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季节,雨后初夏。
小愉推开一家甜品店的门,点了两个肉松小贝,一杯杨枝甘露,然后找了落地窗旁的位子坐下来。
他喝饮料,吃西点,哼着“雨下一整晚”,你撑把小纸伞,叹姻缘太婉转,雨落下雾茫茫,问天涯在何方……
小鹿走了,他说他打算回家,临行前,他要给他一大笔钱,但小愉拒绝了。
那笔钱的数目太过骇人,令他感觉像在做梦,又本能觉得不能收,自己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他的赌徒父亲覆车之鉴,让他从不敢心生贪念。
世间万物,似乎总会遵循此消彼长的准则,所有的金钱都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收获的,不然总会在其他方面找补,不是运气变差,就是失去一些别的什么。
但他收了小鹿为他包的一个红包,以搬家乔迁之名,外加这些日子以来搭伙做饭总是他下厨的情谊。
然后他揣着朋友的红包,踏进了这家小镇最贵的甜品店。
他的老家在西北南部山区一带,气候不好资源贫瘠,他十七,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些东西。
杨枝甘露好喝,而肉松小贝咬下第一口刹那,他感觉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
小镇还是那么破落,斑驳的白墙屋瓦,低矮的沿街店面……
但他觉得很美。
他哼着歌,望着窗外。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架飞机从高空掠过。
“后会有期。”他说。
飞机穿越云层,目的地圣地亚哥。
头等舱内,小鹿望着窗外的云,半晌,降下遮光板,闭上了眼睛。
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却又像就发生在昨日。
…………
“你还活着,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一头白发华丽又夺目,红雀穿过鎏金宫殿般的广阔客厅,一路小跑至别墅的科林斯柱式门廊前,紧紧拥抱住眼前的青年。
他们共同成长于“胡桃夹子”畸形秀马戏团,后来陆续被人领养,又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
由于童年的特殊环境,他们曾是惺惺相惜的伙伴,即便后来不再经常见面,也保持着线上联络。
红雀璀璨的红瞳看向他。
他依旧年轻漂亮,此刻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手脚修长利落,脖颈细白,浅淡色泽的面孔上,缀着两颗鲜研对称的红痣。
“红雀。”小鹿低声地、轻轻颤抖地呼唤友人的名字。
他们拥抱彼此。
“这四年发生了什么?”红雀问道。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受伤了吗?”红雀摸了摸他的后颈。
“……有一点点。”
“所幸四年只是一眨眼……”红雀感叹着:“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从年过二十之后,又好像是从得到了老弗里德里希的所有财产开始,时间变得特别快。”
“走。”他牵过他的手,“去花园坐坐,喝点热茶,吃些点心,我们一起叙叙旧吧,或者,你想要先睡一觉?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
他们一起吃饭,购物,看乐剧。
三天后,乐剧上演到了第四幕“诸神黄昏”——
神殿在大火中坍塌。
被烈焰净化的指环重新回到了莱茵河,不顾一切跳进河里抢夺指环的反派被滔滔的莱茵河水吞没。
在那一系列悲剧之后,受到诅咒的财富和权势化成了永恒的虚无……
世界又重回平静。
“你决定好了哦?”音乐声渐歇,红雀忽的问道。
“就这样做吧。”小鹿道。
失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花了一些时间去接收和消化。
既然没有在那一场争斗中死去,生活就还是要继续,他理出了一些后续所要做的重点事宜。
将那笔拖延了四年的巨额款项返还给贺昀之。
继续四年前的调查,将贺如真送进监狱。
红雀看不懂爱情这回事,他只知道300亿美金很昂贵,并且事已至此无人追讨,此刻谁心甘情愿把这笔钱转给谁,就代表谁爱谁。
毕竟,钱在哪儿,爱就在哪。
他们又看起剧来,红雀说道:“有一段很有名的诗衍生自这部乐剧。”
“嗯?”
