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知道了

目录

升序 倒序

幽冥仙途 共28章

目录
阅读设置

阅读设置

手机阅读
加入书架
回到顶部

第23章 曲径通幽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8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5:56

第一节 遗体

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室内,带着午后独有的懒散随意。小巧的书案之后,水蝶兰靠着椅背,单手支颐,眼帘似闭非闭,似是小睡过去;侧方的睡榻上,阴散人依然盘膝坐定,微垂螓首,若有所思。

而李珣则在房间正中央站定,闭眼抬脸,呼吸若有若无,可是随着气息继续不断的出入,屋内的空气也随之起伏摆荡,完全融入了他由内而外扩张出来的领域中。

三个人姿态各异,分别看来还好,但合在一起,便显得十分古怪。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屋外,必定会被屋里交错纵横的气机大网吓呆。

狭小的空间内,庞大气机分成三个源头,每一息的时间里,都有成千上万的气机相应变化,但其整体趋势,却是朝着融会贯通的方向发展。

这一趋势中,李珣只是沉下心思,将自身所修习之法门,从最基础之法开始缓缓递进。

先是以正宗玄门真息行周天搬运,上下重楼,至功德圆满之际,倏乎间质性大变,幽冥阴火自膻中无底冥环中徐徐推开,贯通筋络,冲涨窍穴毛孔。

如是涨缩九遍,无底冥环之最深处,一点微隙撑开,其后无穷广大的九幽之域送来一滴极致精纯的九幽地气,与幽冥阴火相合,如火浇油,勃然而起。阴火烧至极处,李珣心窍内又是重重一跳。

一点魔血蓬声点燃,与之同时,他心脏猛然收缩,直至成为一颗细若微尘的血核。

而其周身骨肉亦在此瞬间化形改质,五脏六腑化销干净,生成炽热之精气,与法门原发的暴戾杀意合而为一,凶横霸道,将前两种法门蕴育培养的元气一古脑地吞噬干净。

这也是李珣血影妖身虽少以杀戮集戾气怨灵,仍得以大成的重要原因。

处在血影妖身的状态下,李珣便对周边生机元气有近乎本能的渴求,从皮肤中外烁出来的血光毒火,像一头饥饿的凶兽,躁动着要去吞噬屋内另外二人精纯盈满的元气。

李珣便是凶兽的主人,放任其跳动咆哮,却稳稳揪着缰绳,显得游刃有余。

在此种状态下,水蝶兰和阴散人周身辐射的气机仍丝毫不乱,反而与李珣的气息更加契合。

此种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在日影稍稍偏西的时候,水蝶兰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了声:“好了!”

李珣收拢气息,却没有有立刻睁眼开口,近段时间以来,他也是首次如此清晰地梳理自家诸多法门,心中颇有所得,故而需要再缓冲一段时间。

水蝶兰的姿势并未改变,仍是懒散的靠在椅子上,眼神则斜睨到另一边:“喂,觉得怎样?”

阴散人抬起头,阳光与窗棂形成的阴影投射在她半脸边上,稍减容光,却是出奇的沉静安祥。

她似乎没感觉到水蝶兰言语中的敌意,微微笑道:“只有三派法诀,不见所谓的骨络通心之术,偏能在种种气息转化中浮现脉络,这以有法入无法的手段极为高明。想来主子也很清楚,所以只显其脉络,而故意略去有形之应用法门。”

水蝶兰神色不变,只是在那声“主子”入耳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等阴散人说完,她才嗯声道:“我和钟隐没有来往,也弄不清他的心思。这里面的关节,还是要你这个熟人猜一猜。”

阴散人看出水蝶兰在故意摆架子,却仅是莞尔一笑:“纯以手法论,其天然生发几已融进本能和血脉里,如此,无需刻意用力,使其间脉络通达,自然而然地将三派法诀合而为一,无分彼此,显然是有益无害。只是……”

她稍稍一顿,语气转折:“只是,以法御人,不若以人御法。龙乘云、虎生风,因龙虎而致风云,乃为天理,可若是因风云而有龙虎,那便……不美了吧?”

说着,她向水蝶兰以目致意,姿态放得极低。

水蝶兰瞥她一眼,明眸转动,也回之以微笑:“阴道友说得极是,此术的印记太过深刻,又与血肉心意交融,便是不想使用,亦不可得。若我所猜不错,当日钟隐传授此术的时候,用的应该是‘心感体悟’的手段吧?”

李珣睁开眼睛,在二女身上一扫,觉得屋里的气氛有点怪,不过他很快便为水蝶兰精准的判断所慑服:“不错,当时钟隐以剑气将我锁定,每日里逼着我在剑压下体悟此术的精要。”

“说也奇怪,当时他也传授了我几百字的法诀,让我熟记,可这些年来,法诀渐渐都淡忘了,此术的应用却一日比一日娴熟,最终动念即起,诸般变化,无不如意。”

“现在想来,虽是进展极速,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人法相应,主次不分的模样。”

水蝶兰挑眉看他:“问题找的差不多了,你想怎样?”

这些事情,李珣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一遍,故而已有心理准备。

“钟隐搭了个高高的台子送我上去,台子从地基到骨架,都是他一手操持,若他是好心,自然最好,可若真的在算计,说不定哪天就垮了。我现在便是想如何能换个落脚的地方,至不济,能从台子上顺顺利利下来也成。”

“你倒看得开。”

水蝶兰横他一眼,又转脸看向阴散人:“这骨络通心之术在通玄界从无记载,应该是钟隐所创。不过不管什么创意,总要有个源头在,如此方能抽丝剥茧,逐步化解。你有什么发现?”

阴散人缓缓摇头,反问道:“水仙子呢?”

水蝶兰正起身子,支颐的手放平,在案上一敲:“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天魔万相’的影子,因此才能与同属天魔之道的《血神子》如此契合。而这无上天魔神通,却不是特定法门才能修到的,其分枝太多,想找到一个确切的源头,还是难了些。”

论见识,阴散人已是此界最广博的人物之一,但相较于水蝶兰数万载的经历,还是有一段距离,至少,她所知道的天魔诸法,绝对比不上水蝶兰所知的数量,不过她此时倒有了个计较。

看着水蝶兰皱眉苦思,她轻声道:“主子真正兼修三门,是在人间界的嵩京,那时钟隐虽已见过他,却顶多知道他暗修了《幽冥录》的功夫。”

“如水仙子所言,骨络通心之术中,隐有天魔万相之脉络,如此方能将玄门心诀同血影妖身这等天魔法门完美相融,而《幽冥录》虽是邪气,却是旁门内修之上品,纯正圆融,与天魔诸法无涉。”

“如此,骨络通心之术就算是钟隐为主子量身订做,也一定是在主子回山,被钟隐看破修炼‘不动邪心’之后,那么,顶多月余长短。钟隐虽是天纵之资,但若说是能在月余内,创出如此奇功绝学,也太过无稽……”

她话尾断去,可其未尽之意,已是清晰无比。

一语惊醒梦中人,水蝶兰立时醒悟过来,她重重一拍桌案,叫道:“有理!况且以他当时的身分,似乎也没资格让钟隐如此上心……那么这骨络通心之术就不是为他量身订作,而应该更早一些,且别有目标才对。”

说到这里,水蝶兰又问阴散人道:“你和钟隐交过手,可察觉出他修习过什么魔功么?”

阴散人摇了摇头:“钟隐修为圆通明彻,全无瑕疵,若兼修旁门,必定达不到那种地步,这点儿眼力,我还是有的。”

二女都不奇怪钟隐竟会以正道第一人的地位,参考天魔诸法的行径,相反,以此人绝代宗师的身分,若不触类旁通才叫怪事,不过阴散人断语一下,事情又有些变化。

“既然他不修魔功,费力劳力地鼓捣出这法门给谁用?青吟吗?”

水蝶兰忽发现李珣出奇的沉默,趁着话头,斜睨过去:“喂,你那个青吟师叔,修的是什么心法?”

“嗯?哦,你说什么?”

李珣明显地走神了,而且相当严重。

看他那魂不守舍的姿态,水蝶兰没好气地道:“我们在这儿帮你的忙,你却神游太虚。想什么呢!”

“心里有些感应,一时又查不清楚。”李珣松开皱紧的眉头,笑了一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关于你那个青吟美人的事情,我记得你之前说过,那女人修的法门是……”

“太虚元化神光。是宗门四法三诀中,与灵犀诀并立为最少人修炼的法门。”

李珣随口响应,神情还有些定不下来。

水蝶兰看他表情,倒真有点吃惊了,面色也凝重起来:“感应那么强烈么?是不是来了什么劫数?”

到李珣这个层次,由于灵觉过于敏锐,所以,一切的虚实感都不可轻忽,便如他在坐忘峰上,因斩空神剑而不安一样,指不定这就是一个劫难临头,又或者是做出极大突破的契机。

然而,感应一项,实是虚无缥缈到了极致,人人都说感通天心,趋吉避凶,说来容易,可整个通玄界,又有几人能做到?

水蝶兰见他被纷乱的线头搅得很惨,便试探性的提示:“是骨络通心的问题?”

“不,不是。”

李珣低下头,努力集中精神,“应该是更早一些,不是突然出现的,应该是在整理派法门的时候现出端倪,只是当时过于专注,给过滤掉了。或者还要早一些?”

他既然这么说,便证明已经抓到了一些头绪,水蝶兰立时闭上口,为他腾出一个安静的环境。

李珣想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再无寸进,无奈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入眼的却是阴散人。

阴散人的性子倒是越发地静了,恢复灵识后的桀骜不驯,在李珣数次敲打之后,已是锋芒不露,而此次回来,更是尽化做死水般的沉寂。

更关键的是,这是沉静而非深邃。在李珣的感知中,眼前的幽玄傀儡,反而更清楚,似乎剥离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只不知,这是自己修为的进步呢,还是其它什么的理由?

这样想着,忽感到旁边水蝶兰奇特的眼神,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又走神了。苦笑一声,他正想说些什么,突地心头一跳,目光炯炯,死盯着阴散人的脸庞,久久不动。

二女都觉出异处,水蝶兰唤了一声:“想出来了?”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在二女迷惑的眼神下,忽然上前,伸手去摸阴散人的脸。水蝶兰微微皱眉,目光在两人肌肤相接处扫过,沉默不语。

感觉着指尖上温润光洁的触感,李珣的感应越发清晰,他想了想,另一只手打个响指,又把幽一给召了出来。

两个幽玄傀儡面面相对,一片潜隐极深的气机网络就那么突显出来。

阴散人一直平静地任由李珣“轻薄”,而这时,她终于神色微动,道了声:“可是这个?”

李珣略一点头,还没说话,旁边的水蝶兰终于爆发了,她不满道:“你们搞什么鬼!”

“搞鬼没有,见鬼倒是真的。”李珣收回手,目光在两个傀儡之间来回巡逡,半晌之后,疑惑反而更加深重。

“两个都在这儿啊,那另一个又是什么?召又召不过来……”

他一时间大是挠头,榻上阴散人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不如施行通幽鬼路,由我与幽一合力,主子操控,水仙子封锁,对雾隐轩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此时水蝶兰已经听出端倪,奇道:“九幽之域里有什么不对?”

李珣看了水蝶兰一眼,摇摇头:“她受伤未愈,不宜和九幽地气接触。”

却是回应阴散人的。

水蝶兰早听出其话中之意,唇角上勾,但很快便硬扯下来,拳头咚的一声砸在书案上,嗔怒道:“姓李的,你们这对狗男女再这样偷偷摸摸的讲话,便都给我滚出雾隐轩去!”

李珣叹了口气,摊手道:“你让我怎么说?这种纯粹感应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再说,你不也听明白了么?”

不等水蝶兰二度发怒,他立时切入正题:“通幽鬼路的法子不错,不过我还是先准备一下,这里毕竟是雾隐轩,布置禁阵容易得很。”

“你刚才也听到了,以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接触九幽地气,一会儿打开通幽鬼路的时候,你就坐在书案后面不要动,自有禁法帮你挡住。”

水蝶兰冷笑道:“多此一举。”

虽是如此,她也并未移动身子,脸上的不快仅仅数息便消散干净,只是靠在椅背上,笑吟吟的看李珣在屋里布置。

李珣的速度也真是快,不过是小半刻钟,他便将一个小巧精致的禁法布置完成。稍加测试之后,他向阴散人点点头,示意两个傀儡提起气息。

两个傀儡都没有使出自家修为,仅仅是利用幽玄傀儡的身体性质,引导巨量阴气为李珣所用,所以,通幽鬼路法术,实际上还是由李珣一人完成。

他手抚胸口,细细把握无底冥环的运转状态,感觉着两侧傀儡积蓄的阴气到了一个限度,便从容展开手法,一缕神念透过无底冥环,与其后那无限广阔的空间相勾连。

不过数息,周边的温度渐渐有所改变,忽冷忽热,像是两道游动的风在屋内打转。

李珣双手抬至胸前,掌心相对,十指叉开,似拢圆球,而虚拢的空间中央,一个黝黑的孔洞慢慢扩张开来。

在陡然攀升的压力之下,屋内家具摆设齐齐一跳,但很快,布在屋内四壁、地面的禁纹纷纷亮起,恍若一道道渠沟,将挤迫出来的九幽地气分流疏导,再注到地下深处流动不息的地脉中去。

死寂百里的通幽鬼路,便在李珣与禁法的双重控制之下,只在屋内有限的空间内激荡流转。

李珣缓缓放开双手,退后两步,大致成型的虚空裂隙正以缓慢的速度扩张。而随着裂隙打开,他的视线穿透了裂隙,直指其后广袤的空间,原本缥缈不定的感应,则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猛力撞击他的心头。

他眯起眼睛,眼皮却在激烈地跳动。

深幽的空间内,先是亮起一点儿青芒,仅仅数息之后,这微弱如星火的闪光便扩散开来,转眼压过九幽地气的洪流,化为一道光束,穿透虚空,刹那间,满屋青光闪耀,映得人须眉皆碧。

跳动的眼皮热得发烫,李珣忽地出手,在濒临崩溃的空间障壁上重重一拳,直接砸进裂隙中,没入半臂,接着他沉腰坐马,猛力后扯,同时再吼一声:“出来!”九幽地气的喷发猛地抬升了两个层级。喀嚓一声响,水蝶兰身前的书案中分两半,屋内四壁抖颤,摆设落了一地,紧随其后的,便是青光外烁造就的狂飙。

前后两股大力相加,窗棂先禁受不住,砰的粉碎,溅洒在外,力道得了宣泄的途径,一古脑地挤迫过去,交织成青灰色的洪流,如一头惊醒的蜇龙,咆哮着冲到屋外更宽广的空间中去。

李珣肯定自己的右手已经抓住了目标,他也不低头看,空闲的左手竖起当胸,嗔目喝道:“定灵!”

言灵之术与外间密布的禁法瞬间合一,雾隐轩潜隐甚深的布置,在此时露出冰山一角,那奔放的元气洪流一头撞进了气机交错的大网中,旋即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又被分流引导,注入地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

长吁一口气,李珣将收结法术、合拢裂隙的事情交给两个傀儡,耳边忽地听见水蝶兰近乎哑了的声音:“那个……”

水蝶兰再保持不住稳如泰山的姿态,她的身上微微前倾,似是想站起来,但半途便僵住,只是看着李珣后边那软软伏地的人影。

刺眼的青光便是从此人身上辐射出来,此时已微弱许多,略能看清此人的身形轮廓。

李珣低下头,他虽然有所准备,但人影入目的瞬间,他还是屏住呼吸,用力紧握的右手更似是黏在了那人肩上,想松都松不开。

青衫男装,青丝垂流,在微微青芒的映照下,恍若青玉雕成的美人儿正微阖双眸,处身在最深沉的睡梦里。

她苍白晶莹的面容出奇的平静,只有玉石般的双手合拢在胸前,十指交错缠绕,形成一个古怪的印诀。她身上唯一的能量发散源头便在这里,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半点儿气息。

水蝶兰终于站了起来,看起来她似乎恢复了些冷静,只是声音仍有异于常态,出奇地轻柔,像是一次最微弱的吐息:“青鸾?”

李珣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转眼看向水蝶兰,涩声回应:“不错,是青鸾。”

旁边,阴散人走到近前来,去控青鸾的脉搏。

水蝶兰稍稍迟疑,也走过来,盯着青鸾平静安祥的面容,发了会呆,忽地扭头,瞪着李珣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告诉你吗?”

“你告诉我了?”

水蝶兰有些烦躁,需要用深呼吸来保持心境,半晌才又道:“你不要说是你把她弄在这样子的!”

“怎么可能!”李珣苦笑道,“这是在九幽界内……刚刚我说了啊,你不记得了?”

看水蝶兰大皱眉头的样子,李珣也胡涂了。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谁也记不清当时说了些什么。

还好这时阴散人在旁轻叹口气,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李珣看她已检视守了青鸾的状况,开口问道:“怎么样?”

阴散人摇摇头:“生机绝灭,惟有不坏法体留存,已是……”

话未说完,便吃了水蝶兰一推:“我来看!”

这粗暴的举动,也就是现在的阴重华才忍得下去,她微微一笑,垂眸退开。李珣扫她一眼,并不说话,又将注意力放到水蝶兰那边,屋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随着探查的深入,水蝶兰身上的躁动气息慢慢沉潜下去,逐渐恢复了平日的神态,不过,李珣觉得那更像是认命后的颓丧无力。

看她这模样,李珣心中已有定见,可那句话,还是要问出口的:“究竟怎样?”

“死了……”

水蝶兰微昂起头,不知是说话还是叹息,长长的尾音之后,她才将目光投到李珣脸上,下了最后的断语:“死透了!至少,你们可以这么看。”

什么意思?李珣有些担心地看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没事吧?”

“死的又不是我,我能有什么事!”水蝶兰没精打采地回应,或许是李珣的眼神刺伤了她某根神经,她猛的直起身子,恶狠狠的瞪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兔死狐悲啊!”

陡然的情结暴发,无疑是最好的宣泄,一句话出口,她伸手按住额头,自顾自地笑起来。

再度开口的时候,水蝶兰已经恢复成那个冷静而灵动的绝代妖魔,她低头再去观察青鸾的状况,话里却是冲着李珣去的:“把情况再说一遍,没问题吧?”

李珣把浮起的疑问暂且放开,嗯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由于钟隐的压力,他把原本非常重要的九幽噬界之事,放到了一个不恰当的位置上,没有给予其应有的关注。

如今,他也需要再度加以重视,将有些混乱的线索整理一下,复述当时的情形,无疑是个不错的办法。

所以,在脑中稍一整理,他便将九幽噬界前后的事态变化,联系玉散人、古音之间的恩怨纠缠,不厌其烦,一一尽述。

从冥火阎罗的布置,到古音在事后的表示,逐步将偌大的事件一步步重现出来。

在此过程中,李珣也感觉到水蝶兰和阴散人关注的重点颇有差别。

水蝶兰当然最注重青鸾的死难过程,对魔罗喉的事情也很在意,此外,对古音的观感也非常恶劣,不过对其相关事项,却仅是冷笑而已。

阴散人倒对古音诸多事颇感兴趣,尤其对诸宗僵化的理论,颇有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

李珣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事件叙述完毕。

等他住了口,水蝶兰立时跟上问道:“就算青鸾被九幽之域吞了,又怎会跟着你过来?”

“九幽之域的究竟,与此界并非是一一对应的关系。驱尸傀儡术中,便有无视此界距离,通过九幽之域,强召远方傀儡的手段,只是消耗极大……”

李珣忽然住口,眼睛盯在两个傀儡之间,自顾自发起怔来。

水蝶兰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却是小心翼翼地将青鸾抱起,平放在屋内床榻上,还没来得及抽手,便听到李珣那边啪声击掌,叫道:“是了,就是这样,源头还在嵩京!”

第二节 秘法

“嗯?”水蝶兰讶然回头,正好看到李珣伸手拍在幽一肩头,闷响中道了声:“这是第一个……”旋又指向阴散人:“第二个……”顿了顿,在二女似明非明的日光下,又指向床上的青鸾:“那是第三个,只是功亏一篑。不过,当时成败也就在一线之间,所以我想,莫不是在嵩京炼化傀儡时留下的印迹?”

水蝶兰扬起了眉毛,目光在屋内三张脸上一转,拉长了声调道:“这么一说,我还从来没听你讲过,当初怎么能做到同时炼化两散人这种邪门的事来?不是我看不起你,别说当年,就是现在,你也没这个能耐!”

“确实,当年之事,说是侥幸都有不足,或可称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珣瞥了阴散人一眼,见她仍是低眉敛目的模样,便摇头道,“当年能够成事,虽是两散人与青鸾三虎相争,便宜了我这外人;可是最重要的,还在于这个……”

他在小腹上轻拍,一团灰白芒影顿时从他体内出来,千百气芒环绕其间,慢慢内敛下去,显出个裂纹处处的透明珠子来。

“这便是天冥化阴珠。若非此物,今日站在你面前的,绝不是我。”

水蝶兰啧啧两声,走上前来,细细察看。以她的修为见识,自然可以分辨出珠子的贵重之处,不过,很快她又疑道:“怎么给弄成这样?”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李珣只道是同时炼化两个傀儡,损耗太重,几十年来也未曾恢复云云。

抹过这一笔,他又很自觉地将当年如何幸运得到此珠,又如何机缘巧合,利用行将报废的透音砂得到消息,且利用宝珠出奇不意制住秦婉如,以布下死局等种种关节一一道来,听得水蝶兰啧啧称奇。

“贼老天真是很照顾你呢。”她话里颇有些感叹之意。

“其余也就罢了,只能说你胆大心细,又敢赌命,只有这天冥化阴珠,才是真的老天帮忙。你也说过,古音也是修炼驱尸傀儡术的,偏偏将这种关键的宝物漏了给你,难不成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李珣也觉得奇怪,不过珠子到手,他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此珠藏于尘风宝珠内之事,我仅见于《幽冥录》的记载,想来知者也是不多……”

说到这儿,总算是满足了水蝶兰的好奇心,他也就转到正题:“当时,我也是贪心不足。见青鸾三个都是重伤,便想着一古脑儿地拿下。炼制幽玄傀儡,首要便是种下幽玄印,替代其本身灵识,他们三个身上,我自然都是种了,此后便是僵持,而……”

他的语句、动作忽地定格,水蝶兰奇怪地瞅他一眼:“又怎么了?”

