他的脊柱整个地冻结了。

这并非是不祥的预兆,而是人们在面对不可思议的未知时,所作出的最本能的反应。

看着颜水月意犹未尽的表情,他尽力维持着从容的态度,微笑道:“好,两个问题问完,你,可以走了!”

“走?”颜水月反倒不急了,她拿起折扇,啪地一声展开,不顾这是寒冬腊月,扇了两记,方才冷笑道:“我现在走,也就是送上门去的一盘儿菜!我傻吗?”

“若留你下来,再过数日,这全谷之人,恐怕都要成了下酒菜,我们傻吗?”

这针锋相对的一句话,把颜水月噎了个结实,折扇急速开合两下,她猛地站起身,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就要走开。

李珣伸臂把她拦住:“发什么小姐脾气,我自认为对你也算仁至义尽……好吧,我承认,我或许是对你有点儿想法,也许是加点儿缘分,既然我护了你这一个月,也就没有再把你推出去的道理!”

颜水月回眼看他,嘴唇抿得极紧,眼神也挺复杂。李珣不管她在想些什么,一挥袖,将石桌上茶盏尽数打落在地,砰砰磅磅一阵乱响,但落在他耳中,却极是痛快。

“你来看!”

他随手一划,便在石桌表面刻了一个轮廓出来。

“这是我宗的势力范围,这里是腾化谷,偏东,接壤最近的,就是三皇剑宗,你们水镜宗的到了那里,随便找个熟人,便无需再担忧什么了,对了,那边,你有熟人吗?”

颜水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那儿有我一个手帕交。”

李珣拍了下桌子,笑道:“好极,我便护送你到此,如何?”

第七节 血路

“你,护送?”

颜水月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愣了半晌,方才道:“你想干什么?”

“尽朋友之义啊!”李珣信口开河,却又煞有介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虽说这回是东行,但怎么说,也是一件功德……这也是你说的,我这烂命要想活得尽量长久,非要积聚阴德不可,不是吗?”

“是,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样不很好吗?当然,有一件事你要注意了,我可是在‘闭关’时期偷跑出来帮忙的,所以,我不可能光明正大地陪在你身边。这样,你先走一步,我暗中随行,如何?”

颜水月嘴里“哈”了好几声,却不知是发笑还是叹息,她想说话,但在李珣双眸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便丧失了开口的勇气。

李珣满意一笑,站起身来,一如既往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好了,再休息一会,等到晚上的时候,就快点儿逃命吧!”

说完这些话,李珣大笑着甩手而去,整个腾化谷的雾气,似乎也因为他的笑声而震荡流动。

颜水月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哽在喉咙里,沙沙攒动。

“他……越来越怪了!”

山中无日月,此话是最恰当不过的。在腾化谷里待了一段时间,再出来时,便明显感觉到,天气有些转冷了。

虽说此界西南季节变化并不明显,但草木颜色明显加深,相较于之前,也显得干硬了许多。

对这一点,颜水月最有发言权。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丛林中狂奔。不时擦过一些旁出的枝叶,嚓嚓的断裂声不绝于耳。而在她听来,这些声音更像是恶人的嘶笑,时时缭绕耳边。

心中正颤栗之际,远方又一起嘶叫响起,这叫声在绝望与恐惧的催动下,接连拔高,却又被无边的密林切割得支离破碎。颜水月脚下一个踉跄,因疲累而涨红的小脸上,却是一片冰冷。

那是眼泪的作用。

“混蛋,混蛋,你还有完没完啊!”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脚下也丝毫不停,跌跌撞撞地朝着前方奔去。

这是她被“赶出”腾化谷后的第四天了。

此时的她,早已经失去了御器飞天的力气,只能凭借着半调子的提纵术,向东方急奔。

四天的时间,她走了不到七千里路,这对凡人来说已是神仙般的脚程,对一个修士而言,只能说是严重不及格了。

现在,她离预期中的目的地,仍是遥遥无期,而她却已快要崩溃掉了。

七千里的路程里,尽数涂着污浊的血。刚刚死去的那人,是第四十二个,还是四十三个?

她终于明白,狗屁的“积阴德”,狗屁的“全道义”,百鬼道人之所以要“护送”她前往三皇剑宗的势力范围,根本就是为了满足他心中变态的欲望!

杀死每一个拦路的人,用最残酷的、最血腥的方式!然后从中获取快感。

“他疯了!”

颜水月终于明白,分别一月之后的百鬼道人,与初见面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腾化谷中,他掩饰得很好,可是,当他杀掉出谷后第一个人起,那种疯魔、暴戾、嗜血的气味,便一日重过一日。

从第二天起,死者中便再无全尸。

到了今天,即便是远在数里之外,她也可以嗅到来自百鬼身上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气味直流入她的五脏六腑,在其中搅拌,翻滚,一点儿一点儿地抹去了她的胆气和意志。

“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颜水月不自主放缓脚程,尽力集中精神,想运用自己所学,找出其中的关键。

“是了,血瞳厉魄再不是隐性的了,什么变故让这‘凶煞’之相由隐而显?还有‘三杀’局,余者渐隐,而天杀之意愈浓,再这样下去,他就算不死在别人手里,也会被老天爷劈死的!”

