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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仙途 共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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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晋魔头

  • 书名:幽冥仙途
  • 作者:减肥专家
  • 本章字数:6.3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4:35:22

第一节 一拳

“不但是妖凤,连青鸾也杀回来……羽侍这香饽饽,果然没那么容易吃到嘴里!而且,不愧是青鸾,这威压、这手段,好得很,好得很!”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然而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无疑却是最好的燃料。

在嘴边喃喃的低语声中,从心底深处烧起来的大火正呈燎原之势,遍及李珣身体的每个角落,尤其是眼眶,彷佛被热油浇了进去,剧痛中,整个视界都是一片血红。

他微垂下头,抚住断裂的肩膀,同时努力抹去脸上一切表情。

他并没有封闭掉痛觉,因为他需要用疼痛来清醒自己的脑子。透过血红的视野,他仔细看着筋络肌肉参差不齐的断面。

青鸾的手段粗暴得可以,这条手臂并非是被切断,而是被青鸾硬生生地砸下来!所以伤口不仅大量出血,而且筋络骨骼受损严重,就算有此界最上等的断续灵膏,想要恢复到以往的灵敏,也相当困难。

当然,这是对普通的修士来说。

李珣的一缕神念已经与坠地的残肢勾连起来,彼此气血筋络遥生感应,只待启动“燃血锻体”的法门,便能彼此相融再生。

只是,他还要再等等……再等等!不说身分上的顾忌,单只是眼下这奇妙的局面,就值得他当一会儿“废人”。

李珣咬着牙,强抑住体内翻涌的血气,身形稍稍后移,将身体藏在二女视线的死角中,尽力淡化自己的存在。

商侍,是古音的心腹;青鸾,则是古音的臂膀。“臂膀”与“心腹”就算劲儿不往一处使,却何至于遥遥对峙,气氛紧绷?

这里面的味道,必须要细细品味!

不过,商侍的警戒心相当重,她瞥过来一眼,没发现李珣的神态有异,只是皱眉提醒道:“赔上一条胳膊还不够吗?”她说话的空档,青鸾一言不发,只是凌空摄着羽侍,转身便要离开。

商侍见状一惊,也顾不得李珣是个什么反应,飞身上去,低呼道:“执议……”青鸾冷冷回眸,身为绝顶妖魔,仅是眸光中透出的威压,便让商侍为之一窒。

只是,商侍终究仍属心志坚毅之辈,稍稍一顿,便垂首拜道:“婢子这五妹只是区区侍儿,此时伤重身污,理当由婢子照顾,不好污了执议的手。”

“污不污我的手,不用你来操心,退下!”青鸾的响应极其霸道,当即将商侍下面的言语堵回到肚子里去。

商侍虽仍有心想做些动作,可青鸾的眸光就定在她身上,彷佛是一条无形的铁索,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果然有问题,大大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李珣依稀有些概念,不过,随着眼中血色越发浓重,他的思路便像被抹上了一层黏胶,迟滞不前。

在起伏涌动的血浪中,李珣的眼神不自觉地盯在青鸾身上,虽然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可对方堪比烈阳当空的生机脉动,却要比任何目视的景色都更为刺眼。

还有,那一片流溢在虚空中的醇香,同样以青鸾为源头,勾动着他的心弦,心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嘶喊着:“冲上去,撕了她,那血啊,血啊!”李珣闷哼一声,放在断肩上的手指猛地加力,用剧烈的疼痛切断了心中虚妄的狂想。

便在此刻,青鸾似乎有所感应,向这边瞥了一眼,但随即就像是被污了眼睛般,嫌恶地扭过脸去。

李珣自然注意到这些,他吐尽胸中浊气,想抿住嘴,只是嘴角反而裂开,停了停,他又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身体轻轻地打颤。

在他的感觉中,水蝶兰明显已经感觉到这边的变故,正急速地靠近。

远方天际,天芷与妖凤的碰撞再起,强光中,飓风呼啸而来,横扫半边天空,周围的大气温度陡升,似乎能把人的衣衫燃起。

在不住拔高的风啸声中,李珣深吸一口气,外界燥热的空气入胸,将他的血液煎烤的滋滋作响。他低唔了一声,在这类似于呻吟的呼声中,将脑袋垂的低无可低。

流动在他血脉中的“誓蛊”小虫,开始了奇妙的震动,与远方的同类遥相呼应,将明确的讯息以这种管道传递出去。

青鸾不管他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奔流的狂飙也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影响,瞥了一眼商侍之后,她拂袖便走。

羽侍像被一条无形的长索拴着,随她而去。

商侍见状,忍不住再度叫道:“执议!”青鸾仅是冷冷一哼,没有再开口的兴趣。

然而,她身形甫动,数十尺外,忽有人嗔声道:“谁家的垃圾乱丢,血糊糊的,恶不恶心!”这个距离……青鸾心中微吃一惊,不由回眸看去,偏又有人在另一方向说话,语气无奈得紧:“你夫君我的啦,扔过来让我接上成不?”话音方落,青鸾眼角,便有一截黑乎乎的断肢飞上半空,正要从她头顶飞过,而上面甩落的污浊血液,几乎就要洒在她肩头。

青鸾眸光冷澈,也不作势,体外数尺凭空起了一声暴鸣,那截断肢在空中乍然一凝,旋即被无形的大力挤成粉碎。细碎的骨渣血沫如同一场急雨,蓦然倾泄而下。

这完全出乎了青鸾的预料。

她本来是看着这断肢碍眼,想将其凭空蒸发,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知道其中必然有人搞鬼,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还是要避开这污秽的玩意。

她身随意动,只一闪便在数十尺外,没让污秽沾上半点,可身形未停,感觉便与先前大异。

回眸看时,却见昏迷的羽侍竟然留在原地,丝毫不动,被当空血雾喷了个满脸满身,形貌凄厉之至,以青鸾的洁癖,那是绝不愿再沾手的了。

“好快的手!”青鸾吃了记闷亏,却也不恼,冷静地将眸光转到声音初起处,细细打量,入眼的是位袅袅娜娜的俏女郎。

女郎上身着一件广袖轻纱短襦,长袖由多层淡蓝细丝织就,朦胧婉约,下裙则是一袭纱罗织就的百迭裙,上绣蝶纹,又缀明珠,腰间缒有温玉环绶,一身打扮素雅大方。

不过,目光移到女子唇边,见其上轻抹的冰蓝唇彩,便又得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叛逆味道。

这女子,青鸾是见过的。

当年古音大索天下,求一只异类血吻,便是这女郎送来,取了悬红而去。思及此后古音对她的评价,留给青鸾的印象还相当深刻。

“‘逆水勾’水蝶兰?”当这个名号从她唇间流出之际,青鸾蓦然想起,关系到古音西南大计的幽魂噬影宗一事,近来常勾连出这个女修,当然,更少不了与其同时出现的另外一人——是了,刚刚被她砸下手臂的,不正是百鬼道人吗?

正想着,不远处的百鬼便惨叫一声:“我的胳膊!”叫声中,浑身浴血的羽侍终于失了凭依,由高空中翻翻滚滚地落下。

一旁商侍神色微变,瞅准空档,身形急泄而下,追了过去。

青鸾秀眉轻蹙,将动未动之际,却又见到水蝶兰唇边微微冷哂,她若有所觉,身形也凝定不动。

羽侍下落不过五十尺,商侍便破空赶至,伸手去接。

眼见手指尖已触到羽侍的衣带,她目光不经意自羽侍脸上掠过,只见这位相处了千百年的五妹,闭目昏睡,眉尖似蹙非蹙,似是在梦中也扭结着惶惑与悲哀。

商侍无声一叹,手指骈划如剑,似揽实刺,便要割断羽侍的心脉。

“便从此……解脱了吧!”手指刺下,指尖所触却是一片虚无。

羽侍的身体周围,瞬间弥漫起一层淡淡的灰白光雾,在远方强光的照射下扭曲波荡,让人看不清内部的变化。

商侍反应极快,见情势有变,指尖真息登时由内敛转为外放,再不遮掩,然而指劲透出,依然打了个空。

紧接着,眼前血光迸发,一股甜腥味道扑鼻而来,她心中凶兆闪现,再顾不得羽侍,身形飞速后移。

才退开数尺,鼻尖之前爆起一声惊雷,激荡的气流刮面如刀,逼得她睁不开眼,劲力透入,更是震得连骨头都酥了。

无需目见,她便知道有人拦在她和羽侍之间,送来这记重拳。

“好厉害,这一记冲拳若是打实了,我必死无疑。这人是谁?”念头未绝,拳风已离她远去。她忍着眼睑的疼痛,睁开眼睛,接着便大吃一惊:“百鬼!”不提这风格迥异的暴烈手段,只凭百鬼立身此处的诡异,商侍便已经胡涂了。

商侍可以肯定,在她出手之前,百鬼道人仍在数里之外惨呼,不过就是半息时间,这家伙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分身术吗?

不等她想个明白,对方眸光从她脸上扫过,虽半身血污,又残去一臂,偏能从容不迫地道:“道友未免太心急了。既然与此人交恶,何必再来攀亲,不如由敝人携去,使她们母女团聚,也算积一件功……啧,青鸾!”身后气流涌动,如浪滚云翻,将李珣的从容姿态尽数扫落。饶是他避得及时,余波袭至,周身气血也为之一乱,只勉力护得身边的羽侍,翻翻滚滚遁了开去。

暴风刮来,商侍的脸颊隐隐作痛。不自觉伸手轻抚,却蹭到了几道细细的伤口,应该是之前百鬼拳锋余劲所伤。

她对自身姿容并不怎么在意,也不去管伤口如何,随手拭去血珠,心中却想到此前古音的郑重吩咐——事情要做,却不要让阎夫人有翻脸的理由!

现在想来,她唯有苦笑。

不能让阎夫人翻脸,她便不能在明面上与百鬼为敌,可事情牵扯到羽侍,便又勾连到妖凤、青鸾的立场,一个处理不慎,便是天翻地覆。

这般复杂事态,该让她如何是好?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青鸾第二波攻击已破空而来,视十余里距离如无物,挥袖间,湍流激荡,倾泄而下,其势雄浑无匹,却还能挥出犀利如剑的寒意,当者披靡,正是青鸾名震天下的“灵化七神击”!

李珣怪叫一声,身形再移,同时只手在虚空一按,也不见发力,却引得四野齐震,周围如剃刀峰等高山,甚至嗡嗡颤抖,彷佛随时会倾倒下来。

声势相随,这片天地也像是随时都会崩溃一般,元气交迸,如怒海狂涛,乱流激荡。

北齐山脉为此界地脉主干之一,气穴灵脉不计其数,李珣以禁法截留地气,积蓄了二十余日,其储量已到了喷发的临界点,此时小试牛刀,气势之足,甚至出乎了李珣的预料。

青鸾遥空一击,湍流如蛟如龙,但在这狂涛中扭动挣扎几回,也声势渐弱,最后竟化为乱流中的一股,拂过李珣身侧时,徒然卷动袍袖而已。

“好大气!”这一声赞语却是出自水蝶兰之口。

在青鸾出手时,她不知是何想法,竟然袖手旁观,任凭李珣于惊险万状中将攻势接下,自己却看得极是开心,抚掌笑道:“要是不借禁法之力,还有这般手段,那才真叫长进!”恶狠狠剜过去一眼,只是李珣也只有这点空闲而已。

青鸾再击无功,也不作态,干脆利落的第三击轰然而降。与之同时,她莹白如玉的手掌翻转,竟同时攻向水蝶兰。

李珣顾不得水蝶兰那边,伸出单手,骈指虚划。

转眼间,三十里范围内十二处禁法尽皆归拢,彼此通气连枝,相互摩擦作用,将聚拢地气中的杂质清除干净。这一反应随即向四面扩散,继续澄清周围积蓄的地气洪流。

十二处禁法贯通连绵,各自的精微变化合为一处,由此再衍生出来的种种变化,较单一禁法何止复杂百倍?李珣却能在这交缠如乱麻的万亿气机中,抓住最核心之处,推而广之,堪称以一羽之力,撬动十万大山!

初时那声势还不怎地,可是随着禁法的深入,以李珣为中心,虚空好像在无声无息中塌陷了进去,开裂的空洞中“滋滋”地溢出灰暗的雾气。

青鸾遥空一击,劲力所至,却是虚无缥缈,无一点可用力处,又彷佛触及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天地,奇异的反应令她心神一凛,不自主将大半注意力都移了过去。

利用这个空档,水蝶兰笑吟吟地旋身,轻松地脱出青鸾攻击的范围。

青鸾冷冷瞥去一眼,面上青气闪过,甩手回击,铮然鸣响中,水蝶兰头顶响起了郁郁闷雷,强大的压力刺得她头皮发痒,显然她游戏般的态度已经彻底激起了青鸾的杀意。

然而,就在青鸾的注意力来回摆动之际,虚空中震动连连,震波在空间中扫荡形成的细细杂音,渐渐汇聚于一处,由低而高,昂然如凶兽嘶吼,撼人心魄。

青鸾眉峰微蹙,终于察觉有些不对,肩头微动,身形陡然化为一道淡青色光矢,破开云气,飞射而来。

对于青鸾而言,数里路程不过是弹指即至,她已下定决心,强攻一点,将这看了碍眼的百鬼先抹去再说。

只是出乎青鸾的预料,在距离百鬼只有数尺之距挥出的手刀,却只是斩中一个虚而不实的影子。

霎时,百鬼的身影如泡沫般粉碎,连带着他身后的羽侍也消失不见,然而他所立身的虚空,已经彻底下陷为一个可怕的空洞。

在虚空中开洞的情形很是古怪,只凭肉眼更难以看清其中的究竟。

即便是青鸾,也完全是凭借她的灵觉,才发现这个似乎是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口。

方才,若非她反应及时,差点便直接栽进去。

这感觉……黄泉恸鬼窟!

不,是通幽鬼路!

也就是这一闪念的时间,一点惨白至几乎透明的火光,从深幽无底的空洞中探了出来。

高空中,激荡的烈风呼啸而过,然而火光仍以自己独有的频率跃动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看上去,这火光彷佛就是空洞之后广袤空间呼吸的投影,带动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

青鸾拥有着敏锐的灵觉,这使她获得了比常人更多的信息,正因为如此,来自于遥远空间的波动犹如一场风暴,冲击着她的灵台。

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在这一刻翻涌上来,青鸾只觉得颈上寒毛根根倒立,紧接着便是不可抑止的戾气上冲,涨得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蓦然撮唇长啸,借着啸声,满腔戾气一泄而出,啸声中,她隔空一指,正中那记惨白火光。

这一指,并非是要与火光及其背后雄浑伟力正面相抗,而是以精妙奇绝的手法,以另一波振荡搅乱火光跃动的固有频率。

虚空中,火光蓦然颤动两下,与之相应的,空洞中也荡漾出一圈微微的波纹。刹那间,彷佛千万只秋蝉一起鸣响,蓦然拔高的尖音恨不能把人的脑壳撕开。

青鸾脸上青气再闪,身形蓦然扬起,一飞冲天。

黑暗的天幕下,蓦地炸开一团焰火,也许颜色稍显苍白单调,可光芒所及,虚空自燃,转眼间席卷十里方圆,迫得商侍及水蝶兰等脱身不迭。

紧接着,更远七处绝不相干的山石地面蓦然崩缺,爆炸声隐隐传来,与当空燃烧的阴火绞合在一起,平添声势。

青鸾轻松飞出阴火燃烧的范围,凌厉的眼神当空一扫,很快就捕捉到李珣的位置,杀意固然不可抑制,却在出手前,不可思议的赞了一声:“好!”当然是好!至少三位真人境高手连手才能使出来的“通幽鬼路”,李珣只用了几处禁法辅助,便完成得像模象样。

若不是青鸾及时打断,等“通幽鬼路”威力全开,九幽地气逆袭此界,百里之内,生灵死绝,便是青鸾,怕也要灰头土脸了。

对这种宗师级数的手段,以青鸾的骄傲自负,不免也要夸上一声。

只不过,赞声过后,她的出手更是狠辣十倍。

若说之前,这天界神鸟只是在地上懒懒地挥两下翅膀,那么此刻,神鸟振翅欲飞,虚空云气立为之激荡,山川河谷亦与之相和。

在北齐山脉瑟瑟的呻吟声中,青鸾素白的掌心微翻,周围山谷平原之中,便连串响起隐隐的爆鸣声,看得李珣眼角抽搐。

那是他花了二十几天时间做出的禁法布置,青鸾只一翻掌,便毁了大半,天知道她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禁法崩坏,原先积蓄的地气洪流,转眼便散失了六七成,而如此粗暴的方式,更引发了千里范围内一次大规模的地动。在这次地震中,稍远的一座小山峰从山腰处裂开,山体倾颓滑落,声势惊人之至。

李珣根本没有机会去收拢散乱的地气,因为,青鸾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双袖一展,纵横来去的青色光流几乎弥漫了整个夜空,李珣还没来得及为青鸾千年难得一见的虚招而惊讶,凌厉的罡风便扑面而来,而此时,他还不知道青鸾此刻的位置在哪里。

“左边!”水蝶兰的声音在激烈的风暴中及时传来。

李珣想也没想,无底冥环近乎粗暴的从九幽之地攫取一波阴气,再瞬间点燃,同时架起了仅存的一只胳膊,身体尽力偏移。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燃烧的火球,半边身体都放射着高热的芒刺。

果然如水蝶兰所言,青鸾的攻击从他左边袭来,强力的风压瞬间就将外烁燃烧的阴火压得几近熄灭,紧接着大力贯体而入,也没什么出奇的变化,纯粹以力压人,却势如破竹。

李珣虽将幽明阴火的精微玄奥发挥到了极致,依然不敌,惨哼声中,手肘内撞,先伤了肋骨,接着便横飞出去。

这种时候,他自然顾不得羽侍,偏偏青鸾似乎是打出了火气,对不远处的羽侍看也不看一眼,遥空虚斩,追着李珣杀过去。

李珣体内气血翻涌,还没有回过气来,脑后便是寒风及体,一时间为之魂飞魄散。

“笨蛋!”水蝶兰的嗔声再度传入耳中,这回却是近无可近。声音方起,李珣脖子一紧,便被水蝶兰揪着衣领,飞遁远走。

后面青鸾清唳一声,不知用了什么变化,满空矢流飞溅,如同一场急雨,倾洒下来。

水蝶兰却是从容的很,也不见发力,身形在广袤的天空下倏闪倏没,每一次挪移,便是里许,诡异飘忽。

便是李珣这随着她移动的人,也只觉得满天都是她留下的残影,看得眼都花了。

水蝶兰还有余力开口说话:“青鸾手段最是‘锋利’,气势一贯而下,如刀似剑,当者披靡。天底下敢硬挡她一击的,怎么算都不过五指之数,你竟然用手臂去接,我该说你是勇猛无畏呢,还是烧坏了脑袋?”李珣为之哑然,回想起刚刚接下的那一击,若不是幽明阴火的精微变化到了极致,卷缠消解之法用得及时,再加上身体强韧,他现在早已拦腰断成两截了!

正讪讪之际,水蝶兰忽又回眸一笑:“不过呢,能接下来,便是真的了不起!”不等李珣从中品出味道来,他喉咙发紧,却是被水蝶兰甩手扔了出去,一路穿过数百道迅如光流的气箭,直飞上近千尺的距离,去势方竭。

在这个高度,下方的局势却是一览无余。

他不看水蝶兰和青鸾的交手,只看暂无人去管的羽侍。

先前李珣设在羽侍身上的小手法还在生效,使得羽侍仍浮在半空中,随着澎湃的气浪微微浮动。青鸾显然也顾及羽侍存在,刚刚的大范围攻击,刻意避过了那个方位。

与之相对应的,隔了数里的商侍便有些尴尬了。

看得出来,她很想接近羽侍,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就是青鸾与水蝶兰交锋的战场,如果她有什么异动,毫无疑问,青鸾会让她好看!

了解了现在的局势,李珣才喘口气,心中又生出感应。

稍微扭头,只见西南方错杂的山林中,正有几人飞掠而至,好像是稍早被水蝶兰引走的冥王宗修士。

根据水蝶兰回馈的讯息,这批人是元苦、元艰两灵尊领着四个冥将,只是已有一人被水蝶兰斩下头来。

这批人一到,局势又变复杂了。

李珣依稀见得那几人仰头看着天空,应该已经分辨出高空中诸人的身分,或许有些忌惮……还有,作为北齐山的“地主”,某些人还真是姗姗来迟啊!

眸光缓缓移动,在更上面的虚空中扫过,轻松地确定了刚刚凝结成的水镜位置,可以想象,在看到他的姿态时,水镜之后的人们,会有怎样一份尴尬。

李珣的闲情逸致到此为止,在稍停之后,青鸾森冷的眸光如影随形,再次锁定在他身上,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

青鸾确实不会罢手,尤其是面对当年那件“公案”的嫌犯。

她花了些力气,暂时隔开水蝶兰的干扰,正要追击上去,哪知身形甫动,眼角处蓝光闪烁,光线刺入眼中,竟使她已经确认的方位距离有了轻微的错乱。

青鸾心神微凛,侧过身来,迎面便是一道形如弯月的寒光。

“逆水勾?”这是水蝶兰首次主动出手,青鸾立刻领会其中的不凡。

以青鸾敏锐的灵觉,竟然把握不到水蝶兰的位置,六识完全被这“弯月”占满,运转不畅。

她的反应非常迅速,一察觉到不对,立时澄清灵台,同时由内而外,真息抵荡,又一声长鸣迸发出来,藉此清音,青鸾拂去六识窒碍,指尖轻挑,大气立起震爆。

虽说青鸾应对得当,然而交手只一合,便不得不放弃最擅长的犀利攻势,以范围性的冲击波应对,也算是输了一着。

对此,水蝶兰低低一笑,见好就收,身形借着震波后移。哪知将退未退之际,头顶上忽地传来李珣的呼声:“小心!”水蝶兰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身形倏然隐没,然而变生腋肘,以她的神速也不能完全避过。

上下四方的空气猛然僵滞的同时,肩背微麻,一股阴森邪气透体而入,不甚猛烈,却如丝如缕,直迫脏腑,而且,这邪气竟隐隐勾住她强压下去的伤势,内外交迫,使气血浮动,伤情竟有反复之象。

最要命的是,这么一耽搁,青鸾利剑般的眼神横移过来,将她再度锁定,使她欲退不能。

“诛鬼刺?王八蛋,敢阴我!”水蝶兰彷佛被人抽了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她狠挫银牙,心中杀机层层翻涌,不可抑止。

事实上,她中了这一击,旧伤及青鸾的压力等客观原因倒占了大半,只是以她的自尊,还容不得给自己找理由搪塞!

