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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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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错体血魔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3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4:48

第一节 道途

“不做……生意?”

看得出来,不只是李珣这边而已,就连另外两个落羽宗的杀手,也被突然现身的这人、突如其来的一说弄得呆了,林中竟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这家伙是谁?

李珣脑中瞬间就将所有可能的人物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吓了一跳:“素怀羽?”

他当然只是在心中叫上一声。

虽说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从通玄界的传闻来看,有这种迷幻不定特质的人物,除了有“碎心迷魂”之称的素怀羽,还有谁来?

“宁碎背心千遍,不与迷魂一面”,这句有些调侃味道的俗语,便是此界修士对这位落羽宗大佬最贴切的形容。

而此刻,李珣很不幸的,自动跳出来与其照了面……

这段时间真的是诸事不顺。

李珣腹诽未毕,前面那疑似素怀羽的修士却轻叹一口气,悠悠道:“自从雁山一别,我们已经有近两百年没见过面了吧,怎么,我今日饶过了这小辈,你也不肯出来谢我一声?”

……

这敢情好!李珣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位素大佬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把这大活人放到眼里去。

他说话的对象,从来都只是水蝶兰而已。

多久了?至少近三四十年来,李珣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无视过,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分辨不清,眼前这家伙的态度刻意与否。

李珣的心脏猛地膨胀了一下。

在修炼《血神子》化形秘法之后,他的内腑脏器,唯一还有点儿“正形”的,也只有这作为气血中枢的心脏了。

然而,这东西如今似也变得分外“敏感”,哪怕是仅仅一点点儿的情绪变化,也能让它产生超常规的反应。

不过,即便是这内脏都要燃烧起来的时刻,李珣的脑子里依然留存着一线冰寒。

正是这一线冰冷的感觉,使他能够定住身形,在一边冷眼看着——看这位素大宗主对着漆黑的树林,声情并茂的演说。

只可惜,水蝶兰却实在不给面子,仍保持着沉默。素怀羽在等待了颇长的时间之后,脸上不由现出些苦涩之意来。

且不说这表情有几分真心,更吸引李珣注意的是,这厮的眸光看似没有个焦点,且一派黯然神伤,可李珣却能感觉到,此人的目光分明就是越过他的肩膀,盯在水蝶兰此刻藏身之地。

同时,天空之中,那所谓的“四方殒生印”,也没有半点儿杀意消散的迹象。

李珣心中念头百转,飞快地思索解决问题之道。

偏在这时,耳中又传来一缕细细的声息,他怔了怔,不自觉按着话音提示抬眼去看,正见素怀羽口齿微张,将要说话。

“喂,究竟是不是来找我的?”

突如其来的问话,将林中有些沉郁的气氛打得粉碎。

素怀羽心机深沉,脸上还没什么变化,但林中其余两个杀手却不自觉拿眼看来。

也在此刻,他们才发觉,原来这话是对他们说的。

李珣此刻一脸的惫懒模样,那眼神也只当穿透了空气,直直看向素怀羽身后。

这一句话,完美承接李珣露面时那一句,直把素怀羽现身后这数十息的时间全然无视。

若论态度之轻蔑,此时的李珣绝不在素怀羽之下。

这差不多就等于把那两位可怜人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过,这两位怎么说也修行历练数百年,本能地做出了最合理的反应。

他们收敛目光,面色不动,同样也将李珣的问话当成了空气,不过,再看两人鼻观口,口观心的神态,怎么都有点儿尴尬的味道。

李珣根本没指望他们有所响应,只是冷冷一笑,就那么迈步前行,不紧不慢地朝素怀羽那个方向走去。

素怀羽依然保持着目光散漫的状态,但两个杀手却无法以等闲视之,二人虽没有大动作,但轻微的身体颤幅,已透出轻淡若无的杀意。

天空中似乎有一刹那的静寂,而来自四方殒生印的感应,则在这一瞬间中断了。

这一个小小的空白,却让李珣后背汗毛尽数倒立,皮肤上已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如果对方在这空白点上发动一击,李珣绝无法捕捉那致命一击的路线。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和敌人硬拼一记,然后便会落入全局的被动——直到被人攫了他的命去。

落羽宗果然不可小觑啊!

如果李珣单独碰到这种阵势,不能事先察觉,又或不能及时唤出两个傀儡,必是小命不保!

带着这样的感叹,李珣神色冷淡地与素怀羽擦肩而过。

两人均可以感觉到对方独特的气息,只不过略有不同的是,稍后,李珣身上肌肉绷紧,而素怀羽则皱了下眉头。

这时候,素怀羽的眼神,终于第一次落在了李珣身上。

可惜,李珣只送给他一个拂袖而去的背影,附赠一句话:“扰人清梦!”

林中众人一时哑然,但下一刻,他们耳中便响起一声枯枝裂响。

这在秋冬之际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声音,此时听来,却如雷霆贯耳——绝没有半分夸张!

初时的干涩声音在全无征兆之下,变成了一声轰天炸雷,震得整个树林嗡嗡乱颤。

树叶上仅存的三两片树叶,也在这声巨响之后,瑟瑟飘落。

而树枝灌木之间,本正酣睡的诸多鸟兽更是如蒙大难,纷纷抢出,一时间聒聒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树林乱成一团。

在这纷乱之中,素怀羽以一种“不合群”的节奏,缓缓转身,目光四面流转,不知在找些什么。两个手下则不哼一声,身形一起隐没。

而在隐去之前,一缕冰线铮然弹起,搜神冰蚨扑向半空。

素怀羽眸光一凝,身形以可以目见的幅度猛然紧绷,同时低喝道:“收起来……”

“来”字刚吐出半边,素怀羽身侧忽有一道清风抹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将后半个字硬生生咽下去,身形则像是化入空气中,倏然不见。

搜神冰蚨是天生的灵异之物,对外界危险极其敏感,甚至比素怀羽的叫声还要快上一线。

这小东西在虚空中二度弹射,猛地扭转了方向,向地面俯冲,险险与一道寒气擦身而过。

那寒气,锋锐如刀。

这时,放飞冰蚨的杀手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身形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口中呼哨一声,一个劲儿朝着冰蚨所飞的方向猛冲,显然是要将这宝贝灵物收起。

可是,他似乎忘了,眼下这林子里可不怎么安全!

果然,他身形方出,便有一道人影斜刺里冲出来,森森杀意,将他牢牢锁定。

锋芒所及,连搜神冰蚨也逃不出去。

在这种生死时刻,这杀手脸上却现出一层重重的红晕来,眼中光芒近乎疯狂,在喉咙间“呵呵”的低响中,他身形竟然没有半点儿退缩闪避的征兆,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扑了上去。

这一扑,也就代表着四方殒生印正式启动!

天空中,层层密织的气机网络,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切的目标。

随着“赴死之人”身上锁定的杀意,“四方殒生印”如影随形,像一条灵活的套索,在几个游移间,将林木掩映中的人影死死扣住。

一波又一波的刺骨煞气由四面聚合围拢,不住提升层级,随时都可能砰然迸发。

然而,在将发未发之际,又是一道人影轻烟般逸上半空,在沉沉的夜色下,真如一道虚无的影子。

人影闪没之间,已插入近乎成形的元气漩流之中,所过之处,大气嘶声开裂,天空奔走涌动的气浪激流,不能阻其分毫。

而紧随在后面的,则是素怀羽。

他一身白袍,身形飞升,其速恍若流光,极为显眼,但比之前面的人影,速度竟还差了一个层级。

眼见天空中元气涌动渐成乱象,素怀羽终于不能保持一贯如迷似幻的神色,而是露出货真价实的焦虑与急迫——

“手下留情……撤阵!”

话说了半截,他猛然省悟事情关键,迅速改口,正是卡在要害处。

一声叫罢,夜空中便如同怒潮西来,隆隆轰鸣,四条人影从虚空中现身,又被瞬间鼓胀崩裂的巨量元气震得向四面倒射而出。

水蝶兰终于现身。

她负手立在虚空之中,浅蓝色的唇瓣微抿成一道弧线,冷冷凝眸。

只是水蝶兰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停留在素怀羽身上,而是俯视林间,一语不发。

素怀羽摇头苦笑,停在她身侧数丈远,也学她看向下方。

满胀的高压让下面的林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至少数百棵林木被从天而降的元气湍流摧折倒下,林子里的鸟兽面对这天灾般的景象,连逃命的勇气都失去了。

一时间,林子里满溢的都是腥臊气味。

“嘿,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吧!呃,这小东西我先保管一段时间,怎样?”

在那位奋不顾身的“诱饵”杀手眼前,李珣轻轻松松抓住了搜神冰蚨,稍一用力,这不怎么安分的小家伙便僵起了身子。

“诱饵”刚刚在生死在线转了一回,又在地面上狼狈滑行了好一段距离,竟然还是空手而归,心态早已失衡,见到李珣的笑容,哪还能忍得住,他厉啸一声,身子弹射起来,向着李珣扑至。

“青四!”

素怀羽的低喝声传过来,不过,“诱饵”的冲击已经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李珣再一次面对殒生印,只不过这次是真的“面对”!

当对方整个地出现在李珣视界中时,曾经可以摧裂整个脏腑的强压,却几已化做清风一缕。

“果然还是背后伤人来得更合适你们!”

嗤笑声中,李珣的身影倏然间扭曲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的肢体以人类绝无法成就的扭曲幅度,在虚空中涨缩一下。

恍惚间,那身体已成了一团非固态的黑雾,似要随风而去,却又在些微的缝隙中穿行无碍。

对这样诡异的身法,“诱饵”几乎看呆了眼,因一腔激愤躁动而生成的锐气,立时消减大半。

偏在此刻,他脑子里又极不应该地对素怀羽的喝声起了反应,一个犹豫间,眼前忽有一个人影直撞入怀中来。

剧烈的冲击透胸而入,体内猛然飙升的高压挤迫着血液,眼见就要裂喉而出,然而又有一股突来的高热,刹那间灼烧全身,那急速拔高的温度,以最霸道的方式,将一切乱溢的血流瞬间抹消干净。

一口心头血,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声低呃。

“诱饵”睁大眼睛,张了张嘴,但喉咙里什么都没有跳出来,然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直到猛力撞上一棵大树,才摔落下来,委靡在地。

林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冷场。

李珣没有趁势追击,只是摊开手,做出个“我无辜”的模样,镇静自若地接受上空素怀羽冷冷的眸光。

在林中潜伏的另一个杀手也现身出来,跑到“诱饵”身边把脉。

“诱饵”体表没有任何伤势,内脏也没有任何实质的损伤,但是脸色真是差到无以复加,甚至连皮肤都失去了光泽。

李珣这一记燃血元息的手法,不损肉身而损精血,一击便打掉对方起码百年修为,堪称阴损绝顶,也算小出了当日重伤垂死的一口恶气。

将数对怨毒的目光彻底无视掉,李珣扫了一眼狼藉的树林,皱皱眉头,也飞上半空,只是与素怀羽保持距离的作法相比,他倒是大模大样地与水蝶兰站了个并肩。

“这地方你也能待得下去?”

李珣是指那些给惊得屁滚尿流的鸟兽造成的腥臊味道。

也亏他还记得水蝶兰对气味儿特别敏感,虽然还有点儿作态的成分在其中,水蝶兰仍相当受用,回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早就受不了了,不过……白毛难得有这般诚意,不如听听罢!”

“白毛?”

李珣再保持不住“无视”的态度,开始用极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素怀羽;与之同时,素怀羽也在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他。

看得出来,这位绰号“白毛”的一派宗主,对李珣与水蝶兰的关系相当感兴趣。

水蝶兰将这两人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道:“以后与落羽宗打交道要记得了,他们最爱杀身求道,你刚刚手下留情做甚?杀便杀了,生意照谈,买卖照作,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李珣撇了撇嘴,懒洋洋道了声:“受教!”

素怀羽看起来真的不以为意,但李珣却感觉到其随之瞥来的一眼,眸光如针如芒,锋利无匹,不过很快便又化入丰富多变的神情之下,不见半点痕迹。

素怀羽最终只是抚掌笑道:“水师姐或是在朱勾宗待得久了,染上了些俗气,却忘了本宗既然向杀中求道,又何来生意、买卖一说?”

他眼也不眨一下,便将之前他亲口所说的“生意”之词,一口否决,神情偏又渐渐凝重,令人不得不重视他的态度。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嘿,眼下除了北盟、西联之类的巨孽,又或明心、星玑这般,闲着没事儿斗气比剑玩儿的主儿,谁还有能耐去充大头?”

“明心、星玑?”

李珣心中跳了跳,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不过,他这边忍得住,能心意相通的水蝶兰可无所顾忌,顺理成章地问了一句:“哦,这两大剑宗掐出火来了?”

“难得水师姐您有闲情!”

素怀羽并没有多想,只当水蝶兰好奇,又或是表示“稳重”的态度,笑回了一句,方不紧不慢地道:“说起来,这还是我向雁行宗买师姐您的行踪时,得来的添头。”

“据说里面颇有不少弯弯绕绕,好像谁杀了谁的弟弟,谁又杀了谁的徒弟之类。”

“总之,现在天垣老儿将那位辣手的明玑圈在‘星河’之中,宣称要将她禁锢千年,嘿,明心剑宗大不如以前了,要是钟隐还在,给天垣老儿十个胆子试试?”

“哦,是这样……”水蝶兰似若无意地瞥了李珣一眼,很快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算了,这事儿与我们无干,倒是白毛你,千里迢迢过来,总不是打个招呼问安吧?”

“果然还是水师姐最知我性情。”

素怀羽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这人向来缺乏勇气,更没有半点杀身求道的念头,之所以能够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手段罢了。”

“当年水师姐叛宗时,我便极不同意那几个蠢货的主意,只可惜,刚刚登位,不得不有所折衷罢了,也因此,我赔上了十三血羽!”

水蝶兰微蹙眉峰:“我可不知道,你竟还有这絮絮叨叨的习惯。”

“哪儿的话,其实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师姐一件事,前几日,洪长老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然自绝于道,这事儿……”

李珣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但水蝶兰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轻“哦”一声,然后便笑着鼓了鼓掌:“恭喜,白毛你终于全权在握,大展长才之日,近在眼前啊!”

素怀羽欠了欠身,竟是生受了。

不过,他很快抬起脸来,眼中光芒却是一个大变样,在旁的李珣也能看出,那光芒是何等热切。

“水师姐,事到如今,以你的智慧,也就无须我饶舌。洪长老死去之后,宗门再不复当年排挤之忧,而此多事之秋,师姐可愿意回返宗门,助我一臂之力?”

水蝶兰闻言扬起了眉毛,李珣则翻了个白眼儿,将脸转向一边,耳朵却竖了起来。

水蝶兰在做出一个讶异的表示之后,很快便笑吟吟地道:“难得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我现在自由自在过得挺好,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语气并不如何决绝,但素怀羽很知趣的没有再多说废话,他轻叹一口气,脸上颇有几分黯然。

李珣用余光瞥去,直到这个时候,他也分不清这家伙神情变幻的真假,这种的深不可测,和自己颇相似啊。

沉默了一下,素怀羽缓声道:“师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不过,在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界今后多事,宗门恐怕再也禁不起任何无谓的损耗了。”

“我今日便要下令,与师姐前尘旧事,一笔勾销,那所谓的格杀令,也就此作废,师姐这边……”

听他如儿戏般将代表宗门声誉的格杀令消去,就算先前已感觉到这苗头,李珣也不免为之瞠目。

偏偏一边的水蝶兰没有半点儿意外,低哼一声:“我闲着没事儿,惹你们干嘛?”

被呛这一下,素怀羽反而尽展欢颜,甚至很夸张地举手加额,以示庆幸:“师姐能这样想法,实乃宗门之幸……”

“是吗?”

水蝶兰妖异的蓝唇抿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打断了素怀羽的感叹,又向李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看在几百年的香火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及时放手,那才真是大幸!”

素怀羽微微一笑,转脸向这边看来,李珣与他目光交集,均是刺芒敛隐,却机锋暗出。

说起来,这是李珣头一回同一派宗主正面放对时,沉稳之余,尚且行有余力。也在这一刻,他明白,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境修养已臻至一个新的层次。

两人的锋芒稍露即隐,素怀羽看起来颇有些惊讶的样子,道:“说起来,这位是百鬼道人吧,修为渊深也就罢了,却想不到所学如此庞杂,后生可畏呢!”

这话是两人正面交谈的第一句,倒也很符合素怀羽的身分,不过,在眼下这情形中,味道儿便有些古怪。

李珣何等敏感,自然品得出来。照他原本性情,此时绵里藏针、以退为进方是正理,然而在响应之时,心窍中一波热流涌上头,话到嘴边也变了味儿。

“求生图存,不免多下工夫。”顿了顿,李珣唇角微勾,又道:“贵宗杀中求道,甚至于以身相殉,百鬼心力孱弱,自问不能效仿,只能尽力保命而已。”

以百鬼的身分,如此说话,无异于挑衅,素怀羽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他虽心中恼怒,脸上偏是云淡风轻状,一笑间,便转眼去看水蝶兰,却见其正盯着百鬼,脸上微有惊讶之意,显然这种回答也令她颇吃了一惊。

大凡才智之士,心中想法总是要多一些,见水蝶兰如此情状,在没有彻底搞清二人关系之前,素怀羽更不会轻易表露不满。

他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将这口气咽下,只当没听明白,向李珣点点头,又与水蝶兰说话。

“水师姐难得有心情提携后进,我这边自然也不能搅了兴头。也罢,拼着与碧水君交恶,便让这单生意黄了罢……话说回来,若阎夫人座下都是这般弟子,日后,本宗也不再接碧水君的买卖了,反正早晚没得做!”

他这虽是顺水人情,但面子却给得大了。

李珣就算是心中别扭,也不好再说什么,同样点了点头,算是承情,目光也瞥到水蝶兰那边去,正看到水蝶兰冲这边眨眨眼,态度亲昵,没有半分顾忌。

一瞬间,素怀羽的脸色变得分外古怪。

此时天色欲曙,在晨风的吹荡下,三人已经渐渐飘离了那个纷乱的林子上空。

在更清新的空气中,也在渐渐明亮的光线之下,水蝶兰的面容美丽至乎妖异。

素怀羽的目光从这上面流过,似乎突然间被灼痛了眼,稍稍眯了一下,再一沉吟,忽然便开口告辞。

“既然师姐主意已定,我也就不叨扰了。”

“哦,请便!”

没有什么虚伪客套,水蝶兰不耐烦地挥挥手,算是道别,李珣也仅是微微欠身示意而已。

素怀羽没有半分不满,而且似乎也忘记了,宗门一只珍稀的搜神冰蚨还落在对方手里,甚至根本没有提这件事,一笑间,便缓缓飘移开去。

末了,还柔声说话:“若师姐哪天突然改了主意,不妨告知一声,我必大开中门相迎……”

顿了顿,素怀羽忽地想起了什么,在身形即将没入晴空之前,悠悠传音道:“听说千机老怪又鼓捣出了新奇玩意儿,师姐近期还是小心些为好!”

音犹在耳,他身形已经不见,周围那些落羽宗杀手,已早上一步无声无息地撤离。

李珣摸了摸下巴,脸上笑容有些古怪:“这位说了这么一通,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是啊,在乎你我二人之命也!”水蝶兰没好气地白李珣一眼:“笨蛋,你到现在都没明白,什么叫迷魂一面吗?你真以为堂堂一派宗主出门,身边就带这几个废料?”

“哼,二十里外,起码有两个玄羽在候着,若我刚刚露出半点儿受伤的迹象,眼下咱们就逃命去吧!”

落羽宗杀手分级,是以黄、青、血、玄、素五色依次递升,其中素羽只是宗主的代称,而玄羽,就代表着宗门最高等的杀手了。

“两个?我以为只有一个!”

