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贺昀之不在,莉莉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明天晚上有个冷餐会,贺总让你陪他一起去,这里是西装。”
“好。”又是这类应酬。
莉莉笑道:“答应得这么爽快,我都不用做思想工作了。对了,西装你要是自己有合适的,也可以穿自己的。”
“好的。”
“不用有负担,这冷餐会是他们年轻一代的聚会,比较随意,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富二代相亲联谊会,吃吃喝喝就好了。”
贺兰玉哭笑不得:“这种场合为什么助理要去。”
莉莉挑起眉:“挡桃花啊,你长得好看。”
“……”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他只能够用年轻来概括自己的模样,皮肤是干净的白,眼珠和头发颜色都很淡,有一种新生生物的浅淡感,身材因为高强度的新陈代谢,始终保持着轻盈、瘦长。
在马戏团,除了红雀是天生的好看,其他人都丑陋无比,营养不良,卫生堪忧,生得比例怪异,肮脏腌臜。及至十五六岁,才不再有人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
好看,后来也有人这么形容过他。但仔细看,脸明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所以他是迷惑的。他不太确定,也无法分辨。
他换上那身服帖的烟装,用发胶抓了两下头发。镜中,五官减少了头发的遮挡,眉眼和唇色更清晰了,外加高饱和色调的西装,整个人的色泽有了层次。他仔细地打量着,发现自己的眼睛和头发,在一缕光线之下,似也是会闪闪发光的。
冷餐会没什么新意,以自助餐形式摆开了蛋糕、酒水和一些美食,盛装打扮的男女在音乐声中交际,也有人在角落聊项目。
贺昀之身边名媛络绎不绝,他起初与她们说说笑笑,精力旺盛,到最后,贺兰玉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神情渐渐开始麻木。
他神游了,他的脑子开始休息了,贺兰玉想。
你好像不懂拒绝。
贺兰玉拿着杯酒,在角落躲闲,及至看到了柯柔的身影,整个人微微一僵。
柯柔身边跟着个小男生,与她长相有几分肖似,大概就是传闻中她的亲弟弟柯宁,柯宁拉着他姐姐的手,脸上笑得灿烂,朝贺昀之的方向快速走去。
贺兰玉躲避着侧身,两人都没有发现他。
是了,莉莉说这是富二代相亲联谊会,这种聚会,柯柔会来也不意外。也许再这么多联谊几次,从联姻到订婚,就板上钉钉了。
只是此刻如果真的撞见,他与她,还有贺昀之,三人又该以何种形式相处。
贺兰玉犹豫了一下,走到旁边拿了一块小蛋糕,而后边吃边朝着洗手间方向过去。
男卫生间无论如何不会遇到柯柔。
他看了眼时间,随后拿出手机给贺昀之发消息:“我先回去了。”
“早退,这算旷工哟。”
回复这么快,他果然是熬不下去了在玩手机。
贺兰玉作为一名优秀员工,是绝不会无故“旷工”的。
他转身扯开衣领,对着镜子照了照,脖子上的皮肤因那块奇亚籽蛋糕而迅速过敏,浮起了红色的风疹团。一般这些风疹团会先出现在脖子,再蔓延到胸口,而后是四肢,不会上脸,也不会出现在其他部位,一颗药下去就会很快好转。
他举起手机对着镜子自拍,就随便拍一张,发给他作为身体不适的借口。
而在拍下照片后,看着那构图和角度,他后知后觉感到了微妙。
他联想到了一些午夜刷到的、点赞量极高的短视频,背景音是一些做作却颇受欢迎的男人气泡音,配一张加了浓重滤镜的漂亮的手或是锁骨的照片,无不散发着动物性的求偶信号。
这种暧昧的试探,明明恶俗,却会因为人体本身漂亮美好的一面生理性地刺激多巴胺分泌,令人感到新奇、刺激,以及期待。
在未明确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
手指搭在锁骨上,微微侧过脸,让脖子裸露更多,锁骨更加明显。
“好像过敏了,不舒服。”
随着照片发出,文字信息也跟着发了出去。
…………
他的掌心出了微微的薄汗。
他没有再去想更多,只是忽然之间,同时想到了柯柔和贺昀之这两个人,内心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那个声音说:“你真是恶人。”
他对世间一切美好都轻易动心。
哪怕明知那些不属于自己,甚至会给他们带来厄运。
手机又来消息,贺昀之问:送你去医院吗?
