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云端的旋转餐厅,几乎能够俯瞰整座城市。
海洋性气候环绕之下即便冬季树木也泛出绿意,掩映着细雨下傍晚的天空,整个世界透着朦胧的烟青色。
乐者在一旁现场演奏着小夜曲。
贺如真穿着线条利落的亲王格手工西装,腕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圆桌骑士,看起来骄奢而又风度翩翩。
他手指搭着酒杯,倏忽莞尔一笑:“柯宁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你乖乖过来的?”
小鹿面色显出些许休息不好的疲惫,思忖着最后只摇了摇头。
贺如真打量他片刻,说道:“你像是仍然十八岁。风洵再怎么样都没法和你比,无论是手段还是容貌。”
“……”
“有些人变得恶毒,总有几分丑陋刻在脸上,你却不会。”
小鹿蹙了蹙眉,岔开话题道:“我不知道柯宁为什么让我这么做……先生,我是敬重您的。”
“敬重?”贺如真笑出了声:“真的很有意思。”
他靠进沙发里,微微侧头去看窗外雾漫天地的景色,“这四年来,其实我很想你。”
小鹿看着他,那侧面轮廓沿着肩颈线条,几乎与贺昀之别无二致。
只是他更精致、昂贵、一丝不苟。
“过完这个冬天我又年长一岁……年少时至死方休,换来中年这片不知道是不是海市蜃楼的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挚爱无人能替代,看似没那么重要的人太过熟稔,失去后回头去想,心情竟也类似。”
他重新看向他,淡淡道:“这些年,我已经没什么心力再去多看其他人。”
原本隐约的意会在这番言辞之后彻底清晰起来,在能体会到这层意思后小鹿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先生……我,我现在想要回去了。”
贺如真只朝他笑了一笑,道:“我送你。”
他们谢绝了服务生的引导,一路走过那以高空景观著称的通透的长廊。
如果天气清朗,这里会是一处很好的观星台,但此刻无星无月,周遭清冷空旷,仿佛落针可闻。
贺如真忽的停下了步伐。
小鹿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回转过身,倏忽露出一个笑来,微微地歪了歪头:“想不想知道,那小病鬼怎么才肯放过你?”
“……”
他朝他走近,嘴角轻扬:“或许……回到我身边,和我在一起。”
“……请不要再说这些了。”
小鹿忍耐着,他的思维是混沌的,整个人却如惊弓之鸟。
视线中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来,那气息和距离瞬间令他露出攻击之势。
贺如真皱起眉。
下一刻,他踹向他膝盖,趁他站立不稳,一把捏住他后颈,转瞬反拧着他往身后鎏金的镜面墙撞了一下。
小鹿额头传来剧痛,眼前一阵模糊。
贺如真的动作从善如流,两人之间甚至看不出斗狠的痕迹。他只是暧昧地贴着他背,单手掐住了他脖子,又轻轻摩挲着,抬起他下巴:“这么不乖。”
“……”
“明明已经那么可怜了。”
小鹿从眩晕中睁开眼睛,对他的力道陌生且难以置信。
金色镜面清晰地反射出两人倒影,他的目光停留在他桎梏了自己的右手上。
之前以为只是饰品的几枚戒圈此时射出淡淡的光,链接导向腕上一只极细的镯子,形成了一个闭环的光网,覆盖住他一半手背。
贺如真随着他目光展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有趣吗?这是靠芯片驱动的外骨骼机械。”
“……”
“可再厉害,比起神经系统直接驱动还是差了点。”
那几枚钨钢质地的黑色指环在两人面前流转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恍惚间,贺如真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认真看着他:“听说贺昀之最近要去趟纽约?”
“……”
“Yggdrasil曾研发出了这项技术,虽然公司不再是他的,但据我所知,他们目前主攻的项目也与神经线传导技术息息相关,少不了技术层面的交流。”
他的眼中渐渐浮出少年一般旺盛的精力与热意:“不如你跟他去趟纽约?”
“就像当初我们一起革新全息影像技术,颠覆整个行业那样。和我一起,只要拿到它,我们就可以缔造一个全新的商业帝国!”
“你在说什么……”小鹿只觉头痛欲裂。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你这个疯子!”喊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贺如真却像是完全无法感知他情绪,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他好整以暇地松开了他,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领,而后漫不经心地道:“义父记得你就够了。”
他白皙瘦削的指骨,衬得黑色指环愈发刺目。
如同年长而温柔的恋人,他牵住他的手,带他走进电梯。
我不是贺兰玉,我不是他。
这句话在嗓子里如同淬了毒的刀片,疼痛至极却又不敢吐出来。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维系他与贺昀之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
那横垣在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而他从未动过真心,却不曾想过其中会夹杂这样一个荒谬至极的玩笑。
不被喜欢也没关系,他想过一辈子单恋。
但这样的事情,他真的会没办法,他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办法。
电梯一路下降,带来轻微的失重感。
等回过神来,电梯门已经“叮”的一声打开。
冲天火光与电闪雷鸣交织着,在梦中唤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濒死体验。
鲜血、匕首、枪弹、孤岛。
爱是什么?
