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昀之看着他进厨房的身影,身上那件破烂的汗衫皱巴巴的还遗留了一些潮湿水渍。
小鹿过了许久才端出粥和碗来,表情很不快乐。
他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盛出堪比米饭厚的两碗虾仁粥。
贺昀之在餐桌旁坐着。
小鹿把粥端到他面前,几乎结巴地说:“我、我之前看的时候,粥还好好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一下子就变饭了,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再去加点水……”
“不用了,就这么吃吧。”贺昀之看了眼他近乎要流泪的可怜表情,说:“坐下。”
“我还做了两个小菜。”小鹿说。
“去端出来一起吃吧。”
贺昀之总在不经意间打量他的举动,甚至那细微的神态。
他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贺昀之不至于为这些琐事真的动怒,又或者因为他此刻几乎能任人宰割的性情而觉大仇得报,他只觉得命运弄人。
两天后,小鹿打扫他的卫生间。在擦台面时,不小心用力过猛,把一枚领夹甩进了抽水马桶。
他蹲在马桶前好几分钟,最后试试探探地伸手想要把它捞出来,就在即将把手伸进马桶时,贺昀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拍下那安装在墙上的冲水键。
“哗啦啦啦……”领带夹随着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鹿吃惊地抬头。
贺昀之二话不说一把拉起他的手,把他扯到洗手池旁拧开水流狂冲。
“你干嘛呀……”小鹿困惑地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贺昀之说。
小鹿解释道:“我想捡起来——”
贺昀之忽的毫无征兆地咆哮了:“你觉得从马桶里捞出来的领带夹我可能戴吗??我可能戴着它见人吗?——你疯了吗?”
“……”小鹿反应过来,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
“没有以后了,你再也不要做这些事!”贺昀之冷静下来,骂了句粗口。
至此之后,小鹿再也不被允许五点起床、每日辛勤劳动。
…………
小迪短期内又来找过小鹿几次。依次带来了尤莫先生与苏珊大妈的关怀和问候,帮他捎带了一些替换衣物,也询问他什么时候重回葡萄园。
小鹿不敢直视他,十分不自在地说:“我、我不想离开他。”
“噗!”小迪呛了口茶。
他有点吃惊,却又明知故问多此一举地确认道:“谁?”
“贺先生。”小鹿低着头说。
小迪听到这个答案,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纵使知道贺先生本人魅力或许难以阻挡,可他仍觉得小鹿这一腔莫名其妙的爱恋狂热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简直像是被下了什么诅咒。
又或者说是像一道什么固定的程式,仿佛他的出现,就只是为了来爱这么一个人的,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小鹿还有什么其他追求。
“你最好再多考虑一下。”小迪说。他依旧想要制止,却不忍再说其他。
小鹿措辞很久,说:“我没有想逾越,也没有期待不该期待的。”
“或许这由不得你。”小迪还是残酷地说。
小鹿不太能理解地看着他。
他的面孔宛如精致瓷偶,这样的神态透着一种昂贵而不谙世事的脆弱,有种怪异的迷人。
“想象一下你和某人彼此深爱,而对方身边总是粘着一个暗恋他、觊觎他的人……”小迪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对安娜小姐来说,你就是这个人,你看看,你多可恨啊。”
“况且……”小迪喉结微微地滚动:“你那么好看,你比她漂亮那么多,贺先生最后也未必,未必真对你无动于衷。你会变成人人喊打的第三者的!”
是这样没错了。
或许不会真正恋爱,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个人毫无冲动。
小迪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
卑微而飞蛾扑火的单恋,毫不掩饰那赤裸裸的心意,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悸动,谁能把持得住。
他脆弱无望地爱着一个人的样子,已经动人心魄了。
贺昀之的生活没什么新意。起床后晨跑、办公、做饭,也会玩网络游戏,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小鹿为了留下来,非常的听话。
他不被允许做饭,于是只得吃他做的饭,导致胖了一些。
贺昀之外出晨跑时,他会当他的随从,帮他拿毛巾、水和手机。
贺昀之沿着山体坡道匀速跑步。
小鹿背着他的东西四肢轻盈地风一样穿过他,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他会在路边的大树下荡秋千,一边吃着附近小店买来的水果馅饼,一边悠闲地等待贺昀之追上他。
在追上他之后,贺先生会继续往前跑。小鹿就一边吃饼,一边望着他远去。
等优哉游哉地吃完饼,小鹿再度朝着他的方向飞奔,并又一次穿过他,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小鹿在路边的健身器材上玩耍着。
他背着小包双手插兜,遗世孤立地站在最高的那根单杠上,来回行走如履平地。转身时顽皮地跳跃小跑几步,灵活得不像个人类。
然后他远远地望着贺昀之,见他跑近了,便从单杠上轻轻跃下,跟上他,两人一起散步回家。
从更多方面来讲,小鹿甚至比狗还听话。
贺昀之不让他进门时,他绝对不进门。
贺昀之允许他进门时,他会乐此不疲地不断给他煮汤端茶倒水。
在小鹿又一次端来一杯热茶给他时,贺昀之切断了与柯宁的视频语音。
“你怎么还不睡。”贺昀之说。
“我给先生倒茶呢!”小鹿雀跃地说。
贺昀之这次却没有因为这关怀而给予他想象中的柔情,只是说:“别总进来。”
小鹿说:“你说可以进来的。”
贺昀之说:“你不用那么听话。”
小鹿执拗地站了一会儿,心中欢腾的小麻雀飞走了,一声不响地退出房门。
贺昀之重新上线,看到聊天框里两行字。
柯宁:我一直在等你
柯宁:最近在忙什么?