李珣闻言,目光一转,旋又展颜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当时情形,心有所感罢了。后来,我先压服了血散人,接着是阴重华,再鼓余力时,却已势头衰减,被青鸾逃脱。”

“可是,幽玄印毕竟是种下了,如此神识手段,无形无影,最是玄妙不过,就算青鸾恢复后将其炼化,冥冥中说不定仍有些感应。以青鸾性情,当时绝不愿死在污秽幽暗的九幽之域,在她行将身陨之前,恐怕便依着这一线感应挂靠在我身上,便如落了船锚,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能重见天日。”

水蝶兰先是沉思,后面渐渐有了信服之意:“如此说来,倒颇有几分道理。”以她的见识说有进理,其中的环节相扣,便对准了七八分,虽说真正的答案可能永不得见,李珣也就当成彻底解决了。

他正要就之前水蝶兰话里的微妙意思相询一二,旁边阴散人忽地开口:“若要知道其中答案,也不是不可能。”闻声,李珣与水蝶兰同时将目光移过去。阴散人抬起脸,微笑道:“主子身上,便有一门法诀,专治灵识散失之症。”

稍顿,她目光移到青鸾身上,语气平静无波:“她虽是元气散失殆尽,生机绝灭,可不灭法体仍存,这应该是炼制幽玄傀儡最好的素材吧?如此,数十年后,神念滋生,灵智复开,当年记忆或可如我一般尽复旧观。”

此言一出,李珣心中大震,旋又本能地狂喜,正要去探查详细,忽觉得屋内温度陡降,愕然回眸,正见水蝶兰眸光如针,冷冷刺在阴散人脸上。

而阴散人只是垂下眼帘,不动如山。

李珣见状,狂喜的心情陡然沉淀下去,他想了想,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转向水蝶兰道:“记得你刚才好像说过,青吟的那个……”他忽地发现,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说法,话说半截便断掉了。

倒是水蝶兰清楚明白,她背负双手,斜睨过来:“既然你已有打算,还听它作甚?”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李珣笑吟吟地挡回去,“眼下我的打算便是弄明白青鸾这边的状况,所以才要请教你啊。”

水蝶兰冷哼一声,仍是未可尽信的姿态,不过,却也非常配合地侧身,示意李珣上前来。

在李珣走到榻边时,她伸手指向青鸾双手结下的古怪印诀:“这个,是‘垂生印结’,主寂灭,附生机,有死中求生之意。”

“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应该是度劫秘法中最适于卵生羽翼仙灵应劫的诸天羽化之术,只是此术未竟全功,其中细节,还要再加考虑……喂,你干什么!”

李珣闻言,将手向上一抬,拉开与青鸾胸口的距离,无奈道:“你总该让我弄明白吧,那个什么度劫秘法、诸天羽化,没头没尾的,不察看详细怎成?”

“没头没尾?你刚刚还说,玉散人用的什么来着?”

“玄婴度劫……呃,二者有什么关联?”

“那便是度劫秘法的一种。事实上,无论正宗邪统、玄门魔道,只要有专门应对修炼中诸般刀兵水火风雷劫数的法诀,都可称为度劫秘法,只是其中有高下之分罢了。”

水蝶兰淡淡言道:“只不过通玄诸宗往往将此类法诀散于各修炼法门之内,不成系统。而且近几代以来,此法越来越单调,总是脱不了假死、夺舍的窠臼,如此等而下之,真正的无上度劫之术,已经难有人通晓了。”

李珣轻哦一声,脸上显出几分兴趣:“所谓的无上度劫之术,又是怎样?”

“度者,渡也。当如过跨沟过隙,且又为测、为算,当知天时地利,又贵在自知。随诸劫变化,或应劫化生、或以退为进、或千锤百炼、或通达解脱,无一定之规,却要蹚得过、停得住、站得稳,如此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水蝶兰朗朗言述,妖异的蓝唇微微勾起,傲然至不可一世,至此更有绝顶妖魔之风范。

她说到兴头上,更直斥诸宗法门:“当今之世,遇劫只有两件事:要么缩头躲闪、要么垂死待毙,平时也就罢了,可遇到四九重劫之类的大劫数,只懂得筑巢挖洞是不行的!”

“这一次缩了头,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空自叫嚷登天无路,却不知是自己先封了门,实在可笑之至!”

妖女的口气极大,可是李珣却不敢轻忽。

像水蝶兰这样的大妖魔,可是经过十几次四九重劫依然活蹦乱跳的主儿,实是比当世任何宗师修士都要更有发言权,尤其是到了李珣的层次,听到这些由经验堆积起来的精辟言论,对日后的修行,当有极大的帮助。

“何谓应劫化生?”旁边阴散人突然相询。

李珣讶然回头,却见她眸光闪闪,显然颇有所得。

水蝶兰瞥去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应劫’;搏生机一线,死中求活,是为‘化生’。简单来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勉可证其实,当然,其中精妙,不可为外人道。”

话音方落,李珣便接上来问道:“如何才称得上是死中求活?像玉散人那样,以血融之术,生就玄婴,一旦功成,夺舍转生,可算应劫化生的范畴么?”

“你问得可不怎么高明。”水蝶兰不冷不热地刺他一记。

“当然,夺舍转生本身便不怎样,自家根本法体本就是最适合本人修行的宝器,便是只存丁点残沥,也比抢来的外物来得稳固。古往今来,夺舍之后,能证道者几稀,这绝不是没有道理。”

她说得绝对,李珣却也并非是偏听盲信之徒,脑中只一转,便想到恐怕这是水蝶兰这样的妖魔所固有的思维。

像她这样钟天地灵气而生的洪荒异类,怎样也找不到比自家法体更适合的“容器”,故而一切根基,都在本体之上,修炼之途,也都由此而来。

不过,李珣此时的情况,倒与水蝶兰相似。

精修《血神子》之后,他身躯魔化,与人身绝不相同,那些寻常的度劫之术与他并不契合。在这上面,他倒要向水蝶兰仔细讨教。

他转过脸,看到阴散人正若有所思,心中一转,便笑问道:“你也是此界顶尖的人物,觉得此言如何?”

阴散人闻声醒来,也微笑响应:“水仙子所言发人深省。日后有暇,还请不吝赐教。”

水蝶兰不置可否,李珣只好解围道:“那么,青鸾使出诸天羽化之术,可算是高明的度劫秘法么?”

“相当高明。”水蝶兰立时下了断语,“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此法应当是最精妙的法门之一。”

“这是说,如果让此法顺利运转下去,青鸾有很大的可能死而复生?”

水蝶兰摇摇头,并不说话,神色黯淡下去。

李珣不明白这是何意,只能再次相询。

水蝶兰却似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只是简单地道:“她施用的法诀并不完整,无法估计。”

李珣觉得水蝶兰随口应付的模样也太明显,正想着如何套话,忽听到水蝶兰又道:“上次我说过,等你回来,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嗯,什么事?”李珣其实有点儿心虚,至少在回到雾隐轩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想起这事来。

水蝶兰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分明是看出点儿什么,却也没有较真,只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本来时间也还宽裕,可九幽噬界一出,再加上青鸾这事,看来我们要马上动身了。”

李珣眨眨眼,笑道:“去哪儿?”

“曲径通幽。”

水蝶兰的言辞轻描淡写,李珣却不能等闲视之。他静了静,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然后才笑道:“这算什么?”

他用调笑的口吻讲出来,心中却极是凝重。

正如水蝶兰所言,有了九幽噬界这一变化,曲径通幽这个名词,在当今的通玄界,恐怕已经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不出意外,玄海之上三方对峙的形势已经崩溃了,图谋玄海宝藏的各方,只能将视线转回来,重新布局。

一来一往,许多事情都要起变化,而承受变化最多的,无疑就是东南林海、曲径通幽和雾隐轩。

嗯?这有点不对呀……

突来的疑惑刚刚成形,水蝶兰便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其实,青老也想见见你,这或可算是个邀请。”

李珣奇道:“青帝遗老要见我?”

水蝶兰哼了一声:“青老不见你,你就不能去见他?有钟隐这么一档子事,正需要青老为你把把关。再说了,既然你入主雾隐轩,也算是青老的邻居,礼尚往来也是应该的。”

“邻居?”李珣怔了怔,忽地便明白过来,他惊道:“难道说,曲径通幽的位置,竟然就在东南林海之中?”

水蝶兰冷笑道:“你才知道?”

李珣被刺了一记,脑中瞬间开窍,一些积累下来的疑问纷纷解开:“怪不得,我曾在轩中寻找屈拙语留下的‘雾隐玄幽’的路线图,却一无所获。原来二者的联系并非是以此种方式留存,而是天然相接……这么说来,那位置是在东海之滨?”

水蝶兰这才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根据地脉走势推算而已。”李珣心中有些兴奋,“雾隐轩以水脉火窍相激为变化之本,根基却还在地脉之上;而此间地脉走向至海滨中分,一路中绝,另一路则直入深海,由此留下一段空白。”

“我本以为那是东南林海的天然尽头,可如今再看,恐怕就是曲径通幽的所在了。”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要拼死拼活地来抢雾隐轩的控制权?只要有个行家控制此间,曲径通幽根本就瞒不过人。平时也没什么,可这几年,青老……嗯,有些事情,还是到了地头再说吧。”

她言语断续,与平日不太相同,似有难言之隐,李珣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更要给水蝶兰面子,便不究根问底,拍板道:“好,就去曲径通幽,不过……不能马上,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水蝶兰初时有些不满,但很快明白过来:“是散修盟会的事情吧,哼,十万散修,大千光极城故技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群战之力或许逊色,可散修盟会拔尖的修士可要多得多。再说,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转圜的余地几乎没有,总要事先安排一下。”李珣微微一笑,神情里是说不尽的笃定从容。

东南林海近几日越发像一个水乡泽国,森林中的几条大河水位齐齐上涨,与夏日烈阳相激,一时间雾气弥漫,闷湿不堪。

林海中大部分人只是咒骂这鬼天气,并未多想,可一些精于禁法之道的修士却是战战兢兢,每日盯着上涨的水位,忧心忡忡。

失踪的人忽然多了起来。细心的修士便发现,刚刚还打照面的人物,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林海中便什么传言都有,恰逢其时,散修盟会大举南下的消息轰传至此,森林中便尽是人心惶惶的味道。

“你可在散修盟会报备过了?”

“有过,只是够不上四方接引的标准……听说,只要报备过的,使不会有事?”

“传说如此,也不知真假。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听说,林子里这两天,各大宗门开始清场子了?只要不是宗门修士一律驱逐出林海,稍有反抗,那就是兵解之灾啊!”

“怎么,不是在玄海上打吗?”

“啧,你消息可真不灵通啊,传说玄海上出了纰漏,那个宝藏地点是假的,诸宗的高手都往回赶呢。咦,朴道友,怎么赶得满头大汗的?”

“你俩还有心情聊天?东边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了。卢氏兄弟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间刀兵相向,连带着周围几十人全都发了疯。据说这几日的雾气中含有昏神乱志的毒素,全林海的修士全都中招啦!”

“诸位道友快走,血魔头已经回到东南林海,主持雾隐轩的封禁,要以周边亿万生灵,血祭魔炼,修那无上天魔大法,我等再不离去,恐将形神俱灭啊!”

“真有此事?难道血魔头就不怕此界三百万修士,人人诛其而后快?”

“便是现在也差不多了,我等要速速脱身啊……”

种种流言蜚语,在短短的时间内,蔓延到了整个东南林海。

从第二天傍晚开始,每时每刻都有数以千计的修士逃离,而与之同时,又有相应数目的修士,飞蛾扑火般冲入这混乱之源。

和完全处于通玄诸宗和散修盟会控制下的玄海不同,地势复杂而又广袤无边的东南林海,给每一个投机者提供了上佳的保护,也使得他们的投机回报成为可能。

当然,面对飞速攀升的外界压力,留下来的修士平均水平,也在相应提高。内外压力绞缠在一起,使偌大的林海化身成一个巨大的磨盘。沉沉的滚动声里,足以将一切血肉之躯碾成粉碎。

李珣站在雾隐轩最核心之所在,冷眼看着分光镜上显出来的乱局。

旁边水蝶兰笑嘻嘻的十分开心,因为这里面的混乱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由她挑起来的。不需费什么工夫,只要展开她最擅长的幻术,便足以让这些被利益冲昏头的修士们互相残杀了。

“混乱的程度还需把握,我们要保住此地,要的便是浑水摸鱼。把这些人都吓跑了,对我们反倒不利。”

“这不用你废话!”水蝶兰虽是伤势未愈,依然玩得很是开心。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还是另一件事:“你那边有没有问题?不会弄巧成拙,搞得这里大崩溃吧。”

“外行人不要多嘴。”李珣针锋相对,毫不客气,“你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还是收回去的好,否则一旦出了问题,我概不负责!”

水蝶兰微撇嘴角,不予响应,虽说还是不合作的态度多一些,却比昨天的胡闹要好上太多。

李珣仍有些怀疑地瞅她两眼,才开启了主控全盘禁法的机关,开始按预定的思路,改造雾隐轩原本的禁法布置。

这是李珣在使出通幽鬼路的法术时,才想到的问题。

原有的雾隐轩禁法固然使得十分顺手,可里面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几乎没有,而是处处流露出不言宗、也就是上一任主人屈拙语的味道。

想想也知道,在屈拙语之前,雾隐轩不会一直就是这个模样,也就是说,屈拙语在其入主的这些年里,将自身的印记烙进其中,使雾隐轩真正成为了属于他本人的地方。

李珣不是妄自菲薄之徒,屈拙语能做到的,他也能够做到。

当然,这绝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完成的。可短短几天时间,已足够李珣为雾隐轩涂上个性的色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为原本的禁法结构,注入一道前所未有的“元素”。

李珣受通幽鬼路的提醒,很快将之定为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九幽地气。

过去的两日,他就利用此地得天独厚的环境,长时间贯通九幽之域与通玄界的联系,将巨量九幽地气抽添到东南林海下,蜿蜒伸展的地脉中去。

雾隐轩的一切禁法,均来自于东南林海内众多水脉,以及从地底深处透上来的十三个先天火窍,二者相互激荡构造出水火交融的生克之法,然而其根基,却还是更本源的雄浑地脉。

李珣近期注入的九幽地气,质性天然与地脉相亲,又更显幽昧深沉,在不引起地脉排斥的前提下,可以成为提升和发挥地脉潜力的最好介质。

李珣的计划,是在东南林海之下,形成一个类似于鬼门湖底的虚空裂隙,以相对稳定的结构长年与九幽之域相连,同时还能够丰富雾隐轩的禁法生克。

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工程,李珣现在做的,只是前期准备而已。

李珣此时在轩中的操控变化,放在行家眼中,几乎可说是最顶级的秘诀演示,其价值几乎便等同于将《化生星典》、《回玄妙手》、《默语篇》这三部通玄界最高禁法典籍铺开给人看。

可惜,对于禁法,水蝶兰无疑是个大外行,看了几眼之后,便很煞风景地打了个呵欠,要不是周围分光镜中的情形十分好看,她早就回去潜修疗伤了。

正无聊的时候,对岸小径上闪出个人影。水蝶兰一眼瞥去,便笑了起来,她拍了拍手,像唤小狗般道:“小妮子,过来。”

在整个雾隐轩中,能被她如此称呼的,也只有婴宁一人。这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虽说近日来颇见成熟,可在水蝶兰眼中,仍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不点儿,地位说是条供玩赏的哈巴狗,恐怕也有些高了。

婴宁是个感觉极敏锐的孩子,听到水蝶兰的唤声,她明显迟疑了下,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来。

“水仙子。”小姑娘有些怯怯的,有意无意和水蝶兰保持着距离。

对小姑娘的心态,水蝶兰洞若观火,却毫不在意,她仅仅是闲着无聊,想找婴宁聊聊天而已。不过当婴宁走近时,水蝶兰却突然想到,李珣回来这两天,一心修缮禁法,好像还没正式与小姑娘见过面。

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她笑吟吟地撺掇道:“你师父回来了,怎么不上前见礼?”

婴宁倒是真听话,就在水蝶兰旁边躬身行礼道:“师父。”

李珣正处理变动的气机结构,并未回眸,只道了声“罢了”,似乎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去,对水蝶兰逗弄小姑娘的笑语也全无反应。然而事实上,他至少分出了三成精力投注在小姑娘身上。

这一点,婴宁当然不清楚,她此刻已经渐渐定下心来,只是一一响应水蝶兰的问话,表现得非常稳重,比李珣上回离开时,那个茫然无措却又分毫藏不住心思的小姑娘,强出不知多少。

这也让人不得不佩服阴散人传道授业、调教后辈的手段。

李珣很好奇,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数十年后,眼前的小姑娘又会是怎样的风姿仪态呢?是另一个秦婉如,还是更有胜出?

时间便在他的工作和揣度中过去了,水蝶兰东拉西扯了一阵,便兴趣消退,又见李珣实在是忙,干脆挥手让婴宁离开。小姑娘很是乖巧的向二人行礼,才低头离去。

水蝶兰看着小姑娘有些匆忙的身影,满意一笑,方回头,便见李珣冲她笑:“干嘛刁难一个孩子?”

“什么叫刁难!关心一下你的爱徒也不行?”水蝶兰笑嘻喀地摆手,看似玩笑,可听者绝不会忽略话中隐藏的情绪,“以后她大概也是你的贴心人,现在不打好关系怎么能成?”

李珣知道,碰上这种问题,绝没有道理好讲,更何况他现在心虚得厉害?无奈之下,他只能转移话题:“婴宁这两天没出去?”

“这两天你大改禁法,谁知道会出什么纰漏?阴重华就让她在家静修,不过小姑娘还挺粘你,知道过来看看。”

李珣怎会让她绕回去,只笑道:“她对禁法感兴趣才真……嗯?”

突然的疑惑打断了他的语句,在水蝶兰看过来时,他忽又明白过来。

原来,婴宁变化最大之处,不在于她稳重成熟,也不在于她杀人夺命从容自然,而在于她对禁法的兴趣,变了。

不论李珣手中如何变换手法、也不管分光镜上的光景效果如何好看,小姑娘竟然没分出半点儿注意,只是恭谨应对水蝶兰的调笑。曾经对禁法的狂热,好似一个脆弱气泡,在空气中飘荡一会儿之后便消失无踪。

李珣叹了口气,心中微生感触。

这是他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兴趣和梦想的破灭。当然,往好处想,这也有利于婴宁日后心无旁鹜地修行,只是不知是自己上次临去之前的那番话起了作用昵,还是阴散人真的调教有方?

将这个疑问跟水蝶兰讲了,水蝶兰却也没法给出答案。毕竟这段时间她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疗伤上面,可没工夫一直盯着小姑娘到处跑。

一向对禁法缺乏好感的她不屑道:“人家不感兴趣又怎样?你那门手艺也就是一般般吧,繁琐纷杂,没有事先的布置,碰上高手就是个死字。也就是封山门、打埋伏、群战时用一用,这些事情,幻术也能做到。”

说着,她屈指弹动,一线星火飞掠,似乎要打在分光镜上,但在触及镜面之前,忽地破开虚空,神乎其技地出现在镜中画面之上,没入浓重的水雾之中。

为此,本还算平静的丛林陡然间炸开了锅,方圆十里范围内的修士像是中了魔魇,嘶叫呼喊,像是没头苍蝇般乱窜,数息之后,干脆刀兵相向,打成了一锅粥。

水蝶兰横来一眼,李珣很聪明地没有顶嘴,更没有提醒这妖女,刚刚这镜相天地的手段完全属于禁法的范畴,还是自己花了一整天时间,手把手教会她的。

李珣看着分光镜中的乱相,微勾唇角。

刚刚水蝶兰那一手,用的仍是以前传授的手法,却与如今变动的禁法全无冲突,显示出这两日的工作没有白干。

对此,李珣颇为满意,便点头道:“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去曲径通幽,早去早回。”

第三节 旁枝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多的流言绝大部分都会消没于无形,却仍有那么几条,与事实越发地接近。

在一场飘泼大雨之后,被涤荡一遍的东南林海,终于得到了一条被证实的消息。

散修盟会大举南下,十万散修过境,其前锋近万人,距离东南林海,仅有两日路程。

在这个距离上,诸多信息已经越发地确切明白。而其中流传最为迅速的,便是下面这段:

玄海乃无主之物,当为天下人所有。散修盟会忝为天下散修立约会盟之所在,当为天下散修妖魔,谋其宝藏灵脉,使其为天下修士共有之地,一切灵脉矿产,均为天下之用。

“古音终于出手了。”

李珣盘腿坐在云端,单手支颐,手肘架在膝上,意态悠闲,对此“檄令”做出评价:“她的措辞还是比较缓和的,其实,句首的玄海二字换成什么都可以。比如东南林海、北齐山脉,或者干脆说天下灵脉仙草之类的。”

“说了许多,其实就是那句话:‘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如此言论,分明是改天换地的前奏,若她真就这么摆明车马,无疑要与通玄诸宗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嘿,她说得不错,时间太早了些。”

水蝶兰就坐在他身边,闻言疑道:“什么太早?”

“古音讲过的,若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待千年以后,此界人心糜烂,再登高一呼,冲击力便要比现今强上许多。像现在这局面仅仅是由古音独力支撑,人在则盟会在,人亡则盟会亡,这一点,也瞒不过人。”

水蝶兰对此界大势不感兴趣,只是很好奇李珣的盘算:“听你的口气,你是站在通玄诸宗这边喽?”

李珣摆摆手:“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问题,眼下的局面,很容易让人预设立场,好像不是站在通玄诸宗一边,就是和古音沆瀣一气。可这是咱们探明了古音的全盘计划之后,纵观全局才下的结论。也许此界还有些智者也能猜到古音的打算,可绝大部分人仍身陷局中,对他们而言,立场是不必要的,他们只需要全身自保,或者从中取利,仅此而已。通玄界三百万修士,这些人才真的占据大头。”

“散修盟会号称代表天下散修妖魔,可真正俯首帖耳的,也就那么十几万人;通玄诸宗也不是铁板一块,正道九宗和西联诸宗水火不容,还有那个箕不错设计的四宗同盟,就是很典型的要置身事外的势力。”

“诸方立场绝不相同,各有盘算,眼下局势紧张还看不出来,一旦事态起了变化,表面的清晰分际就会立刻模糊下去,更大的混乱还在后头呢!”

“哦,你脑子里很有谱嘛。”水蝶兰言语间也不知是讽是赞,“或者,你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比如让古音去死什么的……”

“哪有那么容易?虽说我觉得古音已萌死志,不过那也要她自己动手才行,要杀她可没有那么轻松。当然,若以从中取利的立场来看,让古音去死,倒对我们最有利,就看有没有哪位义士帮着诛杀她好了。”

李珣语气轻描淡写,稍顿,他忽然叹了口气:“事情到这种地步,古音身死与否、局面颠覆成败,也都没什么了。你不觉得,现在无论事态怎么变化,结局都已经注定了吗?”

李珣的感叹让水蝶兰非常吃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李珣发出过宿命的论调。他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言辞过于消极,只是平平淡淡地讲下去。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古音是眼前乱局最大的症结所在,在事情没有到不可收拾之前击杀古音,确实是很好的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可就算斩开了古音这个‘结’,梳理清楚的仅仅是眼前的局面。”

“事实上,古音是一只手,她从高高的山坡上,推下了散修盟会这块大石头,顺着山坡滚动,越冲越快。人们没有在初始时阻止她,等到石头已经滚落半坡,做什么都晚了,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巨石滚落,什么都做不了。”

“散修盟会已成气候,借由此物,古音的理念将传扬天下,直至深入人心。就算古音身死,盟会四分五裂,护得通玄诸宗一时安宁,可谁敢保证,千年以后没有第二个古音跳出来,继续做那没有完成的壮举?”