“玫瑰是我偷的,你爱的人是我杀的,不爱你是假的,想忘记你是真的,如果我有枪的话,可以保护你,也可以杀了你,但我最后还是扔了它,跌跌撞撞跑向你。”
“……”
“它也是一款香水的广告词。”虽然如此,但也许就是因为写的好才让人产生某种共鸣。
红雀有点怅然,“故事结束了,哈尼。”
…………
当安娜小姐重新换上裙子与前男友先生叙旧,偶然聊起此次她的小镇见闻,述说遇见了小鹿这件事时,她才从对方神情与只言片语中隐约知晓了或许自己的前男友与他的现任之间产生了些许不快。
她的八卦之心还没得到满足,前男友先生就匆匆起身说要走。
安娜小姐一边抱怨着真无情啊,一边将小镇街道定位发到了他手机上。
但待到贺昀之前去,小鹿已经离开了。
小愉吓了一大跳,他正在老板家里干活呢,管家东叔就喊他,说有人找,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赌鬼爹或是拉皮条的远方表哥找来了,东叔却说:“是位很高很英俊的先生。”
小愉于是暂停了手上开垦花园的活儿,一边脱着劳保手套,一边先走到了紫藤花架下老爷子跟前报备:“辉叔,我、我先去看看啊。”
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满眼爱怜地摸了摸他的手,又往他手里塞了把几千块一斤的覆盆子巧克力。
小愉也尤其会哄人,笑得眯起了眼睛,将巧克力全都塞进了贴身口袋,然后用力地回握住老爷子的手:“你、你喝茶,看风景,听、听昆曲儿,好好的昂,我马上就回来了。”
他走过曲院回廊好几道门,一路到前厅。
周家很大,是一座仿园林建造的庭院住宅,占地十来亩,每道门过去都有一隅从不同名园拼来的园林景观,且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周围没有高楼大厦,亦能借景望见远处矗立千年的古塔。
他们家的宅子还有个名字,叫谨园。
小愉刨地干活的忙活了半天,也有些脚酸,到了前厅望见那人,思忖着自己确实不认识这种精英气质的帅哥,站在门框边停住了脚步:“请问您找我吗?”
对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道:“是。”
短暂顿了顿,他直奔了来意又道:“你见过小鹿吗?”
“见、见过的。”
那人非常耀眼,大概身上西装质地也好,给人一种矜贵从容的疏离感,而此刻眼神又灼热迫切,小愉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抠起了木门框上的纹路。
“他在哪?”对方又问。
“他,他走了,没和我说去哪。”
“……”
“不过我有他微信和手机号,帮你问一下就行了。”小愉想尽力提供一些帮助。
其实很早以前他猜测过,小鹿是走丢的吗?还是离家出走的,他从不提自己以前的事,看起来也不像是和自己一样穷的要命从小干惯家务早早出来混日子能熟练谋生的样子。
是小鹿的家人来找他了吗,小愉想。
同一时间,港城,柯宅。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红雀按响门铃。
佣人从可视屏幕上看到来人,迟疑了一下,转头就去后花园喊保镖。
虽然……但对方目测带了四五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如果真出什么事,恐怕阿泰一人倾尽全力也不会是对手。
柯宁已经很虚弱了,在花园亭中休憩,听闻了消息,只说道:“那道门拦不住他们,让他们进来吧。”
红雀在门外看到里面影绰出现的身影,呲牙大声讥笑道:“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知道怕了?!”
铁门缓缓从两边打开,露出他白发戴墨镜的脸来。
他穿着红色夏威夷衬衫,长发在轻风中舞动,夺目张扬的长相,像神话幻想集中展翅欲飞的朱雀鸟。
不待阿泰问什么,从他身后又走出一道身影,棕发微卷,肤色雪白,眼下两点朱砂红痣。
阿泰嘴角微动,神情戒备,小鹿似是酝酿着怎么开口,最后却也只是笑了笑:“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你放心。”
话语落下,身后四个黑衣壮汉便径直闯入,替两人开了条道。
一旁佣人吓得瑟瑟发抖,不远处,柯宁被人用轮椅推着过来了,他说:“来者是客,别站着了,去给他们泡杯茶。”
“好、好的。”佣人闻声跑开。
一个保镖,一个又能做饭又能带孩子的老妈子,一个负责洒扫端茶的年轻女佣,就是这座宅子所有的住客。
红雀与小鹿在他们客厅坐下,带来的几个黑衣保镖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在这宅内四散找寻起来。
柯宁并未制止。他安静坐着,手指拨弄着茶盖。
他的手背苍白,覆着病态的青色血管纹路,说话时没有抬眉,声音淡淡的:“不做什么,带这么多人来?”