李珣很惊讶地回应,却看到水蝶兰更惊奇的脸。

他耸了耸肩:“自从修了这鬼功夫,我对生灵的感应便相当敏感,不过看起来,比你的鼻子还差些……”

“再说,就算是有人埋伏着,他难道真会冒险搏杀?要知道,一个不慎,他可能会被咱们给吃掉!”

水蝶兰哼了一声,但气到喉间,却忍不住一声呛咳:“你真被他给骗了,就是因为你想不到,他才会动手!这疯子,我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如何不知?”

“疯子?”李珣回想了一下,却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苗头,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我眼拙,不过,纯从我这方面来看……哈!”

这笑声里确实有一些别样的意味儿,然而,对水蝶兰而言,却没有半点儿效用。

她冷冷一笑:“蠢材!你也不想想,若他还有半点儿人味儿,如何能做上这落羽宗之主?落羽十杀技,哪一门不是断情绝性,游刃生死方能成就,被这样的法门浸淫数百年,便是个菩萨,也能化作天魔相。”

“当年我为什么叛宗之后,转脸又投到朱勾宗去?闹着好玩儿吗?还不就是找个杀人发泄的地方?”

李珣笑声止住,随即便皱起眉头。他自然不是“笨蛋”又或“蠢材”,但如果对方真的是一个疯子,他也确实没法掌握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他虚心求教:“那你觉得,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没听到他说吗?千机老怪要来找我的麻烦,让我近期小心……”

水蝶兰将“近期”两个字咬得极重,如果李珣这时还不明白,那他就是正牌的蠢材了。

“他知道你受伤了!不,他既然是从雁行宗买了消息,怎么说都要更全面些……嘿,你是说,东南林海事发了?”

“什么事?”水蝶兰却反问了回来,眉目神态颇值得玩味儿:“这两天你心里不都是在揣摩吗?不如说出来听听?”

这话意奇峰突出,顶得李珣一窒,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半晌才苦笑道:“你看得这么清楚,不也在心里揣摩吗?”

话是这么说,但李珣迟疑了一下后,还是续道:“也许用不了多少时日,你与罗摩什在东南林海一战,便要轰传天下,这是瞒也瞒不过的。”

“这也罢了,只是你当时说,罗摩什埋伏的是百幻蝶,而非水蝶兰,那么,当时你中伏时,又是什么身分呢?”

“有区别吗?”

这显然是水蝶兰在装胡涂,顺便也把刚刚突然僵滞的气氛活泛起来。李珣心中雪亮,也就顺势翻了个白眼。

“废话!本来罗摩什对我还有些投鼠忌器,为的就是雾隐轩的归属。先前也就罢了,如今既有颜水月之事,此处价值立时水涨船高,正是从中谋利的好时节,若在此时被他看出其中变故,嘿,罗摩什的手段,就是那样好接的么?”

水蝶兰笑吟吟地看他,确认他的话告一段落,便扬眉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没有?在这种情形下,某人不应该表示一下疑惑吗?不仅仅是这件事上,还有之前的、以后的什么?”

李珣这回连苦笑的力气都失去了。

对这听似坦白,实则狡猾无赖的响应,根本不是他现在的心态所能应付的。

如果二人现在对敌,李珣恐怕会死得很惨,可为什么他一点儿都紧张不起来呢?

李珣正想举手投降,忽见水蝶兰欺身上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李珣本能地向后微仰,可是,脑门向后一靠,却被水蝶兰双手挡住。

这是个暧昧至无以复加的动作。

水蝶兰近乎于挑衅地仰起脸来,对上李珣的眼神。

“你不会对从前的事情斤斤计较,那么,我们就说以后好了。让我来猜猜你的心思……是在害怕吗?是啊,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的隐秘,可‘同心结’的效力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对我们来说,是短了点儿。”

李珣干笑一声:“你在说什么……呜!”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因为,水蝶兰柔软的唇瓣已轻沾上他唇角,而下一刻,他嘴唇一疼,微腥的味道从二人唇舌交接处扩散开来。

这刺激性的滋味让李珣的心头猛地一跳,在一次前所未所的胀缩中,滚烫的心头血直顶喉头,而隐没在体内的蛊虫,则发出欢跃的尖鸣。

唇分。

水蝶兰用舌尖轻舔去唇角残余的血渍,笑容妩媚至乎妖异。

“百年太短,便以心头血浇灌。会延长到什么时候,便是我,也猜不到了!也许是两百年、三百年,但或许哪一天,突然就失去效力……怕吗?”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气尽数收摄入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因此而沸腾起来。

也在这时候,他觉得眼下这姿势太过被动,便也伸出手来,想捧着水蝶兰的脸。

不过,抬起一半,他忽地发觉,自己的左手仍然结结实实地扣成一团,在如此气氛下,显得分外滑稽,而早已习惯的疼感忽又显得真实起来,他甚至觉得,掌心处的玉辟邪在血肉之中翻转滚动。

水蝶兰的眸光从拳头上面瞥过,又斜睨回来,唇角的弧度似乎也在刹那间深刻了些。

李珣不知怎么地,忽地便有些心虚,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许多。

“看起来,我是……白担心了!”

随着“白”字的出口,李珣闷哼一声,身子像虾米般弯了下去。

水蝶兰这一记膝撞绝对没有留手,坚硬的膝盖骨裹胁着巨大的前冲力,几乎要把李珣的小腹整个击穿!

就算李珣此刻内腑尽化为流动之精气,吃了这一记,也绝不好受。腹腔内急剧升高的强压,差点把他的心脏给挤爆,他喉咙里呃呃几声,脸皮更是整个地发了紫。

水蝶兰轻哼一声,松开扣在他脖颈上的双手,向后移开。然而身形甫动,肩膀却是一紧,反被李珣双手扣住。

也仅仅是扣住而已。

李珣显然没有从刚刚那记膝撞中回过劲儿来,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身子前倾,几乎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水蝶兰身上。

尤其是下巴,就卡在水蝶兰细弱的肩膀上,每一次呼吸的声响,都清楚地透进妖女的耳朵里。

“喂,干什么?”

水蝶兰又捣了他一记,只是这次力气便小了些。

李珣嘿嘿低笑,吸入的凉气里,不可避免地掺入了妖女沁人肺腑的暗香,与颈后温热的气息融在一起,便有着极大的魔力,让他的嗓子不自觉地哑了。

然后,他就在水蝶兰晶莹剔透的小耳边宣告:“放心吧,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会比你快一步……那么,就不要再想这种事了吧!”

真坦白……不过,就是这样才好玩!

水蝶兰想笑,但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抬向无尽远的天空,绚烂的晨曦方向。

云霞千里织绵,中有初阳渐起,浑如凤凰振翅,两翼分张。只是,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此时,与她亲密相贴的男子,若真与她心意相通,此刻又会想到谁?

第二节 摊牌

水蝶兰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在分开后,她用了一段时间定下心神,然后便向李珣讨要搜神冰蚨。

“我依你的吩咐,制僵了它,才放在里面。”李珣一边从怀里掏出个玉瓶,一边笑问:“不过,若是怕它寻到我们的踪迹,杀了便是,何必养起来?指不定便多了个脱漏行迹的祸害。”

“我喜欢,不成吗?”

水蝶兰当真是半点儿道理不讲,一句话便将李珣噎了回去。

不过,李珣连苦笑都还没来得及放出来,水蝶兰又笑吟吟地拍拍他胸口:“放心吧,我这也是为你好。我也知道,这小东西一看便是‘子蚨’,而‘母蚨’一定是在我那个便宜师弟身上放着。”

“哼哼,当我不知道么,不过就想用这个玩意儿做饵,等我一口吞下去罢了!”

“你现在不正吞了么……”

这话李珣当然不会明着说出来,他也相信,以水蝶兰之能,便是踩着陷阱跳下去,也有能耐毫发无损的翻上来。

水蝶兰手上结了几个符印,覆在玉瓶之外,似是断去了子母蚨之间的联系。然后笑呵呵地将玉瓶收起来,心情看上去相当愉悦,愉悦到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珣尝试分析无果,干脆不再多想,此时天光大亮,也差不多该赶路了,他招呼了一声,飞动身形,水蝶兰哼着不知名的歌调跟上来。

她心情倒真不错!

对水蝶兰奇特的心理变化,李珣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不过,很快地,随着朔风南来,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朝着风来的方向,渐趋迷惘。

“喂,喂,喂!”

最后一声唤,直接在他耳膜中炸响,震得李珣身子一颤,差点儿真息错乱,从半空中摔下去。

李珣惊怒之下,猛地回头,正碰上水蝶兰玩味儿的目光。

“啧,走神了!在想什么?”

“在想……哈,当然在想北边的事情。我在想,明心剑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平日出尽风头的弟子,又向来与明玑仙师交善,此刻反而不见踪影,他们会怎么想?”

李珣话中自然有不尽不实之处,但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让水蝶兰惊讶了。

这个时候,她只能顺着口气往下说:“这倒是,不过,以你现在的模样,要是去了,指不定他们两宗反过脸来,一起灭了你也说不定!”

李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水蝶兰笑嘻嘻地又道:“这样也挺好啊,不如趁势让‘灵竹’人间蒸发,反正这种事情在此界常见得很,说不定,还能让那边为你掉几滴泪呢!幽魂噬影宗这边反而容易,冥火阎罗不是很看好你吗?他总比清溟来得好说话吧!”

水蝶兰已经是第二次这样提议了,不过,李珣的反应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他摇头一笑:“哪有这么简单……”

一句之后,任是水蝶兰怎么挑拨,他都闭口不言,水蝶兰没有办法,也只能赌气不再开口,两人间的气氛又僵滞起来。

不过,临至入夜时分,当水蝶兰遥遥看到东南林海周边苍青颜色之时,这个气氛便被她主动打破了。

“呀呼,终于回家了!”

李珣注意到,她用了一个敏感的词汇,而且,又是用得如此自然,任他此刻心情如何低落,听在耳中,也不免泛起微微涟漪。

但很快的,李珣就被眼前的事情占去心神。

“回家开门……也是件麻烦事!”

雾隐轩自辟天地的大神通,辟得方圆数千里洞天福地,若在下界,已等若一个不小的国家。

然而隐没在苍茫无尽的东南林海中,却不啻于沧海一粟。

诚然,它以巧妙的构思,隐秘的手段,汇聚东南林海数以万计的灵脉为己用,勾连以亿计的气机,隐然与整个森林相通。

只要懂得必要的禁法,同时以雾隐轩为起点,修士们可以在一息的时间内,到达东南林海中任何一个角落,当真是念动身至,神妙无方。

不过,这种神妙毕竟也是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一切神通妙法,都需以雾隐轩玄奥精微的禁法为根基,通过轩中的统御中枢,调动元气,方可施行。

这就在无形中,立下了两个前提条件——精深高妙的禁法修养,以及超凡脱俗的修为境界。

缺乏前者,无异于猫挠乱线,全无头绪;缺乏后者,也很难在广袤至不可思议的森林中,准确捕捉、统御精微的灵脉气机,达到预期的目的。

水蝶兰不用讲,就算修为惊天动地,却纯粹一个禁法白痴,能够勉强从李珣这儿学会了进出的方法,已是天幸。

至于那些对李珣来说,闪念即成的架构方式,她半炷香之内能做成,已经是神佛保佑。

李珣则差在修为上,虽说距离标准,也就是真人境的修为无限接近,但终归还是差了一线。

境界高低使李珣不得不通过小段时间的澄心静意,方能在庞杂的元气中,寻到并控制住目标。

而这小段时间,足够别人杀他一百次!

这个问题,在水蝶兰被罗摩什成功袭击之后,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

“看来以后被人追得急,也不能草率从事。”

李珣摸着下巴,细细考虑。水蝶兰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样费心,以致谨小慎微,却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快开门吧,想那么多干什么!”

“不可不慎……”

“慎你个头!以你的修为进境,再过个一年半载,便是纯正的真人修为,那时候还不念动即成?至于我,哼,钟隐死后,天底下能追杀我到喘不过气来的家伙,离降生还差十万年呢!”

“人家不是死……”

李珣哭笑不得地响应,只是这话刚出口,他心中便是一跳。

这无意间说出的几个字,似乎牵涉到一个极奥妙的玄机,但这灵光也仅仅一闪,便消没不见。

这灵光闪动之短暂,使得李珣甚至没法去回忆,只能顺嘴说下去。

“诚然,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事小心些便成,可关键不在这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能保证今后每一次开启门户,都不让他们生出感应,进而……等等,是了!”

李珣猛地一击掌,心中恍然:“好个罗摩什,这是他算计好的!”

“呃?”

“不是吗?你想,如果你受了伤,身后又有罗摩什这样的人物追杀,当然,此时也没有万里之外我这档子事,你会怎么做?有多么远逃多么远,或者……”

“逃进雾隐轩!”水蝶兰一点就透,脸上笑容也有了几分别样的味道:“由此可以探知门户,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踹门进去!”

李珣精通禁法,看得却是深入许多。

“所以他们‘请来’了玉岚道人,也不需‘踹门’之类,只要能捕捉到你调动的元气流向以及气机架构,便等于送给玉岚推演的象数,若赶得巧,能捕捉到三两回……谁敢保证玉岚没有这能耐?嘿,还多亏你当时往回赶,这才免了麻烦!”

水蝶兰嗯了一声,眼珠打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也不管她,继续说话,顺便整理思路。

“看起来,罗摩什倒是颇有先见之明,我们先前做的那些,应是白费力气。这样说来,雷鸟儿那回,试探倒在其次,关键还是摆下迷魂阵势……也不对,或许,罗摩什还没搞清楚咱们两个的关系?”

“便是搞明白了,也未必相信!”

水蝶兰笑吟吟地回应:“不管这家伙拆不拆穿我的身分,他都会在你身上下工夫。不过,我们这一路行来,可瞒不过有心人,你可以等等嘛,说不定就有人找你了呢?”

“嗯,可以考虑!”

李珣不痛不痒地说完,冲着水蝶兰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集中精力开启门户,让她注意戒备。

水蝶兰耸耸肩,不说话了。

约过了小半刻钟,丈许方圆的空间内,忽地响起一波又一波嗡嗡的颤鸣,成百上千道气机脉络勾连聚合,与距离最近的灵脉遥生感应,又透过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的无数次跳变,最终与雾隐轩的禁法中枢连接起来。

李珣睁开眼,向水蝶兰点点头,两人同时迈前一步,旋即像是没入了一层透明的水波中,身形瞬间同化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下一刻,二人出现在湖心小轩处。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可是每一次的进出,都令二人不由得感叹造就雾隐轩的鬼斧神工。

而在这里,李珣的心便踏实得多,近在咫尺的禁法中枢,免去了李珣气机感应的一步,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精湛的禁法水平。

可以这么说,当李珣站在这小轩中,整个东南林海便成为了他的躯干。

这巨大至不可思议的身躯,以及蕴藏其中无限雄厚的元气,使李珣可以面对世上任何一位绝顶宗师而不落下风——就算是罗摩什也一样。

所以,当李珣站在这里,他的神情便整个不同了。

敲了敲轩中石桌边沿,他启动了分光镜,三个轩窗同时镀上了一层光膜,东南林海数千万里方圆的景致,便如流水般在上面掠过。

“留在这里的人倒还真是不少。”

凭借着分光镜对气机的敏锐感应,所有修为在水平以上的修士像是被筛出的沙子,一个个被挑拣出来,几乎每一个都给了一个特写,然后再整体性地加以认识。

水蝶兰心算了一下,接着报数:“一千多呢,当然不会全是西联的人马,采药的、修行的应该占大部分,不过,过几天,自然又是一番情况。咦,那些管事的怎么一个不见?”

李珣嗯了一声,操控着分光镜来回切换画面,一边随口道:“连玉岚都给放走了,他们留下又有什么用?而且,你不要说,和罗摩什那一仗,你纯粹是挨揍来着!”

水蝶兰冷哼一声,傲然道:“怎么可能!他固然是伤了我,但他也别想好受!嗯,也对,此界随机数太多,他既受了伤,当然也要先回山才好安全调理。”

说到这儿,她反而有点儿失望:“真可惜呢,若这家伙还留在此地,有你坐镇中枢,我大可出入自如,玩也玩死他了!白费了这么一个……”

话说了半截,水蝶兰嗓子一呛,差点儿咬着自己的舌头,她瞪大眼睛,指着分光镜上显出的人影,吃吃道:“阴、阴……阴重华?”

她自然有吃惊的理由。

分光镜投射过来的画面中,一位道装打扮、气度雍容高华的绝色女冠,正在一处绝高的山峰上冷冷屹立,俯视林海,眸光森森然如千里阴霾,卷绕逸飞,深不可测。

那神情气度,不是阴重华,又是谁来?

李珣瞥了她一眼,耸肩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吃什么惊啊!我进来之前把她放出来警戒,眼下正好让她绕上一圈,搅搅场子也是好的。”

“不是……”水蝶兰又怔了半天,才猛地回神,伸手揪着李珣的领子,眯起了眼睛:“好啊,你骗我!谁说自己一身修为尽废,连个幽明气都使不出来着?”

李珣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确实是使不出来啊!只是阴重华这边,自从她修通《阴符经》之后,‘冥络’断绝,纯凭自身摄气驻形,与我只有‘幽脉’相连,也就是一丝心神连接而已。”

“像这样根本不用驱魂炼魄通心之术,便能驱使自如,放出来很正常吧……而像幽一,我现在便只能感觉到,而驱使不得,我这也叫骗你?”

水蝶兰愣了一愣,还没说话,李珣又奇道:“便是骗了你,至于发这邪火吗?喂,你不是因为受伤,损了心神吧?”

被李珣这么一说,水蝶兰更是讲不出话,现在连她自己都有点儿怀疑,是不是真因为受伤,让自己控制不住性子。

这心底变化何其微妙,对于修士而言,更是紧要关键,她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窒了一窒,水蝶兰只能低哼一声,松开了手,却也别开脸去,仍有些余气未消。

对她这模样,李珣完全摸不到头脑,只能继续半解释半抱怨地道:“我这样已经够倒霉了,若是两个傀儡尽去,我一身能耐,起码折去八成,要是我被宰了,你也不好过不是?”

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脸上总算露出点儿笑容:“便是没有傀儡,凭你的狡诈,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能宰得动的!倒是你这个傀儡,人家不是受创未愈,还在休养吗?你怎么不懂得怜香惜玉,放她出来吃苦?”

“怜香惜玉?”

李珣总算品出点儿味道来,但却是越发地哭笑不得。

“且不说人家稀不稀罕,只说她可不像我那样死去活来,退二进一。她在化阴池中煅形炼体,集聚精气,得的可全是好处,难道我还用她不得?”

“好处?”

“不错,先前由外物施为,幽玄之身未免失之粗陋,经由化阴池这么一洗,她存世驻形也就越发稳固,再加上那劳什子《阴符经》古里古怪的,倒让她修为精进许多,你看她这模样,哪有半点儿虚相?”

“哦?那还真要恭喜了!”

嘴上说着“喜”字,水蝶兰的语气却仍有点儿夹针带刺,她眼睛看着分光镜中仪容高华的女冠,脑子里却总闪过雪原之上那妖精打架的场景。来回几次,竟搅得她心里极不是滋味儿。

阴散人站在高处,又没有丝毫隐匿气息的打算,自然会吸引附近修士的目光。

不过,此界有眼无珠的人物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遥遥见了,便会敛形收声,然后有多么远跑多么远。

而那些没见识的……峰下数具尸身,就是榜样!

阴散人仅现身半个时辰,以她为中心的千里方圆,已经半个修士都见不到了,而震荡的余波仍在向更远处扩散。

可以想见,再不用多长时间,阴散人驾临东南林海,有所图谋的消息,便会轰传整个通玄界,给本来已经蠢蠢欲动的局面,添上一把火!

