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知道了

目录

升序 倒序

幽冥仙途 共28章

目录
阅读设置

阅读设置

手机阅读
加入书架
回到顶部

第12章 剑心如一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3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4:23

第一节 秘闻

“怎么来得这么快?”

李珣虽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有想到羽侍竟然如此“爽快”,就这么将她隐藏的王牌放出来。原本他还以为,这起码要等他三、五次骚扰之后才会来的……

感觉着万丈虚空之下,那风驰电掣般袭来的悍厉气息,他想也不必想,转身便逃,同时发信给阴散人,让她那边迅速发动。

这一切刚刚做完,后背处便是汗毛倒竖。

冰冷的杀意却如同喷涌的岩浆,从九地之下冲击而上。

他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凉气,头也不敢回,半生不熟的“噬影大法”全力发动,便是在这艳阳高照的天空下,也化为一道如虚似幻的影子,瞬间没入附近的云层之中。

稍后半息,那广及数里方圆的厚厚云层,便在最中央处被硬生生穿透了一个大洞。

水汽蒸腾,云絮乱飘,魔罗喉那使人一见难忘的魔影闪现,就停在被它刚刚打出的大片虚空正中。

野兽般的红瞳在狭小的眼眶里乱转,与之同时,至少有上千道侦测气机被它投射出去,理论上,方圆数十里内,没有任何生灵能逃得过它的捕捉。

很快的,目标闪现。

它开裂的嘴角边拧出了一道极诡异的笑纹,枯干的手指伸缩两下,即将到来的血腥,使它忍不住兴奋起来——这是它自有灵智数万年以来,唯一能带给它快感的东西。

等等!一、二、三……目标远不只那一个,而是整整九个之多!这和那死猫所说的不太一样啊!

魔罗喉所独有的直线式思维使它怔了一怔。

也就是在这个空档里,它所侦知的九个目标中的七个,身上都迸发出强烈的气机感应,成千上万的气机交错相连,彷佛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纲,将它罩在其中。

丝丝元气缠绕在上,彼此相接,却出奇的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气爆声响。

魔罗喉本能地警惕了。

便在此时,那只死猫又发来了信息,这一次,却是让它迅速赶到其所在的方位,应付另一个强敌。

它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从六十年前就是这样,那只该死的猫,那群该死的女人!

虽然愤怒,但它的行动却没有一点儿停滞,高瘦的身形猛地一层,周围的大气便猛地膨胀起来,即将粘上的气机大纲硬是给吹开一段距离。

它藉机身形一错,便要扑入附近的云层。

“变!”

一声叱喝响起,随着这一声喊,已经疏离许多的气机大纲倏然一振,无数元气流束丝丝揽动,彼此交错。

只一瞬间,魔罗喉便感觉到,那边的真息质性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正是在质性变化的作用下,它之前爆发的力量,便在无声无息中抹消,再不能造成任何影响。

被气机聚拢的元气,在刹那间转为透骨的阴寒,其异力竟将它身体凝滞了片刻。

紧接着,这成千上万的气机便缓慢运转起来,每一次气机的交错,都会生出一层变化,而千万次交错,也就是千万次变化。

在此期间,魔罗喉悍厉的真息左冲右突,却总是被这些紧复的元气波动先一步卡住,如是几番,它终于忍不住焦躁,对天长嗥。

嗥叫声中,它高瘦的身子猛地一缩,无数灰白气芒便由它肩上那诡异的长刺中喷射出来,如同当空洒下一片灰雪。

雪花哧哧嘶啸,彼此之间,还有密齐如蛛网般的气机连接。

在一侧云层中藏身的李珣,看到这情形之际,当场呛了口云汽进去。

“冰封鬼域三千里……只听说他卷走了老祖的元气,可没听说它连这样精深的法诀都卷到手了啊,这个连我都没学呢!”

呆了一呆,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下令道:“再变!”

一侧尚在袖手旁观的秦婉如瞥他一眼,纤手提起,掌心中赤红气芒嘶嘶发啸,无数气机抛射出去,转眼间融入到既成的气机网路中。

她一加入,虚空中真息质性又是一变,刚刚还像是在极地的冰原,阴寒僵涩,此刻,虚空中气机便活泼地跳动起来。

穿插其中的真息,便如电光流火,倏怱万变,搅动得这片天空像是刚刚炸开的火山,岩浆喷涌,灼热难当。

“好个极变阴阳法!”李珣大赞一声。

冰封鬼域三千里固然是搅乱刚刚阴寒封禁的上佳选择,但魔罗喉一定没想到,当空数位阴阳宗高手,最擅长的就是逆转阴阳,极致变化之道。

这么一变,它必定要吃个闷亏。

果不其然。

质性相克,任魔罗喉一身修为如何恐怖,遭了这当头一棒,也有些昏沉,身形也显得有些萎缩。

然而,就在下一刻,狂怒的魔罗喉便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了——什么样的怪物,才称得上是宇内公认的大妖魔!

它的眼珠在瞬间完全变成了血红色,瞳孔中射出已如实质的气芒,打在虚空中,竟也是哧哧作响,且粘稠得真如血水一般,映得周身一片微红。

被这样诡谲妖异的眼神扫过,任李珣胆略过人,也要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没完,一波树木乾裂的卡卡声响起,魔罗喉漆黑的身子上面,同时开裂了千百个如婴儿小嘴般的血口。

那种外面焦黑,里边血红,且血肉蠕动的模样,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干呕,只觉得世上恶心之事,莫过于此。

也在此刻,本是纵横往来,流变不息的气机网路,忽地就凝滞僵涩起来,倒似是将刚刚封禁的效果给反弹回来,那一种手上有力,偏又给搅在泥潭里的感觉,让人憋闷得直想吐血。

魔罗喉尖声厉啸,漆黑的身形由极静倏变为极动,李珣眼前一花,便失去了它的踪迹。

“糟……”

李珣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所谓的宇内七妖,一个个怎么都有如此变态的速度。妖凤、青鸾如此,水蝶兰如此,连这个魔罗喉亦如此!

只是,前三者的速度多表现在飞行绝迹、移形幻化之上,让人看来赏心悦目。而眼前这厮,却纯是凭着它妖异的体质和兽性,进行最野蛮的瞬间爆发。

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当李珣捕捉到它的身形之际,已是一大蓬血光披散之时。

与李珣紧邻的阴阳宗男修成了第一个倒霉鬼。

当魔罗喉粗枝般的手臂扬起、划下之后,他由左肩窝起,直至大腿根,半边身子便蓦地离体而去,伤口处鲜血不正常地急速喷射,只瞬间,便让他的身子乾瘪下去。

只是那男修气脉悠长,一时却不得死,在凄厉的嘶叫声中,两边身子先后摔下云层,那长长的尾音一路坠落下去,无休无止。

秦婉如身为未来宗主的热门人选,不可能容许魔罗喉对她的手下大开杀戒,纤指轻颤,以一路极尽矫健凌厉的指法,封住了魔罗喉移位的去路,也成功引起了它的注意。

魔罗喉偏过脸来,下一刻,它的身子便随着面部的偏转一个旋身,极妖异地正了过来。长臂一伸,大气中响起一声闷爆,将秦婉如搅射而出的指力打得七零八落。随后它身形闪动,由中宫直迫过来,竟是要和秦婉如近身相搏。

只看到它那丑恶的身子,便能让人作呕三日,更何况是与它贴身搏斗?任秦婉如怎样心思深沉,看到魔罗喉飞身扑来,也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地想拉开距离,一时间又哪来得及?

便在此刻,她身后响起一声低啸:“左臂架肘!”

秦婉如听得是李珣的声音,急切问也不管是什么意思,抬起左臂,让出了肋下的空档。一道冷光便在她抬臂的刹那穿刺而过,抵在了魔罗喉伸出的掌心上。

剑尖与掌心相接,发出一波令人牙酸的“吱吱”磨擦声,随后便是清脆的剑刀碎裂声。

无数亮闪闪的碎片先是爆散出去,又很快在双方激荡的真息碰撞中给搅成碎末。

李珣低呃一声,胸口微闷,已是受了些小伤,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影响,顺势一扯秦婉如的背心衣物,两人向后飙射离开。

前方魔罗喉闷声不响,身形只是在与李珣掌剑相交时稍滞了一下,随后速度再增,直迫过来。

不可避免的,它经过了剑身碎末抛洒的区域。

李珣的鬼鸦剑早在与水蝶兰拼命时给震成了碎片,青玉剑又绝不能在这里使出来,刚刚那把剑只是临时借来,质地一般,碎了确属正常。

然而,李珣干脆地碎剑,心中却是另有计较。

在抽身退却的同时,他手指一弹,微微发亮的气芒无声无息地飞射出去,几与魔罗喉同时撞入了满天飞舞的铁粉中。当即“兹啦啦”一声响,天空中猛然亮了一下,魔罗喉一往无前的去势倏停。

虚空中像是张开了一个口子,强大的吸陷力道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将它扯得身子一晃。

这全无半点儿来由的异状让它心生警惕,停下观望。

这时候,那些目标早趁势跑得远了。

李珣咧嘴一笑,对刚刚那手颇为自得。

这是他前些时日刚从雾隐轩中学来的“弹指惊雷”的布禁之法,乃是不言宗的招牌手段之一,初次使来,没想到效果竟然如此美妙。

秦婉如可没他这么好的心情。

这次她召来的人手中,虽说独当一面的高手一个也没有,却都是对她忠心耿耿,或是有最稳定的利益联系的,几乎代表着她在宗门里小半儿的班底。

刚刚转眼就折了一个,若现在再有伤损,对人对己,便都说不过去了。她当机立断,下令剩余六人立即有多远跑多远。

而她此时的心情也来了个大变样,从先前“力所能及拖着时间”,开始变成“怎么那边还没办好”的抱怨。

天幸,便在魔罗喉那狞厉的眼神再度投射过来之前,秦婉如看得清楚,那妖怪眸光中杀气一窒,偏头看向了远方天际。很快的,它就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形一展,向着那边去了。

秦婉如与李珣同时吁出一口长气,旋又闻声互看一眼,见对方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模样,又相视一笑,宛如多年好友。

一笑之后,两人颇有默契地扭头看向那边天空,心中所想,枝节虽有不同,但意思却差相彷佛——

“那边儿,没问题吧!”

“重羽,一别数百年,你不认识姐姐了?”

羽侍没有及时回应,而她的手下们,则开始用奇特的眼神观察这对同样美丽,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特质的女修。

姐姐?这个羽侍的姐姐……

五名手下中,有两个脑子比较灵活的,怱地便想到了那段已经相当久远的公案,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两个可以使通玄小儿止哭的名号。

首先是玉散人,然后是……

阴散人!

惊讶及恐惧的情绪只是刚刚开始萌芽,他们耳边便响起了羽侍变了声调的呼喊:“笨蛋,不要分心……”

迟了!便是他们不分心,又能如何?

癸道人眼角处同时炸开了两团血光,那刺目的颜色转眼将他的视界染成了一片血红,而两声沉闷的脑腔破裂声,更是为其作了极精确的注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他感觉到自己已开始忍不住打摆子,此时他心中再没有半点儿其他的念头,占据他全身心的,只有一个字——

“逃!”

只可惜,未等他转身,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寒,立时嘶声叫道:“贫道是逆水十妖之末,大哥是甲道人,望前辈看在我大哥面上……”

难得他能在短短一瞬说了这么多字,只可惜,最后“饶命则个”四字还是没来得及出口,脑上早中了一掌,乍阴乍阳的真息透顶而入,像穿透一层薄纸,从头顶贯穿到脚底,抹消了他一切生机。

转眼之间,五个颇有些能耐的修士俱都殒命,尸身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去,可想而知,片刻之后,便要摔成一团烂泥。

阴散人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杀掉五个修士,对她来说,便和拂袖整衣没有任何区别。

尤其是在她贯通《阴符经》的今日,就算是玉散人在此,她也丝毫不惧……当然,前提是某人愿意的话。

她目光再看向羽侍,脸上略有无奈。

“重羽,我不想伤你,只是你也不能让你怀里那小畜牲坏了我们姐妹相聚的时间,不是吗?”

羽侍还不怎地,“猫儿”却在阴散人说话时,又抽搐了一下,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在阴散人大开杀戒的第一时间,“猫儿”便机巧地投身到羽侍臂弯之处,缩起脑袋,这才没让阴散人顺手给劈了。

而羽侍也在它入怀的第一时间,通过它,向只在百里之外的魔罗喉求援,如果顺利的话,只需要三两息的时间,魔罗喉便能回援救命。

至于百鬼……那就再说吧。

然而,直到五名手下全部死难,魔罗喉依然是踪影全无。羽侍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本是轻抚在血吻身上的纤手,已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

“猫儿”吃痛,嗷地一声叫,却不敢动上半分。

阴散人脚下踩着云雾,缓步行来:“重羽,你为什么害怕?在怕我吗?怕你的亲姐姐?因为古志玄?他值得你卖命吗?为这么一个有杀夫之仇,强暴之恨的家伙?”

羽侍抿着嘴唇,极轻微地摇着头,身子却忍不住向后退去。

阴散人的眸光渐冷,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身形倏闪,转眼便到了羽侍眼前。

血吻怪叫一声,猛地闭眼,将脑袋埋进了羽侍的臂弯里。

只是,羽侍只在眨眼间,额头上便给点了一指——其实她本是个真人级的高手,绝不至于这么稀松,只是心中混乱,才被阴散人一击得手。

她眸光渐暗,脸上却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最终合起双眸,倒伏在阴散人怀中。

阴散人再叹一口气,一手扶着羽侍,一手则抓着血吻的后颈,将它拎了起来。

这小家伙是李珣点名要的,现在看来,其中也是颇有奥妙啊。

“猫儿”虽未能化为人形,但灵智与人无异,它瞳孔中现出极恐惧的色彩,前爪当空乱拱,倒似是求饶一般。

阴敌人见它灵慧,也启唇一笑。

“小家伙倒也知趣,只是,我何时要……”

“杀你”两字尚未出口,她眸光忽地一寒,再看手中“猫儿”的身子,却是不正常地放松下来。紧接着,它额头上红光微闪,一位少女的声音便从中发出。

“耶?你这女道士真没道理,干嘛抓着我的‘猫儿’不放?”

阴散人的见识比李珣超出何止百倍,只一眼,便看出嵌在“猫儿”头顶的红色宝石,是通玄界一种极珍贵的法宝,专用于遥控远方的生灵神识,和驱尸傀儡术有些相似,只是没有那样彻底。

至于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损伤载体的性命吧。

“锁魂圆光?古志玄这些年来倒是越来越大方了!”她低低一笑,反将血吻提得更高了些,达到与她目光平视的高度:“是无忧侄女吧,当日一别,倒是好久不见了!”

她如此动作,倒像是和“猫儿”交谈一般。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只是当事人双方却没有这样的想法。

“耶?我见过你吗?你是谁啊?”

林无忧这话说得很实在,当年在嵩京时,双方虽算有过交手,但阴散人藏身暗处,她确是没见过的。

只是,若说看不出阴散人的身分,恐怕也有些做戏的成分在里面。

阴敌人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古志玄可在?”

“父亲大人?在闭关啊。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呢?我总不能就这么喂喂地叫着,或者直接叫你女道士……哎呀,娘亲,你抓疼我了!”

那边一阵嘟哝的杂音之后,“锁魂圆光”中再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不急不缓,雍容自适的低音。

“阴重华?”

“栖霞元君?”

双方梢停一下,阴散人微笑了起来,想来,那边妖凤亦应如是。

最后还是妖凤先开了口:“当年青鸾回来,言道散人与韦不凡碰到些麻烦,如今得见散人无恙,确是可喜可贺。”

阴散人在心中苦笑了一下,面上则一点不显,只是笑道:“多劳元君费心了,一别此界六十余年,天下情势大变,让我这游魂散人亦感茫然,古志玄好手段,元君亦是好手段!”

“手段再好,也比不过散人出手不凡……散人这般拿着我的侍女,夺走我儿的爱宠,却是为了什么?”

阴散人眸光中寒芒一闪,却是因为妖凤那一声“侍女”有些动气。

但很快,她又定下心来,低笑道:“此事说来,倒与元君无关,若是有闲,不如去把古志玄叫来。闭关闭关,终日闭关,却也不见钟隐之流,闭了什么关,好没意思来着。”

“散人之言,深合我心!”妖凤在那边赞了一声,又向一边吩咐道:“去‘洞玄厅’看下,看你父亲是否有心一会旧友。”

那边林无忧很闷地“哦”了一声,阴散人却忽地道:“今日就不必了。近期我将至极地,到那时亲会旧友,岂不快哉!思,这只血吻我倒是喜欢得紧,暂借数日如何?”

“不行!”不待妖凤说话,林无忧便抢先一步急道:“我养的猫儿,凭什么给你?娘亲,你帮我说句话啦!”

那边妖凤轻声一笑:“乖囡,散人随心所欲是出了名的,说与不说,有什么两样?散人若有能耐,便拿去好了。只是……”

顿了一顿,她话音已经转为冷澈心脾的森寒。

“散人要记得,此时的通玄界,与往日已经大大地不同了!”

随着最后一记话音的断绝,猫儿额头上的“锁魂圆光”光芒也黯淡下去,这是妖凤那边主动切断了通讯。

阴散人不是给吓大的,对妖凤的警告虽不能说全无反应,但至少她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她只是眯起眼睛,拿着猫儿的后颈晃了晃,想从中找出“锁魂圆光”的控制枢纽。

可能是将猫儿晃得急了,这血吻“嗷”地大叫一声,本来软趴趴的身子猛然紧绷起来,颈上毛皮更是滑不溜手,只一扭,便让阴散人手指一滑,差点儿松脱开去。

阴散人看得很清楚,便在那叫声之后,一圈灰白色的气芒忽地便从血吻毛皮之下扩展开来,如水波荡漾,瞬间扩散到皮层毛梢,再嗡然外烁。

阴散人轻咦一声,这种气芒质性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极为精纯的死阴之气,这小妖怪怎会有的?

转念一想,当年它吞吃血故人的赤兵鬼链,如今又和魔罗喉有不清不楚的关联,无论从哪边撷取死气,倒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心中念头百转,手上却是熟极而流,气机几次回转,便将这一波冲击化消于无形之中,端的是轻松无比。

然而下一刻,她便再轻松不起来。

就在她分心化解血吻的气芒冲击之时,百尺外的虚空,蓦地暴起一道则飓风般狂暴的杀气,无视距离限制,席卷死气狂飙,冲击而下,猛地轰在她澄澈冷凝的道心上。

来得好快!

阴散人微有些惊讶,而此刻她眼角余光,已瞥见一道漆黑的残影,当空划来。取的却不是她的要害,而是她臂弯中的羽侍。

“魔罗喉!”

低喝一声后,阴散人身形倏地后退,此刻她两手没空,面对这突然冒出、与她同级数的大敌,不可避免地落在下风。

魔罗喉得势不饶人,两只长臂便如螳螂一般,转瞬数百次刺击。

精纯的死气,带着它天生的吸蚀魔性,击在空处,亦夺夺有声,直若劈开虚空一般。

险之又险地搂着羽侍避过一记横斩,却已顾不得宽大的袍袖,嘶地一声,竟被魔罗喉的虚空斩击切了一片下来。这下阴散人便动了真火,她目光一凝,周身气流猛地外烁,虚空凝聚如实质,束成一条气鞭,一抖之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

气鞭尾梢划过眼前,那凌厉如刀的寒意,使凶厉如魔罗喉,也要稍缩身形。

阴散人却也不是真的要以这气鞭应敌,将魔罗喉震了一下之后,她头也不回,将羽侍向后一甩。

那边,有正赶过来的李珣和秦婉如。

按照阴散人的意思,现在她是要和魔罗喉好好较量一下,哪知这头野兽竟然全没有对战的打算,目光瞥向羽侍,喉咙里“咕”地一声响,身形再闪,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竟是要绕过阴散人,继续追击。

阴散人怎能如它所愿?

说实话,在宇内七妖中,她最看不起的便是这魔罗喉。

一身妖魔相貌也就罢了,偏又是个野兽的脑子,虽说一身魔功当真是惊天动地,可充其量就是个一根筋的玩意儿,竟然能与其余六妖及三散人并称,当真是混账之至。

而且自灵识复生以来,她积累了一肚子的闷气,脸上却又不能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她怎能放过?