脑子里的念头此起彼伏,却找不出一个有价值的。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担心这个魔鬼,或许是想着探究事情的究竟吧……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刺得颜水月猛打了一个寒颤,而丛林中飞禽走兽惊飞疾走,让这声嘶鸣传来的方向变得模糊起来。

其实,就算不模糊,在此刻的精神状态下,颜水月也分辨不出来。她此刻只想捂住耳朵,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可是,便在下一刻,一个清晰无比的女声,透过重重阻碍,直钻入她耳膜中去:“哦,我们的水月妹子这是怎么了?”

颜水月闻言,立时倒抽一口凉气,抬起头来。眼前映入的身影,她是极熟悉的。

“吞阳!”

“水月妹子竟还记得我吗?那还要多谢你挂心呢。”

吞阳掩唇轻笑,只这个动作,便让她一身曲线呈现出动态的美感来。

不知怎么地,虽是同为女性,颜水月脸上却是一红。但很快,她的脸色就因为这糟糕的形势苍白了下去。

前方并不仅仅是一位吞阳劫姝。在她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个修士,均是神情冷淡,站在那里,便有隐隐寒意直逼过来。两侧密林中,似乎也听到些声息,很明显的,颜水月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吞阳用一种颇为奇特的眼神,对她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方道:“一月不见,你倒是认识了一位奇人。这几天来,可是让我们好恼,妹子可否告诉我,那人是个什么身分?”

“我不认识他!”

这种胡话,颜水月竟是脱口而出。说出之后才心中叫糟,就算是骗人,这态度也太急切了些,又怎么能瞒得过吞阳这样的人物?

可邪门的是,吞阳竟似是信了,她眸光一闪,轻声道:“不认识?真的?”

颜水月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他硬跟着我的,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面!”

吞阳闻言稍稍点头:“这话不假……不过,便是假的也没关系。任那家伙有通天手段,今日也逃不过我们的五指山去。倒是水月妹子你,出来调皮了一个多月,该回去见见你师父了。”

说到这儿,她见颜水月目光游移,便笑道:“妹子你心思灵巧,大伙儿都知道,只是这方圆十里之内,至少有二十双眼睛盯着你,若你还想玩上回那虚虚实实的把戏,可没那么容易!怎样,走吧!”

她伸手虚引,仍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颜水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这回,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

下一刻,周边惨叫声起。

“怎么回事?”

惨叫声激起之际,吞阳狂吃一惊,她转脸看向一侧的男修,见他一贯冷淡的脸上也显出惊讶之意来。

虽然明知对方也像她一样胡涂,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边没有拦住吗?”

“莫宗主亲自出手,不应该啊!”

男修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却忘了这言语听来,还有别一层的意思。

果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吞阳心中十分不快,冷哼道:“贵宗妖剑秘法冠绝当代,想必有法子将那暴徒斩杀!听声音,那暴徒是从南边掩上,正是贵师弟的防区……”

她还没说完,那男修已摆手笑道:“仙子误会了,徐亢并无他意。只是这事来得蹊跷,莫非,凶手并非一人?”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是一惊,而另外那个面容阴沉的女修则睁开一直微瞑的双眸,森然道:“又杀了一个!”

话音未落,不远处密林中一道剑光冲天飞起,看上去气势凌厉,细看来,却是微微摇摆,且所经之一处,一蓬血雾当空浑洒,凄惨之至。

“罗师弟!”

这回轮到男修吃惊了,他来不及向两个同伴打招呼,身形一展,便向着那个方向电射而出。只是才飞至半途,距此至少二十里外,一声闷闷的爆震隆隆碾来,震得林木乱颤,落叶纷飞。

“果然有同伙!”

震响传来的方向,正是销魂妃子引领高手设伏之处,听这一声爆震,交手双方的实力,均是惊人之至。这边自然是销魂妃子亲自出手,而能与她相抗撷的对手,又岂是省油的灯?

作为销魂妃子的得力臂膀,吞阳从这次爆震中,听到了更多的信息:“不妙,宗主向来不喜与人硬拼,现在却搞成如此声势,岂不是落了下风?”

任事前将对手如何高估,到头来却发现,对方的实力仍不见底,吞阳已有些呆了。天妖剑宗的徐亢已穿入密林之中,而她身侧那阴沉的女修则仅仅转动眼眸,观察四周,一言不发。

又一声爆震声响起,吞阳身子一颤,正想说话,旁边同伴忽地低喝一声:“小心!”

两女身形同时侧翻,险险避过后方凌厉如剑的冲击。即便如此,一片浓浊的血腥气仍侵入二人的口鼻之中,任二人都对毒物有极高的抗性,初嗅得这气息,仍觉得脑际一昏。

嘶嘶的怪音,如同毒蛇吐信,妖异得令人心惊胆颤,吞阳想也不想,曲指一弹,当空便炸开一蓬淡青色的烟雾,同时她身形一转,纯凭一口真息,在空中连换了七八个方位,远去十多丈外,才有机会定睛看去。

“颜水月跑了……后面!”

阴沉女修的声音遥遥传来,等到惊变之时,却已经慢了半拍。

灼热的气流从吞阳颈后抹过,任是她反应迅速,及时前冲,仍被余波扫中。肩背像是被一记重锤轰上,那雷霆般的震荡,甚至让人觉得,脊椎已经碎了。

更要命的,是随之而来的气血动荡。在这一刹那间,由颈后开始,渐及半身,直至腿脚,气血流动像是完全岔了道儿,在纤细的血管下“突突”沸腾滚动,那种全身燃烧的痛楚,让她凄声尖叫了起来。

“燃血元息,是燃血元息!”

