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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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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血影星河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6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4:56

第一节 往事

“轧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满室游走的幽蓝光芒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缩回到冰壁之后,已经积压许久的寒潮咆哮着从开启的缝隙中冲出去,发出又一波刺耳的声浪。

光亮从李珣身后照过来,被他身子遮挡,生成一条长长的暗影,覆在青吟身上。

门外有人说话,却不是古音,如果李珣没有记错,这人应该是妙化五侍中的大姐宫侍。

“李真人,一刻钟后,冰牢里湖水上升,不宜久留,请出来吧。”

李珣没有搭理她,只是静静地聆听着青吟细微的喘息,直到宫侍用同样的口气说了第二次,他才回过头,轻声问道:“湖水?”

“冰牢镇在北海水眼之上,潮起潮落时,这里总要漫上些水来。当然,经过冰牢底层的过滤,这里的水清洁得很,什么都能冲洗干净。”

宫侍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去,伸手虚引。

如果李珣的感觉没错的话,宫侍的语气是在针对青吟,这其中的味道,微妙极了。

只是青吟发幕低垂,遮住面容,没有半点儿反应。

手指似若无意地轻拨黑缎般的发幕,撩起数根发丝,然后李珣便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冰室,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后铁门轰然闭合,将内外天地割裂。李珣没有回头的欲望,只是迈步前行。

宫侍稍侧身形,一直伸手虚引,做引路状,这其实已是下人的举止。虽然妙化五侍的称号中便带个“侍”字,可几十年来,李珣何尝见过她们这般姿态?

在这一刻,李珣明白,他在心园中的地位,已经在无形中攀升了许多。

迈出水下甬道的刹那,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心园夜色下的空气。夜空中,水汽与花木香味儿合在一起,淡淡的沁入心田。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唇中轻吐出这老生常谈的一段词,李珣心中却生出更深的感悟来。也正因为如此,在吐出这话之后,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话音流出去了。

偌大的身躯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软软地坐倒在栏下,随后又仰起头,看天上闪烁的群星。

宫侍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在这静谧的夜色下,李珣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咚咚的声响。那是如饮美酒的畅快迷乱,更坦白点儿说,更像是在极致的肉欲高潮之后,从顶峰摔落的虚弱的快感。

但也仅仅是“像”而已。

李珣分辨不出更多的信息来。他的心神已经在涨满的快感下恣意流淌,漫入无限的虚空,似乎可以同群星共舞,那是什么感觉?他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形容——

江水奔流而下,在已经锁固了它百年的堤坝前咆哮撞击,将堤坝冲得七零八落,继而漫过整个大地。冲垮了多少房屋、多少田地、多少城池,又让多少生灵涂炭……

那不在江水的认知之内,江水只知道,束缚它的一切都消失了,不管是堤坝又或河道,对它来说,再无意义。

它只是无所顾忌地奔流,碾过一切,无限地扩张,让所经之地,尽成水乡泽国,直到它倦了,累了,稀薄的水量渗入地下,蒸发上天空,到此为止。

李珣的心神便是这江水,在无限的虚空中狂舞,当伸展到一定限度,也会疲累、稀薄,最终散溢干净。

可是,正如同江水不会因为决堤而枯竭,散入虚空的心神会以一种玄妙方式,重新聚合,像是地下的暗流汇聚、蒸腾的云气行雨,在天地间达成一个完美的循环。

在这种境界下,李珣只需要关心心神延伸的广度,尽究这一片属于他的虚空中、莫以名之的玄奥。

其余的一切,均与他再无关系。

李珣不敢轻言这是否是真正的“放开”,但跃动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开了一道道枷锁,像一头在原野上狂奔的野兽,放声长嗥,用自己的能量,充斥整个天地。

这是真正的突破。李珣无比明白,就在刚才,已经横在他头顶几达十载境界桎梏,已被冲破。

从此刻起,李珣已成为此界最精英的修士之一,拥有了与他的地位相符合的力量。

此刻,至少在此刻,他无所畏惧!

他闭上眼睛,贸然散入虚空的心神损耗,正一丝丝地恢复过来。湖上微风拂面,很是舒畅,但不久之后,随风飘入耳中的丝丝婉转的萧笛清音,又让李珣眼开眼,遥望向远方的某处。

“那是玉散人吧?”

“正是玉师。”

在静立身后的宫侍口中,依然是对玉散人的尊称,这让李珣很奇怪地看过来。

这美人儿身为妙化五侍之首,姿色殊胜,又一身明黄凤纹裙装,极显堂皇贵气,可没有半点儿妾侍婢女的味道,更使人不敢轻侮。

李珣可以感觉到,宫侍对他刚才的突破似有所觉,但与他对视之际,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似乎这一切都理所当然。这种感觉让李珣有些失望,但更舒服,他忽然想和这美人儿聊聊天。

“宫夫人……”用这已名不正,言不顺的称呼,李珣挑起了话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夫人您可否为我解惑?”

宫侍眸光一闪,旋又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李真人有何事?”

李珣并没有因为宫夫人的客气而忘形,仍保持着低姿态,和声细语。

“我眼下也算是一只脚踏到心园里来,想来古宗主也是要有所交代的。只是对这里的局势变化糊里胡涂,对日后行事颇为不利,请教夫人您,明了眼下心园的是是非非,也是为将来打算。”

他摆明车马为自己着想,反见坦白。

宫侍稍一沉默,方道:“心园哪有什么是非可言。我想,李真人真正想知道的,怕是宗主与玉师、与栖霞夫人之间的故事吧。”

被她一口道破,李珣却没有半点儿尴尬。此时正是他境界突破,心态恣放之时,闻言只是一笑,拱手道:“请指教。”

对这蹬着鼻子上脸的行径,宫侍只淡然处之。她平静地道:“主子之间的事情,本轮不到我们这些侍婢们说三道四。不过,来此之前,宗主曾言道,若李真人对此事有兴趣,我们也不必隐瞒……”

听到古音这么大方,李珣倒是有些吃惊,不免思虑这后面的手段。耳中却还听着宫侍说话:“只是,宗主约李真人于戌时末,在燕返阁相见,时候已经不早,还请真人移驾。若不见怪,婢子边走边说如何?”

听她自称“婢子”,李珣忙道一声“不敢当”,站起身来。

宫侍轻轻击掌,岸边水榭之外,便有一对貌美侍女,手持灯笼,立在道旁,照亮路途。

说起来,在通玄界,李珣可还从未见过这般富家气象,一时间为之大奇。

宫侍察言观色,先引他出了水台,方道:“妙化宗虽是修道宗门,但从玉师时起,宗门内貌美弟子,便都如他歌姬侍妾一般,平日举止,并无修行气象。便是宗主执掌宗门之后,也没有再改回来。”

不管对玉散人有怎样的观感,听闻此语,李珣也不免有些艳羡。但又不得不疑心,这是否是玉散人的取死之道呢?

在宫侍的前引下,他走上了一条小径,前方侍女持灯,光影绰绰,隐现风姿,极是养眼。李珣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只等宫侍开口,讲述那些已锁了近两百年的隐秘。

宫侍微垂眼睑,似在罗织词句,半晌之后,方道:“我知李真人不比那些假道学,却不知对这逆伦弑亲之举又有何看法?”

“这个……”李珣稍一沉吟,便摇头道:“此界虽亦有纲常伦理,可是修士动辙千百年岁,这纲常却不比下界的三纲五伦,只有修行、传承两样,可为万世师,余者泛泛,不足以为法。”

他这是将冥火阎罗的论调拿了出来,倒让宫侍为之一惊。

这美人儿当即换了个态度,对他上下打量,良久方道:“这是精辟之论,真人修行不过百年,便能有此认识,怪不得能令宗主另眼相看。不过,嘴上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则是另一回事。他们的分岐便缘于此。”

“分歧?他们之间,谁有别的看法吗?”

“不,这依然是他们的共识。只不过,玉师身体力行,深得其中三昧,而宗主,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李珣听得有点儿心虚,因为他也算是“嘴上说说”的一员。可是,怎么会把古音也划到这片儿来?

“人非生而知之者,哪能没有个精进的过程?当初宗主才刚刚在此界闯出名头,修为远未臻圆满,自然比不得现在。”

宫侍垂下眼睑,平淡地说了下去。

“当时玉师已名满天下,行事是出了名的肆无忌惮,公然宣称要以此界绝色历炼心性,结下强仇无数,这夜摩天几乎日日受人袭扰,玉师深知宗门传承事大,便当机立断,与宗门断绝关系,去了无回境居住。”

“这段时间,宗主虽恼玉师行事荒唐,可叔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她自小便由玉师抚养长大。即使玉师自立门户之后,也常秘密回返心园居住,指点宗主修行;宗主对玉师,也以长辈视之,尊崇非常……”

“而这些情景,一夜之间,便烟消云散!”

宫侍说到此处,忽地拿眼盯住李珣的面孔。那其中的意绪,当真是纷繁难明。

李珣怔了一怔,忽然醒悟:“剑破无回……”

“正是!”

宫侍移开了眸光,望向深邃的夜空中去,语气也变得幽冷飘忽,在此刻,她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去。

“我没有亲见钟隐攻破无回境的场面,可是,玉师以垂死之身,撞入心园的情形,却似仍在眼前……”

“仅隔半日,钟隐便杀上门来,夜摩天壁障封禁全开,又凭借千折关地利之便,才勉力挡住钟隐突进。可短短两日,十五位主持禁法的宗门长辈,便或死或伤,眼见宗门就要被钟隐一人击垮,宗嗣断绝。”

李珣听得入神,宫侍所言平淡无矫饰,可即便这样,也能让人感觉到当年钟隐令人无可抗拒的凛凛神威。可是,身为明心剑宗的弟子,他却没有半点心驰神往的意思。

若说有,那也只是点滴寒意在心头。

“眼见情势危殆,宗主扯下脸面,以飞剑传书各宗,借着诸宗对钟隐实力的忌惮,连手施压明心剑宗,这才迫得钟隐回返。而宗门之内,已是满目疮痍。”

在此时,宫侍语气有了一个微妙的转折。

“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玉师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样一个高傲自负的人,像狗一样被人撵回来,最终又全凭外人援手,才逃过一劫。如此奇耻大辱,偏偏连报复的可能都不见……”

“从那日起,宗门势力大衰,精英几尽,宗主日日殚精竭虑,总领宗门事务,玉师却仍是纵情声色,不管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那时起开始冷淡下来。”

“然后,玉师用尽了一切办法,方在百年内将伤势恢复过来。但此后近两百年,修为竟无寸进,那时方知,钟隐贯胸一剑,实是将他道途毁丧……”

李珣心中冷笑,对钟隐的手段,他是又长见识了。

而宫侍则一刻不停地说下去:“玉师多次冲关不成,反而数次走火入魔,修为不进反退,而此时,宗主稳稳迈入真人境,而这落在玉师眼中,则使他萌生一个想法。”

在这里,宫侍忽又有所迟疑,目光在李珣脸上一转。李珣对她行了个注目礼,目光中是纯粹的探询之意。

在这样的眼神下,宫侍终于决定将这关键说出来。

“其实,此法在诸邪宗典籍上多有载录,名唤‘玄婴度劫’,当然不同的典籍也有不同的名目,但意思都是一样。”

“玄婴度劫就是以独特的秘法,产下一个婴孩,最好与宿主有血缘之亲,兼以诸多法门培育炼制,形成类似如先生这样‘元胎道体’的绝佳资质,形成‘胎鼎’,最后舍弃原本法体,夺舍重生!”

李珣喉头干咽一下,只觉得背上凉气森森,汗毛亦为之倒竖。

他并不是为这“玄婴度劫”而惊怖,事实上,这种手法在《幽冥录》上亦有载录,虽然艰深繁复,又逆伦绝性,却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法门。

只是在听到宫侍那一句“如先生这样”的句子之后,李珣脑子却止不住思绪乱飞,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他几乎是抢着问道:“可成功了?”

宫侍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似明非明,但还是摇头道:“连婴孩儿都不曾生下来,何言成功!”

李珣心中“咚”地一声响,大石落地,全身一阵无以言喻的轻松。但很快他便迷惑起来:“这玄婴之法很难吗?”

“虽然艰涩,对玉师来说却并不困难。”宫侍美目中光彩微黯,语气刻意地保持着平静。

“只是玉师明白,玄婴之法虽然可以助他解开钟隐的封锁,可是一来,这几乎便是从头来过,既往一切,尽化虚无,想要恢复原来修为境界,还不知要何年何月。”

“二来,即使是玄婴度劫又如何?钟隐天资奇绝,远超当世任何一人之上,若只单纯地从头做起,恐怕钟隐是等不及的!所以……”

李珣扬起眉毛,身子不自主地微微前倾:“所以?”

“所以在起点上,便要做到最好。寻常的玄婴不足以达到这一标准,所以,玉师别开蹊径,要以‘血融’之术,使玄婴体质再上一层楼。而这血融之术,说白了,就是近亲骨血交合!”

最后几个字,阴森如过隙寒风,直吹到李珣心底。

李珣只觉得齿根发酸,忍不住抽气道:“怎会的?近亲生子,大都是残障之辈!”

“血融之术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更积蓄天生一股邪气,用以修道,虽劫数重重,却最益精修猛进。玉师看重的便是这一点,故而……”

说到这里,若李珣还不明白,那便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毫无疑问,玉散人把主意打到了他侄女身上!

这也真符合他的风格。

在宫侍平淡的讲述中,李珣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个什么味道,也许有对这逆伦丑事的违和感,但更明显的,还有丝丝难以言表的兴奋、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恣意与羞惭。

这杂揉在一起的复杂感觉,随着心脏略显紊乱的涨缩节奏,蔓延全身。

李珣努力保持着一个平常的状态,可是脱口而出的言辞还是暴露出他内心的急切。

“后来呢?”

宫侍也意识到李珣眼下的状态,她秀眉微蹙,已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还要再讲下去了。

她越是迟疑,李珣心中越是发痒,猎奇探秘的心思早就超出“知己知彼”的念头。

而在他快要忍不住再次催促之际,前方的灯光忽地停了下来。

燕返阁到了。

宫侍长出一口气,近乎解脱似地转移了话题:“宗主就在阁内相候,且待婢子前去通报!”

言罢,不管李珣那失望的眼神,她快步前行,转眼间便消失在前方楼阁门内。

好一会儿,她才转出来,蹲身行礼道:“宗主请李真人入内相叙。”

被一位美人儿如此礼遇,李珣心中便是有所郁结,此时也发作不得。

他想了想,又摇头一摇,举步向楼阁内行去,走到宫侍身边,却忽地停了下来。

宫侍略显惊讶,不自觉抬头望来。李珣的手指却在此时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似是有意轻薄,又好像只是手臂摆动的正常动作。

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宫侍的眼眸中分明闪过寒光。

由此,李珣马上便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他稍稍欠身,微笑道:“若有机会,还请宫夫人接着说那个故事,在此先谢过了。”

言罢,不再看宫侍的神情变化,他大步走进门内。

里间已有一位侍女过来,接替宫侍为李珣引路,踏着软木的楼梯,在有节奏的吱呀声中,登上二楼。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古音,她正倚靠在香草编织的的软垫上,手持书卷,借着后面墙壁上明珠灯光,懒懒翻阅。身前矮几上,还摆放着一碗犹冒热气的药汁,提醒李珣,她的病人身分。

刚刚听宫侍“讲古”,此时再看到这一幕,李珣竟有些恍惚。

现在对人讲,这通体书香,从容恬淡的女子,竟然是造成此界千年未遇之大乱局的“罪魁祸首”,谁信?

不过,他也很快清醒过来,见古音仍未抬头,便低咳了下,轻声道:“古宗主安好?”

古音抬起头,见他进来,便放下书卷,却不起身,只笑道:“半夜缱绻,可好么?”

李珣听得一怔,这颇具调侃意味儿的言语,眼下听来,颇有些亲昵的味道,任他如何谨慎,猛然间,也心中微荡。

还好,他很快便调整心情,上前隔着矮几坐下来,微笑摇头道:“强醉方知薄无味……”

话未说完,他便很敏感地发觉,对面古音似是有些失神,当然,这状况只是一闪而逝。

很快的,古音便叹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啊……”

这话是极对的,可是在两人目前的关系下,说出来便过于亲近了。

李珣心中玩味,脸上的笑容便相应地减去了几分礼貌,多了一些恣意。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是非常微妙的,但两人都是感觉很敏锐的那类人,照李珣想来,这“投桃报李”的气氛交流,效果远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直接。

然而,古音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对着他的笑脸,古音唇边聚起一抹冷诮:“你很满足吗?”

“呃?”

古音眼中的光采并不强烈,却似是直照到李珣心底,偏偏她的语气仍保持着懒散。

“一个青吟就能满足你么?我原以为,在你心中,青吟固然可恨,可是栖霞、青鸾、包括我在内,这些帮凶、主谋,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吗?”

李珣的笑脸僵住了。

古音仍不放过他:“在我预想中,我起码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才能保证你在短时期内和我站在一条在线,且又不在暗中使太多的绊子……可你这样的面孔,怎能让我放心呢?”

至此,李珣终于明白,古音已经撕去了最后一层面纱,将赤祼祼的利益摆上桌面。

在这一刻,只有“上限”和“底限”的标准,只有“是”或“否”的决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的反应还是迟了一步,以至于落入下风。不过,李珣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上身一挺,几乎寸步不让地争了回去。

“古宗主应当明白,今日之前,我在你眼中是什么身分,我可曾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古音微笑起来:“今日之前,你可曾这样对我说话?”

李珣怔了下,继而哑然失笑。

他身分地位的变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里面当然有古音的操控,可是现在的他,也不缺乏与之相对应的心态和实力。

只不过,他自认为遮掩得不错,古音又是从哪里看出端倪,继而对他另眼相看的呢?

李珣心中疑惑,古音却举起药碗,将已微凉的药汤喝下。室内一时间陷入静默之中,直到古音的呛咳声惊破了这氛围。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的身子状况很差。只是,我可以更坦白地告诉你,我眼下面临的境况更是差到了极点。”

古音一出口,便是石破天惊:“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在向你求援啊!”

李珣睁大了眼睛。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了最荒谬,但也最不可笑的笑话!

古音把他神态尽收入眼中,却只是微微而笑:“不是么?你先前既然能够讲出‘修行’、‘传承’之纲纪,便应该能明白,散修盟会所做的,几乎处处与这两样相背离。”

“十年、二十年,那些老古董还能忍住,而时至如今,已是六、七十年过去,他们的耐心也应该磨光了。”

“也许吧。不过,以散修盟会的实力,即便刚经过一次分裂,却依然有与全天下为敌的实力!”

李珣冷静回应,其中并无丝毫妄语。

“散修盟会十二执议如今还有十位,均是一等一的强手。四方接引中,数万散修数十年来征战磨砺,实力雄厚,可说是此界全无敌手,就算是诸宗联合攻打,那种损失也没有人愿意承受。”

“如果古宗主能奉行韬光养晦之策,低调经营,至少百年之内,诸宗仍无可能动摇贵盟的根基,这一点,古宗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古音静静听他说话,中间不发一言,直到他讲完,才浅笑颔首。

“看得出来,你这些年对散修盟会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只不过,有一点你却忘了——既然散修盟会能分裂第一次,何尝不能分裂第二次、第三次?”

“分裂?”

李珣摇头冷笑。

“鲲鹏前车之鉴在先,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古宗主的雷霆手段,自问没有鲲鹏那修为和运气的,近期之内,谁敢妄动?”

“自然是有的,比如说栖霞、青鸾,是不是?”

看着李珣惊怔的表情,古音却像说“天气真好”那样,平淡道出:“我没有开玩笑,我和栖霞快要闹翻了!”

第二节 合作

李珣发现,他此时只剩下一个词句可说。

“为什么?”

“因为……之前的一些小设计快要被她发现了,她现在随时有可能从无回境杀回来,而我只能束手待毙,就是这样。”

李珣“哈”地一声笑,古音这等于是什么也没说,这让他如何相信?

古音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却依然从容道:“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必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最好明白,这六十余年来,栖霞至少动过十次以上杀你的念头,都被我压制下来,若我身死,恐怕你的命,也不会长久。”

“这是威胁?”

“当然。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只要将我刚刚说的话传给栖霞知晓,她会立时杀回来,除了时间长短,事情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李珣心中憋闷,古音这种摆明了无赖的态度,他早在六十余年前便见识过。

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比起看热闹时,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很快便抓住了古音的语病,冷笑道:“你刚刚说,散修盟会禁不起分裂,眼下却又讲要和妖凤、青鸾闹翻,甚至还扯上我一起干!如此自相矛盾,让我怎么信你?”

“我何曾想过和她们闹翻?引你为奥援,并不代表我要和她们开战啊?不错,你也许是自钟隐以后,修为进境最快的修士,再过一两百年,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钟隐。只是现在,用你来抵挡栖霞她们……呵,抱歉,其实我并不想笑的。”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旋又盯着古音的眼睛,想弄明白,为什么这堂堂一派宗主,骨子里却比下界的流氓痞子还要来得卑劣无耻!

可是,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却开始偏移。

在室内的微光下,古音斜依靠垫,衣饰简约,脖颈、手腕等处显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与珠光辉映,虽不见多少艳色,亦是眼前一亮。

而且,那文雅从容,似乎一切均在掌握中的姿态,却比她本身还要来得魅力十足。

李珣当然没有忘记,就在上楼之前,他从宫侍口中得到有关古音的“故事”。

他更不会忘记,就在月前,在北极夜摩之天的某处冰层下,他从天芷的回忆里,“看”到的片断……

完全在无意识中,他咽了一口唾沫。

古音的目光从他滚动的喉结上扫过,继而悠悠叹息。

“看起来,我们都不怎么适应角色的变化。可对不住,我们确实没有时间再磨合了,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可以‘合作’吗?”