只是,轮不着她动手,魔罗喉竖长的血眸一转,口中“呵”地一声叫唤,一只长臂探出来,其上灰白气芒如星丸跳跃,此起彼伏,倒像是燃起了灰色的火光,妖异阴森,慑人魂魄。

旋即便是一道电闪光矢暴射而出,直击阴散人面门。

这种攻击可说是全无威胁,阴散人只是偏偏头,便让了过去。

然而就在光矢划面而过的刹那,她猛然惊醒,回手便抓,魔罗喉哪给她这个机会?又是一声低吼,和身冲上,乾枯的手指如勾,径直抓向她手中的血吻。

阴散人手中这小妖怪着实聪明,趁着这个空档又挣扎了起来,它身上气芒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一波连着一波的潜震之力却麻烦得很,为了应付这个,阴散人不免分心。

一转眼的工夫,阴散人便想明白了魔罗喉——或者说,是魔罗喉身后那人的打算。

此刻,她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就集中精神,挡住魔罗喉的爪子,要么,就放任那光矢去杀自己的亲妹子——这几乎称不上选择,阴散人想都不想,手上发力,一把将血吻掷向魔罗喉脸上。

血吻发出一声尖叫,魔罗喉对它倒是在意得很,忙收了势子,手忙脚乱地去接。

阴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形借势旋转,向后飘射,人在半途,便铮然弹指,指力后发先至,将光矢打得粉碎。

后面秦婉如也终于赶至,舒袖将羽侍揽入怀中。

阴散人冷冷回眸,见那血吻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魔罗喉肩上,爪子还扫着一根肩刺,灵眸望来时,目光游称,似乎余悸犹存。

魔罗喉的眼神则是凶厉了千百倍——虽说刚刚算是它稍占上风,可是阴散人泼水不入的防御手段,却识它满腔的嗜血杀机没有侧发泄的地方,此时的心情烦躁之极。

不过,在“猫儿”一声低叫之后,它血眸中的暴躁之气又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狠狠地剜了阴散人一眼,随即倒射而出,转眼不见了踪迹。

此时,秦婉如也从后方赶过来,奇道:“师尊,那只血吻很关键啊,魔罗喉好像很怕它。”

阴散人嗯了一声,目光却是瞥向另一侧的李珣。

李珣轻咳了一声:“可惜了,若是将那血吻拿下,或许能反制魔罗喉也说不定。不过这次能将羽夫人截下来,也算达成了目标,可喜可贺!”

秦婉如剜了他一眼,对“羽夫人”的称呼颇为不满。

不过,李珣这时也真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了。所以只当看不到秦婉如的脸色。

“不过,恕我直言,羽夫人的精神状态可不太正常。这些年,我与她接触过几次,呃,看不出那个什么来……或许是玉散人的某种惑神秘术起作用。”

他中间含糊过去的,就是羽夫人的态度。

说实话,若不是李殉对羽夫人的来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看她的神情姿态,根本就想不到,她曾经是玉散人“强抢”过去的受害者。

秦婉如自然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她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阴散人,希望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师父给出一个确定的答覆。

阴散人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来,在羽夫人面上轻轻一抚,未了点点头。

“的确,是惑神之术,虽然清除起来很是麻烦,但毕竟还能解……等等,那是什么?”

李珣两人都是一惊,阴散人脸上沉沉如水,眸光凛冽,显然心情差到了极处,在两人吃惊的目光下,她露齿一笑,只是这笑容里杀机冰凝,令人望而生畏。

“灵灭丝……好得很,古道人这些年来,终于是长进了!”

“灵灭丝?”

李珣疑惑,秦婉如惊骇,两种不同的反应,转瞬又掉换过来,李珣终于想到什么是“灵灭丝”,而秦婉如则被迷惑了。

灵灭丝,是炼器大宗千帆城所制作的一件颇有名气的法宝,主要是攻伐灵识,撼人心魄所用,且能种入人体,潜隐不发,相隔千万里,亦能控制自如,念动之间,就能取人性命,堪称是胁迫、挟制他人的绝佳宝贝。

虽不如驱尸傀儡术这般锁魂定魄,要人生死不能的高妙手段,却占了本小利大的好处,是个极现实的选择。

由于灵灭丝人体潜藏,并无半点可轻易发觉的表徵,许多修士被其制住,性命操之人手,不免就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便使各宗门人人自危,也使当年的通玄界,呈现了好一阵乱象。

不过,秦婉如还是不明白。

“怎会是灵灭丝?千帆城不是已经在诸宗修士之前,将所有的‘灵灭丝’都销毁了么?也以宗门气运为誓,绝不再打造这鬼东西,甚至为此毁去了一样关键器具,此界怎么还有……”

阴散人“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走神,只是随口道:“就算各宗漫天撒网,也不可能尽数销毁,有几根灵灭丝算什么……”

顿了顿,她又低声一笑:“不过,心高气傲的古志玄,也有这般没自信的时候吗?”

第二节 暴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珣眼角一跳,飞快地瞥了阴散人一眼,却没有得到回应。

阴散人又将手掌轻放在羽夫人的额头上,气机稍探即出:“暂时还是不要让她醒来的好,最好以‘入神法’保持着灵识的寂灭状态,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婉如明显情绪不高,只轻声应是,垂下目光。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母亲她……”

“除非古志玄愿意放手,或者……”阴散人神情如水,目光却瞥向了李珣,极之微妙。

当然,秦婉如没有看到这点,只听她沉声道:“或者,去千帆城讨要‘定魂蓝星’,物物相克,也是一法。”

秦婉如眼中光采一闪,旋又黯淡下去:“定魂蓝星?那不是在七百年前,便被毁了吗?”

阴散人漫声应道:“总还能再做的,只是,好像中间还有几份材料,需要找寻。”

说着,她的目光又从李珣面上扫过。

李珣本还在奇怪,一见此状,立时就明白过来。

他心中冷笑,这些话哪是对秦婉如说,分明就是变着法子求他。没有他的同意,便是阴散人再有办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落不到实处。

只是,他凭什么答应?

定魂蓝星这个名目,他听也没听过,但看秦婉如的神情,便知这个宝贝也是不一般的。

一旦“答应”了,只是寻打材料,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真要是这种情形,究竟是他使唤傀儡,还是傀儡使唤他,怕是说不清了吧……

所以,他神情冷淡,对那瞥来的眼神只若不见。

阴散人见他如此情状,也不急不恼,只是忽尔展颜一笑,将话题移了过来:“这次,你做得不错。”

李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阴散人在对他说话。

不得不承认,阴散人做戏的功夫一流,听着这样的口气,李珣胸口竟是一窒。幸好他近日也逐渐习惯了这感觉,及时一笑低头:“哪里,为师叔做事,是应该的。”

“你有这份儿心,很好。不过,正如你所说,人不能白白使唤,毕竟,你现在的地位也不同了,你来我往才是正理。你想要点什么?”

“呃,不敢当……”

李珣才说了半句,心中猛地一醒,这哪是在夸赞,分明就是说着反话,换着法子求他。

前面一句应该是这个意思:“就算我是傀儡,这点儿面子也要给吧!”

李珣眨眨眼,语气恭顺地道:“师叔别这么说,今日之事,未臻圆满,弟子已是惭愧得很了。”

他言下之意就是:猫儿呢?我吩咐你做的事,你没做好,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没什么……”阴散人平平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又一瞥秦婉如。

也不知秦婉如将之理解成什么,反正她是一脸会意的表情,看了李珣一眼后,小心翼翼地护持着羽夫人,向下方落去。

此时那些远远遁走的阴阳宗修士也纷纷赶回,见到阴散人和李珣,却也都不敢凑上来,只是遥遥行礼,随着秦婉如下去收拾残局。

很快,高空中便只剩下了关系古怪的两人。

见周围无人,李珣整个地放松下来,抱臂胸前,也不说话,只是冷笑。

阴散人看他这情态,目光垂敛,脸上却是波纹不兴,即使是李珣这当主子的,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现在心中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灵识复生后,对心神连接的干扰,竟至于此!”

李珣绝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他近日来越发地清楚,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驱魂、炼魄、通心三法部中,驱魂、炼魄不过是应用法门,修至极处,也不过是个倚仗外力的投机者,只有“通心”一部,方是达成无上幽冥神通的正途。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李珣的兴趣真在修行之上,那他六十余年来,又何必如此辛苦奔波,出生入死?只在山上闭关苦修不就成了?

李珣固然也有着向往无上大道的心思,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一旦与现实冲突,那么,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将这个道理放在眼下,其实就是一句话:“当初怎会想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来着?”

且不说他心中的悔意,阴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开口:“要制作定魂蓝星,首要材料,便是墨丝蚶宝、金击子、碧光天罗这三件异宝,传闻中,碧光天罗千帆城内还有留存,只有墨丝蚶宝,金击子需要收集……”

李珣扬眉一笑道:“好得很,墨丝蚶宝我虽不知是什么东西,但那金击子,是回玄宗炼丹制符的极品材料,其宗门矿山,每年出产不过一两钱,又要用去大半,剩下的百不及一,你要多少?”

阴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道:“至少二两有余。”

“起码三百年的收藏!”李珣拍了拍巴掌,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墨丝蚶宝又是什么?”

阴散人简单答道:“东海特产,亦是珍稀之物。”

李珣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瞅过去。

阴散人当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眉峰稍蹙,旋即道:“重羽知晓诸多北极之事,若能解去灵灭丝,对你不无好处。”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很心动。”李珣嘿然一笑道:“可惜,吃不到嘴里的东西,再香也没意思。师叔您比我更了解玉散人,你觉得他会拿这么一个轻易可解的玩意儿,安到羽夫人身上?”

阴散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不是古志玄的风格,古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就更不必说了!”

李珣想到他同古音有限的几次交往,只觉得头皮发紧。

那古音的心计深不可测,虚虚实实中,让人摸不到她真实面目的所在。李珣这几十年来,有好几次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当枪头使,吃亏不少,现在真是有些怕了。

阴散人抬头看他,目光黯沉中,更有几分外烁的压力。

李珣倒也差不多习惯了,心中虽是微悸,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笑容。

阴散人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其实,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她一贯的性格,说出这种话来,其实与软语恳求已没什么两样。

可惜,仍然不够!

李珣哈地一声笑,正想开口,两人的神情却同时一动。

隐隐的元气震荡由远方传导过来,其中蕴含的信息使两人小吃了一惊:“又是和谁动手?”

既然有意外发生,两人也就不能再纠缠下去,当下由李珣使了个眼色,阴散人面无表情地当先动身,李珣身形化虚,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元气震荡的中心,是在地表的某处向阳的山坡上。

等李珣二人暗中潜来,便看到阴阳宗修士布置的营帐,只完成了一半,便都歪歪斜斜地倒伏地上,一行数人将沉睡中的羽夫人护在中央,与另一拨五名修士遥相对峙。

中间还有双方的修士在拼斗,打得尘埃四起,气爆声声。

“哪来这么多闲事?”

阴散人的心情明显不佳,对此横生的枝节,也就没什么好言语。

看她神情,怕是要出手杀人了。

对此,李珣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思,不过,在看到对方修士的面孔时,他眼角跳了跳。

“雷喙鸟?魅魔宗?”

那张脸鹰鼻如勾,眼眸深陷,颇有些鸟相,目光凌厉森寒,一看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

此人珣淘见过,正是魅魔宗宗主罗摩什的亲传弟子,号雷喙鹰的,是少数几个既和李珣交过手,又同百鬼打过“交道”的。

李珣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自认为在阴火外烁之前,纯论修为,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有意思了。这雷喙鹰心机深沉,颇有大将风度,绝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和秦婉如这样的成名修士作对,因为这很可能得罪整个阴阳宗。

那么,他是为的什么?

受此提醒,李珣再细看一下,果然,在秦婉如脚下,还躺着一位形容邋遢的男修,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兽皮制的外袍,看似粗糙,却宝光隐隐,古怪得很。

感觉中,此人似是受了很重的伤,气息微微,眼见是不活了。

想来,这就是双方冲突的根源了。

而这时,李珣心有所感,回头一看,却见阴散人唇齿微微开合,显然是用什么手段与秦婉如联系。

李珣咧嘴一笑,心念也透了过去,阴散人略一皱眉,并无推拒,与他心念契合,将对话的情形送了过来。

“百兽宗?”

李珣很是吃惊,秦婉如脚边那半死不活的兽皮大汉,竟然是已经宗门离散的原百兽宗修士,叫齐飞熊的,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灵兽护驾,这已相当于明心剑宗的长老身分了。

十年前,散修盟会攻破玄灵洞,毁去宗门法器,宣告百兽宗溃灭。

其实除了宗主狮驼王及有限的几个死硬派以身相殉之外,大部分的宗门修士,均星散四方,成了无宗无派的散修,也算是散修盟会给百兽宗留下的余地。

这齐飞熊并没有什么复宗归根的心思,自然也不会为了那虚缈不实的目标,去浪费自己的大好性命。十年来,他就在此界游荡,真成一个无拘无束的散修,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只是一月前,几个魅魔宗修士寻着了他,说原本百兽宗几位有名的护驾、御兽使已在罗摩什的资助下,准备东山再起,光复百兽宗,请他共襄盛举。

齐飞熊却不傻,不愿给人当枪使,便出言拒绝,哪知那几人当即翻脸,说他不加入也成,但要将身上这件“百兽结魂袍”送上。

至此他才明白,原来魅魔宗的目的,是这百兽宗仅存的数件宗门法器之一,他当然不肯,双方便动起手来。

打打逃逃,本来局势还好,但不久前雷喙鹰加入,当即把他打得呕血三升,亡命而逃。

好巧不巧正碰上阴阳宗一行,他与秦婉如也算旧识,急切之下,便高呼求救,只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旧伤复发倒下。

秦婉如本来并不想介入此事,只是魅魔宗迫得太急,她这边又有个性急的主动跳出去动手,幸好雷喙鹰那边也颇为谨慎,只放一人出去拼斗,双方则都是趁机迅速整理思路,想将这意外造成的影响,消弭到最低限度。

阴散人的到来,自然使秦婉如底气更足。只要有阴散人压阵,除非是罗摩什亲至,否则,魅魔宗哪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不过,不远处那雷喙鹰的感应当真敏锐,鸟脸上抽搐了下,竞向这边看来,显然是感觉到秦婉如的举动,心中生疑。

阴散人赞了一声:“罗老妖数的好徒弟。”

一声赞之后,她也不客气,使个眼色,让李珣出去应付。

李珣心下微有不满,但是他也知道,对外,阴散人的地位毕竟不同。眼下这种情况,若是雷喙鹰当先一步喝破,对阴散人来说,便会很被动,而早一步出去,又像是怕了他。

相比之下,自己的身分虽有些尴尬,但若是小心应对,效果应该更好。

心中计较完毕,李珣也就不在这上面斗气,暗哼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施施然迈步,从林木的阴影后走出来,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百鬼道兄?”

雷喙鹰的惊讶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更引起李珣注意的,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尊称。两人的“交情”完全是打出来的,以雷喙鹰身分地位,没有必要搞这些虚套。

李珣脑中飞转,脸上却一副清闲悠哉的表情,负手笑道:“怎么着?鹰道兄、秦仙子在这荒郊野岭,是在争抢什么宝贝?百鬼不才,在一边看看可好?”

一语既出,双方的神情便都有些古怪。

李珣笑吟吟地看着,眼睛却光明正大地落在了秦婉如脚下,齐飞熊的身上。

“是啊,是抢件宝贝,还是件活宝!”雷喙鹰嗓音略显尖厉,有金铁之声,颇具特色,只是接下来,语气便颇为和气。

“一别数年,百鬼道兄风采更胜往昔,当是修为再有精进,实是不胜之喜。今日见面,却是巧得很,有些事项要与道兄商量,还请道兄暂且袖手旁观,待此间事了,再详细告之,可好?”

说话柔中带刚,又颇坦荡,正是大宗弟子应有的气度,显出此人的修养确实不错。

只是那所谓的“事项”倒让李珣心中跳了跳,不知怎地,心中略有不安。

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自动将有关“事项”的词句忽略,只微笑道:“鹰道兄是熟人,秦仙子也与我薄有几分交情,这袖手旁观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不如这样,若是诸位看得起我,不如将事情始末告知,由我做个调停,如何?”

雷喙鹰犀利的眼神打在他脸上,李珣则以不变的微笑回应。

以雷喙鹰的脑袋,当然能想到他与阴阳宗之间的“暧昧”,但若真的点明,却没有半点儿好处。

现在,雷喙鹰就该好好计算一下,再加上百鬼这样的强手,会对他们的行动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了。

雷喙鹰目光闪烁半晌,蓦地一笑。

“其实,我与秦仙子是没什么过节的,今日之事,本就不该发生……也罢,看在百鬼道兄的面子上,这个夺宗门法器以自肥的叛逆,可以暂且放他一马,想来,秦仙子、百鬼道兄在知道其中缘由后,也不会回护这等鼠辈。”

他这也算是话中有话,颇有些威胁之意,不过无论是李珣又或是秦婉如,对此都不在意。

雷喙鹰也有自知之明,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只是唤回手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齐飞熊,转眼便笑道:“百鬼道兄,可有闲暇一叙?”

李珣虽是颇悠哉地点头,心中却凝重得很,能让雷喙鹰乃至魅魔宗做出让步的事项,猜它怎样重要,都不为过。

而这段时间他所做的事中,唯一和魅魔宗有交集的,只有……

当下,他也不多说,径直随雷喙鹰到数十丈外林木遮掩之处,冷眼看着此人布下重重禁制屏障,心中的猜测是越发笃定。

雷喙鹰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方开口道:“交往贵在坦荡,敝人也就不再绕什么弯子了,百鬼道兄,敝宗主摩什上师嘱托我,为他老人家传个话……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个道理,以道兄的智慧,当有所得。”

饶是李珣心中已有准备,听到这句话,眉头也跳了跳,不过,他很快就顺势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神情,其表情变化堪称天衣无缝。

雷喙鹰隼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信息。未了只能叹笑一声。

“百鬼道兄,家师很看重你的心计手段,可是,道兄却是看轻了家师乃至五宗联盟诸位仙师的智慧……”

李珣终于确定了雷喙鹰的来意,他心中震动,脸上则将那一丝疑惑化做了然:“雾隐轩?”

雷喙鹰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坦率地“承认”,大喜之下,忙道:“正是雾隐轩,道兄……”

李珣哑然失笑道:“鹰道兄问错人了吧,当日在东南林海,我被这所谓的五宗联盟打得抱头鼠窜,至今郁郁。而如今,你们却找我来要雾隐轩?哈,荒唐!”

不等雷喙鹰开口,他又扬眉道:“看鹰道兄的模样,雾隐轩之事,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了?贵联盟集数宗之力,高手无数,也没得着好处?还是在这儿乱放烟幕,扰人视线哪?”

说着,他脸上便现出极真切的疑色来。

雷喙鹰被反咬一口,哭笑不得,但此人毕竟也是了得,很快便调整心绪,也不管李珣如何转移话题,只是把住根基,从容一笑。

“道兄使得好障眼法。可惜,所用非人。萧重子是个什么材料,道兄应该也清楚,若是连那种废柴都能在莫宗主等人眼皮子底下夺宝而去,我们五宗联盟干脆解散算了。”

说话间,他自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

这是一块铁石类的玩意儿,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像是被火炙烤过,焦糊糊的看不出本来材质。

李珣刚看到这个,眼角便又是一跳。

这个变化却是瞒不过人了,雷喙鹰看得真切,低笑道:“若是寻常衣料,在腐骨仙师的‘赤血乱’下,怕是早要化灰而逝。只是贵宗出产的‘雾松铁’果然材质非凡,只是被剧毒蚀了一层下来,与毒物融在一处,稍有残余。”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眼去瞅李珣身穿的道袍。

这件道袍,也正是由“雾松铁”拉丝织就,李珣绝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事上出了纰漏,眉头不由一皱。

雷喙鹰依然不肯放过,趁势又道:“这是前几日腐骨仙师在整理毒物时偶然发现。据他讲,此毒近期内只是在东南林海,那处湖底用过一次,由此,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腐骨仙师施毒之际,也在湖底吧。”

李珣眸光一闪,嘿然道:“湖底?我没到过什么湖底,道兄莫要欺我,雾松铁固然是本宗特产,但由于质地优良,每年各宗求购的数目,可是不小,如何就能证明,这雾松铁,便是从我身上刮下来的?”

“按照这个说法,当年百兽宗灭门,若是在那里扔下雾松铁袍子,凶手反而是我宗喽?”

这分明有些强词夺理,但是出于某种考虑,雷喙鹰却不能当真翻脸,只能道:“道兄不愿承认,也是人之常情……”

“鹰道兄!”李珣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不急不慢地道:“就我看来,贵方这先入为主的思路,恐怕是要不得的。”

雷喙鹰也不急,同样一笑道:“道兄莫急,咱们从头说起。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在我方清场的时候,曾与联盟几个弟子发生冲突吧。那时,道兄走的是地下水路,这应该也没错!”