水蝶兰当然明白阴散人高调现身的用意,不过,对这场面,她老人家就是瞅着不爽!

她可没有忍气吞声的好习惯,既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便要再刺那色鬼一记,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同李珣一起惊咦出声。

高崖之上,阴散人早有感应,她微微偏头,看向数里外虚空处,唇角也勾出一丝冷诮的弧度。

虚空中,一个人影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步迈出,瘦长的身形便从无到有,现身在她眼前。

此人一身灰袍,宽大到有点儿不甚合身,乍一看去,倒像是将袍服晾在晒衣竿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夜风吹来,他青灰色的头发在夜风中飘舞,露出削瘦苍老却出奇端正的面孔,而在凌乱的发丝之下,一对眼眸幽暗无底。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道从左额角斜下,擦过眼角、鼻翼又折回到耳根处的深紫色魔纹,就像是一条妖异的藤蔓,诡谲中却有着吸人眼球的邪异魔力。

在雾隐轩内,李珣与水蝶兰对视一眼,同时叫道:“罗摩什!”

这突然现身的老态修士不是旁人,正是当今邪道绝代宗师,魅魔宗宗主,罗摩什!

此时,这位邪道宗师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人在用特殊的方式观察他。他用左手提起一个长颈圆胎银壶,冲着阴散人摇了摇,笑言道:“当此良宵,偶遇故人,为人生一大美事,阴美人可愿与我共浮一大白?”

这话音若是个翩翩少公子说来,必是清朗出尘,潇洒风流。只可惜,罗摩什枯干瘦长也就罢了,偏偏他的声音嘶哑含糊,似乎是被什么卡着了嗓子,说出话来,也让人不忍卒闻。

但奇怪的是,这模糊艰涩的字句在耳中一转,又变得出奇的清晰,且越发使人印象深刻。

说话间,罗摩什伸出另一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手上便现出一件黄铜颜色的三足酒爵,也不管阴散人答不答应,轻按银壶,一线酒液便自注入杯中。

引人侧目的是,这酒液颜色鲜红如血,注入之后,甚至在酒爵内沸腾翻滚,咕咕有声。

阴散人眸光顾盼,在酒爵上一扫,旋又灿然一笑道:“我不食荤腥久矣,罗老儿你习惯了以血代酒,却来难为我做甚?”

罗摩什亦是一笑,笑容牵动脸上肌肉,使左脸上的深紫魔纹蠕动不休,只是看了,便让人背上生寒。

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摇了摇头:“那真是可惜了,这是我一个时辰前,亲手猎杀的昂浑兽血,又以镝鸟冠头为引,最是甘烈,阴美人好没口福!”

言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或许这血酒当真过瘾,方一入口,罗摩什脸上便鲜红欲滴,几乎要发出光来,半晌才颜色沉下。他也在此时呵出一口气,神情倒是愈显得懒散。

阴散人轻摆拂尘,笑吟吟道:“罗老儿修养日深,这脾气倒是不比往昔,和善许多!”

这是只有极少数同辈人物才知道的细节。

罗摩什自年少时便性好饮血,每每不克自制,便杀生以求缓解。道行深后,虽不再好口腹之欲,但为蓄养杀机,出手前一段时间,他绝不近血腥。

此时,他既喝了血酒,便等于是说,并无动武之意,只是来叙旧了。

阴散人对这一点自是清楚,她微微一笑,亦敛去周身活泼跃动的真息,算是一个回应。

罗摩什不理她的讽刺,自顾自迈步走上悬崖,踏在实地,又和阴散人保持了个客气的距离,方道:“早就听说阴美人儿破关而出,再履此界,如今看来,六十载闭关苦修,果然有所增益。这周身气度,晦沉如渊,想必是《阴符经》大成,成道可期啊!”

阴散人倒也不谦让,只是笑吟吟地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古来多有。虽说可期,又岂敢等闲视之?”

“不错,不错!也就是咱们这些临门一脚之辈才清楚,成道绝非等闲事,像钟隐那般视天劫如无物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还是诸多手段都要齐备才是。”

看来罗摩什颇有些志同道合的快意,他手指轻弹杯沿,发出重浊的声响,继而笑道:“古来度劫两件事,洞天内外自分明。我观阴美人儿心思沉敛,这内里洞天当是无忧,而你那宝贝侄女儿这段时日亦是掌宗阴阳,再无变数,想来这外洞天也是水到渠成了!”

“老狐狸!”

分光镜内外,三人心中同时骂了一句。

不过很快,水蝶兰这边就喜笑颜开:“妙啊,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快,让你的阴美人儿再逗逗他!”

“什么你的我的?”李珣摇头不已,“阴散人也不是傻瓜,何必让我教她?”

果然,阴散人闻言,眉目间渐蕴冷意,但依然嘴角生春:“我早非阴阳宗之人,你罗老儿拿这旧历搅个什么?倒是你,陷空山怎么说也是洞天福地,你又宗门弟子数万,坐霸西北,何必再绕到这东南林海寻开心?”

话说到这处,便等于是将层层掩饰一发地揭开。

可罗摩什或许酒足饭饱的关系,也真好性儿,只哑然笑道:“寻开心说不上,自寻烦恼倒是真的。阴美人儿与我之境界参差彷佛,应当知我此时尚喜外物否?”

阴散人淡然一笑:“洞天道统,与外物何干?便是外物,为后世遗泽,光大宗门,也是有的。”

罗摩什呵呵一笑,笑音就像沙石过隙,沙沙作响。

“一人成道,何需两个洞天。陷空山虽然比不过雾隐轩,怎么说也足够我霞举飞升,我还多此一举做甚?至于为后世遗泽之类,嘿,当年屈拙语据此洞天,都能不遗本宗后进,我还比不了他?”

阴散人微微抬起眉毛:“哦,这倒还有些意思。”

“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据我所说,阴美人儿前段时日去了夜摩天,一记四两拨千斤,使得恰到好处,可有趣吗?”

阴散人眸光一闪,淡淡地道:“还好!”

这两个字里,意绪之复杂,可就不是罗摩什所能理解的了。

不过,仅就字面意思而言,罗摩什还是明白了七八成,他笑道:“你对那散修盟会观感如何?”

“外强中干……不过,倒也能唬得住人。”

“外强中干?也就是阴美人儿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罗摩什微微摇头,旋又叹道:“或许是这盟会在你隐迹之后方才成立,又在你破关之前稍做收敛,你才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外强中干?就算是一盘散沙,重到极处,也能压得死人!可知百兽宗……”

“狮驼小儿自去找死,栖霞也是大题小作,以她的能耐,一人便能将那驱兽杂耍的宗门灭掉,何需劳师动众?”

罗摩什方一错愕,旋又反应过来,大笑道:“阴美人儿欺我!我就不信你想不到,若在两百年前,妖凤即使能灭掉此宗,接下来会是什么?无非是另一个诸宗围攻,置之死地而后快罢了!”

“而如今呢,莫说是灭掉一个百兽宗,就算是将我这魅魔宗砸个稀巴烂,此界能有几个应声?”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阴散人回答得轻描淡写,不过脸上神情却是若有所思。

不只是她,在分光镜后,李珣与水蝶兰也都是有所触动。

并不是说罗摩什此话有振聋发聩之功,而是以他这邪道第一人的身分,做出此语,便已经超出了平常人物的感叹,而上升到一个不可忽视的“共性”层面。

罗摩什已如此,何况他人?

在阴散人评语之后,悬崖上静默了那么几息时间。

末了,还是由阴散人冷道:“事不过三,有百兽宗挡了第一波,便已是诸宗所能承受的底限,若古音之辈仍要得寸进尺,举此界之力,散修盟会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世人也并非都蠢不可及,百万散修有几个甘受驱使,又有几个敢同诸宗为敌?罗老儿,你倒越活越回去了……而且,这与雾隐轩、幽明城何干?”

“如何不相干?若不相干,这雾隐轩的消息,怎么会透露出来?”

“哦?”

“如你所想,开启雾隐轩的云雾石,便是由散修盟会先一步得到,而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自以为占了便宜,强抢过来,却被半路劫杀,不知怎地,那云雾石又落到什么萧重子手中,消息由此发散出来。”

罗摩什自斟自饮,银壶中的血酒似是见不到底,一会儿便是七八杯下肚,或许这其中真有些许酒气,几杯下来,他眼神便有些迷离散漫,说到这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竟是大笑起来。

“古音这女人,说来确是世间罕有,不过莫怪我说,女人的心思也确实古怪得紧,古志玄能有这么一个侄女儿,真不知他是死不瞑目呢,还是含笑九泉?”

这是李珣再一次听到有人言之凿凿,说玉散人已死,心中不由大感震动。

他这边想法,阴散人自然也有所感应,当即便顺着罗摩什的口气,轻笑道:“听你这么说,古志玄果真是死得透了。”

罗摩什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死或不死,恐怕除了古音、栖霞等少数几人,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你既去了夜摩天,消息当然听得真切,可你信么?”

“若说他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一点儿都不吃惊。”阴散人冷诮一笑,又道:“但要说他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天底下怕是没人会信!”

“此言深合我意!”

罗摩什举杯笑道:“不过,我们似乎跑题了,兜兜绕绕好不厌烦。若阴美人儿不介意,咱们再说这雾隐轩。坦白问一句,我们可有合作可能?”

“合作?和你一起去寻那雾……”

话未说完,罗摩什已放声大笑,虽然笑声嘶哑,可震荡中依然将阴散人的话语斩成两截。

笑声后,他随手将银壶酒爵抛到悬崖之下,左脸魔纹已紫得发亮,映得他半边面孔妖异鬼魅:“阴美人儿又在欺我!何须去寻什么雾隐轩,寻到你不就成了?”

“哦?有说乎?”

阴散人没有半点儿神情变化,语气也轻飘飘的,可眸光中阴云聚合,若有电光闪烁。

罗摩什皱皱眉头:“这可不像是阴美人儿的风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百鬼道士,最近让你‘另眼相看’的那个!”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阴散人愈发显得漫不经意,悠悠响应道:“就这些?”

“哪里话,若只这般,便要牵连到雾隐轩上,似乎也太过看轻你阴美人儿了。”

罗摩什哑然失笑,他说着话,目光却越过阴散人肩头,看向后方无尽的虚空中。

那眼睛看起来全无聚焦,但接下来的话,却铮铮然如利刃横空:“我只是不明白,以阴美人儿一代宗师的身分,怎么对鼠辈的窥伺,一点儿都不在意呢?”

千里之外,雾隐轩中,李珣赫然惊觉,大叫一声“不好”。

但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罗摩什的眸光已越过这遥远的距离,从分光镜中,直直向这里看来!

第三节 入魔

也许,这应算是李珣与罗摩什的第一次对视。

虽然罗摩什不可能直正地捕捉到目标,但是直面这位邪道第一人的眼睛,李珣蓦地发觉,在这一刻,对方的面部似乎整个地消解掉了,能留给他印象的,只有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

以及那一条扭曲如妖魅的魔性纹路。

“锵”的一声大响,三面分光镜中,中央那面像是被重拳猛捶了一记,李珣闷哼一声,身体大幅度地后仰,那模样倒像是拳头砸在他脸上!

本来清晰的画面上荡漾起一层层乱纹,夜空、高崖等诸般景物支离破碎,最后只化为一条条细碎的彩光纹路,在银白的底色上流转不休。

“见鬼!这破烂玩意儿!”

水蝶兰大骂一声,彷佛彻底忘掉,先前她还对这“破烂玩意儿”赞不绝口。

一旁李珣晃着脑袋直起身来,刚刚他等于是被罗摩什遥空震了一记,脑袋还有些发晕,但见水蝶兰这忘形态度,却不由失笑。

稍稍吐息一下,定了定心,他决定先抛去罗摩什那歪打正着的推理不谈,而将重点放在眼前的问题上。

再度启动分光镜,以数十万计的庞大气机联机在他的调动之下,重构聚合,从事发地点周边百里处慢慢推进。

分光镜上再度现出清晰的光影,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见到远方高崖之上,那剧烈震荡的元气狂飙。

再向前推进,图像便开始震荡模糊。

李珣目估了一下距离,同时也长出一口气:“没想象中的那么糟,应该是他有所感应,干脆就将方圆十里之内的元气彻底搅乱,使我们没法就近观察,仅此而已。不过……”

他看向水蝶兰,神情依然凝重:“我送你出去一次,看你能否有所感应,若有,清晰程度如何?注意了,一定要仔细,再仔细!”

李珣极少用这种口气对水蝶兰说话,双方都不适应。

不过水蝶兰还是比较给面子,嗯了一声,倒没有什么反弹。

李珣点点头,开启门户,将她送了出去。左侧的镜面也相应地展现出水蝶兰所在地的景色。

这个试验过程非常短,也就是十几息的工夫,水蝶兰便再度踏入轩中,神色阴沉如水:“确实,虽然并不明显,但如果预先存疑,细细感应一下,确实能发现不少非自然的气机节点。”

“找几个最清晰的,指给我看!”

水蝶兰依言在分光镜上指出了几个位置,李珣一边控制着中枢,一边细细体察那边的气机变化。

这是一个细致活儿,在千百万条气机联线中,想要准确捕捉到特定的几个节点,并找到其中的联系规律,没有过硬的禁法修养,无异于大海捞针。

以李珣之能,也花了足有小半刻钟,才将分光镜在那里所特有的气机结构剥离出来。

而这时,从中央镜面的角度远观过去,阴散人与罗摩什已经进入了高压的对峙状态,悬崖附近的元气几乎被挤迫一空,乍一看去,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

对此情况,李珣自然心中有数,水蝶兰却只能用猜的。

对禁法,水蝶兰造诣不够,看了许久,早已气闷非常,有心想问问情况,偏偏李珣低着脑袋,想了个没完没了。

此时见到阴散人那边局势一触即发,她哪还能忍得住,低哼一声,切齿道:“正好,趁机会还给他一记狠的!”

这个“他”自然就是罗摩什,可惜,这话刚出口,那边李珣便回了句:“你可没机会,他们打不起来的!”

李珣此时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心情似也转好,抬头对水蝶兰笑道:“罗摩什可不是傻子,就凭他能感觉得到分光镜的窥探,便知他对这雾隐轩必然有所认识!而且,你觉得他会以受创之身,和阴散人去拼死拼活?”

话音未落,高崖那边便响起一声大笑,罗摩什瘦长的身形在笑声中腾空而起,直直飞入云端,只眨眼间,便冲上数十里的高空,离开了分光镜的窥测范围。

“果然,这罗老儿应是知道‘分光镜’的存在,故而高来高去……谁能保证他在高空没有后援?”

水蝶兰无语。

而此时悬崖附近元气已经恢复正常,李珣旋即取了个近景,却看到阴散人神情微妙,看着罗摩什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心中回馈感应来看,阴散人此时颇有些阴郁不乐。莫不是刚刚受了什么刺激?可她与罗摩什交谈的每一句话,李珣都清清楚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李珣留了一份心,但现在却不是解决心理问题的时候,他透过心神,与阴散人做了一下交流。

分光镜中,阴散人微一点头,身形飞动,转眼便将这高崖抛得远了;在轩中,李珣则及时调整分光镜的视野,锁定阴散人的身形。

“她去干什么?”

“找个没人的地方,布置下禁制。”李珣瞥了水蝶兰一眼,顺口开了个玩笑:“要是某人能争点儿气,我也不至于绕这么个圈子!”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也不出他所料,水蝶兰扬起眉毛,脸上似笑非笑,偏偏眼神凌厉如刀,眼见便要翻脸。

可就在李珣准备退让以求自保之时,妖女反倒又像没事人一般,只是轻哼一声,自顾自别过脸去,看阴散人在森林上空飞行。

李珣正奇怪间,水蝶兰悠悠开口:“我还不至于和你的奴才斗气!哼,她现在应该叫我主母吧?对了,你让她去弄什么禁制。”

“还说不斗气……”李珣暗笑水蝶兰欲盖弥彰,脸上则一点儿不显,只是笑道:“布置一个水镜而已,我刚刚已找到症结所在,正好让她去试一试。”

水蝶兰虽然对禁法一窍不通,却依然十分感兴趣:“那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很简单。分光镜确实是件了不起的法宝,不过,它的功能与我们之前想的并不一样。与其说是分光镜明鉴万里,还不如说是这宝镜所照之处,天地间水气便会自发具备水镜功效,再回馈到宝镜之上。”

“也就是说,分光镜仅是一个诱因,或者说是一个制造水镜的模子,真正让我们看到当地景致的,还是浮游水气。”

“问题就出在这儿,经由分光镜这个诱因或模子,当地的水气变化固然微妙,却仍瞒不过你们这些绝顶高手。若是对禁法有高深造诣的,甚至可以能透过分析这其中的气机转变,从而找到雾隐轩的一些端倪……嘿,危险得紧哪!”

李珣这一描述还是比较清楚的,至少水蝶兰听懂了大半,她皱眉道:“这不就麻烦了?不管是诱因也好,模子也罢,这总是固定的吧?岂不是说,除非将分光镜打碎重造,否则就解决不了问题?”

“啧,你正说到了点子上!”李珣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石桌,扬眉道:“可若是分光镜这般僵化,又怎能安在雾隐轩的中枢所在?”

“这宝镜妙就妙在这里,它名虽为‘镜’,其实却是由此间中枢统御的一股精纯元气聚合而成,正是由于诸般气机牵动、构造,经由元气互相作用,才生出这种妙用来。”

“也就是说,只要能明白其中构造原理,便能在不损其精妙的前提下,将原来的‘模子’再做改良,去芜存菁。”

在自己最专业的领域,李珣说得有些停不住嘴,也不管水蝶兰能听明白多少,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已看出来了,原先这‘水镜模子’,接近水镜宗的法门,事无巨细,均清晰无比,只是看守门户,自然够了,但用来侦测窥探,隐蔽性上则差了些。而我这里有一个……”

水蝶兰看他颇有点儿大言不惭的味道,心中好笑,便开口截断他的话,冷嘲道:“好嘛,水镜宗的法门你也看不上眼。那你手里的玩意儿,又是哪门哪派的?”

李珣张了张嘴,却突地失了声。

就在水蝶兰以为将他套着的时候,他又摇了摇头,咧嘴一笑:“钟隐!”

这两个字在喉咙间震动,再从牙缝里透出来,倒像是冰窟里嗡嗡的回响。

水蝶兰满肚子的嘲弄语句,被这两个字硬生生给堵了回去,胸口闷得厉害。

李珣似乎和她一样的感觉,因为在说出这两字后,他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恢复到正常状态,最多就是加上点儿自嘲。

“这玩意儿当年能瞒过妖凤、青鸾外带古音,现在要瞒过罗摩什,也差不多吧!”

水蝶兰没有再抬杠,而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眼神看他。

李珣短时间内,也无法一一分辨出其中的复杂意蕴,只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心中特别地烦躁,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一巴掌抽过去,管他后果是什么!

最终这一巴掌还是没出去,他只是在左手上加了把力,将玉辟邪在自己的血肉中挤得更深些。

在隐约的滋滋声中,李珣耸肩道:“不管怎么说,钟隐总还教了我不少玩意儿。更重要的是,若有似无间,总会觉得只有用这些玩意儿,才他妈的能办成事!”

爆出粗口之后,李珣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他开始努力将方向引回到现在的事情上。

“由于修为问题,布置这个水镜对我而言,还是有点儿难度。所以我让阴散人去,先由外而内,尝试一下,若是有效,再运用到分光镜上不迟。”

他转移话题的尝试不可谓不努力,只可惜水蝶兰对于钟隐更感兴趣。

她一点儿都不体谅李珣的心情,完全无视前面几句话,直接问道:“钟隐都教了你什么?让我听听,指不定里面有我喜欢的法门呢……你不会吝啬吧?”