水蝶兰甚至不管青鸾的威胁,冷然回眸,死死盯着那个尚未来得及隐去身形的偷袭者。那人也算光棍,见不能脱身,便也定在当场,冷冷而笑。

水蝶兰真要鼓掌赞叹了:“原来之前还是小看了冥王宗,元苦大尊……好得很哪!”话音未落,她身形倏然不见。

远在十余里外的元苦神色微变,当即本能地后移半步,可见水蝶兰的速度留给他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水蝶兰再出现时,却是在高空的李珣身边,一扯他的胳膊,竟然就此飞遁,分明就是要跑。

元苦先是讪讪,旋又大喜。他不惜这张老脸,背后阴人,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举动,一道刺骨的冰寒从头顶直贯下来,他的身体立时僵住。

青鸾低哼一声,收回目光,再把注意力放回到水蝶兰两人身上去。

她已隐约发觉,水蝶兰身上似有旧伤,就本心而言,她不想趁人之危,可是那个“百鬼”,她绝对不能放过——直觉告诉她,那厮与当年嵩京城外的阴谋绝对有千丝万缕的连系!

更何况……那厮到现在还贼心不死!

看到二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折向羽侍所在,青鸾不怒反笑,身形化虹,紧追过去。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水蝶兰的速度略有些下降,青鸾很快追到背后,却没有立刻出手,而是沉声开口:“七十年前,嵩京城外,你在那里,是不是?”听她这语气,哪像是询问,分明就是往人头上安罪名。李珣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又用小指轻戳水蝶兰手心。

水蝶兰会意,当即扬声笑道:“青鸾仙子莫不是烧昏了头,什么嵩京不嵩京,我……”

“不干你事!”青鸾冷声截住话头,只将矛头对准李珣,森然道:“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认定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话音未落,她双袖交叉,虚空中风雷激荡,一声闷爆,悬浮半空的羽侍被气劲推动,诡异地弹起,擦过李珣已探出的指尖,翻滚着上飞。

李珣低骂一声,和水蝶兰折向追去,然而青鸾比他们更快,身形扶摇直上,抢在他们之前挥袖吸引,似是在羽侍身上系了条套索,轻轻一拉,便让羽侍彻底脱出二人的控制范围。

紧接着,青鸾俯冲而下,五指箕张,在指尖旋绕的气流彼此交迸,铮然有声,虚空与之同声相和。

在李珣二人周围,无数锋锐的寒气交错飞掠,与二人护体真息碰撞,电火频发,滋滋之声,连成一片。

就在乍明乍暗的电光下,青鸾排空突进,首次主动近身搏击,当头一记手刀劈下,取的正是二人肢体相连之处。

这记手刀旁的也就罢了,速度却是迅若流光,只一闪,便劈进二人肩膀之间的空隙内,无奈之下,二人手上一震,向两侧分开。

李珣向左边倒飞出去,青鸾如影随形,后方水蝶兰身形旋动,几乎没有任何停滞便追上来,可仍然慢了半步。

青鸾神情如水,不见丝毫波动。她不敢轻视来自背后的压力,可她却有十二成的把握,在水蝶兰追上之前,将前面这厮斩杀!

心念一动,庞然的能量便贯通周身每一寸肌体,外烁之时,与大气摩擦,光芒色泽淡青,刺眼之至。看着对面百鬼不自主眯起眼睛,青鸾冷冷一笑,手挥处,寒气森森,当者辟易。

厉嚎声响起,百鬼似乎知道避无可避,身子一挺,竟然反冲过来,单臂握拳,冲着青鸾的手刀直直迎上,他双目充血,看来颇有拼命的架势。

这一瞬间,青鸾竟微笑起来,在这破天荒的笑容里,她低语定论:“愚不可及!”手刀与拳锋相撞,出奇的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紧接着,青鸾的身形便进行一次绝妙的回旋,轻轻错过百鬼前冲的拳头,来到他的侧后方。

在这个角度,以青鸾的利眼,可以清楚地看到,百鬼看似一往无前的拳锋却微微后缩,另一只明显大了一圈的铁拳却挡在最前面,其皮肉筋络,血红突出,骇人之至。

百鬼的眼眸瞬间睁大至极限,然而拳出无回,他已经没有了挽回的机会。青鸾另一只手弯曲成爪,猛然前探,在尖锐的撕裂声,青鸾半条手臂,都穿入了虚空之中,乍一看去,便像是突然少了半个胳膊。

但紧接着,无数深蓝电火跳跃飞动,伴着青鸾一声清叱,四面崩散:“出来!”她像是展示一个绝妙的魔术,随着这声叱喝,一个雄壮的身躯,竟被她硬生生从虚空之后甩了出来。

青鸾第一时间扫视,却见一袭漆黑的连帽长袍将其罩得严严实实,分辨不清,可是她却自有定论:“果然……”音犹未落,她就再度发力,将这壮汉猛掼向冲上来的水蝶兰。

事发突然,水蝶兰虽说遁法天下无双,可为了避过这冲劲惊人的大块头,仍不免缓了半步。

没有任何缓冲,青鸾甩手又是一击,惨叫声中,血光迸现,百鬼仅存的一只手臂又被卸了下来,他扭着光秃秃的肩膀,向后飞退。青鸾扬扬眉毛,很惊讶百鬼竟然还能活下来!

不愿被满天血光污了眼睛,她淡淡一笑,眸光偏移,又恰好对上水蝶兰冰冷的眼神。

四目相对,青鸾忽觉得眼前空间倒错,明明是正前方的景色,却在转眼间移到了左边——这不只是水蝶兰的移动而已,目光所及,便连远方山脉的阴影也瞬间移位,乍一看去,倒像是自己侧过半边身子。

身与意严重不符,以青鸾之能,也有了刹那的眩晕。

“又是幻术!”青鸾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续两次上当,不过她毕竟是纵横世间万年的大妖魔,战斗经验丰富无比,只一闪神,身体便死死定在当空,真息瞬间外烁,狂飙迸发,横扫十丈方圆。

如此,凭借真息与外物的接触,她瞬间判断出对方的方位,单手突刺,正好破去水蝶兰的一击。

“此界能有这种幻术造诣的,除了一斗米教,便是不夜城,此外……”思路走了半截,她猛然折腰,丝丝破空声中,一记凶悍的手刀就从她后脑掠过,余势和她的护体真息碰撞,竟是滋滋发声。

黑袍大汉一击不中,瞬间折身,又是一拳轰上,更有水蝶兰,纱袖轻舞间,一轮弯月乍隐乍现,极尽惑人之能事。

来自两大高手的夹击,完美地封锁了青鸾周围五丈方圆的空间,交错的气机嗡嗡作响,震荡大气,便如千万条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缠住。

这一刻,青鸾似曾相识。

“故技重施!”连青鸾自己都不知道,她喝声中迸发的怒气有多么强烈。

就在喷涌的怒气中,两道狭长尖锐的青色光流在虚空中交叉,旋又两翼分张,青鸾身形便如神鸟击翅,扶摇而上,什么绳索封禁,俱都分崩离析。

下方,水蝶兰与壮汉位置瞬间交错,同时划弧,再度夹击而上,倒是默契十足。

青鸾居高临下,冷冷扫过,双袖挥动,毫不犹豫地分击两边,三方真息一触,或犀利如剑,或炽烈如火,或虚缈如云,彼此交错声发,听来只是闷闷一声气爆,然而扩散开来的震波,却足以熔金销铁,使人骨肉化泥。

受震荡牵制,三人身形都是一缓,只是水蝶兰旧伤在身,影响更大。气机感应之下,青鸾的攻势更集中在这一侧,很快她就有些吃力,正要撤身,体内“同心结”偏在此刻震动起来。

水蝶兰先是微怔,继而咬住下唇低咒:“死没良心的……”容不得她多想,在青鸾山洪爆发般的冲击下,她先前既然有所动摇,想再稳住,便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

刹那间,水蝶兰脸上血色尽褪,便连蓝色的唇彩都为之失色,可她的眼眸却似是注入了深蓝色的水墨,瞬间晕染开来。

侧过身来的青鸾恰好看到这幕奇景,正如曾经的李珣,她也不可避免地愣了愣,以她的见识,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怎么会……”怔忡间,她一往无前的身形终于稍有停滞。

后方,壮汉反应如电,凶暴之气裂喉而出,吼声中,重拳挥击,风雷迸发,已是刚烈到了极致。

被脑后烈风一激,青鸾打了个激灵,当即回醒过来。只是,受挫的气势已很难再度提起,前方眩目的蓝眸更让她心绪大乱。无奈中,她只有借着三方冲击的余波,斜插出去。

“嘶”!

耳边乍然响起一声毒蛇吐信般的长音,又像鞭子破空抽击,令人背上寒意顿生。

青鸾猛然偏转目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血红的眼珠。以她的利眼,也无法看透浓浊的血腥之后,是怎样的一个天地。

她难掩惊讶,脱口叫了声:“百鬼!”声犹未落,彼此距离已经缩短到了青鸾所能忍受的极限。她低叱一声,连腾出手的时间都没有,护体真息蓬然爆发,强绝的能量与大气剧烈摩擦,迸发出刺眼的青光。

便在此时,后方两大强敌的攻击也如泰山压顶,隆隆而至。

没有任何犹豫,青鸾瞬间做出选择。她半侧过身,提起全副精力,应对强大对手的合击,至于另一边的某人,若他脑袋能撞破护体真息的壁垒,再分心不迟!

第二波撞击如期而至,青光如水般震荡,青鸾脸色微白,却是稳稳地抵住了这次冲击。

只是,她没有看到,在漫天的青光下,一点猩红的血色,像是一块不起眼的伤疤,留在青光障壁之上,又在瞬间扩散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孔洞。

破碎声起,青鸾愕然回眸,却见一只犹自涂着血污的拳头“破壁”而出,正正轰向她的面门。

青鸾的目光鬼使神差般错过越来越大的拳头,看到拳锋之后,那一对血红的眼眸,还有那张正病态地扭曲着的脸。在此刻,她心头掠过的,却是先前不久的片段影像——羽侍遍身血污、商侍戟指欲下杀手,百鬼无视数里之遥,鬼魅般现身,出拳凶横霸道,与常时迥异……“血影妖身……血分身?”刹那间,她明白了许多,与之同时,卓绝的自发反应也构筑了第二道防线,青光如水波般震动,用妙至毫巅的化劲之法,消解这记霸道的拳势。

青鸾的手已提到胸口,只要护体真息稍做缓冲,她便能雷霆反制,将百鬼碾成飞灰。

然而,撞击的刹那,青鸾蓦然变色。

那不是拳,是剑!

犀利通透的剑意与拳锋完美地融在一处,以点破面,以拙破巧,恍惚中,真如一柄绝世神锋嗡然鸣啸,破空而来。

青鸾的护体真息像是一层薄纸,在刺耳的撕裂声中,分崩离析。

那仍沾染着血污的铁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直冲而上,与青鸾的面颊撞在一起。

脆声响起,令人心神为之一紧一震,四根坚硬的指骨应声而挫,齐齐折断。便在同时,青鸾端秀清丽的面容也在巨力压迫下微微扭曲,变成一个古怪之至的表情。

在这一刻,李珣面目狰狞,嘶吼出声,这巨响与指骨破碎的剧痛一起迸发出来,在夜空中回荡不休。

“老子……礼尚往来啊!”沉闷的撞击声中,青鸾像是倒飞的利箭,以比来时更快一倍的速度飞跌回去,在夜空中拉起一道不带半点弧度的斜线,深深撞进剃刀峰山顶,那积蓄了千万载的永冻雪层中去。

十方三界,在此刻似乎都消去了声息,只有李珣拉风箱似的喘气声,慢慢地发散开来。

第二节 搏击

这一拳将所有人都打入了失语状态。

从高空水镜之后的“地主”,到地面上冥王宗诸人,包括渐被遗忘的商侍,猛然间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剃刀峰看,看那沉寂得有些过分的峰顶,便是傻子也能感觉到,即将袭来的那一场风暴。

李珣气息稍平,他长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却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折断的指骨和撕裂的皮肉不断回馈着的痛感,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插进他的脑袋里,这时候,阴散人曾经的忠告终于清晰起来。

“不愧是天界神鸟,天生就对血影妖身有克制之力,我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李珣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剧烈的痛苦依然侵袭着他的神经,可正是这油煎火燎的感觉,撑开了他的心脏,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把整个天地都吸纳进去。

然而,这虚幻不实的感觉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随之倒涌而来的,便是来自剃刀峰上,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

冰火相激,寒意瞬间压过了火气,李珣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却还维持在刹那前的状态,说多么古怪,就多么古怪。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回到他的脸上,只是,蕴含其中的意味,却如针如芒,刺得他的脸隐隐作痛。

那是什么?怜悯?幸灾乐祸?又或更直接一点儿,像看一个死人?

蓦地,众人视界之内的景物,都开始微微晃动,尤以剃刀峰的幅度为最。

这和李珣之前操控禁法的效果差相彷佛,然而真正可怕的是,这晃动不仅止是局限于这片小天地而已,震荡由外而内,撼动着在场众人的身体,继而又撼动了他们的心灵意志。

所有人——不管是相干还是不相干的,只要是亲身接触到这震荡,便会觉得自己的意志壁垒在震荡中飞速地消解。

来自剃刀峰顶,那辽远宏大的气魄以及如冰雪般冷澈的杀意交融在一起,使得初春时日立刻倒回数九寒冬。

李珣喉咙里不自觉地“呵呵”两声,旋又紧扣牙关,因为若不如此,他就可能听到自己牙齿撞击的声响。

作为杀意针对的唯一目标,他所承受的压力,便是周围所有人加起来,也难抵其万一。

在此时,李珣彻底理解了周围人们目光的涵义,这一明悟便如同一桶冰水,泼在他心尖儿上,将已经有所回落的心气,整个的浇灭。

只是,他的心脏仍保持着些许能量,这使他还能驱动口舌,低声说话。

“他妈的,他妈的……”毫无意义的咒骂声从牙缝里钻出来,几不可闻,手上滋滋的声响却越来越大,彷佛响彻整个心间。

沾染自青鸾法体的清灵之气,对血影妖身而言,无疑是最可怕的强酸,尤其是与外界气机同气相和,破坏力更增数成。

不过眨眼功夫,从伤处起,手心手背便给蚀出几个小洞,血肉抽搐,牵动心肺。

至此,青鸾仍在剃刀峰顶,没有现身,只有辐射出来的强压撼动山岳。

隆隆之声初起时,还似在九地之下,数息过后,已响动九天,在这震天雷鸣中,李珣的魂魄几乎都要给轰出体外,瑟瑟飘摇,再无根基。

身侧,水蝶兰看着他的表现,眉头皱紧,却没有说话,只在深吸一口气后,瞬间提升自身的气息强度,衣裙无风自动,与青鸾宏大的气魄针锋相对,意图从李珣那边分担一些压力。

气势刚刚提起,她肩上微沉,紧接着便被粗鲁地推开,什么气势、气息,自然烟消云散。

她吃了一惊,转脸看时,却见到李珣明显吃不住强压,辛苦地弯下腰去,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滴落下来,垂下的乱发遮住面孔,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水蝶兰只听到他嘿笑了声:“她往死里揍我的时候,没人说不是;我只是碰她一下,怎么就跟犯了天条似的?”貌似调侃的言语,透出的情绪却让水蝶兰胸口一窒。

她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回归到现实中来,缓缓摇头:“你把青鸾惹恼了,她那么骄傲的人……”说了半截,忽见李珣怀中滑出一件紫玉盒子,正是与商侍交接时拿到的信物,水蝶兰随手将其收摄过来,放入袖中。

此时,李珣的喘息声更大了些,只不过在天地雷鸣之中,连蚊蚋之声都算不上。

见他没有半点儿退缩的意思,水蝶兰真怀疑他是被吓傻了脑子:“傻瓜,用幽一挡会儿,我们先撤吧。今天给了青鸾一拳,你还不知足吗?”说着,她望向幽一立身之处,这大块头的实力比上回更强了三分,就算直面青鸾,也……呃,怎么回事?

幽一没做任何表示,雄壮的身形已没入虚空,再不见踪影。

水蝶兰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转脸嗔道:“你做什么?喂,我可是有伤在身,青鸾再杀过来……!”

“去她娘的!”这声变了调的咒骂,险将水蝶兰堵岔了气。然而青鸾遥空而至的杀意,可不会体谅这点,高空惊雷再起,隆隆震鸣,撼人心魄。

李珣仍弯着腰,粗重的喘息之后,他深吸口气,在雷声的某个间隙,狠狠地支起双臂,绷紧了身上每一块儿肌肉。

藉这力气,他从喉咙最深处,迸出一声嘶喊!

水蝶兰被惊了下,她无法理解这喊声中蕴藏的意味,然而,在闻听喊声的刹那,她的心脏却是突地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打”了进来,胀满胸臆,排解不得。

她倏又心有所感,抬起头,正看到漆黑的夜空中,电光乍然闪烁。

九天之上,猛地一声炸雷轰响,音波直贯而下,将李珣刚出口的的嘶吼震得粉碎。

一口气倒憋在喉咙里,李珣的面孔红了红,裂开的唇角弯了一个非哭非笑的弧线,身子却再度紧绷,又一次嘶喊出声。

雷声再响,一如前例,将他的吼声击碎。

紧接着,嘶吼声再起,雷声再落。如是再三,李珣的的面孔已经涨成紫红色,这颜色渐渐扩散到脖颈、胸口,面部肌肉更是扭曲得不成样子,汗水糊了满脸。

他口中的嘶叫也渐渐沙哑破音,听起来甚至带着哭腔,更像是死到临头的绝望。

然而,嘶吼的间隔却越来越短,任九天雷动,欲倾寰宇,也不能将这破锣般的嘶叫声彻底击垮。

不仅如此,一声、两声、五声、七声……断断续续的嘶叫声前后相连,在雷声的轰击下,逐渐抹消一切间隔,彼此贯通,越扩越远,最终那急遽攀升的强压,由内而外,轰然喷发。

在此刻,李珣的身体倏忽蜷缩至极点,然后瞬间展开,指尖、发尖乃至全身每一处毛孔均被汹涌的洪流淹没,他的肌体也刹那间伸展到了最极限。

“啊啊啊啊啊……”如癫如狂的嘶吼声最终化为刺耳的厉啸,拔空直上,穿透云层。

纵然九天之上,雷声连成一片,震荡山川,落石如雨,那啸声依然越拔越高,搅动雷声的洪流,与之分庭抗礼。

雄浑虽或不及,可其中凶厉悍勇之气,便如烧天大火般,有燎原之势。

一时间,人人为之失色。在这一刻,人们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青鸾在——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就在厉啸声拔至最巅峰时,所有旁观者的耳膜均为之一痛。

初时还以为是啸声袭扰所致,可紧接着,人们的耳中再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耳鼓濒临崩溃的跳动,以及脑壳内血浆的翻滚,才使得他们醒悟过来——那是已超出人们承受范围的最强音!

剃刀峰终于在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崩溃了,从山顶开始,无数触目惊心的裂纹像一条条游动的灵蛇,向下方蔓延开去。

还没有延伸到半山腰,一道青色虹光从峰顶暴射而起,粗逾数丈,横过天际时,夜空也瑟瑟颤抖。

峰顶轰然炸开,乱石飞溅,而周围旁观者皆是耳鼓一炸,所受的冲击十倍于前。

闷哼声中,元艰背后的三位冥将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高空中,水镜砰然破碎,再不成形。

所有人都反射性地将上身向后仰,李珣也不例外,只是,他的头颅刚向后靠了小半寸,便在脊椎咯咯的呻吟声中,猛地向前撞击,他的身体也借这势头,整个地冲了出去。

身边水蝶兰倏然伸手,眼见就要揪着他的衣角,却不知为何凝在半空。

没有了任何顾忌和犹豫,李珣胸膛最后一口气上顶,撞开喉咙,追着厉啸声的尾巴,轰然炸开。

这是一头凶兽向敌方宣战的嘶吼,纵然与青鸾远超人类听力极限的音杀相去甚远,却依然守护着自己的领域。

在此时,李珣的眼神没有任何犹疑,只是直直地向前看去。他看到的,是一双被天青色光芒浸透了的瞳孔。

下一刻,青色虹光轰然而至,李珣脑中所有的念头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心窍中一点最精纯的“心头血”蓬然点火,由此牵动周身精血骨络,刹那间质气转换,没有任何保留地启动了“血影妖身”!

天空蓦地一暗,被青光映彻半边的夜空似乎又吐出了浓浊的阴影,想抢回自己的地盘。

只是这变化仅仅持续了刹那,紧接着便是青光大盛,映得方圆数里一片青碧。

一波绵密急速得可怕的震荡,从青光最炽烈的核心处传导出来,直可将天空撕破一个口子。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迎着奔涌的青色光流,李珣那显得分外渺小的身躯直直地冲撞上去,像是用块小石子,去封堵决堤的洪流。

双方迎头碰撞!