看李珣承认,雷喙鹰便点点头,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纵横数道线路来。

抬头见李珣微带疑问的眸子,他施施然道:“这是那日之后,由当事人回忆、复原的路线图。据当事人回忆,百鬼道兄似是对地下水道颇为熟悉,至今,也应该有所记忆才是。喏,这里,便是那几个弟子追丢道兄及水蝶兰的地方。”

他在简图上画一个小圈,稍隔一段距离,又划了一个大圈:“这是事发的湖底,距离道兄消失之处,不过三五里的路程,而且,中间有水道直接相连……”

他在两个圆圈之间,再划上一道,口上一刻不停:“当然,除这直达的水道之外,还有其他的四条水道,道兄确实可能任选一条脱身。不过,也请道兄注意,其中有两条水道在当时已经完全落入我们的控制之下,而另两条,则由后面追上来的弟子分头探查,当然,最终一无所获。”

“只有通向湖底的那一条,由于转折颇多,又极隐秘,才被他们忽略过去。在这里冒昧地问一句,以道兄当时状况,又是怎么脱身的?”

李珣面色不动,若说对东南林海地下暗河的理解,当世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是转眼间,他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说法。

然而,雷喙鹰却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一顿,便又道:“按道兄所说,这一路上,都和水蝶兰在一处喽?”

李珣脑中一转,漫声道:“不错。”

“好的很!”

雷喙鹰抚掌笑道:“在湖底,那乌吉和尚致死之因也有了解释,乌吉也算是个高手,却被人一掌砍断了喉咙,其致死手法普通得过分,固然找不到什么痕迹,但这分明已是返璞归真的修为。精擅暗杀之道,且又有这般实力的,在当时的东南林海,也只有一个水蝶兰了吧。”

“乌吉和尚?”

李珣一边在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一边心中暗恼。

这厮分明是要咬定目标不放口,这种难缠法,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好的对策来。所以,他只能嘿嘿冷笑。

“越说越离谱了,乌吉这人的名号我是听过,但他总不是你们五宗联盟的人吧。这东扯一块,西扯一篇的,往我头上硬扣屎盆子,我便是分辩,也没什么意思。”

“鹰道兄有什么目的,直接说出来好了,便是不看鹰道兄的面子,也要给摩什上师面子不是?”

他这话殊不客气,但雷喙鹰这次也是铁了心的和他纠缠到底,竟也顺势笑道:“道兄又看低上师的气度了,如此洞天福地,当有缘者居之。道兄既然有缘,我们又怎么再逆天意?摩什上师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和道兄稍做接触,说白了,就是探探道行。”

“若道兄心胸坦荡,此事便水到渠成,反之,也就不必说了吧!”

妈的!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这雷鸟儿还是这么个粘人的货色?李珣最后一点儿耐心终于给消磨干净。

他缓缓摇头,盯着雷喙鹰的眼睛,森森然道:“雷鸟儿,你这是给脸不要脸!别以为你摆一张笑脸,别人就要护你的脸面。道爷陪你云里雾里聊了半天,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明白?”

雷喙鹰没想到李珣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百鬼嘿然声中,一撩道袍前襟,摆出个架式来。

“上次和你见面,打得天昏地暗,转眼今日,却是这般模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道爷这两天心情正糟,没精力陪你们耍弄。你们有什么算计,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不,手下见真章就是!”

能将一个向来阴沉多智的人物给激成这种模样,雷喙鹰也足堪自豪了。

只是眼前这情形,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退后半步,皱眉道:“道兄,虽然咱们相交不深,但我也知道,幽魂百鬼是此界公认的沉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作态,又是何苦?”

李珣冷冷一笑道:“既然相交不深,你雷鸟儿也就不必妄加猜测,一句话,要么,你敞敞亮亮说些实在的,要么,现在动手便是!”

雷喙鹰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红晕,显然也有动怒。

也难为他在这种情形下,依然能按住火气,强笑道:“也罢,我就简单地说一句——我五宗联盟实是想与道兄做生意的。”

藉着说话的空档,他顺过气来,语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僵硬。

“所谓生意,自然要有等价之物交换。在这里,我可以代表摩什上师保证,我方所出的价码,绝对可让道兄满意,而道兄,则要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拿出诚意来,完成这笔生意了!”

李珣听得哑然失笑,亏得他前面口口声声的“有缘”、“天意”,现在却又市侩味儿十足。这雷鸟儿为了安他的心,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从这一点上看,魅魔宗倒是颇有诚意的样子。

正说着,雷喙鹰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递了过来。

“今日道兄显然是不愿深谈。也罢,这其中是敝宗独有的‘飞魃讯法’,若道兄回心转意,便可凭藉此法,与敝人联系,再由敝人直接转告上师,这样可否?”

李珣抿起嘴唇,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雷喙鹰的手定在半空,脸上神色丝毫不变。

“道兄,便是事情真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这世间万事万物,又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道兄今日没有筹码,难道明日依然没有?道兄是人中之杰,对这一点,应该清楚得很。”

李珣想了一想,终于在哈哈的笑声中,接过玉符,神念一扫,便将其中的法诀记下,又随手将玉符捏碎,道:“如此,我便保留一个与贵方联络的管道吧。以后,总有做生意的机会!”

“正是如此!”雷喙鹰点头一笑,怱又略压低声音道:“道兄最近最好小心一些……”

“嗯?”

“道兄应该还不知道吧,就在昨日,水蝶兰反了!”

雷喙鹰的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这才又叹道:“这位水仙子的性情当真是反覆无常,她昨日公然与朱勾宗决裂,在蚀神刀、小朱勾等人的联手之下,从容脱身,如今已是朱勾宗明令追杀的麻烦人物了。”

李珣的脸色变得相当精采,雷喙鹰说着也苦笑出来。

“她叛出落羽宗才多长时间,这又和朱勾宗撕破了脸,两个杀手宗门全被她给得罪了,恐怕再没有哪个宗门敢收留她。”

李珣也笑,初时的惊讶过后,他反而能够较坦然地接受这一变故。

想一想,水蝶兰是谁?那可是通玄界最最顶尖的大妖魔,可以与罗摩什等人平起平坐的。

相比较而言,朱勾、落羽两宗的千机老怪和素怀羽两人,固然也是宗主之尊,相比罗摩什,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想想水蝶兰的性情,反是必然的,只是早晚有别罢了。不过……水蝶兰反了,关他什么事?

雷喙鹰看他还没明白过来,便提醒了一句:“道兄,如今这通玄界传你和水蝶兰的关系,可是要传得疯了,人言可畏,谁知道传到朱勾宗人的耳朵里,会是什么情形……”

李珣的眼皮跳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道:“都有什么样的传言?说给我听听。”

雷喙鹰哈地一笑,这种玩笑话,他自然然不会当真。

“还有一件事……呃,其实贵宗宗门之事,我是不好插嘴,不过前些日子,传说贵宗的碧水君,似乎有勾连外宗修士的嫌疑,被贵宗宗主痛斥,有没有这回事儿呢?”

李珣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知道,虽然雷喙鹰满嘴的都是些不确定的字眼儿,但是他既然敢在这里说出来,那便是有相当的真实性了。

想想那日阎采儿透露的消息,难道宗门内已经乱成这种程度了?

雷喙鹰这次却理解错了他的表情,只以为是李珣惊讶于魅魔宗的情报手段。

他这时便开始卖力地推销己方的诚意,也不管李珣如何想法,干咳一声后,道:“贵宗的事情,我是无法置评,不过据说碧水君勾连的那方,却是落羽宗。”

“此宗是出了名的‘接手无悔’,就算碧水君那里出了问题,但落羽宗依然不会甘休。而且,更重要的是,近日落羽宗高手大批向北地集结,相较于朱勾宗,或许道兄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这儿,会更妥当些。”

李珣自然知道雷喙鹰打的是什么心思,便轻描淡写地谢了两句,两人再不作态,相视一笑后,同出树林,倒似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雷喙鹰处理事情绝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再没有看齐飞熊一眼,领着宗门修士远远飞遁。

李珣表情平静地和秦婉如打了招呼,其实却很有些心不在焉。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都在琢磨雷喙鹰所透露的消息。

不得不说,雾隐轩一事如此迅速地招人怀疑,甚至说是被人锁定嫌疑,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现在分析此事如何败露已没有任何意义,重点问题是,五宗联盟究竟想干什么?

显然,让罗摩什纡尊降贵,主动寻求联系的事情,绝对不简单,而使他们投鼠忌器的难题,恐怕也不是区区一个李珣所能扛得下的。

还有幽魂噬影宗,一段时间没回去,他的信息竟然这么滞后了,这样可真不妙。不过,相对于前一件事的毫无头绪,这边的事故,却是能够找人询问的。

心中有一件事悬着已经相当痛苦,而若同时悬着两件事,那无疑就是一种折磨。任李珣心志如何坚韧,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他想了想,干脆向秦婉如提出告别之意。

随着他的心意,阴散人施施然从一侧转出来。

李珣忙“恭恭敬敬”地将这意向说与她听,阴散人唇角微微一撇,淡然道:“去极地?”

李珣咳了一声,目光扫向周围那些阴阳宗修士,这神态看在秦婉如眼中,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了一想,竟开口为李珣解围:“师弟事情繁杂,这边也不好留着,师尊,您的意思……”

阴散人拂尘轻摆,微笑道:“我自然不会留他……而是与他同去。”

“同去?”

秦婉如猛吃了一惊,一边李珣也做出惊讶状,拿眼看来。

“古志玄这厮,手段如此下作,我岂能与他甘休?此外,还有散修盟会……我也想看看,千万年来,一盘散沙的百万散修,如何给他捏成了一块儿去!”

看阴散人说得信誓旦旦,连李珣都差点儿以为这是来真的,更别提秦婉如了。

“师尊,古志玄早已不是六十年前的玉散人了,此时他手下数万修士,将极地护得不透……”

说了半截,话音忽地一滞。李珣在一边暗笑,这就是秦婉如失策了,以阴散人的高傲性情,这么说法,岂不是激她过去?

秦婉如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忙又改口道:“更何况,母亲如今受制于灵灭丝,正要四处收集材料,打制定魂蓝星,以图救治。这些材料都是生僻之至,如果没有师尊在旁指点,让弟子如何找法?”

阴散人的眸光在李珣脸小一溜,接着便低低冷笑出声。

“正是难找,才要先去找古志玄的晦气。若此法不成,再去找寻也不迟。我意已决,你且护着你母亲回宗门休养,接下来,便着重在宗门内使力,如非必要,就不要出来了!”

李珣心中叫妙,这顺势一说,此次被秦婉如“强召”之事出现的可能,便降到了最低。

想必是阴散人有求于他,故而才如此合作。

看到这情形,李珣是越发地不愿意轻易许诺了,就这么将她吊在半空,或许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他心中暗笑,脸上却又露出难色,将那种心有不甘,偏又惧意甚深的姿态,表现得惟妙惟肖。

秦婉如是深知师尊个性的,见阴散人如此,知道再无可更改,只能应了。接着又看向李珣,嘱咐道:“这一路上,师弟可要好好服侍师尊才是……”

她服侍我还差不多!李珣暗中冷笑,面上当然满口应是。

阴散人忽地在侧一笑:“你这声师弟倒叫得对了,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第二个徒儿,你们师姐弟今后还要互相扶持,彼此帮助才是。”

李珣笑容一窒,秦婉如却轻“啊”了一声。

这种失态的表现,很快就被两个心智超群的男女克服,李珣笑容越发灿烂,而秦婉如也是一脸喜色。

“那真要恭喜师弟了,唔,也要给师父道喜,毕竟像师弟这样的俊才,也是世间罕见呢。”

李珣口上应着,心中却有些疑惑。

要知道,阴散人此言一出,也就等于是从法理上将他纳入到阴阳宗的势力中去,可说是为他以后掌控阴阳宗铺设好了道路。

最重要的是,由于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秦婉如只认为这是阴散人的笼络手段,必然会乐意接受,不知不觉间,就将可能发生的问题消解干净。

这正是李珣想让她做,却还没吩咐的事情,这么自觉,只是因为她那个妹子,至于吗?

心中虽然怀疑,但在这个情势下,李珣是没理由拒绝如此诱惑的,看着阴散人平静如水的眼眸,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

第三节 飞虎

“刚才,你做得不错!”

看着秦婉如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云间,李珣笑了一笑,开口道:“毕竟省了我一番唇舌,这样很好。”

阴散人微偏过头去,目光看向极尽远处,没有回应。

李珣看她的情态,哑然一笑,伸出手来,拂过她面颊,轻轻拨动数根飘过的发丝,阴散人冷冷回眸,只是已无法对李珣造成任何影响。

手指轻探,感受着凝脂般的肌肤触感,李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生命的气息,傀儡还是那傀儡,只因身上辐射出的灵动之光,便与之前相去天壤。倒似让他的呼吸心跳,也随之共振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阴散人,这才是真正的尤物!

手臂灵蛇般游过去,在美人细腻柔滑的颈侧轻轻摩挲,李珣口中吐出来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言辞。

“之前你说过,你妹子身上的禁锢之术,不是古志玄的手笔,而是古音的……他们叔侄的差别很大吗?”

阴散人日光轻瞥了一眼那作恶的手指,脸上略现出一个极微妙的笑容,就李珣看来,那应该是嘲弄吧,但这笑容又很快敛去,她最终只是垂眸道:“差别……很大。”

李珣想了想,抽回手来,很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阴散人又瞥了他一眼,这才继续说道:“两人的差别,可说是在骨子里的。且不管古志玄为人如何,这人其实是极骄傲自负的,有些事情,他不会,也不屑于去做。而古音则不同。”

她冷冷一笑:“与古志玄相比,古音或许有许多事情做不到,但只要是能做到的,她一定会去做……你明白了?”

李珣扬扬眉毛,从这上面来看,好像还是古音更可伯一些。

那么……

将其联系到所经历的事情,李珣越发肯定,当年林无忧所说,夜摩天真正的主事人是古音,一点儿不错。

然而,古志玄呢?

日光扫过阴散人,阴散人会意,沉吟道:“传闻中,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是极紧张的,当年,古志玄虽不是妙化宗宗主,但仍是大权在握,古音空为宗主,却只能做个传声筒。”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古志玄自动让权,定居在无回境,外界都猜测二人反目。直到钟隐追杀他时,他才被迫回夜摩天藏身……”

她虽没有直接回答,这种事情,任何回答都是无根无据的猜测,这样说法反而很客观。

李珣觉得其中颇有些值得思虑的细节,只是他现在事杂,一时间也沉不下心去,只能暂且延后,想了一想,他决定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事。

“找个安静的地方,我问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支使的言辞,他说得越来越是自然。

阴散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她也正在适应这种角色的变化,虽然适应过程并不好受。

两人找了一处较偏僻的谷地,停了下来。

李珣看了下周围的地势,点点头,开始布置禁法。

所谓的“问问那边”,其实就是要以飞剑传书的方式,向阎夫人求证雷喙鹰所说之事。

这应该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了。

说来轻松,但想一想将飞剑传送上百万、甚至近千万里的遥远路程,送到某个特定人物的手上,这一工程也堪称浩大了。

一般来说,飞剑传书都是在宗门特制的阵诀之上运行,藉天地山川之利,集聚元气,方能达到这一效果。

也只有像阴散人这样,修为绝顶的真一宗师,才能真正地脱离种种限制,念动即发。

除此之外,就要像李珣这样的禁法高手,可以完美复制那庞杂精细的阵诀,也能达成这一效果。

饶是如此,李珣也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在这荒山野岭将简化的阵诀设立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近黑了,李珣估摸着元气的阴阳变化,开始小心地测试此阵诀集结地气的效率。

随着时间的流逝,谷地周围已开始闪烁起微微的亮光。

阴散人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李珣几近鬼斧神工的禁法表演。

然不情愿,但她必须承认,眼前这个修道不及百年的小子,仅在禁法一项上所取得的成就,已将她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这又是怎样的天赋和遇合,才能造就的奇迹?

不知不觉地,她叹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李珣已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山川雾气的催动下,阵诀中央电光流动,浑厚的地气催发一连串的元气反应,最终,虚空中一个黯沉的孔洞稍开即闭,刹那之间,灰芒闪烁,直窜入这孔洞中去。

“一来一回,起码要四、五日的工夫,在这期间,离极地越远越好,却也不能误了时日,嗯,停在哪里呢?”

李珣脑中一转,便做出决定:“嗯,就再赶上一段好了,我记得再向北数万里处,有一个景致不错的大湖,我们就在那儿等着,接到回信后,再启程去极地不迟。”

阴散人不置可否,事实上,她现在也没有这个资格。不过,在李珣话音落下的时候,她却是神情一动,扭头看向远方天际。

李珣修为毕竟不及她,迟了一拍才有所感应:“哪来这么多人?”

嘴上说着,他心里却明白,看来人的架式,恐怕是被刚刚剧烈的元气震荡吸引过来。

根据其影响的范围,大致估计一下,对方之前与他的距离,恐怕也没有超过百里。

正思忖间,第一个人影已出现在天边,紧接着,十余道颜色各异,气感亦强弱有别的剑光便纷纷出现。

遥遥感应,在天空此起彼伏的尖啸声中,流淌着的,分明就是一波波浩荡凌厉,质性雄浑的剑气。

李珣转眼间就在脑中将通玄界所有剑修宗门过一遍。

“势拔五岳掩赤城!这是……三皇剑宗!”

阴散人皱眉考虑了一下,稍一跨步,直接没入虚空之中。

只是前后脚的差别,天空中人影、剑光纷纷下落。

每看清一个人影,李珣嘴角的笑容便苦涩一分,到后来,他已是满嘴发苦——虽然是碰上老冤家,但这种冤家路窄,还是不要也罢。

碧霄客、龙首狂客、东阳山人,当年在龙环山上得罪的高手,现在几乎一个不落的到此。

而最吸引李珣目光的,则是那个站在诸多高手中央,衣饰华贵,容颜娇美的女修,那垂丝耳饰让李珣一下子便认出,不是洛玉姬洛大小姐,又是谁来?

这位大小姐的刁蛮名声,可说是响彻整个通玄界,六十余年,未曾稍改。

说也奇怪,在这数十年间,李珣以“明心灵竹”的身分,和不少三皇剑宗的修士打过交道,偏偏就没行碰到过这位大小姐,反倒是以百鬼的脸而现世时,很是来了几场狠的。

双方的仇怨已是越结越深,若是现在和她打照面儿,一场死战将不可避免。

可是,什么时候,这刁蛮女也懂得尊老敬贤了?

李珣眯起眼睛,心中颇感奇怪。

此时谷底处,洛玉姬正和身边一人说话,话题虽是关于这谷底阵诀的,但口必称“伯父”,且不自觉微躬着身子,脸上竟是出奇的专注。

这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李珣目光从与她说话那人身上扫过,第一印象,便是“平凡”二字。

身量中等,灰色袍服,头发微斑,脸上洁净,手中还拿着一串木制佛珠,时时捻动,从头到脚都是平平常常,和一般的修士没什么两样。站在光芒四射的洛玉姬身边,实在是黯淡到了极处。

以至于李珣都要通过洛玉姬,才能发现他的存在。

通玄界一流的修士,李珣自认为了解的八九不离十,可是其中却没有此人的资料。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洛玉姬恭恭敬敬,又透出如此的不平凡,这矛盾的感觉,让李珣迷惑极了。

双方离得极近,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李珣也听得真切,洛玉姬问的是此阵是何人手笔,那人则答——

“禁纹纹路清晰,更难得如此复杂的布置,竟能一气呵成,气机联结绝无半点儿窒碍。你看,引气、催发、归流……三处功用的布置分得清楚,偏是一笔而下,完全融作一处,当属大家手笔。”

此人中气充沛,声音颇为宏亮,与外表倒有些不符,但是尾音颇为悠长,又显得慢条斯理,正如他外表一般,尽是矛盾。

只听他道:“至于这阵中残留余气,不用再想,必是幽冥之气,乃是幽魂、嗜鬼之故技,我久未下山,对此界的后起之秀,已是想不分明了。玉姬孩儿,你可记得,在那两宗门,有禁法修为精深之人吗?”

洛玉姬脱口叫道:“必是百鬼那厮!”

那厮个头啊!李珣暗骂一声,对那个修士却是警惕到了极处,同时也就更好奇这人的身分。

正大动脑筋的时候,他背上忽地一冷,猛一回神,正看到那人的目光自他藏身的方位一扫而过,其澄静冷澈处,便如同一汪深潭之水,直寒到李珣的心尖儿。

李珣的瞳孔立时缩成了针尖儿大小,心中只存下了一个念头:“这家伙的修为,可怕极了!”

