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妇人五十来岁,双腿似乎有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她深居简出,居住在芝加哥南部远郊的一栋老旧木屋中。
驱车前往的路上,小赵说道:“那老太太跟演欧美恐怖片似的,一个人住,没有子女,看起来阴沉沉的,不过倒还算好沟通,给了钱就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屋子的客厅杂乱,积满了灰尘杂物。
她比实际年龄看去更苍老,穿着灰扑扑的格子裙,身形佝偻,皱纹已经布满了她的双手和面颊。
而当她看向他们时,小鹿一眼望见她的眼睛。
虽已有些浑浊,却仍能看出瞳仁是浅琥珀色的,带着一点绿——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或许年轻时,那双眼睛美得更明晰。
她慢吞吞地泡着咖啡,嗓音带着沧桑的沙哑:“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小赵的英文带些墨西哥口音,令人意外的流利,他说:“这位就是我上次和您提起的,在那位先生开设的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他叫Lu。”
妇人端着杯子,她的视线定在小鹿身上,一边看着他,一边缓慢移动到客厅那张摇椅中,坐下后,低头啜饮了一口手中咖啡。
一时沉默,小赵又道:“我们想知道您那一段具体的经历,可以的话就当做故事叙述吧,我们看看会不会有能够对上的信息。”
“那是令人痛苦的回忆。”她道。
小赵上道地立马掏出了一卷美金,细致地放她手中,并温柔地拍了拍。
“不知道你的母亲是哪个可怜人……”那妇人低语。
我的母亲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小鹿心道。
童年的回忆中,他被人无数次提醒过“你的母亲是j女”,也许是被逼无奈的,又也许只是自甘堕落的人,但没什么差别,她与他的人生毫无相交。
他也不是在义父的孤儿院长大,被他收养后,他们一直住在同一屋檐下,印象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甚至有那么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没必要与他们一一交代自己的过往。
“31街以南曾是最混乱的贫民窟,即便现在犯罪率也依旧居高不下……”
她陷入回忆。
“杀 人、抢劫、拉帮结派,很多人自愿加入黑. 帮,也有那种丧心病狂将自己孩子卖去换毒. 品的瘾. 君子,不法集团喜欢收纳小孩替他们去干龌龊勾当,我有一个兄弟,就曾经……”
她停顿片刻,又道:“这些事情,曾经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在南区几经波折地长到八岁,八岁那年,被一对心软的夫妻收养,一直到成年。我天真地以为最可怕的日子已经彻底过去了,毕业之后,甚至也有了自己的梦想。我喜欢时尚杂志,喜欢化妆美发,也认真规划过,未来想要进时尚行业工作,但是,命运就是那么可笑。谁又能想到,这际遇与梦想,看上去像是上天怜悯带来的希望,实际却成为了再度将我拉入地狱的梦魇呢。”
“那一年,我怀揣梦想,成为了一名美容美发机构的学徒,却在三个月后,被他们拐卖到东欧,在那里沦为了生育机器。”
她的目光变得遥远而混沌。
“我后来听说过很多传闻,被贩卖进那种地方的人,无论男女都无法逃脱。女人即便到最后丧失了生育能力,身上的器官也会像零件一样被拆解了卖掉。但,我们后来遇到一个人——很可笑,我也不知道这该不该说是一种幸运,明明一切都已经不幸到了极点……那个人说,他不希望孩子在肮脏的环境和极度恐惧之下被孕育而生,我们因此被他的人带走,有了一个相对好点的,得以苟活的环境。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所谓的‘运气’,他只选了我们其中的三个。”
小鹿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贺如真的照片,问:“带走你们的是不是这个男人?”
那妇人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他的样子,来替他办事的多数时间也只是他手底下的人。”
一时安静。她却盯着他,又道:“但是你,你的样子,我却熟悉。”
“……”小鹿从沉默中抬头看向她,说出了心中那个蕴藏已久的猜测:“这是因为,你生的孩子,也都长得和我相似吗?”