李珣也很想把这些话无视掉,不过为了避免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水蝶兰可能的捣乱活动,只有耐着性子道:“也就是三门而已:青烟竹影剑诀、骨络通心之术,还有就是这水镜秘法,你要想学,我也没什么可吝啬的。”

“青烟竹影我知道,水镜也不用提,那个骨络通心是什么玩意儿?”

“是易经换脉、通络骨肉的法门。主要是能让我兼修两宗秘法而免于自损,除此之外,就没……”

话音蓦然断绝,水蝶兰正听得有趣,不禁讶然看来,李珣却顾不得她的反应了。

刚刚无意间说出的“易经换脉、通络骨肉”这八字总纲,便如同八道闪电在夜空中接连劈下,映得他灵台一片光明。

“原来如此!”

他一掌拍在石桌,发出“咚”的一声大响。一边的水蝶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但这一刻,李珣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一段时间的缓冲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在皮肉的撕裂声中,努力打开已蜷了数日之久的左手,掌心中的玉辟邪终于再见天日。

因为这几日来用力内握,再加上其本身对血魔之体的强烈排斥和净化,此刻,玉辟邪已经深陷入掌心数分,有小半截都“长”在了血肉中,在其与皮肉交接处,滋滋的血泡涨缩不停,让人看得肉紧。

即使如此,玉饰外观依然光洁如新,在血肉模糊的掌心处,也显得分外刺眼。

水蝶兰对此撇嘴评论:“自讨苦吃!”

李珣冲她一笑,左手仍保持着稳定。他试探性地用右手食指碰了下玉辟邪,旋即被一股斥力弹开,指尖略显焦黑。

水蝶兰冷眼看他施为,却也随时准备再讽刺他几句。

然而,李珣却先一步转过脸来,神情微妙至极:“喂,你有没有试过被人当木偶扯着动弹的滋味儿?”

“啊?”水蝶兰怔了怔才回过味儿来,很快便冷笑回应:“有啊,某人倒是当真健忘,可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她说的自然是数月前被李珣算计的事情,能被她如此“称道”,李珣也应该深感荣幸吧。

不过,李珣仍没什么表示,而是又问一句:“那么,从小到大,几十年上百年,几乎每一步踏出去,都被人看在眼中,算在心里,这又是什么滋味?”

水蝶兰哈地一声笑,傲然道:“且不说天底下有没有这种能耐的家伙,便是有,不是被我杀了,便是还没生出来!”

“哦……那真好啊!”

“呃,你什么意思?”

李珣眸光敛下,看着手心处的玉辟邪,忽而自嘲一笑:“我是说,我这问题问得蠢了。像你这样的大妖魔,纵横八极,几无抗手,天底有几人能扯得动你?嘿,像我这样,就完全不同了!”

水蝶兰自然能看出来,李珣此刻心情低落到极点,甚至于颓丧。只可惜,她不是温柔如水的贤内助,便是想劝慰几句,话到嘴边也变了味道:“是吗?我还以为某人天生就是来算计人的呢?嗯,那又是哪位能比你……”

话说半截,她猛然醒悟。

这一下,打掉了她心中仅有的调笑心思,水蝶兰不自觉用一种类似于牙疼的表情说话:“呃,如果是钟隐的话,那就当我没说,你自认倒霉算了。”

“自认倒霉……这就是你的态度?”

被水蝶兰这么一说,李珣的心态反而放开了些,他无奈地摇摇头,再次伸出手来,轻抚上左掌心处的玉辟邪。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玉辟邪上发出青色的莹光,斥力应是更重,只一闪,便将李珣手指弹开。

便在水蝶兰以为这会同前面几次一样结果的时候,李珣低喝一声,周身气机忽地为之一变。

旁边的水蝶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在这一刻,充斥在小轩内的气息,绝对是最为纯正的玄门真息,与之同时,深陷左掌心的玉辟邪“弹”了起来,在半空中连续几个翻滚,通体青芒缭绕,反应之强烈,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玉辟邪就在李珣头顶飞过,但李珣却没有抓住它的意思,而是眼看着这件珍贵的法宝,翻翻滚滚掉向水蝶兰那边,被她一把接着。

水蝶兰将其放在掌心中把玩一会儿,却看不出什么来,末了只能皱眉道:“你玩什么……咦?”

轩中气息再度转变,先前那清灵醇正的玄门真息彷佛只是一个错觉,此时以李珣为中心,流散出来的“气味”,已经是灼热酷烈,且带微腥,恢复了早先的味道,甚至更为强烈。

而李珣手上皮肉,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水蝶兰瞥去一眼,看到的只是一团蠕动的血沫。

“真恶心!”她很诚实地将观感说出来,很快又表示了疑惑:“刚刚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刚才想通了骨络通心术里几个晦涩的法门,又试了一试,看起来,还有点儿效果。”

“耶?你的玄门修为不是给废了么?”

李珣耸耸肩:“话是没错。可骨络通心,不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么?以心窍为中枢,统御骨肉筋脉,除了易换之外,也有无中生有的功效,正适合我现在的情况。”

“当然,本质上还是魔功,只是外相不同罢了,而且,暂时还不能保持太长时间。”

“哦,这就是骨络通心吗?很不错啊,听起来倒有点儿天魔万相的味道。”

两人说话间,李珣左掌心只留下了一圈深红的印痕,他一边甩手,一边冷笑道:“是啊,又被人牵着脖子走了一步,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水蝶兰能够理解这“好”字的意思,而且,看戏看到这儿,以她的聪慧,也能猜出个大概。

她有意转变一下气氛,便将玉辟邪拎在眼前,轻吹口气,看着青碧的波光流转闪亮,啧啧赞了几声后,方不紧不慢地说话。

“你才真是好没来由,便是个聪明的畜牲,也懂得吞饵不吞勾,便宜占去,陷阱不跳,难道你就不明白?”

李珣瞥她一眼,只是冷笑。

水蝶兰扬眉道:“不对吗?不管钟隐是死了,又或是飞升了,总是不在这一界了,便是他胳膊再长,还能揪得住你?你修道也有七八十年,连这都弄不明白,莫不是几十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

“这就对了!”

“啊?”

李珣用手指着她,一句一顿,手指点点:“这就是关键,你说我修道七八十年,对不对?”

“废话!”

“你怎么说也是见多识广之辈,见过修道七八十年,就能把你玩弄在股掌之上的人物吗?”

“你找死……”

水蝶兰火气方起,话音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也明白过来,不错,心计也就罢了,可她何曾见过一个修道不足百年的后生小辈,竟还能有这般修为的?

七八十年几已修到“真人境”,这与其称为奇迹,还不如说是噩梦吧……

窒了半晌,她才勉强笑道:“也许是你有狗屎运,毕竟幽玄傀儡不是哪个人都能有的。”

“狗屎运说到底还是狗屎一堆,你什么时候见过能用狗屎建成城墙的?”李珣语音竟是出奇的柔和。

“从我修道至今,有多少难关,眼见都要坍塌一空,都是钟隐伸了把手,帮我做起了支架!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他那是什么态度?他欣赏我?看好我?狗屁!那是设计,设计!”

在猛然拔高的尖音中,李珣情绪砰然溃堤,就如同积压万载的火山猛然爆发,在这一刻,他口中喷溅出的已不是唾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不管他在不在这一界,我能知道,他在看着我!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因为他不让我死,他没有玩够!我知道,既然他能为我做起支架,那也一定能轻而易举地毁掉它!”

“每次在止观峰看那‘斩空’剑,我便连气都喘不上来,你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滋味儿吗?”

不知不觉的,李珣的嗓音已经哑了。

水蝶兰看着他因过度激愤而不自主抽动的面部肌肉,以及不住颤栗的身体,只能无语摇头。

在这一刻,水蝶兰恍然明白,眼前这男子已真正入魔了。

也许在此之前,连李珣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潜意识中,对钟隐的恐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撕裂道心,成为难以痊愈的伤痕。而在修习《血神子》之后,这个心灵裂隙很快就成为滋生心魔的沃土。

之前情绪的失控,正是心魔由内而外大扩散的开始,也是不可挽救的过程,就算她有心相助,也完全使不上劲儿。

而且,她为什么要使劲儿呢?

只要李珣依然是李珣,便足够了。

水蝶兰用微笑来迎接事情的发生,她拢在纱袖中的手指悄悄捏碎了几颗香料,真息催发之下,生出一缕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在轩中散布开来,在李珣不知不觉间,安抚着他涌动的心魔。

这一刻,水蝶兰的语气分外温柔:“好啦,我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又能怎么做呢?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么?”

“当然不!我不会干坐等死的!”

连李珣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语气已经冷静了很多。

“暂时,我不会也不可能去和他对着干,我需要提高修为,更重要的是,我要弄清楚,钟隐他留着我,给我好处,究竟是要怎么样!在弄清楚之前,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

“所以,‘灵竹’的身分一定要保留,星河那边我也一定要去的,在宗门中人没有怀疑我身分之前……我总要去做点儿什么,就是这么简单!”

水蝶兰眨眨眼睛,奇道:“你去那里能干什么呢?别忘了,你亲口说的,骨络通心这玩意儿,撑不了太长时间。”

“不,可以的!”

李珣心情越发地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示意水蝶兰将玉辟邪递过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行若无事地将这法宝接在手中,然后,他做了个让水蝶兰翻白眼的动作。

他旁若无人地解开袍带,袒胸露乳,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将玉辟邪贴在了心口处。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胸口皮肤“哧”地一声响,下陷了近两指深,顺势将玉辟邪“锁”在心口上,表面几与皮肤平行。

以水蝶兰的见识,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反倒是颇感兴趣地凑过来察看:“这个有什么用?”

“刚想到的。以玉辟邪压制邪气,同时以骨络通心之法,再造筋脉,运用明心剑宗诸多法门,绝无妨碍,若是关键时候,还能以之为缓冲,回上几口气。我估摸,撑上几天没有问题,若能偷个闲,缓缓劲儿,还可以接着再用。”

“听起来不错,不过,这对你的实力应该有影响吧。”

水蝶兰可谓一语中的,李珣点头道:“确实,用这个法子,我的实力起码掉下四成,不过,近日来我精进极速,就算是六成的修为,也能勉强赶得上‘灵竹’的实力……这法子如何?”

“还成,亏你能想得出来。”

水蝶兰眼下自不会与他抬杠,点了点头,旋又皱眉道:“你若去北边,这雾隐轩怎么办?罗摩什看来已经把这里盯住了,其它人也就罢了,要是他再请来个什么禁法高手,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难得见到水蝶兰服软的时候,李珣只觉得胸怀大畅,也眨了眨眼,笑道:“那就要看罗老儿所说,是真是假了!”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水蝶兰扬起了修长的眉毛。

第四节 胖子

漆黑的夜色里,李珣一袭黑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也将一身魔气稍做遮掩,飞在大海之上。

他利用雾隐轩的便利,直接从东南林海东北角出发,按照估计,到达星玑剑宗,约要四五日的时间。

此时,时间已去了三日,路程也过了大半,李珣已穿过天星海,绕过明心剑宗周边,再飞一日,便是星玑剑宗的海域了。

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飞行,短时间里倒还闲逸,可时间长了,便能闷出鸟来。

前几日还好些,李珣一边飞行,一边用功熟悉两种功法的转换,勉强还有个消磨的玩意儿。

但这毕竟是逆势而上,对自身修为并无好处,李珣勉强修了几天,自觉心中躁动日盛,便不敢再继续下去。

如今实在闲得无事,李珣便开始动用脑力,细细推演此界现今的局势,以打发时间。

从东南林海中获知的各种信息来看,最近的通玄界显然颇有些四分五裂的趋向。

西联成立、北盟分裂、不夜城举宗内迁、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火并、玄海幽明城出世、罗摩什、七修尊者的强势声明,以及其在东南林海及南部海域的高调动作,几已吸尽了诸方眼球。

与之相应的,每年一度的水镜大会宣布无限期延后的消息,更是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若不是罗摩什这回现身,透露天机,恐怕李珣也要和其它人一般,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晕头转向。

而此时,他就像是握着一根长线,试探性地将一颗颗散乱的珠子穿在一起,逐步清理出头绪来。

李珣认为,在罗摩什与阴散人紧张对峙之前,他只有一句话,完全发自内心,也就是被阴散人所嘲弄的那句:“就算是将我这魅魔宗砸个稀巴烂,此界能有几个应声?”

放在以前,李珣未必能听得出来,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与冥火阎罗曾就此界修行事宜长谈一番,而李珣对其所提出的所谓修行与传承的传统“共识”,印象深刻。

在此刻,将冥火阎罗与罗摩什的话合在一处,才能品出其中更深的意味儿来——

“修行、传承是此界依存的基础,也是不可移易的规则,那么,散修盟会自出现之日起,便将传统上不介入宗门传承、一心自我修行的散修、妖魔,强力串联起来,成为可以左右此界走势的强大势力,对满足于传统态势的诸宗门而言,意味着什么?”

“打破均衡、打破常态、打破亘古以来此界生生不息的根源。”

这结语不是李珣说的,说话的是阴散人。她无声无息地现身出来,冷冷地为此下了注脚。

李珣没有责怪她,因为他现在也需要一个能为他解惑的帮手。

“如果诸宗首脑不是蠢货,又或别有用心,对这种态势,应该排斥得很吧。你也做过宗主,若是你碰上这种事,会怎样?”

“静观其变。”

“啊?”这样的回答令李珣小吃了一惊,他扭头看过去,皱眉道:“这应是放纵自流吧!”

阴散人瞥他一眼,旋即将目光望向海天交接处,不让李珣看到她眼中淡淡的嘲弄。

“当然不是。这其实就是最稳健的作法。且不说此界有多少能预见局势变化的人杰,便是都看到了,也没有几个人敢天真到以为可以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如果这真是牵涉到此界根源的大变动,谁敢保证,他们‘扼杀’的行动,不是促成事态恶化的那一个‘变量’?况且,四九重劫之前,妖凤之戒未远,谁还想做第二回蠢材?”

李珣本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了,但经由阴散人这么一说,他反倒更是胡涂。这怎么扯上了妖凤?

“自然要扯上她。当年栖霞与林阁交善,偷偷怀孕生女之事,难道真的只有诸宗齐出,灭杀母女这一条路了吗?为了一个偈语还有几个不知真假的传言,便使出决绝手段,结果又如何?”

“惹来青鸾助阵,诸宗死伤惨重不说,偏是给了古音机会,让她弄出这么一件大事出来。现在说来,这劫数诱因究竟是妖凤产女,还是诸宗手段不当,也在两可之间。”

阴散人这话确实切中要害,李珣点了点头,脑中却不自由地闪过林阁已经模糊的身影,暗叹一口气,但旋又疑道:“这就怪了,现在大伙儿都能想得到,以前都干什么吃去了?”

阴散人悠悠一笑,简单地回了四个字:“人心难测!”

李珣皱皱眉头,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他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回到正题:“只是静观其变而已?”

“一般来说,传统自发运转的力量比任何有形的、后天的努力都要来得可怕,且不可抗拒,所以,静观其变是个好办法。然而,当变化足以超脱传统的限制,具备有破局的能力时,传统的‘反击’也将空前强烈。”

阴散人将问题剖析得非常清楚:“现在不正是这样么?正道九宗想用积极的态度解决这件事,但他们失败了,这也就证明,散修盟会已经具备了破局的能力。”

“在此前后,罗摩什这一批人又捣鼓出了西联,指东打西,隐隐与北盟相抗衡,说白了,做的同正道九宗完全是一回事。”

是啊,一回事!

随着阴散人的低语,最近一段时间内发生的种种事端,一个接一个地串联在一起,就好像是十万高山上奔涌下来山洪,汇入涛涛大江,形成巨大的合力。

而眼下,只是要辨明,这百川之水究竟会奔向哪里去呢?

罗摩什在撤身之前,对阴散人所说的话,响在李珣耳边——

“雾隐轩是饵,却钓错了鱼;玄海幽明城也是饵,却还不知最后是谁吃下去。但无论是谁吞了饵钩,一场角力总是免不了的……这个时候,站对很重要啊!”

李珣对全局的考虑,从未像此时这样清晰。依着这条思路,他细细梳理诸多先前未曾想明白的疑点,自觉见识大为长进。

“如此看来,正道九宗在北极力拒散修盟会,并非是全然的失败。”

“因为,九大宗门年复一年的压迫,向此界通告了一种拒绝改变的态度。除非是没脑子的,又或是真的惟恐天下不乱者,真正敢于依附散修盟会的散修、妖魔,便是极少数。”

“而且,有外界的强大压力,散修盟会必须增强内部的抗压性,其盟会的组织思路也必须加以改革。”

“这固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盟会的凝聚力,但与之同时,其内部各种小团体的磨擦也会增多,像鲲鹏老妖这样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

“但散修盟会也在出招,用百兽宗做祭品,提升北盟的威慑力,实则不过是最浅显的一步。”

“最关键的,还是在盟会势力所不及的南方,扔下‘雾隐轩’这个大饵,活泛人心,让此界诸宗因利益之争而无法生成合力,为北盟的成长赢得空间。”

“可罗摩什确实厉害,翻手便成立了西联,几乎将西北至西南一线,弄得如铁桶一般,断了古音伸手的可能。嗯,只是他为什么又要在雾隐轩和玄海幽明城上搬弄是非,这岂不又遂了古音的意?”

他很自然地向阴散人请教,也没觉得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

反倒是阴散人对此有些感触,她神色微霁,脸上首度露出了些笑靥:“你当罗老儿是圣人吗,哪有事事为公的道理?其实他也想乱,虽然与古音颠覆性的盘算不一样,可也只有在混乱中,原本死水一潭的通玄界,才有大利可图。”

“他稳固西方,却搅乱东南林海,又随手扯上了玄海幽明城,这两处地点,既远离他宗门所在,又是牵涉诸方利益的敏感地带,一旦乱起,在恢复平静、均衡的态势之前,他已酒足饭饱,退回陷空山,自去修道了!”

“这自然需要有掌控全局的能耐,而且,也只有在四九重劫之后,他才有胆子做出来。这样就算一时失手,造成不可收拾的乱局,引动大劫,他也能回避掉最厉害的劫数,拍拍屁股上天。”

“而运气好了,则能为宗门传承谋求大利,甚至还能混出个好名声,积积功德,一箭三鵰,何乐而不为?”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阴散人便将这其中门道分析得透辟入理,尽显其智慧老辣,令李珣大为叹服。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再次庆幸,当年能以绝小代价,卷得两散人为傀儡,实在是他今生今世做的最超值的一笔买卖。

李珣绝不会吝啬几句便宜的赞语,不过,就在他大加赞赏之际,阴散人忽地有所感应,抬头远眺:“有传讯飞剑,应是冲着你来的!”

“哦,是明心剑宗?”

“不是,是……”

阴散人话未说完,漆黑如墨的天际,一道火红色的轨迹已自海天交界处化虹而来,来势好快,李珣明明已经做出了准备,但他还没来得及将玉辟邪放到胸口上,那红光已经扑面而至,一股如温开水般微热的气息透体而入。

李珣闷哼一声,强行抑住被大光明火灼伤的气血,心中暗叫晦气。

他自是认得这传讯飞剑的本体——这根本不是什么飞剑,而是一根最珍稀不过的凤翎。

全天下能用这样珍贵的宝物当飞剑使的,也只有那么一位了。

上面的讯息非常简单,只有这么几句话:“北边这么热闹,你去哪儿了?喂,小心点儿,这是我从娘亲那儿偷来送你的,藏好哦!”