画面也许凝定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至少在人们的感觉中是这样。

很快地,他们便看到,李珣的身体在巨力的冲撞下变成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模样,瞳孔中的影像回馈到大脑,即使是元艰之流,眼角也不禁抽搐一下,继而反射性地闪过一个念头——“百鬼完了!”念头未绝,一声闷浊的响动后,夜空便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

元艰身后,一名冥将勉力扶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犹自仰头看天,啧声道:“这是硬生生给敲碎了,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了吧!”元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冥将嘿然冷笑,继续接道:“这倒省了我们老大力气,只是这青鸾……哎?”话说了半载,他惊叫一声,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在地上。元艰回头察看,脖子一扭,便再也转不回来了。

刚刚那冥将手扶的树干,约是杨木之属,树身笔直,有碗口粗细,然而此刻那树干倒像瞬间老了几千年。

冥将手扶之处枯朽崩塌,立时陷下一个大洞,随即又辐射开来,上及树冠,下到树根,刹那间失去了光泽,初春刚长出的几许嫩叶更是绿意尽褪,转成令人心悸的灰白色。

“蓬”地一声响,整株杨木就这么化灰崩散,飞灰洒了冥将满头满脸。

也在这一刻,元艰等人身处的小树林像是中了魔神的瘟疫。

霎时间,“蓬蓬”闷响不绝于耳,一切树木花草,生机色彩尽数抽离,只留下冰冷的灰白颜色,继而彻底崩解。

转眼间,立身处已成白地!

元艰如梦初醒,猛地抬头,再看半空中,青色虹光依然光耀四方,可在光影交界处,却有一层淡薄至无的血色,轻抹其上。

这血色越来越浓,数息之后,竟如一片雨雾,当头洒下。

虚空中“铮”然鸣响,青色虹光忽地外涨,当空一扫,便将血雾击穿,滋滋有声。

在光芒最炽烈处,青鸾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她遍体青光缭绕,光芒似透肺腑,通络周身,望之如见天人。

她目透神光,环目一扫,目光到处,青色光流亦如影随形,奔涌而过,虚空立为之一清。

这时,她唇角轻撇,冷声道:“血魔?”低沉的声音有着难以想象的穿透力,声传百里,恐怕连另一边正在激战的妖凤都听得清楚。

回应她的,则是半边天空的滋滋异响,这响动如蚊蚋、如蚁啮,细细密密连成一片,听在耳中,直令人头皮发麻。

光芒未及的黑暗天空中,忽的亮起一点火星。

这微弱的火光刚烙入青鸾的眼睛,“咚”地闷爆声中,上下四方同时喷溅出百丈火舌,炎流纵横,交织迸发,刹那间,千丈高空已成一片火海。

虚空在热浪的熏烤下扭曲变形,扭曲的波纹沿伸至青鸾附近时,却又诡异地消失,反而映得她周身明光大放,令人不可直视。

而在跃动不休的火海中,血魔几乎与之融为一体,飞动蒸腾,缈如轻烟。

倏忽间,人影从火海中飞跃而出,周身包裹着血红的光焰,所过处火海翻涌,偶尔喷吐的火舌冲霄数十丈,气势壮烈,一时无两。

青鸾冷冷一哂,五指骈立如剑,直指对方心口,正待出手,忽有一声刺耳的尖啼悍然迸发,其中的凶煞暴戾之气,有如风暴来袭。

漫天火海之上便像是洒下一层滚油,刹那间火光暴涨更甚,所有空爆之音合在一处,与尖啼声交缠撞击,恍若重捶擂鼓,猛敲在所有人的心窝上。

功力稍弱者如三位冥将,巨响之下,脑中嗡然震荡,竟是齐齐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更为可怖的是,众人目光所及,举凡生灵,禽兽立毙、草木凋零,刹那间生机丧绝,方圆百里,立成死地!

高空之上,青鸾能感觉到,这一望无边的火海所燃烧的,正是北齐山脉中无数生灵的生机。

在火焰的空爆声中,犹能听到生灵魂魄那凄厉的呼喊。

生机灭后,那无边无际的怨毒又以令人惊怖的速度汇聚起来,再度燃烧,那飞动人影周身所裹挟的光焰更转为浓浊猩红,刺人眼球。

这妖异的的火光便如同恶魔的指爪,嘶嘶前探,与青鸾护体明光接触,瞬间便化为一缕清烟,只是,冲击仍没有半点犹豫地降临。

护体明光微微震荡,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感受到冲击的强度,青鸾眸光一凝,低哼声中,手刀前刺。

“噌”的一声闷响,护体明光竟给硬破开一道缝隙,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掌探进来,手指微屈,正好与她前刺的手刀碰个正着。

彼此肌肤相接,响声却如金铁交鸣,甚至还迸出数点火星。交鸣声中,隐约又是一声厉魄嘶吼,凄厉尖锐,刺人肌骨。

青鸾并不在意这惊魂慑魄的魔音,却抵不过心中洁癖,碰到对方的肌肤,只觉得手都要烂掉了,手臂本能地后缩些许,同时袍袖翻卷,风雷激荡,将那爪子震了开去。

“咯”的一声脆响,探进来的手爪立呈一个怪异的扭曲角度,弹飞回去。

青鸾再不想给对方近身的机会,前手方出,后手又至,她五指轮弹,哧哧剑气破空尖啸,转瞬便是十二轮指剑,紧接着袍袖再度翻卷,当空搅动狂飙,几乎将半边天空都掀了起来。

飓风所过之处,任它火焰滔天,也给扫得七零八落,燃烧的夜空又暗淡下去。但,随即便因一朵突然绽开的血花而涂抹上妖异的色彩。

闷浊的声音这才响起来,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血花开放。

李珣的身形再也飞动不起来,剑风裂体造成的僵直,将他钉在半空,十二轮指剑,几乎记记中的,一时间血肉横飞!

强横霸道的剑气每一击都足以开山裂石,六十剑下来,就是金刚也能给斩成烂泥,李珣此时的境况只有更糟。

随后便是席卷半边天空的狂飙及体,这飓风带着强烈的撕扯力道,只一击,便将李珣已不成人形的躯体搅成肉糜。

紧接着,虚空中大放光明,彷佛是仙界洞开,天河之水倾倒而下,汹涌澎湃的光流霎那间横扫整个天空,转眼间就将李珣的残躯没顶,再不见半点痕迹。

地面上的旁观者一个个目瞪口呆,都不免想到,若换了自己,直面青鸾这一连串的攻势,留下全尸的机率有多少?

此时,几乎没人会认为“血魔”能活下来——可依然有例外。

水蝶兰手掌抚上心口,唇线微抿,面容冷峻却也平静。

青鸾亦然,方以“琉璃光海”的手段横扫一切浊气,眼看“血魔”连渣子都给蒸发干净,她心中反而比不得之前的笃定。

也就是这一闪念的功夫,她心中忽地一紧,纯凭本能,倏然侧身。

虚空似是凝定了一下,接着才缓缓显出一道浅红色的印痕,由西而东,笔直如剑,轨迹恰穿过青鸾先前立身处。

然后才是破空的啸音,像是天空受创后的惨嘶,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青鸾脸上首度露出凝重之色:“血神锻体?”强烈的压迫感再度奔袭而来,青鸾竟不敢再托大,身形闪动,刹那间退出一里之外。

只见黯红色轨迹铮铮两声,在虚空中打了个交叉,将天空切成四块。

青鸾蓦地以袖遮面,身形再移,旁人不觉,她耳中却听到一记细微的裂帛声响,再看袖口,已被割了两道半寸长的裂纹,冷风灌入,肌肤都有些麻木。

由此可证,对方已有伤害她的资格。

她瞳孔微缩,身形倏地展开,护体明光轰然破碎,激荡的乱流横扫寰宇。

便在这奔涌的激流中,一个无形有质的影子劈开一切阻碍,悍然冲上。

尖啸声再起,青鸾守住灵台,神情冷淡,反手挥击,“咚”的巨响声中,双方肌体再度接触,青鸾却不再退缩,而是强忍着如火烧酸蚀般的不适,冷然发力。

猩红的血光像是倒喷的烟火,在青鸾的掌力下散入天空,一击得手,青鸾却半分轻松之态也无。

这一击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真的是血神锻体!好胆色!”她深吸一口气,不管其中掺入了多少肮脏的杂质,凭借这口气,她让自己回到了最冷静的状态。

从此刻起,对方已不是举手可灭的蝼蚁,而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强敌!

对青鸾的心思,李珣一无所知。

他的灵魂已经在血腥中浸得透了,伴随着万千生灵凄厉怨毒的呼喊,一切的思虑都还原为最本能的一片混沌。

只有来自情绪最深处的涌动激流,驱使着他,在这片天空下纵横来去。

狂放、凶悍、暴戾……这些激烈的元素构成了他情绪的主流,也正是这样不可抑止的激流,冲开了一层又一层闭锁的封限,贯通心窍,将他压抑了一生的冲动,整个引爆!

没有人会甘心屈居人下;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弱势的一方;没有人会从谨小慎微中得到满足,自然,也没有人会因为被轻视而快感如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既往的数十年间,李珣确实是奉迎着、弱势着、谨慎着,同样,也被轻视着。

也许,他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在夹缝中获取快感,可是那纤细而贫弱的根茎,只能结出扭曲苍白的花实。

然而,时至今日,贫弱的根茎已经虬曲扭结,牢牢钉下,他凭什么还要将自己的身躯埋在泥土之中,用谦卑的姿态继续自己的人生?

也许,他至今还不是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但是,他已经有实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阳光。

所以,他应该感谢青鸾,感谢这个高傲的女人用那“不可接受”的强烈反应,刺醒了仍在泥地里打滚的自己。

如今,致谢的最好礼物,还有别的吗?

又一次撕裂身体的大撞击,每次在这一刻,李珣都不知道,他还能否完完整整地组合回来。

雄浑的冲击几乎就要击碎他赖以生存的“血核”,然而,每每在行将崩溃之际,他的身体便会自发地以最为精准玄妙的手段,化解高压,最终散而复聚,并释放出更为强大的力量来。

数十度生死转换,“将生死置之度外”之类的言语已很难形容。

说他看破也好,麻木也罢,如今的李珣,已经将所谓的“精微变化”完全抛在脑后,只在胸间培养出一波波凶暴悍厉之气,将自己的心绪彻底融化进去。

不知生,未知死,只有那滚滚洪流,一次又一次冲击“泥土”的禁锢,去迎接那从未拥有过的万丈光芒。

也在这种情况下,他终于彻底地理解了《血神子》的奥妙。

这号称通玄第一魔功的法门,一切精微玄妙、诡谲变化都是末节,只有胸中这一口无所畏惧、逆天而行的气魄,还有那漠视苍生,取天地为己用的残酷,方是贯通枝节,淋漓以尽致的无上心法。

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与青鸾扶摇直上的气势相抗衡,才能够在这万年大妖魔的如山压力下,屡败屡战,一次又一次地将“血影妖身”的修为推向更高峰。

杀得性起,青光血影几乎遍布天空每个角落,所过之处,虚空震荡,生灵灭绝。

青鸾固然修为深厚,后力几乎无穷无尽,而李珣亦能抽吸天地元气,并卷掠一切生机为已用。

双方的冲击范围迅速扩张,甚至不再限定于高空,偶尔低掠而下,芒尾扫过之处,立成死地。

双方战得如火如荼,北齐山脉却可说是遭到亘古未有的一场浩劫。

地脉窍穴在震荡中损毁严重,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珍奇药材毁于一旦。不管谁胜谁负,北齐山脉的元气,百年之内休想恢复如初。

商侍屏住口鼻,调顺了气脉之后,才敢正常地呼吸。

此时那百鬼的“血影妖身”已经全力展开,无时无刻不在抽吸周围的元气、生机、魂魄等,若一个不慎,能保住全尸,便是老天护佑。

如此凶煞狠毒的手段,实不负通玄第一魔功的“恶名”。

即使商侍心志坚毅,也暗吁口气,若非青鸾横插一手,使百鬼暴露了身分,先前诸多安排,当是不容乐观。

现在,百鬼真的是不能碰了,她只希望上空二人搏个两败俱伤才好,如此,才能将羽侍……咦?

商侍的视线移到仍悬浮在低空中的羽侍身上。

激斗中,此女毫发未损,昏睡如故,当知上面至少有一方时刻照应,商侍以谨慎计,没有趁机下手。只是她自己稳得住,却还是挡不住别人的心思!

夜空中,一个人影正巧妙地借着乍明乍暗的天色,向羽侍悬浮之处逼近,所图甚明。

商侍稍做判断,终还是不敢冒险,微一咬牙,也冲了过去,两人很快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秦婉如?”

“商夫人?”两边的态度有些微妙的不同,不过还是秦婉如先一步主导了话题,她微笑中轻抚发鬓,姿态从容:“商夫人,你是打算阻止我们母女团聚吗?”商侍不欲同对方打口水战,目光撇过侧后方的羽侍,身形再度移动,意图挡住秦婉如的路线。

只是她一动,秦婉如也动,二人气机相接,眸光均是一冷。

“商夫人,为虎作伥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秦婉如淡淡说话,身子不停,轻妙流动,倏忽间已凝了十数个假身,虚实莫测,先一步抢出。

商侍闭口不言,却不为虚影所动,铮铮两指,如抡琵琶,锐劲破空,直击秦婉如要害。

“哧”的一声长鸣,秦婉如周身如水沸气蒸,极阳之力透体而出,与指劲接触的刹那,又暗生阴融之力,轻松将之化解。

更且余势不消,转眼六十四阴阳变化,气凝而光,渐融就一颗约婴儿头颅大小的浅紫光球,微放毫光,在虚空中嗡嗡旋动,不时放射出刺眼的电光,隔在她与商侍之间。

“极变阴阳法?”商侍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紫芒光球之中电光交迸,“劈里啪啦”一串鸣响,便是十余道浅紫射线划过虚空。

这紫线气势虽不及“血魔”悍厉,可诸道射线之间,气机交错,阴阳生克变化,由此牵动元气,或刺或爆、或震或消,让商侍颇为头痛。

被十余道射线阻得身形停滞,商侍唯有低啸一声,以音杀之道回击。

一时间虚空震荡,光芒明灭,声势也是不小,只是商侍分明看到,在她与秦婉如僵持之际,又有一个人影从远方绕过,扑向羽侍悬空所在。

再看秦婉如笃定神情,商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开始后悔没有带几个手下过来。

此刻,她只能拔高啸音,借着音波无形的利处,遥空攻击。

只是,秦婉如也早有准备,紫芒光球嗡然震鸣,搅动虚空,及时地破坏音波的传导介质,夜空中空爆连响,商侍一击,威力至少给消减五成,再不能给远方那人造成威胁。

然而天空中忽起爆鸣,一道青白光华,如天雷下击,轰然而至。

此时,那人本已扑到羽侍身边,伸手要抓,等看到青光罩顶,已是反应不及,闷响声中,竟被巨力轰出数里开外,半空中便骨肉化泥,旋即被当空“血煞”一扫,连渣子都没剩下来。

商侍暗吁一口气,心中又有些发紧。

转眼看秦婉如时,却见她极沉得住气,脸上神情不变,只是催动虚空中紫芒光球,发动了又一波攻势。

商侍心中奇怪,紧接着便看到人影再闪,竟像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阴阳宗为了羽侍,要灭宗吗?”商侍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而这句话里也暗揉惑神之音。

说话间,第二人又被天空两位妖魔“合力”斩杀,可是第二人才灰飞烟灭,第三人又跳了出来……商侍已经被惊住了,秦婉如却只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反借着压力略减的空档,极变阴阳法威能全开,将商侍周围的空气整个煮沸。

低哼声中,商侍再不愿和秦婉如正面相抗,身形先向后移,随即侧翻,没入黑暗之中。

秦婉如灰色的衣裙正是最好的保护色,而化明为暗,行雷霆一击,也是她最擅长的战术。

变动中,第三人已被青鸾隔空击杀,后继者却没有半分犹豫,再度冲了上去,商侍余光瞥过,心中忽地生疑:“秦婉如刚继大位不久,怎能使得出这种手腕?”一念既明,她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再看扑上去那人,衣饰修为哪有半点儿阴阳宗的影子?

“迷魂术?”此言一出,秦婉如便笑出声来:“商夫人真是老实人,我还以为第三回就瞒不过你呢!”话犹未尽,商侍已恍然大悟,但要再反应,又哪来得及?

天空中青色光流如神鸟振翅,再将第四人轰成肉泥,可正是藉此空隙,秦婉如手臂轻振,远隔近两里路的羽侍倏地一颤,继而迅速移靠过来,秦婉如也借势飞退,很快地缩短了彼此的间距。

借着明灭的光线,商侍看得清楚,不知何时,羽侍身上缠了一圈半透明的丝索,而丝索的另一端,便缠在秦婉如的手臂上。想必是她藉四个替死鬼“前仆后继”的空档,悄悄所为。

天空中的气爆轰鸣猛地拔升一个档次,却没有青色雷光击下。

商侍由此更可确认,秦婉如与那百鬼当有极深的默契在——只是,现在说这些,已没有了意义。

刹那间,商侍摒弃一切杂念,身体像是虚无的影子,追蹑其后。

她再不管秦婉如得手与否,只是窥准对方要害,等待着对方心神旁落的那一刻,蓄势待发。

机会在秦婉如搂住羽侍的一瞬间来临。

不需要再特别发力,微妙的气机牵引使商侍第一时间迸发出极限的爆发力,几乎无视于空间的存在,方一起步,冰冷的指尖已沾着了秦婉如的肩头。

第三节 解脱

裂帛声响起,秦婉如终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侧过身去,只是肩上依然血光迸现。

她想借力撤身,偏偏有股大力勾拢着她的筋骨脉络,扭曲破坏之余,也将她定在当场,更兼有丝丝寒意透体而入,蚀毁经络,其势之速,令她措手不及。

“嗡”的一声震鸣,紫芒光球及时补上,内蕴的浑厚真息再将商侍隔开。

商侍也是一触即退,身形则再化虚无,避开了秦婉如的后续攻击。

深吸一口气,秦婉如低声道:“寒玉勾?商夫人不使出这招,我还真记不起来。”

“遥想当年,夫人也是朱勾宗的绝顶杀手,怎么千年以降,就甘愿为奴为婢,受古家驱使了?”对此,商侍毫无反应,只在暗处冷冷窥伺敌人破绽,以期再击见功。

哪知秦婉如话音方落,商侍背后便有一个声音笑道:“我也记起来了,当年我初入朱勾宗,接的便是这‘寒玉勾’的位置,如此说来,商夫人还算是我的前辈。”能如此说话的,自然只有水蝶兰。

她神鬼莫测地移过来,虽未出手,却令商侍身子发僵,保持着蓄势的姿势动弹不得。

这突生的变化令秦婉如大喜,口中却还需客气两句:“水仙子怎不在上面,为师弟掠阵?”水蝶兰浅蓝色的唇瓣微微一挑,笑道:“我不正在忙吗……刚刚因为你娘亲的缘故,差点儿让青鸾打碎他的脑袋,我不来怎成?”她脸上在笑,眸光却如冰针一般,刺得人脸上生疼。

秦婉如立时知机,本能地将怀中的母亲紧了紧,方笑道:“刚才多亏了师弟才能救回母亲,如此大恩,婉如自当报答……如今形势正紧,水仙子,我们该想个法子,让师弟全身而退才好。”水蝶兰只是仰头看看天空,不咸不淡地道:“退?现在他脑子里只要敢有一点儿这个意思,保证青鸾会把他灭得连渣都不剩,你不用在这上面费心思了。”其实以“水蝶兰”的身分论,秦婉如还在她之上,只是这位阴阳宗之主心机渊深,知道水蝶兰深不可测,也不拿架子,只温言笑道:“可怎么也要有个脱身之策呀……”水蝶兰瞥她一眼,或许是她姿态做足,水蝶兰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冷峻,只道:“等吧,等他气势稍缓,自然退守的时候,再插手也不迟。当然,前提是某些人别再闹出乱子来!”她眸光盯着秦婉如,手指却如灵蛇般一扣,商侍方要前冲脱身,便被抓住后颈。真息透入,这位修为不俗的女修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全身发软,再无还手之力。

举手间将商侍制伏,水蝶兰才不管旁人如何看法,只是对商侍的经历颇感兴趣,淡淡开口。

“刚刚秦宗主说得不错,据我所知,古志玄那厮可说是死得透了,你怎么还恋栈不去?难不成也被古音用‘灵灭丝’给害了?”商侍用力挣扎两下,却毫无效果,只是她并不开口,神情更是冷漠到了极致。

水蝶兰眼珠一转,又笑道:“若是‘灵灭丝’,也不是无法可解,秦宗主的娘亲便是最好的例子,商夫人……”闻得此言,商侍忽地莞尔,这与她一贯的神情分外不协调,也显出几分讽刺的味道:“解得‘灵灭丝’,也未必就是解脱。”水蝶兰好似谈兴正浓,张口便问:“怎么说?”商侍抬头盯着秦婉如的面孔,淡淡道:“且不说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五妹,有那般姐姐、女儿,幸或不幸,犹未可知。”此言出口,秦婉如神色不动,彷佛什么都没听到,水蝶兰却是唇角微弧,接着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她的声音柔和许多,听不出半点儿敌意,便像是寻常聊天一般。

商侍也没有迟疑,开口回应:“自家骨肉相残,我不以为比囚在夜摩天里,好受太多。”

“骨肉相残?”水蝶兰向侧方瞥了一眼,却没能从秦婉如脸上得到什么讯息。

商侍却已经不再需要他人引导,情绪已主导着她,冲破了一贯的冷漠壁垒,让她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话语一古脑儿地推挤出来。

但,也正因为是情绪的主导,让她的话语没个头尾,条理散乱。

“那孩子呢?五妹和玉师的孩子,阴重华在四九重劫之前偷入夜摩天,抱走的孩子哪里去了?可笑五妹一直以为,那孩子是受着姐姐、女儿的照顾……秦婉如,你可敢明着说出来,那孩子被你们怎么样了?”秦婉如一言不发,面容却渐渐变冷。水蝶兰的目光投射过去,就像是打在一层冰面上,透不进去。

商侍面上现出一抹妖异的酡红,肌肤不正常的出汗,话音也开始发抖,有些过于兴奋。

“当日五妹被你们擒走时,也许是在暗中高兴吧,全家团圆,近在眼前,纵死无憾……可你们给了她什么?秦婉如,你能说出来么?”