只听那人微笑道:“百鬼?哦,记得了,这些年,那些小和尚也常常在我耳边聒噪,说这百鬼道人堪称邪宗第一流的后起之秀,十分了得,可是他吗?”

洛玉姬听了这个名字就生气,也不顾长辈在前了,只是切齿道:“什么了得,只是懂一些偷袭暗算门道的卑鄙小人吧!”

那修士放声大笑,笑声殷殷如雷,这却是天生的豪迈气度,当即压过他原本的朴实纯厚,但他的神情依然如观赏小儿女情态的慈父一般,十分和蔼可亲。

李珣耳中嗡嗡作响,但脑子里面却是灵光电闪:“小和尚?这家伙最近住在和尚庙里,且看来与姓洛的一家交情深厚。他是……”

答案,伴随着一声巨喝轰然而来!

“百鬼道士,出来!”

刹那间,李珣脑中被这声贯脑音波震得一片空白,刚刚想起来的东西,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如此威煞,便是李珣见惯了妖凤、阴散人这样的绝顶宗师,也无法等闲视之。

按住狂跳的心脏,李珣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耳边一声冷凝如冰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吹破天来,不外如是。”

阴散人开口了,这完全是傀儡自主的决定,但李珣反而心生感激。

若不是这样,他刚刚一个失神,怕是就要出大丑了。而且这种时候,恐怕只有阴散人出去应对,才最合适。

果然,阴散人此话方出,谷底便是一声惊咦:“怎地?阴美人儿?”

说话的正是那个修士,只是这言辞刚一出口,那边紧接着就是一声佛祖,那修士苦笑一声道:“原来是阴道友当面。这数百年不见也就罢了,见了却引我犯了口戒,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说话的口气,李珣更确定了此“人”的身分。

他晃晃还有些昏沉的脑子脑子,也不再徒劳地藏匿身形,直起身子,站在了阴散人侧后方,居高临下,看了过去。

谷底分明响起一阵低哗,数十道目光齐刷删地射了上来。

真正望向李珣的,也只有一个洛玉姬而已,其他所有人的眼神,都死死地盯着阴散人,目光如刀加剑,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而后快。

也对,当年三皇剑宗的“一皇二君五王侯”是何等风光,纵横此界,无人敢攫其锋,偏偏半途杀出来个阴散人,举手间,一代“天君”,便硬是给折磨成了疯子。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在之后的数百年间,三皇剑宗空有高手如云,却奈何不了凶手一星半点儿。

这样的经历,便如同白衣上的污渍,在三皇剑宗千年以来的辉煌中,显得分外刺眼。

只是,阴散人对此却全不在意。

她居高临下,俯瞰谷底,视其余人等如无物,只对那修士笑道:“你这一头没牙的老虎,不在琉璃天吃斋念佛,到这里鬼吼猫叫,安的是什么心?”

那修士环目扫过周围情绪已明显过激的同伴,平凡无奇的脸上露出一个极苫恼的神情来。

“阴道友这些年来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怎么还喜欢搞这些狭路相逢的戏码?”

阴散人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而是扭头向李珣示意道:“看见了没,这位虔诚向佛的居士,你可万万不能小看了。毕竟在数千年前,他也是杀生无数,搅得此界动荡不安的一代妖魔啊。”

果然……李珣终于可以肯定这个低调平凡的修士是谁了。

前半生是杀生无数的魔头,而后半生则诚心向佛的“人物”,在通玄界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位——

当年纵横天下的插翅飞虎,如今西极禅宗的山门护法,半成居士。

只看他如今的称号,谁会相信,他也如妖凤、水蝶兰一般,身入宇内七妖之列呢?

李珣既然有所准备,脸上也就平淡得很,他略上前半步,向着那修士行了一礼:“后进末学,百鬼道士,见过居士。”

如此一来,谁都知道,百鬼与阴散人的关系不一般了。

谷中修士都颇为惊愕,却不知山壁上,李珣的感觉同样古怪。

他是在奇怪自己与宇内七妖的“缘分”。

对一般修士而言,宇内七妖个个都是神龙不见首尾的绝顶妖魔,有些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两个,而一旦见了,那后果也是不堪得很。

偏偏是他,至今已与七妖之六打过照面,却仍是活得好好的,且与其中数位都有较密切的联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

想到这儿,他不由哑然失笑,至于这幅表情落在谷底修士的眼中,会是种什么感受,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百鬼道人……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和那些小和尚讲的差得太多。嗯,也不像玉姬孩儿说的那么面目可憎。”

半成居士点点头,一点儿也不为阴散人的调侃而动容,接着又笑道:“只是我叫道士,却跳出个道姑,阴道友这一手,玩儿的又是什么?”

阴散人微摆拂尘,同样笑道:“你堂堂一代妖魔,跑到琉璃天去当个小护法,别人为你不值。而今日,我也给人当个护法,你觉得如何?”

别人只当她在说笑,或者是在找碴,李珣却听出这话中的自我调侃来。

不过,半成居士的反应也很有意思,他抚掌道:“只听这一句,便知道友修为长进。若是当年的阴宗主能说出这种话来,如今阴阳宗气象必然不同。”

此言一出,李珣分明感到阴散人心中微有波动。

但她脸上一点儿不显,只是摇头失笑:“老虎没了牙齿,嘴巴倒更甜了些。可惜,我听得虽然舒坦,你身边那群废柴可满心的不是味道。这么顾前不顾后,看来西极禅宗的斋饭,喂得饱肚子,喂不满脑子啊。”

话音方落,那边脾气最暴的东阳山人锵然声中,拔剑出鞘,冲着阴散人大骂道:“阴重华,你嚣张的日子到头了,当年祸害我二哥的仇怨,今日便要清算干净,快下来受死!”

吼叫声中,便是之前没拔剑的,也都铮铮亮剑,大战气氛,正是一触即发。

“蠢材!”李珣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儿,人可以鲁芥,但鲁莽到这个地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他这么一吼,半成居士尽力营造的气氛登时毁于一旦,白费了这老妖怪一番好心——一会儿两个真一宗师斗将起来,误杀周围一片,别怪人家没尽过心!

阴散人冰寒入骨的眼神自东阳山人身上一扫而过,虽未真个动手,但其中透射的威煞,却让东阳山人不自主地提气抵挡。

气机感应,谷底登时剑气铿锵,肃杀之气四溢。

便在这一触即发的空档,半成居士叹了口气,想必是也是对东阳山人的行为颇感无奈。

但他吃斋数千年,修养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很快便又调整心情,脸上仍是温和得紧。

在僵冷的气氛下,他的话音显得分外柔和:“若是佛祖在此,当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之语。只可惜,我无佛祖的大神通,不能消解干戈,更不能袖手旁观……阴道友,自当年一别,咱们也是老长时间没有切磋过了。今日趁这个机会,来一场如何?”

此话一出,东阳山人及一部分修士的脸上,便不自主地露出喜意。

这正是他们敢向阴散人叫板的最大依仗。

阴散人固然了得,但插翅飞虎的名头也不是虚的,有半成居士主攻,再有几名高手在旁牵制,今日胜算当是极高。

李珣在高处低声冷笑。

笑声中,阴散人几不可察地向他这边一瞥,然后才笑道:“好得很,你学不来佛祖的神通,倒是把那股子迂腐劲头学了个全。这应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吧。为这么一群废柴,可值得么?”

这话其实暗含有罢手的意思,只可惜,是说给聪明人听的。

半成居士脸上神情方一松,那边已惹恼了东阳山人。

仗着一腔的莽夫气,他怒啸一声,御剑直上,身边的龙首狂客想拉都没拉住,只能嘿了一声,也冲了上去。

阴散人眼眸中寒光连闪,自她复生以来,诸事不顺,难得有这么一个泄火的机会,她岂有拒绝之理?当下身形微微一侧,让过剑气正锋,直取对方中宫要害。

动作虽然简单,但在滔滔剑气中如此闲庭信步,本身便体现了双方几近天壤的差距。

大气嗡然震鸣,紧随其后的龙首狂客到了。

那把使人印象深刻的阔剑自东阳山人肩上笔直刺出,其剑气之雄浑阔大,比之东阳山人更上一个层次,而论稳重老辣,则是远胜。

东阳山人毕竟也是有真功夫在身的,见师兄帮忙,身形也随之一转,双方剑气内聚,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阴散人眸光一闪,身形便如汨汨流动的山泉,一个妙至毫巅的转折,便从剑气之间一个极小的缝隙中“流”了出去。

这一瞬间的气机强弱的变幻转化,让出剑的二人难过得直想吐血,剑势便不由一挫。

若阴散人反手回击,两人至少有一个要吐血重伤。

只是,在逸出剑气聚合圈的同时,阴散人身形一展,竟是直上千空,与二人错了过去。

此时,龙首狂客背上已经湿了一片,扭头看时,却见一个灰袍人影无声无息升了上来。

天空中响起一声低低的梵吟,也就是在这个转折的工夫,半成居上已与阴散人过了一招。

双方的身形都是一滞,大气中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元气震荡,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口鼻之间都是一闷,皮肤也有些发紧,直转到内呼吸状态,才稍好过一些。

只听得高处阴散人慨叹一声:“当年虎魄妖刀坐啸生风,那是何等的英姿豪气,如今却落得枯枝朽木,行吟念佛,琉璃天那些老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说话间,她手腕一转,拂尘挥洒,漫天银丝如雨,光芒耀目,刺空之声,夺夺作响,也将方才沉闷的气压整个地击碎。

虽然地面上诸人明知这“银丝雨”不是针对他们,但在这凌厉无匹的攻势面前,仍不免一阵骚动。

“碧霄客”胡不离见这种情形,眉头大皱。

真一宗师交手之际,那种一瞬千变的元气震荡,以及偶尔偏栘的重击,非常要命,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此时最好的举措就是移开了一个安全距离,可是,这岂不是自家惹的祸事,送给别人来背?

不管结果如何,这次三皇剑宗的脸面,必要给抹灰无疑——东阳这次做事,真是太鲁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挺身护住洛玉姬,只是后面这大小姐实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见他谨慎的模样,大感不满。

“胡师叔,有虎伯伯拖住那个阴散人,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让那个百鬼好看,这么缩着,算是什么道理?”

胡不离苦笑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洛玉姬便又叫了起来:“百鬼跑了,师叔,我们快追啊!”

胡不离吃了一惊,本能地反手就抓,却不想洛玉姬的剑光遁术比他估计的快了一线,这一抓着只碰着了空气。

后方同样有一只纤纤素手探出,也如他般慢了一步,那人却是同属八狂士之列的萧怡。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叫了一声:“追!”

李珣不跑才有鬼!

没办法,本来除了那个半成居士老妖怪,任是谁来他也不惧,但看东阳山人等人的状态,弄不好就是一个群殴,若他还不跑,就是纯粹笨蛋。

只要他去得远了,阴散人无后顾之忧,那也是想走便走,这一件事情算是揭过,以后哪儿碰面哪儿算便是了。

他打得好如意算盘,却没料到对面还有个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祖宗。

等他发觉不对之时,前面一道,后面两道,共计三人已经追了上来。

他一眼扫过,当头那个咬牙切齿的,正是洛玉姬,后方则是“老朋友”胡不离,以及……“长离剑仙”?

李珣对这位女修的印象也颇为深刻。

当年龙环山上,双方“皆大欢喜”之后,扶着洛玉姬的便是此女。

李珣记得还曾“支使”过她。

但给他最深印象的,还是此女常被人与明玑共号为“仙剑双璧”,均以剑道通神着称。

只这么一人便是麻烦,更别提还有一个绝非庸手的胡不离。李珣叹了口气,正要加劲儿来开距离,天空中忽地“嗡”然作响,惊回头,恰看到一张大网当头罩下。

只看网结上闪动的绵密青芒,便知这网子是一件了不得的法宝,李珣如何敢正面接下?

他低骂一声,噬影大法全力发动,要在大网罩下之前闪脱出去。

然而,这张网子倒像是有灵性似的,各网结上气芒流转,不知以什么途径,捕捉到李珣变化的气机,竟是飘飘悠悠,似缓实疾地连换了几个方位,始终将李珣罩在其中。

只这么一耽搁,后面洛玉姬三人已经追了上来。见李珣的狼狈模样,洛玉姬为之大喜:“真不枉专门找千帆城订制了这张‘天罗网’,这次你还不束手就擒?”

李珣目光森然一瞥,闷声不吭,身形一缩,竟是往地下钻去。

洛玉姬见状也不着急,手上掐了一个印诀,叫一声“收”,地面上蓦地散射出数以千记的气丝,绞合成网,同上面的网子两下一合,将李珣死死地缠在中间。

洛玉姬这才拍手笑道:“百鬼小子,你也有今天。对不住了,本小姐刚漏说了一个字,应该是天罗地网才对!”

说着,她便上前,只是才迈出一步,便被萧怡一把抓着香肩。

也就在此同时,网中李珣一声长笑,身形掹长,竟是转眼间从网子中间闪脱出来,那一张青芒隐隐的网子,只一抖,便让他收入掌心。

“天罗地网是吧,美人儿有赠,穷道士又怎能不收呢?”

洛玉姬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不可思议。

“怎会的,那个农大师明明说只要不是真人以上……”

“就因为你总是小看他,所以才总是吃亏!”

萧怡摇头一笑,将她扯到自己的身后,目注李珣道:“便是邪宗法门成长最速,但能用不到百年时间,便隐有突入真人境之象,数千年来,恐怕也有鬼先生方堪比拟,你败在他手上,也是不冤。”

洛玉姬一脸难以置信,扭过头去看胡不离,却见他脸色沉肃,显然没有异议。

当时的情形,瞒得过洛玉姬,却瞒不过他和萧怡。

李珣从头到尾都没有以土遁脱身的意思,他只是作势引洛玉姬出手,在天罗、地网交汇的一刹那,根据气机的变动,找到控制这件法宝的关键节点,再一击中的。

而之后装作受制倒地,恐怕是想着重施故技,抓着洛玉姬来威胁他们吧。

如此眼力、手法,就算还有几分生涩,也足堪称为劲敌,更何况,此人还是出了名的狡猾……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心中的犹豫。

便在此时,后方一声宏大的啸声隆隆碾来,把洛玉姬给吓了一跳,转过脸去时,正看到远方大气呈现出清晰的波浪式震荡。

这震荡扩散得好快,转眼间,余波扫过,她身子前后的地面,便裂开了无数道细细的深缝。

要知道,这里距交手处,至少也在十里之外了!

“阴散人果然可怕,竟迫得半成居士使出往日故技……那情形,必定是紧张得很了!”

正因为这一变故,萧怡二人当即做出决定。

“百鬼,今日不是时候,便是有什么恩怨,留到日后再行处理吧。”

匆匆说了句场面话,胡不离一扯洛玉姬,不管她的挣扎,转身便走。

洛玉姬正想叫嚷,却被萧怡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掩窒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回头向李珣送来恶狠狠的一看,这才去了。

“聪明!”

看着三人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外,李珣也是长吁一口气。

双方本就没有深仇大怨,小姑娘胡闹也就罢了,若是两个长辈也跟着搅和,三皇剑宗那偌大的名头,便真是名不副实了。

不过……那边打得如此激烈,没问题吗?李珣掂了掂手中的网子,虽然明知阴散人不用他操心,可是想想与她交手之人的身分,那点儿自信,也就不怎么牢靠了。

有心通过心神联结察探一下那边的情况,又怕影响到阴散人的心境,想了想,只能放弃。

那么,现在就……

念头才闪出半截,他脑中蓦地一片空白。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本能,发出了尖锐的嚎叫,又瞬间排出了一切的杂念,而将全副心神,都纳入到猛然间疯狂运转的无底冥环中去。

李珣仍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危险!危险!

耳膜响起一声轻响——等到李珣想明白,那是自己身上某处骨骼的断折声时,一股狂暴凶戾,充满着毁灭性的力量已撞入他体内。

第四节 自省

如果被这股力量击实,五脏六腑怕是要齐齐碎裂,李珣几乎已经是这么在想了。他只能拼了老命地运转一切卸力化力之法,为自己保留一线生机。

他身形前跃,想以此消力,然而背后凶手手掌上却相应地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吸力,扯着他的身子一滞。

就是这一冲一缩的过程,凶暴的巨力再度喷发,便如同前后两个大浪合在一起,猛烈地撞击他脆弱的内脏。

在这先前全无声息,却瞬间猛烈爆发的巨大力量面前,李珣的抵抗力,竟是如此脆弱。

他全身的血脉在瞬间扩张,他甚至已经听到了内脏传出来的吱吱呻吟声。

就这么完了?

空白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与此同时,他身上又是一胀,一道从骨髓深处挤出来的灼热感,如同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猛然刺入了他的大脑。

似乎是“蓬”的一声,李珣以为自己化成了灰。

又是一声闷响,他的身子撞在了地上,只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体内突然点爆的炎流,已将一切的痛觉都提至麻木的地步。

李珣只能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从他的内脏、从他的骨髓、从他体内每一个角落里喷涌出来,在兴奋地尖叫。

无底冥环核心点处与九幽之域的连接,也在刹那间扩展开来。

虽然李珣的神智已经相当模糊,却仍能清晰地感知,在那无边无际,玄虚微缈的空间内,以最奥妙的形式,涌动着的巨大能量。

连接点的扩张,打破了亘古不变的运行法则,随着一个细微的震荡,一波最精纯的九幽地气反卷而入,瞬间冲进了李珣狭小的体内。

只一眨眼的工夫,李珣每一处肌肉和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至于之前冲进来的外力……那算什么?

李珣耳膜中似乎有千面大鼓同时擂响,但他却知道,这其实是他的血液在奔流撞击发出的声音。

他都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能保留着一线意识,没有在第一波冲击下灰飞烟灭?

念头刚一闪过,他背后却蓦现一片清凉。

这感觉,就像是一瓢冰水泼在了熔炉上,短暂却实在。

一连串哧哧的气啸声,夹杂着一声扭曲尖厉至非人声的惨叫,出奇的让李珣身上轻松了很多。

与九幽之域的连接,也仅仅是一刹那的工夫。

无底冥环的异变很快就中止了,且托后背上变化的福,李珣忽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炎流突然消减了许多。

清醒许多的脑袋很快想到了应对的法子,但是他也隐然间看到了,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早该离去的萧恰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过来,那模样就像见到了鬼。

“避开他们!”

他的神智在高度的紧张状况下,又有些不清楚了。

只是在此念头的驱动下,李珣竟然奇迹般地又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一旋身,直窜入云霄之间。

只是……在他冲天而起之前,那当空飞舞的点点黑灰是什么?

洛玉姬张开的小嘴儿已忘了合上,就在刚才,她看到了今生所有记忆中,最可怕的一个场景。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看到全部过程的旁观者。

就在事件发生前的一刹那,她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本想是给百鬼道人一个挑衅的眼神。但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个鬼魅般闪现的魔影,贴上了百鬼的脊背。

她本能的惊呼声使得萧恰二人也回头看去,也因此一震停下。正好看到“魔影”一拳轰在百鬼背心处,打得他向前仆跌,却又诡异地顿住。

萧恰惊道:“殡生印,落羽宗!”

胡不离抽气道:“百鬼完了!”

话一出口,他便差点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在那瞬间,百鬼的身子以肉眼可辨的幅度猛然一胀,紧接着便是一波诡异的灰白色光焰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二人所立之地的大气,登时被热浪蒸腾得扭曲了。

即使远在数里之外,洛玉姬三人也能想像得到,那会是一种怎样恐怖的高温!

在扭曲的大气中,一切的影像都显得光怪陆离,但是,三人都看到了,那个本来能以山崩之势将百鬼击杀当场的魔影,在此刻却是疯狂地扭动身子,要将他的手掌从百鬼背上拔下来。

灰白色的光焰再次猛涨,直冲出百鬼体外三尺,形成了一轮美丽又诡谲的光圈。

便在这样的变化中,魔影发出一声尖厉刺耳的惨叫,整个身子猛地一胀,千百道短小、锋利的灰白火光——

洛玉姬是这么形容的。

否则又怎么解释,那人的身体在瞬间被切割成碎末,又转眼化灰的惨况?

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百鬼冲上半空,洛玉姬蓦然感觉着,好像自己也刚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儿回来,良久才懂得呼出一口长气。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转脸看两位师长,低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胡不离木着脸,没有回答,萧怡想了想,点头道:“我总算明白百鬼为什么进步如此神速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反而更激起了洛玉姬的兴趣,她暂时从刚才的震撼中摆脱出来,急问道:“为什么?”

“应该有幽魂噬影宗某高人,曾经为他灌顶注入巨量阴火元气。这巨量元气并没有被他完全开发出来,而是淤积体内。平日里也用不动,只是今日被殡生印一击,本能反噬……”

“只是这也有些说不通,且不论会不会有人这么好心,便是真的灌顶,如此精纯的阴火修为,恐怕整个幽魂噬影宗也仅有两三人而已,近期内,没听说过哪个功力大损的消息啊?”

