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弦月,黑色海面深远辽阔。
海岸山庄如同一座华美的幽灵巨船,孤独地悬浮在黑甜迷境中。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玫瑰花瓣洒满整个大厅与楼道,延伸至卧室内的,却不止有花瓣。
小鹿望着那些奇怪的东西,神色闪过一丝愕然。
下一刻,贺昀之已将他推倒在床。
…………
翌日,小鹿发起了高烧。
单人病房中,他紧闭着双眼,始终沉睡。
静脉点滴缓缓注入微微发青的血管,他的额角渗出高烧的汗,仿佛被困于睡不醒的噩梦中。
贺昀之陪在他的身边,坐在一旁沙发里静静看着他。
门口忽的响了一下,随后探进一个脑袋。
“表哥。”来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头栗色小卷,长相相当标致,说道:“我送病号餐来了。”
贺昀之起身走去,低声道:“他还没醒。”
“哦!”年轻人说道,试图挤进门。
贺昀之接过他的餐盒,又把他挡在门外,“出去说。”
辛辰嘴上同意着,却伸长了脖子八卦地望着病床上的人,问道:“你们玩S-M啦?”
“……”贺昀之掩上门,与他站在医院走廊上。
特需病房的缘故,来往的人并不很多。
“表哥,你这样的戏耍愚弄他,就不怕他以后想起来,要跟你恩怨情仇一笔笔地算总账?”辛辰说道:“虽然因为之前那些事,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但你也知道他以前,差不多是个没有人欲的高岭之花了,你要报复,就堂堂正正的,何必用这种他最难接受的方式折辱他。”
“我们没玩S-M。”贺昀之说:“他是发烧。”
“……好吧。”辛辰敷衍地点头,又握住贺昀之手腕,摇了摇:“表哥,我想要鹿记再开几家分店,四年了,我一手把它做成了黑珍珠排名前三的餐厅呢。”
自从当年事情发生,贺昀之搬去国外,就再没有过问有关这家餐厅的任何事,他道:“你自己决定吧,鹿记是你一手做起来的,不用过问我。”
辛辰嬉笑道:“营业执照和法人都是你,不然你直接把它送我。”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病房里传来一声似乎转醒、却又十分痛苦的呻吟。
贺昀之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推开门往病床前走去。
辛辰也跟了上去。
小鹿却并没有醒来,他紧闭着双眼,挣扎于噩梦之中,伴随着惊怖隐忍的低泣,整个眼周都泛出了红。
贺昀之怔了怔,伸手想要将他晃醒,在触及那片瓷白柔软的皮肤时,却一时又顿住。
辛辰在旁道:“看起来好弱,完全不像他了,那个人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贺昀之最后只是用手指不断抚着他紧皱的眉心,喊着:“醒醒!快醒醒!”
皮肤的触感薄软而脆弱,眼珠的弧度在手指下反复滚动滑过,里面像是蕴含着一汪水,稍微用力就会弄破了一样。
在那带着紧张的急迫呼唤下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在看到他的刹那浑身战栗,甚至妄图挣扎后退,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东西。
贺昀之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甚至听见自他胸腔里透出的,心肺剧烈震颤而发出的哈气声。
“是梦,醒醒!”贺昀之骤然喝道。
小鹿的身体僵了一下。
贺昀之转而一手抚住了他的后颈摩挲:“是梦,只是个梦,醒过来。”
小鹿瞳孔颤抖,惶然地盯着他的面孔,好一会儿,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松弛下来,嘴唇动了动,轻到近乎无声地说:“贺……昀之。”
贺昀之是从他唇形上分辨出来他是叫了自己的名字。
“没事的,只是梦。”手掌垫着他后脑勺,扶着他,慢慢地,将他重新塞回被窝。
贺昀之坐在床沿,一时没了其他反应,目光停留在他脸庞许久,直到见他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似又进入梦中。
辛辰皱眉,轻声道:“哥,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看着病床上那人的模样,他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你知道他爱的是那个人,只是现在还没记起来而已。你想夺人所爱——或许这个词不恰当啊,只是这么个意思,但你自己对他又没办法完全释怀……我懂你心里的矛盾,但这样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
“或许我是应该让他离开。”
他那满腔懵懂赤诚的狂热会持续多久呢。
这一场似是而非的感情骗局又能持续多久呢。
因为他与贺如真相见而暴怒,然而事实本该如此,他们从来才是一对。
他的愤怒是一种混乱、危险的,失重的节奏。
自他活生生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么长段时间里,没有欣喜与欢情,没有什么恋爱的柔肠百结。
多的是一些夹杂恨意的无耻爱.欲,仗着他失去记忆不会反抗下流至无底线地报复,满足着隐秘而肮脏的私欲。
偶尔午夜梦回去想这些事,也为自己竟能如此轻贱欺辱一个人而感到惊讶。
辛辰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低声说:“先别想这些了,让他养好身体再说吧。虽然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我现在这么看着他,也没什么其他想法了。”
“……”
“哥你看看他喜欢吃什么。”
柯宁随便选了束花,觉得是时候去探望他。
待到了病房门口,恰巧听见贺昀之放轻了声音的说话声。
“……他爱吃粤菜,换着花样做吧。”
“这两天清淡点,鱼肚羹,西红柿细眼鱼,黑松露虾球、竹笙海皇翅、溏心干鲍……鲍鱼要南非产的。”
“嗯嗯,记下了。”
柯宁的花倒垂在手里拎着,明明是怒放的,却仿佛已经死了,毫无生机。
真正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出现。
不会出现的。
他清楚地知道他终究偏爱他,但此刻听到那些关怀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感觉呼吸困难,肺腑里正有一把火,烧得他又苦又痛。
他的手指握紧了那束花,指关节泛出青白。
那一刻,他终于还是无法踏进那扇门。
胸腔里那把火,熊熊燃烧着像是燎出了火星,烧灼了肺管,呛得他几乎快无法呼吸了。
离开时,不知是前几日肠胃炎饿过了头,还是真的情绪缘故,他有种微微的作呕感,脚下步子也是踉跄的。
…………
王姨提着餐盒走进病房,床上小鹿正浅眠,听到动静睁开了一点眼睛。
她放下餐盒,拉开百叶窗帘,扭头朝他笑:“看什么呀,找先生啊?”