长长的一段话后,李珣停了口,仰脸看向头顶的晴空,稍停,方喟叹一声:“通玄界,要变天了……可惜,与我无干。”

水蝶兰倒很理解他的心情,这是强者不甘寂寞的本能。

只是李珣前半生的经历,已为他选择了一条遗世独立的路途,他注定是强横又超脱的,是一个不合群的独行客。即使想去改变,也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只能是拾前人牙慧,没有任何价值。

从这个层面讲,不论李珣日后到达了一个什么境界,古音对后世的影响力将是他永远无法超越的。而通玄界历史上,能与之相抗的,又有几人?

这样一想,水蝶兰倒真有些佩服古音了。不过她很快就让自己从这空泛的联想中走出来,极不耐烦地道:“既然沾不上边,何必动那个脑筋?还是想想怎样解决眼前的事才是正理。”

被水蝶兰打断思绪,李珣恢复的也挺快,呵呵笑道:“是啊,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嘴上说着,他的眼睛也投向云彩上静卧的青衣女子。

女子正是青鸾。

这位理论上已经死亡的妖魔,正处在一个难以理解的微妙的状态下,水蝶兰一力主张将她带到曲径通幽去,可青鸾不像两个傀儡可以随意进出虚空,御气飞行虽快,却很难携带重物,李珣只好施展驾云之术,慢慢赶路。

全力飞行的话,这段路程李珣和水蝶兰大概只需一两个时辰的工夫,现在用了驾云术,时间立刻被拉长了十倍不止。习惯了飞行绝迹的爽利,眼下的境况说是爬行也不为过。

李珣百无聊赖地伸展肢体,最后干脆躺在云上。半睡半醒之时,忽地想起一件事,便含糊地问道:“青鸾的度劫秘法是诸天羽化,你的呢?你的又是什么?”

许久没有回应,李珣模模糊糊地差不多要睡着了,猛的一个激灵,霎时睡意全无。

糟糕,不是把姑奶奶惹恼了吧!

在通玄界中,不论是哪个修士,关系亲近与否,对于度劫、转生一类的话题,总是有些忌讳的。这几乎等同于下界问人死时要穿什么寿衣、躺什么棺材,无异于咒人早死。

他大睁眼睛,想坐起来,又觉得未免太过着相,一个迟疑的工夫,水蝶兰的冷笑声已传入耳中:“难得这么关心我啊……”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李珣理亏,言辞便有些弱势,“要是唐突了,向你道歉也成。”

“算了,瞧你也没什么诚意。而且,这也不算什么,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你以前也算见过的,就是化蝶归梦法。”

水蝶兰悠悠的话音缭绕耳畔,在云端的强风下,越显得幽缈不实:“这法子不只是对别人使的,还能用在自己身上。逆蝶成茧、入妄归梦,所谓生死,不过就是大梦一场,梦里梦外,并无差别。”

“一梦万载,对我而言,不过是瞬息即逝,就算是你用‘同心结’害死了我,万年之后,你骨肉成泥,本仙子照样破茧化蝶,还能活得无比滋润!”

“哈哈!”李珣明显感觉到水蝶兰后半段是在提升气氛,忙凑趣道:“咱们公婆俩连手,天下大可去得,谁敢来寻咱们的晦气?呃,等下,蝶分雌雄是吧……”

“去!”

伴着嗔音,李珣小腹上挨了重重一拳,惨哼声中,他虾米似的蜷曲起来,一时间呼吸不能。不过,他还真是少见水蝶兰这气呼呼的模样,新奇的感觉让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我有一点不明白,你逆使化蝶归梦法,入妄归梦一节还好说,前面的就有些奇怪了。我知道你是百幻蝶法体,而这蝴蝶逆态,逆成什么?”

“茧啊。取混沌未明之态,孕育万物之姿,有什么不对?”

“再向前推,茧前面呢?”

“前面……”

她的话音突然断掉,看她窘迫的模样,李珣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笑了半截,耳边风声凌厉,挟着滔天怒火,水蝶兰一记没有半点儿留情的鞭腿抽击过来,在堵住他笑音的同时,直接把他打落云端,直坠下去。

直落下近百丈的高度,李珣才呛咳着缓过劲来,止住下跌之势,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就在半空中捧腹大笑,恨不能来回打滚,以示诚心。

便是隔着百丈远,李珣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水蝶兰的怒火,可在他荒腔走板的笑声里,这火气也在迅速地消退。最后,妖女只是远远骂了一声“混帐”,便不再和他纠缠。

笑声突然中断。

并不是李珣良心发现,而是外界生出了变故。

百余里外,不断接近的气劲撞击声,以及流散出来的独特波动,使李珣二人不但知道来者有几个,甚至其宗门派别,也都了然于心。

“就知道爬了这么久,早晚都能沾上麻烦。不过,是阴阳宗的,两边都是……内讧吗?”

李珣好奇心大起,感觉着战场有向这边靠近的趋势,李珣向水蝶兰遥遥示意,让她在云端守着青鸯,自己则飞上前去,探探情况。

天空中的打斗所影响的人物,可不只是李珣他们一拨。

这里虽是已脱出了雾隐轩的范围,可也算是东南林海的边缘,此界大多数修士并不明白其中差别,仍有不少人在附近搜索察看。战斗的冲击波扩散开来,有不少人都在暗处探头,打听消息。

李珣隐去身形,停在战场数里之外。以他的眼力,足以将战场中的局势看个清楚。

他略有些意外,激战中的二人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就是不久前在雾隐轩为他送来破魂梭的那位女修,是阴阳宗五嫔中的人物,好象叫苏瑜来着。

另外那人,虽也是个水平之上的美人儿,但那面目就是全然陌生了。观其修为,能与苏瑜拼个不相上下,大概也是阴阳宗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以李珣此时的眼光来看,交手的二人,其实都只是平平,相差只在于苏瑜气盛,对方气沮,一追一逃,各自立场登时一目了然。

“苏瑜应该是秦婉如的心腹,那么,对面就是冤家了。”李珣比较自觉地做了关系远近的分析。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他不会因为这个就跳出去横插一手,看戏消遣的心态仍占了上风。

这时候,交战中的二人,终于有片言只语流出来。

那位面生的美人似乎是有伤在身,嗓音极是嘶哑:“你当真不念数百年同门的情分?”

苏瑜的吐息略有起伏,不过状态要比对手好得多,她闻言婉然笑道:“吴姬师姐,你说话好没道理。若是不念同门情分,我又怎会到这里来?宗主的心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放屁!”

这个叫吴姬的美人儿风姿甚佳,却有些不修口德,也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她沙哑的嗓音仍有些颤抖。

“秦婉如打的鬼主意,瞒别人还成,却绝瞒不过我,她害死婵玉,只以为无人再知那件隐秘,却还是漏掉了我,故而留我这个活口,就是要探清是否还有人得知内情,是也不是?”

苏瑜就比她稳定得多,闻言只是微笑:“师姐莫要忘了,凡事均要掌握一个‘度’。这等隐秘之事,对你来说,既不能完全守口如瓶,也不能真的使其流散开来,而眼下耳目众多……师姐你以为呢?”

“我便是死了,也要全天下人都知道她们师徒的恶行!”

吴姬嘴上虽是发狠,可接下来却不再言语,二女周围元气溅射,手上丝毫不慢,依旧是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旁边李珣听得先是有些糊涂,可很快就想到,水蝶兰描述的当日在剃刀峰下秦婉如的言行,因而明白了一些。

“她的气量有这么小吗?当时要杀婵玉,是因其透露姬儿身死的消息,使羽侍与她决裂,算是报复,理由充足。可现在人死灯灭,怎么还要迁怒于人?就算是爱惜羽毛,可她也不是太在意名声的人哪?”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隐隐觉得,那件事还有些他不清楚的细节。便在这时,又有一波冲击遥遥传至,接近的速度比眼前这对要强上不少。

“熊奇,是熊奇吧?”

同样感觉到了那波冲击,吴姬的情绪忽然就被调动起来,一轮急攻,硬生生地将苏瑜迫开一段距离,借机身形折向东北,看样子像是要与那边的某人会合。

苏瑜倒是不急,只是跟在后面,柔声道:“吴姬师姐,一旦宗主亲至,你们必然抵挡不住。与其做这些无用功,你不如考虑束手就缚,向宗主交代清楚,或可免去杀劫,甚至连你那位情郎,都能留得性命呢!”

一侧李珣暗中冷笑,苏瑜说话时分明用上了摄魂迷心的法术,以打消吴姬的斗志。可惜吴姬并不上当,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苏瑜,迷心术可是我代师传予你的,如今你却要班门弄斧么?”

“礼尚往来,乃是同门应有之义,师姐以为如何?”

“说是报应临头倒更好些。只是今日你奉命追杀我,焉知他日不会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要知道,你通晓的秘密怕是比我更多!”

二女追逃之时,仍以摄魂迷心之术彼此干扰,倒让李珣大开耳界。不过听得多了,他的兴趣也消减不少,更没强势介入的打算,跟了百多里路,他便准备回返,去干自家的事了。

便在此刻,远方的冲击突然消失,两个剧烈闪耀的生机脉动也有一个迅速陨落,就算相隔数十里,李珣亦能感觉到那瞬间迸发出咒怨之气。

“啧,惨死啊。”李珣发现,远方那个熟人近日来修为精进甚多,刚刚那记辣手,凌厉凶毒,隐然有其师风范。

见惯了对方柔媚婉转的姿态,此时横生一笔,却是震撼力大增。

交战中的二女当然不可能像李珣那样,对远方战局有如目见,迟了片刻,才察觉到这要命的变化,这时候再做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李珣按下退走的心思,抱臂等着故人前来。不过数息工夫,西北天际便有人影出现,吴姬看到来人,眼中的绝望便再也遮掩不住。

“秦婉如,你……好!”

这当然不是问候,而是最恶毒的诅咒。吴姬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以至于被苏瑜一掌击中后心,瞬间被破开护体真息,内脏受到重创,直接从空中栽下去。

而伴着她一起掉落的,还有一颗嗔目裂口的头颅。

“熊奇!”

落地的震荡使吴姬瘫在了地上,喉咙里呛出的声音,更令人不忍卒听。

李珣倒没觉得里面有什么生离死别的大悲剧,哭腔里更多的,还是对自己未来的绝望吧。

说起来,秦婉如究竟从阴散人那里学到了莲花八密的几层火候?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李珣看到天空中裙影飘香,阴阳宗宗主秦婉如就这么单人只影,驾临东南林海。

这位通玄界有名的美人儿一身缟素,不施脂粉、不配珠钗,一头乌丝只挽了个简单的髻,眼神平淡无波,未流露任何情绪,像一朵濯水白莲,动静宜人。

可远远看着,李珣竟感觉有股火苗在心头蠢蠢欲动,恨不得上前撕碎美人的素裳孝服,大块朵颐。

这个念头方起又落,等一切恢复正常,李珣心中已颇是佩服。

秦婉如明显功力大进了,其媚姿化于无形,布施于无意之间,对旁人的效果不知如何,然其余力辐射至此,却立时激发了李珣的血魔之气,如水泼沸油,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

秦婉如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略有些疑惑地向这边扫来一眼,李珣立时收束气息,将她瞒过。探察不果,秦婉如也不再分心,与苏瑜一起落下,站到吴姬身前。

周边看热闹的散修,很自觉散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不管怎么说,秦婉如这样的一宗之主亲自驾临,威慑力相当强大。某个倒霉蛋因为不小心听到了某些宗门秘辛而被灭口的例子,从古到今,都是层出不穷。

反倒是李珣又接近了些,别人怕被灭口,他可不在乎。

秦婉如一身素白不沾微尘,根本看不出刚将一名不弱的修士断头取命。

李珣此时倒有了些印象,那个熊奇好像是一个颇有名的散修,以行为狂放著称。在高手如云的通玄界,素行放诞,仍能活到刚才,修为显然不弱,运气也值得称道,只可惜,一切都到此为止。

吴姬用怨毒的眼神盯着秦婉如不放,只是连远处的李珣都能看到她的心虚和惶恐。看得出来,秦婉如在阴阳宗积威甚重,并不是靠着阴散人的余荫过日子。

秦婉如并未与她太过纠缠,以目光示意那颗滚落地上的头颅,淡淡开口:“吴姬,你离宗叛门也就罢了,与情郎远走高飞便是,为何还要勾结散修盟会,图谋不轨?”

“远走高飞?你说得好容易!”吴姬恐惧到了极处,精神濒临崩溃,想硬气起来,却止不住声音打颤。

“若不找个依靠,早晚都要被你害死。若非熊奇,我焉能逃到此处……秦婉如,你要杀我趁早,北边言明会派高手前来接应,他们已不远了!”

李珣听到这荒唐的虚言恐吓,不禁哑然失笑,然而笑意刚刚上脸,面上便是微怔。停了片刻,他上身略向前倾,最后却没有动弹。

秦婉如再说了两句软话,大概是打着莫要不教而诛的念头。

等她要施些手段的时候,“轰”声巨响,吴姬身旁的地面在爆震声中炸开,一道灰影怪笑着冲出来,只一卷便将吴姬擒住,身形不停的向上窜。

在飞溅的土石掩护下,那灰影转眼升到十丈高空,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像是飞动的龙卷,横投向密林中去。

在地面炸开之时,秦婉如才反应过来,再想有所举动已是太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裹胁吴姬而去。

面对如此突生变故,秦婉如并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略一偏头,身边的苏瑜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起步追击。但就是这么一耽搁,前方人影已经闪入密林,把她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看起来是追不上了。

不过李珣很清楚,秦婉如一点儿都不着急,让苏瑜追击,也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已。

不出所料,在灰影投入密林后,仅仅七八息的时间,哧啦啦的气爆摩擦声就响了起来,尖锐的嘶啸声里,密林中树木倒折,禽兽遭殃,便连在旁看热闹的散修都给轰出来不少,场面一时大乱。

灰影没有料到密林中另有埋伏,首当其冲,直接被轰出林外,在半空中打了个滚,身子半蹲,停在树林边缘的一棵大树横枝上。臂弯下夹着的吴姬似乎是被林中的声势吓傻了,再加上重伤在身,已彻底软了下去。

秦婉如微仰起头,打量横枝上的人影。

来人相貌平平,装束也没有特殊的地方,一时半会儿看不透来历。只是此人明知被包围住,依然笑嘻嘻地不慌不忙,不是艺高人胆大,便是有恃无恐,联系吴姬所言,此人的来头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若是与那人身后的势力直接对话,秦婉如无疑要占下风,只可惜,她没有再浪费时间的想法,只是挥了挥手,林中平地风起,三十六道赤青双色光链飞射而出,在虚空中交织成网,向那人当头罩下。

那人的笑脸有些发僵,显然是没想到秦婉如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下手开杀。还好他的遁法修为十分了得,虽是挟着一个人,仍能及时扑出光链织网的范围。

然而,他还来不及庆幸,眼前忽现出一个素白的人影。刹那间,二人之间迸发的气劲电火,有如灿烂的烟花一般,眩目至极。

这次近身高速攻防的战斗中,还是秦婉如更胜一筹,她窥准机会一指按下,正中对手肩窝,指力破开护体真息,至少割断了对手两条重要筋络。

那人惨哼一声,倒栽进后面的光链织网中,一时间挣扎难起。

秦婉如看也不看一眼,冷声道:“杀了!”

“谁敢!”那人再也维持不住笑脸,急声怒喝,可惜吓不住阴阳宗的修士。

光链织网微微一颤,其间赤青光华流动,灼热与冰寒的气息交错进发,接连爆震,转眼就是六六之数。

这是阴阳宗颇有名气的天罡雷煞之法。阳雷碎体、阴雷毁神,阴阳交迸,足以将网内修士人间蒸发。

网中那人嘶叫声起,眼见雷光聚合,要将其震成肉糜,异变突起!

那人蜷成一团,身外一道的惨绿色的光环嗡声涨开,竟将四面雷光挡了一挡,紧接着,那人背上肌肉膨胀,似乎生出一个巨大的肉瘤,硬生生把衣服撑开。

而当“肉瘤”显露在人前时,人们才发现,那上面轮廓起伏,竟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模样。五官俱全,只是眼睛微闭,嘴巴的位置则裂开一个森森的洞口,瞧周边弧度,这人头竟然是笑着的。

事实上,人们也听到了人头的笑声。

第四节 曲径

笑声初时低不可闻,与后方密林间的风吹枝叶声混杂在一起,可转眼便扩展开来,深厚的震波直打进周围修士的胸腔内,让他们的内脏也随之颤鸣。

李珣扬起眉毛,他感觉得到在笑音扩散的瞬间,至少有五六个旁观的散修被震昏过去,而阴阳宗修士受到的冲击更大,在密林中埋伏的十八人,有一小半都控制不住真息运行,天罡雷煞的阵法,不攻自破。

秦婉如也被眼前妖异的景象震住了,她秀丽的眉毛蹙起,半晌方迟疑道:“离……何方妖孽!”

话至中途,她突然改口,语气也再转强硬。

只是,人头的笑声很快将她的声音压下。在越发宏大的音波里,蜷曲在地上的人体缓缓站起来,摇摇摆摆的,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嘶叫时肌肉扭曲的模样。

不过,看眼睛便知此人已经神智全无,只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罢了。

这具傀儡,在背后撼神震心的笑声里开口说了话:“秦宗主可是揣着明白装胡涂,刚刚已经要唤出老钠的法号,何必再冠上个妖孽的名头?”

秦婉如面沉如水,也不响应,只是用宗门独有的暗号联系手下,希望组织起第二波绞杀攻势。

然而,妖孽却不给她从容布置的机会。笑声一变,由浑厚突转高亢,似是从千尺深谷一跃而上,直抵青天云层,剧烈的转换间,似有一股直透灵魂的力量,撼动元神,使之不安其位,一时间,周边一阵哗然。

“离魂散魄,神游万里,他是离魂和尚,散修盟会的离魂和尚!”

暗处的李珣低哼一声。离魂和尚是散修盟会的高层人物,十执议之一,在加入散修盟会前,就是此界有数的邪道高手。

在十执议中,此人和损益天君是最为低调的两个,修为却稳压冰妖娘、甲道人等人一头,算是仅次于七妖、玉散人的第二层级。只是由于性格、人脉等原因,平时不大说话,也很少介入盟会的战略决策。

眼前这个背后长脑袋的怪物,当然不是离魂和尚的真身。

据李珣的了解,离魂和尚修行的“弥勒转生法”可以使元神出窍,神游万里,亦能暂时分出一部分神通,寄生于他人身上,平时不显,关键时刻能够暂时夺舍控制,传说中甚至有“身外化身”的效果。

眼前这人,大概就是离魂和尚挑选的宿主了。

在这种情况下,秦婉如身为一宗之主,也不好再故作姿态。不过立刻改口也不符她的身分,故而她只是冷眼盯着宿主,一言不发。

宿主僵硬的脸上缺乏表情,语气却还算生动:“秦宗主好辣手,本盟的熊奇熊执事与贵宗无冤无仇,怎么就被斩杀在此?”

秦婉如没有半分退让,平声道:“他勾结本宗叛徒,窃探宗门机密,死有余辜。”

“莫不是秦宗主认为,熊奇掉了脑袋,便死无对证了?怎么本盟几天前收到的消息,是他要引荐一名脱离贵宗的散修进入四方接引任职?”

“熊奇执事在本盟也是有身分的人,容不得秦宗土信口诬蔑。若是宗主以为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却也想得岔了。”

秦婉如粉面结霜,森然道:“何来了结一说?离魂和尚,既然你也知道身分,便放下吴姬,莫要干涉本宗内务,散修盟会去管散修便是,手臂不要伸得太长。”

“秦宗主是不愿善罢罢休了?熊奇已死,本盟要得知其中详情,吴姬此人不可或缺,今日老衲便要带她离去,细细询问。若事情真如秦宗主所说,本盟再将她交由贵宗处置……哦,秦宗主,不打算说理了么?”

宿主话锋陡转,目光向四面一扫,将阴阳宗变动中的布置看出了大半,他夷然不惧,只是笑道:“老衲佩服秦宗士的胆气,却不免要提醒一声,意气之争,对贵宗全无好处,作为一宗之主,务必要细细思量。”

老气横秋地说完,宿主哈哈一笑,弯腰将吴姬提起来,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转眼与秦婉如擦肩而过。大气中响起微微的震颤声,周边元气的波动越发剧烈,巨大的压力也一直锁定在宿主身上。

秦婉如缓缓转身,恰好对上宿主背后那颗妖异的头颅。那人头一直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两团幽蓝的光芒从中进射而出。光芒扫过,周围已在出手临界点上的阴阳宗修士不自主一窒,再想恢复合击状态时,天空中一股奇特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千百道剑光破空声的混杂交融,北方天际,流光连闪,大群剑光接连而至。

“散修盟会的先头部队到了。”李珣非常清楚来者的身分,也有点儿替秦婉如难受。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位美人儿宗主心里的矛盾,已经清晰地摆在脸上,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挣扎是多么强烈。

不过,李珣之前的疑惑再度浮现出来,将自家的侄女炼成丹药确实耸人听闻,不过,由阴散人做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也未尝不可对人言,何以秦婉如竟爱惜羽毛到这种地步了?

或者,那丹药有什么特异之处,唔,也许……

秦婉如最终还是没有做出动手的决断,离魂和尚寄生的宿主咯咯笑着,慢慢腾空,向赶来的大部队靠近。

随着距离接近,宿主背后的人头又开始蠕动,却是渐渐平复下去。看起来,这种暂时夺舍的法门损耗亦是不小,而且从渐渐明晰的气机连结上看,和尚的本体恐怕就在刚刚来到的诸修士之中,此时大局已定,便收功了。

宿主挟着昏迷中的吴姬,已经远离了秦婉如的控制范围,其本身的意识也渐渐醒转。

此人是离魂和尚的记名弟子,被师父上身也不是第一回,并不怎么惊讶,与离魂和尚稍做交流,便明白了是怎么一问事,当下底气更足,连身上的重伤都无所谓了。

在这种心态下,他的速度又提升少许,眼见就要与己方接上头,左肩一痛,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力道不大,却也把他震歪了身子。扭头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他为之愕然。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飞起来就不看路了吧?”

大剌剌地现身出来,李珣抱臂斜睨,不带个正眼看人的模样。

宿主震惊于对这个就藏身在自己旁边的人物竟毫无所觉,本能地一个激灵,不愿另生事端,刚想绕开,胸前一紧,已被李珣劈手抓住了衣襟。

就像是一次最平常不过的口角,李珣扮演的二愣子也相当出色,然而只有被揪住的宿主,才能在近距离下看清李珣眼中妖异流动的血光。

在对上这眼神的刹那,宿主便似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耳朵接收到来自李珣的警告:“以后再进别人家,记得先敲门!”