洛玉姬却也不是没见识的,她想了想,奇道:“也不对啊,灌顶……这种法子不是很影响日后的修行吗?他可是邪宗耶,进度越快,走火入魔的机率越大。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有人做吗?”

萧恰轻叹一声,正想说话,心中却又是一惊。她一把揽着洛玉姬的小蛮腰,口中低叱道:“闪开!”

话音方落,一个人影便自他们眼前一掠而过。

在双方交错的刹那,霜雪般的眼神自他们脸上一扫,修为较弱的洛玉姬,甚至生出了坠入万载冰窟的可怕感觉。

胡不离和萧恰同时长剑出鞘,剑刃虚空打闪,发出嗡声震鸣,紧接着,胡不离便惨哼一声,身形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萧恰半步不退,但虎口也已是鲜血淋漓。她咬牙不使自己哼出声来,只是低叫了声——

“阴散人!”

阴散人发怒了!萧恰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旋又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难道是为了百鬼?至于么?”

“热……热!冷……冷!”

李珣口出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声,在这个时候,冷热早已没有了界限,唯一留存的,只是痛苦而已。

天知道这是在哪里,他只感觉到自己倒伏在一片草丛中,在扎人的长草小,全身抽搐,像一只被剖断脖子的鸡。

“妈的,妈的!”他将脸埋在草丛中,贴着泥土,心中则在疯狂地诅咒。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只是这么喃喃地说着,藉此来消减从骨髓深处一直透至表皮的痛楚。

如果有人现在看到他的脸,一定会发现,现在这个穿着幽魂噬影宗法袍的道士,却长了一张与大名鼎鼎的“明心灵竹”一般无二的脸。

而这张脸,则在痛苦中极度扭曲了。

见鬼,明明已经转化质气,怎么问题还没解决?而且,情况好像还变得更糟了。

涌动的阴火再不像上次那样,井然有序地归入四肢百骸,而是在质气转化的过程中前冲后突,不时地考验李珣身体的坚韧程度。

李珣控制乏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脏、骨赂在巨大的压力下呻吟变形,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李珣从来没有寄望于一两次草草的质气转换,便能将鬼先生遗留下来的大难题解决掉。

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问题爆发的频率,竟然这么高!

好吧,他承认,没有这次阴火的爆发,他可能早被人一拳轰成渣子,但是现在的情形,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渐渐模糊的神智中,李珣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团软泥,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成了千奇百怪的模样。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饱含泥土味道的空气,放弃了抬头的欲望,嘴里又嘟哝了声“妈的”,意识飞快地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哧”的一长串声响,李珣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下,眼见就要摔碎的神智,忽又开了一线天光。

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一个低弱的声音在耳边轻喃。

内容非常奇妙,是一篇琅琅上口的韵文,起承转合之间,莫不合乎节拍,起落有致。

李珣暂时分辨不清其中的真义,只是感觉中里面阴阳、刚柔之类的字眼儿特别多。

渐渐的,他明白得多了些,又觉得语句的节奏忽快忽慢,快时如急风骤雨,慢时又一字三折,出奇的却是每个发音都清晰可辨。

这话音似乎有着惊人的魔力,他体内乱成一团的元气,随着音节的流动,自发地剖分阴阳,升降玄关,渐渐地,竟是井然有序起来,痛苦也渐渐消褪。

李珣这时候当然明白是谁在帮他,不敢中止真息流动,只是随着外界的音符节奏,稳稳地行了数个周天,确定阴火已经再度敛藏,这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恢复成坐姿。

他先吐出憋闷已久的浊气,然后拍拍脸颊,挥去沾上的泥土,也顺便让自己的神智更清楚一些。

阴散人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的动作,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等到李珣感觉着自己恢复了冷静,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阴散人,开口第一句话是:“有没有人跟上来?”

阴散人对此颇感惊讶。

她本以为李珣会急不可待地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显然,她看低了李珣的警惕性。

惊讶之余,她极笃定地摇头。

李珣没有半点儿放松,紧接着又问:“那家伙是何时、怎样蹑上来的?”

阴散人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落羽宗杀手,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发言权。

想了想,她还是实话实说:“这件事,你不该问我!”

李珣冷冷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一条待人而噬的毒蛇,偏偏脸面无波无纹,沉凝不动。

看着李珣此时的模样,以阴散人的胆略,心中也不免微有寒意。

无疑,这必是李珣情绪爆发前的最后一线宁静,现在的李珣,需要一个迁怒的对象,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

但事实再次出乎她的预料,李珣只是静静地垂下眉眼,似是看着地面发呆。

这就像是一波临近登陆的飓风,在及岸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阴散人却“看”得见,那风暴正积蕴在李珣心中,轰天咆哮。

最终,李珣咧开了嘴,低低笑道:“也好,雷喙鹰所言不虚,也不用那边再确认了。”

顿了顿,他轻赞一声:“落羽宗,殡生印,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他这一声低语,周围的空气似是猛地瑟缩一下,天色也暗了些许。

周围的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阴散人讶然看去,只见得李珣抬起了脸,颊侧肌肉微微抽搐,一个又一个冰碴股的音节,从他仍显苍白的双唇间逸出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

阴散人更惊讶了,三句话,仅仅是三句话的工夫,李珣从内到外,分明就是经过了一场最彻底的心灵荡涤。

一句静心,二句生势,三句自省。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精气神便整个地不同了。

那种微妙而又整体性的改观,已经牵涉到天地间最玄妙的一线灵机,精微幽昧至不可思议。

同样从这阶段过来,阴散人对他的变化自然都清楚明白,所以,她微皱眉头,旋又平复。

不错,现在的李珣确实和之前不同。那一记殡生印,虽然引爆了他体内的炎流,其实质却如同一桶冰水倒浇而下,让他猛地清醒了。

他在思考,并不是简单的考虑刚才的变故,而由此及彼,推而广之。

确切地说,他在思考,今天险些打爆他的,是落羽宗,是殒生印,然而,究其根底,使他落入这个局面的,真的只是殒生印吗?

李珣感觉着,近些年来,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他几乎在瞬间将近期所经历的事情过了个遍,在那些事件中,所碰到的对手,也逐一自眼前流过。

危险了!毫无疑问,他的心态危险了。

在东南林海,他暗中破解古刹封禁,被遁天刺搅了,他有理由说,这是对方遁法名不虚传。

接下来被蚀神刀打到吐血,他可以说,这是技不如人。

自然,和奼阴“比试”的意外频发、与水蝶兰较量的反反覆覆、包括最后夺了雾隐轩的惊险万状,他也完全有资格,用最终的胜利来解释。

可是同样的,找理由也要以最终的活命为前提。

幸运和机缘不可能伴随他一辈子。

看看旁边的阴散人吧,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她现在就可以说,当年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如何如何……

而这种言语,早巳没有了任何意义。

李珣又一次咧开嘴角,他必须要感谢那个无名杀手,正是因为他的“无名”,让李珣一时间找不到这次“意外”的理由,进而自省。当然,李珣完全可以无限地拔高那人的身分,但如果这样,他便真可以去死了,没有人会为他这愚蠢的死亡掉一滴眼泪。

他现在只需要自问一句——

难道这些不可以避免吗?

他击倒一个又一个名头惊人的对手,让自己的名声一次又一次地拔高,然而,这里面有多少次,是用他真正的实力所赢得的呢?他似乎忘记了。

他停留在婴儿还真这一步很久了吧。

在他急切于自己停滞的进度,日复一日地、近乎机械地完成每日的修炼,甚至还为自己的所谓毅力而微感自得的时候,他有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有多么长的时间,没有真正用心地体会诸般法诀的妙处了呢?

这样来看,他甚至还不如自己年少之时的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李珣单手托腮,就这么长思下去。

不可否认,现在的他,可以斥责自己浮躁、自以为是,然而,他为什么浮躁,为什么自以为是,他难道真的明白吗?

他毕竟和六十年前的弱势少年再不相同了啊。

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固然是保命惜身之道,但这种做法,也将永远达不到可俯视天下的巅峰,那么如何在持有原本优秀特质的同时,引发出更进一层的神通手段?

这是一个极关键,也极有趣的问题。

李珣觉得,他似是通了些门径,却又没有真正把握住其实质。

更确切地说,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他不自觉地偏头,看着阴散人。

这位宇内闻名的宗师级大高手,无疑是他极好的导师——如果心甘情愿的话。

他摇头一笑,继续思考,通玄界各个顶级的大宗师,流水般被他过了一圈儿。

在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钟隐。

这一次,他没有再愤恨欲绝,只是很冷静、很客观地回想起,当年在坐忘峰上,青烟障中,钟隐所画的那一幅墨竹图,以及在此之后,涵义深远的词句。

“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抛开法意剑理,钟隐此言,岂不是也可以对应他此时的状况?

六十年时光如水,那一夜青烟障里,数笔勾画,短短语句,竟然可以穿透这时光流脉,直达此处。

钟隐他算到了没?

刹那间,他脑中灵光连闪,那有所得的大冲击,让他忍不住昂首长笑,弹身而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

阴散人的眉峰不自主地皱起,看着李珣这如癫如狂的漠样,心中竟然不自主地有些波动。

恰在此时,李珣眸光射来,她吃了一惊,却听得李珣一声长笑。

“剑来!”

阴散人怔了怔,才想到李珣是要青玉剑。

她迅速地抚平心中波纹,自虚空中一探,将青玉剑拿出,递送过去。

锵然剑鸣,李珣拔剑出鞘,与之同时,挥去身上雾松铁道袍,就这么赤着上身,长笑舞剑。

他使的,是自己最熟悉的“青烟竹影”。

剑气森森,当空离错;掩映虚实,却又酣畅淋漓。

一边的阴散人恍惚间觉得,眼前忽地有一片青翠竹林,扩展开来,恰是月晓气清时候,又闻风穿竹叶微声,那在林间且舞且歌的男子,是李珣吗?

迷离中,那似是钟隐目光投注,笑意微微。

刹那间,阴散人本能地提动气机,杀气外溢。

“铮”的一声清鸣,她手足间似乎灌注了万斤重物,提之不动,而寒意如水,抵在她喉咙正中,抹消她一切杀意。

李珣使剑抵着的咽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笑道:“你做什么?”

阴散人也是苦笑:“抱歉,刚刚以为看到了钟隐。”

听了这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李珣怔了怔,旋又哑然失笑。

他现在神清目明,自然感觉得到,阴散人此语,并无虚饰。

毫无疑问,阴散人以其敏锐的眼光,发现了他在心理上的飞跃,这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的进步。

他一笑收剑入鞘,又命阴散人拿出明心剑宗的道袍来。

阴散人此刻出奇地乖顺,不发一言,却如同一位可人的侍女,静静地服侍他穿上。

李珣结装完毕,又吁出一口长气,仰头看天。

是的,他明白了,知剑而不知使剑固然糟糕,然而若连剑也不知,那就是可悲了。

此时的李珣与当年的李珣相比,便是由凡铁转为青玉宝剑,凡铁的使法,用在青玉上,当是不知因势变通。

而连使的是凡铁又或青玉都不知道,不死何待?

不错,他现在不知使剑,但他可以学,可以练。

由现在开始,当世每一位高人,他们的处事之道,历练之法,都是李珣学习的对象。

只有一个优秀的剑手,才懂得怎样去驾御他的宝剑。

在这一点上,李珣要学的,还有很多。

而此刻,再没有钟隐这样的导师,为他指点迷津了。

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李珣回过脸来,目注阴散人道:“水蝶兰说得很准,只是我没想到,事情变化竟然会这么快,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话题的突然变化使阴散人又是一怔。

不可否认的,这时候的李珣,很难再用以前的标准来探究,一时间,阴散人竟然很难再看透他。

所以,她必须再换一种态度。

认真地想了一下,阴散人道:“百幻蝶也是个有见识的,她的这招以血神之术化炼体魄的法子,确实绝妙,而且,这也恐怕是你唯一的出路!”

李珣“哦”了一声,没想到她的结论竟是如此绝对,微皱眉道:“理由呢?”

“基本上就是百幻蝶的那些了,若说其他……你现在情况比当时更糟,这算不算?”

李珣自动略去她有意无意的嘲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还有化阴池……”

“化阴池?那池子的功用可没有想像的那么好。”

阴散人微微一笑道:“我也听过那池子的功用。若我猜得不错,鬼先生应是要你以引流入体之法,化去阴火珠的锋芒,逐渐归你所用。只是,引注入体,也要有‘阴’可化,可此时,阴火散人四肢百骸,与你筋骨经络融做一处,那是化阴,还是化你?”

李珣仔细考虑了一下,阴散人所说,确实有她的道理。

不过在此时,他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对阴散人的理由,他也持一定的保留态度。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修炼《血神子》又是什么缘由?”

阴散人唇角微弧。

“虽然不愿这么说,不过,《血神子》确实是通玄界修形炼体的经典之作,旁人只见‘燃血元息’霸道绝伦,却不知,《血神子》最精妙之处,还是在肌体修炼之上。你‘不动邪心’已经修成,应该也有感觉才对。”

李珣抚了下胸口,又想了想,微微点头。

确实,在心脏要害受到重击甚至毁损之际,血肉之躯,竟然可以凭空化雾,消卸力道,这种手段,若是没有亲身经历,当真是难以想像。

“这就是了,《血神子》的炼法,其实也是对肌体的异化,而且,异化得更加彻底。从最初步的心窍开始,逐步遍及全身,到最高境界时,全身虚化如轻雾,实质如金刚,成就不灭魔体——”

“其实,也就是妖魔而非人类了。如此自然可以消解一切异气,而且是最彻底不过!”

李珣脸上神情一滞,半晌方摇头道:“魔化?可韦不凡看起来……”

“他修的是《血神子》吗?”

阴散人知道李珣心中所想,就此点侃侃而谈。

“也算他了得,基于《血神子》而自创血魔化心大法,其实就是辅以身外化身之道,催生血魇,将‘燃血元息’的威力推至巅峰,却弱化了原来的炼体效果。否则,当日青鸾仓促一击,如何能重伤得了他!”

李珣回想当时的情形,发现果然如此。

但这也引申出来另一个问题,以韦不凡的无所顾忌,也没有修炼正宗的《血神子》,恐怕与最后的妖魔异化不无关系。

只想想那将人炼成一团血雾的可怕情形,任李珣如何心境精进,也为之不寒而栗。

他已经做好了应付极糟情况的准备,却依然没有想到,情况会糟到这个地步。

阴散人感觉自己再度把握了李珣的心际脉络,心中微感得意,俯下身子,紧盯着李珣颜色变幻的脸,沉沉低语。

“若我是你,现在就会回转雾隐轩,期以百年时光,抛下一切,隋修苦练,到那时,你再入此界,纵横天下,又怕得谁来?”

李珣心中一清,冷冷回看过去。

阴散人哑然失笑道:“明白了,你是绝对放不下眼前这些事项的。姑且不论这选择的对错,我仍要提醒你一句,你的身体可不能再拖了。半年之内,若你不能下定决心,肌体的异变便可能积累到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步。”

“那时,你便会发现,偶尔手脚会不听使唤、肢体麻木、五行之气紊乱,乃至……瘫痪!”

稍稍一顿,她再度笑道:“所幸,便是真瘫痪了,只要你肯咬牙吃苦,修成血神子后,也是能恢复的。”

李珣微阖眼眸,旋又睁开。

此时,他也微笑起来。

在阴散人讶然的神色中,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这美人儿温软莹润的脸颊,语气温和。

“想想你的身分!”

以阴散人的深沉,胸口也猛然一窒。

李珣微笑着看她的反应,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不习惯如此,只是这冲动反覆……”

顺口说到这里,李珣心中忽地一激,但嘴上丝毫不停,继续说下去:“……对你我都不好,冷静些,如何?”

阴散人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唇边讥诮一笑,最终却还是没说什么。

李珣用最正常的眼神打量她,心中却有一个疑问止不住地涌上来:“冲动反覆?她会吗?这终究是她的反应,还是‘我认为’的她的反应,抑或是,她认为‘我认为’的她的反应?”

收敛目光,李珣现在的心态又是一变,他低下头,跺跺脚,感受着逐步激烈的动作对身体的影响,神情正常地向阴散人问道:“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人发现不妥?”

阴散人扫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之前以虚纳阴阳之法为你顺过气,除非再像今天这样,被人重创,引发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否则就很难发现。”

“当然,若是有人与你特别亲密,或者渡气入体,我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

李珣嗯了一声,正想说话,阴散人蓦地摇头,李珣会意,两人身影同时一挫,隐入了草木繁茂之处。

稍过半息,天空中剑光连闪,毫不停留,向着北方去了。

李珣眯起眼睛,啧声道:“果然,是去不夜城的。也不知天芷上人用了什么手段,数百年未出琉璃天半步的半成居士,也让她请了来……对面有妖凤、青鸾、鲲鹏、魔罗喉,宇内七妖到了五个。呵,该不该把水蝶兰也叫去凑热闹?”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没有凑趣。李珣也不见怪,他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无疑,他是个记仇的人,落羽宗既然没有一棍敲死他,那么,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当然,在此之前,他需要回归暗处——若落羽宗发现,本已锁定的暗杀目标突然消息无踪,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第五节 自在

一个人心理上的进步,确实可能带来惊人的结果。

已然从多年的浑沌中清醒过来的李珣,其神思之透彻,绝非往日可比。

而一个思虑清晰的人,不会也不可能甘愿陷入被动,见招拆招。

所以,百鬼消失了。

说是消失了也不确切,一个“重伤”的人,怎么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呢?当然,百鬼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非常有水准的修士,即使是在重伤之下,他也懂得隐踪匿迹,且手段相当高明。

只可惜,还“瞒不过”随后而来的有心人的眼睛。

从第二天起,至少有两名以上的修士,循着那一星半点儿的痕迹,逐步追索。

其追踪之术的精湛,令隐在暗处的李珣为之咋舌。

如果李珣有心,自然就可以利用种种手段,将这几个已经入瓮而不自知的修士,引入布设已好的陷阱,一举功成。

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打草惊蛇,而且,眼下这微妙的局势,恐怕也是寻常难得一见吧。

落羽宗的杀手在先,魅魔宗的暗探在后,千里无影对天魔魅影,偏偏双方又都是见不得人,彼此交错隐匿,各出奇招,如此精采大戏,让李珣看了直呼过瘾。

虽说如此,李珣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幸亏他警醒得早,及时将自己放在暗处,否则,他是绝不会知道,在雷喙鹰满怀诚意的邀请之后,魅魔宗竟然还会派探子出来。

自己真是闲适太久了,幸好,他会及早将爪子磨利。

李珣没有将反击提上日程,但是,他在暗处旁观之时,却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观察两个宗门独特的手段方式,并在阴散人的帮助下,分析其内在的心法流变,务必使自己对两宗,尤其是落羽宗的手段,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也许这认识是表面的、片断的,但透过细微错杂的表象,归拢脉络,却是李珣一贯的优势所在。

连续几天下来,他已颇有所得。

而此刻,远从西南而来的飞魂敕令终于到来。

与他所料不差,阎夫人那边果然遭到了落羽宗的偷袭,但因为反制得力,反而使碧水君十分被动。

至此,李珣已没有了逗留附近的理由,宗门长辈规定的时限,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本来充裕的时间,已变得紧迫起来。

但李珣觉得,这是值得的。

在完成了百鬼远遁西南的假象之后,李珣连续跳变遁法,隐秘至极地远走数千里外,这才以明心灵竹的身分,大摇大摆地现身,向着极地狂飙,至于那两个宗门最终会不会上当,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极地的风景一眼看去,苍茫无边,别有一番壮美风姿,但看得多了,也就颇显单调。

大量的碎土、冰粒,挟带在朔风之中,当空狂舞,纷乱一如当前极地的局面。

李珣皱着眉头加速,避过了后方的乱战。

这已经是他进入极昼圈来,所见的第七起拼杀了。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乱斗全部都是散修之间的冲突,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散修盟会内部的冲突。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明白洛南川当日所说“形势很糟”的出处。

从这半日的所见所闻看来,散修盟会中似乎弥漫着一片焦躁、悍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涌动着的火山口,也许只投进去一块小石子儿,都可能引发一场空前的大爆发。

这样的散修盟会,已不像是有规章的组织,更像一个土匪窝!