妇人道:“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走,我们不会知道他们长大后的模样。不过,在那里待的时间久了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被贩卖进来的人有男有女,有欧洲人,也有亚洲人,但他们,包括我,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相貌上的相似性,就像我和你……”她注视着他:“不知道你是否发现,我们两人也有着极为相似的眼睛与发色。”
一旁小赵说道:“一开始没有察觉,但你们坐一起时我就感觉到了。”
小鹿将手机上的照片又往后划了一张,是那天碰落了木盒偶然发现的那张旧相翻拍,他将乔的面容放大,问他们:“你们觉得,我和他长得像吗?”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这张合影……”那妇人接过他手机,喃喃道:“也许我当年的猜测没错。”
小赵道:“所以那个人,他在世界各地寻找有着相似长相特征的人,然后用非法手段将他们关押在某个地方,就是为了让他们生孩子,他想要‘复制’一个和照片上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的人吗。”
“我想是这样的。”妇人低下头,仔细端详着手机上那个人像:“……被贩卖过来的一群人,我们被反复匹配,就像给牲畜配. 种一样,没有伦.理与人性可言。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曾经一直困惑这个问题,我想,即便是生育工具,或许也不该是这种方式,心中有过种种猜测,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能够确定。”
“……”
“仔细回忆起来,我在那里见过的所有受害者,似乎都和照片上的这个人有相似的特征,有的人拥有和他一样的下巴,有的人拥有和他相似的眼睛,有的人和他长着一样形状的鼻子,有的人也许是身材气质与他相近……就像玩拼图游戏一样,也许他在这个世上无法找到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但他妄图用这种方式将那些基因拼凑在一起,用这种几乎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方式,人为地‘制造’一个相似度令他满意的复刻品。”
……
……
回去的路上。
小赵说:“照片上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吧?”
小鹿神色微茫,道:“也许,可能吧。”
“哼,我可以笃定。”小赵说道:“那张合影很亲密,我可以看出来两人的关系,如果那个男人没死,还存在于这世界,他会被你义父掘地三尺找出来,监.禁、强.制、胁迫。”
“……”
“现在这个故事所展现的极端执念和离谱程度已经不遑多让了。如你所愿,如果整个事件都是真的,那么那些被生下来的孩子会在哪里呢?也许你们旗下所有孤儿院,都将是他的罪证。”
“劳烦保护那位受害者。”小鹿只道。
过了片刻,小赵忽的又问道:“你确定,是要那么做的吧……?”
“嗯。”
“其实……我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掺和进去。”他只是个在私家侦探社打工的。他忽的想到,这件事涉及的范围和权势关系,似乎太大太广了,眼前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他真的会大义灭亲吗?万一最后不想这么做了呢……自己知道太多,会不会有被灭口的可能?
想到这里,整个人都慌张起来,他掩饰着调整手机方向,支吾道:“导航没问题吧,啊,快要没电了呢。”
小鹿帮他拿充电线,微微欠身,扯过从车前抽屉中挂出来的充电线头。
下一刻,抽屉被充电线牵拉着毫无防备地整个弹出……
一把黑色手.枪从里面掉了出来。
“……”
“……”
小赵余光中望见,瞬间结巴:“这这这是我我我用来防身的,没没没有别的意思……”
“这地界很乱,带一把枪防身正常。”小鹿捡起那把枪,动作利落地重新检查了一遍保险栓,随后原样放回了抽屉。
没多久,他又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中那个声音说:“我打探到了义父的下一步动作,我预计不出半个月,他们会登上蔚蓝星辰号游轮,并绑架江南集团至少七成大股东上船。”
小鹿闻言,皱眉道:“这太荒唐了,他要怎么实施?”
那边说:“我之前在魏总、沈总、赵总身边潜伏了一段时间,其他几位也找了些眼线,原本以为义父会用合作伙伴的身份接近他们,取得信任,后续做商业结盟,但事实证明我想的还是太天真了,刚才我偷翻了风洵的手机,在里面看到了他们许多人的资料,养在国外的情人、私生子信息,有些人的p娼冶.游证明,一些人不为人知的独特X癖……是个人总会有弱点,更不用说这种有钱人,接下来用什么方法让他们上船,你我都能想象得到,总之大差不差,就那意思吧。”
“……我知道了。”
“嗯。”
“你自己万事小心,风洵……你还是离他远一点。”
小鹿交代完毕,挂掉了电话。
小赵一边开车一边问:“是谁?听声音好像还是妹子。”
“她叫天空。”小鹿说道:“我的眼线。”
小赵道:“听名字就知道你们一个地方出来的,还是有聪明人的嘛。”
小鹿只动了动嘴角。
小赵道:“你很信任我……?这都告诉我了。”
小鹿扭过脸看向他:“我很信任你,不开玩笑。”
小赵:“……”
“我们这种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亡命之徒,我可以允许你失误,但不可以是背叛或者泄密,如果你这么做——”
“如果我这么做……”小赵鸡皮疙瘩起来了,“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了你。”小鹿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