话音未落,李珣已经感觉到,楼下某处,一道森森杀意已经锁定在他身上。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除了魔罗喉那恶心的玩意儿,全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老套的伎俩……但不得不说,这很有效!

就算李珣功力大进,眼下也没有信心能在魔罗喉令人恐惧的爆发式攻击下,撑到阴散人救援的那一刻。当然,他可以选择和古音同归于尽,可是,他认定这是个赔本的买卖。

“总和这家伙住在一起,那每天要多少熏香啊!”

李珣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而这显然还在古音的忍受范围之内。见古音无动于衷,他只能把话题移到现实层面上来:“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不,你什么也不必做!”

迎着李珣的眼神,古音一派轻松。

“你去星河办你的事吧,相比这里,那边其实也没什么,我会让宫侍去帮你。这里我只是希望你能适应立场的改变,当事情真的临头时,不要首鼠两端,要知道,我们现在,就是站在一条在线……为了各自的性命。”

李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现在,他已经不用再掩饰心中的某些情绪,或者,这也算是进步?

他承认,他已经有些相信,古音现在需要他的帮助。

当然他更相信,在他的利用价值用光之后,古音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解决掉。

“对了,也不能说是没有事情做,有件事,确实需要你帮忙。”

古音倒似真的刚想起来,轻轻击掌道:“是关于你那老冤家百鬼道人的事情。你在四月可有时间?”

“时间倒有,什么事?”

“你若能抽出时间来最好。四月初二,你可以去北齐山的剃刀峰,那里有场约会极是重要。一方是我们,另一方,就是你那老冤家!”

北齐山!剃刀峰!

这两个熟悉的地名便如同两记大锤,震得李珣脑袋嗡嗡乱响。纵然他养气功夫了得,脸上也保持不住平静,一时间目瞪口呆。

他的反应当然瞒不过古音,这女人扬眉道:“怎么,很吃惊?”

李珣知道不好,但此时再掩饰已不可能,只好将错就错,切齿道:“百鬼?你们何时和他搭上的线?”

古音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和他的仇冤倒结得很深。没关系,这次就是个机会,如果你看他不顺眼,便和赴会的同伴,一起杀了他便是。只是要注意了,最近这百鬼风头正劲,若没有十分把握,便不要露了行踪啊!”

“……”

李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脑子里面念头纷杂,但七来八去,归作一处,却只有那么几个字——

“阎夫人,你好!”

他又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古音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哪知才走到楼梯口,后面古音又在叫他。

“这段时间,你可以考虑一下,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们才能具备基本的信任关系。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一个利益的结合处……不骗你,想看透你的想法,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李珣停住身形,酝酿了一下,猛然回头道:“包括你自己?”

这话并没有让古音太吃惊,只让她唇角绽开一抹灿然的笑容:“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只可惜……你们终究都会厌倦的!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期限……在哪里!”

你们?

李珣咀嚼着这个微妙的词汇,缓缓下楼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满肚子的火气,在这个过程中,丝丝散去。

午夜方过,月亮便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李珣立身的水域地带也越显幽暗,但因视野宽广,借着点点星光,周围数里的任何细微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在他身边,宫侍微仰起头,看着幽暗无边的星空,已经有小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了,李珣却没丝毫气闷。

事实上,之前那段时间,李珣都在消化新近获得的信息,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而在他再生出对其他事情的兴趣时,远方元气波动,二人等候已久的那位,恰恰在此时到来。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数里外的夜空,那处,一个人影紧贴着水面,飞掠而至。

三人目光遥遥相接,李珣分明看出那人眼中止不住的错愕之意。

想到不久之前,自己的反应比对方只强不弱,李珣颇感同身受。虽然如此,他脸上却一点不显,只把目光向宫侍一瞥,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响应。

李珣拇指一弹,一颗明珠斜斜飞上十丈高空,直落向那边。

夜色中,珠光莹莹,颇为醒目,来人探手将明珠拈住,身形亦停在李珣二人身前丈许,目光在珠子打量许久,方点头道:“信物无误。宫夫人,久违了。这位是……明心灵竹?”

李珣与来人目光一对,脸上恰到好处地现出一丝苦笑,拱了拱手,道了声:“毕宿先生。”

来人一身藏青长袍,身形微胖,背上负剑,其剑柄上嵌着一颗紫色圆珠,十分醒目;面白无须,眸光转动中,颇有几分世故。

这人李珣也曾经见过,正是天垣翁四大亲传弟子中的‘转轮星’毕宿。

事实上,在此之前,李珣绝没想到,古音在星玑剑宗,竟然埋下这样一颗位置极高的暗子。

只可惜,这颗棋子近来却没了做棋子的觉悟……

犹记得在上一次二人见面时,李珣是明心剑宗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毕宿则是星玑剑宗最有资格继承宗主大位的人选之一。怕是没人能想到,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会。

尴尬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动。还好毕宿没蠢到说一句“怎么是你?”这多少给了双方一个缓冲的余地。

宫侍也理解他们现在的心情,在旁插言道:“你来迟了!”

毕宿看起来对宫侍颇有些敬畏,忙致歉道:“今夜当值,碰到了点儿小事,晚来了一些,莫怪。”

李珣很敏感地听出来,宫侍对毕宿称不上客气。比较对自己的态度,这一点尤为明显。

在先前的联系中,毕宿已经知道这回要做些什么,眼下宫侍也无需多言,只大略地讲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接着问道:“要到什么时辰,才能进星河里去?”

毕宿回道:“现在是丑时三刻,再过一个半时辰,约在寅时末,星河将移至附近,又恰是我当值,进入绝无问题。”

“寅时末……”

李珣稍做沉吟,刚刚获得的这个确切时辰,与当日收集的一些信息合在一处,使他对星河运转的推演更深了一层。

可越是深入,李珣越明白,星河能进入六大绝地的行列,绝非浪得虚名。其随天星变化而生就的无限可能性,绝不是李珣在短时间内就能破解的。

如此,对毕宿便不能轻易下手。

这边想着,毕宿迟疑了一下,又开口道:“至于那件事……”

他明明是对宫侍说话,眼晴却看着李珣,语气吞吐。李珣心中冷笑,也不说话,只把眼神往天上瞧,将这事情抛给宫侍。

见李珣这种作派,毕宿心中倒松了一口气,再看宫侍,这美人儿淡淡开口:“古宗主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话一出,毕宿脸色大变,虽然很快又按捺下去,可是李珣的余光分明看到,他眼中很有些焦躁,乃至忿然不平的味道。

偏偏宫侍美目顾盼,将眸光移到李珣身上,素来不假颜色的脸上,竟现出一丝微笑。

“今日,是你与灵竹共事,自然由你二人商量,最紧要的,便是量力而行。”

她这记推手,毕宿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也只能顺着转下去。

他也将目光投在李珣脸上,虽说辈分比李珣高了一辈儿,眼中却隐隐地透着求恳之意。

李珣早从宫侍那边得到消息,心中敞亮得很,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之色,装模作样地与宫侍咬了咬耳朵,才做恍然状。

他目光扫过,将毕宿紧张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一阵思索之后,才出笑来。

“原来如此,毕宿仙师应是没弄清楚古宗主的意思。今夜宗主令在下潜入星河,绝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觉走个来回,而是刻意制造事端。”

“所以,不管是入星河、救明玑、还是毕宿仙师那件事,都要在这‘事端’上打主意……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毕宿也是个聪明人,闻言脸色立时转晴,抚掌大赞道:“妙啊。不管多少变故,总都是一件‘事端’,诸事合一,便能少去许多手尾,安全大增啊。嗯,却不知可有什么具体的谋划?”

李珣瞥了宫侍一眼,唇角微勾:“今夜大局,自然是由宫夫人统筹。而星河中具体行事,也只有仙师这样熟悉宗门事务者,方可施为。至于在下,仅能追随骥尾,勉力相助了。”

他口中说得谦虚,可毕宿活了数百年,又怎能听不出其中曲折,忙顺势笑道:“仙师之称不敢当。道友这些年来闯下好大名声,又是古宗主麾下干将,我们平辈相称即可。”

“这样,宫夫人与道友怎么也要对敝宗里的形势有所了解,借着这段时间,我稍述大略,再与二位商议,可好?”

“如此甚好。”宫夫人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颔首道,“灵竹方从远方赶来,对事态不太了解,你不妨从发端处讲起,把事情串一下。”

毕宿笑着应了。他这人处世圆滑,口齿清晰,很快便将事情缘由讲了个明白。

前半部分与李珣所知的差不多。也就是明玑的那位族弟与同门发生争执,拼斗之下,被对方下毒手击杀,引来明玑兴师问罪。

明玑也当真了得,竟然在天垣翁眼皮子底下,将凶手一剑两断,同样还了个神形俱灭。

如此,一贯护短的天垣翁下不了台,可是又对明心剑宗略有顾忌,不好下杀手。干脆以绝高修为,又挟星河之力,将明玑镇在了“聚星台”上,声言要将其禁锢千年,受星力绞锁之苦。

“这其中的关系,不外乎亲疏有别之类,本是宗门常有之事,却不想惹上明玑这个好事的!”

毕宿身为天垣翁亲传四弟子之一,纵然已是投了古音,立场却还站在星玑剑宗这一方。说到明玑,虽顾及李珣的身分,但语气仍不免有些调侃。

“这明玑也算不走运,她打上门来之前,‘聚星台’上刚遗失了一枚‘定星’,使得‘星河’之内元气失衡,宗主干脆便将她锁在定星位上,代替‘定星’接引星力,这段时间下来,可是狼狈得很。”

李珣眉头微皱:“定星?”

“正是,这定星是接引周天星力的关键之物,聚星台上共有三百六十六枚,由此生成三千散星阵法,吞吐星力,维护星河运转。”

“可是数月前,四空千宝阁来了个叫箕不错的胖子,本说是与宗门做些常规的生意,哪知他竟趁机下手,将定星窃去了一枚……嘿,据说这厮近期已登上千宝阁主之位,真是莫名其妙!”

李珣此刻的脸色说多么古怪,就多么古怪。

宫侍奇怪地瞥他一眼,但却不愿节外生枝,蹙眉问道:“明玑被锁在定星位,对我们的谋划有何影响?”

毕宿也皱起眉头:“若说影响嘛,那就是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明玑纵走,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定星位一动,整个星河运转便会受到影响,这是绝瞒不过人的。”

“那箕不错又是怎么做到的?”

李珣这一句话正问到点子上,毕宿朝他点点头,道:“当时那箕不错寻了一枚纯度极高的黑曜晶,用移花接木的法子替下了定星。这黑曜晶本就是制作定星的主要材质,具有吸纳星力之效,所以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竟然没有异常,直到那厮逃得远了,我们才发觉不对。”

末了,他又补充道:“其实箕不错是用定星作为继承阁主之位的试炼之物,用来代替的黑曜晶,也并不比一枚定星的价值差到哪儿去,完全可以再用它做一枚定星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宗门才没有深究……”

李珣微微点头,总算明白当日允星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箕胖子为人奸狡,可见一斑。

他这边想着,忽又觉得身边有异,抬头一看,才发现宫侍与毕宿都拿眼看他,愣了一下,旋即料到两人此时的想法,忙笑道:“其人故伎,绝不能再用第二次。”

“而且,以我的修为,能潜入星河周边,探出些消息,再安然逸出,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若再做出纵走明玑的事情,反而不美。再说,毕宿仙……先生今夜当值,事情闹大了,他恐怕也要担责任。”

毕宿立时轻松下来,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表面上还是很感激地对李珣点点头。

宫侍将二人的“眉来眼去”都收在眼中,心中冷笑之余,也在一旁诱导:“那么,以灵竹道友的意思,就是仅在周边游弋……”

“不,这也不成。”

李珣笑吟吟地摇头,与宫侍一唱一和。

“若是这样,并不能引起双方足够的重视,而且,毕宿先生那事,也很难扯动过来。照在下所想,若要诸事齐备,且中间衔接天衣无缝,有几件事,必须要做到火候。”

宫侍没有说话,毕宿却是神情大动,很是客气地道:“灵竹道友必是胸有成竹,我愿闻其详!”

李珣微微一笑,并不推辞,开口道:“这样,我说出来,由宫夫人与先生合计合计。”

“这其一,我进入星河,形迹暴露之地,不应过浅,也不能过深,这一点儿要痛而不伤,既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也不能引得贵宗雷霆大怒,免得连个纠缠喘息的空档也没有,便化为齑粉。”

毕宿嗯嗯连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心中已有几处地点,与此条极为相符。”

“其二,既然要诸事合一,那就要挑动所有目标。这声势一定要惊动我那宗门,至少要搅起风波,让双方产生磨擦,同时,毕宿先生谋图的那位,也要牵涉进来,这样我们才能浑水摸鱼。”

“如此,关键就在我形迹暴露之后的撤退路线上,由这条线,将诸方联在一处,这便要由毕宿先生细细谋划了。”

这一点合情合理,毕宿自然只有点头的分。

李珣接着道:“最后一点,也最为关键。要知道,真到下手之时,毕宿先生受身分所限,而在下修为尚浅,也力有不逮,若要得竟全功,恐怕还要宫夫人暗中相助。偏偏这星河运转复杂多变,内外联络是个大难题,这一点,毕宿先生……”

毕宿闻言一笑,慨然道:“这不是问题,星河运转虽然复杂,但方位变化却与周天星宿轮转相应,有定制可循。宫夫人完全可以按照时辰变化,掌握星河方位,而确切地点,只要再定下一个联络之法,便绝无问题。”

李珣轻“哦”一声,旋即笑道:“如此甚好!”

说着,他与宫夫人的眼神一触,均知道,毕宿这人,大半边身子都撞进了鬼门关里去。

第三节 潜入

当李珣两脚真正迈入星河范围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与外界的不同。

虽然之前毕宿已经提醒过,但他还是被这里涌动奔流的星力潮汐吓了一跳。

同样是黑夜,可是星河内外却是截然不同的。

这里的黑暗深处,闪烁着蒙蒙光华,这光芒并不能让黑暗变得更明亮,却好像可以穿透人体,与体内真息发生莫名的反应。

“这便是‘穿魂光’吧。”

李珣想起毕宿的警告。

这温润的光芒,实是供星河运转的星力散溢所致。看似无害,但在里面待得久了,又没有星玑剑宗的独门法诀吸纳炼化,便会造成真息窒碍、经脉淤塞、骨骼病变等可怕的症状。

对星玑剑宗弟子是大补,对其他宗门的修士则比毒药还要厉害百倍。

然而,李珣眼下却不能将这光雾挡在身外。

因为按照毕宿的说法,其它宗门的修士一旦提气,真息质性与弥漫的星力截然不同,便等于是在芝兰之室,扔下一只鲍鱼,那种强烈的反差,绝瞒不过当值的高手。

况且,若李珣真的不沾身半点儿,如何能让宗门长辈看得出他“殚精竭虑”、“舍身忘我”的好处?

故而,对这“穿魂光”,李珣只能生受了。

李珣此时站的是一条大河边上,两岸群山排阵,林立嵯峨危峰,黑沉沉的颇为压抑。

不过,隆隆的水响却是极好的掩护。

按照毕宿的说法,星河之内自成天地,计有三垣七岳、九泽三江,分以天干地支之数,在内规统御星力流动演化,对外则联结通玄界地脉、水系,以应天星变化。

现在李珣所处的,便是“三江”中的擎苍江。

李珣抬头看天,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外界要明亮许多,彷佛天空也给拉得近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感受着星力实质般的流动方向,再辅以毕宿教给他的“星变图”,很快就测出自己接下来行进的路线,李珣不敢怠慢,身形一振,贴着两岸绝壁,轻烟般逸出。

毕宿站在高空处,俯视的眼睛差点就掉出眼眶。他被李珣飞掠的速度惊呆了。

要知道,星河内部的地形虽不至于像星河本身一般,日日移位,可是在星力牵涉统御之下,元气流动往往一瞬千变。

一个星玑剑宗的普通弟子,从入门时便必须修习星玑剑宗的法门,增强对星力的感知,同时熟习各种天星演化之道,直至十年奠基,才能在星河内小心走动而不触发禁制。

而要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那真差不多要有个六、七十年了。

李珣从记下“星变图”到现在,才多长时间?更何况,他并没有修习星玑剑宗的法门,不可能凭借真息加强感应,只能纯粹地用脑子思考推演。

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形下,李珣竟然能奔掠如飞,与其说是奇迹,还不如说是妖异!

“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毕宿突然觉得,自己因不放心而回返的举动,真傻!但是,值了!

本来他还以为,“明心灵竹”的名头,可能由于背后古音的存在而注了水,心中正有些不屑。可在目睹李珣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后,他心里在突突地冒冷气,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更庆幸早早地发现对方的可怕之处。

以后与这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

李珣狂奔了小个时辰,速度才略微放缓,但与身体的动作相反,他心中却是意兴激荡,越演越烈,恨不能仰天长啸来发泄。

那毕宿真被权位迷花了眼,竟然如此大方地将“星变图”交出来。

也许这厮认为,“星变图”奥义粗浅,算不得什么。却不知在李珣这堪称禁法大师的人眼中,“星变图”分明就是一条了解星玑剑宗无上秘法的绝佳途径。

李珣本身禁法天资便远超同侪,只可惜无论是明心剑宗,又或幽魂噬影宗,包括血、阴二散人,在禁法上都算不得此界一流。

所以,与回玄、星玑、不言这三大禁法宗门中的高手相比,李珣唯一的优势,也只是集诸家之长,思路别致而已。

直到不久前开启雾隐轩,李珣继承了几代轩主丰富近乎庞杂的禁法知识,尤其是不言宗禁法之精华,这才高屋建翎,将自身的禁法修为推上一个新的层次,至此眼界大开,隐隐间已是宗师气象。

而毕宿的大方手笔,则等于是帮助李珣完善他几乎要定型下来的法度轮廓,使他一窥其宗门《化星秘典》之堂奥,李珣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且,好处还不止这些。

李珣以心魔精进,甫为真人,却精进太速,境界极不稳固。说不定一个重创,便会再掉落下去。

偏在此时禁法精进,以他一贯的修行促禁法、禁法推修行的修炼方式,等于是在下面加了把火,李珣只觉得浑身真息如沸,云蒸霞蔚间,尽显堂皇气象,道基趁时吸纳火候,消褪瑕疵,渐有稳重之相。

“妙极,妙极!”

李珣全凭几十年修养磨砺,才勉强压下心中狂喜,渐渐定下心来。眼见周围地势有变,大河奔涌依旧,只是两岸山势走低,高崖之上,偶见飞檐。这已经是有星玑剑宗弟子居住的地界,行事更要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毕宿为他设计的“出事地点”,已经距此不远,可是他推进的速度显然大大超出原先的估计。

不过,要想再进一步,也非常困难。

“星变图”所囊括的范围就到此为止。

李珣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他可以凭借自身强大的推演能力算出星河运转的走势,但具体到细节,没有了“星变图”这样可以套用的法规,他便需要繁复庞杂的计算,这是一点儿都偷不得懒的。

他步伐放缓,脑中禁纹图形此涨彼落,与外界星力流动相呼应,再作用到他身体之上,相比较方才的轻松自在,这时实在困难千百倍。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能磨练人的。

李珣清楚,这是一个验证他对《化星秘典》理解的机会,同样,也是一个继续稳固他修为境界的机会。

前行七、八十步,他身形倏止。

任他在禁法上如何了得,也仅能勉强推出约百步的范围,然后便要缓口气,定定神,才能进行下一步。

而每前进一段距离,计算的繁琐程度便倍于之前,按照这个情况,恐怕就算走到天亮,他也未必能走出十里路去。

毕宿为他挑选的这处地点是非常讲究的,此地恰恰位于擎苍江与太微垣交界之处,擎苍江附近由于星位转移,这段时间正是气机收敛,禁法不密的空档,极有被人潜入的可能。

而太微垣则是星河中枢所在,其禁法之周密,远超擎苍江范围。更重要的是,聚星台就在太微垣中,李珣潜入擎苍江、受阻于太微垣,实是再正常不过,不容易引人疑窦。

李珣眼下推演禁法,只是爱好使然,打发时间用的。

他早已窥准了毕宿为他设计的“触犯点”,也已估计好了时辰,只待时间一到,便故意冲撞禁制,再以毕宿教给他的法子从另一条路线撤退,正好是擦过今夜另一个目标,也就是毕宿一心要盖过的师兄“少微星”王罗的当值区域。

想到王罗,李珣对今晚事态的发展也抱持一种瞧热闹的心态。

李珣以前也听说过这类风声,大约是毕宿与王罗均是天垣翁身后,继承宗主大位的热门人选。毕宿玲珑多智,王罗沉静渊深,都是背负宗门传承的上佳人选。

只是在经过数百年试炼挑选之后,天垣翁终于还是倾向选择王罗,可能近期便要公示天下。这也让钻营多年的毕宿无法接受,以至于要借外力,将竞争对手扼杀。

却不知,古音已对他生了厌,早做好了套索,等他自动向里钻了。

“嘿,古音那女人,又怎会是轻易示好的?”