看到这种言辞,便连阴散人都抿唇微笑。

李珣无奈苦笑两声,使了个手法,隔绝凤翎上令他极不舒服的气息,将其交给阴散人保管。看着阴散人将这宝贝收起来,李珣开始考虑远方来信的真实目的。

“果然,两剑宗火并,旁边看热闹的人很是不少。而且,已经有人发现‘灵竹’缺席了。会问这话的,恐怕是古音的可能更大些,她又想搞什么鬼?”

他考虑了一下,不得要领,但还是决意道:“速度要加快一些,不如你带我一程……等等!”

李珣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好像咱们刚刚忽略了一个问题。你说古音有颠覆性的盘算,为什么呢?”

阴散人有些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迟疑了一下,方道:“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有这样一个全盘性的大计,组建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势力,总该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吧。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这应是关键所在。”

“为了修道?不搭边!为了提高宗门声望?过分!为了一统通玄界?笑话!那她是为了什么?”

阴散人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我想,这是……”

话刚出口,海面上遥遥一声大响,锵然作声,听位置,竟然在数里之内。李珣和阴散人都是一惊,但还是阴散人反应得更快一些:“不是海上,是海底,只是音波透海而出,才做此声。”

话音未落,阴散人已经隐入虚空。

李珣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有换装,而是将头顶的帽兜紧了紧,将整个面容都隐入阴影之下。

在他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是“当”的一声大响,声音又近了许多,而李珣也感觉到,这声音中,似乎有着一股震荡心神的异力,而且,在音波所及的区域,明显对生灵气息有侦测锁定的作用。

李珣眉头皱紧,有些时候,麻烦真的是自发找上门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身侧约七八丈外,海面砰然炸开,一道人影冲天飞起,转眼没入云端。

紧接着,又有一个略显臃肿的人影跳出海来,甚至连眼神都不往这里闪一下,举起手中那座人头大小的铜钟,一拳轰了上去。

旁边的李珣神情一变,肢体在瞬间绷紧。

与之同时,宏大的钟声向四面八面扩散开来,仅仅半息之后,第二波钟声又起,如是三迭。

这钟声好是古怪,前后三波传播速度竟然是不一样的,第一波最缓,而最后一波最快,如此三波累积,在虚空中发出“嗡”的一声震鸣,音强略有降低,但其撼人心神的异力,比之刚才更暴增百倍。

其中更有一波牵动人身骨肉脏器的震荡透体而入,十分诡异。

李珣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其它,体内燃血元息蓬地燃起,与透入体内的震荡一触,自生抗力,口唇一张,便是一声厉啸出口,其势威凌霸道,恍若惊雷。

啸音钟声在虚空中一撞,下方海面当即下压了寸许,李珣以音制音,先护得了自己平安,不过这也让那胖子惊讶地扭头看来。

在与钟声接触的第一时间,李珣便已发现,这钟声其实还是有所收敛聚合的。

只是这钟实是一件顶级法宝,敲钟的胖子修为还不足以完全控制,这才让余波袭来。

既然有了这种认识,李珣便不想节外生枝,正想收音退开,海底之下,忽有一声闷吼传上。

“吭吭!”

这一声吼,其势雄阔沉凝,虽是在海上,却如同一座大山破海而出,当空一立,便将那钟声震得七零八落,便连李珣的啸音也受到波及,反冲回来,搅得他气血一乱。

只是这回,李珣却再也生不出与其相抗的心思,只因为,这吼声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鲲鹏老妖,你莫要把事做绝!”

海面上那胖子举起铜钟,任这法宝在吼声中嗡嗡共鸣,似乎也是一种防守的方式。

他嘴上则在无意间印证了李珣的猜测,只是这略显尖利的声音,在轻轻的颤动中,总有点儿发慌的味道。

李珣的心情不见得稳到哪里去。真见鬼,他怎么就忘了,既然鲲鹏老儿号称东海鲲鹏王,不就是住在东海吗?这老妖受伤之后,不回自己老窝,还能去哪儿?

果不其然,随着这胖子的一声叫唤,海面上忽地波翻浪涌,一个比那胖子还要大上一圈的身影升上海面,只是其身躯阔大,但骨架也大,看上去便比胖子要结实不少,站在海面上,一手自然挎腰,先向胖子那边一扫,继而竟向李珣这边直看过来,目光冰冷,不掩杀机。

李珣感觉着这老妖的眼神完全可以穿透兜帽形成的阴影,将自己看了个通透。

虽然很不舒服,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妖魔精深的修为。毕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在经历过北极夜摩天的重创之后,依然还具备这等威慑之力的。

鲲鹏老妖的眼神在李珣身上持续了一会儿,才偏过头去,直视那持钟的胖子。

那胖子之前有胆说话,可见到鲲鹏老妖现身,便又张口结舌,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而此刻鲲鹏冷眼看去,他竟给吓得倒退一步,本能地将铜钟挡在胸前。

鲲鹏老妖低声一笑,虽说他此刻未现法身,但笑声似与海潮起伏节拍暗合,随着他的笑声,整个海面起伏跌宕,蔚为壮观。

被这样的强势气度一逼,那个持钟的胖子哭丧着脸,几乎就要哭出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得李珣在一边暗暗发噱。

这人的修为明明不弱,可竟然不禁吓至斯——这一界竟然还有这般胆小如鼠的家伙?

“你说我把事做绝?可你怎么不说潜入我洞府,意欲何为?”

鲲鹏看上去倒很乐意与这人理论,只是他一说话,那胖子便又瑟缩一下,支支吾吾半天,方说了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你不能杀俺!”

这下连鲲鹏都不由失笑,他嘿了一声,又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因为,因为……”那胖子一边有口无心地应付着,一边目光游移,四面环视,一看便知道是想窥机逃命。

这胖子实在是有可以将紧张化为滑稽的大能耐!李珣亦为这胖子的表现而绝倒,竟然忘了趁机脱身,笑呵呵地在一边看热闹。

不过,当胖子的目光似若无意地第三次从他身上滑过,李珣心中忽地一动,一股寒意直从心底升上来:“不对,太过分了!”

有一身不俗的修为,还有一件绝妙的法宝,这样的人物,放在哪里都是人才。

可若他一贯这样胆小怕事,恐怕早被有心人杀掉八百遍,如何还能潜到鲲鹏的洞府里闹事?

而且这胖子的眼神好生古怪……

一念至此,李珣立时提高心中警戒级别,同时第一次正眼打量这胖子的模样。

这么仔细一看,李珣便知道,自己刚刚的戒心并非毫无来由。之前这胖子狼狈的模样,彻底掩盖了他一身打扮能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

胖子本人白白胖胖,一副憨厚模样,并不怎么起眼,但是他肥厚的右手腕上,那一串佛珠、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身上穿的略显紧身的湖色长袍,甚至脚上穿的云纹薄底快靴,都是灵光隐隐,不是凡物。

所谓财不露白,像他这样穿着一身珍贵法宝招摇过市,没有点儿能耐,如何活到今天?

这胖子至少说了十七八个因为,等到说得鲲鹏不耐烦了,才干巴巴地道:“俺师弟已经回去报信了,要是,要是你敢杀俺,他就把事情传得满天下都知道,让你不得安生!”

这一回,鲲鹏老妖没有再笑,李珣脸色也开始凝重。

海面上滑稽的气氛一扫而空,胖子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看着鲲鹏老妖发呆。

半晌,鲲鹏冷凝的面孔忽地展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师弟?”

胖子明显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了,但仍保持着先前的态度,肥脸上尽是迷惘。

但下一刻,海面再度暴响,水柱冲天几近十丈,又四面炸开,在这样的声响中,胖子所有的伪装都被冲了个干净。

一个人影从水柱中弹出来,摔落在海面上,因为极高的弹速,在海上像是打水漂儿般接连弹落七八回,才缓下劲儿来,正好落在胖子脚边不远处。

这人身子在海面上挣扎了几下,竟然连海面都浮不上来,咕嘟几声,便没了顶。

这不正是他刚刚“逃走”的师弟吗?

胖子的肥脸上先闪过惊讶,紧接着,所有的油滑、恐惧便像是大风吹过浮云,俱都消散。

最终眉眼间存留下来的,只有堪以担当的沉静与稳健。

“原来,老仙洞中,还有一位!”

胖子沉声说完,脚上稍一发力,踩了踩海水,刚刚沉下去的师弟彷佛被一个无形的手掌托着,又浮了上来。

紧接着他抖抖袖子,从中滑下一件好像是丝绸的东西,迎风便展,如有灵性般插到海面与师弟之间,将其浮在海面上。

鲲鹏饶有兴味地对这胖子上下打量,点头道:“难得你这样的人物,还能拉下脸来做小丑营生,这避实就虚的手段也使得漂亮。不过,既然你能使得动惊神钟,想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为什么之前我没听说过你这么一号人物?”

这同样也是李珣所奇怪的事情,他也很有兴趣知道。

不过见鲲鹏动问,那胖子忽又展颜,哈哈一笑道:“老仙您太客气了,啥个避实击虚哟,太雅!最多算是引蛇出洞。只是俺确实没想到,您老在北盟里打了个转儿,连独居的习惯都给改了,竟然还找了个老伴儿,失算,实在失算。”

这家伙仍狡猾地不肯说出自己的身分,而且话里挟枪带棒,让人好不恼火。李珣就看到鲲鹏那张老脸已是一片铁青颜色,而就在胖子身后,又传来一声冷哼。

李珣眼眸一转,正看到一个雄壮的身影从海里冒出头来,只看到那诡异的青灰色皮肤,他便在心中大叹一口气。

“倒霉透顶,竟然是三头蛟怪!”

北极夜摩天一战,三头蛟怪本来已经向古音服软,但后来阴散人闹场,这妖魔也就趁乱逃走,没想到居然是逃到鲲鹏老巢,还被这胖子顺带着骂了进去。

李珣可以肯定,若他处在鲲鹏与三头蛟怪的立场上,为自身的安全计,也绝不会放任何一人逃走。他已经放下一切幻想,准备接下来的逃命之旅。

胖子一直没有回头,但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脑后像是长了眼睛,脸上相应地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来。

“原来是三元神君?这……误会啊!”

这一声拉得真是又长又惨,摧人心肝,在海面上的两妖一人,无不听出其中绝望的调子来。

然而,这嘶叫声未歇,那胖子的肥躯忽地陀螺般原地打转,整个身形很快在高速的旋转中模糊起来。

没有人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众人齐齐一怔间,那已经模糊的人影猛地启动,直直撞向前方的鲲鹏老妖。

也许事情有点儿诡异,但鲲鹏老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他哈哈一笑,也不见做势,身前忽地一个大浪卷起,迎着那身形拍下。

轰的一声大震,胖子的身形在巨浪中猛地一窒,但最终还是钻了过去,依然不依不饶地冲上来。

“有意思!”

鲲鹏伸出大手,虚空一攫,元气内聚,便是在李珣这里,也可以感觉到元气漩流,以鲲鹏手掌为核心,剧烈动荡。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元气震动,几与这无边大海融为一体,一个恍惚,李珣竟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元气在动,还是大海在动。

李珣真正倒抽一口凉气,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老妖。

若是当日在夜摩天,鲲鹏老妖能使出这般手段,恐怕古音再有千般计策,都挡他不住。

果然……在大海上同鲲鹏老妖作对,与送死无异!

那胖子再是奸狡,也抹不平这绝对实力的差距,那身子像是撞上了一堵巨墙,而那巨墙又在瞬间化为猛兽的大口,元气锋芒上下交错,就好似上千小刀攒刺上去。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肌体撕裂声中,那胖子整个地瘦了两圈儿,血肉横飞。

但在此时,无论是鲲鹏老妖、三头蛟怪,又或是李珣,眉头都是一皱:“不对!”

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投向了原先那不知死活的“师弟”身上,但比他们的眼神更快一线,那本来烂泥般伏在“丝绸席子”上的身影,猛地弹起,向着向西边陆地飞掠出去。

李珣看得无比清楚,那个“师弟”的身形,此时早变成了肥嘟嘟的胖子模样。

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手大挪移。而更可恶的是,这胖子一边飞速逃遁,一边还有闲工夫发喊——

“三师弟,风紧,扯呼!”

“妈的!”

李珣绝不是傻瓜,见到这个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他也就是比胖子慢了一线,身形爆发式地启动,向着北边狂奔。

不过,他的速度有意缓了两成,等到胖子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才勉强躲过三头蛟怪的遥空重拳,有些狼狈地逃离。

事情就像他所预计的那样发展。

两妖绝不会放过一个活口,只是一声呼啸,两个大妖魔便交流了意向。很自然的,鲲鹏去解决那个身手不凡、心思奸狡又坠了他面子的胖子,而三头蛟怪则负责这边身手略逊的藏头小辈。

见到这一幕,李珣整个地放松下来。

他加了把力,让速度又快一些,稍稍拉开与三头蛟怪的距离。

后面那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魔自然不甘示弱,冷笑声中,脚下海浪翻涌,水气蒸腾中,三头蛟怪身姿越发轻盈,轻而易举地将距离迫近,显然行有余力,游刃有余。

速度牵扯到修为,若以寻常论,李珣虽然近日精进极速,可与三头蛟怪相比,仍有一段可观的差距。

纯拼速度,李珣根本没有机会。

可是,这毕竟只是说寻常情况。

远方传来了丝丝元气的震荡,好像是鲲鹏那里动手了。

三头蛟怪自然不愿落后,他亦是海中妖兽,御波跨海的速度,比御气飞行还要来得迅捷。

这时李珣感觉对方已追至背后不远,扭头看了一眼,对方得意的面孔相当清晰,而李珣眼中则流过一丝嘲弄。

与之同时,丝丝缕缕灼热如火的真息从脚底喷涌而上,转眼间贯穿全身,直至顶门,旋又倒头流而下,完成了一个大循环。

“蓬”的闷爆声在李珣脑中炸响,那如丝如缕的真息,便是激发他体内所积蓄的全部力量的诱因。

他的心脏瞬间膨胀到一个近乎可怖的幅度,而在撑起胸腔的一刹那,又猛力收缩,直缩至几不可感的小小精核。

一涨一缩,李珣全身的精血都与澎湃的真息交融在一处,随即在巨大的压力下,聚合反应,生成一种妖异的“燃料”,无需什么火种,体腔内步步攀升的内压便将其整个地点燃。

“火舌”尖笑着,由内而外喷发出来,舔食着李珣每一寸皮肉骨骼。

李珣整个地“燃烧”起来。

这时候,李珣已分不清传入大脑中枢的,究竟是快感,又或是痛苦。他只知道这种感觉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性!

心意一动,李珣仰天长啸,啸音上击青天,下撼沧海,所向披靡,这一刻,再没有人可以阻挡他!

啸声中,骨节开始有节奏地爆响,像是连珠炮,其间没有半点儿窒碍。一千零八响由首至尾,一气呵成,在最后一响爆开时,一道澎湃伟力透体而出,接贯天地。

此时此刻,李珣完全失去了对身体重量的感知。

三头蛟怪已经呆了。

就在他眼前,一道血光虹影蓦地腾空伸展,架接在海天之间,他明明只需伸一伸手,便能碰触到虹影的末端。

然而,近万年积累下来的灵觉告诉他——

危险,极度危险!

他忙不迭地缩回手去。

海天间的虹影也仅仅持续了数息时间,便渐渐转淡,可是他看得分明,血光所经之处,天地元气竟是被抽吸干净,虚空彷佛被一把天神之剑切过,在久久不愈的伤痕下,痛苦呻吟。

“血魔化心大法?不,这是……血影妖身!”

三头蛟怪的指尖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渐渐稳定下来。

作为此界一等一的妖魔,他自然明白刚刚那异象代表着什么。

他明白,再追下去已全无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去和鲲鹏商量,如何应对未来可能的大变故。

嗯,那胖子应该已经给解决了吧……等等,那是什么?

银白色的光影从他头顶数丈处掠过,带起的狂风刮过头皮,竟比刀子还要来得厉害。

三头蛟怪仅是一个本能的闪避,再想出手拦截,已经差得远了。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胖胖的人影,还有他背上斜斜插着的两片银白色金属飞翼。

“夜魔无影?娘的!”

他恨恨地一脚跺下,里许方圆的海面轰然炸开,水花四溅,不知有多少海鱼在这一脚下死于非命。而远方,似乎也响起了一声类似的,但声势更为浩大的怒吼。

第五节 星河

深夜的海上,一道血光撕裂夜空,像是环绕天际的彗星,带着长长的不祥尾迹横过海面,转瞬又无影无踪。

李珣现在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状态。

比较确切的描述是:他的身体已经虚化了,他的皮肉骨骼已化成了一片有形无实的虚影,随着风,无规则地变换着形状。

血光表面是一层层翻涌不息的“火焰”,其间则吞吐着汨汨血流,生生不息。

莹莹妖异的光芒透过这层影子,发出血红色的光彩。

李珣从未有过眼下这样的感觉,他的身体像是化做了一阵风,在万空长空无拘无束地吹拂着,没有任何的阻碍羁绊,彷佛可以穿透一切,与天地相接往来。

他的心似乎变得无穷大,正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感受着万事万物各自独特的脉动。

尤其清晰的,是那些具有活力的生灵。

透过这特殊的管道,李珣甚至可以感觉到远在百里之外,大海深处,某只鱼儿隐蔽微弱的生命波纹。

然后只是一个动念,便如同撕开一张薄纸,轻而易举地将那鱼儿的生机割断。

“真是奇妙!”

李珣也是第一次运用这“血影妖身”,他就像是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时间玩了个不亦乐乎。

现在的李珣心中没有任何顾忌,如此的纵情恣意,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而一旦拥有,也很难再拔出来的美妙滋味儿。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反应很强,速度……咦?速度怎么这般快法?”

若说李珣此刻的速度是惊世骇俗,那么,这“新目标”的速度,简直就是没有天理人性了!

就李珣所感觉到的,这速度甚至比传讯飞剑还要快上一截,若不是反应极其强烈,李珣根本不会认为那会是一个生灵。

心念一转,感应方式便也相应地改变,“新目标”的生机脉动很快化为一系列具体可感的信息,最终还原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体。

在“看”到这人的模样时,李珣扬起了眉毛。

“哦,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也就是一闪念间,后方海天交界处,已闪过一道银色流光,来势好快,李珣甚至没有再度思考的机会,那银光已近在眼前。

李珣一声大笑,妖异的身形漫空一卷,血色的光雾便映彻半边天空。银色流光虽是迅捷无匹,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前,根本就没有回避反应的空间。

没有任何悬念的,银光直直撞入血雾中央,转眼间,光芒黯淡,彷佛是强酸洒下,银光之中连连响起“哧哧”的怪响。

“娘喂,是血影妖身!”

李珣已相当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胖胖的身影猛地从血雾中穿出来,马上又一头栽到海水中去,海面上立时激起一层厚厚的水雾,足以遮挡住绝大部分人的视线。

只可惜,李珣现在不是用“眼睛”来看的。

尖啸声起,海底下实时传上来一声惨哼,没过多久,那胖子便在十余丈外的海面上浮上来,脸色灰败,看着这边的眼神却相当冷静。

李珣低哼一声,身子化成一道血光直冲过去,那胖子反应也快,手上一缩一伸,便又将那惊神钟取了出来,迎面一挡。

只是出乎胖子的意料,血光没有硬撞上来,而是当空一卷,如灵蛇般绕过他的肥躯,直抵其身后。

胖子反臂便要再用铜钟去挡,可是胳膊才转了半圈儿,他的身子便整个地僵直了。一股真息透体而入,一入体内,便化为千丝万缕,锁住了他几个关键经脉。

刚刚在鲲鹏老妖面前全身而退的奸狡胖子,此时却已沦为另一人的阶下囚,且全无半点儿还手之力。

李珣一制住胖子,便恢复了正常的人身,稍稍适应了一下,方笑道:“这或者就是现世报吧,对不对,大师哥?”