“是婵玉吧。”秦婉如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眼神却阴森幽冷,与柔媚婉约的姿容极不相称。

“古音手爪伸得好长,婵玉那贱婢,已被我处死,不知你们还有什么能耐,尽可使出来!”

“若不是你们做得太绝,婵玉何至于被宗主说动?你们这好姐姐、好女儿,做得好事!只因为姬儿是玉师的骨肉?哈……”商侍笑了两声,又不自觉地摇头,汗珠从额角甩落下来,苍白的面孔已是近乎虚脱的样子,想再说话,却没了力气。

水蝶兰见状,扣着后颈的手指轻轻搓动,声音则更为柔和:“玉散人和羽侍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商侍的话音在发颤,也越发地低弱下去,只是喃喃道:“那孩子……玄婴,玉师需要玄婴,可是宗主不愿,用造化……”声音蓦然断绝,水蝶兰一愣,感觉商侍的皮肤正飞速降温,紧接着黑影甩过,她微微偏头,已让过这一击。手上加力,商侍闷哼一声,才缓上来的几分力气又尽数崩溃,软倒在地上。

水蝶兰仍按着她的后颈,微笑道:“你还真小心呢,正说到关键处,对了,什么‘造化’?这又关古音什么事?”正说着,前面秦婉如低呼一声,猛地后移数步,这才瞪视过来,看样子是恼怒之至:“水仙子,你搞什么鬼!”只听这称呼,水蝶兰便知她心虚,也不回应,仍对着商侍笑道:“既然说了半截,那就接着说下去,有什么为难的吗?”

“不要和我说话!”商侍猛地尖叫出声,倒似是听到了鬼语啾啾,惊怖之至。

水蝶兰见她情绪过于激动,无奈地叹口气,左手指尖轻搓,洒下一片淡绿色的粉末,夜风吹过,幽香沁人心脾,几令人沉醉其中。

秦婉如见多识广,一望之下,立时辨认出来:“迷迭香?”水蝶兰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商夫人毕竟还是敌方,有所隐瞒也是该的,而秦宗主你,师弟、仙子叫得这么亲热,若还藏头露尾,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秦婉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情之后,方道:“水仙子不是都知道了吗?此事为敝宗家丑,不愿外扬,仙子既知,还请为我及师尊保密。”见她推得干净,水蝶兰不怒反笑,正要再度开口,忽地神色变化,抬头看天,面色渐渐凝重。

末了,她手上一松,商侍软软趴伏地上,身躯仍在微微抽搐,却怎么也挺不起身来。

秦婉如的目光盯在商侍身上,耳边却传入幽幽话语:“这俘虏是我的,且帮着看会儿……记着,不要做掩耳盗铃的傻事,我的手段,可不比令师的‘莲花八密’逊色太多。”尾音未绝,水蝶兰身形已然不见,而上空中,元气震荡倏然失序,一波波的乱流如飞瀑直下,冲击大地,北齐山脉,再次晃动起来。

秦婉如抱着母亲,一动不动,目光冷澈如冰。商侍则在震荡中辛苦地抬起头,一分不让地与她对视。

天地在发抖,二人周边却已彻底冻凝。

沉闷的皮肉交击声响起,李珣与青鸾小臂对撞,破烂的衣袖下,肌肤不可避免地再度相接。

大家的感觉都不好过,只是没有人再退缩,彼此真息对冲,肌体相接处电火迸发,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在此刻,万年妖魔的无穷后劲终于发挥了作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裹挟着青鸾天生的辟邪清光,消减燃血元息,狂撼李珣内腑。

李珣虽然已经鼓动起全身每一寸肌体的力量,更抽吸天地元气及万物生机以为己用,但在第七波冲击到来之际,仍然抵挡不住。护体真息刹时崩坏,手臂内折,再被青鸾一拳印在胸腹交界处。

李珣怒啸一声,不管胸口肌肉骨骼的粉碎,另一条胳膊挥动如剑,直斩青鸾脖颈,虽无精微变化,却气势凶厉,一往无前。

以青鸾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只好低头避过,也因此失去了继续追杀的机会。

借力倒飞出数里,李珣胸口中拳处肌肉筋络蠕动扭曲,先前几乎透体而入的重创竟又平复如初,这与激战之初,青鸾一击便将“血影妖身”击散,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

看着飞掠而来的青鸾,李珣夷然不惧,反升起万丈豪情,哈哈一笑,便要握拳冲上。

哪知才一提气,四肢百骸空荡荡的全无反应,便连外界的元气、生机都似隔着一层厚膜,驱使不动。

笑声当即断绝。他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油尽灯枯!”青鸾才不管他灯油枯不枯,转瞬便到了眼前,森森寒意扑面而来。

李珣想伸手,却只来得及动动手指,眼睁睁地看着青鸾骈指如刀,虚切而下。

“笨蛋!”水蝶兰的低骂声缭绕耳边,可在李珣听来,几若天籁。

下一刻,他被一股巨力猛掼出去,呼呼的风啸声流过耳畔,感觉中,先是横飞了一段距离,然后便不可抑止地栽下去。

久违的重力再度回到李珣身上,他的意志已不足以克服这下坠的力量,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旋又一片清明。再睁眼时,视野中已是漫天旋转的星光。

“咚”的一声大响,他重重摔在坚硬的山地上,剧烈的震荡侵袭五脏六腑,然而,除了些许恶心之外,再没有什么不适。

与之同时,地面上至少有四五颗尖锐的石子狠狠扎入背脊,可连表皮都刺不破,只挤出几块凹陷,旋又平复如初。

他大叫一声,想翻身跳起,可是强健的身体却没给他相应的力量,极度的虚弱感刹那间传遍全身,他最终只是将脖子向上勾了勾,便再度躺倒。

终于明白自己的状态,李珣不再白费力气。

更何况,他看得清楚,水蝶兰已挡住青鸾,出于信任,李珣便不再理睬,只是缓缓调匀气息。

虚弱的感觉持续不退,李珣就像是躺在云朵里,虚虚荡荡,浑不着力。不过,心境的充实却是远超过此生的任何一刻。

身体似乎已经限制不住越扩越大的心脏,到最后,只剩下恣意奔流的心绪,欢快地流淌。

原来,不顾一切的感觉,竟然是这么痛快的!

他终于寻觅到了比自己的生命还要来得宝贵的东西,那也正是青鸾等绝顶妖魔、宗师,得以与他人有所区别的关键!

乞丐只追求吃顿饱饭,便能活下去,但若仅仅如此,他永生永世,也做不成富可敌国的王侯。

一位宗师,必将是光芒万丈,永远站在明处,为人所追求和仰望,也要承担嫉妒和阴谋,一体两面,无可选择。

故而,虽则三散人俱亡,却没有人会否认他们是绝代之天骄;“百鬼”虽然苟活至今,却也没有人会认为他可取彼而代之……这便是由宗师们以荣誉和尊严所划定的领域,不具备这一特质,又岂能进入那个圈子?

正因为如此,今天,他第一次敢于完全随着自我的心意,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同时,也能够稳稳接下由此带来的后果。

毫无疑问,这是绝大的突破——二者的轨迹合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在青鸾那个层次,为他圈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才是真正的突破!

从此以后,有谁敢轻视“百鬼”这个名号?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不管笑声中蕴含着几多疯狂,在此刻,他可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的涵义则复杂到了极致。

天空中,青鸾的目光终从李珣身上收回。

不知为何,她竟叹了口气,环绕周身的杀意,出奇地消散殆尽,只是用奇妙的眼神,在水蝶兰周身巡逡,最终定在对方裙裾的花纹上:“你是……”水蝶兰微微一笑,以手比唇。

都到这种地步了,青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深吸口气,脸上似是想笑,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

水蝶兰不管她怎么想,只挡在半空,若青鸾想对李珣下杀手,则必定要经过她这一关。

“你有伤在身,挡不住我的。”青鸾在陈述一个事实,至少口气上如此。

水蝶兰却只是挡在她身前,笑吟吟的也没什么悲壮的气氛,不过青鸾完全可以感受到,面前这位“同道”坚定不移的信念。

静默了一会儿,青鸾吐出一口气,已裂成丝缕般的长袖垂下,同时外张的气势也迅速消褪。

不过,口中并不饶人:“嵩京城外的事情必定与他有关,我一定会弄明白他与韦不凡、阴重华的关系,如果你认为可以护住他,那就护吧!”水蝶兰嘻嘻一笑,轻松自在:“不要把我说得像护小鸡似的,放在一刻钟前我还认了,可看看你的袖子……”青鸾冷哼一声,忽地又有所觉,偏过头去,数里外那处凝结的水气还瞒不过她的眼睛。

无需作势,念头微动,水镜宗好不容易才布下的第二面水镜便炸成粉碎,做完这件事,她才转脸道:“你自己保重吧……”稍一停,她忽尔笑了起来:“我本以为,栖霞之事后,没有哪位同道会再去做这蠢事了,百鬼这家伙或许比林阁要有骨气一百倍,不过,我还是要说……百幻,你,愚不可及!”似诅咒又似叹息的话音散去,青鸾的身形飞动而起,甚至不再去管羽侍那边,直入高空,转瞬不见。

她这一走,远方妖凤和天芷的缠斗竟也随着远去,乱流渐息,天空中也相对安静下来。

水蝶兰微偏过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却冲着天空皱皱鼻子,这才低头看李珣的情况。

然而一望之下,她脸色立时冷寒如冰:“找死!”叱喝声中,下方人影暴起,平地像是卷起了百丈海啸,间杂厉鬼嚎哭之音,层层迭迭,倏忽千重,目标正是仍软瘫在地上的李珣。

被激荡的劲风一吹,李珣略带些惊讶地扭头,却被滔翻浪涌般的妖冥元力挤迫得睁不开眼。

身子不由自主在地上打了两个翻滚,想定身已不可得,再一翻,整个身形便被掀飞了出去。

虽在半空,李珣却觉得身体发沉,显然已被对手的杀意锁定。

“七鬼摄海破!那个‘破’法,我如今可还撑得住吗?”念头未绝,虚空中的海啸声便猛地拔升了一个级别,炸雷般的震音轰鸣,千重妖冥元力化合一体,便如拦空巨锤,重重砸下。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被巨力重重掼向后方山体,破山而入,崩裂了大片山壁。

一击得手,元苦却没有任何喜色。

若有选择,他绝不愿意试图完成连青鸾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冥王宗与百鬼的血仇容不得他迟疑,而百鬼油尽灯枯的现状,实在是再难寻到的良机……然而上手之后,他本就不怎么充足的信心又丧失大半,纯凭感觉,妖冥元力击中的,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躯体!

明明击中实物,力道却打不到实处的尴尬,让他郁闷得直想吐血。

可惜他已经没机会反悔。

高空中,水蝶兰正飞扑而下,元艰领着三个冥将半空截击,可显然对其神速毫无办法。

时不我待,元苦猛一挫牙,又追上去,透过腾起的土灰,他清楚地看到,百鬼正在乱石中辛苦挣扎,想坐起身来。

“这还不死!”低吼声中,他双手分张,哧哧气芒跃动,要将李珣撕裂,再把“血核”掏出来,捏成碎片。

乱石堆中,李珣再挣扎了两下,仍然站不起身来,干脆就不再动弹,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元苦伸出的手爪,脸上僵硬,木无表情。

眼看手指已探到胸口,气芒到处,衣衫绽裂,指尖却只在皮肤上跳动,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

元苦眼睛瞪圆,吼声中再度加力。百鬼身形倏然下挫,硬生生被打入地下数尺,胸口肌肉也终于内陷下去,骨骼筋络吱吱作响,崩溃在即。

百鬼又呛出一口鲜血,还落了自己满脸,姿态狼狈至极。看在元苦眼中,大喜之下,力道又增。

在他看来,剖腹挖心,在此一举!

偏在此时,百鬼一龇牙,鲜血渗在牙缝里,便如一头刚刚猎食过的猛虎,意犹未尽。

同一时刻,他埋在石堆下的右手抽动,哗啦一声响,两根指头翘起,像是勾动某根无形的丝线。

元苦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周围变故也符合他的感应,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势头并不猛烈,元苦却不敢大意,反手格挡,正中来物。

啪的一声脆响,几点灰粉洒下,却只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

一口气用得岔了,元苦脸上青白交错,扣在百鬼胸口上的手爪也就更加了一把力,滋滋声里,终于破皮见红。

只是,在指尖接触到那血色的刹那,他痛呼一声,反射性地抽回手去。

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就像插进了强酸里,蚀肉刺骨的痛感猛然炸裂,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手指已经烂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元苦忽略了百鬼翘起的手指,冷冷下勾的刹那。

随着指头下勾,夜空忽地刮起一阵风。

半空中,被元苦击碎的石块粉末最上的一点,顺着这阵风,飘飘悠悠,移到数丈之外。

映着虚空中明灭的光华,微芒闪动,这比荧火还要微弱千亿倍的光芒,却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荡漾微波,倏忽间扩散开来。

元苦似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扭头。只是以他的目力,并无法察觉到夜空中这一点微尘的反光。

然而,正西方十二里外某处险峰,一个隐秘至极的关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扩散开来的那股细微波动。

机关触发,一线气机跨越虚空,准确无误地勾连住那颗飘浮不定的微尘,再与元苦的身体联机成一个绝妙的夹角。

气机的交互作用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那千万力线碰撞交缠,牵动元气,再也瞒不过人。

相对平静的山地之间像是凭空升起一座火山,而在高热岩浆喷发的刹那,一道灰黑电光,自远方高峰倾泄而下,所经之处,元气乱流立被抽吸一空,残留下来的生灵怨魂亦被绞缠其中,嘶然长鸣。

电光黯沉的颜色陡然鲜亮起来,这变化只在刹那间发生,元苦只来得及在眼中烙下这妖异的印痕,喉咙一痛,紧接着便是灵台轰鸣,三魂七魄尽数移位,掐断了他所有反应的可能。

相比之下,七鬼摄海破的摄魂冲击,只若微风细雨,不值一提。

混沌中,元苦满身鼓涨的真息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古脑奔涌出去,然后是精血、骨髓、元神……喉咙上的伤痕像是妖魔的血吻,瞬间抽干了他的一切。

再没有什么念头可言,元苦只剩下一张干枯的外皮,飘然扑在地上。

先它一步,“铮”声微响,有如金石交击,李珣耳畔石堆上,钉下一根浅红色的羽毛,微风吹过,细细的茸毛轻拂过他的脸,痒痒的颇为舒服。

李珣嘿嘿一笑,辛苦地偏过头,用嘴巴衔起这根色泽古怪的羽毛,轻抿了几下,浓郁的血腥气触动了他的感官,刺激之余也带来一股新生的力量。

四肢百骸气力渐生,他挣扎几下,终于坐起身来。

“百鬼啊……”半空中声嘶力竭的吼声渐渐远去,元艰终究不是傻瓜,事不可为之下,他果断地选择了撤退,然而仇恨和耻辱却将永远铭刻在他心头——如果李珣能够永远活下去的话。

摇头一笑,李珣吐出那根红羽,其实细细察看,这就是当日从那只飞鹰身上落下的鹰羽,被他用做“血灵羽剑”的材料,效果相当不错。

水蝶兰飞身下来,见他看着羽毛发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混蛋,差点被你害了!”她根本没留力,但踢在李珣身上,仍是不痛不痒。

李珣抬头看她,笑道:“刚刚多谢了……青鸾好像知道你的身分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都不怕,我又怕得谁来?”水蝶兰说得云淡风轻,却自有她绝顶妖魔的气度,这一点上,李珣还差了一线。

不过,很快她就隐去这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珣手中的红羽,疑道:“这是那根鹰羽?怎么变色了?”

“吸够了精血,当然要变色。”李珣耸肩笑道:“韦不凡一代宗师,只是对禁法不怎么精通,他将血灵羽剑局限在收拢外气,一击而破的层次,却不知那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真正的血灵羽剑,什么收摄冤魂、外气,最终都是为了提升这‘羽毛’的质性,以特殊的法门将之精炼为一件法宝——血灵羽剑既是禁法之称,又是法宝之名,若不能理解这点,一切都是虚话。”水蝶兰看着这红羽,奇道:“那么,现在这羽毛就是法宝了?”

“早呢,刚刚见血,只能说是祭旗吧。像元苦这样的,起码要杀掉十几个,才有点看头。”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法宝的原材料太不入流,受先天质性所限,就算成型,也很难对青鸾这个层次形成威胁,威力反而不如嵩京那一剑了。”说着,他食中两指在羽毛上捋了几遍,那淡红颜色便如一层廉价的涂料,几下就抹了个干净,水蝶兰啧声道:“这也行?”

“那是当然,羽毛材质不成可以再换,这真人高手的精血厉魄,可绝不能浪费掉。”说着,他毫不顾惜地将羽毛弹飞,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

“看起来,你还有更好的材料……喂,有没有换洗的衣服,这样子我都替你丢脸!”水蝶兰指的是李珣开膛露臂,甚至连下摆都断掉的外袍。

实则,与青鸾一场激战下来,衣物还能保持到这个状态,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至少水蝶兰不明白,明明有好几次李珣都给打成了渣,这外袍又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和血灵羽剑差不多,被精血浸泡久了,勉强也算成了件宝贝,大概算是我的一个分身吧,喏!”说着,李珣站直身来,抖抖身子,破烂的衣衫便即发出噗噗的怪音。

待他原地打了个转,水蝶兰眼前一花,再看时便见他破烂的衣物尽复旧观,衣袖、下摆等许多已缺失的部分,竟也诡异地补全。

只是细看下去,由雾松铁拉丝织就的灰色道袍此时却暗透血光,袍袖摆动间,氤氲如雾,煞是好看。

“这袍子的底料却是货真价实,值得花些力气。唉,血影妖身的形态之下,再好的法宝也使不出来,只有这些经过血气浸染的玩意儿还能用用。”李珣话中有些自嘲的味道,“非人”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还好,他面对的是水蝶兰这样的妖魔,加上成为强者的愉悦,足以将负面感觉抵消掉大部分。

水蝶兰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心态,也不劝解,只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那个紫玉盒来。

“袍子能染一染,盒子呢?”

“当然……不可能!所以,多谢你啦。”李珣笑呵呵地接过来,道:“还真是忘了,多亏你拿着,否则这玩意儿必给搅碎无疑。”说着,他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咒封无损,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收起,水蝶兰却按着他的手:“等等,这里面是金丸神泥吧,怎么气味不太对?”

“啊?”不理李珣的迷惑,水蝶兰探出手来,轻轻拈起盒子正中的金色圆珠,巧妙地抑住上面的封禁,举过头顶,对着明月,细细察看。

因为天芷和妖凤、李珣和青鸾这两场大战,此时北齐山脉上空,当真可算得上万里无云,月光如水般倾注下来,照在金丸上,旋即腾起一圈薄薄的光雾。

李珣扭过身来,也学水蝶兰般看去,只见金丸外层在月光下竟呈半透明状,然而其中又有绿云轻雾缭绕,将内层的物事完全挡住。

看了一会儿,水蝶兰摇头道:“手法严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仅凭气味,这里面应该锁着一个活物。”

“活物?”李珣彻底胡涂了:“什么活物?虫子吗?”水蝶兰没好气地道了声“我哪知道”,随后又皱眉思索。

正关键处,一声爆鸣忽然炸开,穿透十余里的距离,依然清晰可辨,李珣注意到,辨明了方向之后,水蝶兰的眸光当即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

“大概是你那位师姐办了蠢事吧。”余音犹在,水蝶兰身形已然不见。李珣虚抓了一把,没有碰到,苦笑之余,只能拖着疲累欲死的身体,慢慢踱步过去。

平日里转瞬即至的路程,此时却足足花费了他十倍以上时间,当他从堆积的乱石顶上跳下,来到这片相对平整的地面上时,眼前的情形让他猛吃一惊。

秦婉如抱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水蝶兰正站在她身前,脸上几乎能凝出冰来,至于商侍则倒伏在数尺之外,身下一滩血污,正缓缓扩散。

“怎么回事?”同样的问话,再一次说出来,意味则严峻太多。

水蝶兰转脸看来,寒澈的瞳孔稍稍回暖,只是语音依然冷得如冰碴一般:“问问你师姐吧,看她做了什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水蝶兰这样生气,李珣怔了怔,才迈步上前。

首先他试图和秦婉如说话,可是对方好像已经魂魄出窍,只是紧搂着母亲,身子还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接着李珣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羽侍身上,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羽侍静静地躺在秦婉如怀里,双眸阖起,容色平静,像是进入了梦乡,然而李珣看得很清楚,这睡美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与之相应的,精气枯竭、魂魄离位……每一个特征都在证明:她死了!

死了?这简直荒唐!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李珣怔了半晌,才屏住呼吸,强定下心神,仔细察看。

很快他就发现,在羽侍颈侧有一根朱红色的金属小枝,深陷肉中,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

他正想伸手去碰,水蝶兰在后面冷声道:“不用白费功夫了,小朱勾怎么说也是此界第一凶器,一旦入体,污精血、闭灵窍、勾魂摄魂、毁损元婴,她连投胎转世的功夫都省了。”李珣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失声道:“哪来的小朱勾?”