阴森森的话音直透进宿主心底,几乎把五脏六腑全数冻结。然而与这感觉相背离,他右肋及腋下,像是被烧红的铁水泼到,灼痛伴着焦糊的味道,瞬间打垮了他的感官承受极限。

他开始惨叫,撕心裂肺的叫声里,后腰处挨了一记重腿,整个身子都被踹飞,直撞向更高处接应的队伍之前。

而在他高飞的身体周围,还缭绕着点点飞灰。

滞后片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些灰烬的来历——右肋下夹着的吴姬,已经形神俱灭,除了渐渐周围这点儿残灰,再没有半丝痕迹。

就在宿主中腿的刹那,停在半空中的散修中,有人低哼一声,尾音却是哑了。李珣准确地捕捉到了这极细微的声息,笑吟吟地扭过头去,最后却也没什么表示,仍然抱臂虚立半空,等着对方做出响应。

不过,他等来的,只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除了那个宿主被摔到队伍前,曾引发了微微的骚动之外,这几百个散修中,竟然没有一人出面应对。

这倒不是说他们真的不动如山,而是藏身其中的离魂和尚吃了个暗亏。被李珣借着宿主隔山打牛,一时间气血翻涌,根本喘不过气来。

主事的不开口,这些打下手的如何能越俎代庖?

李珣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散修群原本不可一世的气势,以几可目见的幅度向下掉落,他嘿嘿一笑,径自转身,和秦婉如打招呼:“秦师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多谢师弟挂念,还说得过去。”秦婉如亦浮上半空,俏脸上绽开笑靥,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身上的千斤重担一朝卸下,便连宗主威仪也在笑容里融化掉了。

“今日多亏有师弟在此,否则被那贱婢逃走,又是好大一桩麻烦。”

“哪里,前些日子多亏师姐送来破魂梭,帮了我的大忙,今日只是投桃报李罢了。”李珣客客气气的,与之前对宿主的飞扬跋扈差别明显。客气话说完,他顺势一转,低声问道:“可是因为姬儿的事么?”秦婉如神色一黯,几可不见地点了点头。

李珣做恍然状,哦声之后,又很是迷惑地问她:“羽夫人已然与世长辞,这种事情,当断则断,若真不能解决干净,也就是那回事了。师叔向来不计毁誉,师姐也无需太在意才是。”

“师弟说的是,我只是没想到这贱牌竟勾结外人,还扯上了散修盟会,才让事情不可收拾。多亏了师弟帮忙……嗯,离魂和尚,他真的来了!”

李珣闻声回头,恰见到一个粗壮的光头,身上松松垮垮罩着一件灰衲,分开散修群,站在了前面。稍停,光头沉声说话,声音宏亮,却不像之前夺舍时那么张扬:“百鬼道人,上前说话。”

这种情势下,李珣哪能任由他揉捏?根本就是不理不睬,径自与秦婉如说话:“师姐这回也算是把散修盟会得罪了,后面可有应对之法?”

秦婉如知道他是故意晾着那和尚,便莞尔一笑,很是配合地响应:“在抢回娘亲的那一刻起,便将他们得罪透了。可只有师尊在,古音如何都要有所忌惮。”

“况且,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东南林海这边,结局未定吧……”

你倒是看得开!李珣心中嘟哝一声,明白秦婉如此时正是标准的旁观者心态,想看散修盟会与正道九宗、西联这一场可能改天换地的碰撞结果,再对症下药,这也是阴阳宗这样的中小宗门的处世之道。

不过,他还发现,秦婉如对阴散人的依赖不是一般的严重。只是不晓得若她知道阴散人的真实境况,还能笑得出来吗?

二人在这里言笑晏晏,无疑就是狠抽离魂和尚的耳光。

照这妖僧传说中的性情,早该上来生死相见,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莫说和尚如今有伤在身,便是神完气足,面对能够与青鸾激战又全身而退的血魔,他又能有几分把握?

和尚已经在后悔了,刚才这句话,根本就是愚蠢到顶。非但自取其辱,还弄得现在下不来台,虽未回头,他也感觉得到,背后的手下们越来越古怪的眼神和态度。

秦婉如飞快地瞥去一眼,略有些担忧地道:“这妖僧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师弟折辱他太甚,日后恐怕会引出许多麻烦。”

“无妨,若他真不知机,逃得今日,也逃不过明朝,东南林海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李珣平平淡淡讲来,却自有一番森严气度,显然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秦婉如闻言,心中便是一震,再看眼前男子,才恍然发觉,这个曾像恶狗一样匐伏在她身子上寻求慰藉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蜕变为可以轻易主宰他人生死的绝顶人物。

论在通玄界的身份地位,此刻的李珣并不比曾经的阴散人差到哪里去。

她垂下眼帘,不想让心中的情绪流露太多,便主动变更话题:“你最近有没有回去……明心剑宗?”

最后四个字,是传音传过来的。李珣微微一怔:“怎么了?”

“咦?那个闯入坐忘峰的血魔,不是你吗?”秦婉如显然是听到了风声,信息还颇为准确。

李珣皱紧了眉头,青吟的影子突地便从脑海里跳出来。他没有正面响应,只想从秦婉如这里知道此界传言的具体情况。

秦婉如很是知机,便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传言明心剑宗某个身份极高的长老叛宗而出,和血魔一起抢走了钟隐遗世的斩空宝剑,些时明心剑宗正全力封锁消息,几个长老差不多是轮流出来辟谣,却更显得欲盖弥彰。至少可以肯定,斩空神剑确确实实是丢了!此外,还有个消息,与你有关……”

“哪个?”

“就是‘明心灵竹’啊。”

秦婉如笑意微微,里面有些别样的意味:“这几日有人说,灵竹被百鬼化身的血魔斩杀在北齐山脉深处,尸骨无存。消息传得活灵活现,明心剑宗甚至派了得力的修士去查探呢。”

“呃,是吗?”李珣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而这荒唐的感受也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便开始奇怪,这种流言是如何兴起来的?总不会是某人的阴谋吧,可看起来又毫无意义。

李珣想着,也许应该用灵竹的身分回山一趟,或者……趁势做个了断?

这个念头只一闪,便被他压在心底最深处。

此时,离魂和尚理智的底线终于被心中毒火冲得七零八落,刺耳的尖啸声从那边轰传过来:“狂徒!”

具备离魂荡魄之功的音波,瞬间与李珣体内的魔气搅在一起。

没有任何意外,燃血元息轰然反弹。李珣周边的温度陡然攀升,高温烧灼空气发出的劈剥杂音,仿佛是千百怨灵厮磨扭曲,以秦婉如的修为,也忍不住退后一段距离,以平复体内蠢蠢欲动的元气。

李珣不紧不慢地转身,遥遥盯着那妖僧,正要有所动作,心中却忽有所感。视线往边上一瞥,他冷笑了起来。

几乎与笑声同步,散修群侧方,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来:“离魂大师,众执议通过的命令,可不是旁生枝竹!”

这嗓音,李珣是听过的。辨音识人,再结合对方的生机脉动,他很快就确认,来者正是古音的亲信,妙化五侍之首的宫侍。

虽是奴婢身分,可宫侍言辞中,对离魂和尚竟是毫不客气,与斥责无异。妖僧听了,偏偏暗吐一口长气,知道这个台阶,总算有人给铺下了。

所以,离魂和尚很是唯唯诺诺地应声,侧身向宫侍解释百鬼如何击杀了吴姬,又如何暗算了他,任务因此失败云云。

宫侍对这些均了然于心,并不过多发挥,只淡淡说话:“此事乃突生变故,怨不得大师。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便撤了吧。”

这正是和尚求之不得的。当然,某些姿态还是要做。带着几分不甘,恶狠狠投来个眼神,继而破衲一卷,当先离去。

只是,无论怎么做作,都摆脱不了灰溜溜的味道。

“有心机却无忍性,怪不得他在十执议中沾不上半点儿发言权,古音将他吸纳进来,除了修为之外,更看重他这性子吧。”

李珣正琢磨其中的微妙处,却见宫侍并未离去,反而向这边飘过来。最终停在数丈外。遥施一礼:“百鬼先生,婢子代我家宗主向您赔个不是。”

宫侍衣饰华美,仪态端庄,话却谦卑得过分。李珣难得有些心中打鼓,脸上当然不显出来。只笑道:“古宗主太客气了……”

“宗主说,先生入主雾隐轩,那东南林海便可算是先生的产业,敝盟不告而入,确是失礼。只是情势逼人,不得不在此了结一些事情,还要请先生见谅。”

“且敝盟成员良莠不齐,纵然尽力约束,恐怕也有所疏漏,若是他日不小心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高抬贵手,只略施薄惩,教训一下便是。”

李珣听得笑起来:“古宗主把本人捧得太高了些。这样,宫夫人且转告古宗主,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比不过古宗主的大气,但求守园护宅而已。其余事项,不需在我这儿备案,真到了变故临头时,恩对恩、怨对怨,弄个分明便是!”

言罢,他一拂袖,就是不愿再谈的表示了。

宫侍神色安定,也不纠缠,再施一礼,很干脆地告辞。

李珣看着她的背影,明白自己拒绝了古音又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示好和招揽的诚意——如果,这真算是诚意的话。

秦婉如在旁惊叹一声:“古音对师弟很是看重呢。”

“古音的看重,不要也罢。”李珣感觉到秦婉如言语中微妙的情绪,也多说一句,以安其心,“与她站在一起,最后总没好下场的。”

秦婉如闻言为之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向李珣告辞:“散修盟会南下,宗门正是多事之秋,我不能长时间在外,今日得承师弟的情分,当图后报。”

“言重了。”李珣并没有虚伪地客气两句,略一欠身,算是送客。

秦婉如再一回礼,便携林中的手下向南飞去。感觉上行色匆匆,日程确实紧张得很。

李珣看着她的身形去远,忽地一声长叹。

“啧,和老情人依依不舍呢?”水蝶兰突然的发声,却没吓到李珣。

他早知道水蝶兰跟了过来,在高空看热闹,此时只是撇了撇嘴,道了声:“哪里。”

惊讶的人反倒是水蝶兰。正奇怪间,又听到李珣的低语:“我不在雾隐轩这段时间,秦婉如有没有向阴重华飞剑传讯之类的?”

“怎么,有问题?”水蝶兰明知故问。

李珣嗯了一声,却没有正面响应。

水蝶兰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看到,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闭关疗伤,便是她们之间有联系,我也不知道。再说,这种事情,你直接问阴重华便好了吧,她还能瞒着你不成?”

“一会儿我问问……”李珣嘴上说着,招呼水蝶兰登上云彩,再度向东面飞去。感觉着飞出数百里外,他伸出左臂,在水蝶兰疑惑的眼神下,晃了晃紧握的拳头:“你有没有拷问修士元神的法子?”

“怎么?”

李珣微笑着摊开手,掌心处一团轻纱似的红芒慢慢滚动,而其中央则有一层极淡的雾气,不停地组合变换形状,一时半会儿,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过,水蝶兰只是稍怔,便明白过来:“这是那个吴姬的……”

李珣无奈地道:“击杀她之前,我以攫灵法锁住了她的元神,不过这种手段我也是第一次用,没有把握好,用力重了些。”

“你也知道下手重了?”水蝶兰同样以无奈回应。

“要是你能禁锢元婴,甚至是剥离一个较完整的元神,我有成百上千种法子让她把知道的东西全给吐出来。可现在这半死不活、风吹就散的样子,怎么也要一些镇魂安神的法宝来配合吧?”

说着,她又不满道:“人心莫测,私心杂念谁都有,要是都像你这样,眼里容不进半点儿沙子,还有别人的活路没?”

李珣知道她也只是嘴上说说。便笑着摇头:“有备无患而已。”

他将那元神残片收回来,心里则在回忆雾隐轩中有没有水蝶兰所说的法宝。其实他也不怎么着急,反正阴散人被他控制在手中,就算秦婉如发现了又怎样?

对他而言,狐假虎威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再无事端,李珣和水蝶兰一路急赶,终于在第二天正午时分到达目的地。

这里距东海之滨不远,偶尔一阵强风,鼻尖就能嗅到淡淡的海腥味儿。

李珣略估计一下此地到海边的距离,奇道:“曲径通幽也不大啊。”

“能大到哪里去?”水蝶兰的心情很好,免费送他一个白眼,“方圆千里也不小了,青老喜静不喜动,而且,地方要是再大些,他哪照顾得过来?”

照顾?李珣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个慈悲为怀的老花农形象。

不能怪他胡思乱想,毕竟青帝遗老的事迹离他太过遥远,以至于没有任何信息可供参考。

唯一的相关概念,就是这个即将见到的大妖魔,是此界资历最老、修行时间最长的前辈,通玄诸宗的开派祖师在他面前,也是不足道的小毛头。

水蝶兰才不管他想什么,指挥他落下云头,停在一个地势偏低的山坳里。

接近地面,李珣才发觉,这里的树木相当巨型,粗可十围的大树在这里随处可见,林木高可参天,深绿的树冠连接成片,几乎完全遮挡了天光,酷暑的威力登时被砍掉大半。

水蝶兰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自去抱起青鸾,领着李珣在巨木间穿行。

初时的疑惑过后,李珣稍一静心,便感觉到水蝶兰周身气机变动频繁,差不多是一瞬百变。就这么走出一里多路,水蝶兰至少变化了近万次,让李珣眼花缭乱之余,也越发地胡涂,这算是幻术基础表演么?

终于,水蝶兰停了下来,就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之前,闭目调息。

李珣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不过,就算她下一刻直接穿进大树的主干,并说这里就是入口,李珣也不会吃惊了。

调息的时间有点儿长,李珣闲来无事,便开始打量眼前的巨木。

这株榕树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岁月,正所谓独木成林,庞大的树冠及各个方位或横生或垂地的枝干,几乎笼罩了近亩方圆,其间枝叶错杂,意态横生,当得上壮观二字。

最难得的是,在丛生的枝干和垂地根茎包围下,粗大的榕树主干依旧浑然一体,显得分外厚重。不像大多数古木那样,主干已经空心或分叉。

正估计此树的年岁,水蝶兰那边的变化,还是让李珣瞪大了眼。

就在他眼前,一根柔枝从树冠上缓缓垂下,上面还点缀着三五片新叶,绿莹莹的十分耐看。水蝶兰腾出一只手轻轻拈在树梢处,回眸看来,眼角唇边,分明就是狡黠的笑容。

下一刻,天旋地转。

李珣想了一万种进入曲径通幽的方式,却没想到竟然如此粗暴。以他近乎不死不灭的魔躯法体,竟然也在这天地旋动的感觉中晕眩起来。

当然,天地并非真的在打转,而是充斥天地间的巨量元气,在那瞬间阴阳倒颠,相对平衡的状态被一举打破,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漩流,且与他体内真息冲突、共鸣,最终反应到肉身感觉之上。

晕眩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李珣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却被突然放亮的天光映得微眯眼睛。等他再把眼睁开,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深吸口气,沁入心肺的,是轻淡的水气,揉和着若有若无的青草微香。

周边遮云蔽日的巨木群落不见了大半,眼前还是那株老榕树,枝叶垂根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李珣感觉得出来,它已经明显不同了。

代替巨木群落的,是一片不算宽广的水域。

碧绿的湖水环绕周边,将老榕树所在之地,围成一个小小沙洲。老榕树巨大的树冠边缘已经生在水上,旁边却有片片浮莲荷叶,从沙洲一直延伸到对岸。

对面岸上,仍是一片林子。依稀可以看到更远处铺开的草甸,还有偶尔点缀的片片水光,几只水鸟飞起来,在半空中绕行一圈,远远飞走了。

这里是一片湿地,也就是此界传闻中的曲径通幽。

也许有些名不副实,可相较于曲曲折折的小家子气,李珣倒更喜欢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色。

“怎么样?”水蝶兰仍在树下,笑吟吟地说话,“这是青老以自成天地外化而成的空间,比不得雾隐轩,你可莫要嫌小。”

“哪里的话,真是好地方!”李珣真心实意地赞叹一声。同样是自成天地的神通,雾隐轩靠的是禁法,而青帝遗老则完全凭借自己的修为。

只这一手,恐怕便不比钟隐差到哪里去。

而水蝶兰之前那一串举动,应该就是以特殊的方式与青帝遗老联络。这个独立的空间只能从内部打开,若主人不愿意,便是天皇老子也进不来,怪不得此界只传曲径通幽之名,却连大概的方位都找不到……

咦?照水蝶兰这么说,曲径通幽岂不是青帝遗老一人的私产?这个可与其余几大绝地的情况截然不同。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他又奇进:“怎么不见青老?”

水蝶兰闻言一笑,蓦地扬声叫道:“青老,那小子和你打招呼呢!”

叫声未落,平地风起,吹动眼前这棵榕树枝条,哗哗作响。

李珣先是惊讶,但很快就醒悟过来。

那风过枝叶的微响,轻重有节,若过滤掉里面沙沙的杂音,起落中不正是一句最平常的问候吗?

“贵客临门,可好么?”

第五节 通幽

这交流方式,像谁呢?

李珣心中一闪念,又转回到眼前,原来青帝遗老的本体就是这么一株老榕树,相较于水蝶兰这样的天生异种,倒是寻常了。

当然,李珣不会因此而有什么轻视之心,他躬下身,很恭敬地回答:“还好……小子见过青老。”

开口有些笨拙,后面就好得多了,只是,他的头还没抬起来,忽听到树下的水蝶兰呛出一声笑。他愕然看去,只见妖女偏过脸,做若无其事状,可面上忍笑的表情十分明显。

李珣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此时,眼前的老榕树枝叶哗哗闪动,组合出另一句更清晰的言语:“哦,茧儿来之前没有对你说么?”

“茧儿?”这是水蝶兰的小名?李珣看过去,还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妖女便狠狠一眼瞪了回来。

“茧儿在我眼前,总是顽皮得很,这还要我来道歉才是。”

老榕树的发音越发地清楚明白,之前大概是久不弹此调,有些生疏,两三句之后便又熟悉起来。

细细听去,那风穿林梢,起伏顿挫的合音,与其迂徐和蔼的语调相配合,其实颇为悦耳,恰似前人天籁之说。

也在这一刻,李珣终于想起之前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

如此的交流方式,与当日九幽噬界时,冥火阎罗以浑身关节肌肉组合发声的情形是何等相像!只不过由于身体构造的不同,一个轻松自如、一个以命相抵,差别之大,相去何止天壤。

李珣一面感叹,一面道了声“不敢”,接着便听到这样的话:“其实,你眼前非我本体……”

“啊?”

水蝶兰在树下笑盈盈的,并不出声,然而她淡蓝色的唇瓣开合,以极其明显的唇语刺激李珣的耐性极限:“笨蛋、傻瓜……”

在这里,她真的就是个孩子。李珣一点儿不恼,反而自顾自地笑起来,在低低的笑声里。老榕树的声音也在风声中传导过来。

“我本东方乙木之气中孕育的一点真灵,生来无所凭依,只是天生与草木之类相合,故而常寄身其中修行。”

“这株榕树,便是我第一次寄身之所,在其中我修行万载,得悟生灵之道,故而此树与我分身无异,此界关于我的传闻,大多也与此树相关,贵客的做法,并无不当之处。”

水蝶兰终于接下这个话题,说了点正经话:“青老以真灵入道,从未修习化形之术,不像我们能以肉身行走世间。这点你可要记得了。不是我们轻慢你。”

“哪里,入乡随俗。更何况,小子也长了见识。”

嘴上说着,李珣仍有些困扰。所谓以真灵入道,他完全缺乏相应的概念,所以只能假设那算是一个出窍的元神之类。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再定睛去看,真的从老榕树身上捕捉到一层淡淡的灵光。顺藤摸瓜,他终于感觉到,在老榕树正上方元气的流动略有些异常,千丝万缕的灵气,便从那个位置流淌过来,注入到老榕树里去。

即使如此,李珣仍不能确定青帝遗老的确切位置,概因对方与此地的天地元气结合得太过紧密,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分际。

觉得再探究下去,未免有些失礼,李珣中止了气息探测。

而此时,枝叶间的风更大了些,吹得树冠也在抖动。李珣想了一想,才明白这大概是青帝遗老发笑的方式。

“你的态度很奇怪。”青帝遗老在笑中说话。“我对茧儿有养育的恩情,她尊我敬我,理所当然。而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还要摆出这副模样?”

此言与之前极具长者之风的语调大不相同,李珣倒有点儿动了“是不是考较姑爷”的荒唐念头。

不过对这种问题,他也不需要太过计较,心里有什么,直说便是。

“该用怎样的态度,小子心中自有衡量,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凭感觉行事。长者当面,恭敬一些,无需什么理由。当然,若非要找个理由,大概就是给水仙子一些面子。”

“谁要你给我面子?”水蝶兰笑吟吟地插话。旋又微仰起头,对着头顶的虚空道:“青老,新邻居见过了,以后再聊天也不迟,眼下你先帮忙看看,青鸾算是怎么一回事?”

青鸾此时被平放在水蝶兰脚边。耽搁了这些天,她的法体没有任何变化,双手依然在胸前摆成那个古怪的印结,偶尔因为搬动而走形,却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回原状,似乎有无形的丝线牵着一般。

此刻,她阖目平躺,容色安详。李珣倒觉得,这样的青鸾,还更容易亲近一些。

正感叹之际,青帝遗老便道:“此事我已知晓,其中自有因果。其因且不去谈,其果却可由你们一言而决。”

李珣听得瞠目,难道眼前的青帝遗老,竟然具备传说中知过去未来,断前生后世的绝顶神通?否则为何水蝶兰刚开了个头,他就如此笃定?

水蝶兰也皱眉思忖,只不过与李珣所思所想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的见识其实并不在青帝遗老之下,考虑了一会儿,便有所得。也在此时,她察觉到了李珣的心思,回眸笑道:“外面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由曲径通幽可直抵玄海幽明城么?现在有青老在前,你何不问问?”

两个话题之间跳跃实在太大,李珣微怔,旋又明白其中一定有什么关键联系,便笑了起来:“不冒昧么?”

“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水蝶兰表现出全不在乎的态度,李珣却不能等闲视之,他想了想,试探性地询问眼前的正主儿:“青老,您看……”

风起处,老榕树的枝叶瑟瑟发声,话音清晰,情绪却有些模糊不定:“你有半个出身在幽魂噬影宗,鬼门湖那边又是一次九幽噬界。你本就是局中人,我安能瞒你?”

“局中人?”李珣先是揣摩这个词汇,忽又猛的省悟,“青老也知道九幽噬界?”

他话中其实有语病,此处九幽噬界非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事件,就是前几日发生在鬼门湖的那件大事。

曲径通幽位于东海之滨,和鬼门湖几乎就是一东一西的两极,相去何止千万里。若这一信息不是水蝶兰传递过来的,那么,青帝遗老的神通当真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也不知青帝遗老用什么方式来察颜观色,对李珣心思的把握极其精到,闻言便沙沙发笑:“此界绝无可遥感千万里的神通,我之所以有所感应,全仗此地特殊的位置。你且上前来……”

李珣依言上前,按着青帝遗老的吩咐伸出手去,握住一根垂生的树枝,水蝶兰就在他旁边,笑盈盈地看着。李珣被她笑得心底发毛,正待说些什么,忽感觉周边一直不停的轻风陡然停滞,紧接着,他被提了起来。

所谓被提起来,无疑是个错觉,李珣细细感应,被提起来的,倒像是整个地面。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下方不知多深的地底,有一个巨大的裂隙,像是巨型的火山口,随着整个地面的上提,慢慢显露真容。

这是青帝遗老引导他“看见”的影像,而更直接的信息,则无需目见,便如一个烧红的烙铁,直接印在他大脑深处。

熟悉却依然澎湃的冲击一掠而过,那一刻,灰白颜色的气浪差点儿将他吞没掉。

李珣倒抽一口凉气,身子不自觉向后仰,等他再醒悟过来,却发现中的树枝不知何时已被他硬生生地扯下来。

旁边,水蝶兰笑容敛去,面色不善地盯过来。

李珣看着手中长约两尺余的盈绿枝条,也觉得尴尬,连忙道歉,心神却仍被之前的情景占据大半。

青帝遗老并不介意,声音如旧:“贵客可明白了么?”