先前胖子害他,叫他“三师弟”,这回他也借花献佛,回了一声“大师哥”,自是讽刺意味儿十足,也等于是通报他的身分。

不过出乎李珣的意料,那胖子虽然脖子也转不动,却仍嘿嘿笑道:“错了,错了,俺排行第二,要叫,也要叫二师哥才成!”

李珣对这样的油滑腔调近乎免疫,尤其是亲眼见到这胖子眼也不眨一下,便将他师弟当作饵食,供他逃命之用,且顺手便将一边无辜旁人扯入泥潭,若是这样还把这胖子当成寻常人物,那可就真是取死之道了。

所以,李珣再不理他,而是不客气地将他背后两片已有污损的银白飞翼扯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

他是记得这件宝贝的,当年,林无忧那小妮子,便是用另一副这样的法宝,逃脱两散人的埋伏。

“原来是夜魔无影啊,怪不得只是受了点儿伤,便能从鲲鹏手里逃出来,嗯,既然已等于是报废了,让我拿去研究,总没问题吧!”

胖子努力地点头,动作僵硬,但充满诚意:“自然,自然。师弟你拿去是应该的,不只这玩意儿,俺身上这些宝贝,只要师弟你有意,尽管拿去,只要你消消气,放过师哥这一回……”

李珣这回是真长见识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这么不要脸的,一边求饶,一边还要占着苦主的便宜。

到底是说他怕死好呢,还是有恃无恐好呢?

李珣稍稍察看了一下,找到夜魔飞翼的控制机关,真息透入,这偌大的飞翼在一阵咯咯怪响之后,似乎也从刚刚的污损中恢复过来,嗡地一颤,竟不可思议地收缩成只有掌心大小的金属薄片,可谓巧夺天工。

李珣将其收入怀中,同时心里也有了些计较,他试探性地问道:“瞧你这一身珠光宝气,家底如此丰厚,想必是个有背景的。这儿离天星海不远,千帆城的?”

还没等胖子回应,李珣又自我否决道:“千帆城里都是一些纯朴工匠,怎么也不会出你这种货色,是了,千宝阁,对不对?”

胖子干笑一声,点了点头。

果然是千宝阁!

这个以收集此界最珍稀法宝为立宗之旨的奇特宗门,向以金空、银空、人空、心空的“四空训”闻名于世,故也号称四空千宝阁。

其中金空、银空就是收藏要有品味的意思,而人空、心空,嘿,见到这胖子的行事,便是傻子也能明白个八九成了。

“贵姓?”

“不敢,免贵,姓箕,克绍箕裘之箕,箕不错!”

难得这胖子也能雅上一回,却也更让人忍俊不禁,不过李珣永远不会忘掉,这厮面不改色地将师弟牺牲掉的手段。

这并非是道德上的不快,而是纯粹关乎自身安全的危机感。

心意反映在手上,李珣不免加了一层力。胖子立时杀猪般大叫起来:“宝贝给你,不要杀俺!”

李珣只是在他背后微笑:“千宝阁的宝贝是不错,不过杀人取宝怎么说也比与用宝换命来得划算。何况我这人确实小肚鸡肠……箕二师兄以为如何呢?”

他多说了这一句话,胖子便从听出了些味道来,忙不迭地叫道:“怎么会,这是赔啊,大赔!俺一听师弟你说话,就知道咱们是同道中人。这世上的生意,哪个不是商量出来的?师弟你莫要杀俺,杀了俺,可就错过了一场大买卖呀!”

“哦?是吗?”

“当然,当然!俺知道师弟你气俺刚刚不够义气,不过咱们也都还活着,那也就不是深仇大恨,来,俺身上携的这几年法宝,便是送给师弟你压惊的,也算哥哥的赔礼。”

胖子一副海量气派,也亏他能对着前面空荡荡的海面,说得这样言辞恳切,语句生动。

而这还没完,见李珣没有不耐烦的表示,他更是打蛇随棍上,说得口沫横飞:“至于咱们兄弟,一见如故,来日方长,今日能揭过这梁子,兄弟你今后便有俺这么一个大财神师兄,日后也好在此界厮混不是?”

看这胖子说得越来越热乎,口气也越来越大,李珣倒是对他在千宝阁的地位更感兴趣了,不由笑问了一句:“那大师哥在千宝阁所司何职啊?”

“嘿嘿,不怕师弟你笑话,师哥近几年来走了狗屎运,一路高升,如今已升任千宝阁阁主之位!”

……

任是李珣心志如何稳定,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脑中也有一个极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他猛地反应过来,手下便要加力,然而手指内合之际,胖子颈后肥肉突生一波诡谲的震动,同时体内自生抗力,竟然将李珣透进来的燃血元息消融干净。

肥壮的右腿向后撩起,却比任何一柄神兵都要来得锋利,更要命的是,在这一根肥腿击中李珣小腹之前,胖子那凌厉阴寒的神念已将他彻底锁定,让他肢体都开始不听使唤。

这丝毫不逊色于之前李珣制住他的那记手法,如果不及时避开,李珣毫不怀疑,他会被这胖子一脚剖成两半!

两人的身形蓦然分开,胖子像一团肉球向前翻滚过去,稍前一线,他手腕上那串卖相不凡的佛珠齐齐粉碎,有一粒残片甚至打在他的肥脸上,划出一道浅痕。

胖子很快就转过身来,身形伏低,两眼第一次正视李珣这个对手。

李珣手指抹过小腹,他的外袍裂开了一个小口,却并没有伤到皮肉,但也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

这可真的不太妙,李珣甚至来不及去后悔什么,他那颗已经愈来愈敏感且躁动的心脏,便代替他做出了回应。

李珣对血影妖身的战斗方式还不怎么习惯,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保持这副身架出手。

但似乎是因为先前一次彻头彻尾的“魔化”,他此时的爆发速度竟然仅比“血影妖身”时慢了一点点,依然惊世骇俗!任那胖子如何戒备,血光耀目之际,也只是眼前一花,打击便已及体。

“呵!”

胖子吐气开声,本来肥胖的身子竟又鼓了一圈儿,一波由内而外、喷发而出的真气湍流,像是一堵巨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在速度差距太远的情况下,这比任何遮挡都要来得有效。

李珣撞在这堵气墙上面,身体立时为之一展,妙至毫巅地一个卸劲,消去巨大的冲击。

与之同时,来自于对手的生灵脉动,便透过这气墙,如一幅长卷在眼前铺开。

这自然比一条鱼的结构复杂多了,可是李珣却具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觉,几无滞碍,便将对方几个要命的气机聚合的“节点”分辨出来,紧接着,燃血元息蓬然点火!

“停手,罢战!”

自称是千宝阁主的箕胖子大声呼喊,可是回答他的,只是李珣按出的一根拇指。

拇指按在气墙上时,胖子本就不大的眼神,霎时间几乎收缩到了针眼儿大小,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叫道:“血神劫指!娘喂!”

霎时间,气墙分解——这并不是被更强大的力量击碎,而是以一种诡谲妖异的手法,透入气墙内部,瞬间蒸发维持其存在的关键节点,使其从内部彻底崩溃。

而这种“分解”有着超强的传染性,几乎可以通过任何介质,传导至与其相关联的物体上,再促成下一个分解活动。

相较于这湮灭一切的可怖威压,前段日子某个小虫子使出来的所谓“血神劫指”,简直就是个笑话!

胖子作为最直接的承受者,感受自然也最为深刻,他肥胖的身子再度化为弹球,向后飞滚。

这一过程中,他已将惊神钟擎在手里,在李珣第二击到来之前,猛力一敲。

雄浑辽远的钟声贯耳而入,这是李珣首次正面应对惊神钟的震波,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胖子会用这钟来抵挡鲲鹏老妖。

这钟声好生古怪,虽然他此时骨肉气血几已化融为一,更及时封闭相关窍穴,但这钟声却是无孔不入,甚至可以通过外界大气的震荡,使身体产生共震,其频率之多变,使人欲拒无从,而神智更是在震动中昏眩起来。

只是这么一晕,胖子便逃到了数里之外,遥遥的仍是大叫:“师弟莫要发火,俺错了,错了还不成吗?”

李珣皱紧了眉头,他现在是真的搞不明白了。

这奸狡的胖子,明明实力惊人,纯以修为论,肯定还在他之上,刚刚他完全是凭借血神子的诡异手段,才占得些许上风,若是真打下去,时间长了,还可能转了风向。

想来这胖子心里也是雪亮,可为什么偏要做此形状?

李珣毕竟还是理智重过冲动的人物,也更倾向于用脑袋解决问题。在稍一权衡之后,他终于还是暂缓身形,只是稍稍拉近了些距离,盯着胖子那肥脸,微微一笑。

“箕……阁主?我记得贵阁当家的,不是竺良,竺阁主么?什么时候换了二师兄上去?”

箕胖子一边作势擦汗,一边笑呵呵地向李珣这边靠。

“那可是老黄历了,就在五天前,俺那师哥已经卸了任,要将阁主之位让于俺。只是阁中几个掌柜的还有点儿异议,便派下来个差使,要俺到这东海海底找件宝贝,作为资历。”

“哪想到却碰上鲲鹏这老妖怪,连那几位掌柜的派来的帮手都赔了进去。唉,赔大了,赔大啦!”

听箕胖子说得轻松,李珣却可以从中听出许多别样的意味儿来。

就像是胖子随手牺牲掉自己的同门一样,那所谓的卸任、差使,甚至是帮手之类的言辞,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知,让人品尝到其中浓郁的阴谋和血腥气。

他唇边微现冷诮的弧度,却也暂时接受了胖子的说法。不过,很快胖子的举动便让他眼皮一跳。

脱衣、脱鞋、掏兜……一系列事情干下来,转眼间,这胖子便只有一件短褂外带半载短裤遮身,手上却是诸般事物堆成小山。而这个时候,胖子也已经来到李珣近前,两个相距不过数尺,已经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距离了。

李珣一眼扫过,便知胖子手至少有七八件品级不凡的法宝,价值不可估量。

“你这是……”

“没啥,师哥我说话算话,师弟你能停手放俺一回,俺身上这些宝贝,便全是师弟你的了!”

箕胖子嘎嘎一笑,一副海派模样,不过转脸便现出些尴尬神色。

“嘿,本来还有一串檀香珠,只可惜刚刚用它消解师弟你的制脉术,已是废了,还有……惭愧!那惊神钟是哥哥执掌宗门的信物之一,师弟你宽宏大量,就免了这个吧!”

李珣冷眼看着胖子一番声色俱佳的表演,心中倒将这胖子的身分肯定了八成。

刚刚这厮用以摆脱禁制的手段,正是千宝阁诸法门中,代表性的“嫁衣法”,有此一手,这胖子便不是阁主,也必是高层人物无疑。

想了一想,他也点头笑道:“师哥言出必行,小弟佩服,不过,既然师兄说咱们是同一类人,便都应该明白一句话,所谓无事献殷勤……是不是呢?”

“师弟你过虑了……”

胖子还是一副笑脸迎人,但一碰到李珣冰冷如霜的眸子,却也打了个嗝,忙改口道:“呃,好吧,说实话,俺确实也有那么一些考虑!”

“这头一条嘛,就是消灾免祸,师弟你也看见了,鲲鹏那老妖怪日后必不与俺罢休,这好不容易瞒下身分,算是暂时避过锋头,如何还能再树强敌……”

“嘿嘿,师弟现在比起鲲鹏是差了些,像你这般,修血神子能修到‘血影妖身’的,近万年来还是头一份儿,惹不得,惹不得啊!”

李珣只是冷笑。

胖子见打不动他,只能接着再扯下去:“接下来想的便长远了些,哈,师弟应该知道,修血神子这种魔功,实是不怎么能见容于世的。当然,以师弟的实力,天下大可去得,可是仅仅是横冲直撞,如何还能享受到此界的乐趣?”

“今日你我二人有缘结交,又一见如故,若师弟你不嫌弃,俺这作师哥的愿意为师弟你提供几个享乐的地方,也能增进咱们之间的交情不是?”

听到这里,李珣心中已是雪亮,这胖子果然奸滑,虽被血神子给晃花了眼,以为他是个“面生”的,但能马上想到笼络人心,以图后事,其眼光便是一等一的长远。

“还有……”

箕胖子倒是说上了瘾,不过这回却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很是紧张的样子:“还有,师弟你实在不会挑出手的地方。刚刚还好,没弄出大动静,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上身!”

“嗯?出手还用挑地方,这是哪儿?”

这个理由李珣却没听明白,他四面打量了一下,入眼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此时与胖子闹了半晌,天色已微微发亮,勉强能分辨个东南西北,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

箕胖子摇头道:“刚刚我听你说‘天星海’,便知师弟你估错了位置。照我的估算,这儿应该已经出了东海海域,离‘天星海’起码十万八千里,嘿,这里不是海,是河喽!”

“河?”

李珣眉头一皱,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这一夜飞过的距离。

不错,他以血影妖身的状态赶路,速度起码是正常时的两倍有余,飞了半夜,已足以抵过平日一天的路程,那么这里已经是……

“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已经是星玑剑宗的地界,六大绝地里,位置最飘忽的‘星河’所在。”

“这些日子,两大剑宗火并,正是如火如荼。明心剑宗还好说,可那天垣老儿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每日控着那‘星河’来回飘荡,座下弟子也是满处乱飞,一个不小心,指不定咱哥俩儿就给陷进里面去了……咦,师弟你在听吗?”

李珣闻言回神,却也不刻意地掩饰,只是点头道:“星河为天地造化,为天星投影,运转则以星辰移换为纲,星力牵引之下,移位、涨缩倒是寻常事,未必是天垣自主操控。”

胖子闻言一奇,接着便大喜道:“师弟果然见识不凡,看上去禁法造诣也是有的,如此能耐,不如便随了哥哥我吧,在本阁挂个客卿头衔,也能省掉不少麻烦……”

“麻烦”二字尾音未消,李珣便突生感应,约数十里外,数个生灵气息突兀出现,直向这边飞过来。

胖子明显不如他敏感,犹自唠叨个没完,李珣瞥他一眼,沉声道:“有人飞来了!”

胖子脸上一紧,似乎也用了什么手段,很快就发现了来人的踪迹:“娘的,这味道儿一闻就是星玑剑宗的。天垣老儿的弟子同他都是一个脾气,有理也说不清的,师弟,咱们躲躲?”

看他这模样,李珣便知,这胖子与星玑剑宗的矛盾,恐怕不只是一个“怕麻烦”便能解释得了的。

不过李珣心中此时也有了算计,对胖子的招呼竟也同意了。两人当即没入海面之下,潜得并不深,可藉由光影反射,足以隐匿身形,并收起周身气息,其手段竟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刚刚隐下身形,海面上便遥遥传来一声剑吟,李珣也算是御剑的大行家,剑吟声一入耳,便知御剑这人修为相当精湛,其真息与剑器交通往来,振荡之声如鸣金击玉,正是其修为精纯明透的表征。

如此修为,御气飞天亦是等闲事,御剑飞行实在是最从容不过。

剑吟声在二人刚刚停留的海面上止息,随即远方又有几人追来,但仅听其剑响,便知修为比最先这人差了许多。

很快这几人便在海面上汇集,有人开口道:“允星师兄,可看到刚刚敲钟那厮?”

那被称做允星的,应就是最先御剑而来的那位,闻言回应道:“不曾见得。”

声音铿锵,有金石声,颇有气度。

李珣对星玑剑宗的人物也算有所了解,听到允星之名,便知道这是天垣老儿很看重的一个弟子,向以杀伐果决闻名的,在通玄界堪与连霞七剑齐名,是个人物。

这允星回了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周围那些师弟、后辈也都噤口不言,显出允星在其中的地位当真了得。

半晌,方听到允星说话:“阳气渐重,天星位移,约在两个时辰后,星河便将移至此处,便是有什么人物也不惧他。散了吧!”

其余人等都唯唯应诺,只有先前问话的那声音叫道:“允星师兄,可那敲钟的……”

“嗯,我知道。”允星平平淡淡地回道:“必是箕不错那个胖子,只是这人身分不同以往,便是找到他,暂时也无奈他何。倒是与他交手那人,我们要小心一些。”

“交手的?”

“此人气息诡异,不是正途,眼下情势复杂,意欲乱中取利的不在少数,一定要小心从事。也好,箕胖子为了阁主之位,偷了我宗的参星盘,如今不讨要回来,便是给他的天大好处,眼下他也该帮帮忙了。”

这话透过海水直传入胖子耳朵里,箕胖子正是个七巧玲珑心,话一入耳,他心中便是一动,感觉允星话中别有他意,小眼一眨,便回头看身边的那位。

“师……咦?人呢?”

黑暗的海底,李珣已无声无息地潜出数十里外。

在察觉到允星气息之际,李珣便明白,气息如此突兀出现,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禁法、结界阻挡,放在这里,不是星河又是哪里?

没想到路上这么一个插曲,倒是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如此,眼下重点便不是和那个古怪的胖子纠缠,李珣当放则放,立时脱身离开,找了一个隐秘处,转换气息,又换上了“灵竹”的打扮。

李珣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转眼间实力掉下几近一半的情况,这是个新奇的体验,但绝不好受。

他皱起眉头,将几乎生疏掉的灵犀诀来回运了十多遍,才勉强让沉重的身体变轻了些。

阴散人现身出来,递给他青玉剑,随即微蹙眉峰道:“小心些,此时若是与人交手,最容易眼高手低。最好是凝定心神,稳扎稳打,才能护得自身无忧。”

对这少有的主动“关怀”,李珣还是比较受用的。他点点头,目光透过海水,打量一下外面的天光,再向阴散人稍做示意,身子便拐了个方向,朝允星最初现身的方位潜游过去。

出于安全考虑,三四十里的路程,他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估计着位置差不多了,才缓缓上浮。

可才浮起小半,头顶忽地一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动透过水层传过来,让他瞬间定住身形。

纯本能地,李珣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星河移位!”

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便永远也想象不到,当一个广被千里的庞然大物,从头上缓缓移过,阴影投射下来,遮蔽天日之际,人们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李珣曾经以为,如鲲鹏老妖之法身,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翼若垂云,挟山超海,由山岳之厚重,飞动而绝迹青空,已经是壮阔高远之极至。

然而此刻,他开始明白,当庞然大物舍去速度,将移动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时,其威压之重,还远在前者之上。

最让李珣印象深刻的,是这个过程中,天地元气剧烈的变动。

这变动的起因,并不是巨大物体移位而造成的大气扭曲,而是由以亿万计的气机变化,汇聚在一个整体性的“框子”里,在参差错落的彼此作用和影响下,造成天地元气的剧烈活动。

这与东南林海“水火同源”的禁法颇有差异,差别在于,东南林海是汇聚诸方气脉,为雾隐轩之用,也以雾隐轩为中枢,统御一切,是一个“外、里、外”的规则结构。

也就是说,以人力安排天力,后天加工者居多,只是以绝妙手法将这后天痕迹隐藏在天然环境之中。

星河则截然相反,此地为天地造化成就,天然与星辰演化同步,便如大海潮汐,此去彼来,多由天力。

此内的定居者,如星玑剑宗,只是在天然的环境下稍做修饰,布置禁法,后天的可塑性远较雾隐轩为差,但若论变化之玄奥,蓄积之伟力,又在雾隐轩之上。

这一点,与其亲密接触的李珣感受最深。

极幸运的是,李珣并没有处身在“星河”移位的轨迹上,他只是稍稍沾了点边儿,星河移动的方向也恰好与其相背,否则他早被其中庞大的引力吸了进去。

这感觉仅持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便渐渐淡去。

“哗”的一声响,他将脑袋伸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缓解心脏承受的强压。

喘息稍定,李珣便伸长了脖子,要近距离地观察一下所谓“星河”的外观,可是……起雾了?

