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阳侧着身子, 从栏杆中间空隙挤了出来，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单亦身后。

　　单亦看了看牢房，又看了看还不到一米高的泰阳, 头更疼了。

　　她想, 之后要叮嘱一下，牢房还是要更结实一些。

　　泰阳跟在后面，嘴里话不停。

　　“好难闻的味道，这些人都犯了些什么罪？”

　　“为什么都是疯的？怨气被当作惩罚工具？不错的思路, 出去后有机会试一下。”

　　“喂喂, 走了这么久，你到底要去哪里？”

　　“你等等我呀，你看不起谁腿短呢？”

　　安静的牢房因为这些话热闹起来，照明声控灯一扇扇接着亮起。

　　直到两人停在一扇青铜大门前。

　　青铜大门洞开, 吹出一阵冷风，露出里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单亦头顶最后一盏照明灯熄灭。

　　“开灯开灯。”泰阳跳起来迅速抱紧单亦大腿, “这什么鬼地方，我怕黑，怕鬼啊！”

　　单亦轻咳了一声, 扶着墙壁还没站稳, 被拖着一个踉跄摔倒地上。

　　或许是到地方了, 她语气轻松了不少，力气也回来了些，还跟泰阳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说：“我们不就是鬼吗？我怕我自己？”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伸手往上摸了摸, 找到开关开灯。

　　整个空间都变得亮堂起来, 头顶是浩渺的天空，时不时有流星划过头顶, 低头看脚下踩着的地面，像镜子一样透亮，照出两人现在狼狈的模样。

　　因为单亦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毛孔都在往外渗血，将衣服全都染成了红色。

　　她勉力扶着墙壁站起来，墙上留下几个血手掌印，随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地面浮现一朵朵血色的涟漪。

　　泰阳想说些什么，又想伸手去扶人，最终却沉默地跟着涟漪一步步往前走，始终落后单亦大半个身子。

　　空间空旷且安静，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能听的清楚。

　　时间概念已经有些模糊了，单亦数着自己越来越慢的心跳，也说不清到底是走了几分钟，总算走到空间的镜头。

　　在浩渺无垠的边际，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牌位。在这些牌位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沙滩，只有一张小木船，挂了橙红色的船帆，被一根绳子系着，静静靠在海岸上。

　　泰阳仰着头往上看去，却连脖子酸了，都没数清楚到底有多少。

　　单亦单薄的身影也往上看去，她还能看见一些熟悉的名字。

　　“纪鲲，高阶术者，第8大道实际管理人，算是这里面死的最不惊天动地了，喝早茶被虾饺噎死的，死后的尸体喂了这个阵法，能量只勉强足够维持阵法47天的云状。”

　　“我还记得那47天刚好是寒假过年的时候，那是个极为热闹的除夕夜，怨气少了不少，犯罪率和生病率都连续下降。办事处空闲了好一段时间没接到案子，医院少了很多病人，床位空了不少，我跟着沾光，去老师家过了个好年。”

　　“洪成凤，高阶术者，洪梦妈妈，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的，至于执行的什么任务，也不知道，带回来的就只剩下一只手臂和一枚戒指，手臂也喂了这个阵法，只够2天。三岁的洪梦守着她母亲三天，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分裂出两个人格。”

　　“后来洪凤把那枚戒指送给了我，让我挂在脖子上不能摘下，说到时候戒指会保佑我留个全尸，到时候她好来帮我收尸。”

　　“还有很多。”

　　单亦有些累了，盘腿坐在地面：“其实牺牲我一个就够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们，用最后的尸骨救了我。”

　　泰阳不赞同：“他们死都死了，留着个尸体有什么用？澧都可不讲究什么入土为安。”

　　单亦已经成了血人，本来明晰的五官变得很模糊，这就让泰阳没有办法通过表情去分辨她的情绪。

　　“你不能去死。”泰阳有些慌。

　　他不明白，明明他从未觉得死亡是件不幸的事情，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光他都在严格执行他的找死计划，怎么偏偏就觉得单亦这样的人死了是很可惜和遗憾的事情呢？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再重复，“你不可以去死。”

　　空间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震颤，苍穹上坠落的流星越来越多，蔚蓝色的天幕越发深黑，镜面一样透亮的地面开始卷起海啸，卷起的浪花近乎白色，却又在靠近两人的时候，不甘的落下。

　　阵法核心支撑不住了。

　　单亦抬头仰望苍穹，看着那勾连天地的无数牌位，无数灵魂。

　　她想，为什么不可以去死呢？大家都前赴后继去了，为什么不能是她呢？死一个人总比死无数人要好些吧？

　　而且，就现在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活着也治不了了，那不死了干脆？

　　可是她又想，她是不舍得的，老师为了她，扛了这么多年，办事处改革还没完成，各种政策文件都还没签字，门口的小笼包也很好吃，夏天的西瓜是香甜的，口袋里的糖是甜的，冬天的雪是冷的，两个小跟班还在等她回去吃晚饭，生命里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她舍不得。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一天是一天。

　　苍生重要，难道她就不重要吗？

　　澧都的死亡率是33.7%，这样高的死亡率，每从上面下来的十个人就要死三个人

　　小学到大学14年，她不曾有一刻松懈，学习刻苦，友爱同学，敬爱师长，再到后来工作了，虽然喜欢摸鱼但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办事处的锦旗也收了好几面，这样认真努力活着，她有错吗？

　　单亦肩膀塌下来，终于低头看向泰阳：“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泰阳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声音都抬高了不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恢复？”为什么要让恢复感官，知道那些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以及早就忘却的记忆？

　　单亦翻出一张棉质手帕，照着镜面将自己面容清理干净，扶着地面站起来，又继续一步步往前走去。

　　“因为，我知道，你没错。”

　　“因为，这世界上总要有救赎。”

　　“因为，我被这些人爱着，我也应该学着这样去爱别人。”

　　她一字一句说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着，终是支撑不住，在海边那叶扁舟前倒下。

　　泰阳跑过来，伸手想把人接住，却忘了现在自己的身高和力量，扑过去的时候刚好跪在单亦身边。

　　单亦被撞的又吐了口血。

　　她笑着调侃：“这也算是有人送终了？”

　　风浪越来越大，船帆被吹的鼓了起来，长满贝壳破破烂烂的船想要挣脱绳索往深海去。

　　再不走是真的来不及了。

　　单亦手脚并用，将自己挪上船，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松手。”

　　泰阳倔强地，紧紧地抓着船，手被粗糙的木板摩擦出一片红色，隐隐往外开始渗血。

　　实在是没力气了，单亦靠着船板稍微借了一点力气，伸手用棉质手帕包住画家受伤的手，还绑了个漂亮的造型。

　　“回去记得帮我把手帕洗干净还给师兄，如果洗不干净，你就从我枕头下面拿钱再买条新的赔他。”

　　“戒指记得给洪梦，让他自己带着，就说我死了，他自己留个全尸。”

　　“告诉他们，记得我的葬礼要风光大办，我才不要死的悄无声息。”

　　单亦躺在船里，半仰着头温柔看着远处崩塌的天际线：“我后事交待完了，放手吧。”

　　绳索应声而断，浪卷着船往深海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个小点。

　　泰阳抓不住，想要扑进海里挽留，却被浪卷着推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