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昀之没有质问,没有停留,他很快离开了。最后那一瞬,他们仿佛形同陌路,从未相识。
小鹿如坠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指尖冰凉,心肺却炙烫,烧的额头眼睛滚热,魂魄都沸腾着蒸发离散了。
他走出医院大门。
风洵却没有真的离开,黑暗中看到他,冰冷地开了口:“抓住他。”
四周瞬间冲出数人,有人用浸了药物的帕子捂住他口鼻,下一刻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次日凌晨,贺霆山救治无效去世。
几乎在同一天,警察明确并公布了此次车祸发生原因。
司机老张的妻子跌坐下来,掩面痛哭:“竟然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只知道他血压高,又总是睡不着觉,平时还不肯按时吃药,那天我看他精神不好,所以才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吃药,是他被我说烦了,才会去吃……”
配合调查的医生说:“病人之前失眠被诊断为抑郁症躯体化表现,在医院开过抗抑郁药物,但是阿米替林这类三环类抗抑郁药不能和降压药同时使用,不仅会影响降压效果,还可能引起血压急剧下降等多种副作用,所以医生了解情况后,都会避免给病人开这类药物。”
这并不是一起难度系数多高的案件,事故发生当天,警方就已高度怀疑是司机急性药物中毒,在调查具体原因及逐一排查其他可能性时,警方在他家中发现了降压药、阿米替林和舍曲林,在咨询医生后,这个猜测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司机老张的妻子哭泣道:“他就是睡不着觉,从没听他说过什么心情不好,抑郁那些啊!每天该吃吃,该喝喝,都没当回事!倒是听他嘀咕过,说医生开的那个药吃了效果不好,还是睡不着,要换一种试试,觉得跑医院开药麻烦,就自己在网上买了,还说功效都一样……”
“谁会知道,那两种药相冲啊,”她哭得凄厉起来:“如果那天,我没有催着让他按时吃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啊——”
那是个阴冷潮湿的雨天。
视线中只有黑与白,司机老张的妻子在贺霆山的灵前依旧无法控制地悲恸大哭:“对不起啊——贺先生我对不起你们啊——那么多年来,你处处照顾着老张,关照着我们家,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结果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天啊,你不长眼,带走那么好的人——”
贺昀之在外张罗接待。
陆续来吊唁的宾客黑衣佩戴白花,挽联与白幡在风中翕动。
灵位前,缭绕的香火白烟,如同雾瘴般模糊了他的思想、情绪。
他的感知有些麻痹。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潜意识中无法确定,实际内心却又清楚,事实早已无可置辩。
…………
贺霆山亡故,与此同时,那场荒唐的游轮之行及其带来的变故也在业界流传开来——
江南集团董事会重要成员近乎全军覆没,他们或是遭遇巨大的财产损失,或是直接丧命。
而那些被质押出去的股权一旦还不上,后期将直接被清算。
有些人见惯了业界高层尔虞我诈的手段,盘点整个事件种种不合理之处,最终的逻辑并不难辨,这一切谁是最终受益者?他们早就心知肚明。
这就是一场家族利益纷争,是贺霆山那位来历可疑的兄弟一手策划,与强盗沆瀣一气所上演的一场空手套白狼的戏码。
只是他们都惊怒于如此原始粗暴的劫掠,他是怎么敢的?
…………
庭院里的凌霄花凋谢了。
中雨转暴雨,落下的雨点在池塘中激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入秋的雨天冷然萧瑟。
厅堂中,贺如真坐着,周围站着风洵与几个打手。
小鹿旧伤又添新伤,此刻伤痕累累地趴在地上,稍微一动,身上衣物就洇出血来。
湿气弥漫的风吹拂进来,刺骨的疼痛令他不由想要蜷缩身体。
贺如真让他把那笔储备金吐出来。
他没有如他所愿。
他能够确信,只要自己在义父这里不松口,这笔由弗里德里希家族保管的资金,他是绝对无法得手的。
僵持中,风洵陡然开口道:“杀了他,义父,杀了他吧!”