李珣越来越清晰的脑袋,经过一段时间的梳理,已找出其中某些关窍所在。

其中比较基本的一条是:散修盟会采用的是外紧内松的管理之法。

除了负责具体事物的四方接引,是由数万盟会成员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受到颇严的管制外,其余各项职司,都模糊不清,只是靠着十执议惊人的实力、威煞,强行压制。

本来这些散修、妖魔,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主儿,修道多年,心中也自有一番顺应时势的法则。

有了盟会提供的庞大的修行资源,他们之间,也能自发地生成一些基本秩序。

但这些自发形成的秩序,毕竟还是脆弱的。

在盟会迅猛发展的前数十年中,某些矛盾还能用种种益处遮掩,但随着十年前一举攻破百兽宗之后,举世大哗,散修盟会也随之低调许多。

缺乏了向外扩张、发泄的管道,这些矛盾便不免逐一暴露出来——更通过不久前牛力士的事端,整个爆发。

然而,爆发的冲击却还打不破由十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所凝成的坚韧外壳,眼下便形成了这么一幅奇特的光景。

在“闲暇”时,诸散修、妖魔大打出手,抢夺灵药、法诀,结恩报怨;然而若是外敌来袭,十执议登高一呼,便又呼啸结群,一致对外。

这种混乱中又有法度的模样,便是在诸邪宗内,也是极少见的。

正想着,远处破空声又起。

李珣叹了口气,正想隐去身形,怱又觉得不对,举目看去,恰见到一道乌光自斜前方穿行而来。

乌光中隐有血丝,显然此人所御之法器,必然沾染了精魂血魄,以通玄界极忌讳的禁法炼制。掠过去时,破空声隐如万鬼嚎哭,凄厉刺耳,真是最最典型的邪修风范。

驾御法器那人却没有当恶人的自觉,一脸惶恐,目光散乱,只顾着却器狂奔,竟然没看到正前方还站着个李珣。

李珣看得哑然失笑,若说修炼魔功邪法像韦不凡、罗摩什之类,也就罢了,连这种半桶水也出来混,岂不就是取死之道?

少不得,他就要为天下除此妖孽,给自己长长名声。

正准备动手,眼睛忽地被光芒闪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凝眸看时,正看到一道贯空长虹,自数里之外后发先至,在鸟光处一绞,半空中血雨纷飞,那个半桶水被一分两断,摔下地去,死得惨不堪言。

奸辣手!

李珣咧咧嘴,放在剑柄上的手也拿了下来。

虽说他并非主修飞剑之术,但眼光还是有的,这一记遥空飞剑,大气中显精妙,正是一等一的御剑术,却不知是哪个宗门的高手?

正想着,远方便现出一个人来。

那把斩敌数里之外的宝剑,则如归巢的鸟儿飞掠过去,入鞘的浊音,李珣在这边也隐隐得闻。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李珣,稍稍一顿,便向这边飞来。

李殉眯起眼睛,看着那一个逐渐接近的人影。

看那身姿,似乎是位女修,在渐密的风雪中,嫋嫋行来,颇有风姿。李殉不免有些小小的期待。

眼见对方的面部轮廓渐渐清晰,李珣反倒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这是个丑女,只是这面目也太平凡了些。五官只是堪称清秀,却也因为常年板着面孔,而在唇角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略显古板冷漠,看着李珣的眼神,也是冷淡得很。

这女修很是眼生,但李珣知道,这种人应是一板一眼,最难应付,当下不敢怠慢,迎面行礼道:“在下明心剑宗李珣,见过这位道友。”

他礼节周到,对面行来的女修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同样也行了礼,淡淡地道:“天行健宗,庄楚。”

天行健宗?李珣微微一怔,不自主瞥了她一眼,看刚才那手御剑术的路数,此女修为当不在顾颦儿之下,天行健何时又出了个这样的女性高手,而且这路数……

他心中生疑,脸上也不掩饰,只淡淡地道:“原来是庄道友,刚刚那一手百里飞剑,实在精采之至,却不知出于哪位仙师门下?”

庄楚闻言,也扫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颇有些古怪的神气。

因为落羽宗一事,李珣这几日正是敏感的时候,见状戒心又涨。

不过很奇怪的,这个看上去便极严肃的女修,竟是露出一丝笑容:“我半月之前方入宗门,也不过就是个借地修行的散户罢,哪有座师?”

李珣露出恍然之色,然后立刻修正态度,以弟子礼重新见过,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敬重。

“原来是庄客卿当面,弟子刚刚失礼了。”

所谓客卿,就是由宗门延请,加入宗门,而享受宗门修行资源,同时也为宗门出力的散修。

一般都是实力相当强大之辈,才有资格受到这个待遇。这也就怪不得,庄楚的剑诀少有天行健宗的气象。

这庄楚倒也奇怪,不管李珣行什么礼,都不太在意,只是略一点头,这让李珣更加相信,刚刚那一笑,对她而言,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李珣对应付这类人也有经验,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回应道:“弟子奉命前来极地,听候调遣,庄客卿可有……”

不待他说完,庄楚便淡淡地道:“你们宗门驻地在不夜城西,不过今日正轮到你们当值。你去海边布禁之地,或许能见到他们。”

李珣忙谢了一声,庄楚也不理会,迳自转身离去。

看她驾着的经天青虹,色泽颇正,当是正宗的炼气术无疑。李珣看着青虹消失在视野中,低下头,眼中尽是疑云。

他正值心神高度集中之时,对一切异象,都有一种几无道理可言的直觉戚应。

这个庄楚看上去也还算正派,但李珣总觉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在与她说话时,体内气脉隐隐波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异状。

他心中越发谨慎,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全无半点痕迹,只是摇摇头,向着不夜城的方向飞去。

庄楚这个名字,已经列入了他的危险名单之中。

虽然心中生疑,但起码在为人指路这种小事上,庄楚没有说谎的必要。李珣亮着明心灵竹的身分,一路飞进不夜城,找主事的仙师报备之时,那仙师的说法,与庄楚并无不同。

只是,那仙师在听到他的名号之后,眼中的闪光,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接下来,那仙师热情的招呼,李珣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有些过了,他自嘲一笑,也不准备按此人的意思,去城西休息,而是直奔宗门所负责的地段。

这样,也可以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路上和各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修士打着招呼,李珣匆匆出了不夜城,向海边飞去。

越是接近海边,他越能感受到极地的混乱不堪。

去年才由千帆城妙手神匠修复的万里极光壁,又立在了海边,将不夜城与夜摩天分隔开来。

可即使这样,李珣也能听到隐隐的元气嘶啸之声,从海上传过来。

触目所及,剑光流火更是时时映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横亘万里的法宝的功用。

不过,直到海边,李珣才发现,原来万里极光壁的布置,与当年已是不同。

此时,看光线折射的角度,显然光壁已呈弧形,应当是将以不夜城为中心的大面积土地半拢起来,挡住夜摩天人马从正面经过的通路。

这样当然比那种象征意义上的阻挡实际许多,也相当明智。

不过,似乎有示弱的嫌疑。

李珣便很奇怪:“以天芷上人的性格,怎会如此?”

正想着,他已迈入明心剑宗的“防区”。

这广及千里的临海荒滩,平平望去,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直可望见海天交界之处。

纯以布置禁法的需求来看,这真是个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方。

而这种地方,也绝不是明心剑宗一方独有。

至此,李珣更真切地感觉到,在极地,诸宗所面临的尴尬境况。也无怪乎十年前,散修盟会剿灭百兽宗时,各宗近于修士只能龟缩不夜城中,任其借道而行,留下千古笑柄。

李珣再一次想到天芷上人,那位性情泼辣直率,又颇为高傲的美女城主,在面对那种情形时,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眼角忽地飞腾起一个人影,李珣停下身子,扭头看去,脸上随即便露出笑容:“灵喆师兄。”

迎上来的,正是位列“明心三灵”之中的灵喆。他是李珣五师叔李明和的弟子,生性活泼大方,是山上长幼都极喜欢的人物。这一点,与他师父悲慨苍劲的古风格调,极是不同。

灵喆是出了名的与谁都能说到一处去,李珣与他的交情虽不如灵机那般深挚真诚,却也不错,见面自然高兴。

“诸位仙师、师兄可都在?”

“都在,都在,就是忙得屁股冒烟儿就是了。算算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好,这方圆数千里的禁制,便都由咱们‘小辈禁法第一’的灵竹大师包办罢!”

李珣捶了他一拳,但也顺势进入正题:“怎么,这里的禁制安排很吃紧吗?怎么说,也是在极光壁之内吧!”

此言一出,灵喆的笑容中便有几分苦意。

“什么内外,你远远看着不知道,其实这极光壁早就是千疮百孔,挡着千军万马一时半会儿,那是还有点儿看头。但若是单独三两人……嘿,千帆城牛皮吹得震天响,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

能让一贯乐天的灵喆如此诉苦,李珣也差不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是他在内陆,却不知道极地局势竟然糜烂至此,他奇道:“情况一直这么糟吗?还是牛力士……”

“可不就是这个牛力士!”

灵喆苦笑着指着海边。

“当初那头疯牛就是这里撞过来的,你可以看看,好大一个口子,杀进来百十人绝没问题!听说,当时跟来的,至少有上千人,甚至连古音也追过来了,把不夜城搅得大乱。”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这边儿乱,对面儿更乱,据说每天都有几十人伤残,古音、妖凤也不管管,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

李珣听了,也陪他一起苦笑。

灵喆毕竟乐观,脸上的苦色持续不了太久,便又笑道:“这些事烦也没用,来吧,我带你去见三师伯,看看他给你这禁法天才布置什么任务……耶?好像不用了!”

两人一起望向海边方向,那里一道清光扶摇直上,与之同时,那处也有一个人影卷着血光,向海那边退去。

灵喆叹了口气:“喏,又一个!”

刚刚败敌的,正是“洞玄剑”明松。

在明心剑宗内部,他的实力仅在洛南川之下,位列宗门第六位,在通玄界也是极了不起的真人境高手。

李珣与灵喆在这边说话,自然瞒不过他,清光稍停,便往这边飞来,而李珣两人也赶忙迎了上去。

明松外貌堂堂,凤目长眉,三缯长须,也是道骨仙风。

但李珣搭眼便看到,这位三师叔的外袍,怕是又有段时间没有清洗了,皱巴巴的极是古怪难看。

当然,李珣只做不见。

他很明白,这位三师叔素来是大处精明,小事糊涂,偶尔还会因为法诀上的问题发发邪疯,但事实上是,明松是二代弟子中,与洛南川、明吉、明玑并立的擎天四柱,也就代表了明心剑宗未来千年的上层架构。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李珣不敢怠慢,躬身行礼如仪。

明松待李珣极是亲热,这其中当然有他与林阁同为清溟之徒这一层关系。

此外,还有单智这个废柴弟子的缘故。

李珣是山上少数几个能管得住单智,使他能暂时安心修炼的人物,这令心中有愧的明松,分外感激。

坦然受礼之后,明松扶起李珣,笑道:“你来了就好,如今这极地局势越发难办,单人独力,是抵不住对面万马千军,也只有回玄宗的道友,以及珣儿你这样的禁法高手,才最有效用。”

李珣忙道不敢,只是这种客套话也就是顺口说说,他很快就问起海边的布防情况。

明松先示意灵喆去干自己的事,他则领着李珣向海边行去。一边走,一边给李珣介绍。

果如李珣刚刚所看到的那样,万里极光壁已呈弧形内收,且弧度比李珣想像的更大一些。

弧线前端的直线长度,大约就是两千余里,这样,便减小了受力面,增加了纵深。

正道十宗,除不夜城为地主、水镜宗未到之外,其余八宗,均至少派出三位真人境高手,坐镇此地,共计九宗人马,将纵深划分为三块区域,即接战区、缓冲区和屏卫区,依次后移。

每块区域又分东、中、西三部,共三区九部,由九宗轮替看守。

今日,便是由明心剑宗当值接战区,位置靠西,与中部不夜城,后方天行健宗相连。

“天行健宗?倒是挺巧!”

李珣又想到了那个给他以古怪感觉的庄楚,心中合计着,要找个机会从灵喆等人身上,探探她的底细。

他面上则是神色不动,点头道:“弟子知道了,嗯,三师叔,我给分了什么差使?”

明松轻咳一声,道:“咱们这些人里,数你的差使最麻烦。你不是与我们在一起,而是被派人流动哨,负责修葺各处损坏的禁制,这也是诸宗长者对你的看重,你要理解才是!”

李珣对这一点已是有了准备,闻言只是眉头稍皱,便应了下来,当下也不废话,直接向明松了解所谓流动哨的情况。

明松想了想道:“其他都还好,只是每日辛苦些,在各处转转,修修补补,有时会有各宗道友求援,你也要及时赶到……”

他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流动哨除了维护禁制之外,也有遇敌示警的任务,如今局势糜烂,要想将所有人都挡在海外,已不可能。”

“现在我方主要是抓大放小,原则上说,只要不是真人境的高手,尽可放他们过来,而若是真人或以上,及时发出信号,自有各区负责的道友应付,你万万不要逞强!”

这话与清溟的吩咐倒也是差相彷佛,李珣自然应了,但很快就皱眉道:“三师叔,都说阎王好办,小鬼难缠。弟子来此一路上,见了不知多少场混战,如此这般,极地乱局恐怕永无止息之日……”

明松摇摇头,叹气道:“这点我们也都知道,只是最近,不夜城即将有变,各宗也是顺应形势罢了。”

“有变?”

李珣本想再问,但看明松没有深讲的意思,只好将一肚子疑问暂时按下,问起其他的问题来。

只是,又说了没几句,海边便又有散修冲关,明松只好舍了李珣,前去封堵。

这一去,便再也腾不出时间来。

李珣在后面观望了一下,终于还是拔出剑来,朝着一个刚刚冲过明松剑气封锁的散修追了过去。

“原则上……嘿,也就是看心情好与不好了!”

李珣才帮着明松砍翻了两个散修与一个小妖,便被他赶回不夜城去,到主事仙师处,领了流动哨所必须的几件法器。

直到这时,李珣才想明白,主事仙师与他初见时,那笑容由何而来。

这分明就是早已知道他的分派结果,却按住不发,让李珣先去见同门,也算是送出个情面,李珣自然是要道谢的。

主事仙师笑咪咪地受了礼,这才给李珣安排流动哨的具体工作。李珣听了几句,便明白为什么自己给安排在了这个岗位上。

只因为流动哨的工作,除了要求修士在禁法上有一定造诣之外,还要修士心思灵动,知道进退。

否则,本来是要你示警,你却拔剑冲上送死;或者要你当机立断砍人的时候,你却为了几只耗子招惹一大批高手过来,这种人必是做不了流动哨的。

“看起来,自己的形象在各宗之间,已经定型了。”

李珣暗自沉吟,浑浑噩噩过了几年,有些事情到现在才真正地清晰起来。

定型了不要紧,重点是如何一以贯之。

在邪宗,你喜怒无常,那叫高深莫测,但在正派,便是心思诡诈的代名词了。

他心中暗暗警惕,又听得主事仙师道:“其他的法器也就罢了,最关键的就是这‘长风哨’和‘参星盘’,一个是求援示警,一个是任务方位,这用法,你要仔细记了。刚才我已将你编入流动哨的伫列中,或许任务马上就来……”

李珣点头,先将那个玉制的柳叶哨收入怀中,又拿起极似罗盘的参星盘,极稳当地操作了两下,主事仙师见状捋须微笑,显然十分满意。

便在此时,参星盘上玄光一闪,主事仙师不幸言中。

主事仙师讶然凑过头来,瞅了一眼,不由叹道:“乱了,真乱了。这才刚刚编入,便轮到你做,唉,快去吧,接战中区,正是敝宗所处之地。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有上人照拂,说起来,上人对你也是颇多称许呢!”

李珣眉头一跳,也不再多言,应了一声,便直向北边飞去了。

“参星盘”所指的地点,是禁制需要维护的地方,李珣到达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影,只是地面上残留的痕迹,表明不久之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战斗。

就是这场战斗的余波,毁损了附近方圆数里的七八处禁制。

李珣目光一扫,确认周围相对还算安全,这才蹲下身来,检查毁损的禁制。

和他估计的差不多,虽说不夜城与夜摩天之间几乎已被各种禁法布满,但其中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并不多。

一方面,是那些杀伤力极大的禁制费心费力,又对周围环境要求颇高,并不现实。另一方面,这类禁制一般都有宗门独特的心法在其中,一旦损坏,也只有本宗之人才能修复,重复利用率太低。

所以,这些地带布下的,多数还是像他现在所见的这般,以示警、探测为主的小禁制。

不需要什么独门手法,各个宗门的修士,只要有些禁法修为的,便能试着修一下,当然,若要平凡中见出效果来,那还是要看布禁之人的水准。

李珣便觉得眼下这几个禁制,布置得很有意思。

只是平平常常的探测禁制,却因为几个微妙的气机变动,变得“迟钝”起来。

以李珣所见,除非是真人境高手经过,且又“邪气冲天”,搅扰大气,否则这禁制绝不会发动。

这种在别处看来是废物的禁制,用在这里,却和此前局势与各宗要求契合如一,又清楚地回馈在参星盘上,极见巧思。

这种禁制虽然简单,但李珣也能从中看出些手法端倪,他现在就估摸着,这应是回玄宗的手段,否则不会在简单中如此峰回路转,举重若轻。

虽说是第一次工作,不过李珣做来,也算得心应手,不过才小半刻钟,便将周围损坏的禁制修复一新。

他站起身来,正要喘口气,“参星盘”便又震动起来。

“又来?”

李珣总算是知道流动哨的苦处了,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拒绝的资格。

挠挠头,他扫了一眼,见那位置距此地不过数十里路,知道是按照就近原则分派,只能叹了口气,向那处赶去。

“类型……一样,手法……差不多,损毁程度……一般,损毁原因……强烈冲击,然后……”

他耳朵动了动,蓦地拾起头来,望向西方天际。

这里距明心剑宗的防区,不过百里之遥,在这边也能隐隐看到本门剑光,在空中迁幻挪移,想必又是和哪个入境强者打成一团。

前方,海天交界处,以夜摩天的永夜天空为背景,也有数道绚丽至极的“极光”铺开,元气震荡,绵绵不断。

那应该是不夜城独有的极光千变法,显然那处战事,也是正在热头上。

后面……算了,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吧。李珣自嘲一笑,低下头去,开始捣鼓地上的禁制。

数百条细密的气机在他的归拢下,引动元气,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暂时遮掩过了外界的声息。

看着一条条气机落入预定轨道,李珣似乎也蹲得久了,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便在此刻,电光闪过,外界的大气似乎也给惊了一下,慢了半怕才响起嘶哑的破空啸音,还有沉沉的长剑出鞘声响。

没有任何徵兆,李珣回剑斜斩。

铮地一声清鸣,从肋下飞出的剑光被不可思议地格开,李珣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点,身形借力,反而从出剑的另一个方向转过来,又是一掌横切。

这一掌却切了个空。

李珣用错了力,依然不慌,手上一松,青玉剑脱手飞斩,身形则顺势前冲,在地面上连续几次翻跳,如灵猿般跃出十丈之外。这才冷冷回望,入目所见,却让他呆了一呆。

“上人?”

刚刚挡住他狠辣双击的,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并有赠宝之恩的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一别数年,她身姿如故,依然美得令人眩目。

此时,她纤长的手指轻拈住青玉剑锋,目光在上似笑非笑地一扫,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

李珣忙正身行礼致歉,一点儿也不敢提到刚刚她无声无息贴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天芷上人不置可否,稍一使力,将青玉剑掷还。见李珣小心翼翼地收起,这才灿然笑道:“好剑术!而且,够狠辣!”

李珣垂下的脸面微微一抽,紧接着便听到这位美人儿城主轻轻的赞语:“这才是实打实的交战技巧,很有当年明玑的风采,看来,她把你教得不错啊!”

听得天芷上人并没有因为他这狠辣失度的一招而不快,李珣在逊谢之余,也暂时放下心来。

只是,天芷上人怎么说也是一派宗主的身分,和低辈弟子开这种“玩笑”,不太合适吧。

正奇怪问,天芷上人淡淡开口:“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李珣愕然,却不敢怠慢,乖乖地走上前去。

天芷上人却不看他,而是侧过脸去,看海的那头,猛然黯沉下去的天空。

在李珣迷惑的眼神下,她低声道:“牛力士死时,你在他身边。”

李珣心头一抽,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天芷上人展现她一贯的直率风格,没有半句废话地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听。”

见她的情态,李珣心中又是一激。

看着这美人儿城主唇边不自觉抿成的倔强高傲的弧线,他心中奇道:难道这天下的鱼儿,都能让一只猫给吞了?