“曲径通幽下面,是九幽之域?”李珣心中仍填满惊疑,不过脑子仍然清楚,荒唐话刚出口,便否决掉:“不对,那应该是一个勾连两界的裂隙。可是,这裂隙有多大啊!”

感叹中,他又想起一事,忙道:“青老直接唤我名字吧,贵客之称,太见外了。”

“也好,我唤你李道友便是。”

这也客气了些……虽说还有些别扭,不过李珣经此缓冲,心思越发清明,他很快想到,既然曲径通幽之下,勾连九幽之域,莫非还能以一种方式或快捷方式,联系玄海幽明城和鬼门湖?

他将此疑问说出口,得到的便是肯定的响应。

“此地之下,乃是通玄界与九幽之域间天然生成的最大甬道,纵六里、横四里,距地面不过二里之遥。但也正是由于过于巨大,时常扰乱两界秩序,早在混沌未明之际,便有一条地脉断裂于此,聚九地之气,封堵裂隙。”

“二者同源而异质,封堵是虚,而疏导是实,成年累月之下,此地周边,天地元气充沛,各灵脉窍穴环此分布,方有东南林海之丰饶,亦有东海七十二岛之胜境。”

“也由于此裂隙的特殊情况,天然便有绝大的牵引力,而玄海之下、鬼门湖中,包括嗜鬼宗所居之离恨天,亦有通至九幽之域的天然裂隙,此三者面积远不及此地,却因质性相类,同样依托九幽之域而受此地影响,其间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我在此数万载,也未能一一探明。”

“不过,一些特别强烈的反应,像是鬼门湖那边,九幽噬域,大片空间封闭,又有三五强者剧烈撞击,我这里还是能够察觉到的。”

“原来如此!”李珣开始有些概念了,驱尸傀儡术中,那个利用九幽之域达到远距离传送傀儡的法门,里面的原理便差不多,“也就是说,从曲径通幽可抵达玄海幽明城,并非是空穴来风?”

青帝遗老突然沉默下来,和风依然穿枝过叶,可簌簌的响动,却只是自然的声息,而非是那位大妖魔的表达。

李珣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看向水蝶兰,妖女只是耸茸肩,并没有不满的表示。

便在二人以身体语言交流之时,青帝遗老终于再度发声。

“不错,因为四个裂隙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牵引力,理论上,只要能够在九幽之域中存活一段很短的时间,便可以通过裂隙,无视此界空间距离,到达另外三个地点……”

理论上?李珣干笑两声,就他的理解,所谓的理论上便等同于不可能。只要看一下青鸾的下场,便知道一个正常的生灵——无论他是多么强大,进入到那个死浊之气汇聚的地方,都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然而很快的,青帝遗老便做出了补充:“此外,还有一条路。”

那条路,却是当年玄海幽明城末代宗主弥玄苍发现的。

在弥玄苍尚未成为玄海幽明城的宗主之前,曾花了相当长的时问,专门研究九幽之域与通玄界的空间联系。

他从本宗的虚空裂隙着手,顺藤摸瓜,找到曲径通幽之下,这个通往九幽之域的、巨大而恐怖的裂隙——或者干脆称为深窟。

那时候,曲径通幽还不叫曲径通幽,仅仅是东南林海与东海之间一块山地,除了草木的生长非常茂盛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异常。

不过那时青帝遗老喜欢这里充沛的元气环境,已经在此修行了近两万年的漫长时间。

双方在无意间碰面,由于性情相投,很快成了朋友。青帝遗老便利用自己对此地的热悉,帮助弥玄苍进行研究。

论修为,青帝遗老远在弥玄苍之上,不过他以生灵入道,最忌讳九幽地气之类的死浊气息,对于下方被封禁的深窟,反不如弥玄苍看得透彻。

由于这个巨大的空间裂隙存世的时间实在太长,虽有天威切断地脉,实施封禁,并无动摇此界根基的危险。可长年累月下来,仍不免对周边环境乃至承载环境的空间造成影响。

裂隙周边,元气充沛、灵脉众多是影响的一种,而另一种影响,别的地方看不出来,但在玄海幽明城这个同样具有虚空裂隙的地方,反应却要强烈得多。

经过多次推演和试验,弥玄苍断定,受到这个巨大的虚空裂隙的长期牵引作用,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玄海之下,裂隙周边的空间都产生了一定幅度的扭曲。

两股发自同源的扭曲力量被牵引力扯在一起,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变化,便形成了一条独立于两界之外,类似于夹层的甬道。

所谓夹层的概念,拥有幽玄傀儡的李珣特别容易理解,正是傀儡在没有达到驻形永存的火候之前所存身安置的地方。

在相关典籍上,有将其称为分界玄空的,即为通玄界与九幽之域的分界线,既利于傀儡透空驻形,又容易吸收九幽地气,而不必担心傀儡对控制者产生巨大的压力。

玄海幽明城和幽魂噬影宗的修行法门,几乎是一脉相承,想来其中的道理也差不多。

“既有此发现,弥玄苍自然要应用起来,在征得我同意后,他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运用禁法一点一点地稳固这一甬道,使之成为寻常修士亦可自由出入的所在。”

“在他成为宗主之后,这条甬道便成了只在玄海幽明城少数高层之间流传的秘密,以作为特殊时候应变求生的法宝。他为这条甬道起了个名字,名字便叫做……曲径通幽!”

李珣长吸一口气,脑子里终于具备了对整个事情脉络的隐约轮廓,而接下来,青帝遗老则用淡然的语气让这一轮廓清晰起来。

“再过了七百年左右,就是九幽噬界。当时,玄海幽明城人才断层极大,宗门上万弟子,达到真人境的不过三五人,又受到各方打压,人心惶惶,难有作为。弥玄苍万念俱灰,一心要以那极端的法子,挤出宗门潜力。”

“我劝不动他,反遭他设计,被逼发誓,要在九幽噬界之后看护这边,保证这条并不受九幽噬界影响的甬道里出来的修士,最起码也要是真人境的修为,否则……”

“否则?”

老榕树的枝叶摩擦声似乎也沉了下去:“此地土层、水面之下,计有玄海幽明城修士骸骨,一千七百二十六具。”

李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还好水蝶兰适时插言道:“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我杀的。弥玄苍我也见过,钻研治学是第一流的,治事尚可,治人则惨不忍睹,要不是当时玄海幽明城确实无人,哪轮得到他当一宗之主?”

听水蝶兰对旧友大肆抨击,青帝遗老保持沉默。

水蝶兰理解他的心情,便替他补上后面的结局:“又过了一千来年后,我也进去过一趟,里面的修士差不多已经死绝了。只有那么几十个修行到真人境,却犹犹豫豫地不敢往外走的胆小鬼,还是我把他们从甬道里领出来。”

“后来,这些人就住在玄海幽明城之外,聊做个守墓人。曲径通幽的消息,大概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只不过时间久长,慢慢地变了味,世人只以为曲径通幽是某处绝地,却不知,它确确实实是一条路径。”

“这样啊……”李珣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感叹了。

没有两位亲历其事的妖魔解说,外界的修士恐怕就算想破脑壳,也弄不清这些内情。那些妄想进入玄海幽明城以获宝藏的贪心鬼们一心想要进去的,根本就是当事人拼死也要逃脱的囚笼,世事之荒谬,莫过于此。

不过,水蝶兰没给他腾出太多感叹的时间,仅仅就是数息工夫,妖女便很恼火地叫起来:“姓李的,你把话题偏到哪儿去了?我刚刚是在说青鸾的事吧?”

技巧拙劣!李珣腹诽一句,但还是很配合的说话:“是你先带开话题的,而且不把前面那些说明白,我根本就理解不了你和青老的话。”

水蝶兰哼了一声,明眸中却尽是笑意,她转而对青帝遗老说话:“青老,青鸾还有救没救?”

“无救。”老榕树的树冠轻轻摆动两下,似是还未从先前的情绪中平复。沙沙之音,像极一声叹息。

“茧儿近来情思柔和,确是自生来所未有之事,这很好。不过,生死为不可逆之事,这一点,青鸾道友也是明白的。她既然已为自家做了准备,你我何必多事?”

“可她现在明明出了岔子!”水蝶兰眉头皱起。

“诸天羽化的结果绝不是这样。这法门本就是最适合她这上界仙禽法体,一旦功成,将不入轮回,直升上界,除了神识消散以外与飞升无异,哪像现在,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

“若按你现在的意思,那这便是帮她,而非救她。”

水蝶兰听青帝遗老话音转折,又喜又怪:“这有什么不一样?”

相较于水蝶兰的急躁,青帝遗老不紧不慢地回应:“本无不同,却因茧儿你的心思而有了差异。你说的救,是为救命返生,此意逆生死大道,故曰无救。”

“而接下来,你退而求其次,应青鸾道友之意,欲助其完成诸天羽化之术,乃是顺势而为,这便有了机会。”

水蝶兰却没有因为青帝遗老的口气松动而太过兴奋。反而是冷笑起来。

“应青鸾之意?若不是到了完全绝望的地步,有谁会用这种法子?诸天羽化说来好听,可灵识尽丧,便是飞升上界,又与死去何异?反正,我是不指望那亿万分之一的灵识复生的机会。”

“何需替逝者忧心?”枝叶的摆动中,青帝遗老似乎在笑。

“对青鸾而言,一睡不起、无思无感,便是灵识寂灭,又与她何干?就算万年以后,灵识复生,也不过是一觉醒来,无苦无难。而这漫长时间里的离合苦痛,当由生者承担,被忧心的,应当是你我、栖霞等故旧才是。”

“我可没那么多愁善感。”水蝶兰嘴上说着,眉目间却开阔许多,“要为她伤心,栖霞加上她那个宝贝女儿便足够了。”

稍顿,她猛的回醒过来:“说了这么多,办法呢?不救她,帮她完成诸天羽化之术的法子就成!”

青帝遗老缓缓道:“九幽之域为死浊之气汇聚之所,与三界迥异。青鸾纵有一身仙骨真胎,也被挤迫在体内,不得挥发,而其一点引发羽化过程的原生灵识,也由此被锁在其中,轻易不能解脱。”

“如此一来,她的不灭法体,反成了束缚她的囚笼。要助她完成诸天羽化之术,关键就在于破开其法体和清灵仙气的禁锢,直接触及到她的原生灵识,给予足够的刺激,使其做出反应。再度主导此术,以自行完备。”

水蝶兰毕竟是大宗师的身分,一旦被青帝遗老点出其中的关节,便恍然明白过来,低头沉吟片刻,她忽地抬眼,直勾勾地看过来。

李珣先是茫然,却又很快醒觉,还来不及说什么,水蝶兰已拍手道:“对了,就是你!”

“我?”李珣想装傻混过去,“我什么我?”

“就是你没错。你的驭魂炼魄通心大法,不就是最好的手段么?”水蝶兰越想越合适。

“制造幽玄傀儡,你是驾轻就熟,前些天你还说,当年种在青鸾体内的幽玄印仍有感应,驱魂炼魄通心大法又是直接作用于灵识,可以避过与青鸾法体的正面对抗。而其性偏阴浊,正是青鸾最排斥的东西,不需要伤到她,对她的刺激也够了……”

她忽地住口,看着李珣,抿唇不再说话。

李珣也在看她,两人对视良久,水蝶兰哼了一声,赶苍蝇似地挥挥手:“也没说一定要你帮忙,你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地看我,我又不是你仇人。”

说到这儿,她忽地有些心虚。就在大半年前,二人还在东南林海生死相搏,若非是她使出同心结,两人中恐怕已有一个命丧黄泉。

二人如今的关系,当然并非是完全挂靠在同心结上,不过,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算再增厚,又能厚到哪里去?

水蝶兰见多了亲朋故旧反目成仇的例子,更何况,妖凤前车之鉴不远,她又怎能忘记?

被青鸾之死而烧热的脑子突然就冷了下来,属于她这种层次的理智终于浮出水面。这么一口气缓上来,对自己的心态,她终于觉出古怪。

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妖魔式的灵觉便以自省的方式,回溯这段时间里自己的言行举止。恢复清明的心境中,所映现出的答案,让她心头重重一跳。

而这时,她才发现,伴着微风,小水塘对岸的林木花草,正送来阵阵清香气味。这层次分明的香气,旁边的李珣大概只觉得清爽怡人,可在她这通玄界第一敏锐的嗅觉之前,却别有意义。

那是青老以特殊的交流方式,送来的信息:“情到临头需谨慎……”

“我知道啦,青老!”

水蝶兰当然明白对方的好意。只不过,她心中刚刚升起的警兆,便是神通广大如青老,恐怕也察觉不到。那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亲近如青老、重要如李珣,都没有置喙的能力与资格。

至于青鸾之事,她也有了决断。她既然与李珣同一方,与妖风、青鸾便是敌人,纵然因青鸾身死等原因,将这里的界限模糊掉,可根本立场仍然存在,再一意孤行下去,又该把李珣置于何地?

所以,如今已将身为同类的情义尽到,她不会、也不应再管下去。李珣帮忙也好、袖手也罢,甚至落井下石,把青鸾炼成傀儡,她都不再有什么意见,或者,这也是青鸯自身的命数!

心中有了决断,水蝶兰便想与李珣交流一下。只是刚刚才把人家给顶回去,再转变态度,表达便有些困难。

正煞费思量的时候,耳边响起李珣的话音:“我不是不帮忙……”

“咦?”

在水蝶兰意外的神色里,李珣摇了摇头:“帮她并没什么,我只是在找一个帮忙的理由。”

他的情绪显然不高,但若说是向水蝶兰服软,也不太像。

说话间,他干脆在青鸾身前,盘膝坐了下去,盯着对方熟悉的面容发愣,良久,他嘿嘿一笑:“仇人啊!”

话中滋味,恐怕连他自己都品不清。

水蝶兰想问,但又强行克制了这个念头。

不过,李珣很配合地继续说下去:“也许,说是仇人也不确切?我与青鸾仍隔着妖风那一层。哼,以她的性情,我有没有成为她仇人的资格,还在两可之间。”

他抬头,看着水蝶兰:“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当初是用什么方式,从妖凤手里挣扎出一条命来的,那是奇耻大辱……还附带着我那师尊的一条命。”

“这还不止,紧接着还有青吟、古音、玉散人,包括钟隐,好像所有的屈辱都聚在一起,又总是来自于那些人。所以我就明白了,我们是天生的对头、仇人。他们害我,是理所应当;我的报复,也是天经地义。”

曲径通幽优美的环境也无法缓和李珣的情绪,而青帝遗老和水蝶兰都保持沉默,将整个天地都留给他,以承载他心中的怒火。

李珣垂下眼睑,视线定在青鸾身上,久久不曾移动。

第六节 羽毛

李珣心中还有很多话,但他不能再说出来,只能闷在胸腔内,在毒火中剧烈地冲突撞击。

修道七十余载,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想着怎么报仇,然而一直到现在,脑子的想法大多也只是停在脑子里。

以前李珣以为是自己力不能及,如今,青鸾这仇敌就在他眼前,几乎是任他揉捏,可是,他竟然冒出那样的念头。

这不符合计划。

按照他既定的思路,此刻,他应该采用阴散人的提议,毫不犹豫地将青鸾炼成幽玄傀儡。想想妖凤看到曾经的挚友翻脸相向时的表情,那一定非常有趣。

不,不止。如果他乐意。他甚至能以青鸾为要挟,将最冷酷的选择摆放在妖凤面前,让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在女儿与挚友之间任选其一。

无论成败,都能将对方折磨到发疯!

在他刻意放纵之下,无数恶毒的念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与以前不同,凭借他现在的实力,这些念头并非只能在脑子里转圈,而是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可这又怎样?

李珣闭上眼睛,那些恶毒的念头随之寂灭。他也怀疑,也许是因为顾忌水蝶兰和青帝遗老,拉不下面子,但他更明白,无沦找多少理由,问题的根源就出在自己身上。

无所谓仇恕、也不论善恶,他的问题不在这种俗套的矛盾上,而在于一种看似荒唐的心思。

报复怎么变得这么简单?仿佛只要抬抬手,所有的障碍都会被挪开,可在不久之前,那还是堪比山岳的重担,且已在他心头压了七十年!

这算什么?好像饕餮之徒眼前的美味只剩最后一口、又好像愚公脚下的土方一铲之后便是平地。这时的他心里没有即将成功的喜悦,只有寻不见未来方向的惶恐与茫然。

饕餮之徒的人生在乎美味,愚公之于移山方有价值。那么,莫非只有报仇才是自己生命意义之所在?

他绝不愿承认,可是,毕竟在仇恨中浸泡的时间太久了,他竟全然未觉本身的变化。更早些时候,他还有些名利的追求,可现在,名利纵不能视若浮云,也已没有太多的吸引力,而所谓的修行问道,更像是一场笑话。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水蝶兰总爱骂一声“贼老天”。

他抬头上看,忽然间很想知道,贼老天为他安排了怎样的未来,是不是会永远像今天这样,在前路茫茫的惶然中度过。

等他从极度消极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水蝶兰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身边这株老榕树在陪着他,膝下,则是命运待定的青鸾法体。

青帝遗老见他目光转动,便道:“茧儿去一旁治伤了。这里每一处草木都由我亲自驻神其中,感其衰荣开谢,其外放元气精纯如一,对她的伤势大有好处。”

闻言,李珣小吃一惊。

也就是说,李珣眼前所见的一切草木生灵,均是由青帝遗老一手栽培的精怪妖魔,与他分身无异。粗略地讲,青帝遗老不是曲径通幽,但曲径通幽,却与青帝遗老无二。

李珣终于明白,为什么进来时会有那么强烈的晕眩。因为这不仅仅是空间的转换,还包括他与青帝遗老之间,质性迥异的真息元气的碰撞。

如此别开生面的修行方式,确实让李珣大开眼界。

这也提醒了他,青帝遗老和水蝶兰作为此界最项尖的大宗师,无论是修行的深度和广度,都不是现在的李珣所能企及的,自己遇到的问题。他们应该也碰到过,不知道可不可以点化一下自己呢?

深入的想一下,水蝶兰适时地离开,是否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眼下遇到的难题,不愿影响他的判断,才如此慎重?

他的心思未曾出口,青帝遗老已经在枝叶摩擦声里,缓缓发言:“我修行的时间太长,只有很少的人能让我留下印象,这里面有你、有弥玄苍、有上一代雾隐轩的主人,屈拙语。我们做了大约一千两百年的邻居……”

“你们三个其实有一点很相似,就是性情均非常内敛,心思多,想的东西也多。除去你不算,他们两人都曾经问我一件事,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李珣微愕,旋又笑起来,点点头。

老榕树的树冠中,分明也传出笑音:“其实不只是他们,有很多人都这么问,只是我全都不记得了,只是对这个问题有印象。他们问我:‘青老,以你的修为,为什么不去修炼化形之术?’”

李珣眨眨眼,忽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堂堂宇内七妖中资格最老的大妖魔,竟然不通化形之法,只能以草木为介质与人交流,这事情说出去。通玄界的修士大概要掉满地的下巴。

为什么呢?

“看来,你也很好奇。”青帝遗老的态度越发亲切,似乎已不把他当成外人,“不管是谁问,我的回答就是:为什么当年妖凤和青鸾游山玩水、悠游卒岁?为什么插翅飞虎吃斋念佛,自甘清苦?”

“又为什么百幻蝶隐身各宗,收集法诀,乐此不疲?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那样,也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这样。李道友,你明白么?”

李珣苦笑摇头。

青帝遗老却不急着回应,而是悠悠道:“世人求仙,首重长生。道友以为,长生易否?”

“还算容易。”李珣想到此界修士,最次的也有数百上千的寿元,答案相当明显。

“由长生而飞升者几何?”

“万中无一。”

“何以至此?”

“这个……机缘心性根骨缺一不可,哪有每个人都三者兼备的道理?”

“机缘可以寻觅、心性可以磨练、根骨亦有诸多脱胎易形之法,如何不可兼备?”

老爷子你跟我抬杠是吧!李珣一时间哭笑不得,又不得不回答:“这些都太过缥缈,并无定数。”

“不对。既然此界修士均可长生,一年不成可用十年、十年不成则百年、其后千年万载,总有能齐备的时候。到时自然可以飞升。”

李珣什么茫然心思都被青帝遗老的怪话给打散了,他想笑却又憋得难受:“天底下有几个能让您老爷子这样,几可与天地同寿……呃?”

老榕树的枝叶摩挲出笑音:“不能飞升上界、不能驻形永存,只是假长生,而非真长生。天下能真长生者几稀,真一境的修士勉可算得。其余人等,不管是百载千年,时候一到,依然是骨肉化灰,如何能算长生?”

“对假长生者而言,既然要长生求仙,便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是仙路遥遥,尽心竭力,也未必能一跃而上,而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故需心无旁鹜,什么意马心猿,务必勒紧箍住,一切行事,说是在求仙道,其实仍是求存罢了。”

“真长生者则不然。能踏入此境界者,距登仙飞举不过是一步之遥,不灭法体已成,刀兵水火不伤,又寿纪久长,内外之力均难损毁。故而上苍打下三千六百年之大劫数,鼓一切孽障业火,时时相逼,前后相迭。”

“能过一次,过不得两次、三次,唯有离世飞升,方可回避,所以,世间修士不管修为如何高绝。驻世超过三千六百年者,少之又少。”

李珣想到了鬼门湖中,舍身与魔罗喉同归于尽的阴老太婆,那是他唯一见过修行超过五千年的老怪物,最后结局,也令人扼腕。

“在这些真长生者之中,我们这些妖魔鬼怪,又有不同。凡生为妖魔者,天生异于常人,普通修士数月数载便可筑基,我们却往往需要成千万年的积累,才能初窥修道门径,且修行途中各类劫数,也要严苛得多。”

“不过,一旦成道,对于天劫之类,抗力就强上许多,所以我们动辄驻世几万年,还大大长于旁人。严格来说,道友血影妖身大成之后,已具备无上天魔法体,当属于我们这一类。”

“幸何如之。”

李珣算是打趣,也找到了些被认同的满足感,心情倒是又好了点儿。不过他不明白,青帝遗老说了这么多,与之前的问题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相干。既是长生有真有假。双方行事,自然也要有所不同。”

青帝遗老慢吞吞地回答:“假长生者,心态如履薄冰,修行时似万芒在背,稳重的循规蹈矩、意恐行差踏错;急躁的狂进猛取、惟惧追之不及。总体而言,他们却是有章可循、有路可行的。”

“因为,有真长生者在他们上头,仙道缥缈,路途尚远,头上的目标却是实实在在。真长生者,则立于此界修士的最顶端,其上仅有茫茫天道,余者几不足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已经无有定式。”

“也许以往的经历仍然会对他们产生重要的影响,可重要的是,如何在自我与茫茫天道之间筑路铺桥——无有定式,并非是没有现成的路可走,而是你无论走什么路,理论上都能到达终点。李道友,现在你可明白?”