贺兰玉回:不用,我回家了。
贺昀之:过敏如果引起喉咙水肿,可能有窒息的风险。
贺兰玉没有再回复,走出卫生间。
他走大厅侧门,出酒店,到泊车处,在立春的寒风里等出租车。
来时各自忙碌,没有与贺昀之成行,宴会免不了喝酒,他又懒得晕头转向再找代驾,因此全程打车。
没多久,一辆黑色商务车就在他面前停下,贺昀之降下车窗,在后座冲他招呼:“上车。”
贺兰玉退了两步,抬头看他,犹疑了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才又上前几步,上了车。
这种顶级商务车有着很好的私密性,后座与驾驶室隔着隔板。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在这密闭空间相处。
贺昀之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鼻端飘散着,有一种温暖而漫不经心的闲定感。
他像对待那些小姑娘一样,关切又不失礼仪道:“让我看看你的脖子,现在怎么样了?”
贺兰玉便朝他转过脸。
贺昀之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脖子,说着:“身上都会起红疹吗。”
“到这儿。”贺兰玉单手解开一颗纽扣。
贺昀之一时没说话,下一刻转开了视线。
贺兰玉打破这安静道:“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是我自己吃东西不当心,麻烦你了。”
贺昀之朝他笑了笑:“这次行程本不在你的职务范围之内,不论什么事故,你都可以向我报销。”
“谢谢。”
送他到楼下,贺兰玉踟蹰问:“上去坐会儿吗?先生。”
贺昀之摇摇头。
“……好。”
车辆驶出小区,在路过小区商业时,贺昀之忽又道:“等等。”
“……小林,去药店买盒氯雷他定,再买几支湿疹药膏。”他吩咐司机。
就这么离开,似乎也不太合适。
几分钟后,司机小林提着药袋回来,贺昀之一手接过袋子,一手发信息:你家几楼?
贺兰玉很快回:801
上楼时,801的门已经打开。
贺兰玉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门口迎着。
屋内亮着暖色的灯,他换上了居家服,身后厨房传来微波炉热饭的嗡嗡声,餐桌上整齐摆着三四道菜。
他请钟点工,每天会定时上门替他喂养龙猫,再做一顿晚饭。通常那一餐吃不完,剩下的会留着放在冰箱,次日热一热,随便煮个泡饭当早餐。
他接过那些药,言语中有些柔软,说道:“留下吃个晚饭吧,我看你在那边应该没吃什么东西。”
贺昀之囫囵地应了。
进屋后,他在客厅四处转了转,被阳台上那养在笼子里的龙猫吸引了注意,忍不住上前逗弄。
贺兰玉则是进厨房倒水。
他倒了一杯温开水,还有一杯解酒的姜茶。
倒完水放下壶,定了定,伸手拉开了缝隙柜的抽屉。
“这是……龙猫?”外面贺昀之问。
“是的,龙猫。”贺兰玉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这种小动物,没怎么见人养过,平时吃什么的?”贺昀之的声音又传来。
“……”
贺兰玉手里握着那个瓶子,一时半会儿,竟还是有些无法下手。
“这家伙长得油光水滑的,真胖啊。”贺昀之道。
手指只是微微一抖,悉悉索索的粉末就落进了杯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紧张犹豫,明明他早已毫无波澜地往他杯子里下过多次,只是之前都失手了。
他撒入了一点,将剩余的药粉重新放进柜子,端着两杯水走出厨房。
贺昀之此时没再看龙猫了,而是在他的书架旁,望着他一整面墙的物料在心里下意识归类,仅是书籍就包括了世界名著,童话绘本,小说,漫画,工具书,此外架子上还放着星座、轮船、飞机模型,洋娃娃、人偶,以及一些做了一半的、需要非常精细复杂技术性的手工制品,像是双面绣,微缩木刻,人偶制作。
贺兰玉拿着水杯,朝他走过来。
贺昀之指指那一面墙的书架,问:“兴趣爱好这么广泛的吗?”
贺兰玉弯了下嘴角:“因为这个世界太多彩了,我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
贺昀之道:“总感觉你更擅长艺术类专业,怎么主修学金融?”
贺兰玉道:“我不记得了。”
是的,不太记得了。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好像恋爱过,又好像大病一场,经历了一番生死,相比之下,专业的选择问题变得微不足道。待一切尘埃落定,生活回到正轨,那一年的记忆也日渐变得模糊不清。
贺昀之只当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
他随手抽下一本绘本翻了翻。
那是《伊甸园》。
“上帝看到了他的孤独,在他睡觉的时候,取下他的一根肋骨。”
“夏娃是神从亚当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而创造的,夏娃被亚当称为“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
贺昀之说:“你信这种吗?”