心中念头百转,表面上只保有一丝最自然生成的疑惑。

他尽力以一种客观的语气,叙述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瞒去了一些不该说的情节:比如牛力见他时的语句转变,还有接下来与林无忧的遥空对话。

即便如此,当天芷上人听到牛力士反覆嚎叫的词句,以及其死法时,李珣看得清楚,她的情绪似是冲破了什么桎梏,萧然肃杀之气猛然透体而出。

即使是一闪而逝,也让距她不远的李珣皮肤发凉。

在李珣再三确认自己话中没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天芷上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越发敏感的李珣看来,这吁气中的意味儿,也是复杂深刻,难以辨识。

她和古志玄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珣几乎已能肯定这一点,但他仍要做出一副迷惑而好奇的模样,向天芷问道:“上人长年与散修盟会为邻,可知道牛力士所言‘他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那个……们,又指的是谁?”

他差点儿脱口叫出“骚娘们”来,幸好及时含糊过去,不过,天芷上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在想心事。脸上神情变幻虽不算明显,但依然展现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偷眼打量,心中所想,也就越来越趋于复杂。

便在此时,天芷微微垂下头,李珣看得真切,她的肩头竟在微微颤抖。她……哭了?

这事真是……佩服、佩服!

李珣感觉自己的口中一片说不明白的涩意,但这种时候,他只能苦笑。

且不管玉散人究竟是生是死,单凭这一手,他便不得不大赞一声。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被宗门禁足千年的青吟,而是统却一方宗门……

耶?

他的念头突地断掉了,只因为,当天芷上人颤动的肩头更加剧烈之时,李珣已看得明白,这哪是在哭,分明就是在强抑着她胸臆间的笑声,忍得何其辛苦。

而最终,天芷也没有忍下去。

开怀而敞亮的笑声冲喉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远远地洒出去,听得出来,这其中没有一分半点儿的挤迫和压抑,完全发自心间,是真真正正,毫不伪饰的笑声。

李珣听着,看着,以至于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

他从未见过一位女性,尤其是天芷上人这样美丽的女性,笑得如此恣意,甚至乎放肆。

但无疑,这又是另一种罕见的美态。

在这一刻,天芷上人身上,没有任何后天人为的伪饰,有的只是发乎本心,直指性情的直露和坦率。

从笑声里,李珣听得出,她是真的欢喜、轻松、如释重负,或者,还有几分尖刻的嘲弄!

她已笑得弯下腰去,最后甚至是膝盖发软,单膝跪在地上,只用手指撑着地面。

李珣慌忙闪开,像一个呆子,看着她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情绪。

她应该比我更清楚点什么……李珣无比确信这一点。

天芷上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大笑给李珣带来的困扰,就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也许是笑够了,她的笑声渐渐低落下去,只是她仍没有直起身子,而是怔怔地盯住手下的冻土,久久不语。

李珣在一边尴尬得要死,只能用偷眼打量来消磨时间。

由于是在野外,天芷一身装扮以俐落清爽为主。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绸缎般的青丝披在肩后。

她身披的织绵长袍颜色素淡,中间又以金丝玉带轻系,又显雍容大方,只是由于她半跪在地上,这件精致袍子不免沾上雪泥,而李珣垂下的目光,也看到了上面沾染了数点血迹,在银白的底色下,显得分外刺眼。

这血迹让李珣从女色的昏昏然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里毕竟不是赏花阅美的庭园,而是乱象纷呈的战场。

他正想说些什么,天芷上人比他先一步开口:“你先去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她的语气微显稳重沉肃,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奇特的姿势。

李珣也感觉到,自己在此显得分外多余,便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之后,倒退几步,正要飞走,怱又听到天芷轻唤一声。

“传言中,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经常交手?”

“呃,是。”

“你感觉如何?我是说,他那被传得神出鬼没的‘影傀儡’。”

李珣额前略沁出汗来。

且不说天芷思路跳得如何厉害,最麻烦的是,怎么是个人就拿灵竹与百鬼来比较?这么比来比去,早晚有一天会比出事儿来!

“这,弟子吃过亏,却没有当真见过。”李珣一边说,一边组织语汇,分外小心:“百鬼从不将‘影傀儡’现于人前,都是拿来偷袭,或关键时候逃生之用……”

他还想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却见得天芷缓缓直起身来,并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李珣会意停口,又行了一礼,冲天飞去。

临去前,他又偷眼打量一下,正好见到天芷上人微微抬起脸来,迎着极地不灭的天光,微微合上双眸。

在这刹那,她似乎在享受着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尚带着海腥与血腥的风,这风吹去了一切加之于身上的重负压力,使她无比的恬静、从容。

便在此刻,李珣再也看不懂她。

第六节 把柄

“她心中是什么打算?”

李珣非常在意天芷上人最后那几句问话,细思下来,他的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结。

这显然不是随口一说,但若不是随意,意思又是什么?

怀疑他?

以天芷上人的性情,若真是心生疑窦,哪会和他玩这种弯弯绕绕,恐怕早把他绑到宗门仙师面前,论他死罪了。

弄不好,越俎代庖也是可能的。那么,就是真有所指、所用了?为了什么呢?

又想了一下,他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拿出参星盘来,按着主事仙师教给他的手法,摆弄两下,看着上面详细又复杂的图形显示,似乎入了神。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是个人就往别人背后站?还是屏着呼吸那种……”

“咦,你怎么发现我的?”

背后的女声相当耳熟,只是这语气又对不上,李珣神情微动,猛然扭头,却只见到了一团空气。

那声音依然从背后传过来:“怎么,不高兴?刚刚天芷这么做,你不是挺开心吗?”

你哪只眼睛看我高兴了?

这话李珣当然没说出来,眼下他对背后这女人的语气是越发困惑了。

好像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错乱了,这个声音、这种语气,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啊。

他眼角余光努力一瞥,似乎看到了一块裙裾,然后他迅猛旋身。

很可惜,这次他仍没有看到目标。

背后女修低声笑了起来,有种恶作剧式的快意。

从这笑声中,可听不出她竟然能举重若轻地,施展出如此高段的如影随形功夫。

但在这笑声中,李均却明白了些什么。

想了一想,他忽然叫道:“庄楚!”

后面轻咦一声,李珣扬起眉毛,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动,他看到的,正是不久前才“第一次”碰面的所谓天行健宗客卿,庄楚!

这位先前看上去比冰块儿还冷的女修,在惊讶之余,脸上却还残留着先前的戏谑笑意。

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容,却是动静殊异的神情,李珣更确认了心中所想,他摇头叹气,继而方道:“水蝶兰!”

这一次,“庄楚”脸上分明现出了真切的错愕之意,她脱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前面的人影蓦地虚化了,李珣眼前一花,再定晴看时,眼前“庄楚”,已变成了另外一人。

那微有男儿气的清秀轮廓,妖异的蓝唇,冰蓝色的眼眸,不是水蝶兰又是哪个?

不仅是外貌,便是身上的衣物,也眨眼间换成了她招牌式的细纱蝶衣。

李珣脸上笑容僵住。

水蝶兰艺高人胆大,又全无羁绊,在此现身实在最自然不过,可他一个正道弟子,和眼前妖魔言笑晏晏,那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变回去,变回去!”

李珣连连摆手,本来一肚子的得意,尽数消磨不见。

水蝶兰反倒又得意起来,她非但不变回去,反而笑吟吟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裙袂飘动,青丝飞扬,一时间竟极显出难得的妩媚风流。

“怎么,这样子还比不上那庄楚好看?”

李珣心中叫娘,但他也明白,若他真抵挡不住心中忌惮,四面张望,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在水蝶兰面前抬起头了。

他想了想,最终长叹一声,在水蝶兰好奇的目光下,拔出剑来,比划两下。

“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喂,你愣着干嘛,一边打一边说最好!”

水蝶兰先是恶狠狠地瞪他,最终却哧地一笑,身形再闪,又变成那个庄楚的模样。容貌衣饰瞬息变化,其手段堪称神乎其技。

李珣却皱起眉头,一边收剑入鞘,一边道:“这可不是易容术,幻术?”

水蝶兰理所当然地点头。

李珣叹笑一声:“你真有胆!你好像不知道,当初我识破你幻术的‘虹影珠’,就是天芷上人送给我的,你竟还敢用幻术在这边乱逛?万一……”

“怕什么,只是来玩玩,又不招惹她,谅她也不敢和我翻脸。”

用“庄楚”冷肃的面孔,表现水蝶兰笑吟吟的神情,那感觉真是古怪极了。

不过水蝶兰接下来便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不要说,又是那个什么虹影珠!”

“哪有,只是那只放在身子的虫子乱蹦乱跳,我才生疑的。”

李珣根据的,便是他体内那微妙至极的气机波动。

他从未养过蛊,自然也不知道这“同心结”在体内的表徵如何。只是,在见到庄楚后,这极有针对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动,如何能不陵他生疑?

想来,他一进入极地圈,水蝶兰就那么凑巧地迎上来,恐怕与那个“同心结”脱不了关系。

另外,有如影随形的手段,偏又做这些“无聊”之事的高人,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几个,其中真正与李珣有交集的,只有水蝶兰一人而已。

看着水蝶兰恍然的神情,李珣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张脸,这个身分,又是怎么搞的?上次见面,怎么不和我说?”

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水蝶兰则盯准了最后一个,冷哼道:“你离极地三千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某人呢?我到眼前都认不出来,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这语气实在古怪得很,李珣微有些尴尬,却也能及时回应:“敝人不像水仙子,精通蛊术,肚子里又没有小虫乱跳,哪能分得清楚?再说,你这幻术也确实了得……不过,有必要么?”

“我这不是在逃命吗!”水蝶兰脸色变得飞快,转眼又是笑吟吟的,话中却没有一点儿诚意。

“我被落羽、朱勾两宗追杀,现在很惨的。不弄个新身分,又怎能逃得过去。”

把我当傻子啊!客卿身分难道是想弄就弄的?

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却在飞速转动。

客卿这种身分,在邪宗比较常见。

散修看中的是宗门庞大丰富的修道资源,以及势力庇护,而宗门则看重那些散修颇强的个人实力,双方一拍即合,其性质倒有些像是人间界的保镖、护院。

而在正道宗门内,这种事情便非常非常慎重了。

且不论修为如何,那名声必定是极好的。

这种名声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积累下来的,那动辄就是成百上千年不间断的口碑,水蝶兰哪有这种资源?

“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拦路打劫!”水蝶兰轻拍“庄楚”的脸蛋儿,笑吟吟地道:“只要让她作一个美梦,便什么都会说出来,所以,本小姐以后便是庄楚了,要记得啊!”

“杀手玩腻了,想皆田君子?”

李珣哑然失笑,但心中才不信水蝶兰会是一时兴起。

以水蝶兰的性子,又怎么会受得了正道宗门那些一本正经的德性?而且,她为什么不跑向别处,反而专门找顾颦儿所在的天行健宗?

李珣嘿了一声,却也不想把这种事情说得太明白,他只是顺理成章地问了句:“顾颦儿也来了?”

“哈,这次你要失望了,她留在宗门进修。”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就算她来了,这里也不是东南林海,你们两人要白昼宣淫,恐怕是找不到地方的!”

对这种话若当了真,那就真是没完没了。李珣绝不上当,只是一笑,怱又想起一事。

“你刚刚……就在旁边?”

看着水蝶兰点头,李珣咧了咧嘴角:“天芷上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太……”

“怕什么!”水蝶兰傲然道:“且不说她有没有能耐和我斗,便是有了,我可还攥着她的把柄呢。她又怎么有胆子和我作对?”

这是她第二次说天芷上人“不敢”与她斗了,而且,还多了一个“把柄”。

李珣摇头失笑,但笑了半截,他脑中一激,笑声戛然而止。

水蝶兰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将声音压低了少许:“注意喽,是很大很大的把柄!”

李珣瞥了她一眼,蓦然开口道:“玉散人?”

与之同时,水蝶兰叹了一口气:“可惜,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

此言一出,两人一齐怔了怔,继而同时开口道:“什么用不了?”

“不会吧,这种事情,难道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吗?”

二人面面相觑。李珣的反应更快一些,他抢先一步笑道:“事情听起来很有趣,不介意说一下吧?”

水蝶兰却没有这么好相与,她抱臂笑道:“凭什么?”

李珣看她神情,也不是多么坚定的样子,心中一转,便笑道:“以你我的关系,何必这么藏着掖着,要知道,你可是知道我最致命的一个秘密,眼下这点儿小关节,比之我那个,又如何?”

“你倒是自信得很!”

水蝶兰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却又是一怔:“这段时间,你的气色不错啊,比我想像中的要好许多,难道又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一颗还不够吗?”

李珣苦笑一声,但从水蝶兰的反应中,也证明自己因为心态的变化,而和以前,确实是不太一样了。

但他绝不愿给水蝶兰转移了话题,尤其在这个时候,他对水蝶兰另一句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感兴趣一些。

所以,他主动地道:“不是人尽皆知,而是我知道的较多一些。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把柄吧,你不可能让玉散人去承认他和天芷有勾搭,便是他说了,也没人……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看着水蝶兰再度变得惊讶,乃至啼笑皆非的表情,李珣发现,自己好像估计错了。

可是,从天芷上人的反应中,明明牵扯到玉散人啊?

就李珣的认识,只要沾到玉散人的,无疑都是那种调调儿。

“你说天芷和玉散人,勾搭?”

水蝶兰先是哧哧两声闷笑,但很快便如同刚刚的天芷上人一般,笑不可抑:“老天爷,你脑子里面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勾搭,就算玉散人有心,天芷也绝不可能让他得逞的……”

“哦?为什么?”

“因为……”水蝶兰终于忍住笑,看着李珣道:“除非她想数百年修为一朝丧尽!”

这话却是严重得很了。

李珣神情一正,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怎么说?”

“你不觉得,天芷的修行进度,很有问题吗?”

进度?刹那间,李珣脑中一切有关于天芷上人的情报,流水股淌过。

“问题?很正常啊?传说她是在两百年前进入的真人境,修道时长四百年左右……”

李珣心算了一下,排除他本人这个例外中的例外,此界修士修到真人境的平均年岁约是七百年左右,而天资上佳者,甚至可以精减时日到一半或更多。

最典型的便是当年的钟隐,修行不到二百年,便将玉散人打得吐血飞逃,若嫌钟隐也是“例外”,明玑也成。

“‘灵犀诀’已是极难精进的了,明玑修到真人境,也只花不到四百年……”

“不要用明心剑宗的水准去评估不夜城。要知道,灵犀诀说到底也是玄门正宗,讲究的还是精微惟一之道。但不夜城的极光千变不同,何为千变?就是反覆庞杂,生克精微。相应的,修炼进程,更是复杂得要命。”

水蝶兰展现出她一代妖魔的见识,侃侃而谈。

“这一门修行在前期耗费的心力,远超世上任何一部法诀,入门百余年,未有开窍的情况,比比皆是。你可以找个不夜城的修士问问,他入门花了多少年,天芷又花了多少年?”

李珣考虑了一下,估计道:“天芷自然是比他人要快……”

“错了,应该说,没有任何差别!”水蝶兰轻轻晃动手指。

“在修行的前两百年,天芷没有表现出任何超越同侪的能力。然而,在接下来的两百年中,她的进度,是正常人的三倍以上!这是为什么呢?”

李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水蝶兰没有让他失望,她轻巧地掀开了底牌:“天芷她在修炼本宗法诀的同时,还炼制了‘心魔’。”

“心魔?”李珣怔了怔,下一刻,他的嗓子便猛地一堵:“哪个心魔?”

“还有哪个?使执念淬火以为锋芒,令七情凝固束作手柄,可得破天之锋……你学了《血神子》,连这点最基本的入门心法都不知道么?”

李珣喉咙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又怎能不知?

心魔即执念,一般而言,心魔高涨,便等若走火入魔的先兆,对修行并无半点儿好处,不论正邪,无不需要消却或者压制心魔,只是手法不同而已。

然而,通玄界却仍有一类法门,专门以磨砺心魔为精进之法,使人在心魔肆虐中艰修苦进。

其精进速度固然绝顶,但以心魔为根本,这种法门,便如同在高空走钢丝,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讲。

《血神子》便是这一类修行法门的典型代表。

李珣先前修炼不动邪心,只是肉身法门,还没有具体牵扯到心魔一法,但是,在他前面,却有两个极好的例子。

血散人,修炼中前期,受心魔影响,好战嗜杀,成为天字第一号杀神。

此外,便是他的第一任师尊,林阁。

这些年来,李珣见识长进,对先前一些看得不明白之处,也都有了新的认识。

当年,林阁自言“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看似是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心魔精进之法。

这样,才能使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与妖凤比肩的实力。

只是,林阁终究还是不懂得心魔精进法的奥妙,修至半途,便无以为继,最终惨死在妖凤手下。

但以他二代弟子的水准,便是有用心机处,能使得妖凤受伤,也足堪自豪了。

耳边,水蝶兰的话音悠悠传入——

“她也算是有能耐了,当初她不过就是一个末学后进,却不知怎么勾得玉散人对她生出兴趣,却又极力抵御玉散人的诸股手段,以自己修为、名声之得失,锤炼心魔,竟然最终功成……我这些年来,见过的狠人儿里,她也算得一号人物!”

李珣随即想到当年天芷对他说过的“夜摩天观景”之事,但仍然不敢就此相信。

“心魔精进法,毕竟不是正途,她堂堂名门弟子,诸事顺遂,哪来的这么重的执念?她又执念什么?”

“天知道!”

水蝶兰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情况,对这一点,只能一语带过,旋又低笑道:“难得当了回磨刀石,古志玄那表情,真是有趣儿极了!”

“磨刀石?”

“这可是古志玄自己说的!”

水蝶兰笑嘻嘻地道:“当年北海莲聚,我本还以为自己空跑一趟,却没想在对岸看到天芷与古志玄说话。我一时好奇,上去听了一阵,当时,古志玄便是这般说法……”

“我以众生磨炼心性,却不曾想,还有被别人当成磨刀石的一天。”

李珣喃喃复述这一句话,本还有些好笑,但越是体会,心中寒气便一时重过一时。

尤其是当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男女轻言浅笑,口中却都是如此语句的场面时,他忽地感觉到,他与那些顶尖儿人物的差距。首先,便是在心性上。

“可是,玉散人就甘做这块儿磨刀石?”

“怎会!照我来看,古志玄恐怕也是心里痒痒的,不过,他的性子骄傲得很,天芷一副摆明车马、坦坦荡荡的模样,他只会用诸般手段,挫折其心志,使其心魔反噬,反而不会用强。而这样,也就正遂了天芷的心意。”

水蝶兰同为天底下最顶尖的宗师人物,她的分析,应该比较贴合玉散人的心理,李珣姑且信之。

不过,他还需要更多的细节:“时间呢?什么时候?”

“差不多有两百来年了吧,当时天芷应该是刚进真人境,便被古志玄发现端倪,呵,当时的场面真是好玩儿,很少见到古志玄那种哭笑不得的神情的。天芷也算是有本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就被他们发觉了!”

水蝶兰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极随意地道:“若是古志玄在意此事,问题还严重些。只可惜,他不在乎,天芷就算在乎,也奈何我不得。自然,也就留了这个把柄在我这儿。”

李珣扫了她一眼,忽地生出些戚戚之感。

被水蝶兰捏着把柄,确实是件苦事儿,他就怀疑,天底下能将水蝶兰灭口的人物,出生没有?

正想着,他心中又是一激:“天芷……好厉害!”

李珣虽还没有修习心魔之法,但也知道,这心魔精进的历程,最是凶险不过。

想想林阁,只是因为妖凤的“压迫”,数百年修为修到绝路不说,还反噬肉身,致使肌体残疾。

而天芷上人,身为一宗之主,面对的压力较林阁强上何止十倍?

与玉散人“交锋”已经很是危险,此外又有水蝶兰这个不知何时引爆的威胁——身败名裂的痛苦,比之散功能轻到哪儿去?

在这种双重压力之下,她竟然能够支撑到今天,了不起!

感慨中,脑子里浮现起玉散人当时的情状。

他笑了笑,但转眼便是一声叹息,只不知,那个一心向着古志玄的女人,有没有能让他“哭笑不得”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那光暗交界之地,低低叹息:“自重者,人恒重之……”

“你说什么?”

水蝶兰竖起耳朵,显出十分在意的模样。

李珣见她以庄楚的面容做出这种姿态,不由一笑,也在此刻,他又想起那更关键的事情来,便顺势岔开道:“对了,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水蝶兰睁大眼睛装无辜:“哪句?”

“就是你说的‘可惜,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这句!”

难得李珣能将其说得一字不差,连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水蝶兰听得极是开心。

可是在这时,就看出她的可恶来,她笑嘻嘻地眨眨眼道:“我说过吗?你想必是耳背吧!”

李珣拿眼瞪她,她也斜睨过来。

“不是你耳背,难道是我不成?”