李珣若再不明白,便是傻子。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领悟透澈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只能摇头:“真长生……我如今,可算得是真长生么?”

“当然,此非关心性,只在修为高低。正如适才所言,机缘可以寻觅、心性可以磨练、根骨亦能脱胎易形,问题只在时间长短,既然是真长生,解决只是早晚的事。”

“早晚……”李珣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却依然觉得有层迷雾笼在心头,“还请青老指点。”

“指点不敢当,却有一句古语,可送与道友。”

“什么?”老榕树的巨大树冠轻轻晃动,细碎的声音合成了八个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数里外的某个树荫下,水蝶兰将手枕在脑后,伸直修长的双腿,倚在树干上,看似睡了过去,实际上一直在发呆。

青帝遗老与李珣的交流时间并不长,此时那里已经没了声息,而阴晦幽昧的气息已开始汇集。

李珣终于动手了,不管是帮助青鸾完成诸天羽化也好,直接把她炼成幽玄傀儡也罢,能够做出决定,总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水蝶兰闭上眼晴,在周边渐渐共鸣的元气波动下,开启了体内某个关窍,然后睁开眼,身子一震,跳了起来。

便在此刻,远方老榕树下,一股沛然难御的气浪嗡声迫开,席卷整个曲径通幽,水蝶兰之前倚靠的大树猛的后仰,险险被刮倒在地,一时间百草堰服,水域兴波。

水蝶兰抬起头,正看到一线淡青光束自榕树下射出,转眼连天接地,半空稀淡的云层被一冲而开,无形无色的空气也在剧烈的动荡之下,化成几可目见的巨大漩涡,搅动天空,震声如雷。

真是飞升上界啊。水蝶兰也是第一次见到诸天羽化功成的实景,先是惊叹,可数息之后,她突地醒悟过来,低咒一声,向那边飞射过去。

短短数里距离,以水蝶兰的速度,飞了不及一半,九天之上,已是金蛇窜动,一记雷火当头劈下。电光未衰,又是接连八道倾泄下来,最后才是云霄雷鸣,九声连爆,几乎汇成一声,惊魂荡魄,撼动五内。

老榕树之上十丈虚空陡然现出一片彩光,将这波雷光挡了一挡,随即便是嗡声颤鸣,不知青帝遗老用了什么手法,空气中一次剧烈的抖颤,当即雷光散射,四面飞洒,却护得榕树下一片净上。

雷光入地,整个曲径通幽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随即遍地草木无风自动,丝丝生灵清气蒸腾半空,转眼间便是一层薄薄白雾,笼罩四野。

恰逢其时,第二波雷光劈下,却在触及雾气边缘之际,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

“毕竟是上界仙禽,度劫化生时,雷劫仅是走走过场。”

青帝遗老的话音不见半分波动,似乎头顶上渐渐密集的九霄雷暴只是一场细雨,沾衣不湿。

李珣暗想,不愧是经了几十次四九重劫的大妖魔,对此煌煌天威,视若寻常。不过,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次雷劫,相较于钟隐飞升时,也的确不值一提,当然他绝不愿意挨上一记就是了。

正想着,水蝶兰突破雾障,钻了进来,开口便道:“有没有受伤?”

对她的关心,李珣十分受用,笑着摇头:“青鸾比想象中还要敏感,幽玄印才一植入,便给打碎,倒没有太强的反噬。”说着,他侧过身子,让水蝶兰看到身后青鸾此时的模样。

就在他侧身的同时,身后一声清唳,高拔云霄,伴之而起的,则是沛然难御的宏大冲击。

这比第一次气浪冲击还要来的迅猛得多,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重重扫了出来。还未来得及扭头,视界之内,便被刺目的青光彻底填满。

耳边传来水蝶兰的咒骂还有老榕树的枝叶断折声,但那也只是极细微的一个片断。此时此刻,李珣的五感六识,几乎完全沦陷,所见所感,完全是青光狂潮的冲击。

更糟糕的是,青光中鼓荡出来的,乃是纯粹至极点的清灵之气,正是血影妖身的在克星,李珣只觉得浑身如遭火烧,遍体冒烟,难受至极。还好,很快他头顶上便垂下一排枝条,是青帝遗老出手,挡住了后续的冲击。

李珣用力闭上眼,又睁开,借着这些许的缓冲,适应了外界的强光。

此时,最强的一波冲击也已经过去,六识感应渐渐恢复正常。耳边依旧是清吹曳空,完全压制了连爆的雷鸣,而当他投目过去,正好见到刚聚起的一波雷光,被蓦然扩散成手腕粗细的青色光束一冲而开,星火四射。

平地狂飙起,刺目的光源终于向上抬升。初时势头较缓,似乎有无形的屏障抵在上头,但伴随着细碎的大气爆裂声响,仿佛厚厚的冰层开裂,响声连成一片,最终轰然崩塌。

高空唳声余波未绝,这边清吟再起,两下声波合在一处,层次分明、远近相和。周边清气流动,与天生元气厮磨反应,勾连无数气机变化,使得附近李珣等都不同程度的受到影响。

李珣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之下,观察和感受飞升的详细情况。这回的声势远不如钟隐那次,却比上次细致得多。他不免将此中的气机变化与记忆中的相比较,虽没有什么定论,却也觉得有悟于心。

他的神思飘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转瞬之后,他眼前便是元气震荡,浓郁的清灵仙气两翼分张,真如一只由蜷曲而伸展双翅的神鸟,鼓动百里风云,飞举九天之上。

这一刻,青鸾的不灭法体已不留半点儿痕迹,完全化做清灵仙气,护持其原生灵识冲击云霄。周边仍在蓄积的雷劫登时溃不成军,再无半点威胁。

贼老天终于妥协,散落的雷光之后,九道清气依序垂流,辟开登仙之路,天地间嗡嗡震鸣渐渐协拍,更衬得唳声清越悠扬,远传千里。

李珣听到身旁水蝶兰叹息一声,用很模糊的声音在说着什么,李珣想注意去听,却被她发觉,瞪过来一眼后,反而抿唇笑起来。

可以明显感觉到水蝶兰的情绪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为此,李珣心中崩紧的那根弦悄悄放松下来。

便在此时,强光灼眼,半空中似乎炸开了一个青色的太阳,远比任何时段都要强烈的光芒挥洒四方,周边的温度却不升反降。李珣怔了怔,他感到极熟悉的清冷气息缭绕周身,那感觉真像青鸾冷傲高据,凝眸看来。

顶着强光,他眯眼抬头。光芒映照之下,天空中的情景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见到一对擎天长翅自漫天青光中探出来,稍一摆荡,使有潮涌光华,四面激荡。

便在这飞举的时段内,已然气化的青鸾法体竟然再度聚形,长唳声第三度响起。声音没有前两次那么清越,音波及其含蕴的力量,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穿透空间阻碍扩散开来。

力量传导至李珣和水蝶兰这里,李珣还不怎地,水蝶兰则呆了呆,忽地大叫不好,然而此时,再做什么都晚了。

这股无从抵御的震荡正向远方飞速推进,转眼便漫过了曲径通幽的边界。青帝遗老自成天地的神通,竟似没有任何作用,隔绝空间的法术屏障,像一层薄纸,四分五裂。

广及千里的曲径通幽,便这样没有任何遮掩地铺开在莽莽山林中,急剧的地形变化几乎就是一次中型的地震。

李珣更是敏锐地感觉到,地下那通往九幽之域的深窟,也在这冲击也隐约波动,搅动周边元气,使情况越发混乱。

就在这种情况下,那一波远去的震荡依然没有任何消减的迹象,不过数息的工夫,便超出了李珣和水蝶兰感应的极限,引得两人面面相觑。瞧这势头,岂不是要闹得举世皆知?

“忘恩负义,真是忘思负义!”水蝶兰口中喃喃咒骂,可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切齿痛恨的模样。

李珣倒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苦笑一声,又仰起头来。

此时,强光减弱,九气垂流的异象正慢慢消失,青鸾的身姿却越发清晰,绕着连接天地的光柱,盘旋而上,青羽长翎,御清气、披霞光,确是天上气象。

随着高度迅速攀升,青鸾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再看不分明。李珣也叹了一声,心想这大概就是她存世的最后影像了。

“咦,那个……”

水蝶兰蓦地伸手指天,李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天空中,两片柔和的物事飘飘荡荡的落下,宝光莹然,不类凡物。

第七节 冲突

李珣并不清楚飞升戏码究竟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单手支颐,侧卧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看着前方浪起潮落,像一尊行将涅盘的佛像。

这处好地方是水蝶兰介绍的,由南及北近二十里海滩,尽铺着极罕见的雪沙,映着天光海水,纯净无瑕。只是,这绝不代表李珣的心境与之相和,他此时仍在苦恼着。

他还是出手帮助青鸾完成了诸天羽化的度劫之术,也让这天界神鸟回到她本初的故乡去。只是别人的事情解决了,他的困惑依旧。

他本就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现在也没有心情去做。帮助青鸾,最初动机仅仅是当时心情所致,后来犹豫之际,也被青帝遗老真假长生的理论说服。

他当然想做一个真长生的修士。沉溺于仇恨、无意于仙道、满足于现有的名利地位,并不代表他在修为上没有追求。

见多了钟隐、七妖、三散人这样的绝顶人物,他一直都在思考,自己与前面那些人的差距究竟在哪里?青帝遗老的言论,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窗,纵然那仅是一家之言,也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觉得青帝遗老是故弄玄虚之徒啊,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问题上打机锋呢?

百思不解之下,他伸手将两片淡青色的羽毛举在眼前。

这就是青鸾留在世间的唯一纪念。与凤翎针火一般的灼热不同,这两根青羽颜色深湛,隐然透着蓝汪汪的光泽,放在阳光下,宝光流动,竟似由玉雕成,入手微冷,不管握上多久,温度都不会变化。

可细细观察,却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惊人的能量,恰如青鸾其人。

这时,身后脚步声接近,水蝶兰走到他旁边,屈膝跪坐下来,眺望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吸了口海边独有的微腥空气。

“海上也死人了,无量天宗想必很头痛。”

她超出常理的敏锐嗅觉,总能捕捉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信息。李珣嗯了一声,心想这几日下来,事态的深入和扩大最正常不过,只是苦了周边的宗门——坐落在东海七十二仙岛上的无量天宗便是个典型。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再叹口气,李珣手指轻搓,将两根羽毛弹上半空,又自由落下,一来一回,打发时间。

水蝶兰看了两遍,就忍不住伸手抢了过来,微嗔道:“怎么说也是很重要的遗物呢,哪有你这样的?”

李珣笑了一下,转而问道:“青老真的做决定了?”

他这话是有出处的,昨日青帝遗老自成天地的神通被破,虽是当时就开始着手恢复,但因占地太过广大,直至半个时辰前,才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在此过程中,李珣和水蝶兰便在周边驱赶斩杀不开眼的修士,几乎不得一刻消停。

青帝遗老觉得,此处己成是非之地,便考虑搬迁到他处。李珣所言,便据此而发。

水蝶兰做出了肯定的回应:“当然,说搬就搬,反正有自成天地神通,去哪儿不一样,何必留在漩涡里?”

“那,曲径通幽下面的……”

水蝶兰笑吟吟地回答,“那群家伙不就是在找曲径通幽么?好啊,我们把真正的曲径通幽交出来,让他们到那座死城里面拼死拼活去好了。什么北盟、西联、正道九宗,统统进去,然后我在这边炸了那条通道,看看能有几个人活着出来!”

李珣听她胡言乱语,不由哈哈大笑,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不过笑过之后,他反而又有些吃不准了。

看着水蝶兰俏生生的面容,他疑道:“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水蝶兰横他一眼:“我虽不在乎杀劫,却也没有和整个通玄界为敌的打算。这种蠢货有一个便足够了!”

她话中的讽刺,李珣只当听不懂,他又从水蝶兰手中将青羽夺回来,这回倒是颇为小心地将其收入怀中。

水蝶兰看不懂他这前后矛盾的举动,奇道:“你搞什么鬼?”

“这可是极好的材料呢。”李珣抽动嘴角,冷笑一下:“将它们精炼一下,作为承载血杀之气的介质,我可以布下两个血灵飞羽阵,一阴一阳,一明一暗,天底下有几人能避得开?”

“栖霞会杀了你!”水蝶兰大摇其头,“飞升之事绝瞒不过栖霞,现在她指不定正拼命往这里赶呢。”

“拼命?对,是到这儿来拼命吧。”

虽说在青鸾度劫飞升中出了大力,可李珣却不寄望于妖凤会因为此事而感谢他。此时的妖凤大半是古音手中的凶器,小半则是沉沦在挚友死难、爱女浑噩之恶梦中的疯子。

那种意图毁灭一切的凶戾恨火,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能越蓄越多,直至积累到焚毁其最后理智的程度。

距离古音的谈话已经有一段日子,李珣反而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古音的心态与打算。

那可怕的女人,亲手将妖凤打造成了一柄锋利无匹的双刃剑,用她来毁灭通玄界的陈规陋习。

这已不是普通的伤人伤己能够形容的了,可以说,如果通过祭炼古音本人,可以使剑锋更加地无坚不摧,她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上,献出鲜血和灵魂。

比和一个疯子交手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碰上了两个疯子!

现在想想,来这里的路上谈到的所谓刺杀,真是个危险的念头。便是能杀掉古音,又该如何面对一个彻底疯狂的天妖凤凰?

古音与玉散人傀儡同命,玉散人傀儡与林无忧勾连,林无忧又是妖凤能够存有一线理智的最后依靠,而妖凤的彻底崩溃,或许是古音最希望看到的事情……连环套似的局面,真能让人发狂。

或者,来个祸水东引,让妖凤在通玄界闹腾几年,趁他们疲弱不堪的时候,说动青帝遗老,加上水蝶兰,汇集两大幽玄傀儡,最后由他凑个数,群殴围杀所有人!

转动这拙劣却爽快的念头,李珣神经质地呵呵失笑。水蝶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回他的魂魄:“喂,天亮了,人家妖凤还没来昵!”

李珣有些尴尬,但心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看他的表情,水蝶兰眨了眨眼,忽地开口询问:“你总说报仇、报仇,你想怎么报仇来着?”

他张口欲言,忽又停住。继而露齿一笑:“你肯定不喜欢。”

水蝶兰在这种事上好像特别敏感,瞪他一眼,低骂了声“龌龊”,正要再说,神色却是微动。

几乎在同时,李珣也发现了远方急速靠近的强烈生机脉动,他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么强,妖凤?不,是……”

念头未绝,宏大的音波已经直穿入沙滩后稀疏的林地中。

“故友来访,青帝老儿,你在家么?”那嗓音中气充沛,似滚雷音,气魄极大,而且,是李珣和水蝶兰都曾听过的。

水蝶兰脱口而出:“竟是鲲鹏老儿,他来干什么?”

来者正是鲲鹏老妖,虽没现出广及千里的法体,可那股吞天食地的气魄,却是毫无衰减。

按理说,这位大妖魔在千折关被古音设计重创之后,应是一直在东海老巢内疗伤,当日李珣途经那里,还因为箕胖子的事小小地冲突了一下。

因为这样的原因,李珣在估计周边形势时,一直没把这家伙放进来,现在不由有些后悔。

看情形,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

水蝶兰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倒没什么紧张的样子。同在东海,虽说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但几万年下来,大伙儿其实都是老朋友了,偶尔有些摩擦,也都在可以克制的范围内。

两人转念间,青帝遗老已经做出响应:“鲲鹏老弟亲来,也是少见,请进,请进。”

“哎呀?大开中门迎客,我来这儿几十趟,还是第一次见。客气、客气。”鲲鹏老怪遥空打着哈哈,飞行的速度半点儿不减,朝这边过来。

他的飞行轨迹偏过李珣所在的沙滩约二十里,在这个距离上,大伙儿谁都瞒不过谁。

李珣便感觉到,老妖怪很有点疑惑地向这边气机探测了一下,在与水蝶兰放射出的气息碰撞后,才恍然大悟地收了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李珣观其来势,眉头皱起:“不是说曲径通幽天下无人能知么?”

“都是老邻居了,想彻底瞒过也不容易,鲲鹏老儿为人不怎么样,却是精得很,虽是能猜到大概位置,却从来不真的探究底细,嘴巴也严实。当然,像这样直接找上门来的情况,我也没见几次,要去看看吗?”

水蝶兰的提议让李珣颇为心动,不过两大妖魔交涉,说不定会牵涉到一些私密信息,水蝶兰当然无所谓,他再凑过去,未免有些失礼。

“你去吧,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再给我说。”

李珣表现出谨慎的姿态,水蝶兰还待再劝,西面丛林中忽又炸开一波颇强的冲击,且以极快的速度压迫过来。

在短短的时间内,乱源不断扩大,初步估计,那至少是两拨超过百人的大乱战,其中也不乏高手,这一下,李珣和水蝶兰都没了好脸色。

“这样,你回去听听鲲鹏老妖说些什么,我到那里去看看。”李珣可不是在找理由,就曲径通幽的安全而言,周边频发的冲突决不是好事,在各方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这片区域的情况下,地下的巨大空间裂隙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刚开始的乱战,已经非常接近曲径通幽的入口,来者双方的规模和实力,都不是昨天以来那些散兵游勇所能比拟的。很显然,青鸾飞升的后遗症已暴露无遗。

水蝶兰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略一点头,便迅速飞走。李珣稍与她错开角度,朝着乱源的方向潜行过去。

刚飞临丛林上空,爆震再起。这波震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冲击都要来得猛烈,碰撞双方显然已有相当的级数。

李珣停下身形,捕捉空气传出的各类信息,剔除掉各类干扰。据他初步估计,前方打得正欢的两人,一人身属天妖剑宗,另一人则是三皇剑宗,两大正邪剑派平日便互看不顺眼,此时得了机会动手,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正道九宗和西联彻底撕破脸了?还是眼前的争斗,仅仅是个意外?”

李珣没有半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思,眼前的情形恐怕是他设想中最糟糕的。散修盟会这一庞然大物还没有真正入场,代表通玄诸宗的正邪势力便摩擦不断,只会给古音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这群蠢货难道还不明白,古音那疯子已经要改天换地了么?

怀着这种心态,李珣飞速接近战场。

还有十几里路的距离,他便能清楚地看到半空中闪耀碰撞的剑光,以及来自各个方向,正不断投入战场的各宗修士。这里面各个宗门都有,大部分人心中恐怕都是莫名其妙,全凭着正邪不两立的惯性在拼斗打杀。

看到这种局面,李珣先放了一半心,他明白,这是一场没有预先计划的乱斗,无论是对整个通玄界的大局,还是曲径通幽的安全,都没什么影响。

尤其在看到天空中御剑来回,气势十足的两个修为最高的人物,李珣便更肯定了这一点。

三皇剑宗一方的是那个脾气暴躁、缺乏城府的东阳山人,李珣从最早见到他时,便没有好印象;而天妖剑宗一方的修士,李珣虽不认识,但观其面相,也是个毛躁脾气的。

双方都打出了火气,方圆里许范围内,剑气纵横,根本站不住人。

“洛歧昌和七修老儿大概会生吞了这两个笨蛋。”

李珣反而不着急了,东阳山人这个层次在宗门内不上不下,论实力论威望,都远不是挑起一场够分量的乱局来。

只要这场乱斗不产生较大的死伤,西联与正道九宗大概还是会含糊以对,继续保持暖昧的态度,直到散修盟会彻底表明态度的那一刻。

正想着,便有个足以镇住场面的人物飞临上空。李珣眼睛眯起,自觉地调整周身气息,避免被那人察觉。

来人的手段极其干脆,稍一打量形势,当即合身撞进半空中最强横的剑气圈中。

纵横交错的剑气硬生生被那人冲势击溃,东阳山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脚踹在肚皮上,矮胖的身子像个肉球,倒飞下去撞折了两根巨树,才趴伏地上,再起不能。

旁边三皇剑宗的两名修士大惊之下,齐齐甩开敌手,冲了上去,却仍是一个照面,便被来人重拳轰下。

此两人更是不堪,直接被打晕了过去,不过倒也没有性命之危。

“车宰臣!”

群战中有些眼光较利的,终于发现了来人的身分。

战魔宗第一高手的名头,还是有着相当的威摄力,再看东阳山人吐血不止的惨状,一时间,正道九宗一方气势大衰,西联诸修士则是眉开眼笑,就待二度发力,将前面的死对头杀个干净。

然而出乎大部分人预料,车宰臣出手放翻三人之后,竟是厉喝出声:“统统停手!”

四个音节,有如雷震,一时双方修士都是茫然。车宰臣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转脸对着刚刚与东阳山人对阵的天妖剑宗修士,上去便是一脚:“废物,七修师兄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

他的动作与白袍文秀的外貌颇不搭调,被踹的那个倒霉蛋一头雾水,却不敢躲,也躲不过去。

车宰臣虽是外宗之人,却和七修尊者交情深厚,在西联中也是仅次于罗摩什、七修等真一宗师的头面人物,抽他也是正常的。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笑话!”

车宰臣指向北边,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在场的修士都明白他的意思,恐怕是散修盟会的人马已经悄悄潜到附近,正在那儿坐山观虎斗呢!

当下,还在交手的修士手下都缓了几拍,这种情况是会传染的,不过三五息工夫,双方便摆脱了纠缠状态,纷纷后退。

等到车宰臣冷眼扫过,最后几个打上火的修士也都被同伴劝开,虽然局面依然紧张,但这种三心二意的心态,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车宰臣冷冷一笑,挥了挥手,西联的修士齐齐后退,脱离战场。而正道九宗的人马因为群龙无首,面面相觑之余,只能待在原地。有几个机灵的干脆去看东阳山人等人的伤情,至于西联的修士……就当看不见好了。

一场冲突就这么消散于无形。车宰臣也不多言,转身离开,不过在临去之前,他却将目光投向从林的另一端——不是针对李珣,而是偏了一些角度,射向他身后的方位。

李珣没有回头,不过他比车宰臣更清楚那边的情形。那里茂密的树冠中藏着人,彼此相距不过里许,海风从背后吹至,微腥中夹带着极熟悉的幽淡气息。

明玑到了!

明玑是在车宰臣踢飞东阳上人的时候到的,也许是见到了车宰臣这种高手,引发战意,她背后宝剑一声颤鸣,车宰臣都能听到,李珣更不会漏掉。

李珣估计她大概是洞悉了车宰臣的心思,不愿擅自出头,让双方下不来台,所以才隐身在旁,不准备出面。

不过,李珣真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青吟之事对明心剑宗的冲击一定不小,看明玑只身到此,大概是在宗门内的混乱未结束之前便下了山,却不知有什么打算。

凭借高明的潜行手段,李珣慢慢侧身,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打量过去。斑驳的树影后,明矶只露出小半边脸,但从那微抿的唇线可以看出来,她此时面色严肃近乎冷竣,心情显然不太好。

“要不要见面?”