贺如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猝不及防一巴掌,抽得他面孔偏过去。
风洵瞪大眼睛看向他:“义父……”
“为什么你从不信……”贺如真径直走到小鹿旁边,低头看着脚下他血淋淋的模样,“不信我情真意切。”
“……”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会和你分享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所想的,一直是你此生永远留在我身边。”
“……”
小鹿奄奄一息地笑了笑,如果不知道乔的存在,也许他真的会信。
他是个无比愚蠢、钝感的人,也许被骗一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但是那天,黄昏的光斜照进来,产生丁达尔效应,他看到了独一无二的花。
在他乱而无序的命运中偶然出现的有序涟漪,是宇宙中无数次随机事件的极小概率的叠加,是怦然绽放于他生命中,最优雅的一朵花。
贺如真蹲下身,手指捏起他下颚,“我说过,当初让你上船,是为了和你一起分享这场‘盛大的宴会’。”
“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后续计划。”
“我会为你在湖心岛屿辟个住处,让你一辈子住在那里,永远逃不出去。”
……
……
天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她看着小鹿被关进阁楼那个房间了,想要去救他,但义父是非常可怕的。
其实最初,她只是不想念书而已,那近乎非人类的作息时间,远超常规程度的脑力与体力训练,如同西西弗斯诅咒般日复一日,令她每天从一睁眼就觉得恐怖循环开始了。
而所吃的这些苦,换来的却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未来。
她无数次幻想离开义父掌控之后的生活。
她的脑力可以胜任市场上任何一份至少中等难度的书面工作,她的体力及肢体灵活度至少也能成为一名舞者或者体操运动员。
她觉得自己的长相也是很美的,就和游轮上那个老板所说一样,自己也许也能成为一名演员,在那位老板如此陈述之后,她暗自心动过。
小鹿与她一样有着想要摆脱义父掌控的心思,因此他们有了合作。
但现在很显然,他们的行动失败了。
早从游轮上下来之后,天空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逃亡计划。
她没有一天不在担心,如果义父发现了她与小鹿之间的关联,自己会怎样,自己也许可能会变成一个盒子的担心令她必须未雨绸缪。
只是逃亡,也无法令她安心生活。
义父如果能死了,或者进监狱,才是最好不过的。
她自己是肯定无法做到了。
但是小鹿此前已经收集过那么多义父的犯罪证据,明明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只要他能逃出去,把事情办完,义父就能进监狱,他们就都能收获自己想要的生活。
只差一点点。
要冒这个风险吗?……
她看着自己完整的逃亡路线,以及目前信封中整理好的一沓材料与船票机票。
深夜,门开了。
小鹿没有睡,他慢慢从隙开的门缝中,看到天空露出脸来。
确保周围没有人看到后,她进来了,并谨慎地关上了门。
“你怎么……”小鹿坐起来,身上锁链悉悉索索。
“我种了点蘑菇,晚上摘了让厨师炒菜给他们吃了,现在看守你的人已经睡得不省人事,门锁我弄来了□□。”
“……”
“要是去岛上了就没这么容易了,所以……”天空一边说着,一边帮他开手腕上的锁:“我要趁现在把你弄出去。”
“外面怎么样了?”他声音嘶哑。
“贺昀之的父亲死了,他们集团资金被转移,那些质押的股权没办法被认缴,这些事已经传开了。”
她停顿半刻:“关键是,义父手里还有你和贺昀之的视频……用这些操控舆论,打压市场,收购剩下的股份是分分钟的事,按照公司章程,贺昀之会彻底失权,要是义父后续再做架构调整,他会完全出局。”
“……”
“有些损失无法挽回,但剩下的事也许可以挽救,我帮你想了办法。”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你和贺昀之一起逃出去——在义父没有把你们的视频流传出去之前。”
“他喜欢你的话,之前那些事,都可以想成是你逼不得已,至少爱过。但如果视频流出了,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会想连一开始的爱都是你的圈套,恐怕很难再信你,要再接近他就难了,所以一定要在这之前。路途需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她把信封塞进他手里,认真道:“前几天他父亲出事,你又暴露了身份,他肯定失去理智了,但我猜他冷静下来,会想问你要解释。你们去远些的地方住一段时间,这样远隔重山的,就算在这段时间内你们的视频被流传开,冲击也没那么大,风波过去就好了。你在路上可以把所有真相告诉他,然后你们联手,一起把我们之前在做的调查证据都整理好,举报上去,判他个买卖人口,n童s黑,还有不当商业竞争,再加上之前300亿美金还给贺昀之,回来事情就好办了。”
“他会信我吗?”小鹿声音依旧嘶哑,但带了点期盼。
“会的!”天空眼睛明亮地看着他:“我看你之前在刷龙达的视频,猜你喜欢,帮你们买了隔壁市去那里的机票,是最早那班,我想我们路途曲折一点,不要在本市停留,这样安全一些,离开的船票和机票时间都衔接好的。我也让人去弄到了贺昀之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信息,告诉他你不是真的想这么做,你是逼不得已,约好了时间一起在码头见,你会向他解释一切。”
“你呢?”
“我和你们一起坐船,但我飞去挪威。”
冒险吧!她想。
失败了,自己也能潇洒一段时间再死。
成功了,他们就彻底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