低低的笑声就在她耳边响起:“还算有点儿见识!若你这回能活下来,回头等老子回来,操你个爽快!”

笑声猛地高昂,吞阳只听到侧后方一声剑吟,徐亢凄厉的嘶叫声也同步响起:“纳命来!”

“不送!”

那笑声隆然炸开,近在咫尺的吞阳只觉得脑际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去,已陷入了深度昏迷。

在她临昏去前,隐隐约约听到,同伴的叫声:“向北去……”

叫声戛然而止,她也真正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吞阳觉得,她已被地狱的小鬼们架在油锅里煮了十七八回,骨架都成了灰,耳边尽是走了音的嘶叫呼喊,久久听不真切。

猛然间一个激灵,她忽地就清醒了过来,猛然睁眼,看到的却是枝叶遮挡的天空。

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而那种令人心沮的虚弱,更像是被哪个风月老手采补之后,所遗留下来的感觉。

吞阳记得,这感觉已经许多没有经历过了。

她转动眼珠,然后,她看到了坐在一边,抱着师弟的尸体,面色铁青的徐亢。感觉到她的目光,徐亢侧过脸来,冷冷地说话:“全都跑了!”

吞阳只觉得眼前一黑,还好没有再昏过去,而她总算还有点儿良心,记得之前能逃得一命,全亏了同伴数次提醒,但扭头看看,却没有见到那人。便问了一句:“冥思呢?”

她说的就是那个面容阴沉的女修,是冥王宗仅存的六冥将之一,六识感应非常敏感。

徐亢抽了抽嘴角:“废了!喉咙被割断,虽然没死,但燃血元息烧伤脑部,六识受到重创,想恢复到如今水平,怕是没可能了!”

吞阳低“呀”了一声,徐亢冷冷又道:“贵宗主亦受了伤……是心蛊反噬,但并无性命之忧!”

至此,吞阳连惊叫的力气都失去了。她怔了半晌,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对方究竟是谁?”

一阵沉默。吞阳疑惑地看去,正见到徐亢露出一个几近扭曲的笑脸:“没看清!”

“……”

在吞阳劫姝无语凝噎的同时,颜水月正从昏睡中醒来。

这回倒不是她被谁打昏了,而是在百鬼传音让她向北突围之后,她玩命地狂奔,最后活活累晕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记得是谁将她背了起来,飞一般前行。

后面的事,她完全记不得了,甚至连此时身在何方,也不清楚。不过,在她睁眼之前,她已经嗅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这浓烈的程度提示她,百鬼就在身边。

一侧传过来低低的话音,很奇怪的,说话者竟是位女的,听起来也很耳熟。

“……太急了。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该修炼这东西,而是说,你的进境太快,终归还是驾御不住。想找死,也不用这样吧?”

百鬼在那边哼一声:“我有什么办法?不修炼就是死,你应该庆幸我反应及时,否则你哪还有在这儿埋怨的机会?”

顿了顿,他又道:“倒是你,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对付个销魂妃子,有必要吐血吗?”

“吐血?说得倒轻巧,你先和罗摩什死拼,再去玩莫玄夜试试?去,别碰!”

那边两人纠缠不清,这边颜水月则听得身体发僵。

她已经记起来,说话的女修不就是半个月前,到腾化谷来找百鬼的那个女客卿吗?被称作李夫人的那个……

吹牛吧?天底下能和罗摩什死拼,回来又生龙活虎地击退销魂妃子的,再怎么认真数,也不会超过十指之数!

这里面,有这号人物吗?

只听百鬼在那边冷笑:“我就想到,你会跑去东南林海!只是罗摩什果真是神机妙算,算准了你会送上门去?”

“这里面还有点事,以后再说。倒是你,要让这小姑娘听到什么时候?再说下去,你的底细可就全露了!”

颜水月闻言,身体登时僵得像块儿木头。紧接着,她身上一热,分明是谈话的两人目光扫过。

这个时候,若她再装胡涂,怕是到最后连渣都剩不下来。她忙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并在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果然,在不远处,曲膝坐在一块岩石上的,正是那天到腾化谷寻人的李夫人。

此时她神态自若,见颜水月目光望来,还笑了一笑,一点儿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而百鬼就站在她身边,身上披着一件连帽长袍,漆黑颜色,只不知这颜色是不是由血液染上去的。

他的脸色却比较奇怪,皮肤比前段日子越发显得莹白如玉,却是一丝血色也无,天光照下来,映得他的皮肤如透明一般,总有些病态。而瞳孔中的血色却是越发明显,翻滚闪烁间,诡异极了。

当他看过来时,颜水月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与之相接。

看到她的表情,李珣露齿一笑:“感谢李夫人吧,若不是她及时赶来帮忙,今天你一定会被销魂妃子吞到肚里,连骨头都不剩。现在好了,销魂妃子受伤,那群手下也投鼠忌器,所以,我们来商量一下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颜水月没听明白。李珣仍保持着笑容:“是啊,你知道了我一个大秘密,刚刚又听到了那么多话,只要你不是笨到家,怎么也能猜出个三五成来……你不是笨蛋吧?”