“商侍原本是朱勾九杀里的‘寒玉勾’,后被玉散人收服,我接的就是她的位置。天知道这枚小朱勾是她什么时候昧下的。”解释完毕,水蝶兰又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说到商侍受制,秦婉如支吾等事,眼中寒光闪烁。

“秦宗主好厉害啊,区区一个受制的废物,都能让她反制过来,杀了自己的母亲……干什么吃的?”秦婉如闻声,面色苍白,身子颤抖也越发剧烈,手臂更是死死抱住羽侍,没留下半点缝隙。

李珣看她的模样,大约再受点刺激就要崩溃了,忙以眼色制止水蝶兰说下去,自己则迈步到商侍身边,再作察探。

商侍也死了!李珣看到的第一眼,便肯定了这一结果。

转眼之间,妙化五侍,五去其二,这些曾经鲜活、明媚而强势的女性,如今却已永沦幽狱,芳华凋零。纵然她们应属敌方,李珣也不免慨叹,甚至有些梦一般的不真实。

摇头定神,李珣翻动商侍的身躯,察看伤口。

乍看之下,致命伤在胸口,应是被秦婉如以重手法击碎心脉致死,不过,对于一位真人境的高手来说,这种死法未免太过窝囊。

而且,除了胸口伤势,她此时的状态,倒和羽侍极为相似。

稍做思考,李珣拿起商侍的左手,却见手指扣拳,死死握住。他使了个手法,将指头扳开,入目的赫然是另一枚朱红小枝,同样是大半陷入肉中,只余小截露在外面,只是出奇的半点血迹也无。

水蝶兰走过来,目光瞥过,便轻咦了声:“又一个?这是……刺血法!”

“刺血法?”水蝶兰嗯了一声,同样蹲下身来,撩起了商侍的袖口。

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青络突出,更有数道黑气纹路,循经络延伸而上,交叉为复杂的图案,诡异得很。

“商侍或是存了取死的念头,以小朱勾自残,用‘刺血法’激发潜力,冲破禁制。不过,尽管这垂死挣扎再突然,可小朱勾若无特殊的击发机关,威力只余三成,某人也应该挡得住才是。”李珣咳了一声,止住了水蝶兰的冷语。

就他看来,秦婉如有所隐瞒是真的,不过要说她为此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未免太过分,毕竟,她和阴散人为羽侍所做的一切,李珣都看在眼里,很难说是“做戏”之类。

倒是商侍拚死一击,颇能见事。

李珣是比水蝶兰更了解内幕的,当日宫侍所说的古家那档子破事,牵扯甚众,商侍为此搏命以求遮掩,理由相当充分。

“观其脉络,大概就是玉散人需要‘玄婴’,古音不从,将结胎打掉。无奈之下,玉散人又和羽侍生了个备选,叫‘姬儿’的,却被阴散人抢走。”

“接下来,便是她们师徒将那孩子给害了。羽侍恢复神智之后,便因此事与她们师徒决裂……你觉得如何?”

“能自圆其说吧。”水蝶兰不如李珣看得明晰,无可无不可地道:“我只对她遮遮掩掩的理由感兴趣……”

“姬儿是被师父杀了。”幽幽的话音,彷佛冰隙中吹过的风。

两人回眸看时,却见秦婉如搂着母亲,眼睛怔怔地看着身外虚空,刚刚那句,似是喃喃自语,又如同恶梦中的呻吟。

“娘亲知道姬儿死了,却不知道姬儿是怎么个死法。婵玉是师父最信任的人,也是娘亲的好姐妹……绝不能让娘亲知道!师父那时已经疯了,她只是恨古志玄,她想尽快突破,那是玄婴啊,花费了古志玄数十年心血的玄婴,真是个好药材……”这寒流般的声息流入心间,使得李珣呼吸顿止。

“《阴符经》缺了半部,再也练不下去,可求不得内丹,外丹还不成吗?姬儿天生便是元胎道体,所以,师父便把她炼啦。娘亲,姬儿被师父炼成丹丸,吞下去啦……”秦婉如不可抑止地发抖,手上却将母亲搂得更紧。

她上身与怀中渐冷的身躯贴合,头脸亦埋在母亲依然柔顺的发间,只有蚊蚋般的声息,断断续续地流出来。

“若我不靠近她……我只是想杀了她,不让你知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娘亲……”余音渐不可闻,止息了小会儿,终有哀声渐渗出来,最终失了节制,那啼血哀鸣在荒凉的原野上扩散开去,揪人心肺。

第四节 人情

东方欲曙,深蓝色的天空下,李珣和水蝶兰并肩飞行,速度并不甚快,倒似是被风吹着走。

在他们后方,秦婉如抱着羽侍,便如一只离了群的鸟儿,孤独的身影若隐若现,终究还是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蝶兰忍不住回头去看,末了想和李珣说话,只是这厮一直低头沉吟,没有注意到她的态度。

如是再三,水蝶兰终于耐心耗尽,直接一掌拍上了李珣肩头:“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在想,某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小动作,究竟是说他们锲而不舍呢,还是面皮太厚?”明知他在转移话题,水蝶兰还是很配合地向侧方一瞥,也笑吟吟地道:“人家立宗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是你大惊小怪。”李珣回之一笑,忽地折向,朝西北方飞去。

水蝶兰返身跟上,奇道:“你做什么?”

“难得让人家挂心,我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免得失礼。”此言出口,好似冰珠撞击,清亮冷澈,便是隔了数千里,那寒气也直抵听者心口。

水蝶兰哈地一声笑,再转脸看时,那边凝结的水气已彻底消散,手尾虽结得干脆,可怎么看都有点儿仓促狼狈的感觉。

转向之后,二人的飞行速度飙升何止十倍,数千里的路程,也就几个呼吸间便到。

此时,太阳还未从地面在线冒头,两人已经看到了水镜洞天之前那株参天巨木。

巨木之下,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男的自然是水镜先生,女的却是颜水月。

他们反应倒快!李珣与水蝶兰相视一笑,身形收缓,飘然落下。

脚一沾地,他便朗声笑道:“昨晚上,水镜先生可是看了出好戏,却不知体恤我们的辛苦。”一句话的功夫,他已喧宾夺主,姿态摆得极高。

若在平日,水镜先生可能还会暗笑其轻狂,然而,经过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李珣此刻说什么话,都能蒙上层堂皇气度,掷地有声,无形中便冠盖全场,使人神为之夺。

颜水月显然是看过昨晚激战的,看见他时,肢体语言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僵硬,小脸发白,末了,却又止不住好奇心,偷偷打量回去。

相比之下,水镜先生依然是那文静平淡的气度,从容向二人问好后,方笑道:“那确是出好戏,百鬼道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自此之后,闲事多矣!”此时李珣不得不承认,妖凤对水镜先生“圆滑趋避”的评语,真正打在了点子上。

对两个几乎摧毁了北齐山十分之一灵脉的元凶、未来铁板钉钉的大魔头,此人竟还能以礼相待,说说笑笑,甚至隐晦地表示“关心”。

仅此一点,便和他见过的所有宗主人物,都大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顺着水镜先生的话道:“正如先生所言,一时意气,还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既然如此,这里我也有所求,昨晚上贵宗以水镜收集的那些讯息……”

“昨晚上不是我们一家看了的。”颜水月偷瞥了水镜先生一眼,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低声道:“这事根本瞒不住的!”李珣回眸一扫,小姑娘的面皮白的透明,语音还在发颤,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我意志的表现。

他又瞥了眼水镜先生,见他仍然云淡风轻状,便咧嘴笑道:“谁说我要瞒了?既然做出来,敝人便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我只是想说,既然贵宗收集了昨晚的影像,早晚也要透出去的,不如现在就给我一份……尤其另一边妖凤与天芷那场,我很感兴趣,水镜先生意下如何?”水镜先生毫不犹豫地响应:“敝宗水镜秘法,确有截留、复现影像之术,既然百鬼道友想要,绝无问题。只是当时元气震荡,干扰甚多,影像颇有间断不全者,还请见谅。”

“水月,去将昨夜的‘流水盘’拿来。”颜水月低应一声,转身离去。

等她去得远了,李珣点点头,彷佛闲聊般说道:“先生确实爽快,我这里先谢过了。嘿,今日起,百鬼已成众矢之的,是人人喊打的角色,说是此界公敌亦不为过,这时候,有个喘息地方,便等于是多出一条命来,先生觉得是也不是?”水镜先生微笑道:“道友那‘雾隐轩’,堪称仙家妙境,别有洞天,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天下人求都求不来,何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先生觉得我是个成仙的料子吗?”李珣哑然失笑:“若换个一心证道的,得了雾隐轩,早就一头栽进去,扯都扯不出来,哪像我尘虑萦心,在外奔波受难?”

“况且狡兔尚有三窟,像我这般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怎么都要多留条后路才是。”说着,他话锋又是一转,眼神也渐渐冰寒:“常听人言,身常不在而天下常在,是为天理,其实我倒觉得,身常在,天下必常在,其余那些痴人妄语,大可不必理会,先生以为呢?”水镜先生神色不动,淡然应道:“以身存,证天地之所存,正是由己及彼、由近及远的大道。敝宗向来讲求心映万物,若心不存,万物存之与否,还有什么意义?道友所言,诚是至理。”李珣闻言,笑容便深刻许多,他欠了欠身,很是礼貌地道:“我知道贵宗一贯的处世之道,对先生也是有信心的。只是事关生死,有些话不得不一说再说,聒噪之处,还请见谅。”水镜也欠身回应道:“人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如人之为善,而不知何以为善,善不久矣。”

“道友所言,亦是本人之所忧,今日还要感谢道友,把那些陈规俗套给激得活了,毕竟,守法与为己的关联处,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能见到!”拽文拽这一大串,颜水月终于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飞奔过来,先目示长辈,得了许可,方战战兢兢地双手送上来。

李珣笑吟吟地接过,也不察看,直接收入袖中,再不多言,向水镜先生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身形未起,忽听水镜先生笑言道:“昨夜过后,北齐山脉灵脉受损太重,尤其是西南方向,恐怕再经不起第二次破坏。两位道友这两日若有什么麻烦,最好绕道远离,在此多谢了。”李珣略一思忖,回脸笑了笑,也不说话,与水蝶兰飞身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时候,颜水月才能够正常的呼吸,又不自觉吐吐香舌,轻声道:“这家伙真是越来越霸道了……可是师伯,送给他流水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提醒,呃,那件事?我们这是费力不讨好呢。”水镜先生一直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初起的阳光也不能阻挡他的视线。闻言笑道:“怎么,你们之间的交情,竟还抵不过我这两面之缘?其实这消息,你说出来才算天经地义。”

“我和他能有什么交情!”颜水月说着,又别过头去。

水镜先生回眸看她,继而摇头一叹:“心有亲疏,无关正邪。水镜之术,映照万物,若亲疏有别,只是测得与测不得之差;而若是自带标尺,擅分邪正,那便是对与错的问题了。你是我宗未来希望所寄,岂能迷失于此。”颜水月被这话唬了一跳,忙垂首认错。末了却撇嘴道:“师伯,能不能别用那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什么希望所寄,我上面还有几十位师兄师姐呢。”

“历代水镜先生,哪分过长幼尊卑,唯有缘、有能者当之。你能上体天心,脱口道出今年的‘水镜偈语’,非有大缘法、大能耐不可,事已至此,毋庸多言。”水镜先生的口气依然平和柔顺,颜水月却尽收之前的跳脱顽皮,凛然应是。

水镜先生唔了一声,负手走向水镜洞天。

颜水月乖乖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顶着刺眼的金光,望向杳无人迹的东南天空。

将颜水月的视线延伸万倍,所及之地,正是通玄界最大的森林——东南林海。

这常年云遮雾绕的巨大森林,向来以其丰富的药材、灵脉、珍禽异兽闻名于世。

然而如今,吸引上万修士驾临探幽的,已变成了价值远在药材异兽之上的庞大财富——玄海幽明城!

水镜大会上,由水镜宗的玉岚道人亲口讲述了她在西联的胁迫下,在东南林海以及极南的落魂海上,所做出的关于玄海幽明城的种种推断,并初步得出“门在海上,钥在林中”的结论。

也就是说,玄海幽明城的入口当是在落魂海附近,而得以进入的关键,却是在东南林海之内。

因此,数以万计的修士疯狂投入这巨大无边的林海,像是一把石子抛进了大海,只不过溅起数朵浪花。

然而他们热情不减,几乎是一寸寸地翻找、查探,意图发现任何关于玄海幽明城、雾隐轩又或是曲径通幽的蛛丝马迹。

相比之下,去年因雾隐轩而引发的诸宗乱战,由于消息相对封闭,层次或许更高,可论局面的热闹和混乱,实是远远瞠乎其后。

当李珣和水蝶兰抵达此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玉岚那丑道姑,要让我见了,我活剥了她的皮!”水蝶兰咬牙切齿,因伤而苍白不堪的面容泛起一层淡青色,让人知道,她绝不只是口上说说而已。

“好啦,玉岚说的,还不就是水镜说的?看在他送人情的份儿上,这回便饶了他们吧。”李珣随口做了个和事佬,旋又笑道:“东南林海已如此,落魂海上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相比厉斗量,我们这做地主的应该庆幸了。”

“地主?地主?地主个头!喂,轩里有没有什么大场面的玩意儿,把他们全给轰出去,我是来养伤的耶,耳边天天听他们聒噪,烦都烦死了!”

“你在轩里,自成天地,几十个庄园任你挑选,什么人能聒噪到你?”

“这话等你甩掉后面那几个尾巴再说吧。”水蝶兰没好气地嗔了一声,旋又忍不住呛咳起来。

水蝶兰身上的伤势,经与青鸾一战后,是越发地严重了。

她确实应该感谢水镜先生,若非水镜暗示有人欲对他们不利,使他们有所戒备,猝不及防之下,水蝶兰的伤情只会更加糟糕。

李珣自然明白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他低语了声“如你所愿”,便伸手拉着水蝶兰的胳膊,沿着脚下蜿蜒的河流,走出十几步,忽然折身狂奔。

恰在此时,林间有三五名修士匆忙踪跃而来,两下交叉而过,过近的距离,引发对方微微骚动。

气机纷乱间,李珣二人陡施土遁,已远去百里开外。

二人刚刚离开,遁地之处便有人影闪现,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冷嘿声中,他一脚踏在地上,闷震声中,周围树木簌簌发颤,落叶连连。

“嘿嘿,朱勾宗!就是不知,他们是冲着你去,还是对着我来。”此时的李珣二人,已借着空隙,得到了打开禁制的机会,闪身进了雾隐轩中枢所在。

凭借分光镜之助,万里林海尽在眼前,那几个吊靴鬼自然也躲不过去。

看着对方茫然失措的样子,水蝶兰似已忘了自己的伤势,放声大笑,接着又催李珣道:“想个法子,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李珣方应了声,便见对方一声呼哨,五六个人影同时飞天窜起,转眼不见踪迹。

对方显然也是想到所处的不利局面,当机立断,退避三舍。这种情况下,便是李珣禁法精熟,也很难再做出动作。

水蝶兰出奇地没有埋怨,只是冷笑一声:“这必是刁子峰的主意,吃多了疫毒,蚀了满肚子的坏水儿,便宜了他!”

“刁子峰?疫鬼勾?”李珣对此人倒挺感兴趣。

水蝶兰哼了一声,不愿再说,只环目四顾,旋又奇道:“你那婢子和徒弟怎么不见?”李珣也不在意,只道:“几十个庄子园林都可居住,也未必非要住在这里。”

“是吗?”水蝶兰微缩鼻翼,展开她敏锐的嗅觉,转眼就确认了方位,继而微嗔道:“明明就在这园子里,主子回来了,也不来迎接一下。”说着,她认准方向,当先前行,似是去找麻烦的样子。

李珣耸耸肩,轻松地跟在后面。自从进入雾隐轩后,他便整个地放松下来,只觉得随处都能躺下,大睡一觉,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自在,舒服极了。

就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他随着水蝶兰穿堂过桥,漫步园中。

在走过一段九曲桥后,水蝶兰来到一栋精致小屋前,推开门,目光透进去,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啧声赞叹:“这就是阴阳宗师徒授业的法子吗?”说话间,李珣也到了门前,越过水蝶兰的肩头,将室内情形尽数收入眼中。

一望之下,什么自在轻松,全都长了翅膀飞出去,只觉一记重锤劈头盖脸轰下,打得他脑袋发木,一时间作声不得。

时近黄昏,室内光线昏暗,只是,床榻上雪白的肌肤相映,光华流动,整个屋子都似乎亮堂起来。

只见阴散人道袍散乱,衣襟敞开,露出大片雪白丰隆的胸肌,闻得人声,她以手肘支榻,侧起半边身子,美目凝望过来。

见得是李珣二人,阴散人粲然笑道:“哦,你们来得好快!”笑声中,却掺着一声低低细细的呻吟,就在阴散人身下,一个娇柔玲珑的身子微微蜷曲起来,将头脸埋入阴散人怀中。

但看身姿,不是婴宁,又是谁来?

小姑娘下身穿着一件如蝉翼般透明的绿笼纱裤,此时已被香汗浸透,紧贴在腿上,露出微弧的臀线,上身更是只着一件同色兜肚,还被扯下半截,香肩雪背,半分都遮掩不住。

显然小妮子的神智还算清醒,乍见两人闯进来,羞怯之下,本能地要有所遮掩,却不知这样反而更是勾人眼球。

李珣本能地扫了两眼,紧接着便是胸口一痛,当是被水蝶兰反肘击了一下,不免有些尴尬,脸色则迅速沉了下去。

“阴重华,你搞什么鬼?”

“只是搞人吧,哪有搞鬼?”阴散人并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俯下身去,在婴宁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在少女带着哭腔的呼声中,笑吟吟地道:“放心,这小姑娘的元红我仍替你留着,等她修为够了,自然会给你送到嘴边。是不是……小妮子?”她转又调笑婴宁,小姑娘如何挡得,尤其在此时,她已经看清了李珣的面孔,惊怔了半晌后,脸上又羞又气,盈盈欲泪,颇为自苦。

对其心境变化,李珣了然于心,不过此时,他实在没有时间去安抚这孩子,只对水蝶兰使了个眼色。

水蝶兰撇撇嘴,使了个手法,将婴宁制昏过去。

阴散人微笑摇头,似乎仍有些恋恋不舍,手指在少女裸露的肩臂上徐徐抹过。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法,所过之处,雪白的肌肤便被涂上一层粉红光泽,少女娇柔的身体也微微颤抖,显然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强烈的刺激。

李珣刺了她一眼,目光却忍不住在少女的身上又做停留,不得不承认,阴散人调教的手段着实厉害,看这青涩中已露妖娆的身姿,和连霞山上那天真少女,相去何其大耶?

水蝶兰又是一声低哼,李珣闻声笑了笑,对阴散人道:“起来,这成什么体统……等等!”看着阴散人与平日无二,却总有些别样味道的态度,李珣猛地想起了什么,定了一定,方皱眉道:“秦婉如和你联系了?”阴散人终于正眼瞧他,手上依然不停,只唇边微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便在一日之前,是说重羽的事吧。”李珣看她好久,心中想的,却是北极冰原之上,这美丽的女冠,饱含屈辱,下跪求情的模样。

此刻,那场景此刻只留给他隐隐的困扰,最终他只能点点头,道了句:“节哀顺变。”阴散人的姿态依然平静,也许,她已经利用一天的时间,调整了心情;当然,也有可能,她什么都看开了,便是自己的亲妹子也一般无二。

李珣稍做沉吟,忽地伸出手,探向阴散人前额。

阴散人明显有些不愿,然而身子只是稍微后仰,便彻底僵住,李珣的手指轻轻巧巧地贴了上去。

跟着双方体外均是灰白气芒一闪,“哧哧”微响中,气机交接,阴散人低哼一声,身子竟支撑不住,软倒在婴宁身上。

水蝶兰惊讶地看过来,李珣只对她点头示意,旋即微瞑双眸,竟与北极冰源上一般,展开搜魂之术,读尽阴散人的记忆。

低细的呻吟声渐起,对阴散人来说,这种非主动的记忆倒流,无疑是世间最可怕的刑罚,只数息,身上便沁出一层薄汗,肌体更是微微颤抖,难以抑止。

再行此道,李珣却不像当日那般快感如潮,此刻,他心境如冰似雪,静静地回溯、整理来自阴散人的记忆乱流。

从幼时的习艺、第一次杀人到名声渐起、初受挫折,再到统御宗门、纵横天下……李珣从来没有以这样清晰的视角来观察一位绝顶宗师的人生。

和上次的走马观花不同,这一次,李珣是以冷静至乎冷酷的态度,逐分逐毫地“翻阅”和“体会”,在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再看这“人生历程”,许多地方都能与自身相印证,偶尔甚至以心代入,到也别有一番滋味。

阴散人辗转呻吟,却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额头上轻按的手指,半炷香的时间后,已经是汗透重衣,偏偏身上冰凉,脸上更没有半分血色。

一侧,水蝶兰初时的惊讶过后,便饶有兴味地旁观,目光在李珣和阴散人脸上来回移动,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阴散人的“酷刑”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而此时,她已经彻底虚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李珣轻吁一口气,移开手指,见阴散人这般模样,他勾勾嘴角,伸手在其脸上轻拍了两下。

不用多说,阴散人便知道,李珣这般手段,除了要探明隐秘之外,恐怕也有对她肆意妄行的惩戒。

她低喘一口气,垂下眼帘,外界的声响如丝般虚缈,像在耳中塞一团厚厚的布料,最终缈不可闻。

“啧,原来你还是在怀疑啊。”水蝶兰对他的目的洞若观火,不免暗笑自己白担心一场。

李珣嗯声回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用在这里,也没什么错处。”水蝶兰白他一眼,继而颇感兴趣地问道:“结果如何?”