对此,李珣很是犹豫。前日他还从秦婉如口中得知,由于“灵竹”有一段时间没有现身,此界已开始流传他的死讯。

理智的讲,这其实是他金蝉脱壳的大好机会,借此事除去灵竹这一枷锁,对他好,对明心剑宗也好。

毕竟,青吟只有一个便够了。

看着车宰臣带人离去,明玑仍在树冠上停留,却没有去探视同道的打算。李珣不知明玑用意何在,也不好动弹,只能谨慎地观察。

说也奇怪,看得久了,他便觉得明玑与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样。这纯粹是一种感觉,一时间却分辨不出有何不同。

忌惮明玑的剑心明透,李珣也不能死盯着她看,半晌不得要领,正迷惑时,西边丛林中又有剑光闪动。来人似乎只是路过,离得近了,才看到这里的情况,轻咦声中,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惊讶的不只是他,李珣也觉得莫名其妙。刚刚还想着明玑是独自下山,现在立时便飞出个同伴来。来人面冷眉长,气度渊深,正是明心剑宗二代弟子修为第一人的明吉。

明吉平时为人低调,在场的九宗修士倒有大半不认识他,只能从剑光、衣着等外貌辨出是明心剑宗的修士,当下便有人将情形说了。明吉看到东阳山人等重伤昏迷,却不能袖手旁观,当下来到东阳山人近前把脉探视。

便在此时,李珣看到明玑朱唇微启,与之同时,明吉很明显地怔了下,大概是明玑以宗门传音术和他联系上。

李珣听不到传音内容,只能略微感觉到大气中极细微的音波流动,两人很快就结束了通话,明吉点点头,在李珣看来,他是和明玑达成了共识,而那边的九宗修士,则是以为他对东阳山人等人的伤情做出了判断。

“车宰臣并未下死手,东阳兄和这两位道友伤势都还稳定。”

明吉对人情世故不太上心,说话缺乏技巧,恐怕没几个人爱听。李珣在旁看得好笑,注意力随即又回到明玑身上,脑子里飞快思索他们二人这般行为的原因。

就常理而言,他们应该是作为明心剑宗的代表,参加正道九宗的集体行动。不过,若仅仅是东南林海之事,明玑的表情不会如此严肃和凌厉。

那么,能够让明玑如此态度的事件……

青吟吗?

他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这个念头,那一刻,他血液的温度也提升了一截。不错,也只有青吟,才能让明玑如临大敌,毕竟那是关系到明心剑宗万载声誉的大事!

深入地想一下,自己把青吟追丢了,却不代表明心剑宗没有办法。这种威震一方的大宗门,拥有的各类资源,远不是自己这孤家寡人所能比拟的,他们能从某处管道捕获青吟的踪迹,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猜测。

此时,林间刮过一阵强风,沙沙的枝叶摩擦声里,李珣仿佛看到了在某处树影下持剑而立的青衣幽魂,正冷冷凝视过来。

“好啊,来得好!”

李珣越想越有道理,他压下心底难以言喻的兴奋,移动身体,缓缓退走。如果青吟真的来到了东南林海,现在回去雾隐轩借助分光镜来寻找,自然是最聪明的做法。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问一问青帝遗老,在这一片不属于雾隐轩控制的范围内,有没有什么有效的搜寻方式……

才退出数丈远,树冠上的明玑也有了动作。她悄悄移位,退开一定距离后,折向东南飞遁离开,而明吉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情,也飞上半空,只是方向与明玑截然相反,去的是西北方向。

李珣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明白二人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就算有了青吟的消息,也只是大概的方位之类。

按下追踪的心思,李珣又等了会儿,等到两人去远,方叹了口气,准备折返曲径通幽。然而行不及数里,耳畔又是一声爆震,震源是在之前战场的北边,震荡中,有惨叫声隐隐传来。

估计了下大概方位,李珣眉头皱起。只要他凝神感应,周边百里生灵之脉动无不在他掌握之中,他早就知道北边十余里外有一群旁观的修士,也就是车宰臣指出“看笑话”的家伙,应该是属于散修盟会的人马。

不知是哪边的人吃饱了闲着,去挑衅散修盟会那个庞然大物。

也就在他神思飘荡的短暂时间内,那边的形势突然间急转直下。惨叫声猛的拔高数倍,眼见要扩散开去,丛林中一声闷爆,林木倒折、尘烟崩散之音不绝于耳,其余所有人声,却在眨眼间尽被斩断,不余一丝半点。

李珣猛的打了个激灵。这并非是恐惧,而是在近距离下,被对方瞬间爆发出来的凶厉之气刺激,所做出的本能反应。

“好厉害!”

来人初出手时并不如何惊人,却像是山崩之前滚落的细沙碎石,随后才是高山倾颓、轰然崩塌,其由小而大、由缓而急,中间变化如迅雷过耳,高明极了。只那么一瞬,那边几十名修士便没几个能活下来。

山崩之势一成,便是不可逆转,那高手屠尽了北边的修士,犹不满足,挟势向南,便如飞石泥流,轰然而下,直冲向这边正道九宗的人马。

惨叫声再度炸响,多亏前面发生的变故,为这些修士在情绪上做了缓冲,使他们多少有些准备。不像之前散修盟会的人马那样,反手间全军覆没。然而也因为如此,林间的悲音嘶鸣,也就越发绵长。

李珣深吸一口气,他已经知道来人的身分了,而严格来说,出现这场惨剧,或许还有他的责任在里面。

他心中稍微挣扎一下,还是上前去。数里的距离转眼即至,对方活动的圈子也在扩大。

李珣看着一个御剑逃命的修士被当空打成一团血雾,血滴飞溅到他身前,便被护体真息自发挡下。这也宜告着,李珣进入了对方的杀戮领域。

也在这时,李珣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家伙。

第八节 底细

箕不错觉得自己近日来的好运气,全耗在了推动四宗会盟上面,否则怎么会刚接到朱勾宗明确的意向,便碰上这种倒霉事?

他努力将肥胖的身子缩到大树后面,希望前方那位满手血腥的女魔头不要一时杀得上瘾,把“同伴”也顺手宰掉。

看着眼前的惨景,再想想这女魔头之前击杀星矶剑宗的高手,如砍瓜切菜般的魔威,他只觉得背后凉意浸淫,打湿了背衫,肥躯则贴着粗大的树干,慢慢绕开。

只是才转了半圈,对方的眼神已穿刺过来,穿骨透髓,凶厉无匹,当即将他的身子定住。

也就这么一时片刻的工夫,方圆里许已是尸横遍地,间或有一两个能动的,也都垂垂待毙,只余半口气的样子。

“姑奶奶”就站在屠场中央,手上仍滴落鲜血,凌厉的血眸穿透头罩遮蔽的阴影,朝这边冷冷凝视。瞧那模样,若说她下一刻便会痛下杀手,又有谁会不信?

“这婆娘哪像是杀迷心窍的模样,根本就滴水不漏,这番苦也!”

箕不错心中连迭地叫苦,可袖子里的惊魂钟也已蓄势待发。他心思圆滑却不畏缩,今日或有苦战,也不会让他引颈受戮。

哪知他防备了半天,耳中却传来这么一句:“叫他出来!”

对方应该是有意弄哑了声线,但其中蛮横的杀意半点儿不减。

箕不错心中长出口气,知道这回又逃过一劫,面上却长叹一声,似乎连叫苦的力气都失去了。

“俺路上说了千百遍,这位前辈,俺真不是他师兄,那只是俺们之间的谑称。是俺当时眼瞎,没认出前辈就胡乱开口,这才闹出的误会……真叫唤人家,人家也不应啊!”

他恨不能声泪俱下,剖腹挖心来证明清白,可对方根本不理,声调全无变化,沉沉道:“他就在旁边看着,叫他出来!”

箕不错被吓了一跳,直起身四顾打量。在浓重的血腥气下,丛林的光线也被扭曲了,重重树影后面,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他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忽有人在耳边大笑:“原来是大师哥到了,还以为你在忙四宗会盟之事,怎么有闲到小弟我这儿来?”

箕不错肥脸一抽,知道是正主儿到了。同时也惊讶于对方灵通的耳目。四宗会盟之事,至今仍只在有限几个上层人物间口耳相传,这血魔是用了什么神通,将此事打听了来?

他心里计较,肥脸上却极是可亲,仰天呼道:“三师弟别来无恙?今日携来了师弟的一位故人,还请现身相见。”

“何止是故人,刚刚师兄说得好,大家都不是外人,何必使那些小把戏?”

伴着话音,李珣笑吟吟地从树后踱出来。才一现身,周围的杀意便成倍地上扬,使得胖子如坠冰窟,但很快,杀意便没了余力,如潮水般退去。箕不错心中暗骂,瞥去一眼,却不知那婆娘何来这种古怪的反应。

李珣似乎没有看到周围的血腥,脸上笑意也没有半分消减,目光只在箕不错脸上一扫,便转向前面那位。

双方目光撞在一起,李珣冲她点了点头:“前日大约是替我挡了场麻烦,多谢了。”

“呃,你们真认识?”

旁边箕胖子刚开口便知道自己问了傻话。不过他倒觉得,在场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傻、更荒谬。

不出所料,李珣没回答这个傻问题,甚至头也没回,仍向那女修道:“你进境太快,疏导之力远跟不上戾气积蓄的速度,只靠精修苦练,无异饮鸩止渴,若你仍这样勉强自己,就算我将全部法门都传授你,也是枉然。”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方冷声开口:“为何你与我不同?”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李珣想了一下,才作出回应:“机缘不同、性情不同,此外,所修的一项辅助法门,你没有。”

这回答既诚实又泛泛,女修显然是不满意的,不过她并没有斤斤计较,反而突兀的赞了一声:“你气度见长。”

李珣微笑以对,箕不错在旁听了,却心中凛然。说到气度,这婆娘才叫一个了不得,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刚才刹那风华,卓然不群,依稀竟是宗师风范,哪还是那丧神乱志的大魔头?

他是当局者迷,一直被这婆娘的外相所遮蔽,思路受限。此时灵机一触,某个极荒唐的可能忽地就跳出来,刺得他浑身一颤,深重的寒气从脊椎骨最深处扩散开来。

失态只是一瞬间的事,箕不错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表现。他鼻观口、口观心,若是有可能,他更愿把自己那对招风耳倒扣过来,只当什么都听不见,便是听见了,也不入心,任其流过。

李珣管不着箕胖子怎么想,他虽是微笑着,却也惊讶于对方的态度,感觉一场杀戮过后,此人心中涌动的杀意和魔念,并未淹没理智,反而显出前所未有的清明状态。

不论其它,仅从法门本身上看,她在《血神子》上的修为应已远超不动邪心的境界,原来的心魔精进法,必是大成了。

是的,来人正是正道九宗的魁首之一、不夜城城主天芷上人。当然,此时她的身分与不夜城完全无关,仅仅是此界臭名昭著的两个血魔中的一个。

另一个,当然就是李珣。

经过前面的对话,两人间的气氛有所缓和。天芷继续说话,语调平稳,情绪不显:“你还欠我两千字!”

旁边的箕不错遮着耳朵,也能听清,却一头雾水。

当日因为剃刀峰一事,李珣与天芷约定,若能拖住妖凤三日,便将《血神子》法门中的两千言交付给对方。

哪知剃刀峰一战惊天动地,又使李珣身分暴露,前后冲击之下,他将此事忘了个干干净净,直到刚才见到天芷迷心杀戮,才又想起来。

如果他按着约定,早将两千言交出,天芷也未必会被杀心驱动,做出这种事来,远处那一波散修盟会的人马也就罢了,可现在他们脚下死去的,却全是正道九宗的修士。

还好,这里面都是前些日子驻守在玄海的几个宗门的弟子,没有不夜城,也没有明心剑宗。

“是我的错。”李珣也不推委,点头响应,“这样,我再加千字,将一整篇‘血神锻体’的法门交给你……”

“今日我到此地,并非是要债来的。”天芷上人微抬起头,灼灼目光穿透兜帽遮挡的阴影,刺在李珣脸上:“我今天要与你做另一个交易。”

李珣正要说话,眉头忽地跳了跳,目光眺望远方。

晴空下,刚刚远去的人影正御剑破空,飞射过来。与之相对,北边同样有熟悉的反应,高速接近。

他们怎么回来了?

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己没有时间细细思量,李珣转而对天芷道:“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来。”

天芷略一点头,算是答应。他的目光转而看向箕不错,这胖子一脸可怜相,见李珣目光投至,便将脑袋连摇。

“这个,师弟、前辈,路俺领到了,人俺带来了,这里应该没俺的事了吧?看诸位还有事情商议,俺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就此告别,他日有缘再见……”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箕不错脚下移动,想要逃开,只是身子才晃了晃,李珣的手掌便按在他的肩上,手上也没有发力,却让胖子动弹不得。

“怎么急着要走?贵方四宗会盟之事,师弟我也十分感兴趣,不妨由师兄仔细说说?指不定,咱们还能合作一下?”

“小小盟会,可请不来师弟您这尊大菩萨。”

箕胖子脸上冒着油汗,瞧那样子,大概李珣再多说一句,他便要瘫在地上了。只可惜李珣知其甚深,晓得以此人的心机,绝不至于如此不济,他越是伪装,李珣越不放过他。

笑了一笑。李珣手上稍稍加了点力:“刚刚师兄还说,大伙儿不是外人。怎么现在头一个讲起见外的话来……看来,咱们真要好好聊聊了。”

说着,他不给胖子反抗的余地,扯着这具肥躯,走向从林深处。天芷静静地跟在后面,却又偏过头,去看天际初露星芒的剑光。

李珣怕她不由分说,动手杀人,却也实在头痛眼前的局面。

明玑二人回来得太快了,双方的距离不过数息便至,李珣难道还能把他们引到曲径通幽里不成?

再度用眼神警告一下箕不错,让这小子不要有意拖后腿。在箕胖子讨好的笑容里,他忽地计上心头。

若说累赘,这里还真有几个昵……

有了想法,他反手挥击,几道劲风破空飞射,打在躺在地上的东阳山人身上——这厮命大,因为重伤昏迷,反而逃过了天芷的杀戮。

而李珣这一手,杀伤性不大,却是用上了莲花八密的皮毛,劲风打在身上,乃是钻骨的疼痛,这痛楚如此强烈,竟硬生生把东阳山人疼醒了过来,开口便是凄惨的嘶叫。

由于伤后气虚,叫了两声,嗓子便哑了,代之而起的,是全身肌肉筋络抽搐,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看起来随时都会毙命。李珣如法炮制,将手法用在另一个幸存者身上,那人中招之后,情形比东阳山人更是不堪。

大略数了下幸存者,除了两个倒霉鬼,应该还有三五人的样子。这样,明玑二人就算能照顾过来,也绝没有余力再来追击……或者说是送死更确切一些。

做完这一切,李珣不再回头,带着天芷二人,加速离开。

明玑二人果然没有追上来。不过李珣又碰到了另一个问题,这里毕竟不是雾隐轩控制的地界,偏偏又开始事端频发,他们三人都身分敏感,被人发现的话,冲突是少不了的,眼下该往哪儿领,才能避开麻烦呢?

总不能带他们进曲径通幽吧。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李珣也不能表露出来,便一边漫无目的地前行,一边若无其事地接续上之前的话题:“大师兄,四宗会盟的事……”

箕不错肥躯一颤,脸上立时排出笑脸:“师弟您担待。”

李珣只是摇头:“你我兄弟乃是生死之交,哪有师兄忙活着,师弟袖手旁观的道理?四宗会盟之事,小弟我绝不置身事外,师兄就不要客气了。”

箕不错心中惨叫,至此哪还不知李珣是刻意为难他。

见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他咬了咬牙,干脆将事情挑明了说:“我说实话,三师弟你可不要生气。别说四宗会盟还只是草创阶段,便是真的成了,也不敢劳师弟您的驾。”

“嗯,怎么说?”

观李珣神色,还有分说的余地,箕不错当即抖擞精神,正要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好好解释,身后一直沉默的女魔头忽然开声:“不要转移话题。”

这你也知道?

李珣真有点儿苦恼。不可否认,他心里多少有些忌讳天芷的想法,在他看来,世上仅次于古音、妖凤两个疯子的,恐怕就是眼前的天芷上人了。

所谓的交易,说不定一入耳,就是强买强卖,论实力,他也不怕什么,可麻烦最好能避则避不是?

不过现在明显避不过去了,他只能笑道:“是说交易的事么?若你觉得在这地方能说,就说好了。”

“我要雾隐轩的出入之法。”

此言显然超出了李珣的估计。他眉头微皱,还未做出回应,一阵穿林风吹来,树影摇动中,三人耳边都响起一声冷笑。下一刻,幽香袭来,水蝶兰像是山野中的精灵,分枝过叶,倏乎间己到近前。

“好大的口气,天……”

“阿嚏!”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喷嚏,将水蝶兰未尽之语尽数挡下。等箕不错直起身来,直面六道凌厉如剑的眼神,肥脸上已是血色消退,肌肉僵硬。

时间停滞了那么一会儿,胖子才哭丧着脸叫饶:“这林子里寒气重,着凉了、着凉了还不成嘛?”

欲盖弥彰!李珣在心中下了判定,知道这胖子一定是从哪儿看出了天芷的身分,才在水蝶兰即将喝出那名号的时候,强行打断。箕胖子也通过这举动,表明自己要置身事外且守口如瓶的态度。

李珣非常清楚,箕不错此人最知进退,在自家实力远在其上的前提下,这厮绝不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他现在倒很想把胖子拖下水,至少,也不能让他清闲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李珣却不急着回到正题,而是迎前与水蝶兰招呼:“怎么,客人走了?”

水蝶兰对雾隐轩的看重,更在李珣之上,反应比李珣更强烈一些也属正常。不过,她现在的心态毕竟有所不同,之前兴师问罪的气势被箕胖子那么一打岔,干脆把天芷晾到一边,转身引路,同时响应李珣的问题。

“虽是恶客上门,但既然招待了头一个,再招待两个也无所谓。至于鲲鹏老儿,向青老求了副药后,赖着不走,正鼓吹那劳什子东海妖联昵。”

“东海妖联?”

李珣眼角抽动,感觉脑袋又沉了许多。他早就看出鲲鹏老妖颇具野心,不是个省油的灯,之前和古音争夺散修盟会的控制权未果,拖命而逃,如今伤势刚好了些,就要再扯出一批人马不成?

回眼看了其它两个听众,天芷兜帕罩头,看不出究竟,箕不错的表情却要丰富得多。

但也由于太过丰富,李珣一时间把握不住他的心思,只觉得这厮听闻青青帝遗老、包括鲲鹏老妖这旧仇的名号,表现得也太过平静,难进他就不怕鲲鹏老儿一时兴起,顺手宰了他给青老施肥送礼?

暂时按下别样的心思,他又问道:“鲲鹏老儿是怎么说的?”

“不外乎扯扯天下大势,多是你曾经讲过的那一套,还说一旦情势翻覆,传统通玄诸宗或能保住道统,却难免实力萎缩,若趁机扩张势力,未尝不能让天下妖魔异类撑起一片天云云……”

水蝶兰语气中多有不屑,显出这位独往独来惯了的大妖魔,对鲲鹏老妖的游说毫无兴趣。

这是情理中事,不过李珣就不明白了,自己与水蝶兰及青帝遗老相处时间不长,都能清楚明白,为何鲲鹏老儿还要自讨没趣?

“这老儿想得挺好,不但要拿下北部海域,还要扩展到东海全境,这里面涉及到无量天宗、明心剑宗,当然,还有青老这一片。他此次来,游说是注定无用,主要还是通告一声。哼,大约是吃准了青老与世无争,要从这里占便宜吧。”

李珣嘿了一声,倒是很佩服鲲鹏老妖的脸皮厚度。不过他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东海上,似乎还有你们四空千宝阁以及千帆城吧,鲲鹏老儿没招惹你们?”

“这个嘛……”箕胖子闻言,眨眨眼睛,嘴里便有些吞吞吐吐,偏又在李珣不耐烦的情绪爆发前开了口:“东海妖联的事情,俺们这边也知道,只是影响不大。其实,这事情要与刚才俺拒绝师弟的问题连起来说。”

“哦。是吗?”李珣倒是真来了兴趣,“大师兄前面的话有趣得很,我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却没想到已是这种程度。”

箕不错大力摇头,借着缓和的势头,口中滔滔解释:“俺这所谓会盟,相较于北盟、西联,实在是不值一提,所以,这会盟的意图,绝不是在现在的通玄界中再生风波,而是只求四宗合作。”

“统合各宗近些年来开拓的客源,把生意做得更大,铺得更广,使此界内有限的修行资源通过盟会加速流通,物尽其用,以方便天下修士……”

“说到底,俺们要的是纯粹的生意人,不管是北盟、西联还是正道九宗,包括那个东海妖联,我们都和他们做生意,买卖法宝、提供消息。包括暗杀之类买卖,如果适当,我们也做。”

“正因为专注做生意,只要保持绝对的中立,无偏无倚,任此界风云变幻,不管是诸宗群立,还是散修当道,均足以使四宗在此风雨飘摇之际超脱。”

胖子的情绪似乎上来了,他说得口沫飞溅,言语中却有着相当可观的说服力:“既然要严守中立,像师弟这样的风云人物,便只能作为生意对象,而不能成为生意伙伴,否则是是非非,就永无止息之日。”

“说句掏心的话,其实四宗会盟里,俺是不愿意扯进来朱勾宗的,就因为他们与此界诸事牵涉太多。而相比之下,师弟你更是了得,北盟、西联、正道九宗全被你得罪了个遍,要是吸纳师弟你进来,这四宗会盟怕是要鸡飞蛋打,甚至灰飞湮灭啊!”