隔了片刻,贺昀之才回复:刚掉线了。
柯宁:你很久没上游戏了,刚回来就掉线。
柯宁:你还没回答我。
贺昀之:阿宁,你该多出去走走。
对方很久没有回复,正当贺昀之以为两人已结束这段聊天的时候,一行字又跳出来。
柯宁:这里不好吗?这里是你创造的“世界”啊?
相识多年,早该对他略带神经质的脾性见怪不怪,可他依旧让他伤神。
贺昀之结束聊天出门,看到小鹿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时间已经不早了,想到期间他真的没再来找他。
这个时间点没什么好节目看,电视上播放着财政类新闻,小鹿显得兴趣缺缺。
他想着什么似的,贺昀之的出现打破了他此刻的神思。
小鹿双目在他脸上慢慢定焦了,脚趾不自在地蜷了蜷,人也坐端正了一些。
他有女朋友的,他慢一拍地想着。近些天来,他总是会想起小迪那番话。
贺昀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鹿一时回不过神,没有说话。
贺昀之忽的说:“你发什么呆?”
“……我无聊。”话说完才有些后悔。想到要是他接下来直接说“那你回去吧”,自己就要重回葡萄园去了。
不过,或许真的应该回去吧。
“你可以进来,坐在我身边。”贺昀之说。
“唔……啊?”小鹿眼睛瞬间睁大。
贺昀之也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意义。
高高在上的施舍?
自作多情的怜爱?
没意思。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
“如果你想的话,”他只得继续说着:“给你拿个ipad玩,或者自己去地下室储藏间,挑个你喜欢的东西上来。”
小鹿完全无法拒绝贺先生。
“但是苏珊大妈特地交代过那个储藏间谁也不能进……”小鹿犹豫地说:“那里,有好玩的吗?”
贺昀之说:“有黏土,你可以进,钥匙在旁边的挂画后面。”
只是不知道粘土过期了没有。
他快乐起来。
“哇,这里好多洋娃娃还有玩偶。”他的笑声从地下室隐隐传来,在夜深人静空旷的宅子尤显清晰:“还有好多画册啊。”
贺昀之倚在客厅楼梯旁,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
没过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鹿拿着一个袋子和一本厚厚的绘本上来了。
贺昀之迈开步子,重新朝书房走去。
小鹿来来回回地搬椅子,擦桌子,在他旁边坐定,然后把从储藏间拿来的东西都摆好,是一本《伊甸园》的绘本,还有一袋没开封的黏土和一套雕刻工具。
贺昀之看到后说:“你没事就坐着玩泥巴吧。”
“我没做过这个,可能不会。”小鹿说。
“……”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拿这个呢。”小鹿顾自笑了起来,“我先看会儿故事。”
贺昀之戴上耳麦,不再和他说话。
小鹿一边看绘本,一边腾出眼神看他。
小鹿看不太懂他屏幕上那些操作,但十分能看懂贺先生哪里长得英俊迷人。
他的眉骨至鼻梁线条精致到鬼斧神工,下颚线更是清晰凌厉,描刻出英气勃发却又不失优雅的脸型。
他有独特的美貌与气质,既像冰冷高贵、遥不可及的神祗,又像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高大俊美且神态温柔的兄长或者父亲。
他想,自己一定要画一张他的肖像。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要用黏土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贺先生,就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上。
…………
至深夜,小鹿打起了瞌睡。
他趴在书页上,在微微的困顿中看着贺昀之的手。
他右手手肘上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是当时抱他骨裂时留下的,还没完全好透。
贺昀之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他。
只见那本老旧的线装绘本书脊已有些松散,似乎经不起他趴着的重量了。
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也没说。
小鹿忽的伸手轻轻地抚摸他手肘上那圈纱布,来回的、机械地抚摸着。
“你干什么?”贺昀之说。
“……”小鹿浑浑噩噩地说:“我困了。”
“困了就去睡吧。”贺昀之抽回手。
小鹿起身,才发现书页上留下了瞌睡时不小心流下的口水,顿时一激灵——
“对、对不起!”连忙抽了一旁纸巾去擦。
“……”贺昀之轻叹了一声:“没关系。”
“对不起啊先生,我看到这本书在储藏室被保存得那么好,一定是很重要的,我——”
“是你的,没关系。”
“可是……”
“去睡吧。”
小鹿揉了揉眼睛,“那么……晚安,先生。”
“晚安。”
小鹿回房睡觉。
寂静中,贺昀之取下耳麦,侧头去看他坐过的位子。
桌上绘本摊开着,彩绘的书页上残留着一些水渍。
上面画着伊甸园。
——上帝看到了他的孤独,在他睡觉的时候,取下他的一根肋骨。
——夏娃是神从亚当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而创造的,夏娃被亚当称为“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
——他们二人合为一体,他们的生活应该是无忧无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