“姬儿那段……没有。”

“没有!”水蝶兰眼中寒光闪闪:“秦婉如在说谎?”李珣轻轻摇头,却不知是否认还是困惑:“我看了昨天秦婉如发来的讯息,里面将当时的情况详细道来,并无伪饰,也没有串供的意思,只是在姬儿一事上,措辞模糊……相应的,阴重华在此事的记忆上,尤其她走火入魔之后的大片记忆,都混乱不堪,乃至有大片空白,直到叛宗之后,才日渐好转,至于姬儿一事的脉络,从那以后,已再无端倪。”

“这样啊。”走火入魔的危害,水蝶兰自然清楚,也不敢轻下定论,只是疑道:“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只有这段没了,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阴谋?若是阴谋,也只不过是秦婉如在唱独角戏,阴重华在我掌控之中,还怕她徒弟翻出什么大浪来?”李珣口中说得豪气,心里却也暗做决定,找个机会,让阴散人师徒“对质”,那时候,什么秘密都能给掏出来。

眼下,他只能先将此事放在一边,笑道:“这事情我来办就好,你在这里好好调养,外面那些散修不成气候,由我打发便是了。”水蝶兰懒散地嗯了声,接受了李珣难得的关心。

不过,很快她的眼神便停在昏迷的婴宁身上:“哦,对了,你最好先搞清楚一点,你究竟是要教徒弟呢,还是养一个暖脚的丫头,早早下决心,免得最后不伦不类,成了笑话!”瞥了李珣一眼,她冷笑着走出屋外,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留下李珣看着榻上两位玉体横陈的美人儿,苦笑无语。

转眼间,李珣在雾隐轩已停留了七八日,朱勾宗的杀手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东南林海之内,万余修士却已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淖。

虽然万余人马落在林间,不过只是沧海一粟,却也架不得他们掘山挖河式的狂热。

不但东南林海的珍禽异兽遭了殃,仙草妙药亦难逃劫数,数日间,生灵死伤不计其数,相较于北齐山,实也不遑多让。

李珣也没闲着,整日里通过分光镜探查修士们的“进度”,旁的他不管,但只要有修士有意无意地触探到雾隐轩封禁的蛛丝马迹,例如“十三先天地火窍穴”之类,他就会立下杀手。

几天下来,他已经解决了七八个精擅禁法的修士。

只是,相对于上万人的基数,这些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过略略激起些许涟漪,很快就再无反应。

“若有时间,也许该设计几个假消息,搅乱局面。”李珣一边走路,一边思索对策。

他昨晚上击杀一名修为不俗的高手后,休息了一夜,清早刚爬起来,便又到雾隐轩中枢去看分光镜。

然而,距离小轩还有数十尺的距离,他却看到轩中有人影晃动,那纤细的身子……“婴宁?”李珣方要开口招呼,却心中微动,合上嘴,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婴宁显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接近,她只是坐在轩中石墩上,手臂架在桌上,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分光镜上流过的画面。

由于背着身,李珣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觉到了隐约的冷寂和孤独。

这个女孩儿正在以可以目视的速度消沉下去,李珣甚至已经记不太清,在连霞山上那个玉雪可爱,充盈着生机和活力的少女模样。

轻叹一口气,他举步走入轩中。

石桌前的女孩儿被他惊得跳起,扭头看来。

见进来的是他,女孩儿俏脸先是通红,随即又转成雪白,身子也微微发颤,显然是怕到了极处。

李珣静静地看她,轩中沉默了半晌,女孩儿才记起,自己应该行礼问好的。她口中嗫嚅半晌,方低声道:“师、师……”

“叫个师父,有那么难吗?”李珣淡淡一句之后,将目光移开,不再给女孩儿增添压力。

他看着分光镜上的画面,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我好像没有教给你开启分光镜的法门吧?”婴宁身子又是一颤,慌忙解释道:“是阴前辈教给我的,我只是……”

“是了,从前你就对禁法颇感兴趣,拜我为师,原也是为了学这个,对不对?”李珣声音和缓,便如闲谈一般。顿了顿,见婴宁没有回话,他又道:“你学这开启的法门,花了多长时间?”婴宁不能再沉默下去,想了想,怯生生地道:“有大半个时辰。”

“太长啦!”李珣再叹口气,迎上女孩儿疑惑的眼神,平静地道:“在山上,我顾忌很多,眼下却也不必再瞒了。”

“说实话,你在禁法的天资相当普通,就算我用心去教,你也不可能在这个领域上出人头地的。”女孩儿的眼神略显黯淡,可也没有什么震惊的表现。毕竟,她已经落入了更严酷的现实中,相形之下,曾经的梦想又算什么呢?

李珣微皱眉头,声音也越发地柔和:“你虽然没有禁法上的天赋,可却是千真万确的‘元胎道体’,在修行上天生比旁人要高出一头,事实上,有你这个弟子,我也是很高兴的。”婴宁抿住嘴唇,不做任何回应。可她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把心情全都倾倒出来,那绝不是开心的表示。

李珣略感头痛,即使他的心态远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从容大气,可是在“师父”这一领域,他仍然缺乏经验和能力。

他能够隐隐约约地把握住女孩儿的心态,可是要针对其做出有效的对策,却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想一想,果然还是阴散人更适合调教这个女孩儿——除了那见鬼的授艺方式!

摆摆手,他让女孩儿退出去。婴宁不言不语,低着头离开。

正当她一只脚已经踏出轩外,李珣忽又开口:“你打开分光镜,想看些什么呢?”短短的静默之后,婴宁回答道:“好奇!阴前辈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东南林海的每个角落……另外,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找到害死爹娘的凶手。”最后一句话,总算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李珣稍做沉吟,便又笑道:“你若努力修行,二十年内,便可手刃仇人,这一点上,明心剑宗的修炼速度,是比不过阴阳宗的……至于分光镜,以后你若有时间,常来看看也无妨,毕竟,你是我徒儿,这雾隐轩,甚至是东南林海,日后,不也是你来继承吗?”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句打动了女孩儿的心思,她的呼吸略微一乱,轻“嗯”一声,低着头跑远了。

李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摇了摇头,刚把目光转回到分光镜上,便又苦笑起来。

“你不是在养伤么,怎么还有闲跑出来?”正如他先前做的那样,水蝶兰像一个幽灵,悄悄来到他身后,闻言笑道:“你这几天不也忙得团团转,怎么又有时间调戏小姑娘?”李珣大叹一声,转过身来,却非常精明地避过了这个话题。

“你来得正好,我一会还要去找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到西边去,这里可就要麻烦你了。”虽然对李珣转移话题不满,水蝶兰还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西边?你那个便宜师父来催了么?”李珣闻言,笑吟吟地取出一块敕令木牌,在手中抛了抛:“昨天刚到,难得她还能缓了这七八天,我也不好再耽搁。这样,我把阴重华留下,让她主持雾隐轩的禁法,你只要安心养伤便是。”水蝶兰明眸一转,问道:“要多长时间?”

“那可说不准,幽魂噬影宗之事不只是内乱,还牵扯到古音的布置,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也要相机行事。”

“唔,拖得再长,两个月总很宽裕了吧。”

“大概……咦,你有什么事吗?”水蝶兰白他一眼,背过身去,径自笑吟吟地走开。

直到走出轩外,她方才扬声道:“记着啊,两个月,及时回来,我这边还有要紧事呢!”

“要紧事?”李珣想了想,终于还是微笑着将目光移到分光镜上,继续捕捉流水般的场景中,那些自发寻死的蠢材。

第五节 看戏

春末的西南丛林,绝不是个好去处。

尤其是那种密云不雨的夜晚。漆黑的天色下,蚊蚁横行,禽鸣兽吼此起彼伏,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凶兽毒虫出没其间,扑杀猎物,为黑夜涂抹上一层浓浓的血腥。

不过,对于修炼有成的修士而言,这里虽不能说是人间福地,却也勉强是个安身之所。

丛林之间,在某个难得较平整的山地上,一堆火光熊熊燃起,有七八个人围火席地而坐,静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颦儿?颦儿?”轻轻的呼唤声惊醒了顾颦儿,她移开凝注着火光的眼神,稍稍侧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师叔祖,有事吗?”

“我是没事儿,只是怕你看花了眼。”圆胖的苏曜仙师嘿嘿一笑,全然没有半分长辈的威严:“你的眼珠子足有一个多时辰没动过了,就算修的是‘红莲劫’,也用不着参悟这火堆吧?”顾颦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响应,把眸光垂下,接着又是一动不动。

苏曜在旁边苦笑着咧了咧嘴,无奈的目光转向顾颦儿的另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紧挨着顾颦儿坐下的,是天行健宗“四君子”里,唯一的女修梅洁。

她修为虽是精湛,却为人低调,自修道以来极少下山。

只是何慕兰早死,松、竹二位师兄在东南林海亦受重创,至今不愈。

三代弟子中,如今除了异军突起的顾颦儿之外,竟只有她还能挑起大梁,这才随长辈下山,也好与顾颦儿做伴。

梅洁极是善解人意,见苏曜的模样,便知道这位师叔祖是不愿顾颦儿太过自闭,要她挑起话头来。

她想了一想,隔着顾颦儿道:“师叔祖,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年的‘水镜偈语’,是最凶险的血红颜色,想来只有当年四九重劫之前那次可堪比拟。”

“可是,迄今为止,各方都没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宗门之内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这些小辈,可都奇怪得很呢!”

“这个……里面当然有些问题,不过,你们要想知道,就要看宗主的意思了……怎么样,大师哥?”在火堆另一边,一直静坐不语的蓝衫儒者睁开了眼眸。

此人面目寻常,双唇略厚,肤色较黑,看上去老实巴交,不像儒生,更像一个农家汉子。

然而睁目之后,清亮的眸子嵌在黎黑的脸上,澹然若深渊之静,本来忠厚老实的面目,竟使人捉摸不透,望之肃然。

此人正是天行健宗的当代宗主,大衍先生。

闻得苏曜之言,他轻轻牵动唇角,笑了一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弟子有惑而不明,为师者,自无推卸的道理。”苏曜嗯嗯连声,也不等他说完,又咳了两声,便道:“既然宗主答应了,我将这件秘事说出来也无妨……颦儿,我先问你,当年天妖凤凰被通玄诸宗围堵在十万大山之中,几不得生出,为的是什么?”顾颦儿没想到这是苏曜变着法让她说话,怔忡间连忙将此界传闻整理了一遍,才道:“妖凤逆天修习‘造化魔功’,并因此欺骗明心剑宗的林师伯,为水镜偈语揭破,所以……”苏曜嘿嘿摇头道:“颦儿你不用给我们留面子,这种理由,当年骗骗你们这些孩子还成,现在拿出来,难不成你觉得我们越活越回去了?”此话一出,顾颦儿虽然尴尬,火堆旁的其它人却笑不拢口。

事实上,除了梅洁与顾颦儿两人外,在场其余人等都是一代、二代的仙师长辈。

他们对苏曜的打算都是心知肚明,便只是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

顾颦儿被迫得没法,只好又道:“那便是‘四九重劫’了,妖凤所结之‘造化魔婴’,干扰天机,使即将到来的‘四九重劫’威力更盛,所以诸宗合围,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理由是不错,只可惜,仍是表面功夫!你梅师姐一定还是糊里胡涂!”梅洁抿着嘴笑,也不给她解围,顾颦儿只能低头道:“弟子不明,还请师叔祖释疑。”苏曜眯着眼睛笑起来,但随即神色一正,声音也沉稳许多。

“其实,诸宗围杀妖凤的动机,也确实在‘四九重劫’之上,这一点是没错的。不过,你想过没有,便连水镜宗的修士都不敢妄议天机,又有谁那么笃定,‘四九重劫’与‘造化魔婴’相关呢?”

“再退一步,妖凤与林阁生子这种闺闱秘事,大伙儿又是怎么知道的?大师兄,当年那偈语,可曾言及此事?”大衍先生神色平淡,微微摇头。

苏曜摊开手,很无奈地道:“不论是妖凤、林阁,还是什么‘造化魔婴’,偈语中全无踪影,可当时的情况是,偈语出后没几天,便有人爆出妖凤怀孕之事,然后‘造化魔婴’之说就轰传天下。”

“跟着,再有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自去寻死,一场诸宗围剿战就轰轰烈烈开场……”听着苏曜连讽带刺,无论是顾颦儿还是梅洁都有些发怔。

见她们的反应,苏曜哈哈笑道:“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这么轻松,这结论可也是事后,大伙儿脑子冷下来,才慢慢理出个头绪来。”

“当年哪,四九重劫随时打下来,全天下的人都红了眼,这叫什么:宁杀错,毋放过!那时候,起码一半以上的人,打的都是这主意!”听苏曜说得没了谱,一直保持静默的大衍先生终于忍不住摇头:“五师弟,讽则讽矣,刺则过激。她们见事尚不周全,你施以偏激之语,她们未必能分辨出来。”梅洁与顾颦儿对视一眼,同声道:“请宗主指教。”大衍先生黝黑的脸上波纹不兴,只淡淡地道:“你们师叔祖所言,确是切中脉络,只是那些信口形容,实在荒唐。当年事情糜烂,不可收拾,最大原因还在于诸宗骑虎难下之故。”

“各宗都有亲朋好友死在妖凤、青鸾手中,只凭这血仇,又哪能轻易收手?莫说别人,当时本宗上一代硕果仅存的子由师叔,便是死在青鸾手中,本宗之人,又有哪个不是红了眼睛?”虽说大衍先言语平淡,两位后辈也隐隐感受到当时的惨烈气氛,一时无语。大衍先生也不愿再多谈,将此事轻轻放下。

“当然,因为当年过激的反应,此次诸宗决议便谨慎许多,这也算是件好事……毕竟,千年以内,再无那四九重劫。”话犹未尽,他便将目光移向平地尽头的丛林中,在座诸人也都有所感应,纷纷回头。

接着便听到一人大笑出声:“大衍先生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本座以为,四九重劫虽是可惧,但那人心劫数,可比老天的手段要厉害得多!”随着笑声,两个人影漫步而出。

当先一人,身量极高,宽袍博带,头束高冠,双目开阖间,电光闪动,气势无俦。

他身后则跟着一位娇俏的女修,上身着淡黄短襦,下身穿同色百迭花鸟裙,打扮极是贵气,只是脸上略有些苍白,将本来的娇蛮面目遮住大半。

当先那人龙行虎步,转眼便来到近前,嘿然笑道:“当年四九重劫,确是折损了不少先辈道友,只是,大衍兄却忘了,别说一次四九重劫,便是十次、一百次,可曾让一个宗门遭逢灭顶之祸的?”

“四九重劫办不到的事,人却能办到,殊不知是天劫可畏,还是人心可畏啊?”大衍先生并没有就此响应,只站起身来,微笑施礼道:“原来是‘东皇’驾临,怪不得四野俱动,鸟兽偃服。”来人正是三皇剑宗的宗主,“东皇”洛歧昌。

他与大衍先生乃是旧识,便也不讲太多礼数,闻言哈哈一笑,领着自家女儿走到火堆之前。

他也不推让,与大衍先生并排坐了,洛玉姬则被安排坐到顾颦儿和梅洁之间。

“东皇向来轻易不下山,今日怎么有兴致携女同游,还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来?”听得大衍先生相问,洛歧昌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带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散散心,免得她一天到晚给我在外面丢人生事,好巧碰到些趣事,便一路跟了下来……倒是大衍兄露宿荒郊野外,又为的谁来?”大衍先生自然听出话中的不尽不实之处,莞尔一笑后,随即便道:“不瞒东皇,此行是为我二师弟而来。”洛歧昌神色亦是一正,点头道:“是了,惕兄身遭不幸,本座亦感同身受。不过,身毁而神存,得以灵种不灭,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知可有本座能帮上忙的地方?”

“多谢东皇好意,杀身之仇虽重,然则当务之急,却是护持二师弟元神转生。”大衍先生轻声叹道:“东南林海之战,二师弟虽得颦儿及时施以兵解之法,存得一线生机,可毕竟受创甚重,若想平安转生,还需几样天材地宝和一处所在。不瞒东皇,我等到此西南恶地,只为寻‘塑灵池’而来。”洛歧昌轻“哦”一声,眉头皱起:“这‘塑灵池’确是个希罕所在,此界名声最显的,莫过于幽魂噬影宗的‘化阴池’,集化劫、塑灵、转生于一身,很有些门道……只是鬼气浸染,未免有损惕兄的功德。”大衍先生淡然道:“便是无损功德,敝宗也做不来有扰他宗圣地之事。”洛歧昌哈哈一笑:“确是如此,而且,冥火老儿行将大归,那化阴池的行情也紧俏得很。”两人性情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大衍先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一笑之后便转口道:“东皇刚刚说什么‘趣事’,不知……”

“确实是有趣的很,而且也巧,这和幽魂噬影宗也有些关系。”洛歧昌随手拿起了一根树枝,轻拨篝火,在涨起的火光下冷冷发笑:“大衍兄可知,那冥火老儿一生精明,死到临头,反倒养了一只白眼狼出来?”此话一出,火堆旁的诸修士神情各异,顾颦儿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得更低,然而所有的注意力都提了起来。

大衍先生稍一思量,便道:“东皇是说那个‘血魔’百鬼道人?”

“正是,此子北齐山与青鸾一战,丝毫不比天芷上人和妖凤的十日拼杀来得逊色。”

“当年此子尚未成名时,曾与敝宗有过冲突,本座见他心机诡诈,又不乏胆色,当非池中之物。却也未曾想到,他这几十年闯下偌大的名头,却还要修习《血神子》这等魔功,实是胆大包天!”在火光的映照下,洛歧昌的神情渊深难测:“大衍兄也应知道,此子与那两宗叛逆水蝶兰合流,在去年抢下了‘雾隐轩’这修行宝地以为根基。进可攻,退可守,隐然已是另立山头的架势,冥火老儿还不知会是个什么脸色。”大衍先生微微点头,旋又道:“那么,东皇此行……”

“正是为了此人。”洛歧昌笑吟吟地道:“我本来是受厉宗主之邀,往镇魂海而去,哪知半路上见到一场厮杀,虽比不上北齐山那里撼天动地,却也算得上惊心动魄。大衍兄,若是你看了,必定称妙!”大衍先生还不怎地,其它人反倒给勾起了兴趣。

其中唯有苏曜心思豁达,不顾忌“东皇”的名头,兴致勃勃地插言道:“怎么个妙法儿?”洛歧昌看他一眼,点头道:“不用本座多言,苏兄弟且稍待,恐怕战场已经离此不远了。”话犹未落,一声低细尖锐的破空声穿透夜空,响起在众人耳边。

苏曜闻声皱眉:“速度好快……不过,不是一个人吧。”远处丛林中又是一声轻爆,紧跟着则是丝丝怪音,如蛇行蚁走,直似响在人的心尖子上。

梅洁看了眼洛玉姬,低声道:“是有人交手,但功法诡谲,未必是同道中人。”洛玉姬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偏向顾颦儿。

她和顾颦儿其实也是故交,以前大家算是近邻,又是一样的活泼好动,交情相当不错。然而自嵩京之变后,顾颦儿心若死灰,枯守不出,双方也渐渐断了来往。

此时再见,洛玉姬不免惊讶于顾颦儿茧蛹化蝶般的美丽,还有莫测其深的精神状态。

在她眼中,值此惊变陡起之际,顾颦儿的反应竟堪比火堆旁那些“老头子”,沉静如水,又稳若山岳,巍然不动。

远方的声音时起时落,忽东忽西,音色多变,如果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丛林上空,蒸腾起来的缕缕烟尘。

令人惊叹的是,相距如此之近,周围的天地元气依然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可见双方出神入化的控制技巧。

感应了好长时间,苏曜终于忍不住惊叹:“若一方是那百鬼,另一面莫不是‘朱勾宗’或‘落羽宗’?否则如此精绝的暗杀之法,除了这两家的杀手,还有谁能做得出来?”洛歧昌闻言一笑:“苏兄弟说得不错,正是朱勾宗,他们已经和百鬼卯上了。”顾颦儿闻声屏住呼吸,握剑的手心也微有汗渍,她只能尽力维持住平静的外表,将担忧压在心底最深处。

身旁,苏曜则是一脸困惑:“奇怪,朱勾宗什么时候干过出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连青鸾都留不下的魔头,他们就这么有信心?”说话间,丛林中忽地声息俱无,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

这是彻底的静默,非但人声俱消,便连风过枝叶、鸟兽穿林的声音也都消没一空。

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火堆周围修士的呼吸,还有火焰跳动的“剥剥”声响。

苏曜立时闭上了嘴,在这静默之中,他的话音变得特别响亮,显得古怪极了。

这诡异的态势持续了约三息的时间,然后嘈杂的声响便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回来。

在这层次丰富的声浪里,无数非自然的杂音掺入其中,与元气的震荡彼此相和,由此反映出来的庞杂信息,差点挤爆了诸修士的脑袋。

“好一场乱战!”有人大声赞叹,也就说句话的时间,丛林中的响动便又拔高了一个层次,深处的林木纷纷倒伏,尘烟四起。

听声音、辨元气,战场似乎又在远去,可是耳目灵便的众人分明听到,与战场相背的某处,枝叶簌簌作响,声源越来越近。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都将目光移过去,眼看着一个人影自林中走出来,迎着火光站定。

“这人是……”顾颦儿回眸看去。

火光下,来人貌似中年,唇上留着八字胡,穿一身灰袍,衣袖、下摆等多处,或裂纹、或破碎,脖颈连肩窝处,还有一道刺眼的血痕,看上去十分狼狈。

只是其人面色僵冷,尤其那对眼睛,灰黯阴森,竟似能把映面的火光尽都吸进去一般,令人望之不寒而栗,什么轻视的念头都起不来。

在众修士的目光都被来人吸引之际,对方身后又是人影一闪,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笑吟吟地踱将出来。

虽是映着火光,可瘦长脸上的青黑之气依然清晰可辨,双眸色泽黄浊,倒似个病入膏肓之辈。

不过,他行走间身姿矫健,气度从容,身上的锦袍亦平整滑顺,就算迎着两位宗主的眼神,依然轻松自在,浑不似有恙之人。

“啊呀,这穷山恶水之地,哪儿来得这么多贵人?啧啧,大衍先生一贯君子乐贫,凑活凑活也就罢了,东皇万金之躯,却也幕天席地,好雅兴啊!”瘦高个嘴巴很贫,话里挟枪带棒,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不过,越是这样,越能感觉到这二人的不凡之处。

此时,顾颦儿倒是辨出其中一人:“那个八字胡,是不是朱勾九杀的首席,蚀神刀?”闻听她主动说话,洛玉姬一喜,忙点头道:“确实是他,另外那个一脸病相的,就是‘三小勾’中的‘疫鬼勾’了。据说此人是千机老怪的师兄,修为深不可测。”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两人在通玄界的地位虽也甚高,不过全是靠手底下不可计数的人命堆积起来的,火堆周围的修士,也没心思站起来打招呼,甚至两位宗主都闭口不言。