海面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场大雾,这雾气来得古怪,以李珣的眼力,竟然看不透里许以外的景色。

而且,雾气中尘粒看似翻滚不定,实则彼此之间扭结作用,与寻常雾气大不相同。

“应该是星河内部元气变动的余波引发的反应。”

李珣很快就在禁法理论上给这个现象做出了解释,而且不只如此,他还很细心地发现了一件事。

“这雾气好像一张网啊,蜘蛛网!其中的气机联结十分脆弱且敏感,一不小心将其搅乱的话……”

这个念头刚一闪,远方数里外,便有一个反应极其强烈的气息高速掠过,外烁的真息与雾气中的细微尘粒发生剧烈的摩擦,旋又通过雾气优良的传导性,直达更远方的某个地点。

果然!

李珣已不愿去想猜那人是谁,他只是对其经过所产生的雾气变化感兴趣。

这雾气中的气机结构自然与星河中的不同,可毕竟是一脉相承,也就对他的推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除此之外,再加上星河移位时,他感觉到的一鳞半爪,藉以演算的依据便丰富许多。

而且,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允星无意间说出的星河位移的时间,虽只是“两个时辰”这样的约数,可联系当时他出现的位置,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

李珣在脑中将这些难得的信息逐次过滤了一遍,确认记忆无误,才满意地点点头,再度下潜。

今天的收获十分丰富,若是以后几日都能像今天这样,也许用不了十天半月,他便可以勾勒出一张星河周边的禁法草图,如果再多一些运气,他甚至可以……

在后半截念头完整呈现之前,李珣的身子忽地僵硬了。

因为,在他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对晶亮闪烁的眸子,在略显暗沉的海下,绿油油的,妖异,却也熟悉。

“猫……猫儿?”

第六节 放开

眼前这圆圆猫头,却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边林大小姐的爱宠,又是哪个?

细细看去,那额头上嵌入的血红宝石,便是最佳明证。

小家伙在这儿的话……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飞羽传书”,其上虽是十成十的林无忧风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无忧便等于是古音又或妖凤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凤的意思。

先是传书催他过来,而他才现身一小会儿,便被寻个正着,这其中,味道不对啊!

李珣皱了皱眉头,目光自然盯在猫儿额头那颗名为“锁魂圆光”的宝石上,也许下一刻,便有声音从其中传过来。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猫儿只是冲他点点头,身子一扭,便潜出好长一段距离去,那模样,倒和水蛇差相彷佛,在保证自身气息隐匿的前提下,速度倒也不凡。

李珣会意,同样在水中潜行,而以他对这雾气中气机结构的敏感,游起来比猫儿还要轻松。

如此潜游了约十余里路,仍然没有脱出雾气的范围。不过,猫儿却停了下来,仰起脑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冲李珣点头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猫儿已经动力全开,化成一道红光,直直向上窜起,霎时间破海而出。

绝高的速度也就产生了绝大的反应,在李珣看来,这无异于用脚猛踹对方大门,门声震天响。

不过这时候他也别无选择,自嘲一笑,身形亦飞腾而起,窜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雾气,范围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余里的高空处,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将离开雾气笼罩的范围,真正的天光从晴空洒下,让李珣微眯起眼睛,也在此时,他看到蓝天之上,一朵静静高悬的白云,在晴空万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猫儿一声轻唤,小小的身形直直窜入云间,再不见踪影。

李珣心中迟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缓,但仍然循着猫儿的轨迹,飞到那云彩侧方。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古……古宗主?”

由云气汇聚塑形的云车内,古音身披一袭雪白狐裘,单手支颐,斜着身子,蜷卧在坐席上。

云气在她头顶上方凝成一件曲柄华盖,为她遮挡阳光,在阴影中,她神情懒散,正捧着一卷书册,打发时间。见李珣人到,移来的眼神也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李珣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脸上绝不是一个健康的颜色,而是苍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没有血色,分明还没有从月前严重的伤势恢复过来,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视线无意间一触,李珣忙敛下目光,却仍没想明白。

这时,古音唇齿微启,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难上许多……进来罢!”

“进来?”

李珣一时没听明白,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理解失误:“什么进来?”

要知,这辆云车可不是明心剑宗的“云楼揽月”,它的形制其实是为承载单人而设。弧形车壁半高,算是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其内盛一人有余,且相当舒坦,但放进两个人去,虽装得下,可那状况便有点儿“拥挤”了。

见他迟疑,古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下书册,蜷曲在座位上的双腿也轻放下来,正起身形,为李珣腾出了一个人的空间。

“自然是进车来,你应该明白,刚刚穿过的‘星屑尘雾’是个什么用处,难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灵竹与妙化古音在这里私会吗?”

她似乎没有注意话中的歧义,同时也不知道,在她移开双腿之时,李珣的目光无意间扫视到了她雪白纤嫩的裸足。

事实上,抛去这些意外不谈,只是让李珣进车一节,所给出的信息,便“足够”了。

不过,她的话还是有效用的,李珣在“灵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说的这情况,闻言再不敢耽搁,探身进去,挨着车壁坐了下来。

只是,即便这样,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体挨挨蹭蹭,虽隔着一层狐裘,却也依然可以感觉到身侧佳人骨肉匀称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药香。

药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惊讶之色,扭头过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带伤?”

“嗯,月前不慎被人伤到,还没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并不因为李珣的“关心”而有所触动,她轻敲了下车壁,这外表如云彩般的车驾轻轻一震,随即便飞速在天空中奔行起来。

也在启动的刹那,李珣感觉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如果所猜不错,眼下这“拉车”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罗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这车驾之中应该还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罗喉及供应动力之用。

刚刚猫儿应该也是穿到那里面去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了闪,李珣悄悄按下了还有点儿浮躁的心脏。

是的,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古音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未必能挡得下他与阴散人的连手一击,古音若死,散修盟会必然分崩离析,李珣的复仇之途将比现在坦荡十倍。

可惜,他终究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虽然联系时间超过六十年,可与古音真正面对面地交谈,也仅有两三次。

而这回,则是最“贴近”的。

若说李珣心中没有压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脸上的神态,仔细罗织词句。

“可是鲲鹏老妖之事……此界流言,只存了一鳞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伤。既然如此,古宗主应当在夜摩天休养,何必再亲临此地呢?”

古音闻言微微一笑,语气倒略有了情绪起伏:“我亦觉得累了,只是身边人手匮乏,想找人帮忙,又找不见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听出这是在说他,脸上略现尴尬,正要解释两句,古音已微笑开口:“我原先以为两大剑宗火并,你必然会掺上一手,哪知事情过了大半个月,却不见你的影子,这才飞剑寻你,同时又在各必经之路上设下人手,准备将你拦下商议。”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星河周边,看起来,我确是小看你了。”

听她语气微妙,李珣暗自心惊,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语气虽和缓,但绵绵不绝,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转过脸来,与李珣目光对上,轻笑道:“说起来,这种情况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为日增,行事也越发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听得心中狂跳,这时也顾不得礼貌与否,截口道:“古宗主言重了,这些年来,无论是宗主您,又或是无忧师姐的诸般照顾,我向来铭记在心……”

古音轻轻举起右手,李珣见状,口上不由得停了下来。

他还记得,这应该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创的那只手吧,眼下从表面看,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曾受过伤,依然白皙修长,莹润如玉。也正因为如此,这只手似乎有着令人心脏停跳的魔力。

“这些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缚得住,我也就不会对你正眼相看。这些年来,我也只是为你提供一个休闲玩乐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点儿也不曾给予,你也从来没有向我索要,可对?”

李珣为之哑然。

古音也不再说,只是目光投向车外辽远无际的天空,任车中的气氛在尴尬中渐渐沉积。

云车几以撕裂天空的速度飞掠,车内却几乎凝固了下来。

李珣终于察觉到不对了。

他也学古音将目光投到车外,看了下太阳所在的方位,紧接着,他惊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古音收回目光,脸上渐渐露出疲色,她轻倚着车壁,手上却又抬起书册,随意翻动,口中则悠悠道:“夜摩天。”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点儿犯晕,他怔了半晌,方才问道:“为什么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边……”

“星河那边,本应是你的事,不是么?”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书页上留连,声音也越发懒散。

这与她素来知礼秉节的气度差别颇大,但言辞依然透彻人心。

“问题在于,如此大事,你却姗姗来迟,而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受难的是宗门内最照顾你的明玑。你这种态度,如何能让清溟那几人满意?”

“说得更严重些,你这几十年来,在宗门内营造的形象,必然会有一个大滑坡,面对这种情况,你怎么解决?”

无疑,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难题,既然被问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准备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图,不需太过精细,只要能安全进入一段距离,又能全身而退,证明我用过心,便也勉强说得过去了。”

古音又翻过一页,同时漫不经心地道:“是个办法,但无甚奇处。而且这里事态多变,你能保证在情势转变之前,完成所谓的草图吗?”

李珣默然。不过,见到古音这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问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闻言,将目光抬起来,看他一眼,又轻轻颔首,李珣见状一喜,很快又奇道:“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么关系?”

“这主意不关夜摩天的事。”

古音轻描淡写地加以否决,但随即又道:“可这主意,我只有在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会对你说。而你……眼下可真不让人放心!”

理所应当地看到李珣惊怔的表情,古音苍白的脸上微露出一线笑容。

“这有什么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与栖霞、青鸾之间,也各有一些说不出口的问题。这无碍大局,真正有碍我们之间合作的,说出来,解决掉,便可以了。”

“可,为什么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问,只是半晌不见古音响应,他讶然看去,却见这位病美人儿微瞑双眸,轻靠在车背上,手中书册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过去。李珣正尴尬间,便听她轻轻呢喃一声。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说出来,说出来,才有人信!”

李珣眉头打结,他不自主地抚上胸口,那里,玉辟邪透出的氤氲清气,正牢牢锁住更深层的暴戾和疯狂,而这些元素,却一点都不能带给他决断的能力和勇气。

现在,选择权在他手上,可是他却因为这该死的谨慎以及好奇心,被这个伤病缠身的女修牵着鼻子走——他绝不喜欢这种感觉。

其实,夜摩天在北,星河在东北,两地本就直接相连,其直线距离并不算长。

云车在魔罗喉的牵引下,速度又是绝快,在天空中行驶了约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赶到了目的地。

当极地的寒风呼啸而过时,古音将狐裘稍紧了紧,低叹道:“自不夜城迁走,这极地便是越发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后三个字,几已化为轻淡的吐息,湮没在渐转尖利的风啸声中。李珣依稀听到,却也只能装聋作哑。

云车打了个转,认准了霜风谷的主向,直驶过去。古音将握在手中一天多的书册放下,转脸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一问让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这一天多的路程里,古音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休息,偶尔才和他说两句话,却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层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类。

这让李珣以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风谷甚至是心园之后,才会让所谓的“问题解决”正式开始。

可是很显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经要开始解决问题了。

面对这样一个空泛的问话,李珣本有一万种方式,做出无懈可击的回答。可是,在古音奇妙的笑容里,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古音也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一直在怀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过优秀。也许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锋芒所在,可事实上是,在我们关注你的这六十余年间,你的作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钟隐,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剑!而你,却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在通玄界占据一席之地……”

“好吧,也许我们也要和清溟他们一样,承认只要事情牵涉到钟隐,总会变得不可思议,以此来解释你的进步。可是更不可思议的,还是你本身的态度。”

古音略侧过身子,以更舒服地观察李珣的神情变化,口中则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我很奇怪,这些年来,我通过无忧带给你的好处,完全稳定在一个标准在线,也就是几个美人儿、几件法宝、几本法诀,这样的标准,在你年少时过于丰厚了,而对于现在的你,又有些寒碜。”

“可是从头到尾,你对其的态度,可从来没有变化过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觉得假,也觉得腻呢!”

李珣张口结舌,他实在没有想到,古音竟然从这个地方看出破绽。

此时,云车已经驶过霜风谷的上空,进入了千折关通道,似乎要直抵心园。

古音见到李珣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样子,忽地岔开话题,开了个玩笑:“栖霞、青鸾出外办事,无忧也跟着去了,心园里只我一个,你不必担心。”

李珣干笑一声,心道见识了当日你如何唬骗鲲鹏老妖,今天再轻易信了,才是真正傻蛋!

但李珣也发现了,此时的古音,不是李珣所熟悉的样子,不,应该说,不是她在李珣面前所刻意保持的样子。

如果非要找一个可以参照的模子,那么,李珣会很自然地想到,在坐忘峰顶那个夜晚,那个开着玩笑、活泼至乎张扬的女人。

这应该是古音的另一面,李珣这样想着。而这也让他心中燃起了一道火苗,使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恢复了正常。

古音毕竟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继续接着上面的话道:“能不为外物所惑者,心中必定具备远超这些外物层次的想法,这一点,不可否认。”

“现在问题就在于,你究竟在想什么。我曾经花了一些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并且做了很多有趣儿的猜想,要听听吗?”

李珣耸了耸肩:“洗耳恭听!”

目光投向两侧白茫茫的寒雾,古音忽地莫名一笑,真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末了,方悠然道:“我大致将这猜想分三个部分——女色、权位、仇恨。比如,你爱女色,那么无忧送给你的那些玩具,未必就能让你满足,你的念头或许会抛得更远,像是栖霞、青鸾,或者我,都有可能!”

不理李珣尴尬的表情,古音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

“权位,明心剑宗的宗主之位,应该是个比较大的诱惑,其实以你的实力,数百年后,会有很大的希望继承这个位子,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我们却还捏着你不少把柄,对此,你应该有所想法。”

“最后,仇恨。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物,所以,我很难相信,当年在天都峰上,栖霞那般羞辱于你,你最终会一笑了之。若是你心眼再小些,连带我们一块儿恨上,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更现实的情况是,以上三种交错掺杂,诸多念头融在一起,脉络混乱,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吗?”

李珣实在不习惯古音这样,把如此敏感尖锐的问题,聊家常般说出来,这或许能彰显风范气度,但这样的言下之意就是——

“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觉。

李珣吐出一口浊气,唇边竟也露出一点弧度来:“古宗主,你说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决我?”

古音看他神情变化,忽又轻轻击掌,微笑道:“还有一点,就在于你这藏得极深的桀骜不驯。栖霞总是说你软骨头,哈,功利与软骨头只是一线之隔,差别却是天地之远,可笑栖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头,看上去很是谦卑,然而他心中却有一把火在烧。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层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可在此刻,李珣心里迸发出来的,却是一波强烈的满足。

这是一种另类的承认,比亲人长辈的夸奖,更能让他获得如饮醇酒般的自豪感。

当然,这感觉只会让他的脑子越发清醒,他很快发觉自己刚才似是错漏了一点儿细节,心中微动,脸上却是略显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实上是,我在你们面前依然不堪一击。至于那些心中的念头,坦白地说,任何一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会区分,什么是合理的愿望,什么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认为理智更多一些。”

古音浅浅一笑,看得出来,她对李珣的坦白相当欣赏,不过很快又道:“臆想?什么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没等李珣说出个一二来,古音便打断他的话,续道:“臆想就是没有现实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块金子来,这是臆想,可与之相对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吗?”

在这一刻,古音眉目间神情气度,已消去了最后一点儿随意与慵懒,森森然如剑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准备,可就是抵不住这突来的一击,窒了窒,才勉力开口道:“也许,有机会的话。”

这回答缺乏坚定的因子,但与之前那些话联系在一起,已足以构成相当严重的挑衅,甚至于侮辱。

可是,古音却渐展欢颜:“是了,时间本身便是无数的可能,漫长的时间,则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没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你会死掉,也许你会达成一切的心愿……好了,我们暂时停下来。”

与她的声音一致的,是云车本身。

不知何时,云车已经越过了千折关,到达了一处李珣从来没有进入的所在,停了下来。

李珣猛然间发觉,天亮了!

北极夜摩天本是没有白日这一说的,北极冰原千百万年来,一直在极夜的笼罩之下,不见天日,可是,这里面仍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

心园。

可能是由于周围元气的精微变化,心园内日夜更替与北极之外并无两样。

此时,北极之外是中午,这里便也阳光和暖,草木成荫。在万里冰雪的北极中心处,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只可惜,李珣实在没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实还虚的言语,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此时还能保持一个清明的心态,才真叫奇迹。

等到身边的古音站起身来,他才愕然抬头。

古音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下了云车,方回眸道:“怎么,还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从另一边下了车,一等他落地,云车又自发开动,绕到后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见的猫儿,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喵喵地窜上古音的肩膀,圆脸大咧咧地在古音脸颊上蹭着。

古音的笑容倒有几分溺爱的味道,但却十分有节制,任猫儿蹭了两下,她便反手轻敲其鼻头。

猫儿会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腾动,一转眼没入前方掩映的园林中,不知去了哪里。

先前紧绷的心态因为这个插曲而稍有放松,李珣总算有心情四处打量。

这里应该就是心园了,曾经听林无忧说过,心园所处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谢,又因为是妙化宗之山门所在,故而在亭台楼阁之内,终日丝竹之声不绝。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李珣倒还是真听到了些许余音。

“你……”

古音才刚开了个头,李珣便迅速转脸过来,神情专注。

看他这模样,古音不由露齿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间竟是李珣从未见过的妩媚风流。

在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摇了摇头:“不说了,再说下去,总感觉自己在教唆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现在你感觉如何,心里可比以前放得开了?”

李珣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说话。李珣忙闭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际,忽地便听到一声响彻行云的清唱——

“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垂阴,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这声音来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从人的心底升起,然后贯得满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觉得眼前耳后诸物也益发地生动起来。

然而细品词意歌声,却又让人一腔寂寞,欲出无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听得出,放歌此人,当为此中国手,而能在这心园中如此随意吟唱之人,又岂是凡俗之辈?

古音却只当没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虚引,和李珣在弯曲的小径上缓步前行,在歌声暂歇之际,忽地又续到上回。

“说清楚,你现在可放开了么?”

李珣先前还有话要说,可如今被古音再问一遍,他满腹的回应忽地就卡在喉咙里,欲出不得。

古音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果然,我仍未打到实处。”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脸上,其中竟是从未有过的专注清明:“先前几个猜想虽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猜想中,总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栖霞、青鸾的身上。”

“现在看来,也许是有那么一些,可是,却仍未搔到最痒处。那么,我们换个靶子试试……知道刚刚唱曲儿的那人是谁么?”

不知为何,看到古音此时的眼神,李珣的心脏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接下来,古音会给他带来一些足以使心脏难以承受的信息。

而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不断的臆测、探求的。

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看起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古音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内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个奇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称造化杰作的纤纤玉手轻抚上胸口,接着,徐徐地吸了一口长气,末了才笑道:“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来,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至小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终于显出真身,这其中园林布局,李珣是没心情看的,在视力范围扩大的第一时间,他便锁定了其中一个小亭内,倚栏凭望的那个人影。

和风习习,吹动袍袖衣袂,恍恍忽若凌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这仙境中不可剥离的关键一点。

李珣倏忽间便有一种明悟:“这便是刚刚放歌清唱的人,那么,他是谁?”

这是一个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脑子却是僵滞了,怎么也没有力气去进行“下一步”。

这时候,古音回眸,将李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

这表情或许是真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唇边的弧度越发地深刻:“走吧,去见见他!”

“他是谁?”

李珣本能地问了一句,可是这话音却像是往深谷中抛下一根绣花针,幽幽缈缈,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怎么,还没想到吗?这是我叔父啊!”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将这个称号念了几声,李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才勉强分辨出这其中的意义所在。

而这个时候,他和古音已经站在了小亭之中,距离那放眼远眺的身影,只差了两臂的距离。

“古音的叔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牛力士、天芷、鲲鹏,他们都说过的,他们……”

李珣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脑际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亭中多了两个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半点儿动弹。

这时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气度也在这一步间,恢复到了李珣最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个无可挑剔的动作,向着那人影行礼,口中和声道:“叔父万安。”

那人影动了动,由于古音在前面挡着,在李珣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头,看了古音一眼,并没有说话。

古音则在微笑着续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带了什么人来?”

