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五点左右,黄助理会去医院附近随便应付一顿晚饭,然后溜达着回来陪护到六七点的样子再回酒店休息,次日早上九点半准时到医院,就像上班打卡一样。
他不需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柯家的秋姨每天会来送病号餐。
小鹿的身体看起来也恢复得不错——就是不怎么愿意说话,大概是喉咙痛,但无伤大雅。
黄助理在他病床旁边支着个笔记本电脑,闲暇看股票,追剧,顺便远程处理些工作上的琐事。直到那一天,他吃完晚饭照常回到医院,看到病房空空如也。
小鹿走了。
整个医院都寻不到他的踪迹。
黄助理如遭雷击,一边不停打他手机,一边慌不择路直奔柯宁住处去找人。
那植被丛生远离人烟的独栋别墅亮着灯。
长桌上放着几道菜,秋姨在旁侍候着,柯宁端着瓷碗正喝汤。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你们有恩怨!”黄助理跑得气喘吁吁,“但他身体还没恢复好,无论如何他都救了那孩子,你、你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
他这话已经非常委婉,气血上涌几乎差点就要爆粗。
柯宁放下碗勺,说:“我真的不知道。”
不理智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下手,不会等到现在。
如果他真那么做了,恐怕那个人此刻早就变成一缕烟,他们哪还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病床上他的母亲难得清明,使出了全身力气紧紧攥着他的手。
她说,阿宁,你要乖啊。
阿宁,不要做那些事情,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不要做那些事情;
你这样,妈妈不会开心的;
阿宁,阿宁……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你要快乐啊。
——结束了。
这是二月末的最后一天,风很冷,星月却明亮温柔,小鹿乘坐渡轮离港。
大约半小时后,他会抵达码头,然后随机买一张时间最近的高铁票,去往未知的城市。
船舱位子很空,他却没有进去。手里握着手机,倚着船舷望了会儿月亮,期冀晚风能吹醒自己游离茫然的思绪。
发达的现代科技可以追踪到一切移动终端的定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留着这手机,总担心最后的最后,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没想起。
许久,他好像终于想起来,捧着手机按下开机。
船上信号断断续续。预料中的未接信息和来电的提示音一阵阵地涌来,手机一时卡死。
他按了好一会儿微信图标,才将那程序顺利打开,然后找到一个少年头像,输入信息:
迪迪,我离开了,但请祝贺我【爱心】。我一切安好,如果,贺先生向你问起,也请告知,小鹿一切安好【爱心】替我向苏珊和尤莫先生问好。
手机又卡了一阵,显示发送成功。
切换页面时,看到主页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数量实在太多。
迟疑着要不要点开看一下,黄助理电话忽又打了过来,小鹿愣了愣,按下了接听。
“你在哪里?”他急的大吼。
“……渡轮。”
“我现在就过来!”
“来不及的。”小鹿说,“不要找我。我留着手机也只是,最后想说声再见……谢谢你的照顾。”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你是因为贺先生,心里委屈是吗?”黄助理在电话那头说,“但事情都结束了,无论如何你帮了他,以后他想起来难免心生愧疚,会感激你,也会加倍对你好。”
对谁好都不重要了。
更何况……“我不是贺兰玉。”小鹿说。
黄助理一时语塞,他不清楚其中故事,但他也曾猜测过这个可能性。可是、可是——事情这样想也总有哪里说不通,哪里说不通——
“你应该替我开心。”小鹿动了动嘴角,努力想笑一笑:“我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可以下定决心……不用再做任何人的替身,我……还来的及。”
他挂断电话。
就像那句真理所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无止尽的拖延,他对他的爱,最终会被谎言带来的恐惧与猜忌消耗殆尽,变得千疮百孔、丑陋不堪。
这才是最可怕的结局。
只是,真的很痛。
他握着那个手机,紧紧地,像攥着一把不舍丢弃的玻璃碴。那里面有那个人最后的印记。
只要一松手,从今往后,自己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他了。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会是最后的告别吧。
泪水忽然毫无征兆地砸向屏幕。
他按下通话。
贺昀之说:“我在机场,很快就回来。”
他似乎在奔跑,喘息急促:“我去找你,等我好吗?”
“先生……再见。”
听着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直到他开始急切地道歉,他说对不起,我会好好爱你——
小鹿断了线。
对不起什么。他和贺如真上-床了。
他们之间,是谁把谁变得荒唐啊。
先生你知道吗?
我没有资格让你说抱歉。
哪怕是离别的不舍,贯穿的也都是他人的影子。
晚风将泪水吹得湿凉,小鹿扬起手臂,将手机用力扔了出去。
来电提示一刻不停地闪着光,在空中划过一道连贯的抛物线,最终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胸腔前所未有的疼痛,让他忽的能够明白……
遗忘不是生病。
而是命运的仁慈馈赠。
水面漆黑沉静,灯火隔岸,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