本能地摇头,但旋又觉得不对,又赶紧点头。可是在百鬼那该死的眼神盯视之下,无奈间,她只好哭丧着脸,将脑袋狠狠摇了起来。

一旁的李夫人很没风度地吹起了韵律欢快的口哨,听得颜水月只想痛哭。

真可爱啊……

这种感叹当然只能烂在肚子里,李珣只是笑呵呵地轻拍她的脸蛋儿:“别担心,我可以保证,既然我救了你,就绝不会再杀你。你很快就可以安全回到宗门了。不过,到那个时候,如果你宗门长辈问起……”

“我不会说的!”

原来是这样。颜水月长出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很坦然的态度响应。

“如果你确定要保持这个秘密,我绝对不会向仙师们提起,仙师们也不会强迫我说。你知道,由于我宗特殊的性质,总会知道一些少为人知的秘辛,牵涉到的人物许多也都非常了得。”

“可你看这些年来,可曾有什么不应该的秘密泄露,或者有人因为此事而闹将起来?”

“哦,是这样?”

李珣用目光询问水蝶兰,而水蝶兰则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水镜宗要没有这种口风,早一万年就被灭门了!”

“好,很好。”

李珣微微点头,相当满意的样子。然后,他向颜水月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颜水月迟疑了一下,走了上去。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三人所处之地,是一处颇高的悬崖,下方是密密的原始丛林,此时天光尚好,在高处眺望,四野景致历历在目,那苍翠的绿涛翰海,绝对具备使人心胸一畅的效用。

即使颜水月此刻绝没有心情,可是,在扑面而来的美景中,她确实放松了一些。

她听到李珣柔声说话:“看到那边了吗?”

李珣手指的方向,正是极目远处,天地相接一线,翠色转淡,直近于无。颜水月看了许久,都没看出个一二来,只好摇头。

李珣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不管她轻微的挣扎,只道:“看不到也没关系,听到就好了。”

“听到?”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背后忽地贯入一股巨力,她惊叫一声,身子凌空飞起,只瞬间便冲出了断崖,向下急坠。

紧接着,天空中接连传出两声爆响,震耳欲聋。

数十丈的悬崖对修士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颜水月之前睡了一觉,刚恢复了些力气,忙调匀真息,准备安全着陆,哪知真息一动,她才骇然发现,她体内经脉不知何时,又被锁了!

在一串短促密集的撞击声后,颜水月捂着腰身,趴在地上,满脸泥土,还沾着一枚草叶。全身上下,更是被枝叶刮得无处不痛,她咬着牙,噙着泪,低声呻吟。

“百鬼,我恨死你了!”

正咒骂间,天空中连续数道电光掠过,此时颜水月早成惊弓之鸟,见状大惊,忙爬起身来,就要向密林深处狂奔。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从上面贯下:“可是水镜宗的颜水月,颜道友吗?敝人三皇剑宗……”

话没说完,一个女修略显尖锐的嗓音便硬插进来:“水月,水月,是你吗?我是洛玉姬啊!水月!”

颜水月立时便呆了,她停下身子,怔怔地看向天空,这一下,双方的目光相对,又是一声尖叫。

天空中,一个穿着鹅黄裙装的身影急速掠下,不顾颜水月身上的狼狈,一把将她抱住,初时还问了几句,但看到颜水月满身狼狈,又痴痴呆呆的模样,登时便又哭又笑,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个时候,颜水月才敢确定,眼前这位兴奋过头的女修,正是她的手帕交,三皇剑宗的“公主”,洛玉姬!

见到了久违的挚友,颜水月只觉得一下子就松弛下来,她同样抱住洛玉姬,忽地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恐惧和委屈,抽噎两下之后,终于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这一刻,出奇的,她只想到了百鬼,那个卑鄙、无耻、下流、龌龊、肮脏……外带残忍嗜杀的大魔头!然后,她就明白过来:为什么百鬼突然将她推下断崖,整得她一身狼狈。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会“非常残忍”地询问她是如何逃生的吗?

她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百鬼……我恨死你了!”

第八节 杀手

不再去关心崖下那久别重逢的戏码,李珣和水蝶兰无声无息地潜走,转眼间便去了百里开外。寻了个僻静地方,这才停下身来。

水蝶兰的状态非常不好,才走了这么一段路,她脸色便很是难看,一停下来,她立刻就盘膝坐下,连续数次吐息,才缓过劲儿来。

“罗摩什‘天损’绝学,果然名不虚传!”水蝶兰咬牙发笑,看得出来,她对罗摩什是恨到了骨子里。

“这回他算计了我,我认了。下一回,就轮到我去算计他,哼,不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度劫!”

李珣咧了咧嘴,这可真是通玄界最卑劣的报复方式啊,水蝶兰这般发狠,这亏必是吃得大了。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罗摩什怎么算计到,水蝶兰会在近期去东南林海呢?

在水蝶兰调养的空档里,李珣提出了这个问题。

水蝶兰皱皱眉头,最终还是做出了正面回答:“因为罗摩什埋伏的不是‘水蝶兰’而是‘百幻蝶’,就这么简单。”

“他们知道你的真面目了?”这句话才出口,李珣就觉得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别的,只好问道:“有说乎?”