李珣微微摇头,忽又觉得这倒像是评判自己的处境,不免自嘲一笑。再回过头来看周围元气变化,却皱了下眉头。

他在禁法上最为擅长的便是“由此及彼”,也就是抽着一个线头,慢慢将整条线索都整理清楚。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法通,百法通,只要线索理清,中间枝蔓均清楚明白。

偏偏星河中气机运转,全应天机,千头万绪,随机变易,很难分得清头尾,他先前有星变图,算是抓着一个线头,可眼下这根线却与其它几百根线纠缠在一起,勉力抽出来一些,偏就碰上了一个死结。

这结不是说解不开,而是太费时间,李珣虽然见猎心喜,却还能分轻重,暗叹一声后,终于决定放弃。

他正准备找处隐蔽的地点,等时机到来,眼角余光处忽见强光一闪,那应该是一个御剑飞行的星玑剑宗弟子。

李珣这一路上也碰见了几个,并不以为意,只稍侧身形,将身子隐在阴影之下。

然而,响应着这道闪光,他脑中亦是灵光一现。

李珣猛然抬头,正看到这剑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似曲非曲的线条,朝着太微垣的方向飞去了。高空中的元气震荡到达地面时,已微弱得很,但李珣仍若有所悟。

先前在脑中纠缠不清的诸多气机变化,似乎被这一道剑光轨迹剖开了些许,死结也有些松动,不过要想解开,依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建功的。

李珣摇了摇头,干脆盘膝坐下,手上无意识地划动地面,想找出症结所在,哪知屁股还没有坐热,天上又是一道流光闪过。

李珣一惊抬头,却见这道剑光几乎走的与方才同一方向,但速度之快,远在前一位之上。划过夜空之时,其轨迹亦有不同,比前一位要简洁犀利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刻意的转向控制,从头到尾,一以贯之。

在这剑光没入虚空之后,李珣猛地跳起身来,二话不说,拔腿狂奔。他的速度自然没有御剑那样神速,然而行进间从容流畅,倒像是再得了一份星变图似的。

当然,不会再有人送他星变图,可是这前后两个修士御剑飞行的轨迹,足以抵得过一张星变图而有余。

这两人一前一后,恰恰都是在李珣思索星河变化的关节处,又同是从擎苍江方位进入太微垣。且缓急不同,层次有异,几乎就是一场最完美、最贴心的法门演示,让李珣尽窥其中堂奥。

而更为关键的,还是李珣此时的境界。

由于玉辟邪的压制和封锁,李珣还不清楚迈入真人境会给修为带来多么大好处,可是在精神层面,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发现了一些不同,眼下便是极好的例子。

两道剑光给予的冲击只是一刹那的事,李珣从这刹那闪光中,得到解开“死结”的启示,这是他本身的禁法修为所致。然而,在剑光闪动的同时,他竟似抛开一切外障,在恍惚中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直抵彼岸。

这类似于直觉,但显然又超脱于直觉之上,玄妙至不可言道。

李珣在修道途中,偶尔也有这么一丝感应,但如今日这般,看似虚妄,却无比真切,则是从未有过。

所以,他才狂奔起来。

在这样高速的行进之中,对星河变化的推演与那直指本心的感应融而为一,几乎是方才启了个头绪,便知晓结果,而中间各类枝节,无不了然于胸,倒似是本就印在脑子里一样!

如此妙意,何等畅快!

李珣心情越来越好,也越跑越快,最后终于脚不沾地,御风而行。

此时他离约定的位置,深入了何止百里。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由于自己长时间的思索被一朝引爆,才一发不可收拾,大有势如破竹之感。而突进数百里之后,锋芒渐挫,再这么“嚣张”下去,他绝对是讨不了好。

再飞行了约小半刻钟,估摸着快要冲入太微垣腹地,他也心满意足,又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决定返身折回。

李珣停下身来,观察四面形势。这里地势已低缓得多,像是个平原模样,登高俯瞰,四野茫茫,偶有低树清流,楼阁小屋散布其间,与星空辉映,静谧清爽,当属福地。

李珣却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福气,只因这边星力流动比擎苍江那里更为明显,且时有潮汐起落,倒与坐忘峰顶差不多。

星力粘稠时,所生成的穿魂光便像鬼火一般,如具实质,李珣可以清楚地感到星力慢慢浸入毛孔,混入经络血脉时所造成的不适。

再待得久些,恐怕他真要不战而自伤了。

这时候,他偏偏想起了明玑。他才停留了几刻钟便是这种模样,明玑自被禁锢以来,已过了近一个月,那她此刻又会怎样?

念头萌生之后,李珣心中便有些发堵。但毕竟还是理性占了上风,皱了皱眉头,他方一回身,心中警兆骤起。

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李珣身子一转,整个人影倏然间虚化了,与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

才将身子隐下,太微垣深处便有道剑光疾射过来,飞掠的轨迹距离李珣不过百尺之遥,只是对方停也不停,瞬间又飞向远方。

李珣长吁一口气,知道这人只是凑巧路过,并没有发现他。然而,他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刚刚双方差不多是擦肩而过,李珣很快便发现,这人正是刚刚第一个从他头顶飞过的修士,这样来去匆匆,本身就有点儿不正常。

更重要的是,此人掠过的瞬间,他看得很清楚,对方脸上铁青,情绪很不对头,嘴上甚至还在喃喃地骂,其中有两个字眼儿更是分外敏感,李珣遥遥地利用读唇之术翻译过来——

“明玑!”

这厮嘴上骂的竟然是明玑!

李珣心中大为震荡,他几乎在瞬间就计算出对方这来回所用的时间,继而判断出那人最远能够到达的方位——距他现在立身之处,最多三百余里。难道这就要到聚星台了?

他很快回想起毕宿所说的聚星台的消息。

因为确定这把火不会烧到太微垣,兼又牵扯到宗门隐秘,毕宿解答时,只说事发之地是抵达聚星台的必经之路,离聚星台直线距离也不算远。至于“不算远”是多远,他不说,李珣也没有问。

眼下看来,这距离竟似是触手可及!

李珣极罕见地犹豫起来。

若是纯以理智论,眼下他一身牵扯着各方变化,就算按着计划一步步推行,犹恐不及,何况再节外生枝,惹出事来?

可是,没见刚才那厮也就罢了,偏偏那人骂骂咧咧过来,言语中又涉及到明玑,天知道眼下玉人处于何种境地!

李珣在空中怔了半晌,而当他回过神来后,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又前飘了数十丈。察觉到这种状况,他哑然失笑,同时,也做出了决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既然他心中起了念头,便不应该再首鼠两端,尤其是时间紧迫,有这耽搁的空档,指不定事情会起什么变化。他嘿了一声,身子猛然前窜。

可才飞出数尺,李珣心中猛然一震,手掌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玉辟邪独有的温润感觉依然存在。

怎么回事?刚刚他隐去身形的那招,怎会是……噬影大法?

李珣肯定自己没有记错,明心剑宗的隐形匿迹法门,远达不到那般诡谲精巧。可这又是见鬼的出什么事了?

心中转着念头,李珣已经将噬影大法的法门运了好几遍,可除了搅得气血翻腾,却是什么异象也没有发生。

虽然心里叫怪,可在眼下这情势里,他可不敢揭开玉辟邪,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好将疑问按在心里,闷着头再向前冲。

此时他锐气已泻,速度也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而越往太微垣中心去,虚空中流动星力、变易的气机也就越是稠密复杂。

李珣本来自信的心境已有些动摇,再这么下去,也许过不了百里路,他便要无以为继。

也许老天爷今晚上特别照应他,便在李珣心中忐忑之际,眼前虚空中,却渐渐升起一片莹润的微光。

这光也是穿魂光,但要清亮许多,显然星力之粘稠,超过他如今所在甚多。虽然相隔还有一段距离,但李珣已经可以肯定,那里必是聚星台无疑。

他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竟比预料中要短了一半以上。由此可见,先前折返的那厮停留的时间实在不少。

李珣皱紧眉头,身形随即落在地面上。

不是他不想飞,而是虚空中纵横交错的星力暗流,形成了一片弥天盖地的大网,没有特殊的心法,在其中实在是寸步难行。

以李珣此时的理解,若想不惊动他人,无声无息地潜入,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整的任务。

当然,李珣还是进行了一番尝试。他擦着星力暗流的边缘,走了七八步,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在这里,他感觉到至少有五处极为厉害的禁制,正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进行相应地微调。如果再继续下去,突破了禁制的临界点,那恐怕整个星河的人都要被惊动了。

到头来,这临门一脚,反倒踢不出去了?

任李珣心志如何坚韧,眼下也很不甘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环境,不过,他身前一个小土丘,正好挡着他的视线。要想看得更远些,除了登上这小丘,便只能沿着星力暗流的边缘,绕上好大一个圈子。

此刻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李珣哪有闲工夫绕圈儿玩耍?

偏偏前方禁制厉害,让他无法轻举妄动。犹豫了两下,他忽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口直窜上脑门,烧得他眼睛滚烫,不自主盯着山丘顶部,恨不能直直地冲上前去。

也许是眼睛给烧伤了,他只觉得眼前景物猛地模糊起来,一惊之下,又很快想到,这可能是心魔失控造成的,方一定心神,再定睛视物之际,他猛地张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眼前已经不再是那低矮土丘生成的暗影,放眼望去,星空似乎被天神的大手扯了下来,否则,人们无法解释,本来遥在虚空最深处的星辰,为何会散落在天地之间,似乎触手可及。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七八颗明亮的“星辰”,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空,疏散分布,放出清冷的光芒。与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交错,那种颠倒虚空的奇异观感,令人几不知身处何方。

第一眼,李珣便明白,这一定是聚星台。

即便这与他的既往常识截然不同,但只要能感觉到,在这片辽阔的空间内,那一层又一层足以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机连接,以及奔流于其中的滔滔元气,便是傻子,也不会猜错的。

紧接着第二眼,李珣便看到了在平原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个人影。虽然相距极远,但在“星辰”光芒的照耀下,李珣仍识别出大致的轮廓。毫无疑问,这其中,有明玑!

李珣应该激动的,至少他做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在此刻,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寒意最终化为细密的冷汗,从背脊上滑落。

在他身后,至少有二十处可以抽干附近数里星力洪流的强大禁制,濒临喷发的边缘。

这些敏锐而繁密的禁制已经发现了有外人的侵入,可是“外人”在那瞬间,却像是一个幽灵,用鬼魅的速度、几近于无的轻灵,从种种禁制之间一穿而过。

众禁制终究还是没有爆发出来,因为这速度、幅度、量度,完全超出了禁制产生反应的范畴。

在禁制的感应里,刚刚经过的,只是骤起的一阵风。

噬影大法是一次,刚刚又是一次!而这回,分明是血影妖身的手段!李珣手按着胸口上的玉辟邪,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他在这里走神了一段时间,平原之上,明玑与另外一人仍在站着,似乎是在对话。

李珣强按住心神,仔细打量平原上空这点点的“星辰”。

如果他估计不错,这些闪烁光芒的亮点,应该就是毕宿所说的“定星”,庞大的星力正是以这几枚定星为中心,运转不休。

李珣眼前只见这七八颗,照此推算,这三百六十六枚定星,分布范围恐怕要广及数百里。

这样,明玑所站的方位,便应该是被箕胖子偷去定星的位置了,看来已是在聚星台的最周边。

也是这样才合理,否则被箕胖子潜入聚星台核心处偷上一枚,天垣翁这好面子的,早将那胖子千刀万剐,再横剑自尽了。

也幸好如此,李珣此时便有了探听其中虚实的主意。

他伸手入怀,随即便拈了一颗粉尘大小的颗粒,而这“粉尘”,其实便是透音砂。

李珣稍稍测了下风向,随即曲指一弹,透音砂便顺着风儿,飘飘荡荡,直落向明玑二人所站立的方位。

与之同时,虚空中探出一条莹白如玉的手臂,手心上托着一个玉碗,正是收束透音砂的音波所用。

李珣笑了一笑,将玉碗拿下来,又盘膝坐下,集中精神,听着从玉碗内壁震荡传出的风声,还有说话声。

透音砂的飘落轨迹尽显李珣此时的神通手段。

借用风向,只使了一个初始推力,之后便全凭沙尘自起自落,偏偏力尽时,正落在数里外两人不远处,借着余力滚了几滚,贴着草皮停了下来,这正好是与明玑相对那人的脚边。

玉碗中马上就有了响应。

“……有西联合力;中部不夜城虽内撤,却余势未衰,更有天芷上人以无上玄功坐镇;偏偏在东边,你我两大剑宗,生出嫌隙,僵持不下,明玑仙子道心通达,理应知晓,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这个声音有点儿耳熟,李珣想了想,才记起,这正是几天前在星河边上,那个闻讯而来的允星,当时曾“暗示”箕胖子来着,是个人物。

接下来的话音,便让李珣心中一跳。

这声音遥遥传来,不如允星说话那样清晰,但沉静自若,自有气度。这嗓音,李珣自然最熟悉不过,正是明玑无疑。

听上去,她的中气还颇为充沛,语字转折中清亮动听,想来身体无恙:“世人各有一副心肠,今日这般,明天说不定便换个模样。允星道友可是这个意思?”

“正是如此。”允星语气极尽赞叹之能事。

“仙子困守此地近一月,依然能把握外界大势,实是难能可贵。仙子既知,便应该明白,所谓夜长梦多,好不容易各宗达成共识,正是势头最好的时候,若因两宗争斗,使不久后水镜大会不欢而散,日后散修盟会,又有哪方可以压制?”

远处李珣听到这里,终于恍然。

果然不出古音所料,通玄诸宗,终于还是忍受不了散修盟会这个冲击传统的庞然大物,决定合力将其扼杀,使通玄界的轨迹,再度恢复到正常轨道上来。

不过因为玄海幽明城事件而延期的水镜大会,竟然是暗中为诸宗会盟做准备,这却是李珣事先所没有想到的。这个消息,想必古音会非常感兴趣,当然也不排除那女人早已成竹在胸。

李珣一边想着这事,脑子却还有着其它的念头。

听允星这言语,说是恭维并不为过,只是与假惺惺的礼貌式恭维不同,他言语颇有些发自内心的赞叹之意,合在一起,便有点儿古怪。

尤其是他嗓音铿锵,性情也当是刚毅过人。偏偏一口一个“仙子”,又说出这些恭维话,难得之余,更像是别有深意。

李珣眼睛一转,便明白过来:“下面这厮必是要吃天鹅肉了……混帐玩意儿。”

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声,玉碗中又传来明玑的声音:“这事倒怪了,若是贵宗已有决议,允星道友对我讲来又是何道理?”

这一句话大有她运剑之犀利,允星明显迟疑了一下,方苦笑道:“仙子必是在笑我。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天垣师伯实乃性情中人,遇事不免就有些意气用事。”

“平日里也就罢了,可眼下局势正紧,不论是你我二宗,还是整个通玄界,恐怕都等不得师伯他转过弯儿来,所以……”

连李珣都不得不承认,如允星般的硬汉做此婉转语,实在有撼动人心的功效。

然而,明玑又一剑斩在他要害上:“天垣宗主绕不得弯,便要我去绕弯迎他?”

允星连解释的力气都被砍掉了,只能苦笑连连,半晌才道:“仙子明鉴。眼下星河局势动乱不休,大半个通玄界都在盯着这里,时间实在耽搁不得。”

“而且这些时日下来,仙子体内伤势日渐加重,偏又受透魂光侵扰之苦,再有我那不争气的师侄来捣乱,这样下去,怎生得了?”

这边李珣心中方是一惊,明玑已冷淡言道:“这不应是道友关心的事情。至于你那师侄,我既然杀了他师父,他来报复,便没什么错处。你将他劝走,我感激,但再多言,却是不必。”

李珣只听到那边允星连声叹息,偏偏明玑再不发一言,让他心里如猫抓似的,安定不下来。而与毕宿约定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动,毕宿那里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故。

可他难道就眼看着明玑在这里受苦?

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俯视平原上两个人影。那里,允星正来回走动,显然心中烦乱,而明玑则静静屹立,没有半点儿动作,也不知是刻意如此,还是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是了,还有禁制。他这里一厢情愿地要救人,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天垣老儿在禁法上的造诣,一点儿不输于玄化真人,同属此界最顶尖的宗师之列。他布下的禁锢之法,又岂是可以短时间内解开的?

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毕宿当时的说法:一旦定星失位,星河运转便会受到影响。可他从来没说过禁锢之事,也就是说……

第四节 惊乱

草原上,允星转了十几个圈子,终于发现自己大大失态,窥了眼明玑,见她神情淡淡,并没有什么表示,才放下心来。

可是,看玉人此刻神情自若,宠辱不惊的态度,他心里更明白,明玑道心坚定不移,已将此时境况视为修道途中的劫数,眼下正是以应劫之法面对。

正因为如此,自信问心无愧、行事无偏的她,又怎会主动向天垣翁低头,坏了修行?

就算天垣翁说到做到,真将明玑禁锢千年,恐怕明玑也只会坦然处之,且利用其磨砺心境,最终破劫而出。

想到这儿,允星身上便是一阵寒意。

起风了。

下一刻,他猛然回头。入目的,是一道凄厉刺眼的血影,瞬间充满了他整个视野。

这血影像是从噩梦里跳出来的妖魔,只看它跨过数里空间时的轨迹,允星便有一种天地被扭曲的眩晕感。

等他想到,这是对方霸道无双的速度所造成的错觉时,腥风扑面,一缕如同烧红铁丝般灼热的真息已经抵上了他的胸口。

刹那间,允星的气血沸腾了。

“锵”的一声剑鸣,他那把浸淫了数百年心血修为的破军仙剑自发弹射出鞘,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肤,绕体飞前,以剑刃直抵那一缕真息。

方圆里许的澎湃星力被这妙至毫巅的一剑尽数吸纳,又齐声共鸣。天地间“嗡”声大作,满天的星辰似乎都亮一下,然后又同归寂暗。

允星嗔目大喝一声,手掌行云流水般抹过剑身,以反手剑式抓住剑柄,向外一撕。破军剑刃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霜雪般冷澈的光弧,继而引动周围滔滔星力洪流,倏然迸发。

尖锐的嘶啸声响彻原野,几乎要扑进他怀里的血影体积暴涨,乍看去便像是一团血色浓雾,被允星暴风般的一剑吹刮开去,翻翻滚滚,几乎要裂成千丝万缕,最终散逸干净。

允星眉头大皱,心中没有半分松懈。

他自知此剑虽声势惊人,其实完全是性命交关时自救之用,剑气迸发全无收束,一剑挥出,倒有大部分力量打在空处,难过极了。而且,这诡异情形虽从未目见,可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正迷惑间,远处草地忽地泥土飞溅,一道与先前几乎一般无二的血影从地底轰然冲出,那方位竟然是……糟了!

明玑!

允星几乎想也不想,破军仙剑化为一道精芒,霎时没入虚空,再出现时,已经是在血影正前方,隔在它与明玑之间。剑吟清越,直刺过去。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破军仙剑猛地弹起,直飞向半空,而急速迫近的允星眼中看得分明,那血影里探出的一根赤红手指,也裂开道浅浅的伤口,出奇的却没有半点儿鲜血洒出来。

弹开的破军仙剑在空中一旋,居高临下,又是化芒飞刺。与之同时,允星已经飞临血影后方,手结印诀,齐齐调动方圆十里所有禁制,要锁定住这妖魔的身形。

然而就在他眼前,血影迸然炸开,飞溅的血雾哧哧作响,似乎有着强大的腐蚀力。而其中放纵奔流的诡谲真息,更是将已经有序集结的星力搅得一乱,使禁制欲发而不能。

允星修行七、八百年,所识极广,但如此诡异多变的手段,仍属少见。他微微一怔,探手收回破军仙剑,目光才向明玑那里一扫,背后强压又来。只是势头带起的风压,便让他体内气血紊乱,好像要涨开似的。

也正为如此,他心中灵光一现,脱口叫道:“血魔化心大法?不,这是……血影妖身!”

允星并不知道,他刚刚所说的话,在四天前,有一个胖子已经先行出口。而且,他们二人的狼狈程度,也相差不远。

仓促之下,允星开启了附近一个禁制,在星力喷发的洪流中,他身形摇摆两下,又倏地旋身侧移,其速之快,已经形成了可以假乱真的虚影,而破军仙剑则穿过肋下,横在当空。

灼热的腥风就从他耳边划过,可是破军仙剑却没有碰到任何实物。他只能用余光捕捉到一抹血光擦身而过,没有丝毫停滞,直对着明玑所立之处而去。

“它的目标是明玑!”

这个念头翻上来的刹那,允星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而瞬间的僵硬之后,涌动的气血又尽数冲上了脑门,他想也不想,破军仙剑再度飞射而出,而他本人则直上半空,窥准一个方向,化掌为剑,剑气迸发。

“开!”

在他的吼声中,整个夜空都似乎颤抖了一下,彷佛是堤坝被轰开了口子,比大海怒涛还要暴烈百倍的隆隆咆哮,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在这一刻,人的感官已经丧失了作用,地不再是地,天也不再是天,在这偌大的平原上,整个空间像是倾斜了,然后又剧烈地抖晃,像是在海啸的同时,又突然爆发了一场大地震。

天翻地覆的感觉也莫过于此。

整个星河都沸腾了,一道又一道剑光升腾而起,向着太微垣的方向赶过来。

允星控制着身体,在汹涌翻腾的元气巨浪中穿行,颠簸动荡的空间内,由于元气的大量喷发,搅动大气,让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一片折射变形的怪影。

允星知道这是定星失去其一,所造成的必然后果,大约数息之后,聚星台自动调节,便可恢复正常。所以,对此他并不担心,他现在心中惟一在意的就是——

明玑怎么样了?

念头才动,一声被狂乱的元气所扭曲的剑鸣声窜入耳中。

几乎与这剑鸣声同步,因定星失位而引发的元气狂潮,也从最高峰衰落下来,渐渐归拢于聚星台的庞大禁法之下,破军仙剑弹射而回,被他一把抓住,接下来,他也终于看到了明玑。

一望之下,他先松了一口气。

此时明玑持剑当胸,玉颜上颜色虽然苍白,肩头也染上血迹,但眸中神光聚合,显然没有大碍。倒是那血影不知被明玑击中了何处,一路弹射而回,犹在半空,身形便又再度虚化,转眼间便化为一道血光虹影,速度更是再次提升。

只不过,或许是被明玑劈昏了头,它退后的方向,竟然正对着允星。而且,它一边退,一边嘶声大笑,嗓音像是一个破开的风箱,难听极了。

从这嘴巴里吐出来的言辞,比单纯的嗓音难听百倍:“明玑小贱妇,早晚老子要把你玩爆!”