只有苏曜依旧笑眯眯地回应:“也不知哪阵恶风吹过来,朱勾七杀竟来了两位,这生意当是不小吧。”含含糊糊地由“九”变“七”,他这话也足够阴损。只可惜,蚀神刀阴沉、疫鬼勾狡狯,对此反应并不强烈。

只听疫鬼勾笑道:“人命生意,可没有大小之分,他日若是有人投牌苏老兄,敝宗必不惜以牛刀宰鸡,绝不以花红多少论英雄。”说罢,他如老友般点点头,笑吟吟地再不说话。

旁边的蚀神刀忽地举步,斜插过这片平地,向另一侧丛林中走去,疫鬼勾却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奇特的态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快的,蚀神刀便没入丛林深处,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气息露出来,就像是飘过一只幽灵。

不知是否是错觉,洛玉姬觉得,蚀神刀进入的那片丛林,在瞬间就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凶兽大口,黑洞洞的,令人汗毛倒竖。

她先看顾颦儿,又回头看梅洁,低声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梅洁虽也很迷惑,但她毕竟比较沉稳,摇头一笑,便将目光移向苏曜等长辈处。

转了一圈,她发现,只有两位宗主的眼神没有停留在疫鬼勾身上,而是稍偏角度,冷眼看他身旁的丛林。

便在此时,一波呜呜的怪响从密林深处传导过来,修为稍弱如洛玉姬、梅洁,闻声立觉心口激跳,连带着黄庭元婴都受到震荡,林中枝叶哗哗相和,威势慑人之至。

这时候,苏曜才惊道:“好家伙,你们朱勾宗究竟下了多少本钱?戮魂斧也来了!”疫鬼勾微微一笑,瘦脸上青黑之气倒似更浓了些:“杀鸡都要用牛刀,何况现在杀的是条毒蛇。诸位,今日情况特殊,敝宗若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还请莫怪。”言罢,他稍一欠身,瘦长的身形缓缓后退,在丛林与平地的交界阴影处,倏然不见。

苏曜面色一沉,转脸看向两位宗主,试探地道:“他的意思……”

“屏气宁神,小心戒备。”大衍先生沉着以对:“朱勾宗久战不下,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我们大约是遭了池鱼之殃。”洛歧昌倒是轻松得多,他转脸对大衍先生笑道:“疫鬼勾一手疫毒,传闻曾与毒隐宗交换法门,毒性之强烈、手段之阴损,均有可称道之处。”

“不过我倒以为,若是能再与‘小朱勾’合为一体,那才真算是独步天下……千机老怪这几百年来,竟然对此不置可否,真是奇怪。”大衍先生失笑道:“东皇倒是好心肠,‘小朱勾’已经是此界第一凶器,若再勾连疫毒,天下谁能挡之?当然,若是‘小朱勾’真能那么容易淬上毒去,也未必能称为此界第一凶器了。”洛歧昌抚掌大笑。便在这笑声中,远方的丛林深处再起声响,乍一听像是戮魂斧发出的魔音,可中间就变得荒腔走板,嘶哑难听,慑魂之力自然也消失无踪。

稍后,一缕铁锈腥气漫过众人鼻尖,苏曜不顾形象,大力抽动鼻翼,末了奇道:“这像是血腥气,又不太对劲儿……”

“血影妖身!”洛玉姬完全没有思考,已叫出声来。

下一刻,又是一声爆震,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丛林外侧枝叶断裂声不绝于耳,一个巨大的黑影倒撞出来,与火堆方向稍偏了些角度,翻翻滚滚,摔落地上。

“锵”的一声大响,震动耳膜。

摔出来的这人,瘦小枯干,然而手上却擎着一把比他身子还要大出一圈的短柄巨斧,只斧面就有五尺方圆,刚刚的那声大响,正是巨斧坠地所生。

只看这斧子,大伙儿便知此人的身分:“这便是戮魂斧吗?”人影翻身跳起,当即发泄式地大吼一声。他个子虽小,可嗓音宏亮,吼声有如雷鸣。

接着他便拿起大斧,随手两下虚劈,沉沉破空之声,捣得人心口发颤。看上去有数百斤重的兵器,在他手中,像挥着一根羽毛。

顾颦儿眼神敏锐,又看到此人胸口衣物,破了个酒杯口大小的孔洞,露出里面劲健的胸肌,映着火光,有如钢铁浇铸一般,与他瘦小的身形极不相称。

似是感觉到顾颦儿的目光,对方恶狠狠地盯过来。

此人面容平凡,眼眶尤其细长,本没什么威势,可是眼眶细缝中寒光凛冽,杀气横生,配着那柄大斧,有如一只扑食的猛虎。

顾颦儿却不为所动,眼眸有如深渊绝谷,沉静无波,将戮魂斧的杀意化于无形,反倒是洛歧昌看不过去,冷哼一声。

戮魂斧闻声将目光越过顾颦儿肩头,和洛歧昌对上。

眼见气势绷紧,他忽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白牙,道:“东皇看了有一路了吧,好巧又碰上老夫子。泥腿子拼命,富老爷看戏,天底下的美事儿怎么都让你们这些君子王侯得去了?”说罢,他哈哈一笑,又呼啸着冲进林去。他擎着巨斧,却能在林木间自由移位,有如鬼魅一般,实已将举重若轻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由此可见,朱勾七杀的名声,实非悻至。

也许被打出林外,让戮魂斧恼羞成怒,他进林后不久,林间交战的声势忽地大了起来。

林木倒折之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吼声如雷,与时断时续的慑魂魔音交织在一起,洛玉姬这样修为稍逊的,都觉得气血浮动,极不舒服。

对女儿的感觉,洛歧昌如指掌观文,清清楚楚。也因此而注意到顾颦儿,稍做打量,侧过脸低声道:“这位可就是当年嵩京……”大衍先生默默点头。

洛歧昌低唔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水镜宗所发影像之上,青鸾咬定那百鬼也曾参与嵩京之事,且作用不小,偏偏诸般细节又语焉不详,宗主可曾细问过?”

“往事不堪,那孩子已自闭得很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岂能挖她的伤疤?”洛歧昌略一点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再看了顾颦儿一眼,发觉此女修为却是不俗,在此地三个小辈中,竟然稳稳居首,只可惜元阴丧失,修道之途,偏于险急,未必是福。

有此女做参照,再看洛玉姬,除性情过于跳脱之外,其余根基、心智等无不上乘,且近年来受挫多次,渐有稳重之相,日后道途倒是平稳多了。

有女如此,他也颇为自得。

便在他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丛林中的声源变得东飘西荡,每个移位都是两三里路,绕着这片区域转了不知多少圈。听起来更像是朱勾宗的杀手追在目标屁股后面,喊打喊杀。

听了一段时间,两位宗主再度目光相对,洛歧昌冷冷而笑:“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么几圈子绕下来……大衍兄,我们这是给人当盾牌使了!”大衍先生微微一笑,倒不像洛歧昌那样动怒,只道:“情理中事,那人固然是以我等限制朱勾宗的手脚,朱勾宗又何尝……”尖利的嘶啸声将他的话语拦腰截断,接下来丛林中响起了战斗至今最响亮的爆震声。

隆隆的声响中依稀可以听见戮魂斧放声大笑,然后就是十余里外一片丛林轰然倒塌,即使是在黑夜中,众人也能看到尘烟升腾数十丈,为虚空抹上了一层灰翳。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尘烟之中,一个人影如离弦之箭,飞射而上,后方戮魂斧大叫着挥动巨斧,奋起直追。

他速度虽然不慢,但和前面那人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距离转眼就被拉开了。

人影转眼就要突出尘烟范围,速度依然不减。

在涌动的尘烟边缘,蓦然卷来一阵急风,风过处,一片烟尘分裂出来,迎风便长。

恰在此时,人影破开雾障,眼见就要远遁,分离的烟尘蓦地延伸,倏忽间,一道灰蒙蒙的刀光,已是贯空而至。

“蚀神刀!”洛玉姬本能地尖叫一声,苏曜却在旁边摇头:“不是,是百了刀!”朱勾七杀,已来了四个!

在这贯空一刀中,百了刀最擅长的突入死角、一击致命的手段已发挥到了极致。

从洛玉姬的角度看来,刀光闪处,先飞出来的人影连闪避格挡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拦腰斩断。一击之后,百了刀的身形竟又化烟成雾,在高空风力的激荡下,没入翻滚的烟尘中。

下方观战诸人还来不及惊讶,那分成两截的人影,又如气泡般凭空消失,诡谲无比。

大衍先生凛然道:“好一个分身术,分明是化虚为实的绝顶神通。”

“只怕不是普通‘分身术’,而是‘血魇分身’吧。”洛歧昌森然一笑:“只看这手段,就知此子的修为已经登堂入室,若再期以百年,恐怕连韦不凡都要给他超过一头去!”话声中,烟尘里又是铮铮数声,空中劲风激荡,将灰翳一扫而空,露出其中的人影。

这下众人都看得清楚,当中一人,道装打扮,衣衫也是破烂不堪,然而举手投足间,威势虽不彰,却潜流涌动,杀机内敛,与外面一圈灰色的刀光相抗,隐然占了上风。

不过,下面戮魂斧已经赶上来,大斧当空一挥,慑魂之音如浪潮卷过,与同伴形成夹攻之势。

“百了刀一击不中,失了后劲,不过戮魂斧冲得恰到好处,让百了刀退往暗处,喘口气,便能再出雷霆一击。”苏曜随口为几个后辈讲解,说得还算中肯。不过另一边大衍先生却在皱眉:“这情景怎么有些古怪?东皇……”洛歧昌点头道:“大衍兄也看出来了,这才是此战的妙处,你看那百鬼,先前‘血魇分身’使得炉火纯青,可是现在,用的分明就是最精纯不过的‘幽明阴火’的手段。”

“再联想北齐山与青鸾一战,同样是两门心法,随意转换,此中玄妙,我以为还在《血神子》或是《幽冥录》之上!”大衍先生沉吟不语,心中则在迅速查找有关的讯息,只是半晌后,依然一无所得。

此时,天空中百鬼的身影倏然虚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避过百了刀狠辣的一击,又在戮魂斧的怒吼声中,远遁出去,竟是说退便退,来去自如。

而其遁走的方向,竟正好经过众人头顶,即使如此,也没几人能捕捉到他的飞行轨迹。

诸修士见了,都是一口凉气抽上来。

大衍先生眉头皱得更紧:“百鬼‘血影妖身’已臻大成,最可观的便是这遁法速度,以我之见,恐怕已不逊于妖凤、青鸾这些天生妖魔,若他以此为恶天下,谁可制之?”洛歧昌张口欲言,天空中却陡起变化。

一道瘦小的青灰暗影,猛然从下方丛林的某个角度弹飞而上,刹那间,竟然展现出比百鬼还要来得惊人的高速,斜插而上,正挡在百鬼飞退的路线之上。

第六节 礼遇

碰撞在瞬间发生,天空中爆起一声刺耳的尖啼,这绝非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怪腔怪调,直似刮在人的心窝上。

而同时响起的那一声肌肉撞击声响,虽是低沉得多,却让人听得牙酸。

百鬼受此一撞,身形在空中打了几个翻滚,这才停在半空,狠盯着倒飞出去的青灰暗影,看样子并无大碍。

那青灰暗影此时也露出真容,竟然是一只类似于猴子的怪物,长尾青皮,毛发稀疏,黑色的面颊皱起一团……这还算正常,然而那脸上嵌着的,却不是正常的猴子嘴巴,而是有如蚊、蜂一般的尖针长喙,长近半尺,色泽暗绿,望之令人心寒。

“疫鬼!”苏曜惊叹之声犹未落下,便见百鬼伸手抚住左臂,脸色难看之至。

猴形疫鬼又是一声尖啼,向下飞落,眼见又要扑入林中,半空横出一只手来,揪着它的后颈,将其搂在怀中,看那笑吟吟的病人面孔,正是疫鬼勾。

百鬼冷冷下看,还未说话,背后虚空波纹震荡,紧接着便是一道暗红刀光抹过,毫无破空之声。

百鬼身形化虚,勉强避开,只是他身形甫动,刀光又至,余势擦过他略有些发僵的左臂,虽未伤到皮肉,整条袖子却瞬间化灰飞散。

蚀神一丈红!这正是蚀神刀的杀人利器,蚀神一丈红!

天上天下的修士,无不是眼力上佳之辈。在百鬼袖子碎去之后,立时便看到,他左上臂的肤色,明显与别处有异,活动之时,更是僵硬得很,显然是被疫鬼勾暗算所至。

此时,第三刀又抹过来。这回百鬼再避不过,干脆举手去挡,刀光闪处,一条手臂干脆利落地断成两截,飞上半空。

这一下,三个女弟子同声惊呼,呼声里,妖异的黯灰色体液如雨般洒落,使人望而心颤。

蚀神刀却没有因为一刀得手而有所松懈,依然是身影不见,虚空中刀光再闪,紧迫得令人窒息。

这一次,刀锋抹过的,是一团浓浊黯红的影子。

地面上,疫鬼勾脸色突变,他怪叫一声,忽地将怀里的疫鬼妖猴大力扔出,那模样就像是扔出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小怪物方一投出,青灰色的毛皮中倏然透出一层红艳的光华,接着哧哧连响,从头到尾,浸染无余。眨眼间,“青猴”已变成了“红猴”,颜色还在不住深化。

这转化的过程显然痛苦之至,疫鬼的身体彷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捏着,如面团般扭曲变形,变化成各种形状。

只听吱吱的筋骨摩擦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啼叫声欲起,可声音才起了个头,便被硬生生掐断,代之而起的,则是更为酷烈的破碎声、摩擦声。

看到这情形,疫鬼勾面上青黑之气更盛,面孔扭曲中,忽地呛出口血来。

便在这口心头血喷出之际,已被揉捏得不成“猴”形的疫鬼陡然发出一声刮破耳膜的嘶叫,同时嗡然膨胀,血光哧哧外烁,乍看去,倒像是个圆滚滚的大红灯笼。

紧接着,“灯笼”爆开!

“咄!”大衍先生低叱声中,众人圈中的火堆光芒猛涨,骤然提升的热量化为一波温热的风,拂过周围修士的身体,向外圈扩散。

恰在其时,爆散的血光轰然袭来,首当其中的,便是三个小辈。

三女同时握剑,未及出鞘,圈中的热风已先一步顶上去,便如一面无形的幕布,喷溅的血光势头再猛,也只能污掉“幕布”的一面,透不进来。

洛歧昌暗赞一声,大衍先生这手虽威势不彰,却能巧妙地避开与血魔的气机冲突,维持着他们这方的中立地位,火候的控制上,确实炉火纯青。

三女同时吁出口气。那血光扑面而来时,便是能挡着,感觉也恶心死了。

洛玉姬惊魂甫定,便发泄式地叫了一声:“这是什么见鬼的招数!”

“这便是血魇分身了,在疫鬼长喙刺入百鬼手臂时,便中了招。”洛歧昌没有责备女儿不稳重的表现,只是冷声讥道:“可笑刁子峰自以为得计,却被百鬼借势反噬,一举毁了他的疫鬼——血魔的血,哪里是那么好碰的?”洛玉姬这才明白过来,同时也刚知道,疫鬼勾的名字,原来是叫刁子峰。

正想着,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人阴沉着面孔,退入丛林深处。

同时,半空中已经迫近的戮魂斧也莫名其妙地停住身形,向不远处激战的二人瞪了两眼,掉头便走。

“这……这是怎么了?”疑惑之时,天空中的打斗已彻底停息,蚀神刀说退便退,远遁而去,百鬼也没有拦截,看他离开。

“从东南林海,一路杀到西南边,这出戏总算唱完了。”洛歧昌哑然失笑:“虎头蛇尾且不去说它,至少热闹管够……”话未说完,南边天际忽地遁光连闪,十多名修士驭剑排空而来,看上去气势惊人。

在场的都是高手,只一搭眼,便知道来人均是幽魂噬影宗的路数,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匆忙赶来的,之前朱勾宗杀手退却,应该也是这个缘故。

苏曜见了,一拍膝盖,大笑道:“冥火老儿终于要表明态度了,这个才真有意思。”似乎是他笑得太大声,半空中的百鬼忽然低头,似是才发现脚下这个大火堆及火堆旁的诸修士。

英俊的脸上悠然露出笑容,然后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落下来,倒把不断接近的“同门”抛在脑后。

火堆周边静了一静,对百鬼这新晋魔头,大家还是非常忌惮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以至于他们忽略了某位同伴压抑不住的颤抖。

早在半空中,李珣便将下面这些修士的身分辨清楚,一下子看到两位宗主确实让他心中有些犯嘀咕,不过,近些天来,越打越壮的胆色与豪气,又很快将那些小心思冲刷干净。

远方天际,幽魂噬影宗的修士越发地接近了。

李珣踏上地面之后,只走两三步的功夫,他身上因激烈拼杀而破碎不堪的衣物,便在一阵波纹震荡间,尽复旧观,诡异的场面,更衬出他“新晋魔头”的风采。

距离火堆还有数步之遥,李珣倏然止步,环目一扫,每个人都没放过。在这一过程中,他对上了一双充溢着复杂难明情感的眸子。

心中微动,他面上却平静如水,最终将目光停在并肩而坐的两位宗主身上,朗声长笑。

“西南这穷山恶水,能引来两位宗主大驾,实在荣幸之至,刚才百鬼遭遇劲敌,乱战之中,若有什么照顾不到的,还请诸位见谅。”他一副理所应当的地主口吻,堂皇大气,若非在场众人都知道他的底细,说不定真能被他唬过去。

旁人也就罢了,洛玉姬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闻言便冷哼一声:“倒似是这儿真成了你家的产业……”话未说完,半空中便有一女子清音降下:“洛小姐一语中的,百鬼师弟是我宗长宗阎夫人的得意弟子,而这西南丛林,又无不是我宗所有,他那般说法,并没有什么差错。”说话音,天空中人影频落,十多名幽魂噬影宗弟子已落在李珣身后。

当头一位女修,面目清秀温婉,身姿婀娜,偏偏秀发微灰,有如中年妇人,洛玉姬立时便认出,这是在通玄界颇有名气的“云巫”阎如。

毕竟是可继承阎夫人衣钵的得意弟子,面对两大正道宗主,阎如依然从容淡定,上前与百鬼并立,先行了一礼,方道:“两位宗主驾临敝宗地界,晚辈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先前百鬼招呼,洛歧昌二人还能仗着身分,不予搭理,然而此时阎如以宗门名义见礼,二人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当下便由大衍先生颔首道:“我与东皇仅是过路,在此稍作休息,不必劳烦贵宗迎候。”双方正邪有别,本就不会客套太多,阎如尽了礼数,也就不再上心。

她道了声“请诸位自便”,便转脸笑道:“百鬼师弟,这次在北齐山上力战青鸾,扬我宗门声威,宗主和师尊听了,都十分欣慰,据说此次祭祖大典上,师弟便要成为我宗最年轻的长老,在此预先祝贺了。”此话一出,李珣还不怎地,旁边的大衍先生等人却都颇为惊讶,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怎样一副表情。

阎如不管这些,续道:“师尊听说你回来,命我等在此迎候,祭祖大典在即,师弟不必转道腾化谷,直接前往鬼门湖便是。”

“谨遵夫人旨令。”李珣微微一笑,目光又移向旁观诸人,很和气地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百鬼,别急着走,本座有话问你。”一言即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洛歧昌身上,他却头也不抬,只拿着根树枝拨火,倨傲得很。

李珣闻声止步,转过脸去,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生硬的语气和态度,依然笑吟吟地说话:“不知东皇有何指教?”洛歧昌这才抛下树枝,目光扬起,与李珣眼神一对,各自错开,似乎并无针锋相对的意思。

不过他口中依然平淡冷硬:“水镜大会期间,我那不成气的女儿为人所伤,伤她的功法,正是燃血元息……”周围的空气明显一窒,双方的人马都紧张起来,听洛歧昌这么讲,难道这就要打起来?

几个心思灵动的,都去看洛玉姬,只见这女修面色苍白,似是精元有亏,一副大病初愈地样子,倒也不像是洛歧昌故意找碴。

李珣眉头一皱,想到的却是当日自己目睹天芷击杀徐亢的一幕,洛玉姬正是当事人之一,天芷应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这妮子哪还留得命在。

心中稍一思量,他不痛不痒地回应道:“令嫒受袭一事,我也听说过,只是与本人无关……”

“本来就没说是你,你急什么!”也许是有父亲压阵,洛玉姬气势复苏,颇有些张牙舞爪的味道,不过,她这句话倒让很多人迷惑不已。

洛歧昌才不管旁人怎么想,只是冷冷道:“本座没说是你,只是你身为当代血魔,对《血神子》的传承应该相当了解。本座只想知道,当日击伤玉姬的凶手,你可知晓,或者,有什么线索?”

“对不住,我不清楚。”李珣的回答痛快无比。

洛歧昌眸光渐冷,似是发怒的前兆,可出乎众人意料,与百鬼僵持了数息,他又垂下眼皮,淡然道:“如此便罢了。”这就完了?洛歧昌这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把所有人都耍得哭笑不得。

李珣微微撇嘴,再一点头,转身便走,哪知洛歧昌就卡在这时发声:“你身上的仇怨,自有苦主……我且替天垣老儿留你一命,若星玑剑宗奈何你不得,我再取你性命不迟。”没人觉得洛歧昌此言有何虚妄之处,虽然也没人认为,要杀百鬼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探囊取物。

只是,若没有这点霸气,洛歧昌何来“东皇”之名!