“嗯,其实这事很单纯,通玄界有点儿年龄和见识的,都知道,如果惹怒了青帝遗老,其实便等于同时惹上了两个最顶尖的妖魔。因为……青老对我有养育之恩。”

“有这事儿?”

李珣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不过,水蝶兰好像不太愿意说,只是简单答道:“我灵智未开时,便以采集青老身上灵花粉蜜为生,也因此能早早开悟,青老对我实有再造之恩,就是这样了。”

这可真是“妖怪式”的秘辛啊。李珣听得有些好笑,但也总算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而且,也由此,他忽地想清楚了一个水蝶兰仍有所保留的话题。

“其实你对雾隐轩那么感兴趣,是为了保住曲径通幽的秘密吧。耶,你还真有知恩图报的一面呢!”

面对李珣的调侃,水蝶兰哼了一声:“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刚看到某人除了阴谋诡计,竟然还有茹毛饮血,疯魔癫狂,佩服,佩服!”

两个阴阳怪气的脸色碰在一处,正撞了个两败俱伤。

霎时间,故意堆积的嘲弄消散干净,两人放声大笑,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愈显恣意轻狂。

这已经不再敌对的两个心灵碰撞——至少在现在看来是如此。

或许仍在勾心斗角,或许永不可能达到一对“夫妻”所应该臻至的感情深度,但是,现在的二人,正逐渐地将彼此视为平等的个体,而一切的“火花”,也都是在这样的态势下,摩擦出来。

李珣跳起身,这是一个少年人的动作,然后,他向已笑得仰倒在地的水蝶兰伸出了手,稍一用力,将这位美丽的蝴蝶精灵拉了起来。

水蝶兰似是笑岔了气,咳了两声之后,呛出的却是鲜血。

“……天损奇功,真是厉害!”

李珣感叹一声,刚刚莫名其妙起来的气氛,就因为这口血,又沉积下去。他将手轻按在水蝶兰背部,正要真息透入,探探情况,却被水蝶兰一手拍开。

“我体质与你不同,不用白费力气!”

李珣低低一笑,也不介意。不过,也就一转眼的工夫,水蝶兰忽又抓着了他的手腕:“咦,好像你现在的体质,也与当初大不相同了吧?”

说话间,她真息透入,在李珣体内一绕,脸上便不由自主现出了些讶色来:“怎么?”

李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平淡地道:“这就是修炼魔功的直接后果了,先把自己的身子鼓捣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过,这样也好,你妖我魔,也就更配对了!”

水蝶兰如何看不出,李珣此刻是强作欢颜。不过,若是她能体贴入微,她也就不是水蝶兰了。

不管李珣心中如何想法,她故态复萌,嘻笑道:“世多传言,《血神子》修至极处,便为‘血魇血魔血神子,血心血体血分身’,你现在练出了个‘血什么’?”

“哪有那么多‘血什么’?其实,这两句虽不差,实则两两对应,血魇对血心、血魔对血体、血神子对血分身,前者为表,后者为里,表里合一,方是此法的奥妙所在。”

李珣很奇怪,明明这妖女拿了本《血神子》的手稿,怎么到现在都还缺乏基本常识?不过,他倒不介意讲一讲这些,因为,他正好可以借此,梳理一下思路。

“除了‘不动邪心’这个魔炼必修课之外,修通《血神子》还有要五大转关,即‘锻体’、‘外化’、‘化形’、‘分身’、‘不灭’,我此刻,应该修到‘化形’了吧……”

“咦,这么快?”

“是啊,太快了,但总比没命了强!”虽是这么说,但李珣脸色阴沉如水,显然心情糟到了极处。

“当时化阴池恨不能将我一身骨肉化尽,若不是阴散人……嘿,我此时怕已是融入化阴玉液中,尸骨无存了。那时,什么锻体、外化,都不得力,我只能选‘化形’一篇来救急,眼下,也就是个‘血体’层次吧。”

“血体?倒是挺形象,就像被血流冲刷一样,五脏六腑全不成形,嗯,划开你这层皮,里面的玩意儿会不会喷出来啊?”

“喂,别开玩笑!”

李珣避过她比刀锋还要尖利的指甲,没好气地道:“你确定你受了重伤?眼下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话音未落,水蝶兰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李珣看得眼皮直蹦,且颇些尴尬。

水蝶兰倒不怪他,只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下伤势:“这伤短时间内是好不了的,需要慢慢地静心调养,最好是去雾隐轩,喂,你会陪我去吧?”

“当然!”李珣答应得很是痛快:“就凭你万里回援,我也……”

他蓦地停口,眼睛却一直盯在水蝶兰脸上。水蝶兰有些疑惑地扬起眉毛,有点儿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良久,李珣忽又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放在水蝶兰肩膀上:“抱歉,当时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糟糕。不过,夫人万里回援的恩情,我是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水蝶兰何等聪明,立时便明白李珣想到了什么,不过,她更在意的还是李珣那种称呼。她抬眼扫了一下,似笑非笑地伸手,轻按在李珣的胸膛上:“真难得你还有这份自觉!咦,你的心跳有点儿……呀!”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而稍前一点和时间,李珣突然发力,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两人的肌体发出一声碰撞的闷响,在水蝶兰的呼痛声中,李珣紧紧地搂着她,几乎要使她窒息。

颈后火热的喷息几乎是在灼烤着皮肤,李珣是在剧烈地呼吸,而水蝶兰则在沉默。因为她发现,当她不再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来与这个奇特的家伙交往时,许多事情都已经脱出了控制。

她对人类的情绪变化有着极深刻的理解,但是将这结论放在李珣身上,有时候却会误差。

比如现在!