小鹿还是笑微微的,许久,他道:“我也经历过很长一段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日子,希望身边所有人都死,我恨的人下地狱,我爱的人和我一起埋葬,我们都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后来,我时不时想到你,好像也能理解你的这种感觉。”
柯宁丢下茶盖,厌恶于他此刻的假惺惺。
红雀翘着二郎腿,置身事外地玩着手机。
小鹿又道:“但我们还是不太一样,我仅限于幻想,你更容易发狂,我怕你再把我关起来。”
“怕他做什么?!”红雀间隙听到此言,一巴掌狠狠拍上桌子:“我们这种无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在影视剧里都是□□的反派角色,唯一的特权就是即便做坏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他不是喜欢贺昀之才这么丧心病狂吗?鹿,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干什么吗?你该直接把他绑起来,然后一个电话把贺昀之叫来,在他面前直接脱光了口口,气到他心脏病发暴毙而亡!”
红雀说着话,小鹿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对面是小愉,“哎,是小鹿吗?哎,有位先生找你,都找到我这了。”
红雀说到激动处,敏锐地听到听筒里的声音,一把夺过小鹿手机,大声道:“是贺昀之吗?叫他接电话!喂,停!不用说些有的没的!正好上个礼拜刚通过同性婚姻法案,你明天就回香港,直接和小鹿领证结婚,就这么简单。”嘟——红雀按下挂断。
小鹿道:“我还不想这么快——”
柯宁一挥手将桌上杯子摔到了地上,发出瓷器清晰的碎裂声。
四周安静下来。
同时,保镖们陆续回来了,在小鹿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柯宁在一旁冷冷道:“你要找那个孩子是吧?他已经不在了。”
“……”小鹿愣了愣,回头看向他道:“我去医院问过,医生说那孩子康复出院了,正常不会再有危及生命的状况。”
“我没说念一出事!”柯宁晦气地皱眉:“四个月前你从我这里离开没多久,贺昀之就找上门把那孩子带走了。”
那个男人来了之后只留下了两句话,他说,“阿宁,我最近一直忙于工作不在他身边,不是因为别的,我只是,想让公司更早一步上市,有足够的筹码去对抗贺如真,而不至于再因为那个人失去他。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些被动的原因最终还是失去他,仅此而已。”
他说:“我当初之所以答应你让他参与进这件事,也是因为知道他曾因为身体重伤无法再有孩子,我怕他以后想要过其他生活,却留有遗憾。”
“念一是他亲生的孩子,对吗?”他凝视他,他的双眸是一种从极致失控情绪的顶点降落下来,反而异常平静的状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想还是让孩子回到他亲生父亲身边去吧,小孩的成长需要健康向上的环境,我不希望他以后长成一个消极阴暗、情绪极端的人。”
在他抱走孩子的那一晚,柯宁歇斯底里地冲他嘶吼,骂出了他此生最刻薄难听的话语。
“你们都是杀死我姐姐的刽子手,你们不得好死!”
“贺昀之,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怜的可怜虫,你上辈子欠了债的,今生今世都要受制于仇人,一辈子困在那张虚无缥缈的情网里,你死了也会下地狱,下辈子继续为你的父亲和因那人而死的那些人赎罪!人人都说我阴暗善妒,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嫉妒你喜欢他啊,滚你妈的吧!你的喜欢我看不上,你们的爱情臭不可闻!”
他以为他会反驳些什么,但那男人只是背对着他微微停顿了片刻,轻轻安抚怀中的孩子,最后真的像个永远平和,永远温柔的圣人,一句话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从那一日他走后,他的病情日复一日严重。
小鹿得知那孩子是被贺昀之带走之后,也松口气。
但始作俑者咄咄逼人,他终归想说些什么。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柯柔的,我想也不会是贺昀之的。你这么爱你姐姐,不觉得这么去编排她的私生活也是一种对她的羞辱吗?”
红雀问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吧?”
柯宁的手颤抖着。
小鹿又道:“柯宁,你有没有静下来想过柯柔自杀真正的原因?……我知道你没勇气和能力去对抗你的父亲,所以你要立个靶子,潜意识去信外面那些谣传,把一切可发泄的愤怒都倾注到他人身上,也许根本原因,只是因为你惧怕你的父亲。”
“……”
“但总要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柯柔她还是那个连恋爱都没怎么谈过的小姑娘,贺昀之,私生子的传闻传了一个又一个版本,但他没做过的事,也不必为了我销声匿迹后的名声去扛下来。”
“……”
“我这次来是想带点孩子的毛发去做亲子鉴定,但既然他不在这里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我恨你们。”柯宁坐在沙发中,平静地说道。
“我祝你,长命百岁。”小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