“无耻!”

在明玑的神情瞬间冷凝的同时,允星一声低吼,破军仙剑迎着那条虹光便斩。

事发仓促,这妖魔怕是也没有想到运气如此糟糕,剑芒起处,允星立时知道,他的宝剑第一次斩中实物。

而紧接着漫天喷溅的血雨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些如滚油般的鲜血在虚空中便化为点点火光,消没不见。

一声厉嚎响起,那虹光立时黯淡许多,同时一个迅速的转折,在允星第二剑未发之际,纯凭速度,硬是从允星身侧抹过,朝着来时的方向飙射而去。

只是在瞬间的爆发之后,它的速度看起来比最初时要差了至少一个水平。

“这厮受了重伤!”

允星对自身的修为颇具自信,尤其是破军仙剑的那项异处,更是给他自信。他几乎想也不想,返身御剑,狂追不舍。

不说别的,只凭这妖魔口里爆出的那句粗口,允星便绝不会放过他!

“好啊,追过来就好!”

刚刚引允星来追时,李珣有意放缓了速度,还撞着了几处禁制,然而渐离聚星台远了,他的速度便也逐步提升,一边仍吊着允星,一边又一点点拉开距离。

用血影妖身飞行的滋味相当不错,尤其是这血色虹光以其独有的“质虚无实”的特性,再辅以最顶级的速度,视虚空中密布的禁制如无物。

一如《血神子》上所载,妖身大成,即可“九天十地,无远弗届,破世间一切法”。

这看似妄言,又被诸家典籍说烂了的赞语,用来形容血影妖身的特质,真是再确切不过。

李珣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只在天空中狂奔的疯牛,不管什么禁法阵诀,全部一脚踏过,却没有半个禁制能挡他去路。

擎苍江方向也有不少星玑剑宗修士向太微垣这边赶来,可是在李珣全不讲道理的绝世速度之下,大部分人都是眼前一花,便与他错了过去。偶尔有几个反应快的,想发剑或利用禁制拦截,却也根本打不到实处。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行将冲出太微垣之前,他终于把允星及后面一些返身追击的修士抛得影儿都不见,硬是在星河之中,扯了一个大空档出来。

如此酣畅淋漓的速度,让李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中,血影蓦地一分为二,仍有一道血光高速前冲,而李珣的本体,则在分离的刹那没入虚空,不见半点儿痕迹。

刚刚飞出的血影,其实就是外化的血魇,李珣进入真人境之后,这一阴损手段也已被他掌握。只是未经修炼,实战效果远比不上当年血散人那样出神入化,但骗人眼球的能耐还是有的。

用血魇吸引追击与拦截者的注意,李珣则隐起身形,从半空中直直冲下,再没入到一条流经此地的河流中去。

在河水中,他也不提气,只是屏住呼吸,悬浮在河流水层。

这段时间内,天空中剑光连闪,不知有多少修士经过,却没有一人注意到河水中的变化。

李珣在水中已撤了血影妖身,转成灵竹模样,一边往身上倒换法宝,一边又回想刚刚的行动。

不可否认,他临时起意,搅起如此的大风波,很大程度是因为明玑。至少他不想看到那个一向犀利如剑的明玑仙师,落到被竖子羞辱的地步。

不过,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不可能携着明玑一块儿冲出去,他只能借允星之手,打开禁锢,再为明玑腾出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档。至于之后明玑如何应付星河内诸多高手的追捕,只能看她的造化。

至于宫侍所说的那件事……反正古音都说了不重要,他还在乎个屁!而且,若是事态的发展,完全按照古音所预料的那样,恐怕他自始至终,都逃不出这女人的掌握。

被一个钟隐掐着脖子已经很让人郁闷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看看现在的局面吧,有一个“血影妖身”的大魔头,突然在这时段冲入星河,要置明玑于死地,偏偏一击无功之后,轻易退走。而接下来,如果明玑成功脱身、星玑剑宗又死上一两个重要人物……

这看似简单明显,却因程度加重所导致的矛盾重重的情境,可以让各方宗主首脑想破头。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猜测,足以构成一团永远摸不到边的迷雾。

这正是李珣所需要的。

而他要做的,仅仅是撇清自己的关系,如此而已。

李珣来时便观察过,此时他栖身的这条河流,正是擎苍江的支流之一,沿着河床走,不出半刻钟,就能到达毕宿指定的地点。当然,这个时候,毕宿恐怕已急得疯了。

他嘿地一笑,但很快就变成了龇牙咧嘴。

他这时才想起来,从聚星台退走之时,为了吸引允星追击,他故意挨了一剑。当时因是血影妖身,感觉不出伤到哪里,这时恢复人身,才知那一剑正划过他胸口,虽不甚长,却有三分深,差点儿把他给开了膛。

亏得血影妖身恢复力惊人,眼下伤口已经结了痂,想必再过上几个时辰,就能初步愈合。

李珣微微摇头,血影妖身固然是好,可是无论攻防,其方式都与以往所学截然不同,若是他一门心思入魔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要时时转换人身,这样便带给他很大困扰,说不得以后要深入研究、熟习方可。

思忖间,李珣顺着水流向下游潜去。周围的禁法已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困扰,他在水里真如鱼儿一般,巧妙绕过种种障碍,速度也是不慢,一会儿便是十几里路过去。

这里天空中修士的飞行路线又有些变化,一部分人仍向太微垣飞去,但更多的修士却折了个角度,擦过擎苍江,往与之紧邻的碧华山方向飞去。

而碧华山,正是毕宿为李珣设计的“逃生路线”,也就是“少微星”王罗的当值区域。

天时变易,星路转移,眼见此时天色已微亮,星河移位应该又进行了一次。而这时,因为天星运转造成的天然“破绽”,也已经到了碧华山区。

按照原计划,李珣在暴露之后,应该朝碧华山方向退走,引动追兵,再吸引王罗,最好是将其引出星河,而星河之外,则由宫侍设计,将明心剑宗主力引来,双方混战,再于乱中取利。

可现在,李珣节外生枝,搅起的风波甚至震动了整个星河,恐怕现在连天垣翁都要杀出来,再按原计划行事,与寻死无异,李珣自是不干的。

还好,“血影妖身”与碧华山已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所以,李珣再不管那边如何热闹,径自朝着擎苍江的方向而去,不一刻便抵达与毕宿商议好的那处地点。

只不过现在这附近人影全无,就算李珣跳脚大骂几句,恐怕也没人会搭理他。

他暗笑两声,正要继续前行,眼皮忽地一跳。李珣想也不想,身子猛然伏下,贴着地面,藏身于江边石壁的阴影之下。

仅隔了数息时间,一道剑光便从天而降,径自落在李珣附近。

看到来人,李珣心中吁出一口气,但仍不敢大意,真息潜运,做好一切准备之后,方敲了敲石壁,脸上也露出笑来。

那人被敲击声惊了一下,猛一回头,正看到李珣的笑脸。绷紧的肢体立时松垮下来,分明是出了一口长气,继而摇头道:“老天爷,你究竟怎么搞的!”

来人正是毕宿。

见到李珣,他难看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中仍焦虑异常。

李珣没好气地回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了,刚刚天翻地覆的,整个星河像了炸了营,满天都是剑光,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发动,又藏得及时,否则早被他们砍成肉酱了!”

他一反初见面时彬彬有礼的模样,语气很冲,可越是这样,毕宿才越觉得合情合理。

事实上,任毕宿想破头去,也不会将“血影妖身”的大魔头和李珣连系在一起,甚至也没有疑心到古音那边。

毕竟这“血影妖身”堪称通玄界最顶尖儿的魔道法门,而修习这法门者,无一不入魔极深,心思无常,一路修行下来,天怒人怨,是和任何修士都搭不上边儿的。

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毕宿除了自认倒霉,没有一点儿办法。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李珣方奇道:“你们那里出了乱子,你不去看情况,怎么还有机会到这儿来?”

毕宿连连苦笑,难道他能说自己担心李珣这边出了状况,再被人顺藤摸瓜,扯到自己头上来?不管怎么说,李珣这里安然无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摇头道:“事情已经清楚了。有一个魔头不知从哪儿跳出来,要去杀聚星台上的明玑……”

“什么!”

李珣立时瞪大了眼睛,随即便追问道:“明玑怎么样了?”

毕宿苦笑更深:“明玑倒没事,当时,我那允星师弟在一侧,勉强护住了。只是不知他犯了什么混,竟然将明玑的禁锢解除,又去猛追那个魔头……”

“至于明玑,嘿,你这师叔,果然名不虚传,明明解开了禁锢,却因为允星一事,没有半点儿走脱的意思,光明磊落,不让须眉啊。”

李珣眉头大皱:“怎么,你们又把她禁锢住了?”

“哪有这么容易?除了宗主,本宗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生擒她的人物,可眼下碧云山那边,宫夫人干的好事,你们宗门以清溟为首,大举压境,宗主已赶去处置,这样一来,聚星台那边只能僵持住了。”

“还好,只要明玑不准备硬闯脱身,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最后一句便纯粹是为了让李珣安心了。只是他却不知,对于李珣这正牌当事人而言,这话只能让他更烦躁。

李珣闭了闭眼,旋又睁开,心中惟有苦笑。说起来,这行事也真是明玑的风格。

在这一刻,他忽地想起,他以血影妖身扑向明玑之时,看到的她剑气横空,几可剖分一切虚妄的剑势。

有这样直指人心的剑意,使剑者又怎会如他所想的那般行事?

长长一叹,李珣从来都很清楚,他与明玑是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偏偏这认知每翻上来一回,都让他心里出奇的沉重。

知道自己不能过分失态,一叹之后,李珣就勉力振作精神,继续询问形势:“碧华山那边又如何了?宫夫人可是知道了这里的变故?”

“已知道了。”毕宿也学他一般唉声叹气,摇头道:“宫夫人说,宁不做,也不能做过了火。今日,是不能再指望了。”

闻言李珣才恍然大悟,为何这毕宿的情绪远比他想象的要平稳许多。原来已经在宫侍那里受了一记,眼下当是发泄之后,才过来见面的。

而且,宫夫人所说的“火候”,恐怕也不只是对毕宿说的。其中倒有大半是点醒李珣,不要轻举妄动。

这话李珣可不爱听,其实,他心中早对毕宿动了杀机,道理很简单——他可不愿意让自己尴尬的身分,被毕宿这人掌握。即便这人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可是形势逼人,先前是他先破坏了计划,此时有什么苦果,也只能暗中往肚子里面吞。甚至在毕宿郁闷的表情下,他还要安慰两句……什么玩意儿!

李珣与毕宿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只不过李珣在苦笑之余,仍在心里转着念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出其不意地将毕宿干掉,又能撇清关系的。他小心翼翼地掩饰住杀机,同时分出点儿精神,听毕宿讲为他新找到的安全退路。

才说到一半,两人同时一怔。他们耳边都响起一声细若蚊蚋的声响,这声音太细了,以至于二人差点儿将其当成幻觉。

当他们本能地想分辨清楚之际,这声音猛地涨开,化为一声朗朗长笑,震荡耳鼓,嗡声不绝。

二人同时失色。

笑声稍歇,一个豪放不羁的嗓音便接着响起:“天垣老哥,故人前来拜访,给个面子开门如何?”

开门?这个莫不是还在星河之外?这可是真的千里传音了!

李珣刚抓着些头绪,旁边毕宿已倒抽一口凉气:“厉斗量!”

竟是钟隐之后,正道第一宗师厉斗量!

这边厉斗量千里传音方罢,星河上空便响起一声冷哼:“恶客上门,恕不招待!”

冷哼声透出来的功力威煞并不比厉斗量逊色多少,这一定是天垣翁做出回应了,听起来语意负气居多,只听口气,便有气短之嫌。

这回李珣也抽了口凉气进去。

或许就是这凉气起了作用,李珣脑中一片清明。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通玄界中西部已被诸宗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若东边也能如此,散修盟会的生存空间,必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挤迫,本就如一盘散沙的散修盟会,到那时还有几人能靠得住?

正如允星所说,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相斗,正是古音的机会。

厉斗量这等人物一路北来,古音不会不知,她也很清楚,厉斗量与天垣老儿私交极好,身分又高,做个和事佬是最合适不过。古音绝不愿意被厉斗量坏了大好局面,所以,才有李珣并毕宿的这一出。

只是,古音这一手,倒更像是一步闲棋,成固然喜,败亦无忧,潇洒得过分了!

那么很显然,她必然还有一步真正的杀招,可以突破三方夹杀的危机,另辟出一条新路来。

李珣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幽玄傀儡、想到北齐山,想到了阎夫人。

他首次感觉到,自己似是抓着了古音的脉门。

心中转着这念头,他再看了眼毕宿,难得抓着古音行事的脉络,他倒真不想再另生枝节了。

毕宿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正被李珣算来算去,他被厉斗量的名头惊了一下,这时才回过神来,扭过头来道:“厉斗量一来,必是与宗主在碧云山相会,我必须赶去,就不护你出去了,你自己小心。要注意计算时辰变化……”

因为李珣身上担着重要关系,毕宿恨不能一古脑地将出入星河的要点传授给他。

只是在李珣看来,便有些喋喋不休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却要点头受教,以示尊重。

哪知,他正漫不经心地点头,耳边声息忽地断去。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仍将脑袋点了一点,然后才猛醒过来,目光抬起,只见到毕宿微张着嘴,看着侧方某处,眼神已是直了。

李珣全身一紧,猛然转身,入目的场面让他也即刻僵住。

隔着江水,十余丈外的对面岸上,一位昂藏大汉稳稳站着,手持一柄四尺长剑,方正的脸上全无表情,冷冷地看过来。

“允……允星师弟!”

毕宿脸上苍白如雪,勉力说出一句话之后,竟然又卡了壳。还好微胖的身形仍站得稳当,与允星隔河相望,乍一看去,还抵得住。

允星是怎么找来的?

李珣的身形微缩了一下,将大半张脸都遮挡在岩壁形成的阴影中,虽说肯定瞒不过对方的利眼,但在心理上也是个安慰。

说起来,虽然才和允星交过手,可当时李珣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明玑身上,对此人形貌并没有太在意。

此时细细看来,只觉得对方身姿面目均极其硬朗,身上块垒肌肉几乎要将一身外袍撑开,偏偏眼神沉静如水,并非是仅以勇力胜者。

对上这对眼神,急切中,李珣竟分辨不出其心思流向,自然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什么后手。只好暗中蓄力,一旦窥得什么破绽,便要不留后手,一举成功。

可是,允星只往那里一站,隐隐然竟是渊渟岳峙的大家气度,让李珣对其评价,登时又跳上一个层级。

如此想来,当时在聚星台,恐怕还要多亏此人“关心则乱”,否则,他也未必能顺利地占到先手。

或许是感觉到李珣在暗中打量,允星也将目光移过来,两人眼神一对,李珣还没怎样,允星却叹了口气。

他再把目光移到毕宿脸上,低声道:“师兄,弃剑吧,不管你为了什么,帮助外人偷入星河,已等若叛宗。若你及时收手,且尚未酿成什么大祸,我愿在宗主面前为你说项。”

毕宿此时脸色已转好了些,闻言脸上抽动,却仍没有开口。

允星也不再说,又将目光移回到李珣身上。

“至于你……明心灵竹,也算是此界后辈中的翘楚,何必要修炼那种妖魔手段?若你还想照顾宗门清誉,不若就此自裁,看在你煞费苦心营救长辈的分上,那件事,我必将守口如瓶。”

听到“妖魔手段”,李珣心中狂跳,而身边的毕宿也忍不住扭头看来,神情惊疑不定。

李珣绝没想到,允星竟然一口道破这极隐秘的事情,不仅扰乱他的心神,便连毕宿也没放过。

这里没有人是傻子,只看毕宿游移的眼神,李珣便知道,再不动手,事情便真的要败坏至不可收拾。他转眼间抛去所有包袱,大喝一声:“古宗主那里有我担待,动手!”

这一记“古宗主”的效用丝毫不比那“妖魔手段”差,话声入耳,允星的瞳孔便缩至针眼大小。

而毕宿则身子一颤,脸上表情急怒交迸,这里面倒有绝大部分是对李珣而生的。

李珣却不管他如何想法,叫声中,身子已跃到江面上空,玉辟邪也卸了下来,至此,虽然仍保持人形,但身上血气如沸,再也遮掩不住。

允星却不看他那边,而是瞠目向毕宿看去,口中喝道:“毕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周身大气温度已连攀几个层级,彷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舔食他的皮肉。

若只是高温也就罢了,偏偏这不住抬升的温度以一种妖异的方式牵扯着他的真息流动,与之共振,令他气血纷乱,必须静心控制,一时间自顾不暇。

毕宿的脸色此时已是一片铁青,他咬着牙从肩后拔出剑来,立在胸前,剑刃微斜,晶亮的剑身反射着他已扭曲的面孔,青惨惨如厉鬼一般。

第五节 吞食

李珣没有化成血影妖身,毕竟还是人身的战法更合乎他的习惯。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已有了血影妖身时的七、八成,借着允星调匀气血的空隙,他闷声不响,身形直撞过去。

只有近身格斗,才能最有效地限制允星对星河禁法的使用,也才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战斗。

他明白,允星也明白。

经过刚才的交手,允星对李珣的速度忌惮非常,自不愿被他近身。

眼见人影冲至,允星低喝一声,破军仙剑锵然声中,拔出半截,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半截剑身上光芒大盛,剑光所及,森森剑气如日中天,横逐六合,竟没有半个死角。

李珣闷哼一声,只觉得身上如针扎似的,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而且身形越是突前,痛感便越是强烈。

李珣哪还不知,允星这厮分明就是已盘算好了应对他的策略,较之先前措手不及的情况,相去实不足以道里计。

一时无法再进,李珣身形一滞,又弹上半空。允星则顺势出剑,呛啷的声响在李珣耳中几如雷震。

而周围大气也随这一声响,猛地增重百倍,虽未能锁住李珣身形,却也使得他稍稍一滞,下方凌厉剑气已绞杀过来。

撇去在聚星台上那几下不算,这应该算是李珣进入真人境之后,首次与人正面交手。却怎么也没想到,一碰上便落了下风。

而且,他依稀间觉得,自己行功手段似乎有些不到位的地方,空有一身澎湃真息,却总有几分滞涩,不能圆转如意。

至此,李珣总算明白与允星的差距所在,而此时剑气锋芒已经临体,他只能吐气开声,一次全无保留的真息外烁,气流砰然迸发,硬生生地将周围强压挣开,再迎上那道剑芒。

李珣深吸一口气,手指探出,指尖血红,黯淡的血光从李珣指尖发散出来。

这一招属于血神劫指的范畴,但在遥空攻击层面,又有个名目,叫“血劫蚀元神光”。

这血劫蚀元神光本是以自身精血引动诸方凶魂厉魄,生成的专门蚀人精气的真息气芒,十分了得,只是李珣刚修炼《血神子》不久,也没有收集炼化什么凶魂厉魄,这蚀元神光的威力只能发挥个四五成。

饶是如此,血光闪过,迫近的剑芒也在无声无息中湮灭不见。

然而,剑芒方一消失,李珣心中便重重一沉,生出极不好的感觉来。

他立身虚空,看似浑无凭依,却始终与外界元气交互往来,可是在湮灭剑气的刹那,他分明感到,虚空中某个机括被蚀元神光激发开来,外界元气彷佛被一张无形大口鲸吞进去,飞速地消失。

不过就是一个呼吸的空档,李珣真像是坠入到一无所有的虚空里,浑身轻飘飘的,全使不上力,所有与外界天地的联系,尽数断绝。

不管修行的法门有着怎样的差异,只要修为登堂入室,也就是进入类似于虚空化婴境界的修士,无一例外的,都会保持着与外界元气的往来,长年累月,已经自发地生成了相对的平衡状态。

可如今外界元气被抽了个干净,内外失衡,李珣险些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去,若非他现在体内经络皆已经化消不见,可能这一下就让他受了重伤。

这让人如坠真空的感觉也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似乎这一招对允星的负担也是极大。

只是在一切恢复正常之际,内外失衡的冲击也顺理成章地再次降临,李珣终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允星手中破军仙剑嗡嗡颤鸣,就趁着李珣咳血的空档,剑气破空,如暴风骤雨般袭来,就此一举抢得先机。

李珣一时间没回过气来,只能勉力抵挡。可是,才挡过一波,他便发觉事情又向坏的一面倾斜了。

星玑剑宗的剑诀向不以威势着称,而是以“星斗入剑,剑化天星”为总纲,极力推演天星变化,以合天道。

李珣没有及时卡住其剑诀变化,而使其尽力施展开来,已经很糟糕,偏偏他还身处星河之中,被允星剑势引动,星河内滔滔星力随剑势起伏,时荡时落,几个来回中,便生就一绝大漩涡,将李珣锁在其中。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丧,要是他还能在短时间扳回来,那才真叫有鬼了。

此时在李珣的感应里,允星彷佛已经化入了这漫天剑气之中,其活泼的生气与剑气合而为一,又与周围星力水乳交融,分不出彼此,也让他根本找不准目标。

如此劣势,李珣咬牙之余,仍分了一眼到大江对岸,若不是情势不允许,他早大骂出声:“首鼠两端的蠢材!”