当李珣这样深沉内敛的个性,因为一个极微妙的诱因,而突然迸发出如岩浆般灼热滚荡的情绪时,她本能地有些失措。

她只知道,造成这激情的微妙元素,在事后只会隐藏得更深。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元素”,不是自己。

所以,水蝶兰沉默了。

李珣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在水蝶兰出奇的沉默中,他有些尴尬的松开手,然后解释说:“呃,真像你说的,修炼《血神子》太快,情绪总有点儿把持不住。不过……夫人你不尽一下妻子的义务吗?”

这个玩笑宣告两人的关系恢复常态。水蝶兰白他一眼,接着看他一身打扮,有些想笑:“你就这模样护送?灵竹不灵竹,百鬼不百鬼,或者是想换个新的身分玩玩儿?”

“只是权宜之计吧!”

李珣随手脱下已被鲜血污损的外袍,露出其中一身短打打扮。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百鬼仍在闭关,过早出来又是麻烦。还是用灵竹吧,虽说突然在西南冒头有点儿突兀,不过总体来说,还能应付。”

说话间,他已经运功变化脸型,又唤出幽一,将灵竹的一身装备都拿了出来,正想往上套,水蝶兰忽地叫了一声:“等等!”

李珣“嗯”了一声,回过头来,但很快他便抽了一口凉气,手臂很明显地后缩。一声微响,水蝶兰看得真切,有个玉制的小玩意儿掉落在草丛里。而李珣怔了半晌,才摊开手,手心里,一片焦黑。

水蝶兰立刻明白过来,她将那小挂件捡起来,果然,这就是李珣身上最宝贵的法宝之一:玉辟邪。

这个自李珣少年时代便放在他身上的绝妙法宝,此刻却翻脸不认人,以一记重击,给了李珣好看。

水蝶兰叹了口气,对李珣道:“完了!”

李珣怔怔抬眼看她。水蝶兰微一摇头:“不能再变回去了,《血神子》的修炼表征太过明显,就算是你变成灵竹的脸,也掩不住那一身血腥气。这个玩意儿……你也不要戴了!”

李珣没有说话,只是怔在那里,良久,方摇了摇头:“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这也许就是你为了活命,所要付出的代价。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你要占尽所有便宜,到最后,只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你!”

水蝶兰难得地讲了些大道理,但很显然,效果不佳。李珣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只是无意地翻弄手中的袍服,脸上忽青忽白,看得出,他心中极不平静。

皱皱眉头,水蝶兰正待再说,李珣猛地盯住她:“天芷为什么没事?”

“她还没修到那么高段,而且现在情况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话说回来,喂,你干什么!”

她一个不注意,竟然被李珣劈手将玉辟邪夺了回去,水蝶兰一惊之下,本能地出手想要夺回,李珣却侧过了身,让这一击拿在肩背上。

与之同时,水蝶兰清楚听到了,在手心处,那一连串“滋滋”做响的皮肉爆裂声。

“笨蛋,你若连一个身分都放不下,还修个什么道!”

水蝶兰反手又去抢,但还没发力,便被李珣诡秘的神情吓住。李珣此刻应该是极痛苦的,眉角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偏偏还要露出笑脸,且以手指比唇,做出噤声状。

“你听!”

听什么?水蝶兰灵敏的耳朵里,只听到了皮肉撕裂,鲜血滴落的微响。可李珣却不这么认为,他闭上眼睛,用尽可能平稳的状态,长吁一口气,似乎在将一切的疼痛都呼出体外。

“听不到吗?我却听到了,这是我的筋骨皮络在适应。这里面的变化极其玄妙,一旦我找到关窍,就会即刻水到渠成!”

听这颤抖的嗓音,水蝶兰觉得李珣是疯了,可是,在看到他愈来愈平静而从容的眸光时,这个结论忽又站不住脚。

李珣咧嘴一笑,飞快地穿上了衣物,但不是灵竹,而是百鬼的。

紧接着,他又将灵竹的装备一古脑塞给幽一,使其隐去,但仍留下了一件东西:玉辟邪!

这件无数次帮助他,此刻却又持续杀伤他的宝物,被死死地扣在掌心,没有一点儿露在外面。

“没办法,就用百鬼的身分吧。”李珣很无奈地撇撇嘴,“不过,宗门那边就不好说话,你帮我想个理由先!”

此时的他,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水蝶兰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哼出声,用嘲讽的笑容回应:“还用想吗?就说某人脑袋烧坏,足够了!”

李珣往攥紧的拳头上连吹了几口凉气,末了,他耸耸肩:“随你怎么说吧。不过,这也是你说的: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若是这时放过,以后要得到,岂不是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且,我也刚刚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还要糟!我刚出化阴池时,体内脏腑经络还勉强有个形,可是杀了这几天,燃血元息充溢体内,把这些冲了个七零八落。”

“眼下,我恐怕连最基本的幽明气、或者青烟竹影剑诀都使不出来了。几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如果轻易放过,还有比这种代价更惨重的吗?”