说着,她侧开一步,让李珣和那人之间再无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儿活力了,他将自己的表情稍做调整,用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将目光迎了上去。

而栏边那人也侧过身来,一对死寂消沉的眸光,投射过来。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认,那人的面容是给他带来了冲击,虽然从未见过面,可他差点便让这人的名号脱口而出。

然而,紧接着,他与此人目光交接,这一个瞬间的接触,像是突然开启的无底黑洞,将他所有的临将喷发的情绪尽数吸入。

一道彻骨的冰寒,从他尾椎处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冻结了他的身躯,最后流入大脑,让他的思维也在瞬间停滞。

恍惚间,好像是古音投过来一道视线,李珣并不怎么确定,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他恢复了正常的思维之后,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来自于他心底的,一声摧折崩裂的轰响。

这响声漫过喉头,在唇齿间打转儿,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支离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气中——

第七节 幽禁

“幽玄傀儡,这是幽玄傀儡!”

听到李珣的呻吟声,古音很惊讶地看过来:“哦,很不错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珣没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这人的脸上,再容不下其它。

现在,他可以十二万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样的,他也可以十二万分的肯定,这人已被炼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门,无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谬!

他又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冷意已经透进骨髓深处,让呼吸也艰难了许多。可与之同时,脑子里的认知却是越来越清晰:

玉散人……死了!

从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这个模糊的认识已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经由天芷的阐发,终于在今日,变成了确信的现实。

可是,与之前比起来,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李珣彻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与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来验证这一点,而他心中也已预设下成千上万个“相信”,但在真正接触到结果之时,他恍然发觉,原来那已经在心底深处腐烂的根茎,依然是——

“不信!”

他怎么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带给他彻头彻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几百万次诅咒的对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敌对追逐的目标……

在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人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似乎无处不在,而在今天,却用这么一种方式宣告——

对不住了,这只是一个虚无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么?对着天空大叫的疯子?还是狠揍空气的傻瓜?又或是连生命都要用虚无来支撑的笑话?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临渊台,想到了他从台上一跃而下,在无可凭依的虚空中翻滚、挣扎,被一层又一层的重力加诸身上,彷佛永无止境的坠落过程。

一如此刻!

不对!至少在那时,他依然知道自己坠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顾茫茫,全无凭依。

他的身体、思想彷佛也要被虚化掉了,也许在下一刻,他便将成为另一个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点儿痕迹。

这是一场噩梦,他就在噩梦中窒息,似乎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这时候,一个似乎很眼熟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又冷冷回眸——也许这是错觉。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转眼破开了令他窒息的噩梦包裹,让现实的空气猛地扑入他口鼻之间。

李珣连打了几个寒颤,但在这一刻,他却真正地清醒过来。

这时候,古音正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从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尖锐的警报声在他脑子里炸响,无形的压迫从四面八面聚拢上来。李珣现在称不上多么冷静自若,但他却仍凭借着本能,将自己的面孔稍做调整,顺势成为一个被惊天秘辛惊呆了的家伙。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换。”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轻松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转间,如雾如纱,在玉散人身上轻轻抹过,那其中意味儿却难以尽述,顿了顿,她悠悠道:“毕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随着对话的进行,李珣脑子里支离破碎的思路,终于开始一片片地拼接起来,也可以比较顺畅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他咽下一口唾沫,齿缝里还丝丝地透着凉气:“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着脖子扭过脸去,盯着古音平静从容的面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古音微抬眸光,与他眼神一对,那直贯心底的穿透力,让李珣在心神受震之余,更感觉到其中毫无伪饰的坦然。古音并没有刻意地遮掩什么,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来,在这一刻,“虚拟的他”和“真实的他”在一个微妙的分岔之后,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

这让他全心全意地问出了一句话:“为什么呢?”

“真对不住了,这个却不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不过……”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着李珣,脸上却是微笑:“我倒很想问你,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轻跳两下,但因心中已有所准备,闻言便苦笑道:“古宗主,这是说哪里话来?先前那些也就罢了,可这个……好吧,我承认,贵叔父这情形,确实是让我吃惊不小,但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绕不到一块儿去吧?”

“是啊,看起来确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可是,有一点我仍不明白!”

古音语气先抑后扬,深得纵横之旨:“之前我那几句诛心之言,说得不甚好听,你反应强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可在刚才,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过激?有吗?”李珣在尽力保持一个无辜的状态。

古音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微笑着,随手掐了个印诀。亭子四周水气被真息聚拢过来,渐蓄成形,接着凭空凝成了一面水镜。而水镜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见到玉散人时的神情变化。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来“驳斥”他,所以,李珣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脸上,丰富至极的颜色变化。

由铁青到深红,再由深红到惨白,在面部肌肉细微的抽搐挤压之下,惊恐、愤怒、仇恨,甚至还有绝望……

一切一切不应该展现出来的表情,在这一刻,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再以一个崩溃性的失神做结。

果然!

李珣闭上了眼睛,旋又睁开。心中出奇地没有太多失措或是沮丧,他只是恍然间明白,原来,当积压了数十年的感情喷薄而出时,竟是这个样子的!如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古音挥袖抹去水镜,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李珣尽可能隐秘地提气,准备应对一切的变故。

古音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侧栏杆旁边倚栏坐下,目光则落向花木掩映的极远处。

“很奇怪是不是?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胁更重一些。说来好笑,我曾经以为是林阁的缘故……”

随着古音的低语,李珣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个已经模糊的身影,这回,连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语间似乎也有些笑谑。

“是了,如果这样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为林阁打抱不平,由栖霞而波及叔父大人,还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么,就应该还有一个其它的缘故:有一个直接涉及到你,却为我们忽略的事情。是不是这样?”

李珣没有回答,此时他已不再去想别的事了,专注使他的神情如铜浇铁铸,再无丝毫波动,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经蓄积到无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经没法更糟糕了,与其虚与委蛇,还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伤重……

此念未绝,侧方,一股相当熟悉的气机脉动喷发出来,势头并不如何霸道,却稳稳地压他一头。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彻底僵住!

在很久以前,从意识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经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个角落,便蕴育着这么一个疑问——

不说人伦上的问题,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与不在,对妙化宗又或散修盟会的实力,会有怎样的影响,古音应该有所认识。更别提要杀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答案出现了。相应的,这被幽玄傀儡锁定的感觉,真他妈的糟透了!

这一刻,古音稳稳占据了上风,但看起来,她并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意向。在一声轻轻的咳嗽之后,她彷佛忘记了刚刚说了些什么,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同时示意李珣也学她一样。

“那里,看到了吗?”

李珣怔了下,随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眺望,在阳光映照下,李珣见得那处水波粼粼,似是一个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里是落玉湖,旁边修了座水榭,名唤‘一斛珠’,是叔父极喜欢的所在。”

本来已僵硬到崩溃边缘的气氛,在她的温声和语中慢慢地缓和了,李珣一时间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头。

但同时,他也并不清楚古音要表达什么,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尴尬中,继续保持沉默。

古音也没指望他有所响应,只是稍顿,便微笑着讲下去。

“当然,叔父的性情你应该了解一些,除了吟风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乐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儿,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没,想轮回亦不可得,皮囊则被拿来做这个傀儡……要去看看吗?”

李珣脑子里闪过“勾魂蚀元神术”这个概念,脑袋不自主地点了一点。

“好啊,随我来。”

李珣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起身走出亭外,将最可能护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抛在身后,一时间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但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准备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边,而是浮在半空,随风飘流。

李珣亦步亦趋,两人不过就是三两息的工夫,便来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谓的“一斛珠榭”。

水榭临岸修建,岸上修着一个长方形的厅堂,面水处落地开窗,又有曲折石桥连入观水亭台。

总体来说固是雅致,却是四面透光,联想古音所说,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见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态抑扬,她居高临下,指着观水亭台旁边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时,水力相激,珠泡翻涌,如零琼碎玉,美不胜收,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称的由来。可惜……”

她话没说完,两人耳边便又有歌声泛起,唱的却是刚刚那词的下阙。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

歌声入耳,李珣面色微变。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时间也不过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听来,只觉得歌声绕梁,沁人肺腑,可如今再听,却有如苍凉荒野中孤魂泣诉,鬼声啾啾,让他通身遍体都被寒气浸了个透。

古音察觉到了他心底的变化,却不多说,待歌声消散,便接着上面的话,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可惜,这落玉遗珠的景致,这几十年来却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来,值得一观,我想,你对那景致应当很有兴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这歌声所惊,闻言嗯嗯连声,却也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

看他这模样,古音哂然一笑:“也不过就是吟词唱曲罢了,不过残存下来的一缕神念作怪,亏你对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么这么不禁吓?”

李珣此时心态略有不稳,本来尴尬过了便罢,他却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吗?我只是见过这傀儡如何出手杀人,倒是没想过这节。”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更缓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闪,似有所悟:“听闻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对头,莫不是从他那儿见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干脆,但警觉之心亦起,装作随口回应道:“百鬼那厮禁法、修为都有可称道处,但还是那‘影傀儡’最是麻烦,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亏。”

古音听了,微微点头:“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谈得妥,便再多劳烦你一件事罢!”

“啊?”

“下去吧!”

说话间,古音当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锐,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时,古音分明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丹丸服下。落地后,也轻揉小腹,催化药力,面上更显出难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动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头才一动,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在坐忘峰上,他无意间发觉古音不告而来,却因实力不济,险被灭口。而那时,钟隐是怎么救他来着?

古音却不知李珣心中转的什么念头,她在栏杆旁边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镜的湖面,李珣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站在她身侧,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两人一时间竟然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直到日头微微下落,斜晖照水,光芒映目之际,古音才微笑了起来:“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毙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古音将目光放回到这亭台中,环目四顾:“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里,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涌……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错过另一个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会很开心。”

随着她的话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涌,以亭台中心,中分两边,现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甬道来,且尚有台阶相连,一眼看去,见不到底,下面似有隐隐微光,从这里却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是一处颇巧妙的禁法机关,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类。

不过,在湖底修建这样一个机关,有什么使用价值吗?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来,或许是药力发散的缘故,她面颊稍带红晕,气色好了许多。而她飘飞下落,走入湖水帘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跹飞舞,如幻如梦。

李珣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见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在他身形没入水面之下时,上方劈分开来的水流倏然合拢,水力激荡之际,浪花四溅,却一滴都没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却也为之一暗。

李珣脚步稍顿,但见前面古音浑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趋。

他每下一个层级,上方水面便合拢数分,丝毫不乱,而他向两边看时,湖底风光,透过水幕亦尽收眼底。偶有鱼类成群结队,从左右上下游过,映着透下的天光,倒是别有情味儿。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在昏暗的环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异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错,那身形若隐若现,正如她此时心思一般,难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时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缓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边,才调整步伐,使二人并肩而行,同时幽幽开口:“这其实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呃?”

“不是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症结,只要彼此都还活在世上,总还有开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几个猜想,就算你承认了,也没什么。劝解、商量、补偿,总能想出个法子来,即便没有,居中权衡取舍,也不是什么难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李珣本不赞成,可是听到“权衡取舍”四字之时,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驳。

古音则接着说下去:“只有如你与叔父这般,有来无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绝大难题。欲杀无用、欲哭无泪,便是要找个发泄的口子也难。更何况……嗯,我这回冒了好大的险!”

听她话中有未尽之意,李珣为之大皱眉头,实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而现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处?

此时,那如水晶宫般的水道早已走完,两人已在湖底更深处,这里光线更暗,只有两侧石壁上三三两两的夜明珠,发出青色幽光。

李珣发现,这里温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随着二人位置的加深,温度也就越来越低,隐隐寒气透肤刺骨,十分厉害。

好像也察觉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随口解释道:“再向下约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处水气渐消而寒意渐长,穴眼周围更有万载玄冰,经年不化。寒意封血脉,透骨髓,倒是炼制法宝的好材质。”

说话间,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应很快,亦停住身形,举目望去,前面好像挡着什么东西。

随着眼睛对光线的适应,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铁门,与甬道齐宽,将这通路堵得严严实实。

上面刻着些应是禁纹的纹路,沉沉的寒意便从铁门后面透过来,堵得人喉咙发紧。

“这是……”

“监牢。”

两个字便如冰珠般从古音唇齿间迸出来,铮铮寒气,令李珣身上一紧。

他皱起眉头道:“古宗主莫不是请我坐牢来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说么,请你来看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为立这监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来,能新得此景,却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着走上前去,将纤手放在冰冷的铁门上,随着气机几次移换,铁门上诸般纹路微微一亮,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中,向一侧移开。

滔滔寒潮,彷佛一头被饿极了的猛兽,咆哮如雷,轰然冲出,瞬间将甬道充得满了,温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这寒潮,古音重伤未愈,不由得呛咳两声,但很快她就缓过气来,侧开身子,让李珣看到铁门之后那片景色。

“冷锁乌金链,寒勾玉美人。这道景致,你可还满意么?”

她没有得到响应,只因为此时的李珣,已经彻底冻结了。

铁门之后,是一个冰室。

说是冰室,其实就是玄冰之中开辟一个五尺方圆的地方,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内这位青衣佳人。

纵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为这女子垂首跪坐,长发垂流,遮住了她的脸。

而在她两肩侧上方,两条手指粗细的乌金锁链从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来,锁链末端嵌着两只玉勾,而玉勾尖端,则将女子皓腕一发穿透,将其拉高抬起,分张两边,由此牵动这青衣女子,两臂侧翻抬高,永受这吊坠之苦。

寒潮在狭小的空间内呼啸来去,吹荡着细细的锁链,牵动着女子手臂来回轻晃。

彻骨的寒流已经将玉勾与她手腕皮肉冻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为皓腕,何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间还有些微热气溢出,李珣必认定她已是一具冻尸,这也让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觉。

耳边传来古音的低语:“自从六十一年前辟得这冰室,便将她移入其间,再没有出来过,但现在,她过得似乎还不错。”

李珣没有说话,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过他无意识间握紧,且在发颤的拳头,因冰冻而再度苍白起来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惊吗?一位声称闭死关的宗门前辈,竟然被锁于北海泉眼之上,受这寒潮冰冻之苦,这不比家叔的死讯更来得惊人?”

李珣的脸色也如古音一般,苍白了下去。但古音的低语依然回荡在他耳边:“果然……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这其中算计的,但事已至此,我们终于把所有的盖子都揭开了。你恨吗?”

“……不。”

连李珣都不知道这个“不”字是什么意思,他唇间吐出这字之后,气息匀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却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于此?”

古音妙目顾盼,在室内外二人脸上打了转儿,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种模样,这位一心要当我婶婶的,又怎会善罢罢休。也只好锁她在这儿,借着寒气清清脑子。”

顿了顿,她又用极微妙的语气道:“怎么,心疼了?”

“不,我是说……绝妙!”

李珣的声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个怪异的长调,他像是在加重语气,又像中了疯魇,脑袋脖子都在无意识地晃动,只有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来:“这法子,妙极了……我为什么没想到?”

这几个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离破碎,再不成音。而这一句话,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有气息从肺中挤迫出来的时候,已只能与声带摩擦,发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来,想看看他的情况。然而,李珣反手一挥,将她挡在身后,接着侧过半边脸来。

只见他眼角余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轻叹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们还谈得下去么?”

“谈!为什么不谈!”李珣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但语气却出奇地稳定:“我记得清楚得很,你刚刚说过,有劝解、商量、补偿,是这样吗?”

古音微怔,继而恍然道:“若只是这位,也谈不上什么补偿,如你所想,如你所愿,至于其它的,我们事后还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却是哑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冰室之中,五尺见方的冰室立时显得拥挤起来,他头也不回,低声道:“关门!”

在他身后,古音皱了下眉头,却依言轻抚铁门,使其缓缓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将它停了下来,悠悠道:“虽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活到现在所凭靠的那些东西!”

李珣没有半点回应。古音想了想,忽又哑然失笑,点了点头,在吱吱声中,铁门彻底闭合。

室内暗了下来。

但冰壁之后,却又有一层浅蓝色的波光闪动,渐渐地充满整个冰室。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这青衣佳人身前,但对方没有反应。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则轻轻地抚上了佳人出奇柔顺的青丝,从这上面,可以感觉到从她体内传过来的微弱而坚定的生命脉动。

所以,他笑了起来。

手指柔和一拢,将半边帘幕拨开,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后。

蓝色的光波欢呼着切入这乍开的缝隙,旋又整个地映射开来。李珣眯起了眼睛,旋又缓缓地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可以直直透过半边丝帘,贪婪地汲取来自于娇颜玉容之上的灵气。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慢慢地前倾身子,让他的额头轻贴在佳人前额之上。

半边青丝帘幕擦着二人的肌肤,波动不休。

清凉光洁的触感透过颅骨,直透入他大脑中去。

这更让他觉得,自己的头颅之中像是溢满了沸腾的岩浆,然后,将这惊人的热量,再传导至佳人那边去。

终于感觉到了来自于外界的压力,佳人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渐渐抬起。刹那间,朦胧闪烁的星光,让整个石室都明亮起来。

李珣唇角微微翘起,沙哑着嗓子,低声呼唤——

“青吟,青吟!”

距离几乎近无可近的两对眸子直面相接,无论是谁,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胧的意绪,至于真义为何,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在这种时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违的声音在李珣耳边流过,细微、低弱、简短,而直接!

“滚!”

一声入耳,满室寂然。

李珣先是睁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后,喉咙里才呛出一声笑:“这个,莫不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真话?”

青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想仰头避过这太过“亲近”的接触,然而方一用力,脑后便被李珣手掌轻轻挡住。

乌金长链低响几声,青吟努力要脱开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诸多限制,终究还是无用。两人的额头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厮磨不休。

在这个过程里,李珣一直保持着沉默,可他的身子,却如铜浇铁铸一般,没有半分动弹。

渐渐地,青吟也停了下来,也许是数十年没有这样活动了,她发出细细的喘息,而这柔和的气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渗入到他的血脉里。

血液在霎时间沸腾了,心底最深处,被玉辟邪死死压制的暴戾欲望,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在这蓦然膨胀的伟力之下,玉辟邪甚至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只手,沾在青吟的腰身处,与在其脑后的手掌一起,轻轻地将她搂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颤栗中,青吟唇间逸出一声低吟。

似痛苦、似绝望、似示弱、又似……诱惑。

胸腔终于不堪挤迫,爆炸式的气流猛然溢出喉咙,又在紧咬的牙关后破碎撕裂,最终化为一声嘶哑的闷吼。闷吼声中,李珣猛然发力,将这魂牵梦萦的身子,紧紧拢在怀中。

“青吟仙师,我喜欢你!”

这是一声模糊的低语,空灵、恍惚,似是穿越了时空,直融入久远之前,那高峰层云、青竹流水之间。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声中,又化入另一种声息:“所以现在……”

话音在寒潮中打了个转,李珣终于侧开了脸,让二人的下颔都抵在彼此的肩窝上。他眼睑垂下,看着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后背,咯咯发笑:“我绝不会放过你!”

绝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颤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间闭上了眼睛,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儿:“别怕,你还有机会啊……叫人吧,叫人来帮你!叫谁呢?”

“钟隐吧,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喔,对不住,他飞升了,无牵无挂!玉散人?也是个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点忘了,他现在脑袋空空,纯一个玩偶摆设。”

“那你叫谁呢?你叫谁呢!”

猛地拔起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将满室寒潮冲得支离破碎,而低回的余音,恍惚中,却有如失群孤兽的呜咽,低低切切,直至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