或许是当真感觉到了李珣的怒火,也可能是真的想通了。便在李珣心中大骂之时,毕宿深吸一口气,剑尖斜指虚空,旋又循一个玄妙轨迹移动,直至指向大江对岸某处。

接着,在闷闷低吼声中,剑锋所指之处,砰然震荡,无形有质的震波犹如水上涟漪,虽不兴波浪,却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这一剑并没有如何发力,但却正打着允星剑势变化及星河运转的关节点上。

身在其中的李珣感觉最为明显,他本来已被周身强压挤迫得喘不过气来,毕宿这一剑,立时为他辟出一条遁走之路。

李珣不敢怠慢,身影化虹,直窜出去。

虚空中,允星的身形闪现,破军仙剑亦横空斩来。剑刃嗡嗡颤抖,晶芒飞动,几乎已看不清剑身如何。李珣急切间只见到一道朦胧的长条光芒横切过来,竟将他的去势拿捏得分毫不差。

在李珣眼中,允星这一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巧,然而窥得准,发得快,迫得他必须正面格挡。

更要命的是,对方剑芒犀利,之前在聚星台上,李珣的手指、胸口便连续两次被划伤,他可没有那个信心再次面对破军锋芒——尤其是这样高速颤动的剑身,说不定可以将他的肢体绞成碎末!

眼看剑光及体,李珣眼神一凝,肩后竟也飞起一道青光,尖锐至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乍听去像是一声,但事实上,两剑在刹那间至少交击上千次,撞击的部位也没有任何变更。

老天保佑,因为他被人识破,没来得及换装,这才有青玉剑可用。否则,事危矣。

趁着双剑交击的空档,李珣速度又增,几乎是贴着允星的后背抹了过去。

二人护体真息剧烈摩擦,在昏沉的天色下,生出刺眼的电火,李珣强忍住体内真息动荡,先收回青玉宝剑,旋又在身体交错过的刹那,送上一记肘击。

允星也偏移身形,似是想躲开,可大江对岸又是一声闷吼,在吼声中,允星的身子再度一滞,如此便不可能避过李珣的重击,肩背上骨骼破碎声起,燃血元息像是一头恶兽,撞入他体内,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精血元气。

刹那间,允星脸上血色尽褪,旋又涨得通红,他持剑的手依然稳固无比,先是一剑迫得李珣后退数分,继而便厉声长啸——

“一错已甚,岂可再乎!”

回答他的,是横越大江的剑气嘶啸声。紧接着,毕宿微胖的身体疯牛般奔袭过来,向着允星脑后一剑劈下。

只是这一剑与其说是杀人,还不如说是宣泄心中不可自抑的情绪,可说是全无技巧可言,允星虽然受伤,也轻松闪过。只是让暴涨的剑芒将后面的岩壁一分两半,大块大块的山石剥落下来,声势倒很浩大。

李珣看得很清楚,此时毕宿脸上肌肉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尽是狠辣暴戾。一剑无功,便又是连环十七、八剑斩出,恨不能把剑当刀使,一口气将允星砍成碎片。

“你他妈疯啦!”

毕宿这轮狂攻不但没有把允星砍死,反而把李珣给逼得站不住脚,连连闪躲,才避开这一轮快剑造成的星力乱流。李珣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窝囊废,你想死也不要拖累我!”

被李珣这么一骂,毕宿的神智倒好像清楚了些,脸上也露出惨笑:“晚了,晚了,他们来了!”

他们?天垣翁?李珣方一怔,然后便觉得有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浇下来,整个脊柱都凉浸浸的,寒透骨髓。何止天垣翁,恐怕连厉斗量、甚至是清溟都可能在其中!

毕宿在惨笑之后,又是一波疯狂的快剑。

在这种心态之下,他出手根本就是全无章法,只是让剑气狂飙将大江两岸的山壁岩石轰碎无数。看这情势,不出二十剑,这家伙杀不掉允星,可能就会反手抹掉自己的脖子!

在剑气围剿中的允星,即便肩背受到重创,剑势却越发稳重,分明就是固守待援。

这也就代表了允星再不照顾兄弟之情及宗门声誉,只等着天垣翁前来,清理门户。

李珣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觉得脑袋空空,手脚冰凉。

宝贵的时间也飞快地消逝。

毕宿早已是强弩之末,虽然剑气依然强盛,但就算是此刻心乱如麻的李珣也能看出来,只要允星出手一剑,毕宿便再无幸理。

可是,允星却只是抿着嘴唇,将自身护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冷冷地看着毕宿走向疯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至今,仍贪心不足吗?”

极耳熟的言辞忽地流入李珣耳中,李珣身子一僵,却强忍着没有回头。

这是阴散人开口了。

她并没有现出身形,而是像一个幽灵,在李珣耳边低语。

说也奇怪,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慌乱的心情忽地平顺了不少,不远处毕宿的呼喝大叫也似是离得远了,让他可以相对冷静地思考阴散人的语意。

“我贪心?”

“蝜蝂小虫,几乎独得天下之利,却不愿意放弃一星半点儿,才被活活压死。你总是绞尽脑汁,恨不能将所有的好处揽在怀里,只是别忘了,人力有时而穷,就算是钟隐这样的,不也是护不住青吟吗?”

阴散人的语速极快,这一大段话只是平常说十几个字的工夫,便都讲完了。难得她咬字清楚,使李珣听得一点儿不差。

而这样的语速也让李珣明白,时间紧迫,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李珣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绝不再想以后的变故,而将目光移到了毕宿那边。

此时,毕宿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看他这般情态,李珣忽有所悟。

这家伙,明明是一位真人境高手,眼下却发挥不出哪怕一成的实力,这不正是被心中的负重压垮的典型吗?

他分明还有其它选择的。

一念至此,李珣心中若有悟。他低声道:“好吧,就听你的。只不过,就算是壮士断腕,总也要在搏命之后吧?”

在这种事上,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是心意相通的。阴散人轻笑出声,并没有回应,而是在李珣背后轻推了一把。

李珣趁势发力,身形闪动,瞬间来到毕宿身后。

这人怕是已经傻了,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便让李珣锁住了他的后颈。真息透入,剧烈的痛楚让他身躯一颤,也就在此时,李珣在他耳边大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

这没有半分创意的言辞,有几分效果,李珣也不知道。但被这巨响一激,毕宿身形再震,却已懂得回头看来,眼中却已全无焦距。

看到这情形,李珣便知道,这家伙被心魔蒙昧的灵觉,想在短时间内恢复已是不可能了。

但这样,正好!

李珣发力一提,两人的身影就这么拉扯着越过允星的头顶,加速飞掠。允星也没想到李珣会在这种时候玩这么一出,但也只是一怔,便气机转换,由守转攻,御剑追来。

然而,身形方动,他耳边忽地便响起一声惨嘶。抬眼看时,却见刚刚才被拉走的毕宿,口喷鲜血,倒撞而回,正卡在他御剑的线路之上,若他再不收力,绝对会将毕宿一剑剖开两段。

“无耻!”

允星心中猛醒,但对李珣这一手,却也无可奈何。他猛力收剑,身形停滞下来,再将毕宿一把抓住。

他也留个了心眼,手指方沾上毕宿,便透出数道真息,先制住穴脉,再察看体内伤势。

一探之下,允星眉头便皱得紧了。

李珣下手实在狠毒,推毕宿回来这一掌,趁其六神无主的空档,以燃血元息强力摧垮毕宿五脏六腑,偏又留下一线生机,让允星无法弃之不顾。

耽搁了这么一回,允星再抬起头时,天空中早没有了李珣的踪影,而怀中毕宿猛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来,在胸口处染上大片血污,甚至还冒着淡淡的血色烟气,灼热如沸油,令人毛骨悚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允星长叹一声,抱着毕宿落下地去。

他此时已绝了去追李珣的念头,只是尽力为毕宿调匀气息,按照他的估计,天垣翁一行马上便到,到那时毕宿的性命应该能够保住。说不定也能从毕宿身上得知此事背后的勾当。

偏在此时,他耳朵微动,捕捉一声似是山石滑落的微响。刚才这里被毕宿几轮快剑,弄得满目疮痍,山石滑落很正常,可允星道心明透,本能地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然而,也就在他将注意力分到岩壁上的那一刻,毕宿胸口蓦然炸出刺眼的血光。

就在允星眼前,毕宿胸膛滋声涨裂,一抹血影从他心口处弹射出来,直扑允星面门。

也在这一刻,毕宿仅存的生机被抽吸一空,甚至连元神也瞬间崩解,不复存在。

血魇?卑鄙!

允星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这念头,身形本能地便要后移。

但是,通明的道心偏偏止住了这一动作,几乎是在血魇与他的面孔仅有一线距离的时候,他口发厉啸,冲击力极强的音波轰然迸发,将血魇吹得七零八落。

还来不及为自己识破血魇的外强中干而高兴,他耳中便传入一声饱含意外的惊咦。

但比这声惊咦更早一线,背后寒意已经袭体。允星虽未目见,却可以运用灵觉还原身后的影像。

那应是一只修长的手掌,抹过空气,直插他的后心。护体真息感应到外力的同时,嗡然外烁。

可是,那手掌透出来的真息乍阴乍阳,一瞬千变,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碰撞,完全是折分消融,掌力轻拂在护体真息上,便如同热汤泼雪,转眼间就将其破开了一个空隙,指尖甚至已经刺破了后背的衣物。

允星闷哼一声,破军仙剑化做一道精芒,如有灵性般绕体而飞,外界浑厚的星力被剑芒引动,瞬间在他皮肤外生成一道交织着刺芒的屏障。

耳边又响起一声轻咦,背后那人终于还是被破军仙剑的锋芒稍挫了一下,手指微缩才又刺出。

这给了他脱身的空间。

允星不由庆幸之前没有被血魇惊得向后退,否则,这仅仅一线的空间,也不可能扯出来。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他的身形已向侧方抢出。

才移出数尺,声音第三次入耳。

而这回,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冷哼。

哼声本身并没什么,可在哼声消褪的瞬间,他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擎苍江的水响倏忽间远去了,在一刻,他整个灵魂都被抽离出去,被一股无以名之的伟力抛入了一个苍茫的天地。

在这里,他彷佛看到了辽远的天空中,驾风飞腾,如垒如城的彤云万里,暴烈的狂风呼啸着,似乎要把他扯成碎片。

允星喷出一口鲜血,但也正是这一口血,让他从那可怕的幻境中解脱出来。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被某位绝顶高手的神念锁定,灵台震荡,才生出种种幻觉。只是他想不通的是,身后这位,其修为恐怕尚在宗主天垣翁之上……哪位真一宗师到了?

虽然满腔疑惑,又是面对着无比恶劣的形势,但允星心志坚定,并无丝毫动摇。只是咬紧牙关,扭转在强压下略有僵滞的身形,破军仙剑嗡然震鸣,在电光石火的空隙中,连续八次虚劈,在虚空中留下了同样数目的寒光轨迹。

“八阵图?”

在这低低的呢喃中,方圆数里的星力发出一波又一波非正常的震荡,随着破军仙剑劈刺的轨迹,轰然内聚。

只一瞬间,允星周身三尺,便显现出八条玉一般颜色的光柱,围绕着他旋转不停。

而以八柱为中心,澎湃的星力便如同大海中了无声息,却又千变万化的暗流,将一切的外力抵消、扭曲、分解。

接续而来的杀意只是在八阵图成形的初期给了一定的震荡,随后,便再也构不成威胁。而此时,稳住阵脚的允星才刚腾出空来,回眸看向那位竟然有脸在背后偷袭的真一宗师。

一望之下,他不可避免地震惊了。

“阴散人!”

轻摆拂尘,阴散人并没有立刻再攻,仅是很感慨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在星河中,你哪有机会做成这八阵图?”

允星横剑当胸,在八阵图的卫护之下,抿唇不语,脑子里却在急速思量。

几十年来,神龙不见首尾的阴散人,突然出现在星河内,看样子,是和那个李珣同路。甚至不顾身分,暗袭一个后辈弟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看允星保持沉默,阴散人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心中却忽有所觉,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啧,来得好快!”

话音未落,臂弯处的拂尘当空扬起,三千银丝犹如擎空画笔,在迷蒙的夜空中,画出复杂交错的轨迹。

随着拂尘的上下起舞,允星的心脏不可避免地有些紊乱,他隐约感觉到,在这些虚实交错的轨迹中,蕴含着一波令人窒息的力量。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拂尘空中的狂舞已完成了最后一笔。

没有任何理由的,允星只觉得头皮发麻,耳中深处,则传来一声悠远苍凉的长吟,直接在他脑中回荡。

转瞬间,长吟猛地扩散开来,风雷鼓荡,如同在他脑子里连放了几十个炸雷,诸力相激,允星七窍溅血,向后便倒。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中招的。

仅是稍后一线,远方天际,一道淡紫剑光势若流星坠地,破空而来。剑芒与大气激荡,鸣响声却古怪地由高处落下,渐转低沉。

也正是这低沉的声浪,切入天地之间,竟引得山峦江水嗡嗡共鸣,似是引得星河内三垣七岳、九泽三江之灵气,凝于剑锋。

虽相隔数十里,阴散人仍感觉到那无可抵挡的锋芒。她秀眉微蹙,旋又不屑地撇了撇嘴,手中拂尘在虚空中最后一拂,发出丝丝的破空声,继而轻伏在她臂弯处。

八根玉色光柱在允星倒地之初,便齐声共振,消去一波外力,但在阴散人最后一拂之下,失去允星控制的八阵图,虽然没有立刻崩溃,但运转的节奏也发生了混乱。

阴散人便在这短短的间隙内,闲庭信步一般走入星力的乱流中,伸手去取允星的性命。

距允星还有三步,阴散人只需探探手,便可以将允星的脑袋割下。她也确实探出了手去,然而,在犀利的真息行将划开允星喉咙之前,她听到了一颗水珠的滴响。

这里是擎苍江边,隆隆的水声从来都是主流。然而,阴散人听得真切,这一声,是只有在深邃寂静的岩洞深处,才能听到的最纯粹的水滴坠落的微响。

下一刻,这一滴水便化做了风云激荡、怒浪排空的大洋,恍惚中倒倾万里,直灌入星河中来。

“镇海八法,厉斗量!”

阴散人定住了身子,也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头顶上虚空开裂,淡紫色的剑光直贯而下,几乎是擦着阴散人的脚边,插在地上。

整个擎苍江似乎颤抖了一下,而已经有些紊乱的八阵图,也在刹那间再获生机,玉白色的光柱中,甚至隐隐透出浅紫的条纹,瑰丽耀眼。

允星低低呻吟一声,身上被浓郁的星力贯入,气脉被压迫瞬间梳理了一遍,当下便有了力气。

他握紧破军仙剑,以剑支地,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八阵图嗡嗡低鸣,千万条气机牵引着周围浑厚的星力,牢牢将他护在中央。

看这固若金汤的防御,再感觉一下已近在咫尺的强敌。阴散人摇头笑叹道:“你的运气还真糟糕啊!”

很显然,这句话不是对允星说的。

也就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的身形就在允星的眼皮子底下,跨入虚空,倏乎间隐没不见,无论是厉斗量的镇海八法,又或是天垣翁主控的八阵图,均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或者说,厉斗量和天垣翁,也没有在此与她开战的打算。

随着阴散人的离去,允星总算摆脱了那一直缭绕在心尖的灰黯阴影,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只觉得今日堪称修道数百年来,最为惊险又诡谲变化的局面。

还好,他活下来了。

脚边就是宗主的紫微仙剑,先前也是靠这把仙剑从天而降,主导八阵图,才救下了他的性命。看天空中,已隐约有数道人影闪现,那应该就是天垣翁、厉斗量、甚至包括清溟等宗师级前辈。

允星深吸了一口气,将破军仙剑归鞘,目光却不自主地扫过河滩上毕宿的尸身。这位本有可能坐上宗主大位的师兄,就这样死去了,而且,死的是如此的窝囊。

还有那个逃逸无踪的李珣,那人身上缭绕着无数的谜团,至今,允星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因为这个人,明心剑宗数万年来的清誉,恐怕要禁受一次巨大的考验了。

这一刻,他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明玑。

传说那个李珣,是明玑最为欣赏的弟子,那么,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明玑的心里还不知会多么难过呢。

天空中的人影已然清晰可辨,和估计的差不多,三位宗主以天垣翁为首,正徐徐降下。

看这个情况,可知星玑、明心两大剑宗已达成了一些共识,明玑那里,也应该无事了,这很让人松一口气,可是,在不久之后,恐怕再没有人会轻松的起来。

他的目光从天垣翁起始,经过厉斗量,再到清溟,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垂下了头,向三位宗主致意。

这个时候,他开始思量,如何才能在既不破坏时下局面,又将事件做一个客观的说明——这可并不是他所长啊。

抬起头来,他想观察一下三位宗主的态度,然而,在此刻,映入他瞳孔中的,是三位宗主面上正在绽开的诡异表情,短短的时间内,他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意思。

“吼!”

突如其来的嘶吼声在他耳中炸响,震波几乎要将整个颅骨震碎,继而又在瞬间蔓延到他全身。

在这一刻,允星竟然怔了怔。若按常理,他应该立刻拔出破军仙剑,并利用仍未消散的八阵图,将未知的危险挡在一定距离之外,再视具体情况,决定下一步的反应。

然而,他太累了、也完全松懈了。

与阴散人的交手虽然只是几个照面,但对他心神的损耗则非常严重,而在三位宗主连袂现身的时候,他不认为有任何人还有胆量出手,更何况,他身外还有八阵图!

所以,他只是将手搭在剑柄上,身子微微侧开——这是他在人世间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无边无际的黑暗倏然驾临!

血影从江水中飞腾起来,化做一道刺眼的血色长虹,斜跨天际。

在血虹的轨迹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它哪怕半息时间。

“破世间一切法”的绝大威能,在这一刻被阐释得淋漓尽致,八阵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血色虹光从允星身上一抹而过,存留下来的,只有半截连血液都已蒸发干净的残躯。

下一刻,山河震荡!

天垣翁、厉斗量、清溟道人三大宗主同时出手,几乎要将半个星河颠覆过来,迸发的冲击足以撕裂星空,然而,那道刺眼的血色虹光,仍然横亘在天际,且在不断地延伸、远去。

第六节 狼狗

虹光在数十息后彻底消没不见。

而在呼呼的风啸声里,李珣从高达数十里的天空中,翻翻滚滚向下摔落。如果不是阴散人及时出手,减去他下坠时积累的巨大动能,他也就不可能在摔入大海之后,只是头晕脑胀而已。

挣扎着浮上水面,李珣这才发现,他落水的地方距岸边并没有多远,只是他现在全身上下,已没有了半点儿力气,只能随着潮起潮落,渐渐地远离海岸线的方向。

还好,只飘出一小段距离,虚空中,阴散人便现形出来,抓着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上岸去。

“这是哪儿?”李珣努力握紧拳头,从这个尝试中,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阴散人的手掌一直按在他肩膀,透出一缕真息,探查他的情况。闻言回应道:“北海边,离星河并不远……镇海八法,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转移话题,却没有给李珣的理解带来什么影响。他反而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就是给擦到了皮,就有这等威势,厉斗量不愧是正道第一宗师!”

说着,他一口鲜血呛出去,溅了阴散人一身。阴散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笑道:“这血是你的呢,还是那个死鬼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她脸上挨了记耳光,力量不大,可是已经足以表明李珣此刻有多么恼怒。

“闭嘴!”

低叱声中,李珣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由于阴散人的言语,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擎苍江边,那决死一击的刹那。

无疑,在三大宗主面前,生生斩杀允星,再全身而退,若真传出去,李珣立时可以名震天下,堪与任何一位高手比肩而无愧。然而,李珣却绝对不愿意再想起那一刹那间的情形。

事实上,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在那一刻,骨骼在强压下碎裂、皮肉则被高温烤炙得滋滋作响,血腥的蒸汽几乎弥漫全身,凄厉的嘶叫和刻骨的怨恨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奔流——

这不是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允星的半边身躯,在他“体内”被“消化”的过程。

是的,那不是斩杀,是吞食!

像一头野兽,撕扯着血肉模糊的猎物,就那么生吞下肚。

李珣也知道,在此界,这种生吞活人的事情并不少见,除了一些妖魔喜好这口味,一些邪修,比如魅魔宗的修士,便常生食异兽等活物,保持其身体的兴奋与活力。

可在这件事上,李珣的吞食和所有的例子都不同。他的“吞食”并不是用嘴巴,而是由血影妖身化成的巨大的幕布,将允星包裹、撕裂、挤碎,然后消化。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李珣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非人”的气息。这完全超过了他为人的底限,令他的胃里的酸水一波波地向上顶,难受极了。

挨了一耳光,阴散人却没有什么表示,连控入李珣体内的真息也没有任何变化。

在为李珣梳理了一遍经络之后,她移开手,跪坐在沙滩上,向着李珣微笑道:“便是真一级数的人物,也未必能做到你今天这地步,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满吗?我以为,你应该无限快意才是。”

“快意?”李珣很想再给她一个耳光,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能称为快意吗?

这句话在喉头里转了一圈儿,最终又咽了下去。

是的,他不能否认,从擎苍江底拔身而上,撕裂允星,再化虹远去这一连串的过程中,固然充溢着令人恶心的妖魔手段,但也让他获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两种感觉合在一处,复杂得让他恨不能放声大叫,以发泄出来。

但最终,他只是撑起半身,叹了口气。继而摊开双手,用奇特的眼神在上面巡逡——这就是他的身体,其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这一刻,他终于发现,玉辟邪对他修为的压制、定型,虽然效用犹存,但在事态超出他现有能力范围之时,被压制在心窍内的庞大力量便会迸发出来,用最合适的法门,造成最优化的结果。

这已经超出了他所修习的三大法门的藩蓠,不是灵犀诀、不是幽明气、也不是血神子,而是在一门玄奥通达的心法指引下,整个贯穿的通透交融!