这么严重?水蝶兰很有些吃惊,现在她越发明白,当年血散人为何放着这本宇内独步的魔功秘法不用,而要另辟蹊径了。

见李珣理由如此充足,水蝶兰也就没法再说些什么,不过,她依然嘴上不饶人:“如果能恢复,那自然是好,不过,希望这不是你的幻觉吧。”

“怎会?我的身体,我自然清楚……去,爽快得很!”

“哦,清楚了!”

带着笑声,两个人影同时一闪,破空飞去。

西南角的变故,并没有搅乱通玄界的大势,只是在一个较小范围内,荡起层层波澜。

令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很吃惊的是,当水镜宗救回其宗门弟子,得到玉岚道人被软禁的消息后,并没有趁势站在大义的名分上,向西联要人,甚至连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都没有出现。

而更荒谬的是,西联此时却主动站出来,很隆重地送回了玉岚道人,并表示了对“行事过激”的歉意。

而对整个通玄界窃窃谈论,有关“玄海幽明城”一事,代表整个西联发话的天妖剑宗宗主七修尊者哈哈大笑:“宝地惟有能者居之,这玄海幽明城,西联是要定了!”

对这种态度,此界各宗门自然各有反应。不过,已临近东南林海的某人,却是摇头感叹:“真狠!”

“什么狠?”

看着打猎回来的李珣如此说话,水蝶兰有些摸不着头脑:“碰到什么厉害的野兽了?”

“哪有的事!”李珣将一只獐子扔在地上,又递给水蝶兰几颗她爱吃的果子,摇着头,将刚刚从一位散修口中得到的消息复述出来。

水蝶兰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听得直打呵欠,更不愿去费脑子。最后才凭着几分好奇问他:“你是说西联狠吗,狠在什么地方?”

“阴狠!放回玉岚这一手实在阴险。就我估计,玉岚那道姑嘴巴严得很,就算是罗摩什,想从她嘴里撬出东西来,也很困难。所以,干脆就做个姿态,把一切都公开。”

李珣轻轻晃动手腕,让受创严重的左手缓缓劲儿,一边又道:“对玄海幽明城不感兴趣的就罢了,但只要稍微有点儿意向,会怀疑什么?”

“怀疑?哦,是了,玉岚一定是把玄海幽明城的位置算了出来,并交给罗摩什才得以脱身!”

“正是如此,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玉岚道人没有交给西联情报,甚至没有算出确切位置。但事情已经明摆着,要想在这事上掺一脚,要么,就跟着西联的人马到处跑;要么,就到琅琊水镜之天,直接去问水镜宗好了!今年水镜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了么?”

水蝶兰啧啧两声,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果然好狠!就算先前不知道,在事情公开之后,整个通玄宗门的压力,也要逼着水镜宗去推算玄海幽明城的位置……当然,不管算不算得出,水镜宗从此也是不得安生了!”

“还有呢!”李珣开始为獐子去皮,同时道:“东南林海这边,麻烦恐怕也要来了。我一点儿都不认为,罗摩什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为咱们遮遮掩掩的!也不需要多说,只要稍稍放出风声,就足够了!这,就是第一个!”

李珣抛出一块牌子,水蝶兰一眼便认出,这是幽魂噬影宗的飞魂敕令。

这种时候,发过来这牌子,无疑就是证明宗门那边已经知道,百鬼已经悄悄破关,跑出来了。

“露馅了!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找我商量的时候发现的。你瞧,这话说的多有意思:师徒一心,虽万难而不惧;只身在外,当谨慎小心。哈,万什么难,小什么心?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水蝶兰低低一笑,旋又拍了下巴掌,吸引了李珣的注意:“想知道是什么难处么?本来想让你吃个安稳饭,但既然提到了,喏,看这个!”

她的手在背后掂了件东西出来。李珣一见,便是微怔。

这是一只灰羽白喙的鸟儿,说不出是什么名字,只是浑身发硬,指爪僵直,早死得透了。

水蝶兰特意给他看的东西,自然不会只是普通的死鸟。李珣细细地察看,果然有所发现:“这鸟儿似乎是‘容器’吧,乘载灵体用的?”

“不错,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告死鸟’,知道了?”

告死鸟?这个倒是听过的。李珣口中啧了一声:“落羽宗?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水蝶兰笑吟吟地看他,扬眉道:“怎样?我知道你是向来不吃亏的,被落羽宗的差点儿拍碎,那感觉一定不怎么样,要不要找回来?”

“冲我来的?”李珣倒是挺有自觉,不过回头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貌似你也是落羽宗的目标之一吧,而且怎么算,你的标准都要比我高些。”

“我们还分什么彼此?”水蝶兰说这话倒是一点儿不脸红:“既然见到‘告死鸟’,那边就一定知道我们二人在一起,此刻恐怕早将诸般手段准备好了。”

“不过,我将这鸟儿承载的灵体灭掉,便等于告诉他们,我已经知晓底细,正好打乱他们的布置,也争取来一点儿时间,接下来,我们一个伤员,一个病号,又该怎么办呢?”