贺兰玉将手里姜茶递给他,说:“我不信宗教,只是当神话故事看的,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
“好在哪儿。”贺昀之问。他接过那杯姜茶,没什么怀疑,啜饮了一口。
贺兰玉看着他喉结微微滚动,双唇湿润棱角分明,那沾湿的一点水渍里,有春。药的成分。
“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会希望他就是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变的。”
“……”
“那样的爱人,即便死后变成一把灰,也是我的。”
贺昀之失笑:“啧,恋爱观有点偏激啊,贺助理。”
贺兰玉看着他。片刻,笑了笑说:“饭菜热好了,一起吃饭吧。”
餐桌上三菜一汤,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重新加热过后口感相对差一些,但贺昀之也未提出异议。
贺兰玉一边动筷,一边看着他手边那杯姜茶。
——喝了三分之一左右。
他状似无意问:“小林呢,在下面等着?”
贺昀之道:“我让他自己先吃饭去了。”
贺兰玉“嗯”了声,又道:“普通家常菜,这饭菜热过后也没那么好吃了,别介意。”
贺昀之:“不会,还挺好吃的。”
贺兰玉笑道:“我以为你会挑剔一下,你家有专门的厨师做饭吧?”
至少贺如真是这样。
贺昀之道:“我妈吃饭挑剔些,我和我爸都无所谓。之前去非洲西部和一些亚洲南部国家,他们有些食物才真的难以下咽,我要是挑剔,得饿死在外面了。”
“我知道,非洲有一种树,叶子和果实都能吃,种子能榨油,树本身还能蓄水和住人。”贺兰玉附和着,随便找了个话题。
“是猴面包树吧,《小王子》里面的那种树,在南非那边。不过要说住人是夸张了,那样的树得长好几十年。”
贺兰玉不知道小王子是什么,便没再主动开口。
贺昀之与他聊了一些在非洲的见闻和风土人情,贺兰玉看着他神色如常,心里怀疑那药还是没什么用。
贺昀之吃完了,将筷子放下,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姜茶。
他说:“东非动物大迁徙真的很壮观,如果明年部门有时间,我们可以安排个团建去坦桑尼亚的大草原看看。”
贺兰玉收掉碗筷,将剩余的菜放进冰箱,他笑着说:“听起来令人期待。”
贺昀之低头发了个消息给司机小林,小林回复还没吃好饭,并问“急吗?”
贺昀之只好回:你先吃饭。
他确实不太舒服了,或者说是不太对劲,但要说急也不至于,他没有很难受。
贺兰玉擦干净桌子,招呼他沙发上坐会儿,“小林一时半会还没来吧,你先等等,要再加点水吗?”
贺昀之说不用了。
贺兰玉随后拿了镜子和棉签在他旁边坐下来,对着镜子给脖子抹药。
过了急性发作期,那疹子就消下去了大半,看起来没那么惊悚。
贺昀之想要转移注意力,继续了之前的话题说:“前阵子公司新能源实验室有不错的进展,年末那一阵,大家也都很辛苦,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可以组织度假,去芬兰滑雪。”
贺兰玉道:“福利真好,难怪大家都想进江南集团。”
贺昀之摆手说:“工作已经很累了,人活着就是要多出去看看世界,生命的意义在于开心,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贺兰玉停下了擦药,扭头看着他。
生命的意义。在他的学习生涯中,未曾老师与他探讨过这个课题。但他想,这是个重要的课题。
贺昀之也看着他。
他们的视线交缠在一起。
贺昀之感觉心脏怦怦乱跳。
贺兰玉想了想,问道:“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就在有什么东西似要破壳而出的时候,贺昀之煞风景地说:“你脸上的痣好对称,是纹的吗?”
贺兰玉一愣,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先生,以后成为你妻子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
贺昀之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他赶忙接电话。
小林的声音如同神兵天降——“先生,我在楼下了。”
下一刻,贺昀之抓起外套起身,保持着涵养道:“谢谢招待,小林到了,我先走了,下次我请你吃饭。”
贺兰玉僵持了一下,点点头。
贺昀之很快就离开了。
屋子里瞬间空荡荡,贺兰玉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收好镜子和药膏起身。
他进厨房洗碗,流理台上放着之前贺昀之喝了一半的姜茶。
……真的没用吗?
他将信将疑地拿起那杯茶,犹豫片刻,抱着尝试的心态将剩下半杯喝了下去。
楼下,小林打开车门。
贺昀之风风火火地进车,飞快关上了车门,道:“赶紧回家。”
小林不明所以。
贺昀之扯过车内的一条小毯子,仰头靠在座位上,喉头滚动着,忍不住道:“你再晚来几分钟,我就是社死现场,绝对社死。”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的浑身燥热悸动,但他是不会对一个男人心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