就像是用运河贯通三个本不相连的水系……不,更确切地说,是用一种玄妙的方式,贯通了三个各自独立的世界。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然,现在的“贯通”远未臻至终极的大圆满,李珣仍可感觉到彼此之间的界限。

他知道,这是以“血影妖身”为根基,借用它“质虚无实”的最大可塑性,引入玄门灵犀及幽明阴火,而使三者浑然如一的,正是骨络通心之术!

无底冥环与道胎元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质气转化,与血影妖身尝试着在更本质层面的融合。

与之相对应的,以心窍为核,无数条细密的血脉经络,以及诸多骨骼脏腑,由虚转实,无中生有,将他全身联结成一个严密、复杂、而又精妙的网络。

这样的身体类似于人身,却在细微处,有大不同,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魔化”。

就是这样的身体,让李珣在不知不觉间,一举跨越了他修道以来心分两用、甚至三用的尴尬,为他今后的修道之路,指明了方向。

可是,李珣却找不到半点儿兴奋的感觉。

因为他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也许进入真人境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骨络通心之术。这个被钟隐创造出来的神秘法门,随着他修为的提升,正发挥出越来越惊人的效用。

阴散人对李珣体内的变化亦了如指掌,见李珣发呆,她在旁说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被这句话惊醒,李珣皱着眉头看她一眼,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有些古怪。

“什么打算不打算,不论如何,今天是把身分这环遮掩住了。而且,厉斗量既然到了,明玑之事应该能解决,我只要按着计划回宗门便是,还打算什么?”

“是吗,你就这样回去?”

李珣往自己身上打量,果然颇为碍眼。在星河中连场打斗,且有血影妖身的变化,他一身道袍已是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还好身上诸般法宝都未遗失,且有幽玄傀儡的特殊储备,拿出一件来换就是了。

向阴散人要了件新衣,迅速换上身,再看阴散人微妙的神情变化,他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现在情况有变,星河内外怕是乱成一团,再按照原计划行事,讨不得好不说,甚至还可能引火烧身,可对?”

阴散人微笑不语。

李珣一边检视身上诸般法宝,一边续道:“只可惜,我后面还有一个心园。在旁人眼里,毕宿和允星死得已足够蹊跷,而在心园那边,则会比别人更多想一层,疑心到我身上的机会,也更大一些。这时候,我若不有所表示,岂不授人以柄?”

阴散人很明白,他所说的表示,不外乎就是撇清关系之类,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所有人都以为凶手远遁万里之时,再度潜入星河,搅出些小风波,再“现身说法”。

到那时,除了落掉星玑剑宗的面子,对各方都有极好的交代。

只是,这法子也太过行险——以“灵竹”的修为,又没有毕宿这样的内线帮忙,想在这紧张局势下潜入星河,谈何容易?若是在潜入之初便被发觉,恐怕反要弄巧成拙。

“你仍是当断不断!”阴散人摇头叹笑:“分明已是头恶狼,何必再去抢狗的生意?”

“这话倒有趣!”

李珣并没有因为阴散人将他比做狼、狗而生气,只是笑道:“你说我是狼,也曾见我从厉斗量等人手中脱身的本事,那我去抢狗的生意,岂不是安全得很?最糟糕的,不就落荒而逃么?天底下,还有谁能威胁到我?”

阴散人为之哑然。

难得看到阴散人被驳倒的模样,李珣只觉得这比将其压在身下干上一百遍,还要来得快意,在大笑声中,他身形一转,便将骨络通心之术使出来,玄门真息充盈全身,再看不出半点儿邪气。

一旁,阴散人轻赞了声,每次见到这骨络通心的妙法,即使对钟隐没有半分好感,她也不能不叹服其远超今世任何一人的惊天手段。

不过,受此提醒,她又想起一件事来:“若说世上没有人威胁到你,那也太过绝对。据我所知,当今之世,最起码有两位,堪称是血影妖身的天敌!”

“哦?哪两个?”

阴散人浅浅笑道:“妖凤、青鸾!她们的法体本为仙界神鸟,单论飞遁速度便不在你之下,更何况其天生辟一切妖邪魔物,正是你的大克星。碰上她们,你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得,岂不麻烦?”

“她们……”

李珣沉默了。他也是有见识的,深知阴散人所说,并无半点儿虚假。

更要命的是,他与妖凤、青鸾之间,几乎就是天生的不对眼,即使没有古音夹在其中,他们之间也早晚都有一场大战。真到那时,若他还要依仗血影妖身,那便真是笑话了。

飞速膨涨的自信心开始回落,同时,他依稀间有些明白,阴散人说这些话的用意了。

东方欲曙,已经乱了一夜的星河,似乎沉静了下来,但在星河周边,明心剑宗诸修士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安稳过。

半个时辰前,那道横跨天际的血光之后,周围的空气,便闷灼得令人窒息,清溟与厉斗量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云楼揽月车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一切气机运转均潜隐不发,但是透过云气凝结的水镜,方圆百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云辇上的人们。

明德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镜上闪过的画面,手上无意识地将宝剑拔出来、插进去,借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虑。

他在连霞七剑中,性子最急,风风火火,急公好义,虽比不上明玑那般犀利明透,但直来直去的性子,倒和明玑有些相像。也因此,在同门中,也和明玑最谈得来。

此回明玑受困星河,便是他第一个杀来闹场,却不想被星河的封禁整得灰头土脸,近月下来,早憋得一肚子闷气。

平日事态紧张还不觉得,此时突然闲置无事,他便觉得胸口发闷,而看到这巧夺天工的水镜,他更是心火突突上冒。

“李珣那小子怎么搞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就鼓捣这些邪门歪道,等到真用他的时候,却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他还有没有把长辈的安危看在眼里?”

一旁正闭目养神的明松睁开眼,低斥一声:“五师弟,你说话好没道理!这次星河之行,宗门并无一个三代弟子参与,你为何专挑珣儿的毛病!”

明德本就负气之言,又被明松斥责,当下便气焰全消,但嘴里仍嘟哝了一句:“我也没挑他毛病,可谁让宗门就他一个在禁法上管用的?”

身为同门,谁不知道明德那德性,听他这蛮不讲理的言语,周围几个师兄弟都笑了起来,就连明松也绷不住脸,但最后,仍是以叹息作结。

“这事情本就不是武力所能解决。我们在周边漂了多日,不也就是为宗门争争脸面?这关键还在厉宗主的调解上,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误月后水镜大会的要旨,才是最重要的。只希望星河那边不要再生变故……”

话未说完,他们便齐生感应,天外一道剑光飞射而来,直落入云台辇舆之中,看剑光,这应该是清溟放回的消息。

几人同时站起,向辇舆方向眺望。不一会儿,云台上人影闪动,在其上主持禁法的清虚飞身而下,面上沉沉如水。

“明玑没事了,天垣翁终于还是卖了厉宗主的面子,同意放归。”

“耶?好事啊!”

明德击掌叫好,却吃了所有人一瞪。清虚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接着道:“星河大变,毕宿、允星身死,天垣翁决意退出水镜会盟。”

众人齐齐一惊,无论是毕宿还是允星,在此界都是鼎鼎大名的高手,比之连霞七剑毫不逊色,这样的高手,怎么说死便死?

清虚看着众人的表情,低叹一口气,依循着飞剑上的信息,将星河中事大略讲了一遍。在场的没有人是傻子,就是直性子的明德,也能品出其中诡异的事态来。

他挠头道:“血影妖身……便是当年的血散人,也没有炼成这种邪魔玩意儿啊!四师姐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的魔头?”

“得不得罪还在两可之间,这行径简直是多此一举,除了扰得星河大乱,还有什么用处?”

明松也是极为不解:“要说这是北盟的挑拨之计,还有些道理。可是古音为当世智者,这样拙劣的手笔,也不像是她的风格。”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这只是某人一时的头脑发热。包括清虚在内,所有人都开始头疼这意外给水镜盟会带来的后果。

天垣翁是好面子的人,因为这等重挫而不愿到水镜大会上丢人现眼,众人都能理解。

然而,星河乃是限制散修盟会生存空间的最重要棋子之一,没有星河的配合,整个东方,尤其是明心剑宗,便会直接暴露在散修盟会的攻击范围内,没有星河那般的绝妙禁法,明心剑宗的抗打击能力,实在摆不上台面。

不可不说,这也许便是天垣翁私下的考虑之一!

明松等人,或早或晚都想到了此节,一时间都沉默下去,气氛压抑得很。看到这情形,清虚叹了口气,又道:“另外,明玑在三位宗主面前,当场立下重誓,杀害毕宿、允星的凶手不死,她永不得成道!”

此言一出,明松等人均是脸上变色。

这誓言对旁人也就罢了,但对明玑这几乎可以确定终将霞举飞升的修士而言,实是决绝过甚!

然而,大家也都明白,这种毒誓,绝不会由旁人逼迫,只能是明玑自己决定。而她之所以立此毒誓,恐怕也正是针对星河退出会盟一事而来。

“胡涂,胡涂!”

明德连连顿足,恨不时光倒流回去,让他伸手捂着明玑的嘴才好!

有他这样激愤型的,也有如李明和一般冷静现实的,看着明德那般情状,他冷笑道:“眼下再说有何用处?还好四师姐并没说一定要将那魔头亲手斩杀,今后只要我们卖些力气,将那厮早早除去,便是了!”

在连霞七剑中,除了明玑,便数李明和杀孽最重,总是让同门皱眉头。可今日这一说,却得到大家的赞同,就是性情最温和的明如,也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众人的话题便在不知不觉中,偏移了轨道。

明松终究还沉稳些,他感觉到清虚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便止住师弟、师妹的讨论,将目光望向清虚。

果然,清虚苦笑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明松、明如,你们二人辛苦一趟吧……”

“嗯?”

二度回到擎苍江,听着滔滔的流水声,李珣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个风箱,只不过,吞吐的是潮水一般的星力乱流。

毕宿说,星力这玩意儿对星玑剑宗以外的修士堪称毒药,果然不假,一口气吸得多了,只觉得头晕目眩,体内真息流转也有了淤塞的感觉,至于骨肉肌体受到何种损伤,更不必说。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以这种类似自残的行为,模糊了时间界限,看他的身体状况,再看他此时所处的方位,有谁会相信,他是半个时辰前,刚刚潜入星河中的?

不过,星玑剑宗的反应还是让李珣有些意外。

不久之前,估计着火候差不多了,李珣有意激发了一个禁制,暴露自己的行踪,然后掉头就跑。

当时也是好一阵热闹,数十道剑光从在他头顶上方盘旋,他甚至都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可是在至少有近百道目光盯视的情形下,却没有一个人出手,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李珣也是愣了半天,才略有些明白过来,他试探性地举步,几十位修士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半分表示。

如果到这时,李珣再不明白,那便真是说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同时视半空中游动的剑光如无物,循着星河运转的原理,一步步向回途走去。

这一路绝不轻松,星玑剑宗的修士个个修为不俗,虽然没有出手,可每个人的眼神都绝不友善,这些情绪汇集在一起,便是极浓郁的杀意,在虚空中汩汩流动。

李珣用脚趾头也想象的出,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里的局势。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明心剑宗的尊严。如果他胆怯了,举止稍有不妥,便会沦为笑柄——星玑剑宗的修士,绝不会吝啬他们的嘲笑声。

报应,报应!

李珣心中苦笑,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体内被星力破坏的经络脏器,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负担。他一方面要压制伤情,一方面又要抵挡外界的压力,若不是对擎苍江一段的禁制熟极,他走不出十里路,便要出丑!

再度潜入时,数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回返之际,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挪动了不到三十里!如此这般,何年何月,他才能走出星河?

心中抱怨,他脸上却平静无波,目光直视前方,也当天空中闪动的剑光如无物,走到后来,他真的不再去想接下来还有多远,自己的身体还能否负荷,只是一步步地前行,心中竟古怪地泛起了些殉道者的悲壮。

只是,这情绪也仅仅持续了小半刻钟,当李珣再一步踏出,他忽地便发觉不对。

周围的元气流动,明显不再是星河内的味道,外界的压力突然消失,让他充斥形骸的真息猛然间找不到支撑,全身关节一起作响,竟是生生地震出一口血来。

天空中,几声冷哼之后,剑光四散,李珣回过头去,立时便发现,原来,他已经到了星河之外。那理论上还有数百里的路程,竟似被凭空抹去,玄妙至极!

“好一个咫尺天涯的大神通!”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间响起在耳边,李珣微吃一惊,正要回头,却觉得强烈的晕眩突袭过来,身子差点儿倒下。还好,一只手及时扶住他的臂弯,同时耳边又响起一声低语:“好孩子,难为你了!”

明如……仙师?

李珣努力眨了眨眼,让眼前的昏黑暂时退去,再转过头,眼前果然出现了明如清丽温柔的面孔。

而另一侧,似是明松的嗓音再次响起,声音响亮得像是在同远方的某人说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天吃这一亏,叫你不敢再小觑世间高人!”

明如美丽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状,清澈的眼波却不会让人生出别的什么绮思来,她手上透过丝丝真息,帮李珣梳理体内气脉,而另一边,明松也搭手过来,两人合力,立时将伤势压制下去。

接着,明松也在他耳边低赞一声:“做得好!”

两人不再说话,扶着李珣飞身而起,朝着数百里外的云辇飞去了。李珣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强抑住心中大笑的冲动,微瞑双目,开始调理伤势。

当李珣踏上云楼揽月车的时候,他受到的是英雄般的待遇。

毫无疑问,李珣的目的达到了,所有人都在称赞他,即使是清虚这样严肃的人,也在提醒他不要忘形之后,着实赞了他两句,李珣甚至不用解释,便已经达到了比预想中还要精彩的效果。

这样的效果,都让李珣为之惶恐了。

还好,仅过了一刻钟,清溟、厉斗量两大宗主便结束了与天垣翁的商讨,连袂归来,暂时为李珣解了围。

说起来,李珣与厉斗量之间还颇有渊源。

在他以三年之期,困杀天鹰妖王之后,便是这位钟隐之后正道第一宗师,赞他为“小辈坚忍第一”,使明心灵竹的名号,响彻天下。

而此时,再一次看到厉斗量,李珣心中的感觉颇为奇妙。

原因无他,只因为厉斗量的外貌体态,与刚刚被他吞下肚的允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豪纵任侠,有大丈夫气概。当然,允星的气度比之厉斗量还远远不及,也正因如此,李珣在面对厉斗量之时,很有几分不自在。

不过,厉斗量此时神色沉郁,并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倒是清溟,虽是碍着厉斗量在侧,不好多说,言辞中仍颇有称许。

李珣忙行礼谢过,不过此时他却发现少了一个人,不由奇道:“四师叔呢?不是说,星玑剑宗已答应放人了么?”

清溟轻抚长须,脸上颇有些无奈:“明玑还要留在星河几天……不是天垣宗主不放,而是她要在道友死难之地祭奠亡魂,以示心意。此外,还要在附近寻找端倪,以期尽快找出凶手。”

这种话李珣自然是不爱听,但也不能表示出来。倒是一旁厉斗量听了这话,点头道:“若能及时找出凶手,或许水镜会盟一事还有可为……唉,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他的心情显然低落得很,这样的情绪状态,倒和他宗师级的名声颇不相符。不只是李珣,便是明松等人,也都有些惊诧。清溟却是不动声色,请厉斗量登上云辇,二人商量了约小半个时辰,厉斗量才先一步告辞。

而此时,李珣等人,也要回返宗门了。

第七节 断剑

自从李珣为云楼揽月车别辟“一炷香”的阵诀法度之后,每隔上几年,总要在此基础上添加一些新的变化,以验证自己禁法修为的精进与否。他也就成为宗门唯一一个允许在宗门云辇上动手脚的三代弟子。

且不说宗主的青睐令旁人多么眼红,只论这宗主云辇的本身。这几十年来,只飞行速度一项,便又提升了近五成。此时从星河赶回连霞山,数百万里的路程,也仅用了八天。

在这几天时间里,明心、星玑两大剑宗的化解冲突的消息,已风传天下。可是,与之相连的,星玑剑宗拒绝参加水镜大会的消息,也如影随形,遍传此界。

各宗门如何应对这一变故,李珣已不想知道。

由于在星河那边耗尽心力,纵然有途中八日休息,他仍觉浑身乏力,待告别长辈,下了云辇,又与几个相熟的师兄弟说了几句话后,便回到自己的居所,倒头便睡,正应他伤员的身分。

这一觉睡得极好,等李珣体内机能自发调节到一个完满状态时,他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光芒入眼,鲜红如血。

他心中一跳,环目四顾,待看到窗外天色时,才知道正值黄昏,这一觉怕是睡了一天有多。他先抚了下胸口,那里的疤痕更淡了,看起来再过两天,便会痕迹全无。

暗吁一口长气,他翻身下榻,准备梳洗一下。却忽地发觉,楼下有低弱的人声传来。

李珣微微一怔,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绕过客厅,到了书房门口。

这间两层小竹楼本是林阁在止观峰上的居所。林阁死后,只余下李珣一个弟子,便由清溟做主,将这两层小楼送予李珣居住。

李珣对这些外物本不看重,又顾忌着师道尊严,便对小楼一切布置,均依旧例,数十年未曾变过。

而此时,两位客人便在书房一侧的长桌两端,对着几块石板模样的东西指指点点,写写画画。竟然没发现李珣已到了门口。

李珣也没有进去,他只是看着屋中一大一小二人,俯着身子,在桌上你写一笔,我添一画,这似曾相识的情形,在昏黄的天光下呈现出来,竟让他看得呆了。

最后还是正对着门口的小客人发现异样,一抬头,便呀了一声。听了这一声叫,背对着他的那位女修回过脸来,一见之下,清丽柔美的脸上先是惊讶,继而便绽开了笑靥。

“珣师弟,你醒了?”

映着夕阳的光辉,女修温柔平和的眸光似乎直照入李珣心底,而在李珣眼中,这刹那间,对面的玉人竟似发出光来。任他心肠冷硬如铁,此际也不免微眩,迟了一刻才行礼道:“祈师姐安好。”

他的目光很快又转向另一位,似曾相识的清秀女孩儿,此时身披粉色罗衣,梳三丫髻,遍身并无珠翠装饰,可双颊红晕,似乎要融入到残阳光辉里去。看她神情,莫不是……

“婴宁?”

“师父!”

也许是隔得日子久了些,这女孩儿倒不像最初时那般痴缠了,在唤了声“师父”之后,她只在原地盈盈施礼。

然而女孩儿的眼眸中充溢的波光,远比任何的言辞或行为都来得动人,也许她比不得祈碧的温婉雅致,但少女秀美的青春年岁,却是另一番的明丽眩目。可想而知,再过上三五年,这女孩儿会是怎样的一番情韵。

在这一刻,李珣竟颇有些心动。

将这荒唐的念头暂且按下,他冲着婴宁点点头,笑吟吟地走入室内,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祈师姐怎么领着这小丫头到我这里来?”

祈碧嗔怪地看他一眼:“珣师弟!”

“啊?”

李珣一愣,再看女孩儿,已是垂下脸去,倒似有些不开心。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能满脸无辜地看向祈碧。心中却在奇怪,好像祈师姐这段日子,心情好了许多。

还是祈碧为他解围道:“师弟你离山数月,还不知道,前几日婴宁已经过了开山的功课,要到启元堂继续精进了。只是眼下并不是我宗开山收徒之时,启元堂里竟没有一个女弟子,婴宁在里面竟没个伴儿,所以,我便让她先住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行安置。”

“哦,原来如此。”李珣很没新意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启元堂?婴宁精进怎么这般快法?”

听出他话中有些关怀之意,婴宁抬起头来,喜孜孜地看着他道:“以前我是筑过基的,我娘亲给我说过,我的天资好,说不定以后有大机缘,便不让我修行他们的法门,却为我寻了一本玄门正宗炼气术……”

说着说着,她应是想起了父母的惨死,神色又黯淡下去。祈碧见她这般,忙接道:“婴宁之前所修法门,虽然粗浅,却贵在正宗。此时一接触本宗法门,先前积累的修行便进入正轨,并无窒碍,根基是打得极牢的。”

见祈碧匆匆说完,李珣自然知道下面说些什么,当即转移话题,目光飘向桌上那些纸笔,还有……石板?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石板,李珣心中大奇。走过去拿在手里,只一瞧,便知道这必是他少年时的手笔,也不知被这二人从哪儿给挖了出来。

见他这般模样,祈碧掩唇轻笑:“怎样?灵竹大师的真迹,历经一甲子之后出土,可是价比千金呢!”

她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李珣心中确认了这件事,脸上也笑道:“当年我将这些玩意儿埋了半个坐忘峰,也亏得你们能找出来。让我看看,嗯,这必是我攀峰四年之后才做出来的,否则,直接打烂了就是,惨不忍睹不说,误人子弟,才是真正可气。”

一边说笑,他一边又拿起石板旁边那些纸张,翻了两篇,就知道这是祈碧正借着石板上的纹路,教授本宗的七大禁制,只是还是玩闹的成分居多。

他找到一篇婴宁的手笔,看了几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又平复如初。

可惜了!

李珣心中叹息。他此时毫无疑问,已是禁法宗师的水平,一眼便看出,婴宁虽然天资聪颖,但在禁法一项上,却是缺乏灵气,若要寻衣钵传人,这女孩儿必是不及格的。

虽是这样想,但他却笑而不语,余光一扫桌下,竟然还有一迭半人高的石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转过脸来笑道:“师姐这段时间真是闲得让人嫉妒,找这些石板,怕是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回你可猜错了!”

祈碧灿然一笑,指着那一摞石板道:“这可全是你的好兄弟们搬回来的,自从发现了这类石板,他们两个便上下坐忘峰,沿着你当年登山的路途一阵好找,快半个月了,才找到这么多。”

“他们两个?”

看着祈碧发自内心的欢喜,李珣心头却是一紧,他窒了下,方开口问道:“莫不是灵机和单智他们?”