阳光并不刺眼,柔柔地照进来,在雪白的床单与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光影和热度。
小鹿没有说话,王姨自顾自地又说:“他会来看你的,不过也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嘛。先起来吃午饭啦!”
“一会儿再吃。”小鹿说。
他用被子蒙上脸,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
炎症发烧说到底不是什么大病,王姨这两天陪着他,除了到点叫护士换个点滴,每日去鹿记取餐回来督促他吃饭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事。只是想不到,每天让他按时吃饭会成为难题。这么大个人了,吃饭习惯跟自己上幼儿园的孙子似的。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的光景。
王姨颇为无奈:“我去帮你热一热饭菜,自己先刷牙洗脸啊。”
“嗯。”
十来分钟过后,王姨热好食物回来,利索地在他床前支起小桌子。
小鹿看着她将精致的餐盘一一摆上,其中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滋补药膳,浓重的人参味儿直冲鼻腔。他皱了皱眉,过了会儿,岔开话题说要喝水,要吃橘子。王姨帮他兑温水,剥橘子。
小鹿又问:“你的孙子,他好些了吗?”
前几日,正是因为王姨的小孙子意外骨折,她才忙着照顾耽搁了时间。
王姨说:“小孩骨头软,骨折也好得快。”她笑了一下,又道:“而且他吃饭很听话哦,好好吃饭,病就会好得快。”
小鹿听着她的话,垂下了脑袋。
并不是食物不好吃,也不是故意想要闹脾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丰盛精致的菜肴,却只闻到一阵暖热腥咸的气味,那热烘烘的咸味迎面而来,整个肠胃就已开始隐隐抽搐,吃进嘴里就忍不住吐出来。
贺昀之这个时间点来看他,绕道鹿记,给他捎带了一些下午茶小点心。辛辰午后得空,便也一道过来探望。
两人走到病房门口,正见王姨踟蹰担忧地收着碗筷,和小鹿说着什么。
“……总不能一直不吃饭呀,不合胃口的话就跟我说,我去和厨师说。”
“不用。”
“喝水也喝不饱吧,要不我把饭给你留着,一会儿再吃一点?”
“……”
“只吃这么两口,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你的。”
“可以不告诉他。”
门口辛辰听到这番话,只觉眼角微微一跳,侧过脸看贺昀之。
王姨察觉到动静,朝着这边看过来,道:“先生来了。”她将整理好的餐盒放到旁边,似有些着急和抱歉:“他胃口一直不太好,我——”
“和你没关系,你先走吧。”贺昀之说。
王姨有点忐忑地“哎”了声,就先走了。
小鹿原本神思昏然,见他走来,不由得微微紧绷了脊背。
贺昀之问:“一直都没吃饭?”
“……我吃了。”小鹿小声说。
旁边餐盒就那么满满当当摆着。
贺昀之朝他伸手,在即将碰到他时,小鹿却忽的后退。他微拧了眉头,直接托起他下巴:“张嘴,我看看。”
“……”恍惚明白过来,小鹿朝他张开嘴巴。
口腔里的伤口恢复很快,已经没有什么创口痕迹。
贺昀之道:“你还会骗人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小鹿说:“先生……我有点想吐。”
眼看着贺昀之神色变化,辛辰上前打岔道:“啊,作为厨师,我感到非常挫败……”
“……”
贺昀之只道:“你先出去。”
“哥,你——”
“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讲。”
“……好吧,你,你别冲动。”辛辰说道。
他有点担心,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小鹿坐在病床上,那幅与过往全然无关,懵懂又糊涂的模样令人不忍。
待走到门口,他只将门虚掩了,靠着墙壁竖起耳朵。
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他们对话间的停顿与僵持。
随后,贺昀之似说了些住处、安排之类的,他们陷入了彻底的沉默。接下来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那哭声起先是隐忍而颤抖的,渐渐变得无法控制。
辛辰在门口听得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