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不亲,她生我的时候才十六七岁,现在也才三十多,看起来和我姐姐差不多。
她也没正经养过我,小时候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好几次被送去陌生人家里养着,我都不知道和人家是啥关系,也不会喊人爸妈,就像个闷葫芦似的在人家家里住着,给碗饭就吃,给床被子就睡,看着像傻的,因此也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会被送走。
后来我稍微长大了一点,和那些人家里亲生的小孩吵架,才隐隐知道我是被我妈送给人家的,俗称没妈的野孩子。
我长到八九岁时萌生了找亲妈的想法,在养父母家里待不住了,经常受了点委屈就离家出走,养父母没办法,找到了我血缘上的奶奶,然后辗转把我送到了我妈身边。
我妈从小学杂技,小时候也不读书,就跟着她们老家那边的杂技团全国巡游。她跟我说过,她曾经被一家北方杂技团重金挖走培养成了台柱子,每次都压轴表演笼中摩托,身上带着火把在球笼里极限飙车,威风得好像《女子特警队》里的霸王花。
据说我生父就是和她一起表演的搭档。
她没跟我讲过我生父的事情,偶尔的一两次提及,她对他都是咬牙切齿的仇恨和唾弃,想来我生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一年我妈对我很亲,她带我接近她的生活,我当时也特别特别依恋她。
她很时髦很漂亮,染了一头蓬松的褐色卷发,喜欢穿皮裙和网袜,喜欢化浓黑的眼妆,让人看不到她眼里的情绪。
初见她那几天,她都把我带在身边,只是不允许我当众喊她妈妈。那时候杂技团解散了,她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个发廊,一有空就会带我去旁边的游乐场滑冰。
我不会滑,就在场边看着她和一班小姑娘小伙子组成队形,随着冰场动感的音乐正滑倒滑,像燕子飞掠,像长蛇摆尾,把我都看呆了。
她还给我买了很多漂亮的裙子和小皮鞋,那几天我得到的新衣服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那时候我是真的喜欢她,可她并不愿意把我留在身边,而是又把我送回了她老家,让我上寄宿学校。
我在对她的思念里独自长大,长到十二三岁时,我就不喜欢她了,我恨她。
初中时,我在学校被几个女的霸凌,带头欺负我的女老大有个职中的男朋友,据说是混社会的,家里势力很大,因此谁都要让她几分。
我没主动招惹任何人,可她就是看我不爽,说我夹着腿走路是骚货,说我撩头发的样子是故意勾引男生,说我从她面前走过污染了空气,总之,班里讨厌我的就是她的朋友,敢和我说话的就和我一样欠收拾。
我默默忍耐,始终不哭出来,也不诉苦,我知道没有任何人会为我撑腰。
有一回,我被她们困在厕所里扇了二十几个耳光,她们还让我撩开衣服给她们拍照,我不干,就任她们殴打。
可她们最后还是强制脱掉了我的衣服和裤子,拍了照片,录了视频,还说了很多羞辱我的话。
我无力反抗,也没有爹妈亲人可以诉苦,甚至回到宿舍也不敢哭,因为舍友们也讨厌我。
后来学校里有个高年级的男生要追我,我知道对方也是当大哥有小弟的,就提了个条件,让他把欺负我的那群女的打一顿我就和他好,是那种以身相许的好。
他果然很快帮我摆平了那群女的,虽然只是打了为首的那女的一巴掌,但我也觉得自己赢了,我就此成了别人口中大哥的马子,被人贴上了不好惹的标签,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大概就因为这件事,我彻底开窍了,明白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学会欺负别人。
后来我的小男友被职中的混子堵在校门外拿刀捅了,事情闹开惊动了公安局,还好人最后救过来没死,但我也被连累退了学。
我退学后便想去投靠我妈妈,她那会在和一个北方人谈恋爱,组了一个草台班子歌舞团,四处走村窜寨做婚礼、葬礼和寿礼的演出,说没时间管我。
我不想念书,她就托朋友帮我找了一份网吧前台的工作,这份活的工资一个月一千块,包吃住,我做了大半年就厌烦了,还好我在迪吧认识了一班朋友,他们带我做酒水销售,后来又兼职当了酒托,就这么一直混着到了如今。
话说回来,这是我妈回重庆后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里,为此,我很客气地买了一兜橘子当上门礼。
她住在火车站附近,一栋乌烟瘴气的商住混合楼的七楼,一间局促的一室一厅老旧公寓,她的新男友是个穿着怪里怪气的白脸络腮胡男人。
我妈还是年轻,也很漂亮,我们见面也不用打什么招呼,反正也不亲,我就点个头,把手里的橘子递给她,她接过去给我指指沙发,我再顺着她指的地方坐下。
无需多言,双方意思到了就行。
我妈的男朋友倒是客气,好声好气地和我打招呼,给我泡茶,帮我削苹果,热情得很。
电视里在放一档韩国综艺,我妈一边抽烟,一边看得入迷。
看样子,她不打算先和我说话,我和她男朋友没话说,索性也专心看起电视来,碰到好笑的地方我笑得比我妈还大声,也没觉得拘谨。
我其实挺想问问我妈的八卦,想知道她是怎么和那个北方人闹翻的,之前我们在电话里聊过两句,她提过歌舞团生意不景气挣不到钱,那男人又急着要结婚,但她不肯。
我估计他们就是为这个闹掰的。
我瞟了一眼我妈的现男友,外形条件挺好的,留着长头发和胡须,脸还能看出白净秀气,只是穿的衣服不土不洋,像某个非主流乐团的演出服。
我猜这个男人肯定没正经工作,没房子也没钱,年纪还比她小,我妈就喜欢这种一看就不靠谱的男人。
高压锅里炖着的猪蹄芸豆上汽了,一阵香气从厨房飘过来,那个男人很自觉地起身,说:“再煮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我再来炒两个小菜。”
没人应他的话,他好像只是在向并不关心他的领导汇报工作进程。
在高压锅的冒气声,电视声和那个男人剁蒜泥的混合声中,我鼓起了勇气,假装不经意地随口提了一句:“你有没得钱借我点嘛。”
我一直看着电视屏幕,感觉到我妈转头看了我一眼,但我没看她。
她随后熄了烟头,慢悠悠走进卧室,不一会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不算厚的票子。
她走出来的时候我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我们都像是被烫伤一样立即躲开了目光。
“先拿去用,不够再和我讲。”
她拿起我的一次性茶杯,把钱垫在了下面,然后顺手从我提来的那兜橘子里拿了一个,恨声恨气地说:“下回个不要买底下那个胖婆娘家的东西,她卖的水果都不新鲜,还比别个贵!”
我点点头答应了,然后把茶一饮而尽,拿起钱就走。
她没留我,在带上门的瞬间我听到我妈的男朋友说:“啷个要走了噻,饭菜马上就好了…”
我对我妈很失望!
我唾弃她!
万万没想到,我穿过大半个城市来看她,人生第一次向她开口借钱,她竟然只给了我六百块。
回去正是下班的晚高峰,过江缆车里,我被挤得贴紧了玻璃窗。
我看着底下青绿幽静的嘉陵江水,下定了一个决心,我要去跟老马服软认输,我得吃定他不让他跑了!
当老马看到我提着两个大行李箱来到他的果园时,他咧着大白牙对我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乐颠颠地迎了上来。
我于是知道自己根本无须讨好他,是他对我求而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