箕不错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就是一个“莫要害我”,也难得他用这么一串言语敷衍出来。李珣本就是和他开玩笑,见状也就不为已甚,只是对胖子言语中透出的信息另生兴趣。

刚刚箕不错有个形容非常好:超脱。在此界的动乱全面爆发之前,用“纯粹的生意”做出表态,超脱于纷乱之上,这是胖子的表面意思。

而接下来呢?动乱之后,仍未恢复元气的通玄界,是怎样一番景象?原本超脱的联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也许,这才是箕不错真正的目的所在。至少,李珣是这么理解的。

真是个好主意啊,不管有没有野心,总能找到位置。

这是李珣心中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眼看着曲径通幽的入口将至,他忽地醒觉,箕胖子说了这一通,只是在初时与所谓的东海妖联沾了点边,根本就没有解释如何与其共处的问题。

这厮恁的油滑。李珣嘿嘿一笑,转眼又想到,当日箕不错说服疫鬼勾两人时,曾言及征侍,其中似有曲折,虽是小小细节,仍算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不弄个明白,也不甘心。

“无论如何,今日都要从他身上榨出几斤油来。”

或许是他的心思摆放得太过明显,箕胖子察颜观色,探出了端倪。这厮忙摇头摆尾地跟上几步,凑到李珣耳边,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嗓子道:“三师弟,其实这东海妖联里面,大有玄机,我……”

话刚说了半截,前面水蝶兰已经通知青帝遗老,开启了通往曲径通幽的入口。

李珣这回非常机灵,立时收拢周身气息,避免与青帝遗老的澎湃元气直接碰撞,免去了一场眩晕之苦。

可旁边的箕不错、后面的天芷上人却没有这么好运,两人都是外松内紧的状态,一旦外界生变,立时作出反应,也因此,受到的冲击,比李珣当日还要惨痛十倍。

当辽阔的湿地展露在李珣眼前时,箕不错很失态地骂了声娘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昏天黑地的感觉就别提了;天芷看起来略好些,可是周身气机流转也紊乱了一会儿,数息后才恢复过来。

李珣怀着幸灾乐祸的念头,却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到了老榕树下,那个身躯雄伟的大汉身上。

箕胖子已算是肥硕的了,可这大汉能将箕胖子装进去两个,站在那里,宽袍博带,气势巍然如山岳,一头白发也相当刺眼。

这位便是鲲鹏老妖了。

李珣其实以不同的身分,或明或暗见了他不少次,不过,对方大概会认为,除去东海上惊鸿一瞥之外,这是双方头回正式见面,因此,脸面上虽然带笑,其实略有些矜持,等着李珣主动上前招呼。

李珣却是对这个大妖魔没什么好感,平日里看对方算是个前辈,主动放低姿态也可以,只是现在他左边箕不错,右边天芷上人,都是他需要刻意打压的刺头,若是在鲲鹏老妖之前丢了面子,他到哪儿再找回来去?

这种微妙的心态,都是发生在瞬息之间。也就是一对眼的工夫,其中的味道便有些不对劲。

还好,青帝遗老卡在这个当口,为两人介绍彼此,将气氛缓和下来。

水蝶兰忽地在旁嗤声一笑,谁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都有各自的猜测。鲲鹏老妖用眼角余光瞥来一记,脸上的笑容却也维持得住。

“血魔百鬼,这个名号响亮啊,我在东海里耳朵里都听出茧来了。当日你我在东海上相遇,还不怎地。不过短短数月,就名震天下,这窜升的速度可了不得。更难得的是交游广阔,天底下能被青帝、百幻请到曲径通幽里来的,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他说了这么一通,李珣只笑吟吟地回应:“东海鲲鹏王,才是真的顶尖人物。”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句客套话,却没想到,鲲鹏老儿竟勃然变色:“血魔道友可说得岔了,什么项尖人物,难道你我异类,非要比做人身,才能算数吗?”

你这老儿发什么神经?李珣眼睛一翻,正要上火,哪知鲲鹏老妖脸色变得极快,转眼便又是扼腕叹息的模样。

“在场诸位,可说是天下妖魔的中流砥柱。嗯,箕小哥虽不是妖魔之属,却是难得的知心人物。若是诸位都不能撑起局面,莫非通玄界数万异类,注定便要屈居那些人类修士之下么?”

你才是妖魔,你全家都是妖魔,李珣心中放出无用的诅咒。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血影妖身大成之后,用妖魔来定义,才更准确一些,天芷的情况也与他类似。

只是……

他瞥眼去看箕不错,怪不得这厮对东海妖联如此态度,原来不知何时,竟摇身一变,成了“箕小哥”。

这口灿莲花、奉迎拍马的手段,着实为通玄界一绝。

箕不错却是罕见的走了神,他正四顾打量周围的环境,要不是心有忌惮,恐怕还要伸出手,去扯两下老榕树垂生的根须。恐怕他还不相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进入了只在传说中出现的曲径通幽里。

另一侧,天芷的表现还算稳重,当然,这也可能是鲲鹏老妖在前,心有压力的缘故。

李珣笑了一下,还是把精力转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第九节 计划

天芷保持沉默,兜帽的阴影隔绝了鲲鹏老妖的视线,虽说这种遮挡只要运足目力便能看破,可敢对她作出无礼举动的家伙,就要有与她决死一战的觉悟。

鲲鹏老妖非常理智地没有深究下去,再将目光转回来,李珣摊开双手,笑道:“人各有志,敝人的心思不在那上面。”

他有意无意连说了两个“人”字,鲲鹏老妖眉头微皱,终究没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此刻在曲径通幽里,他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个,偶尔用用厚脸皮没什么,但要是死缠烂打,就未免太失身分了。

还好,此次前来,毕竟得了副药方,对治疗伤势大有好处,也得知青帝遗老搬迁在即,东海范围内,他最忌惮的对象便少了一个,此行也不能说空手而回。

他心中已萌生退意,再打量李珣,便换了种心态。

他相当清楚,拥有雾隐轩的百鬼,将是东海妖联不可回避的强邻,日后想要采集东南林海内丰富的资源,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位。眼下即使不能处好关系,却也不能把人给得罪了。

想到这里,他笑声沉沉,震动胸腔:“强扭的瓜不甜,确是这个道理。”

说着,他的目光却停在箕不错的肥脸上:“记得箕小哥曾经说过,大伙同在东海之上,要想相安无事,不外乎互补共生四字。我去当我的土皇帝、箕小哥去做他的生意,至于诸位,则尽去过逍遥日子。嘿,这情景想想,倒也不错。”

青帝遗老淡淡回应:“诚哉斯言。”

鲲鹏闻言大笑,一摆宽袖,就这么转身离开,青帝遗老自去为他开辟通往外界的出口。

看着高有丈许的彩光门户将其雄伟的身形完全吞没,李珣手抚下巴,若有所思:“以鲲鹏老儿的威望,若说啸聚东海,称霸一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要不然你以为海澜妖王这名号是怎么来的?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北边的势力已扩展到陆地上,把明心剑宗都压得很惨。只是后来钟隐下山,连着几场大战,把他打得躲到深海几百年……”

“哦。对了。是有这么回事。”

李珣马上记起来,这个大妖魔与明心剑宗之间,倾五湖三江之水也洗不尽的仇恨。

当时年轻,只把那些传言当故事听,不求甚解。如今想来,这仇恨的根源,就在于鲲鹏老妖的野心。与明心剑宗传统势力范围的碰撞——显然,这不属于互补共生的范畴。

说到互补共生,李珣不由再去看箕胖子,只见这厮的表现是越发的不堪了,他眼睛突出,“用力”地打量周边的环境,那股贪婪劲,似是恨不能将眼前手边的一切,都囫囵吞到肚子里去。

“宝啊,都是宝啊。先天灵物,又有后天精炼,偏又能尽展其天然姿态,手段尽在有形无形之间,这里……可是一整块大宝贝!这真是曲径通幽啊……”

看箕胖子大有将这里挖地三尺,钻研透彻的意思,李珣也在旁凑趣:“难得这里来了客人,不如我与青老分说,请他邀你在此住段时间,如何?”

他言语中似乎不怀好意,至少箕不错听着是这样。当即脸色青白,肥手连摇:“呃,不不,不必了!今日能进曲径通幽一游,已是天大的福缘,不敢再劳烦师弟和青老。”

箕不错刚刚已见得青帝遗老发声的方式,很自然地犯了同李珣一样的错误,拱手作揖,除了对李珣之外,全冲着老榕树去了。

“那边基业草创,千头万绪,实在是脱不开身。且师弟与旧友相聚,我插在中间也不是个事,不如就此别去,以图后会。”

说完,他眼巴眼望地看着李珣,等他判决。

明知胖子可怜的模样里掺了不少水分,李珣仍不由失笑。箕不错能以一派宗主之尊,作出这等情状,他便是配合一次又何妨?只是……他转头看向天芷,这女修依然静静站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态。

“你都不怕身分暴露,我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李珣知道,今天确实没时间来“榨油”了,不过,要他就此放过箕不错,也不可能。想了想,他笑道:“也好,便不耽搁师兄的正事了,不过最好是留下个联络方法,方便你我兄弟联络感情。”

“那是当然。”箕胖子生怕李珣改了主意,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在怀中摸出一对碧玉环来,大小约可箍在上臂处,玉色幽绿如水,十分可人。

“这件宝贝名唤‘碧落黄泉’,环分雌雄,雄环为碧落、雌环为黄泉,合在一起时也没什么异处,但分持二人之手,虽相隔亿万里,仍可隔空传信,须臾可至。虽比不上三皇剑宗那件垂丝飞环,可以毫无限制,透空现形,却也算是一件异宝。”

说着,他将碧落环递过来,李珣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心中想的却是洛玉姬那件耳饰。当年在龙环山上,他亲眼见过洛歧昌以垂丝飞环遥唤冥火阎罗,如今物是人非,良可谓叹。

箕不错送出宝贝,却不见李珣放行,心中更是打鼓,只能轻声细语地试探:“师弟,你看……”

李珣闻声回神,见他这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道了声“不送”,自有青帝遗老动手,将胖子扔了出去。

胖子一离开,世界立时清净不少。天芷上人仍是一言不发,却除下了兜帽,露出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与往日不同,她青丝未盘髻,只是简单束发在脑后,林间微风拂过,吹动发丝轻摆。李珣看得清楚,女修发丝间分明有暗红光华流动,莹然如玉,妖异绝艳。

水蝶兰移过视线,与李珣对视一眼,均知天芷上人身体的魔化程度之深,已接近于锤炼血影妖身的地步。这般勇猛精进,便是在无上天魔之道中,也是少见,足以与李珣相媲美。

青帝遗老同样看得清楚,树冠间清风穿过,似是一声叹息。李珣有骨络通心之术傍身,肌体魔化表征并不明显,而天芷却是将每一分变化都刻在了外在形貌上,可以通过这些“刻痕”,了解她魔化的进度。

生来便是妖魔之身,与人身强行转化为妖魔,绝不是简单的等同关系。其中对心智、情感的影响,将是远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深远。

绝大多数实现魔化的修士,都承受不住这一过程中带来的精神冲击,最终在癫狂中自我毁灭。

李珣现在还看不出端倪,天芷上人,却已游走在那个边缘了。

青帝遗老将感慨压下,悠悠开口:“我在此地隐居多年,心若止水。今日搬迁在即,却起了邀朋唤友之心。刚刚请百幻冒昧相邀,若有失礼之处,上人不要见怪。”

天芷上人闻言略一欠身,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礼数却还周到,姿态也放得极低:“久闻青帝之名,能得前辈相邀亲入曲径通幽,是晚辈的福气。”

青帝遗老知道天芷上人的心思不在这里,也就不做太多虚文客套,吩咐水蝶兰代他招呼客人,便自去做未完成的搬迁工作。而这么一动,天芷便隐约察觉到他的特异状态,女修看看老榕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珣却是恍然大悟,对水蝶兰低语道:“青老请人进来,是……”

“现在才知道?那是帮你解围呢,被那两个家伙追着跑,丢不丢人?”

李珣笑了起来,其中大半倒是因为听到明玑被形容为“家伙”,觉得特别新鲜。水蝶兰横他一眼,示意天芷上人那边正等着呢。

得她提醒,李珣微微摇头,眼前的问题超乎想象的麻烦,他绝不会以为,天芷要求获得雾隐轩的出入之法,是看上了这块洞天福地。此人的念头大概是……

“上人刚刚说到雾隐轩,不知何事?”

他有意拖一拖天芷的耐性,可惜,对方并不配合,直来直去:“我需要雾隐轩的出入之法,我们可以做交易,怎样都成。”

老子要睡你,成不成?

李珣有点儿恼火,不过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他还摸不透天芷的心思,要是她脑子发热,一口答应了呢?叹了口气,他小小退让一步:“理由呢?”

天芷瞳孔中,血红颜色似乎深了一些:“故老相传,雾隐轩在东南林海中自成天地,而其中空间妙用,遍及林海每个角落无远弗届,可有此事?”

李珣毫不迟疑的回答:“不错,正是如此。”

“我要的就是这个。”天芷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占你的便宜,只要这个在东南林海随意出入的办法。”

水蝶兰见她如此不知好歹,眼神如针,冷冷刺去。

李珣反倒不生气了,负起手,笑吟吟地说话:“如此,我只要上人的不夜城城主宝座,取个名义在身,其余一切如故,可好?”

天芷闭口不语,目光却移往他处,不与二人对视。

李珣语气也和缓下来:“我知上人品性高洁,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所言必有所据。如此还请上人明言,要这出入之法何用?若是理由适当,本人绝不吝啬……”

说话间,他已感觉到水蝶兰情绪波动,眼睛一转,又笑着补充:“其实,这雾隐轩自成天地,内外门户,全由禁法勾连,一处变、处处皆变,出入之法便如门锁钥匙,可随意更换。若上人仅是临时有用,我可以给予数日时效,过期则废。如此,或可两全其美。”

水蝶兰暗踢他一脚,旋又当成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看两人交涉。

李珣只当微尘加身,仍看着天芷。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脸来:“散修盟会兵压东南林海,十万散修均是四方接引中的精锐,这已是古音的根本,不容有失。古音必然坐镇其中……”

她话未说完,李珣已尽知其意,神色不动,却微垂脸面,陷入深思。天芷的话音依然继续下去。

“鬼门湖九幽噬界之事,我已有所耳闻。如今妖凤、青鸾与古音反目,她身边防护已到了最虚弱的程度,而其本身重伤未愈,所虑者,惟有她身边的魔罗喉而已。若有你相助,利用雾隐轩的手段,破开周边十万散修的屏障,我有信心将其击杀。”

李珣暗叹一声“果然”,没想到前几日他还同水蝶兰讨论所谓诛杀的可能,眼前便真的跳出一个来。

只可惜啊……

他脸上现出苦笑。

天芷的消息,明显来自于西联一方,而当时七修尊者等人在九幽噬界之前,便被妖凤、青鸾惊退。此后只是用了一二细作,远远探查消息,九幽噬界之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可说是一无所知。

他与古音也就罢了,一个是孤家寡人,交往的圈子也就是水蝶兰等有限几人,不会刻意传播:古音则因损失惨重,想来不愿声张。

奇怪的是幽离神君,不知他为何将秘密捂得如此严实,这些日子过去,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心思转动间,李珣已经计较了许多,他抬起头,直视天芷上人,缓缓道:“传言不足信,上人在计划之前,为何不问问我这当事人呢?”

不等天芷回过味来,他便接续道:“就算上人能利用雾隐轩在东南林海出没自如,也只能像上回千折关一般无功而返。上人可知,古音身边如今并非是魔罗喉,而妖凤虽与其反目,也依然受她节制呢?”

天芷终于心生震荡,讶然看来。

李珣从容不迫,并不急着为天芷解惑,而是徐徐理清脉络。

“古音一手操持散修盟会,威望卓著,可毕竟时日尚短,近来又有半数执议或死或叛,其间派系林立、人心浮动。古音若在,还能压制一二,反之,这数十万之众,恐将溃不成军,散修盟会亦将不攻自破,若上人真能行博浪一锥,一举功成,倒真算是功德无量。”

天芷知他有意主导场面,语气越发冷淡:“这与我无关。”

“虽非上人本意,事态却必然如此。”

李珣随手拂开一条斜生的树枝,悠悠道:“不瞒上人,我与古音亦有积怨,上人若能功成,将有大利于我。如今上人沉屙已起,修为精进,先天五色神光又是霸道绝伦,若能计划周详,一击中的,我也是乐见其成,只可惜,事情远没有上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就李珣的身分地位而言,这话有些托大了,天芷却不以为怪。她稍稍思索一会儿,终子折下身段,道一声:“请指教。”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故作玄虚:“此事还需从妖凤、青鸾杀入鬼门湖时说起……”

再描述一遍九幽噬界的过程,也花了不少工夫。等到李珣摘重点讲完,天色都有些暗沉下来。

在没有被不动邪心淆乱心神之时,天芷的养气功夫相当了得,青鸾、魔罗喉两大妖魔横死的消息,她也能稳稳承接下来,至于玉散人傀儡之事,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在确认了古音身边仅有的防护力量之后,她略有些躁动:“虽有妖凤受其节制,但离心离德之下,机会只比设想的更好,若是有你配合……”

“没那么容易。不说古音还有没有后手,上人恐怕不清楚雾隐轩的禁法布置及其局限吧。”

李珣点了几个关键处:“禁法控制范围虽是遍及东南林海,但对天空高处,却无能为力;分光镜可以检视每个角落,可其对宗师级高手而言,根本遮瞒不过,反而会打草惊蛇;内外天地的连接,虽有无视空间距离的好处,可元气波动剧烈,想出其不意,难度也非常大……”

其实,将诸多难处一一排列,一点一滴地打消天芷不切实际想法的同时,李珣也在梳理心中的思路。

不可否认,天芷愿意做那出头的钉子,让他有些心动,之前所说的那些好处,也都没有半分打折。若能借势一举击杀古音,又不损自身分毫,他又何乐而不为?

嘴上说着,各项疑难也都清晰起来。他忽地指向周边湿地,问道:“上人觉得,这曲径通幽,可算在东南林海之内?”

“那是自然。”

李珣点头道:“那上人可知,雾隐轩出入虚空的法术,在这里已经失效?”

不等天芷反应过来,他手臂一圈:“不只是这里,从海边起,自东向西的森林都不在雾隐轩的控制范围内。也就是说,若古音停留在此处,上人最大凭依将毫无用处。”

看天芷蹙起秀眉,李珣仍不打算歇口:“上人也许觉得,古音未必会驻留在此。可是昨日那场异动,上人可有感应?”

所谓异动,指的就是青鸾飞升时那一波影响范围极广的震荡,算一下天芷昨日的位置,李珣猜测她应该能有所感应才对。

不出他所料,天芷在深思中,略微点头。

“那其实是青鸾……”

三言两语将相关情况说出来,不理天芷上人惊讶的表情,李珣再度施以重锤:“那上人是否知道,就在这曲径通幽之下,又是什么所在?”

连续三锤轰下,就算是天芷上人养气功夫再好,也有些抵不住了,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计划实在是千疮百孔,不值一驳。

而此时,李珣也想到了另一个关键处:“还有,此界有类似想法的,恐怕并非上人一个。通玄诸宗纵然摒弃前嫌,通力合作,都很难与古音的散修盟会正面对抗,更何况肚皮里各有盘算。就算合作了,且战而胜之,那损失也绝对不可接受。相较而言,刺杀之道虽上不了台面,可行性却要大得多。上人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天芷缓缓摇头,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宗门联系了,“天芷上人”这位一派之主,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世间出现的,只有眼前这个诡秘嗜杀的血魔而己。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那问题就出现了,谁知道大伙的刺杀计划之间有没有冲突?若是在这上面,彼此拖了后腿,要指望古音自己笑死,恐怕不太现实吧。”

没人欣赏他拙劣的笑话。李珣讨了个没趣,也不当回事,自顾自地作出总结。

“以我之见,上人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能力,却很难保证一击必中的效率。无论成功与否,于上人都是无碍的,可古音却绝不会再给上人第二次机会,而其报复,恐怕也将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最后一句,才是打动天芷的关键。

不论如何,不夜城的基业,都是天芷绕不过去的心障。若是因为事机不密而失败,很难想象不夜城能够抵挡住古音的怒火。

看着沙洲外莲花横生,平静无波的水面,天芷良久未发一言。

在李珣几乎认为她已入定的时候,她越发冷澈的声音才响起来:“你又是何打算?”

“自然是与上人合作……”

“借刀杀人?”

天芷一语中的,李珣也没有否认。而且,他也没必要对天芷说,其实,这只能算是一场动静较大的试探!

散修盟会之外,恐怕没有人会像李珣这样,总能得到一些与古音单独相处的机会,有很多次,几乎是举手便可将古音毙于掌下,最后却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错失良机。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回数多了,李珣便觉得自家的忌惮心理十分严重。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他探不到古音的底细。

曾经的真一宗师、如今重伤在身的柔弱女子,两个反差强烈的状态合在一起,结合对方深不可测的心机,使得谨慎惯了的李珣很难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今日偏有天芷主动送上门来,以其骄傲与决绝,也只有利用这种形势,才能充作马前卒使用。机会难得,他又怎能放过?

笑了一笑,他不再纠缠于这些潜隐的心思,只道:“合作与否,由上人一言而决。”

天芷冷冷一笑,并无半分犹豫:“我只在意古音的生死。”

旁边,水蝶兰斜倚树干,完全不介入两人的商谈,只是见天芷自愿充当李珣手里的刀子,方嗤声一笑,当然,这小小的不协调,均被二人自觉的忽略过去。

李珣借势成功,心下大快,也干脆豪爽一回:“若不嫌冒昧,我请上人到我的雾隐轩一行,那里清净无人,元气充沛,正是修行的好去处。”

“我再将欠上人的三千字送上,这几日便可修行精进,巩固法体,若能使修为更进一步,上人也就无需借重外物,心口的锁心寒铁,便可取下来了。”

天芷不动声色,只轻轻点头,显出她对那三千字并不如何在意。

李珣观其态度,立知在自家性命与古音性命之间,天芷无疑更看重后者。如此李珣在设计计划时,受到的限制便小得多——你都不看重自家的性命了,我又何必做好人?

他开始思量,如何才能将这突来的助力,用到刀刃上。

榕树下陷入沉寂,却有一层无形的力量缓缓扩张。万里之外,那个算计别人、也总被别人算计的女人,不知有没有感应?

这一刻,李珣的思绪,突地便做出一个大的跳动,落到了仍无踪迹的青吟身上。

古音与青吟,两个女人,究竟是谁更让他更忌惮一些,这是个问题。

“喂,人家都要与你合作了,你定下计划没有?”

此时此地,能拆他台子的,也只有水蝶兰一个,不过,他虽不能说是成竹在胸,却也有清晰的思路在前。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情报。所谓知己知彼,我们需要肯定古音所在的大概位置、身边护卫的深浅,这是知彼;还要知道自己究竟能使出多少力气,这是知己。前者反而好办,散修盟会人多嘴杂,情报易于掌控,倒是‘知己’之事,需要好好谋算一下。”

“嗯,为什么?”水蝶兰是真的好奇了。

“因为,要杀古音的人太多了。”李珣摊手苦笑:“正道九宗、西联且不说,就是刚才的鲲鹏老儿,难道就不想找回在古音那里丢的面子?再加上我们这一拨,四方都要杀她,这便是四股力道,我可不觉得这四股力道能往一处使。”

天芷想了想,说道:“‘杀凤’之鉴不远,安知通玄诸宗不会再来个‘杀古’之类的行动?”

“欺负孤儿寡母,怎能与刺杀雄主王侯相提并论?”

水蝶兰的定义很是古怪,却又相当准确。

李珣嘿嘿一笑,转向天芷道:“这件事,恐怕还要上人亲自出马。以上人不夜城主的身分,至少正道九宗一方的消息,不会有错。至于西联……”

正想着,天芷已冷声拒绝:“不可能。”

“嗯?”李珣讶然抬头,但在看到天芷形貌的刹那,已是恍然。不错,此事绝无可能!

天芷的魔化已是不可逆的程度,外表虽依然清丽绝艳,但其中血杀戾气,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可没有骨络通心之术傍身,这种凶魔气息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这可就麻烦了……”

李珣皱眉思忖,忽地有所感应,抬头一看,便讶然道:“你看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