脑海中一个声音无数次地质问。
爱是疯狂、错乱、疼痛和恐惧。
爱是牢笼。
又或许这根本就是错的。
爱,是阳光灿烂,鲜花烂漫,生机勃勃。
他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梦魇,哪些是幻想,哪些又是现实。
他像是被恶魔的双手狠狠按了下去,浑身浸入水底。粘腻的触感、咸腥的水汽、沉闷的窒息感……极为真实地裹挟了周身,真实到让他能够清晰地思考,原来一切都没结束,原来,那些风光霁月、鸟语花香才是梦。
…………
“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不想再和那个人见面了……柯宁,你放过我吧……”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窗外阳光灿烂,但醒来的每一个“次日”,他都恐惧万分,看不见的阴霾无处不在。
他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离贺昀之越来越远了。
柯宁听着他痛苦的声音,说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就好了。”
“……”
“趁所有人都还没发现你是谁,一走了之,去一个没人能找到你的地方。”
“不……”
如果离开了他,永远永远没有了他……
那么他醒来的意义,遇见他的意义,往后生命每一天活着的意义,又能是什么呢。
“你放过我,放过我……”
柯宁沉静片刻,倏忽笑了:“好,那就做个了结吧。”
再次见到那些熟悉的脸,是一周之后。
王姨正在花园边上的简易暖棚里除草,照料那几棵草莓。
黄助理开着商务车,与柯宁一同上门。
他们上门的时候,小鹿正坐在客餐厅的座椅上,捧着杯子,望着屋外大片的鲜花。
贺昀之这段时间变的很忙,他不再来这里。
期间黄助理曾与他说过贺先生的行程,并解释这段时间他的工作有多重要,公司的融资与上市,是他应对一切的筹码。
但小鹿已经不在意,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面对他。
黄助理抹了抹汗,腋下夹着个公文包,干笑道:“是顺道!我们只是顺道一起过来。”
柯宁在沙发上落了座,背对着他们道:“黄助理,说正题吧。”
黄助理看看柯宁,又看看小鹿,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那个,是这样啊……贺先生呢出差去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由我来代理他的一些事务……这个事情,其实这件事,是个私事,一定要说的话呢,是一个能救人的事,啊,可以说,其实是件好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这个要怎么说,但也许以后,以后你能明白,贺先生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了你——”
“黄助理。”柯宁打断道:“早已定好的事情,你再啰嗦又能瞒到几时?”
黄助理的冷汗快洇湿衣领,“柯、柯少爷,虽然我知道……贺先生也答应过,但是……也许贺先生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
“你手上这份协议,是贺昀之亲自交给你的吧。”
“是、是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柯宁侧过身,看向小鹿:“这件事情,或许贺昀之他对你开不了口,那么今天,就由我来说了吧。那个孩子,过完年快四岁了,名字叫柯念一,患有先天性胆道闭锁,你和他血型一致,所以想让你为他配型。”
“……孩子?”小鹿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一种与世事格格不入的愚蠢。
柯宁径自道:“我的姐姐,曾是他的未婚妻……但姐姐去世了,他的血型不匹配。你们正巧都是稀有血型。”
“他的……他们一起生的,孩子?”
“……”
没有人说话,他带着一种仿佛既知要被丢弃的嗫嚅,询问般的看向黄助理:“所以先生后来答应留我在这里,就是为了……为了让我给他的孩子配型。”
黄助理面色有点难看,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事实之一。
但事情本身不至于严重至此,只是情理上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种处境。
“这、这只是次要因素。”黄助理解释道。
柯宁说道:“这是早就计划好的,而我这次过来,就是来带你走。”
“等、等一下!”黄助理鼓起勇气。他挪了几步到小鹿身边,说道:“贺先生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具体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这也是他的意思。”
他把那份协议翻开来,要把具体的内容翻给他看。
小鹿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他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他一定知道的……”
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声音轻得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而后笑了一下:“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听他的。”
黄助理揪着手里的文件,又挪了几步到沙发那边:“柯、柯少爷,我觉得,我们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给贺先生,要不让他回来再——”
“回来?”柯宁笑着说道:“鹿,你希望他回来吗?”
“……”
“他知道你和贺如真先生又在一起了吗?”
原来人的一颗心,可以被折磨到这种程度。
那种痛,整个人被撕碎都不过如此。
小鹿说:“我跟你走,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