李珣没有回头,只发出几声低低冷笑,以作回应。笑音未绝,他已飞腾半空。

在他身后,幽魂噬影宗的人马也冲天飞起,转眼不见了踪影。

“东皇和此人竟还有这般纠葛。”大衍先生收回远望的目光,又在洛玉姬面上一扫,点头道:“令嫒血气亏损,犹未复原,确是被‘燃血元息’所伤的迹象,只是,东皇如何肯定,这并非百鬼所为?”洛歧昌微笑道:“小女与那百鬼道人结有宿怨,相对来说,还比较熟悉。她肯定伤她那人,绝非百鬼道人,对小女的眼力,本座还是有信心的。”闻言,大衍先生沉吟不语,倒是苏曜插言道:“是了,当日我听释无涯宗主说过,水镜之会上出现了两个‘血魔’,修为有高低之别,只是修为低的,在‘血影妖身’上的造诣反而更为精纯。”

“前几日水镜宗将百鬼与青鸾的交手影像传檄天下,我也看过,此子‘血影妖身’应用之妙几入化境,精纯无比,如此看来,伤到令嫒的,当是修为高的那个。”洛歧昌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火堆这边,梅洁压低声音,询问道:“洛小姐,你是怎么分辨出,伤你的‘血魔’并不是百鬼的?”因洛歧昌的辈分摆在那里,若认真起来,梅洁还要称洛玉姬为“师叔”,为免尴尬,梅洁只好换用个模糊的称谓。

洛玉姬对此心知肚明,只展颜笑道:“嗯,其实很好分辨的,虽只是一照面的功夫,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详细来说,身材上,百鬼是瘦高个,袭击我的人则要矮一些;眼睛也不同,那人眼眶稍长,比百鬼要好看,还有更重要的是,百鬼为人谨慎,身上从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而那人血腥气虽重,却用了香料,且品流极高……”梅洁轻轻赞了一声:“这么短的时间里,难得洛小姐还能找出这么多差别来。”她奉承这一句,便让洛玉姬大生好感,强压着得意的感觉,谦虚了两句:“也没什么啦,主要是我和百鬼那厮结了仇,而袭击我的人留下的印象又太深刻。不过,我有种感觉,袭击我的人是位女修的可能性更大些!”

“女修?”隔着顾颦儿,苏曜若有所悟:“玉姬侄女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那边,洛歧昌仍是微笑道:“小孩子纯凭记忆复现出来的细节,难免有所差错。”

“就算她说得不错,可是,那人修习《血神子》,明显是半路出家,其本来修为必定惊世骇俗,此界女修有此修为者,不过三两人而已,本座可找不到配得上的人物。”苏曜闻言,倒真的屈指去算,嘴里喃喃两句,忽地皱眉道:“怎么没有?这两三人里,天芷上人固然不可能,可那阴散人同样修为绝顶……哦,对了,别人不知,东皇怎会不知,阴散人近日重出江湖,不是还和贵宗冲突了一场吗?当时,好像就是和那个百鬼搅在一起吧。”听到“阴散人”这名字,洛歧昌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杀机,笑容也浸透冰寒:“若是阴重华真不顾脸面,去修习血散人都不用的垃圾,我要斩她于剑下,倒是容易许多。”

“只可惜,据与她交手的居士所言,阴重华潜隐这几十年,应该已经将《阴符经》修至大成,绝无可能再兼修旁门,所以绝不是她!”大衍先生眉头微蹙道:“百鬼此人,交游竟如此广阔?水镜宗传檄之上便说,他与‘逆水勾’水蝶兰交情颇深,若再算上阴散人、甚至幽魂噬影宗的背景……能和阴散人攀上交情,还能保下命来的,绝对是了不得的人物。”苏曜啧啧连声,忽又想起什么,转脸问顾颦儿:“对了,颦儿曾在东南林海与百鬼照过面,你觉得此人如何?”顾颦儿正精神恍惚的时候,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迟疑了好久,也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另一边的洛玉姬帮她解围:“顾师妹才和百鬼见过一面,那厮又极懂得隐忍,哪能说得明白?我和他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觉得雾里看花呢。”苏曜哈哈一笑,不再管这边,顾颦儿喘了这口气,再看洛玉姬,难得地露出笑容。

洛玉姬则是冲她眨了眨眼,两人已停滞了数十载的友情,似乎又缓缓流动起来。

相对于大衍先生的凝重,洛歧昌明显轻松得多,他笑道:“大衍兄,你看百鬼回去,冥火老儿会如何待他?”大衍先生沉吟道:“宗门内斗之时,能拉拢自然最好,只是百鬼倾向明显,若刻意优待,反而会即刻引发矛盾,碧水君不会坐以待毙,这样,情形反而会更糟……”想到这里,他忽地哑然失笑:“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此事自有人去操心,是好是坏,就看幽魂噬影宗的造化了。”

“大衍兄所言甚是。嗯,既然热闹完了,我也就此告辞。”洛歧昌行事干脆利落,当下便站起身来,微笑道:“大衍兄,虽说你为惕兄转生之事,劳心劳力,可南北两边,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尤其是北边,近来传言妖凤、青鸾和古音撕破了脸,散修盟会那里,情况莫测啊。”

“三人成虎,区区传言,亦不足信。不过,南北相距虽远,实则一体两面,只要南方局面控制住,北边便不足虑,反之亦然。”大衍先生续道:“寻到塑灵池后,我将应厉宗主之邀,前往镇魂海,东皇应亦如是。”洛歧昌点头承认:“贱内已领着宗门精锐先一步前往,本座随后也会赶去。正道九宗,除你我之外,尚有法华宗、虚缈宗同往,五宗合力,稳定局面,还是绰绰有余。”听他如此自信,大衍先生微蹙眉头,想提醒两句,最终还是放弃,只是起身行礼送别。

洛歧昌哈哈一笑,携了洛玉姬的手,在其匆忙的道别声中,飘然而去。

等二人身形远去,大衍先生摇头道:“诚为多事之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也动身吧。”众修士纷纷应声,起身打灭了火堆,稍一整理,便都冲天飞起,朝着丛林深处去了。

正当梅洁飞起的同时,无意间回望,随又奇道:“颦儿,你往哪儿看?”

“嗯,没什么。”低语声中,顾颦儿驭剑飞动,冲开这片流溢着某人气息的虚空,远远去了。

第七节 倚仗

李珣与朱勾宗激战之地,已经深入西南丛林甚多,距离腾化谷不过万里,和鬼门湖也就是两天的路程,当然,这是对于他的同门而言。

毕竟,习惯化虹飞动的快意,再看平常驭剑,实在难受得很。

阎如似乎也能理解,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行了数百里路,她便令其余人等转回腾化谷,只余下她和李珣继续前去鬼门湖。

看到李珣询问的目光,阎如淡淡解释:“昨日你和朱勾宗的人马一入境,谷中便得到消息,我奉师命前去接应,这些人不过是做做排场罢了。”

“排场?”李珣哑然失笑,这些三流弟子,在朱勾四杀面前,真如土鸡瓦狗一般,没碍事已算不错,还摆个屁的排场?

阎如也笑,眉目间分明有丝丝寒意流动。

“当然,能不能活着回去,便看他们的造化,由此看来,你也算是他们的福星,早早把敌人打发掉……”她都说得这么直白,李珣怎会不明白。

李珣挠挠下巴,唔声道:“夫人已经开始稳固阵脚了?这些年碧水老儿确实安插了不少眼线,可若一网打尽,未免太简单了些。”

“彼此彼此吧,更何况,夫人还留了一两个有用的,另外,有人需要你回去安排。”李珣眨眨眼,问道:“谁?”

“叶如。”阎如轻吐出这个名字,美眸一转,笑吟吟地看李珣的反应。

李珣怔了一下,才将名字与人物对接起来,然后他又花了点时间,总算在心中浮起对方的面容:“叶如啊……她怎么了?”听他这轻描淡写的回应,阎如点头笑道:“瞧你这态度,我便放心了。其实也没什么,采儿师妹发现她与碧水君那边的阴拓有些勾当,摇摆不定,如今正值关键时候,她这表现,可要不得。只是夫人看顾着你的面子,将她携在身边,只等着你的意思了。”

“叶如和阴拓?”李珣回想起去年回宗门时的那一场小冲突。

恐怕这两人的关系,也是从那时才开始的吧,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发展倒是挺快。

眼下他实在没有兴趣搭理这些事情,只是笑道:“由夫人看着办就好,嗯,照师姐这么说,今年的祭祖大典,莫不是大伙儿都要揭牌了?”

“形势所逼,师尊也无从选择。便在半月之前,冥火宗主身体突然恶化,一日间倒有五六个时辰神智昏沉,眼见大限将至。”阎如柔声说话,语调还算客气,只是内中情绪,则冷硬无比。

“据师尊估计,就算他抛开一切,在祭祖大典上,投入化阴池转生,结果也不乐观。宗门长老商定,下任宗主的人选,务必在祭祖大典结束前有一定论,再拖则局面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李珣微微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阎如自然明白,她声音压得更低:“其实大家都明白,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宗门分裂之危,已近在咫尺。”

“当年一次分裂,让咱们从第一邪宗的位子上摔下来,而如今,若再演前事,恐怕就成了存亡与否的灾祸了。因此……”

“因此必须以雷霆手段,一举击垮另一方,再从容收摄依附之辈,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是如此?”阎如窒了窒,终还是应道:“师弟所言甚是。”

“那好极了,方向定下,夫人可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师尊只是与我们几个通了气,具体的计划,还要等师弟你回来才能施行下去。”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李珣推上了高位,然而,李珣却只是对此一笑而罢。

他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怀中,那个被紫玉盒、金丸神泥所包裹的东西,才是阎夫人最渴望的吧。

没有了那些废料的牵累,两日的路程被李珣二人缩短了一半,第二日黄昏时分,二人便来到了鬼门湖左近。

在高空平望开去,血红的光芒浮游在森林与天空的交界处,挣扎蠕动,偶尔一群飞鸟在林木上空翱翔,被打上金红的光边,别有几分生气。

“毕竟是宗门大典,连鬼门湖都比以往多出几分人气。”以李珣此时的修为,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平日阴沉死寂的原始森林中,以千计的修士气息密布其中,若只看声势,倒是依稀还有千年之前第一邪宗的影子。

阎如站在李珣身边,隐约感觉到李珣此时的心态,也慨叹一声:“听师父讲,吾宗全盛之时,弟子过万,每至鬼灵返生之日,必群集鬼门湖中,遥接九幽之域,供奉祖师。”

“是时方圆万里,阴气蒸腾,接连天地。此界诸宗,均要绕道而行,以示恭敬……千载以下,那神威气魄,是再也见不到啦。”

“何止见不到了,若一着不慎,境况只能更糟。”李珣语气平淡,并无半分伪饰。

阎如眉头大皱,却又不能反驳,只好苦笑道:“所以,我等务必帮着师尊,登上宗主大位,将宗门震荡,降至最低,那时再休养生息,仍未太迟。”李珣未动声色,知道阎如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他不在乎阎夫人怎么作为,只对冥火阎罗临死前的布置感兴趣。

相较于千年之前,冥火阎罗、幽离神君、鬼先生这些人中之杰,眼前碧水君、阎夫人这等人,差的实在不止一星半点儿。

当年幽魂噬影宗一分为二,冥火阎罗和幽离神君各扯出一波人马,依然站在通玄大宗之列,屹立千年不倒,堪称一代豪雄。

放眼如今,若宗门再度分化,又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保住大宗香火不灭呢?

碧水君还是阎夫人?

越是临近摊牌之时,李珣越能体会到冥火阎罗的绝望与悲哀。

病痨鬼终于撑不住了,而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他没有为宗门培养出一个强大的首领,只留下了被他的权谋搅得一团乱麻的烂摊子,唯有寄望于奇迹的出现。

可是,奇迹在哪儿呢?

带着这样的感叹,李珣进入鬼门湖范围,他的出现像是高山上滚动的巨石,在轰鸣声中坠入湖心。

以他为中心,惊人的震荡向四面八方扩散,他甚至可以听到无数人惊叹的合音,还有随后而来的,无法形容的静默。

如果是以前,李珣或许会感觉到不自在,然后就想方设法将自己从他人的视线中移开,回到安全的黑暗中去。

而现在,从心脏中挤迫出的血流似乎挟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在平稳的流动中,将这力量蔓延到全身,再辐射出去。

不需要表示什么,李珣所过之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垂下或偏移,同时保持着可观的距离。

至于丛林深处的各种鸟兽,甚至更早一步有所感应,一个个敛翅收声,噤若寒蝉。

旁边的阎如有些不自在了。或许是昨日初见时,有东皇和大衍先生“镇场子”,还有百鬼一如既往的低调行事,让她对百鬼的“新身分”,一直没有切实的体会。

直至现在,看到百鬼在无数恐惧、戒备乃至乎恶意的目光下,依旧势压万众、昂然前行的凛凛之威,她才恍悟,对百鬼的一切旧有结论,由此刻开始,再无意义!

李珣在静寂的森林上空飞行,并已经做好了如此这般,直达湖心地宫的准备。

不过,远方闪动的遁光打破了这不正常的氛围。

来人速度极快,只一闪便到了近前,却是一位貌似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

李珣当然不会把他当少年来看,微笑间拱手招呼:“鬼机师兄。”鬼机保持这少年模样已有近三百年的时间了,作为冥火阎罗的关门弟子,他也一直保持着“宗主心腹”的位子。

若纯以地位高下论,与李珣私交甚好的冥璃,虽与之同拜一个师父,说话的分量还略有不及。

同样还了一礼,鬼机稚嫩的面孔上,神情却十分老道。

他笑道:“百鬼师弟终于回来了,宗主可是日夜念叨。还吩咐我,只要师弟来了,便请你过去。”李珣听见还不怎地,一侧阎如已皱眉道:“鬼机师弟,宗主这时候,应该是在……休息吧?”她中间顿了一下,总算是将“昏睡”两字生生咽了下去,换了个不太敏感的词汇。

鬼机深深看她一眼,脸上笑容不变,道:“宗主近两日身子好转,已不怎么渴睡了,刚刚还和阎夫人说话来着,师弟但去无妨。”既然这么说,阎如也不好再阻止,便默默跟在后面,心中却想着,如何让阎夫人尽快与百鬼见面,以利于掌控局面。

约飞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在越发浓重的灰雾中,湖心岛的轮廓已渐显现,而虚悬半空的“大火球”更是卖力地喷吐火光,为他们照耀路途。

越是接近湖心岛,李珣越能感觉到,周围密密麻麻的禁制,都已经调整到了临界状态。以至于偶尔经过的修士,举手投足间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恍惚,便让诸般阴毒的禁法轰成渣子。

鬼机主动解释这一安排:“这段时间南方一直不太平,过路的修士很多,西联那帮子人马也很嚣张,为安全计,宗主下令,鬼门湖周边一切禁制,均调整到临界状态。”

“这样一来,大伙儿虽然是有些不方便,不过,只要不是强烈的打斗,倒也不会出事。”李珣自然是听出了鬼机的言外之意,一笑之后,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回去。

此时在他视野尽头,一个人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衣袂飘飞,直若鬼魅,鬼机和阎如这才生出反应,抬眼看时,神情都是一紧。

“苍冥子长老?”鬼机略有些尴尬,相比之下,阎如则稍显紧张。

挡在前面的,是宗门十二长老中,排名第四的苍冥子,号称宗门“挪移无双”的人物。

更关键的是,苍冥子与碧水君出自同门,关系最好,自然也就是阎夫人的死敌。

双方离得近了,透过雾气,只见这苍冥子同样穿一身雾松铁外袍,头上梳个道髻,脚下布袜麻鞋,如非脸面过于干瘦,倒也像个有道全真。

见得三人,他瘦脸上神情僵硬,冷声道:“鬼机,为何带外人进来?”一言既出,鬼机和阎如都是愕然,接着便马上明白了苍冥子所指。

鬼机倒还罢了,阎如冷冷一笑,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李珣伸手拦了下来。

“苍冥子师叔……”李珣似是在考虑这个称呼恰当与否,一顿之后又道:“我是不是外人,师叔说了不算,只有宗主或是长老联席,方有资格置喙,此外……”他微笑着截去话尾,只是伸出手来,下一刻,他手心处,一点灰白火光燃起,在浓雾中摇曳摆动。

方圆里许的禁制闻风而动,以千万计的气机连接交错作用,似乎马上就要催发出来。

刹那间,苍冥子面寒如冰,而鬼机和阎如更是紧张无比。

阎如不敢出手去碰,只能在后面低声开口:“百鬼师弟,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李珣露齿一笑,只当阎如所说是耳边风,直视苍冥子,悠悠道:“我知道,师叔还有碧水师伯,想找到如我这般精擅‘幽明气’的‘外人’,难度着实不小,做弟子的,也能理解一二。”说罢,他甩了甩手,那一团阴火飞出掌心,在雾中一转,几十处封禁立时偃旗息鼓,再度恢复到相对平静的临界状态。

做完这一切,李珣也不去管苍冥子的脸色如何变化,径自走过去,再不回头。

不管是阎如还是鬼机,都没想到李珣会这样应付,更重要的是,苍冥子竟然将耻辱生吞下去,这有悖常理的表现,让他们看着李珣的背影,都颇感凛然。

怔了一会儿,两人齐齐发力,追了上去。可这回,他们只是默默地跟着,再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一直持续到湖心岛上,由于大典在即,岛上穿流的修士比平日要多出许多,而这些人里,占据宗门高位的人物,又占了大多数。

在李珣三人踏上小岛的那一刻,视线所及,几乎所有的修士,都将目光投过来,他们的眼神更诡谲、更复杂,也更有压力。

李珣似乎没什么感觉,只是和平常一样,与几个旧识点点头,便回脸问鬼机:“宗主在哪儿召见?虚昧厅?”鬼机吸了口气,让脸上的笑容更为亲厚:“宗主找阴馑长老聊天去了,百鬼师弟可直接去长老宿处。”

“还有,我来之前,阎夫人还在和宗主说话,眼下说不准也在,阎师姐是一起去呢,还是……”阎如稍一思虑,便摇头道:“没有宗主敕令,不敢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静,我还是回精舍去……百鬼师弟,若师尊在宗主那里,自然最好;若不在,切记回来,师尊还有事吩咐呢。”李珣微笑应了,阎如回之一笑,却不怎么自然。

不知怎么着,当她口中说出“切记”、“吩咐”等字眼儿时,总有几分别扭,还好百鬼神态一如往日,并未给她难堪。

当下,鬼机、阎如均行礼作别,只见李珣施施然迈步,向着湖心岛下缓步行去。

湖心岛下,非长老及大姓弟子莫入,进入地底,周围的目光立时少了九成,可压力不减反增。

这一刻,仍居住在湖心岛下的宗门精英,正通过各种方式,探查李珣的底细。

李珣不动声色,将体内真息运行调整到纯粹的“幽明气”状态,无底冥环在黄庭周围涨缩来去,抽取最精纯的九幽地气,弥漫全身。

一时间,各个隐秘的角落中,不知有多少嗟呀与惊叹。

熟门熟路地来到阴馑的居所,仍如上次一般,厚重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厅堂无人,里间却有四人的生机脉动。

李珣稍做分辨,即有所感。

若断若续,气若游丝的那个,无疑是冥火阎罗;最为沉潜暗哑的,可能是阴馑;轻柔流动,偶有棱芒的,大约是阎夫人。

只有最后那个,表面静寂如渊,内里却似锁着滚滚岩浆,难掩锋芒。

这人是……心中沉吟,手上已掀开了遮着里间的帘子,环目一扫,正对上四道意味不同的眼神。

他暗啧一声,心道:“原来是碧水君。”立场、利益几乎完全背道而驰的四位处在密室之内,气氛之怪异,可想而知。

李珣依稀察觉,自己的到来,似是冲淡了原来僵滞的场面,不过很快的,另一层更冰冷的氛围便覆盖上来。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在碧水君身上。

作为阎夫人的大敌,碧水君自有他独到的气概。他一身墨绿长衫,腰束玉带,静静坐在那里,晶莹如玉的面庞毫无表情,略薄的唇线抿起,确有冷澈入骨的威煞。

此刻,他冰寒的眼神盯在李珣身上,毫不掩饰其浓重的恶感。

碧水君惜言如金是出了名的,李珣没有和他说废话的欲望,只是略一点头,便将目光移开。

恰在此时,阎夫人送来个眼色,瞥了下冥火阎罗,李珣会意,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挣扎在死亡边沿的宗主身上。

躺椅上的冥火阎罗已经完全脱了形,干硬的皮肤贴在粗大的骨架上,青黑的筋络浮显出来,脸部轮廓彻底成了皮包骨头的骷髅形状。

若非他口鼻间还有些微的气息流动,人们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具彻头彻尾的干尸。

与数月前相比,李珣的眼力已高了一个档次,只一搭眼,他就看出来,冥火阎罗的身体,已经被“行尸丹”的毒素彻底毁坏。

可也正是因为这剧烈毒性的刺激,使他的无底冥环依然运转不停,甚至抽取的九幽地气,也越发狂暴,以至于随时可能冲垮他的肌体。

眼下,他的情况倒和李珣未入化阴池前有几分相似。

浓郁近乎恐怖的九幽地气盘踞他肌体的每个角落,与“行尸丹”的毒素相抗衡,同时也逐步改变他的肌体质性。

只是这种改变,却是以不断消耗他的生机为代价的,因而回天乏术,再无奇迹可言。

李珣暗叹口气,迎着冥火阎罗的双眸——这闪烁着灰白火光的眸子,恐怕是唯一可以透露出些许情绪的介质了。

他弯下腰,半是礼节,半是对这位行将就木的豪雄聊表敬意,轻声道:“宗主,百鬼回来了。”冥火阎罗眸光闪动,似是突然间燃起了无限生机,昏暗的室内亦为之一亮。

在阎夫人与碧水君惊讶的注视下,他的身子极细微地上挺,虽然很快落下,却已是近日来最为激烈的动作。

不见他启合嘴唇,低沉的声音已在室内回响:“回来就好,你在外面扬眉吐气,宗门与有荣焉。无论如何,你都是本宗千年以来,最出色的弟子,鬼师弟有你这样的传承,亦当含笑九泉!”无论是阎夫人又或是碧水君,闻得此言,均是身形震动,齐齐注目向李珣看来。

李珣又行一礼,却借着弯腰的空档,掩去面上的惊讶和寒气:“这病痨鬼,打的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