祈碧没有察觉到李珣心中的波澜,浅笑道:“正是,他们见婴宁对这些欢喜得紧,便总会找一些修行的空档,帮我们寻找。到后来,他们两个,尤其是单师弟大包大揽,倒把我和婴宁闲下来了。”

李珣面上微笑,其实却紧盯着祈碧的神情变化,在她说到单智的时候,尤为注意。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祈碧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儿异常,就是说到单智这个名字,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倒是说到婴宁时,投过去的眼神令李珣为之恍然。

原来如此,看祈碧那眼神,分明是将自己在孩子方面的缺陷,移情到婴宁这女孩儿的身上。

李珣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门外忽又传来人声。听着那边笑嘻嘻的声音,李珣与祈碧目光相对,都是一笑:“真是不禁念叨!”

“珣师弟可醒了?”

嘴上说着,灵机捧着一迭石板走入书房,身后单智也如他一般。

两人入屋第一眼便看到李珣笑吟吟地站在那儿,怔了一怔,方一起欢叫道:“总算醒了!”

两人忙不迭地放下石板,与李珣把臂招呼。李珣目光从单智脸上一扫而过,只见他脸皮像是发出光来,大异于之前颓废阴鸷之态。李珣不由赞了一声:“这次回来,师兄你气色可好得多了!”

单智咧嘴一笑,还没说话,旁边灵机已是感同身受地道:“何止如此,师兄他这段时间修为精进极多,明松师叔也常常称赞呢。”

“哦?这可这是好事情。”

李珣嘴上说着,心中却越发奇怪,难道是上次那些话,将这小子吓醒了,助他破了魔障?正思虑间,便听得单智笑道:“这还要多亏珣师弟多次点醒于我,嘿嘿,只恨醒来太迟啊!”

这种自嘲语气,越显他不仅在修为上,在心性上也有精进了。可是李珣总觉得有些古怪。而这时,单智的目光越过他肩膀,在祈碧身上一转,与李珣相握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这点变化当然瞒不过李珣的眼睛,不过接下来,单智的表现便让他很吃惊了。这家伙收回目光,然后竟向李珣眨眨眼,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李珣马上明白,这中间出问题了。

此时祈碧已经微笑道:“今天你们收获的可真不少,挖了几处?珣师弟,你来看看,这些是你什么时候的大作?”

李珣闻言拍拍单智的肩膀,顺势转身笑道:“什么大作小作,让孩子看着玩玩吧。”

一侧灵机笑道:“我曾听珣师弟说,这些石板足有数千片,正好他回来,找个空闲,让他自己挖去,没来由地劳累我们,算什么话!”

这边说完,单智也起哄:“还要有个时限才成。否则拖个十年八载,我们找谁哭去?”

看他们闹得欢,李珣忍不住想笑。不管这哄闹的场景有多么拙劣,在这一刻,他收获的,是难得的轻松。

笑声中,他脑筋一转,干脆提议道:“这样吧,我一会儿去向师祖请安,若是那边儿没什么吩咐,明天我带你们去坐忘峰上玩耍。毕竟你们都是走马观花,不比我这一步步走上去的熟识地理。”

顿了顿,他又看了眼婴宁,道:“那些石板之类也就罢了,据我所知,峰上有不少宗门前辈留下的修行洞府,那上面的封禁才真的有点儿意思。”

此话一出,灵机与单智都是击掌叫好,倒是祈碧眉头微皱。

李珣见她这模样,脑子里只一转便明白过来,紧接便笑道:“便是不去打扰前辈洞府,这一路上也有不少佳景去处,此时正是冬日,固然没有绿叶香花之类,但千峰簇白,银涛雪浪,也是极好看的。”

旁人只道是他卖力推介,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有祈碧心中微讶,没想到自己只因为“前辈洞府”之事稍有触动,便被李珣看了个通透。这后半段话,分明就是对她说的。

说到这种地步,祈碧又怎会拒绝。

当下,见时间已是不早,众人便订下时辰,与李珣告别,去准备明日的行程。只有婴宁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李珣,一脸的无措。

李珣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这女孩儿近日来都住在这小楼里,可眼下主人回来了,她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李珣见这情形也觉得头痛。男女有别,以谨慎计,是绝不能让女孩儿留在这儿过夜的,可要是真说出口来,又有些不近人情。

正苦恼之际,祈碧终于投桃报李,微笑道:“这样吧,我师父很是喜欢婴宁的乖巧,不如我带她去,安顿几夜总是可以的。”

祈碧的师尊明如,是宗门二代仙师中,性格最温和的一位,且向来是最照顾小辈的。对这提议,李珣当然赞成。

当下也不管婴宁如何想法,便由祈碧领着她出门,不过,在临迈出门去的刹那,婴宁却回眸望来,玉雪可爱的俏脸上,表情竟是超出她年龄的复杂微妙。

李珣一时间也把握不到小女孩儿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此回眸,竟出奇地令他心中一荡,有意思得很!

站在屋中想了会儿,最后也只是摇头一笑,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去未明观见清溟,来回倒也迅速。宗门刚解决了明玑这一件大事,除了月后水镜大会,倒还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清溟只是又勉励了李珣几句,当时一些在厉斗量面前不好说的赞语,此时却毫不吝啬。

此外,清溟也告知李珣,在山上休养几日,还要去参加水镜大会。这一次,虽说很可能搞出一个极隆重的诸宗会盟的仪式,但清溟已不准备与会,甚至不去任何一位一代仙师,也算是对星玑剑宗一个交代。

因此,参加水镜大会的,便由洛南川领头,明玑为副,再选三、五个优秀的三代弟子,其中因为文海大师兄要在山上料理宗门事务,理所当然的,这些三代弟子中,便要以李珣为首。

李珣出了未明观,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清溟对他的殷殷期待,溢于言表。如果按照冥火阎罗的理论,清溟现在完全是把他当成第二个钟隐来培养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再维持多久呢?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其实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意再踏入这里半步。因为只要进去,便不可避免地会看到正殿之前的斩空神剑。先前还好,只是心理不舒坦,可如今……

嘿,若神剑当真有灵,恐怕会实时出鞘,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心中冷笑一声,他慢步走回小楼,正要进门,却见得小楼内透出一线光来。他微微一怔,手按在门上,却没有立刻发力,因为他已经感觉出来,楼内那人的气息。

稍做迟疑,他才想到,既然自己能感觉到对方,那么,对方自然也对他有所感应。他摇头一笑,推门进去。

楼下小厅,明珠发散出来的柔和光芒,遍洒每个角落。在厅堂侧方,一个李珣极其熟悉的人影,听到了开门的声响,便转过身来,轮廓分明的俏脸上,微现出一个笑容,正是在星河搜寻凶手痕迹的明玑。

此时她风尘仆仆赶回来,难道是有所发现?李珣抑住心中不安,与她目光一对,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礼,方笑道:“四师叔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

“怎么,不欢迎吗?”明玑随口回了一句,接着就微笑道:“我是来探视一下救命恩人,顺便致谢啊。”

李珣头皮猛地一炸,虽然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玑并非是指聚星台之事,可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变了。他忙转了一个尴尬的脸色,苦笑道:“四师叔您就别损我了,星河那里,我可是一点儿忙也没帮上。”

明玑闻言脸色一正,摇头道:“你这话就错了。这同门情分,从来都是尽心与否,却哪能以结果而论?你为了我,冒了如此风险,我来道谢便是应该的。只是……”

她话锋一转,眸光在李珣身上打量了个来回,在看得李珣浑身不自在的时候,方似笑非笑地道:“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见你这样脑门发热。你又不是六师叔,星河也是说闯就闯的?”

“偏也邪门,竟真让你琢磨了些门道出来。还好,这是两边装胡涂,给遮掩过去了,否则那天垣老儿再丢了这脸面,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珣干笑几声,唯有喏喏应了。只不过他眼神也好,看明玑说到最后,神色微有变化,立知她是由此联想到了那个允星死鬼。

世上之事,确实奇妙。若允星不死,他未必会在明玑心上留下任何印痕,可现如今,允星救助明玑之后,在追敌的路上殒命,这样,在一个不短的时间内,明玑怕是想忘记他都难。

心中暗咒一声,李珣正想着如何转移话题,却见到明玑从一侧的桌上拿起一把剑来。

李珣目光扫过,便有些发怔,这不是他的青玉剑吗?因为太过疲累,他自己都忘了睡前把剑放在哪里,不过,应该是卧室吧……难道明玑跑到那里拿了剑出来?

正迷惑时,耳边一声铮鸣,青蒙蒙的剑光闪耀室内,映得明珠也为之失色。李珣挠挠头,奇道:“四师叔拿这剑干什么?”

明玑的眸光向他这边一扫,旋又回到剑上,细细打量。李珣心中略有不安,越发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只见明玑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分明也有些疑惑。

看了半晌,她方道:“最近,你可与人斗过剑?”

李珣“呃”了一声,完全摸不到头绪。但回想起来,他最近大都是以百鬼又或血影妖身对敌,用这把剑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便是对上允星那死鬼,用这剑挡住了他一记杀招,可这事当然不能说出来,他略一思索,便开口道:“不……”

才吐出一个字,便见到明玑根本就没听他讲话,纤长的手指缓缓由剑身拂过,所经之处,剑芒吞吐,青光灼烁,丝丝发啸。这回,连李珣也看出,青玉剑似乎有些不妥。

当明玑的手指抹过时,剑身震荡,其声如丝如缕,然而中间偶有断续。同时,剑芒吞吐之际,竟然不能尽数收束,就明玑的剑道修为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李珣只觉得心中发紧,这个应该是……灵气外泄?

“锵”的一声重鸣,李珣身上一激,再看时,满室青光已尽数敛去,而明玑脸上无悲无喜,手上宝剑,已从中间断为两截。

李珣“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明玑见他吃惊的模样,微微摇头,神情分明有些不满:“此剑受损如此严重,你竟然不知吗?”

听到明玑似是埋怨的言语,李珣只觉得背上汗毛倒竖。是的,他不知道青玉剑已被损伤到这种地步,但他却已经知道,这剑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所伤的。

星河中、擎苍江边,允星窥准他从禁制中脱身的一刹那,横空斩来的那一剑,被他用青玉挡住。就是现在想来,那一剑的威势也令他心中凛然。以破军仙剑之利,再辅以允星的修为,无疑是重创青玉宝剑的元凶。

可是,这件事,他能说出口吗?李珣也还记得,这把青玉剑,是明玑初出道时便使用的爱剑,曾专门投于寒潭保存,后来转赠给他。其本身便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可现在,这剑断了,甚至断得“不明不白”!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珣的脑子暂时陷入了停滞状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算以他的急智,一时间也有些不堪应付。

在明玑的透彻人心的目光下,他明知对方并不是刻意的探究,却依然觉得心中慌乱,还好,在青玉断裂这个背景下,他一时的失措,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明玑轻叹口气,目光转回到断成两截的青玉剑上。可以看出,她在尽力保持着平静,但效果并不算好。

李珣总算回过神来,不用刻意做作,便垂头丧气地向明玑道歉。

明玑摇头道:“这本来也没什么,青玉成剑时,本就有瑕疵。你我二人又总是拿它同高手比拼,数百年下来……嗯,也许这是它的归宿。只是,有一点我倒要问清楚,你最近练剑时,是不是懈怠了?”

“啊?”

“这剑断得可惜。剑身受创之后,能保持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完全断裂,而在裂口处,断纹看似平滑,实则有极细微的凹凸曲线,真息抹过时,震颤幅度如一。”

“这分明就是两剑交击时,对方以‘蜂鸣快剑’的手法,以极高的速度,在极小的范围内来回震荡,导引真息,硬生生将青玉震断。”

明玑信口说来,几乎将当时的情形复现眼前,听得李珣背上冷汗潸潸。

而这还没完,明玑皱着眉头又道:“我宗诸般剑道法门,名为剑诀,实与星玑、天妖等剑宗不同,重在以剑引气,以神御剑,实属于最上乘的炼神御气之道。”

“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剑气圆融,无有窒碍,早不依靠剑刃制敌,怎么会让两剑锋刃交击,由此毁了剑去?”

李珣低着脑袋不敢抬起来。他能怎么说?难道对明玑讲,其实我那时用的是血影妖身,明心剑宗的手段完全使不出来,危急时候,完全是拿青玉当盾牌使唤……

看李珣这个模样,明玑也真生不起气来。她知道,李珣心思灵动,最知深浅,素来是不用人操心的,自从她代死去的林阁指导这弟子修行,几乎从没有对李珣严辞厉色过,今天偶尔为之,她自己反倒不适应了。

沉默了一下,她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天资绝顶,又心志坚定,这些事情我本是不用说的。只是你的情况与其它弟子不同,除了本宗众修行法门,还旁引诸家,深研禁法之道。”

“即使你那个禁法修行互利的法子很是厉害,但分心二用,比之心无旁骛,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李珣见她误会自己因研究禁法分心,庆幸之余,亦喏喏连声。哪知说到后来,明玑竟噗哧一笑,李珣愕然抬头,那难得一见的傻样儿落在明玑眼里,更让她笑不可抑。

笑了半晌,她才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姿态,摇头道:“果然,我还是做不得冷面师匠,讲起长篇大论没趣的很。还有你,这弟子的模样也太过古怪……罢了!”

见她心情大有好转,李珣也稍稍放心,正要趁热打铁,早早将这问题消解掉,哪知明玑却又想起刚刚的问题来:“对了,你刚刚说,和谁交手?”

李珣头皮一紧,这才发现自己没那么容易过关,幸好有了这么一个缓冲时间,他也想到了个借口,挠挠头道:“不少人……不过交手的就是天妖剑宗的徐亢,还有他一个姓罗的师弟,我是在和百鬼纠缠的时候碰上的,西南好乱!”

“西南?”

明玑若有所思,李珣不知道,她是否会由此联想到自己“迟到”的理由,不过看表面,情况还不坏。

沉吟了一会儿,明玑方道:“若是天妖剑宗,便对了。‘蜂鸣快剑’说来简单,但若没有身剑如一的修为,怕也驾驭不住剑器。此界专修剑道的,也只有天妖、星玑二宗,你也走运,刚领教了天妖剑诀,便又见识星河禁制……”

李珣暗中抹去一把冷汗。幸好他多留了个心眼,用在西南时交过手的天妖剑宗来顶缸,否则绝没有这么轻易过关。

正想着,便见明玑眸光望来,清清淡淡中,偏有剑一般的犀利。他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思量,这直指人心的光芒,便在明玑的微笑中淡去了。

她极小心地将两截断剑收入鞘中,却没有还给李珣的意思,只是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去休息,明日我到宗门宝库,拿一把新剑给你。这一回,可不能再给人弄断了!”

李珣忙谢了一声,但目光却一直瞅着明玑手上的青玉残剑,末了,试探性地问道:“四师叔,这剑不如让我收了吧,等有时间,我去千帆城寻一个顶尖的铸剑师,将其复原……”

说未说完,肩上便被明玑用剑鞘轻敲一下:“就你有能耐!难道我的人脉就不如你?这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倒是明天,你要随我练剑,否则,下回碰上高手,断的就不是剑,而是你的脖子了!”

明玑越是摆出师叔长辈的架式,心态便越是亲和无羁。李珣自是明白的,他心中一热,眼看便要答应,却忽又想起刚才和祈碧等人的约定,只好尴尬地向明玑解释。

“那就暂且放一放吧,来日方长,是吗?”

“来日方长”这词儿用在这里,颇有些古怪,而且明玑的神态也有点儿与之前不同的味道。

但容不得李珣多想,明玑已摆了摆手,就那么转身出门。

李珣送到门口,又怔了半晌。他觉得今晚上的明玑很是奇怪,话语中似有未尽之意,与她素来坦荡明透的风格极不相符。还有这告别,好像还有点儿仓促……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吧?

第八节 徒儿

坐忘峰之高之广,几可成为独立一界。且不说婴宁,便是对单智这半桶水来说,想在短时间内逛个来回,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所以,第二天登峰之前,李珣干脆卖弄一把,将当日专为婴宁所做的云车拿出来,稍做修饰,便载着五人东飘西荡,真如山间云气一般,起伏中飘然若仙。

只是,李珣此时怀着极重的心思,玩乐之时,便总觉得提不起劲儿来。还好他只是负责指出石板埋藏的地点,祈碧等人又是兴致勃勃,气氛倒还不错。

以驾云之术为依托的云车,速度并不慢,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当李珣从最后一次的埋藏地点,将一迭石板挖上来时,包括祈碧在内,所有人一起欢呼起哄,气氛热烈得紧。

李珣看了他们一眼,耸耸肩,从这迭石板中挑出三片他认为还有些价值的,递给婴宁。

这小姑娘也不在乎上面粘连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接过,脸上极是开心:“我去把它们洗干净!”

祈碧轻抚小姑娘的发髻,爱怜地道:“好像东边有个小湖,我陪你去吧。”

婴宁笑嘻嘻地应了,当下便由祈碧带着她,御剑去了。

李珣拍拍巴掌,笑了声“大功告成”,哪知竟没人搭理他,愕然转眼,却见单智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祈碧离去的方向,兀自出神。而一边灵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看看单智,再看看空中的剑光,若有所思。

这情形看得让人无奈,而其中的复杂关系,更令人眉头大皱。

李珣暗骂一声“不知死活”,拍了拍巴掌,震醒两个同伴:“时候不早了,咱们虽是可以辟谷,可婴宁这孩子还在长身体,咱们去弄些吃食回来吧。”

这一点自然无人反对。

“那我去抓几条鱼来!”单智当下便自告奋勇,接了这个差事,驾剑飞去。看他剑光所指,分明就是祈碧所去的方位。

李珣看得只能摇头,转脸向灵机道:“那咱们哥俩去打些野味儿,这坐忘峰灵禽异兽不少,但要是想找着美味,还是要请教我这地头蛇才成。”

他的调侃却没起到效用,灵机虽然也在笑,但神情颇为勉强。李珣心中明白,脸上却做出迷惑状:“怎么了?”

灵机看着单智剑光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方转脸向李珣看来:“珣师弟,单师兄他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说了这一句,他又觉得表述得不太准确,皱着眉头补充道:“我是说,他这段时间是勤勉了,可那味道总有些,嗯,怎么说呢,似有些兴奋得过头。还有,我最近发现,他总是在偷偷地看……”

灵机终究是老实人,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勉为其难,后半截话堵在喉咙里,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倒把脸给涨得通红。

看到他这模样,李珣倒觉得自己有些惺惺作态了。叹了一口气,他帮着灵机说出来:“看祈碧师姐,是吗?”

灵机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方叫道:“原来真的是……你早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劝劝他?”

“劝?”李珣揽过灵机的肩膀,苦笑道:“要不你去对他说,祈师姐是罗敷有夫,不要说想做什么,便是心里有什么念头,都是魔障,应敛神收心,刻苦修行,最终成道之类……你去试试?”

灵机虽是老实,却不是笨蛋,只听李珣的口气,就知自己太想当然了。忙低头道歉,旋又挠头道:“那该怎么办?我看单智师兄的情况很严重了,咱们总该做点什么吧。”

李珣对这个心肠极好的师兄向来是很欣赏的,不想让他着急,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沉吟道:“其实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让祈师姐亲自对他说,让他断了念头。只是他此时恐怕已钻进了牛角尖……”

“祈师姐仍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最近她与大师兄之间也有些问题,这时候去惊扰她,一个弄不好,恐怕大家连师姐弟都做不成,那时便糟糕了。”

灵机听得龇牙咧嘴,半晌方道:“那,让他移情别恋可不可以?山上还有不少师姐、师妹……”

在李珣的注视下,他的话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李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撑不住,喷出笑声,旋又别过脸去,灵机说话时就勉强得很,此时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脸色已涨成猪肝一般。

李珣不愿意让他太过尴尬,忙收了笑,摇头道:“这当然也是个办法。只是你也知道,单师兄以前是什么模样,这都是瞒不过人的。而且,宗门弟子,大都还是向道之心甚坚,像祈师姐这样的,十个人里未必能有一个,两下相加,你找谁去?”

灵机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下去。

李珣叹了口气,有句话藏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指路幽灯已深埋心底,几十年以邪欲助燃,互为表里,此时再想抠出来,哪有这么容易?”

灵机没有找到“救治”单智的良方,心情显然也颇受影响,有气没力地去打猎了。李珣特地让他去抓一种很是狡猾的飞狐,希望能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而李珣本人则觅了个阴凉避风处,搭起一个简易的火灶。他是在野外生活惯了的,对此自然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便大功告成。稍一思量,他又登上高处,遥遥向祈碧那边看去。

冬日里草木凋零,视野也变得分外开阔。李珣很快便看到,数里外山溪边上,单智正以格外夸张的肢体动作,努力逗祈碧发笑,看起来效果不错,这越发地令单智兴奋,在这边,都能听到他忘形的大笑声。

李珣盘膝坐了下来,冷淡地看着远方的画面,这几乎可说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如今看来,却无法给他任何的成就感。

如果用阴散人的“狼狗之别”来分析的话,一头狼,显然是不会对小狗儿摆弄的玩具动心的。它会很疑惑,不明白那可怜的小家伙儿为什么会对诸多无意义的玩意儿乐此不疲。

李珣应该就是这个状态,在此刻,遥遥看着这对曾被他做了“手脚”的男女在那边言笑晏晏,他却完全提不起劲来,看得久了,甚至觉得无聊至烦闷……干脆捏死他们算了!

这想法在脑中电火般闪过,一瞬即逝,连李珣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升起过这种念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一侧的女孩儿身上。

“婴宁……对了,好像她除了是元胎道体之外,还叫什么如意玉婴,这个身分想必是珍贵得很了。若真引她修行,也不知有什么忌讳没有?”