李珣知道水蝶兰是因他岔开话题而不满,不过,此事可说是他心中最深的伤口所在,他又怎能轻易示于人前?

两人目光交击,水蝶兰立时知道,不可能从李珣那边捞来“好处”,登时大感不满,扬眉一哼,拿剑拍拍手心道:“送你个把柄,也算对得起你了。至于你愿不愿意急就章地拿这把柄去办点儿什么,我也不管。记着啊,不到快死的时候,别来烦我!本姑娘忙着呢!”

看着她如少女般刁蛮的模样,李珣一时为之气结。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水蝶兰便又是一哼,竟就这么御剑去了。李珣唤之不及,只能看着那剑光,顿足不已。

只是,才顿了三两下,他便忍不住失笑。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与水蝶兰相处,总忍不住露出些毛躁气来,再看水蝶兰,亦是如此。

这其实也不是二人的真实性情,只是在没有完全习惯二者关系之前,彼此做出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吧。

而且,水蝶兰透露的信息,也远比表面上的多了许多。

李珣脑中闪过天芷那惯常的冷冷哂笑的神情。

就本心而言,他无法想像这样一位高傲的女修,在玉散人怀里做小鸟依人状的模样。

所以,从水蝶兰口中得知隐情之后,他心中反而舒服了许多。并且,他甚至还对天芷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绪来。

也对,细细想来,天芷上人的经历,与他又是何其相似……

只是,想想六十年前,天芷那莫名其妙的态度,再想想刚才她那放纵的恣意的笑声,水蝶兰的情报,真能解释这样的情况吗?

李珣暂时持保留态度。

还有,水蝶兰开始时说的“以后用不上”,还有才讲的“急就章”,无不透露出这么一层意思:这个把柄,马上就不中用了!

会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天芷上人已找到了消解的办法,要么……

正想着,怀中参星盘便是一颤,又一拨新任务压了过来。

第七节 转进

接下来的七、八天,事情便平淡了许多,李珣却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每日只是做他的流动哨,在不夜城周遭来回走动。

不得不说,李珣的禁法修为以及机警心思,极受各派仙师的称赞,只要是他当值,前方便经营得似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极是稳当。

李珣面上受着这些赞誉,心中却隐隐明白,事情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他自信能力在其余那些流动哨之上,不过,这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情形,还是有些蹊跷。

恐怕,他到此的消息,已经被那边知晓了吧……

六十年来,在李珣着意探查之下,他对夜摩天的内部情况,早非当初的一无所知。

他明白,在散修盟会偌大的摊子之下,妙化宗、妖凤与青鸾、以及后来归附或合作的诸多散修妖魔,绝不是一条心,其中分化严重。

古志玄那厮神神秘秘,不知死活,暂可不论。

古音虽不是十执议中人,但地位超然,同妖凤、青鸾走得近,在十执议中,又引甲道人、冰妖娘为奥援,在古志玄的阴影下,稳占了十执议中的五席。

此外,鲲鹏老妖来向来桀骛不驯,自然不可能屈居人下。

这些年来,以他不逊色于古志玄、妖凤的名声、实力,也统合了一些势力,但十执议中,只有三头蛟怪、牛力士与他交好。

通言堂中,他也只是和一些妖魔交往,影响力还是逊色许多。

李珣此时,便是和古音一派勾搭在一块儿。

尤其是和古音、林无忧联系最为密切。

不过,李珣看得分明,在古音与妖凤之间,也并不是毫无赚隙,他本身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妖凤、青鸾都对他看不顺眼,哦,对了,此时也许还要加上个青吟;然而,古音出于某种考虑,却一直笼络于他。

在其间,林无忧的存在,是个异数。

这个看上去天真无邪,贪玩好动的“师姐”,在行事上看起来,常和古音站在一处,对他这个便宜师弟大加照顾,灵药、美人儿时时送到,但没有人会忽略掉,她和妖凤最亲密的血缘关系。

所以,林无忧便等于是古音和妖凤之间最好的润滑油,足以抹去许多细微的嫌隙。

而这些看似微小的嫌隙,则正是大动乱出现之源啊。

“可惜……”

李珣轻叹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已不可挽回的棋局,投子认负。

对面,明吉道人沉静如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他淡淡地扫了李珣一眼,沉声道:“珣儿仍是心神不专!”

李珣闻言苦笑,他此刻挨训也是活该——谁让他在这儿忙里偷闲的空档儿,还自寻烦恼呢?

在连续八天的紧张工作后,李珣和明心剑宗的同门,终于有了同一天轮休的机会,十几个人便聚在院落中,下棋品茗,消磨时间。

只是李珣的脑子素来是闲不住的,好不容易专心陪长辈下了两盘,终于在和明吉对局时,由一次沉思,引发以上诸多思虑。

确实是自寻烦恼!

李珣知道,有灵机这层关系,这位身列宗门第二高手的老道,还是比较亲厚于他的,只是素来直言不讳,倒也不是真有不满。

所以,他歉然一笑后,便乱以他语:“这种憋闷的日子也不知还要多久……明吉师伯,四师叔究竟是什么事儿,临时改变行程?”

后面的倒是他刚刚想起来,前几天宗门便传信说,明玑有急事待办,不能到极地与他们会合。

只是当时李珣正忙得昏天黑地,也没有仔细询问,眼下既然找着机会,正好顺势一问。

明吉拂乱棋盘,神色不变,淡然道:“家事!”

“家事?”

李珣为之苦笑不已,修道人哪有“家”之一说?

这时在一旁,明德正与李明和闲谈,闻言侧过脸来,摸了摸脸上乱糟糟的胡子,皱眉道:“那件事情实在麻烦。星玑剑宗都是个个桀骛不驯的,偏偏手底下又颇为硬朗,还有一手极滑溜的禁法。”

“四姐虽然机警,不过若是被仇怨冲昏了头,也不好应付……要我说,就该带着珣儿一块儿去,怎么说珣儿禁法厉害,也有个照应。”

李珣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知道其中牵扯到了通玄界另一个剑道大宗,星玑剑宗。

这宗门位处通玄界东北,六绝地之一的“星河”之上,不入正邪分野。宗门以天星之道推演剑道,号称“星斗人剑,剑化天星”。

而除剑道之外,对天星推演、禁制化生也有极深的造诣,与回玄宗、不言宗共列为通玄三大禁法门派,实力着实强大。

明玑怎么和这宗门结怨了?

明德可不像明吉那般少言寡语,见李珣询问,便竹筒倒豆子般,一古脑地将前后因果说了个清楚详细。

起因是在明玑在人间时一位族弟身上。

明玑当年修道入山,这位族弟也几乎在同时,被星玑剑宗某位仙师看中,得以修习无上剑道。

这种事情在通玄界相当罕见,一时也被传为佳话。

姐弟二人虽是所处门派不同,修为也分高下,却是经常联络,感情颇深。

然而就在月前,那位族弟因为某事,与他宗门内的一名修士产生争执,竟被那修士打得形神俱灭。

本来如此事情如此恶劣,那杀人的修士绝没有好下场,然而事情出乎意料,凶手竟然只是受了十年禁锢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而且,星玑剑宗也从来没有意愿,给外界,包括明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明玑一怒之下,便报备宗门,要去星河,为自己族弟讨一个说法。

偏偏这种事情是星玑剑宗内部之事,明心剑宗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也只有明玑才能以亲属关系干预。

“所以,四姐便只能一人去……虽然星玑剑宗的天垣老儿也还算正派,不过手底下的弟子,却是良莠不齐,唉!”

李明和瞪了明德一眼,这才向李珣柔声道:“你也不必担心。天垣翁虽有些护短,但总是知理之人,不会妄动干戈,便是有事,以四姐的修为,若是想走,也没人能拦得下她……”

“若真有事,那便不只是四姐一人的事儿了!”

最后一句,李明和吐字越发地柔和,但语气偏又萧瑟冷厉,不愧他“悲风剑”的名头。

李珣皱起眉头,还待细问下去,一边闭目养神的明松睁开眼来,插言道:“罢了,正是多事之秋,这里不是商讨此事的地方。今日难得有暇,我们几个长辈,正有事和你们几个弟子说。”

此言一出,周围本就听得认真的诸弟子,都正起身子,抬眼看来。

明松与几位师兄弟交换了个眼色,轻叹道:“这几日,我们便要退了。”

“退?”

几个三代弟子都是一阵低哗,明松却不管这个,只将目光放在李珣脸上:“珣儿,你是宗门里面极有见地的弟子,我倒要问你,你觉得极地主事,我们还可不可为,能不能为?”

明松不问其他人,只问李珣也是有理由的。

在座的三代弟子中,除了李珣以外,均是在座仙师的弟子,问谁都不太妥当。只有李珣的身分,足够客观。

李珣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看了几位长辈的脸色,确认他们心中已有定见,这才实话实说。

“局势糜烂,守不可久。”

几位长辈都是点头,而在座的三代弟子都是有见识的,虽然李珣的话不好听,不过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明松这才道:“是啊,便是腐疮烂肉挤在一起,也是有些重量。何况其中的骨头个个坚如金石……守,终究是守不住的。可是,攻,我们也确实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只有暂时避其锋芒。”

说到最后,他又叹息一声:“我辈修道人,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有矛盾,也是星星点点,各自为战,谁又想到,竟然会如下界人一般,经历战阵……难得天芷上人体谅各宗难处,提出暂时举宗内迁之举,我道中人,应该感激才是。”

天芷上人提出来的?以她那种性情,怎会?

不过在这时,李珣也就自然明白了前几天明松所说,“不夜城有变”的真意。

他皱起眉头,正想着其中的关窍,门声响起,一个不夜城弟子进来传讯道:“城主请诸位长辈仙师前去议事……”说着,他目光一转,又停在李珣身上,接着补充了一句:“另外,还有灵竹师兄,流动哨那边有紧急事项,请师兄快点儿过去。”

李珣闻言站起,却望向明松。

明松点了点头,轻叹道:“这日子还是来了。你去吧,这段时间,流动哨的压力不轻,你也要谨慎小心才是!”

李珣默然点头,向在座仙师行了一礼后,向那不夜城弟子问明情况,便急匆匆地赶去了。

在接战中区,李珣远远便看到,中间有一个披着紫金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目黎黑,其貌不扬,却眸光清澈,别有神采。

此时他站在当中,周围十余名修士则散落在方圆十余里的地面上,忙碌不休。

李珣微微一惊。

这个貌不惊人的道士,正是诸隐山回玄宗之主,玄化真人。

虽说此人自身修为不过真人境,但在禁法、丹药之上,却是稳执牛耳的大宗师。

对这样的人,李珣还是比较尊敬的。

他忙上前见礼,玄化真人虽贵为一宗之主,却是向来痴于禁法之道,对那些在禁法上有独特见解的弟子,最是亲厚不过。

见李珣过来,他脸上也展露笑颜:“灵竹你来得正好,可知道那边的事了?”

所谓“那边的事”,不用说就是不夜城举宗内迁之事。

他口上说得轻巧,李珣却不敢等闲视之,忙面色沉凝地应了,却不在上面纠缠,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玄化仙师唤弟子来何事?”

见他这副模样,玄化慨叹一声,也不再多说,而是直入正题。

他指了指所立之处,示意李珣过来,这才伸手将周围地势指划出来。

“这里距不夜城约四百里,距万里极光壁为三十里,你看,如果要你将极光壁以及城中‘永夜极光’的阵势勾连起来,浑然一体,你会怎么做?”

李珣立时便明白,这是为了不夜城举宗内迁做准备。

想来,这一片与散修盟会的缓冲地,再下能只是粗浅的感应、探测禁制,而需一个有极高水准的、连绵千里的庞大禁法。

无疑,这是回玄宗最擅长的手段。

而玄化问他,显然是将他看作“可以语上”的可造之材,这分外体现了他如今在正道宗门之中的地位。虽是好事,但李珣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反而格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出另一个关窍。

“弟子听说,‘水夜极光’之禁法固然凌厉,却要有人操控方可……”

他话只说了半截,但未尽之意已是非常清楚了。

玄化满意地点头道:“你能思及此处,更见周密。不过,你却不知此次不夜城迁宗的手段。上人的意思是……不与寸土!”

“不与寸土!”

李珣喃喃复述一遍,只觉得心尖儿发冷。

此时他对天芷上人的认识已经深刻许多,知其心中丘壑深不可测。

要知,这可是传承万年的祖宗基业啊,她态度如此决绝,恐怕所图非浅……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飞快流过,他也立时明白了玄化的意图。

“仙师的意思是,以‘永夜极光’为剑,以不夜城周遭地脉元气为柄,以万里极光壁为匣,匣中剑锋所至,绝无差别?”

玄化轻拈短须,微笑点头,但旋又为之一叹:“如此不夜城周边千里,立成死地。这只是无奈之举,若不能尽快消去,周边元气只入不出,怕是不出百年,这世上绝地,又要加上一个了!”

李珣却不管这个。

“明白玄化的思路,他便放眼望去,不夜城至北海这一狭长地带,地势乎坦,绝不适于安禁布阵。”

不过,回玄宗“峰回路转”的手法,最擅长在不可能中,生出可能来,这一点,他反而不担心。

关键还是在于两宗禁法,如何能够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处……

这时,玄化温言道:“我看过你设计的不少禁制,虽然未必都是无可挑剔,可是在转折衔接处,却处处巧思。”

“感觉中,你以明心七禁纹为基,或有兼通旁门处,却能融而为一,实在难得,而这个,也是你禁法上最可贵处。”

玄化的想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原来这老道士是看重了他独特的推演思路,这手段用在他处也就罢了,现在统合两宗禁法,务必要转折自然,将他叫来,便是无法独当一面,能在关窍处提些意见,也是好的。

只可惜,老道士还不知道,在雾隐轩一事后,李珣接收了不言宗高人所留下的禁法精要,在此道上的修为,再迈出一个大步,已是今非昔比了。

当然,这一点没必要说出来,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回玄宗、不夜城的高妙禁法,他又怎会拒绝?

见他表态,玄化颔首赞了一声,拿出一块玉简来,递给了他。

“这是我与上人几日来刚刚拟定的一个章程,虽还粗略,但也能入目了。你可先看看,有什么意向,可再与我说。”

李珣道一声“不敢”,伸手接过,神念一扫,见里面以秘法刻了一个极复杂的禁制图略,还有许多平日秘而不宣的心法释义。

他心中暗赞这玄化道士的心胸,也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得过来的,便先收了起来,听玄化的安排。

玄化见他的模样,点了点头,又道:“这段时间,却容不得对面来捣乱,你们流动哨上便要辛苦一下,不过还好,这几日,半成居士准备在此地颂经超度亡魂戾魄,若真有麻烦事,便请居士担待吧!”

李珣先是被“半成居士”之名弄得一愣,又听他后半句语气变化,心有所悟,回头看去,数丈外,正缓步行来的那个灰袍修士,不是那插翅飞虎,又是谁来?

李珣微微一凛,他当然知道这位妖怪居士已到了不夜城。

不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巡视,也没有和半成碰过面,倒是与三皇剑宗的胡不离等人打过交道。

见识过了半成居士与阴散人的对抗,李珣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或许这妖怪居士的脾气不错,但那双在世情中浸淫万载的眼睛,也是毒得很。

李珣恭恭敬敬地与半成居士见礼,在低下头的空档,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温蕴内敛,颇为平和。

接着,那宏亮又颇悠长的嗓音便响了起来,“明心灵竹是吧,好气度。这名号我也听了不少次了。能和百鬼道人抗衡多年而不落下风,很不简单哪!”

李珣心头一颤,抬起头来,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之色。

这边半成居士朴拙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来,对他稍一示意,便转头向玄化真人。

“来不夜城的路上,我与剑皇爱女及门下弟子同行,不巧碰上了阴散人,由不得破戒打了一场,当时,阴散人便与那百鬼道人结伴儿,感觉古怪得很啊!”

玄化真人脸上一动,奇道:“阴散人又出世了?”

半成居士略一点头,道:“阴重华气度沉敛,远过当年。我与她过了几招,感觉她修为又有精进,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她身边的百鬼道人也是了得,玉姬孩儿便对我说……”

他将李珣被落羽宗杀手偷袭一事说了,未了赞叹道:“传说此人之前也只是个修为平平的散修,自入了幽魂噬影宗后,不过六七十年,便有这般修为,其进度恐怕也只有当年鬼先生可比。”

顿了顿,他看着李珣道:“我虽不知你修为深浅,但能与百鬼并称于世,想必也不逊色。好啊,修道非坦途,有个对手相互磨砺,远比自己闭门造车来得有效。”

“想当年,钟隐固然是一枝独秀,然而若没有他这个尺规,千年以下,又何来眼前这千峰竞秀的局面?”

话理倒和不久前明玑所说的差不多,李珣自然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偏又不卑不亢,极见气度。

半成居士微微一笑,眼睛微微眯起,朝着海天交界处望去,神情渊深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化知他性情,叫过李珣,嘱咐了几个要点,便引着半成居士向海边行去,不多久,悠悠梵吟已回荡在海天之间。

半成居士这一场“法事”下来,竟是连续颂经五日未歇。

也不知真是佛法无边,还是插翅飞虎余威尚存,五日来在这片区域,竟然半个越境生事的家伙也没有。

在此当值的宗门,干脆就转到其他区域帮手,倒让诸宗修士又多了一点儿轮空的时问。

只是,李珣却没这么好运。

随着缓冲地带的庞大禁法一步步地铺开,几乎所有在禁法上有点儿造诣的九宗弟子,都给拉来当了劳力。

回玄宗自玄化真人以下十几个禁法高手,固然是主力军,但李珣这样深有造诣的弟子,也被委派了远超过常人的任务,每日忙个不休。

好在这种日子就要到头了。

就在昨天,不夜城第一批撤退的修士已经离开,这一批人几乎全是修为不济的年轻弟子,约有三百人上下,这么大批的弟子一去,不夜城中立时显得空荡荡的。

大约再过小半个时辰,第二波撤退的修士也将启程。

在这一波修士中,原则上是要撤走所有三代弟子,李珣自然也在其中。

趁着离开前的这段儿空档,他飞到接战西区,将自己所负责的禁法布置做最后的检查。

此外……

“就这么走了?”

阴散人虽未现形,但语气微妙。

李珣几日来没有同她交流过,不过对她心中所想,也明白几分。

他微微一笑,低下头装成检查禁法安排,以神念回应道:“走了还可以再回来嘛,阴散人甲子之后,重新现世,如此大事,怎能虎头蛇尾?”

阴散人冷哼一声。

她虽然并未驻形于外,不过这十几天中发生的种种事态,却都了若指掌,有些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说出来,给李珣参考。

“夜摩天那边必是知道你来了,偏又将你晾在一边,这可不寻常。”

李珣思了一声,心中也有些生疑,东南林海事情方了,夜摩天那边竟然没有人来问个信儿,这确实不太正常。

参考现阶段极地的局势,李珣总觉得其中有些值得考虑的东西。

“外松内紧……有没有点儿这种意思?”

阴散人悠悠回应:“去看看,便知道了。”

“总要有个万全的准备,这事儿便交给你去办吧。”李珣已经想好了脱身的主意,对之后阴散人进入夜摩天,也有所规划。

不过,还有件事,让他有些奇怪。

“这几天水蝶兰也不知去了哪儿,若有她帮手,去了那边也能放心些。”

不过转念一想,也真是奇妙,先前碰上插翅飞虎时,他还在想七妖聚首极地,眼下水蝶兰却当真到了。也就是说,除了那位据称是草木之精的“青帝遗老”,宇内七妖中的六位,已尽集于此。

若再加上所谓的三散人,天下散修妖魔中的最强者集于此地十之八九,堪称盛况空前啊!

便在此刻,阴散人对外界的回馈传来,李珣轻咦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去,恰见到不远处天空有人影掠过。

双方目光交击,都是一怔。

“天芷上人?”

看天芷的方向,分明是从海那边飞过来,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天芷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但一怔之后,便微微颔首示意,也不停顿,径直飞去了。

“她刚动过手!”阴散人幽幽低语:“杀气尚未平复,杀了怕是不只一两个啊!”

李珣呵地一声笑:“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火了她……”话说了半截,他也觉得不对了。

不夜城举宗内迁,是何等重要之事,天芷上人做为首脑,不居中调度,反而过来动手,这绝不合常理。

而且,飞到对面去……

他眼神渐渐冷凝下来,接着便站起身,遥遥看向海的那边,天尽头,依然是阴沉沉的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异样露出来。

什么时候,姓古的一家成了缩头乌龟,被人打上门去还没个回应的?又或者……

便在此刻,长风哨声响起。

只是这次不再是外敌来袭,而是第二波撤退人员集合的信号。

至此,明面上,李珣在不夜城的日子便算是到头了,但很快,他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