李珣摸摸下巴,然后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里是通玄界东部的一处丘陵地带,若以势力范围论,应是华严宗所属。只是那群一天到晚只是念经吃斋的和尚,对这些身外之物,倒真的不太看重,所以,这地方诸宗修士、散修的活动非常频繁。

二人现在处身的是一个小丘陵的阴面,因为是冬日,又不如西南气候湿暖,此时满山丘的树木,已尽数凋落,兼又今日天光不好,只余下枝桠怪影,挺阴森的样子。

不过,纯以感觉论,李珣的嗓音一点儿都不逊色:“虽然不知道现在已经传出了什么风声,不过,可以肯定,落羽宗绝不会允许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东南林海,所以……我们试探一下?”

水蝶兰想了想,忽地伸手虚引:“那请吧,禁法宗师,百鬼道长!”

天色急剧地暗了下来,在黑暗中,看这枝叶稀疏的林子,便如同无数妖魔林立,怪象纷呈。

一只灰羽小鸟扑飞到树枝上,又扇扇翅膀,这才用长喙梳理自己颜色黯淡的羽毛。

看上去,这像是一个在喜在夜间游动觅食的寻常鸟儿,不过如果细看牠的眼珠,便能发现,这鸟儿瞳仁中散出来的绿色莹光,吞吐流转,绝非凡物所有。

在一根树枝上待腻了,鸟儿又飞起来,准备投到密林的更深处。然而就在牠以优美的姿态跃动树枝之间时,大气发出“嗡”的一声震鸣,下一刻,灰羽小鸟四分五裂,似乎黑暗的空间内,有无数利刃,交错掠过。

出奇的,碎裂的鸟儿身上,没有迸出任何血液。当碎羽洒落之后,密林便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种氛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夜色即将褪去,才便被一个外来客打破。这人一身青衣,来得速度极快,且又有着明确的目标,直直地向着鸟儿被分尸的所在地奔去。

“啧,虽说身手不错,可不像是杀手出身啊?”

利用禁制藏起身来的李珣和水蝶兰窃窃私语,不过,李珣很显然问出了一个蠢问题。

水蝶兰轻嗔一声:“笨蛋,看天空啦!这是落羽宗最喜欢使的‘请君入瓮’的阵势,周围至少还有四个与这人同级的高手虎视眈眈,一旦你攻击此人,其它人便会以‘四方殒生印’合力一击……就算是我,也要掂量一下的!”

说话间,修士已半蹲下身子,细细察看鸟儿的尸身。

当然,他也很快发现了刻在周围树干上、地面上的禁纹,很自然的,他的注意力又集中的到这些禁纹上,很是投入的样子。而这也正是被人偷袭的“大好良机”。

李珣舔了舔嘴唇,对那个“笨蛋”的评语,他是绝不承认的。之所以漏过这一条,还是他对新的功法的不适应的缘故吧。

不过,经过水蝶兰的提醒,他着意捕捉,果然在虚空中发现了几条隐秘之至的气机。

这微弱的气机便如同蛛丝一般,轻轻粘在来人身上,看似虚不着力,其实最敏感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他沉不住气,轻易出手,那么他的下场也将惨不堪言。

很快的,那修士就直起身来,李珣感觉到他周身气机稍稍一扬,似乎是发了个信号,紧接着,便有一个黑衣人影自空中闪掠下来。

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似乎是给这个阵诀定了性,青衣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冰线“铮”地一声弹射出来,林中转眼便生出些许凉意。

“麻烦!”在看到那件东西的外形时,李珣叹了口气。

没想到落羽宗竟然这么肯下本钱,竟然将大名鼎鼎的‘搜神冰蚨’也带来了!

这小东西是出了名的灵异之物,对一切生灵气息,都有极敏锐的感应,有这小家伙在,纯凭禁制,定是躲不过去了。

而且,就算此刻杀了这些人,只要被这小东西逃掉,以后便真的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脱不出落羽宗的手掌心!

既然如此,不如爽快些好。

他轻咳一声,身体燃血元息勃然而起,便如同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炬,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两名修士惊讶的目光中,他从阴影中施施然走出来,微笑道:“两位,是在找我吗?”

他的举动固然是迫于无奈,但眼前两人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困扰。

落羽宗从来就不是擅长正面应对的宗派,所以,在看到李珣一脸和煦笑容的时候,两个修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天空中,则有一道无形的弓弦慢慢崩紧。

偏在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不,我们今晚,不做生意了!”

李珣讶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缓步走来。

一身雪白的袍服,在渐沉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可身上的气息则收敛至一个极微弱的界限,与穿着极不搭调。

这人无疑是极其英俊的,雪白的皮肤与同色衣衫几乎分不出界限,甚至可以令诸多女修为之嫉妒,脸上线条却又非常硬朗,但笃定从容的神情,又赋予这轮廓以柔性的特质,非常矛盾,但也更具魅力。

然而,在看到此人温润晶亮的眼眸时,李珣便从心底生出疑惑来。

从这对眼眸中,看不出任何可以确切描述的情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粗略点儿看,也许他会认为,已经抓住了此人意识的流动方向,但是毫无疑问,这些所谓的“方向”,在下一刻,又会全然不同。

危险的家伙!

李珣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类人物,似乎他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为了迷惑别人,误导别人,最终,再图谋别人。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也有可能不是真实的,这是最要命的一点。

突然间,他有点儿后悔,如此托大地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