想到这个问题,李珣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同成名已久的真人境修士的差距——起码在见识上,他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儿。还好,他有一个堪称通玄界活字典的“工具”。

感应到他的意念,虚空中微现震荡,一身素装道袍的阴散人跨空驻形,光明正大地站在李珣身后。清风拂过,拂尘轻摆,袍袂飘飘,宛若仙真。

李珣回头看她一眼,皱起了眉头:“你给我找麻烦是不是?周围还有人呢!”

“啊,抱歉,前天晚上,我还以为你变了态度,莽撞了。”

阴散人微微躬身,眉目间恭顺婉媚,语气却仍是刺人得很。这样说话对她全无好处,可是她也正是凭借着这种方式,来维护她最后一点儿尊严。

“前天晚上?”

“不是吗?你那明玑师叔问话时,你是怎么回应来着?天妖剑宗徐亢,不是吗?”

“徐亢?”

将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两圈,李珣才记起,前天晚上确实有这么一出。当时明玑逼迫过甚,他无奈之下才拉这人出来顶缸,可这关“态度”屁事?

“怎么没有关系?你这回扯出个徐亢来,可曾想过以后要如何圆谎?”

李珣的眉毛跳了跳,阴散人的语音轻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这个问题的重点并非是“如何圆谎”,而是“可曾想过”。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李珣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在扯出徐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去想日后会怎么样,似乎是思虑不周。不过,眼下被阴散人提醒,他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情绪。

李珣自然不是笨蛋,很快便想到,这是阴散人对那句“找麻烦”的响应,同时也等于是对他修行心态的指点。

他冲着阴散人点点头,算是承了这份情,也不再提“麻烦”之类的话。只将话题引到最初的方向上去:“帮我看看,那个小姑娘该是怎么个造就法儿?你那侄女儿说她是‘如意玉婴’,又是什么意思?”

阴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以少有的认真态度遥遥观察了一会儿,方点头道:“确实是如意玉婴,婉如的眼力倒是不差。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确定要造就她?”

看这女冠大有深意的目光,李珣心中思量,嘴上也没说满,只道:“如此良材美质,岂能暴殄天物?我就是不了解这其中门道,才问你嘛!对了,你还没说清楚,这如意玉婴的妙处呢!”

“嗯,简单来说,你可以把如意玉婴看作一个上等的外丹鼎炉,也约等于是一位极上乘的双修道侣……阴阳宗便有‘鼎炉易得,玉婴难求’的说法。”

这话李珣也听秦婉如讲过,闻言便冷笑起来:“阴阳故伎。”

阴散人也不理他,继续道:“只是这鼎炉与寻常的不同。所谓‘玉婴’,其实便是元胎道体,你也是过来人,应知其通透无瑕的体魄精元,对淬炼体内驳杂真息,有何等妙处,这一点,对修习魔功邪法者,价值不可估量。”

若在以前,李珣可能还不在意,但眼下他修习血神子这最顶尖的魔功,又是关键时候,不免就有些心动。

而阴散人还未讲完:“但就这小姑娘来说,‘如意’二字,方是关键。如意者,喻吉祥,又喻心顺。联系修行,便是形随心转,成就天魔妙相。”

“天魔妙相,媚功?”

阴散人哑然失笑道:“算是吧,天魔妙相在释门虽被污为外道,却堪称媚功之顶峰,由此衍生出来的‘天魔舞’,是阴阳宗仅次于《阴符经》的上乘秘法。”

“而这小姑娘骨窍关节无不合乎于天魔妙相的要求,若是以特殊手法驻形炼心,不出甲子,‘天魔舞’便可小成,到那时,这可是件活的顶尖法宝呢。”

李珣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或者是耳朵出了问题,他皱眉道:“法宝?”

“没错,就是法宝。”阴散人唇边笑意隐现,自嘲的意味儿极浓:“傀儡之术,固然为幽魂噬影宗所独擅,但毕竟是‘修死人’的功夫。而这如意玉婴,则是‘修活人’的手段,至于孰强孰弱,那就见仁见智了。”

看李珣神情颇不以为然,阴散人微微笑道:“就算不成,也能调教出一个尤物……你应该能看出来,这女孩儿年龄虽幼,却一身媚骨,他日就算逗乐解闷,也是不错的。”

李珣瞥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抓着她的袍袖,向下一拉,这绝色女冠便顺势倒入他怀里,霎时间,软玉温香,溢满指端。

“尤物?天底下最顶尖的尤物不是在这儿吗?”

笑声中,李珣的手掌轻车熟路地探入阴散人衣襟里去,怀中美人儿低嗯一声,整个身子几乎要融化到他胸膛里去。

然而,两人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最后还是李珣在美人儿耳畔低语:“比你如何?”

“如意天魔女可说是为了你们男人而生的,你说如何?”

李珣低声冷哼,但不可否认的是,听闻此语,他心中也为之一荡。还好,他仍有定力接着说话:“鼎炉之事,暂不去说。我问你,照你的看法,我若收她为弟子,应该怎么指点修行呢?”

“那便真是暴殄天物了。”

阴散人说得漫不经心,但很快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李珣在她衣内的手指猛地一紧,在最脆弱敏感处的刺痛感觉,便如同拨动的琴弦,余波荡漾,遍及全身。

她轻抽了口凉气,身子倏地蜷起,旋又在连续不断的刺激之下,慢慢绷直。肌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肉欲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下,失去了控制权。

自从精神防线被李珣粗暴地冲垮之后,阴散人对这类手法便再无抵抗之力,才数息的工夫,她已是眼神迷离,几入忘形之境,身上更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使肌肤越发细腻香滑,让李珣爱不释手。

当然,李珣还没有豪迈到在诸多同门眼皮底下,荒郊野合的地步,手下也留了力。所以阴散人还能保持一线灵明,她低低喘息,唇边偏露出一丝几若挑衅的弧度。

“若不信,便给我半日时间,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这边才说罢,远方已是剑啸声近,李珣皱皱眉头,点头应道:“好,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暴殄天物法!”

两人目光相对,阴散人浅浅一笑,眸光已尽复清明,她的身子也随即没入虚空,若非是李珣指尖留香,还当是刚才做了一场春梦。

单智的大笑声响起,里面满是意气风发的味道,他从半空中跳下,手中掂着三条活鱼,在李珣眼前一晃:“挑了半天,只有这种鱼卖相不佳,这才过了祈师姐那一关,嘿嘿,菩萨心肠哟!”

李珣不动声色地接过鱼来,用鱼腥气遮去手上的余香,点头笑道:“别看这鱼长得丑,可肉鲜刺少,正是一等一的美味儿。”

单智闻言越发得意,又见周围无人,嘴巴更是遮拦不住:“珣师弟你没看见,祈师姐笑得有多开心,文海……咳,我是说文海大师兄实在不解风情,祈师姐本就应该如此,何苦要郁结那般闷气!”

若在以往,这个时候,李珣会迎合两句,以满足单智的虚荣心。可是,临将开口,他脑中却忽地闪过灵机的表情,心中一软,语气也随着变了:“是啊,祈师姐的心情是缓和了不少,我倒没想过,婴宁这孩子能有如此用处。”

李珣这话彷佛随口而出,旋又微笑着看过去,单智脸上惊愕的表情十分明显。

然而,很快的,他就又笑道:“这没错,不过,这些玩乐的手段,可都是我拿出来的。哼,最近一两个月,祈师姐与咱们文师兄见面不过三两次,倒有大部分时间和我们游玩,你说……”

说话了半截,另一边灵机也御剑而来,单智看到灵机过来,总算收敛了些,转口说这鱼如何如何,不过,见到灵机提着的那只飞狐,他又将自己的经验套了上去,说这狐狸如此可爱,祈师姐未必会让下手云云。

灵机有口无心地应着,目光却瞥向李珣这边。李珣微微摇头,同时在心中加上一句:“无可救药!”

三人之间的微妙联系在祈碧二人回来后,暂时告一段落。但不得不说,这几十年下来,单智虽在修行上并无寸进,可在猜度祈碧的心思上,确实十分了得。

不出他所料……甚至比他所料的更激烈一些。当看到灵机手上提着的有着雪白的毛皮,兼又可怜兮兮的小狐狸时,不仅是祈碧,便连婴宁都表达了强烈的怜悯之心,一来二去,小狐狸便从烤架上转移到了婴宁的怀里。

小家伙用狡猾的眼神打量着周边诸人的表情,很快就明白该如何保住性命。所以,它努力地蜷起身子,将尖尖的脑袋插到婴宁怀里,逗得女孩儿咯咯直笑。

祈碧也伸手轻抚小家伙柔顺光滑的毛皮,但很快的,她的目光便只在婴宁身上留连,似乎只从女孩儿的笑声里,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

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李珣低叹了口气,目光在单智脸上一转,却没有发现他任何觉悟的迹象,相反,在祈碧湛然的母性光环下,他只能痴迷越深。

便在此时,李珣眼角余光瞥到正在烤鱼的灵机,神思上脸,变化多端,却已是将烤鱼的火候忘个干净。

李珣无奈,只能伸把手,将烤鱼的差事揽过来。灵机手上烤架被抢,先是吃了一惊,待看到是李珣,才勉强笑了一下。

午餐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进行——单智、祈碧、婴宁说得热火朝天;李珣和灵机却在用诡秘的眼神交流。这气氛一直持续到婴宁打了个呵欠,小脸上露出倦容为止。

李珣眉头跳了跳,就在刚才,他感觉到阴散人有所异动,目标正是婴宁。想到之前阴散人的言语,他立时便知道,“半日之约”已经开始了。

几个呵欠之后,婴宁便再也止不住困意,虽强自挣扎了几下,可到后来,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这个模样当然是瞒不过人的,祈碧先抚上她的额头,继而低声道:“累了吗?”

婴宁乖乖地点头,喃喃地道:“好困。”

“大概是这两天太兴奋了些,让她睡会儿吧。”

李珣开始为阴散人腾出空档,道:“冬日里寒气重,这样睡说不定会着凉,最好是找个避风处,我再设个禁制,以保万全。”

祈碧想了想,同意了。一边单智跳了起来,道:“我去找地方。”

李珣还没说话,灵机便开口道:“那我也去吧,这山上想找个避风的山洞也不容易。”

瞥了灵机一眼,李珣默然点头。感觉中,灵机似乎是想做点事情出来,李珣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阻止的理由。毕竟,在情感上,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是权威!

两人离去时,婴宁已止不住困意,伏在祈碧怀中睡了过去。怕她着凉,祈碧将女孩儿搂得更紧了些,那只幸运的小飞狐夹在大小两位美人儿怀中,幸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此刻,便只剩下祈碧与李珣面面相对。李珣一时想不到什么话题,干脆就不开口,自顾自地收拾残局,正忙着,耳边忽响一声低语。

“珣师弟,我很感激你呢!”

“呃?”

“感激你把婴宁这孩子带上山来啊!”

祈碧微笑着,眉眼间尽是满足:“其实,我就是想要一个像婴宁这样的乖女儿,带着她一起修行,至于最后证不证道,飞不飞升,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山上安静地生活,那就足够了。”

不知怎么地,对祈碧这神情,李珣有些承受不住,也许祈碧本人没有感觉到,在她说出“我们”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却并没有透过虚空,牵扯到那不在此地的某人,而是落在李珣的身上。

李珣绝不自作多情,也不想节外生枝,他咳了一声,笑道:“这回师姐可谢错人了,若不是文师兄和灵机师弟他们拼死护住,这孩子恐怕是活不到这天的。”

听到“文师兄”这三字,祈碧的眉头轻皱了下,继而便微微微摇头,脸上笑容仍在,却有了几分勉强。

“你文海师兄一心都在宗门事务上,又不愿荒废了修行,日子过得极苦,却是没有心思放在这上面的。也许他能救下千千万万个女孩儿,却绝不会在意一个婴宁……再过些时日,你问他婴宁是谁,他未必能记得起来!”

这也许算是个笑话吧,但看祈碧不自觉的冷笑,李珣实在笑不出来。更要命的是,祈碧很快将矛头指在他身上:“话说回来,你这当师父的,可绝不能学你文海师兄,这样亏待了她,否则,我必不与你罢休!”

李珣打了个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天可怜见,在李珣眼见就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天空中剑啸声起,灵机御剑回返,只是声音过大,遥遥地便吃了祈碧一瞪。

灵机忙收了剑,从半空中跳下,咳了一声道:“找着了个山洞,条件还不错,单智在那边看着,我们把婴宁搬过去好了。”

李珣眼利,一看便知,这小子心态比先前更差上十倍。恐怕已经憋不住,趁着刚刚那机会,将事情给单智挑明了。

那结果,自然也是糟糕透顶。

面上却还维持着笑容,但李珣心中雪亮,已经压制了数十年的毒瘤,已经被戳破了。

找到的山洞非常不错,李珣估计,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修道洞府,里面清爽干净,没有鸟兽粪便,甚至还通风良好,应该是有特殊的设计。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李珣随手设下禁制,稳定下洞内的温度,这才将沉睡的婴宁从祈碧怀中接过来,轻放在已铺了柔软茅草的地面上。

做完这些,他与祈碧相视一笑,还没说话,脚步声响起,一直在洞外的单智走了进来,低声开口。

“祈师姐,能出来一下吗?”

在昏暗的光线下,单智的面庞模糊不清,但语气还算平静。可是,李珣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话。

祈碧倒是没有发觉什么不对,闻言笑道:“怎么,有事?”

单智只是轻嗯了一声,祈碧没有拒绝的理由,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珣照看好婴宁,继而起身,随单智一块儿出去了。两人在山洞外稍稍停了会儿,旋又御剑飞出好长一段距离,脱出了李珣感应的范围。

李珣皱眉想了想,也站起身来,走出洞外。正好看到灵机也御剑而起,追着两人去了。

稍一思量,李珣还是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因为他已经感应到,阴散人在山洞中驻形出来,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又走了回来,行进中眼角一扫,恰看到那只新近成为婴宁宠物的飞狐,趴在地上,极为人性化地用两只短短的前爪蒙着脑袋,浑身发抖,已经瘫了。

陡然出现在山洞里的阴散人,固然气息隐匿得极深,但在近距离下,她独有宗师级数的威压,对于天生感应敏锐的飞狐而言,仍如十万大山一般沉重。这胆子极小的小家伙没有当场吓死,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而有如此威严的阴散人,此刻却以一个优雅的姿态跪坐地上,隐在袍袖中的手指轻轻抚过沉睡中的女孩儿的俏脸。下一刻,在李珣惊讶的目光下,女孩儿的脸蛋红了起来。

李珣可以肯定,婴宁仍在睡梦中。却不知阴散人用了什么手法,让小姑娘的肌体变得如此敏感,她想干什么?

阴散人浅笑回眸,向李珣点头示意,手上却没有任何停顿,从女孩儿俏脸上滑下,轻抚过脖颈,肩窝,又滑入了婴宁的衣襟之内。整个动作如丝绸般柔和,但取得的效果,却堪称惊心动魄。

女孩儿祼露在外的肌肤都抹上了一层朱红,莹莹润润,似要发出光来。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睡梦里遇到什么问题。但她仍未清醒过来。

李珣当然不会了解女孩儿的梦境。他只看到,婴宁娇小的身躯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开始在清醒与睡梦之间挣扎,但最终,她还是坠入到更深的梦境中去。

她的脸色更红润了,额头上甚至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而稍后,一声细若萧管的呻吟,绵绵细细,从她唇角边溢出来,在昏暗中低回。

在微微的尴尬中,李珣看到阴散人从女孩儿衣襟中收回了手,但又很快地下移,在李珣阻止之前,探入另一处私密所在。

李珣瞪大了眼睛,看着阴散人的手指一探即收,再露出来时,指尖上分明有数分温润晶莹。

霎时间,李珣竟然起了反应!

阴散人再度回眸,看着李珣古怪的脸色,扬眉一笑,旋将那根尚有余沥的手指,轻轻抹过朱唇,晶亮的眼眸中,霎时间蒙了上一层盈盈迷雾。李珣倒抽一口凉气,可依然压不住心中蓬然高涨的火焰。

“妖精,真是妖精!”

李珣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攫住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臂,在美人儿低笑声中,发力一扯,将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压了上去。两人的肢体纠缠在一处,而脚边,就是仍在春梦中留连的女孩儿。

在阴散人软玉般的身子上狠攫了两下,李珣强忍着剑及履至的冲动,沙哑着嗓子,低声吼道:“你在搞什么鬼!”

回答她的,是阴散人伸出来的纤长手指。玉管般的手指在李珣脸前轻轻一抹,那仍残留于指尖的暗香便沁入他鼻端。

想到这暗香的由来,李珣闷哼一声,自觉得下腹又硬了几分,偏在此时,阴散人低语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小女孩儿敏感么?”

李珣手掌在美人儿胸前抚弄,说话也有些漫不经心:“有你阴散人出马,别说是这个小姑娘,便是有个有真人境的修士在此,也是逃不过的!”

“承蒙夸赞!不过,我这‘惊魂绮梦’之术,可不是用来催情的,你不问问,这女孩儿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李珣手上一停,看着阴散人笑盈盈的面容,眯起眼睛,问道:“什么梦?”

“当年,你最初对婉如做过什么事,她现在便做着什么梦。有趣儿吗?”

当年……

阴散人一语将李珣打入难以自抑的回忆中去,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惊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我只是拿婉如和她比对。当然,为了让结果更清楚些,不介意我再找两个例子吧?”

李珣真正来了兴趣,他侧身支肘,略与阴散人拉开距离,笑道:“你说说看。”

阴散人浅浅一笑,稍稍整理下纷乱的发鬓,方道:“既然你要收她做弟子,这又是在连霞山上,那无疑,就要修习明心剑宗诸法门了。眼下她虽未入门,但怎么说也练过十年的玄门正宗,功力不说,定静二字,总还是要有的。可你看她现在,可有定静之态?”

不必去看,女孩儿现在仍不怎么安分,喉间的低哼呻吟更是时断时续,在空空的山洞里,分外清晰。听得李珣都替她“难过”。

阴散人看他表情,便知其心中所想。低笑声中,温热的身子竟主动贴了过来,与他身体厮磨,在挑得他小腹火起之时,又在他耳边软声低语:“你且想想,若是你那明玑师叔遇到此事,会如何?”

此语初入耳,李珣的身子便是一僵。阴散人所说之事,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且又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几乎是心随语动,霎时便有无数影像从他心头流过,如真似幻,难辨虚实。

有那么一瞬间,李珣甚至要在这些美幻绝伦的影像中陶醉了,身体也有了忠实的反应。然而,在他完全没顶之前,一声剑吟,恍如天外中来,震响在他灵台之上。

在此刻,李珣眼前倏现出明玑冷静犀利的目光,便如冷水浇头,让他转眼间清醒过来。

他目光在阴散人脸上一扫而过,冷冰冰的,再没有半分绮思。

“你什么意思?”

他已隐约感到,这是阴散人又一个挑衅行为,似乎这女人非常喜欢看到他在阴暗的情绪中没顶的样子,本身倒没有什么恶意。

不过,很显然,这回连阴散人也没想到,他心智修为,竟精进许多。脸上分明还有些惊讶,甚至于钦佩,再开口说话,语气便清净许多。

“你也想到了。若是明玑,内外通透,有名剑风神,以她心性,就算是深闺弱质,到那时,也必定要拼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便是在‘绮梦’里,也会挥剑相对。明玑如此,明如又如何?”

阴散人好像拿明心剑宗的美人儿说上了瘾,随口便又扯了上明如。

李珣与明如的感情远不如明玑那般亲厚,不过几十年来,还算有些了解。这位明如仙师堪称连霞山第一美人儿,云姿霞采,美艳不可方物,性情又最是温柔纯净,和明玑简直是两个极端。

可为什么,比对“当时”情形,李珣仍觉得难以合拍呢?

他皱眉思忖,旁边阴散人已微笑回答:“明如则是外柔内刚,放在那种情势下,固然比不得明玑的锋芒,然而自有一番刚烈,虽死身而不能辱志。若中了这绮梦之术,不出数息,就会悚然惊醒,不复这般情状。”

“所以,在当年,我对她们极有兴趣时,也没有真正下手,就是依托此理。像她们这样的心性,投身玄门,修行正宗,正是如鱼得水,事半功倍。”

抛去阴散人无意中透出的信息不谈,李珣马上便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深意:“那你的意思是,婴宁不成?”

阴散人颔首道:“何止不成,你看她梦中遇合,半推半就,旋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仅论心智,比明玑、明如相差何以道里计!修仙者,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最末,便是有个好根骨,修行精进极速,真到遭劫遇事之时,也没有半点儿用处。”

这话是揉合了阴散人数千年来的经验见识,堪称是最权威的断语,李珣心中实已被她说服,但是想到这女孩儿由始至终,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和尊敬,不免又有些犹豫。

阴散人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挥袖,收去了“惊魂绮梦”之术,又极细心地将她略有凌乱的衣物整理平顺。女孩儿的呼吸很快就平稳下来,随着潮红的慢慢褪去,她安睡的面容,便如水晶般纯净透明,令人心生怜意。

然而,在见识到她先前婉转呻吟的媚态之后,李珣已经很难用平实的心态来观察了。更重要的是,这样如冰火两极的变化,倏乎间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涌动的心绪旁人感觉不到,但阴散人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转身笑道:“对了,就像你想的那样,如果她在明心剑宗修行下去,期以百年,那分明就又是一个……”

“青吟啊!”

正埋身在角落中的飞狐呻吟一声,整个身子几乎缩成了团,在山洞阴森的低压下,瑟瑟发抖。

“珣师弟,大事不好了!”

灵机惶恐不安的嗓音直撞进来,阴散人的身形恍若虚幻不实的水泡,波地一声便消失不见。

李珣倏然站起,看着灵机狂奔入内,脸上发白,显然已是慌了神。

“坏事了!单师哥要去抱祈师姐,祈师姐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御剑下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