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柯宁邀一行人回住处饮茶。回程坐了观光摆渡车,顺道浏览了植物园剩余景观。
路上,小鹿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贺如真先生的落脚处就在柯宁那栋楼的隔壁。他们此行大致是为工作上的事,也将在这里小住数日。
一行人应当早就熟识,但言谈间给人的感觉却算不上热络。
小鹿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气氛,直觉让人不太舒服。回去后便找了借口回自己房间独处,不再参与他们的后续活动。
对方是第一天到来,猜测着晚些时候柯宁大概率会宴请所有人一起用餐,小鹿抱歉而不安地思考着应该如何拒绝。
他坐窗边,望着窗外渐渐腾起浓重白雾,疾驰的风又将白雾吹得飞旋。
据说后半夜会下雨,明日就降温了,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林间望不到人影。
少倾,小鹿拿了点随身的东西,出门去了位于山坡更高一些的综合休闲会所。
会所餐厅人很少,他在这里自己点了一份简餐,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慢慢吃着。
吃了一半,果然接到柯宁来电邀他一同晚餐,询问怎么不见他人。
小鹿咽干净食物,说道:“谢谢,你们不用管我,我出来溜达一下。”
柯宁说:“溜达什么?我们可以等你。”
“不不,我一会儿……还打算去健身房。”小鹿随便编了个理由。
挂掉电话,想着这样真的不太好。
但好歹暂时应付过去了。
会所内餐厅、健身房、SPA、泳池都有,话是那么说了,但饭后健身做SPA之类的也不太合适。
乱逛着走过了健身房,再往前没几步,就看到了一个不算大的游泳场馆。
天气不好的工作日晚间,整体都很清净的度假区会所,餐厅健身房还稀稀落落有一些人,到了泳池这边就完全是空无一人,几张干净宽敞的躺椅整齐地排在池子边上。
小鹿没怎么想,就过去找了个椅子躺着消磨时间。
期间似乎是工作人员过来了一趟,他又有些紧张地半坐起来。
等工作人员走了之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去探泳池水温。
恒温泳池水温还挺舒适的。
简单考虑一番,小鹿出门去健身房旁边的店内买了条泳裤,回来后换上,囫囵冲洗了身体之后象征性地进浅水区走了一圈,又回到池边坐着。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脚步声,并伴随着说话的人声:“给我们一个果盘,两杯龙舌兰——鹿,你果然在这里。”
小鹿回过头,看到柯宁、贺如真、风洵三人走了过来,旁边还站了个服务员。
柯宁走到他身边,微微弯腰看着他:“听到你说健身就猜测你会来这里,晚餐后休息也太早了些,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想过来找你。”
“……”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特别可怕。尤其柯宁俯身时整个身影几乎将他笼罩。
“你想喝点什么?”柯宁问。
小鹿摇摇头。
柯宁不再言多,回头对服务员说:“就那些吧。”
服务员颔首,离开前指了个方向体贴提示:“泳池更衣室在那边。”
柯宁与风洵去换衣服,贺如真却没有跟着一起去,他说:“兰玉,你在害怕?”
“……”
他在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微微笑了笑:“不是都忘记了吗,你在怕什么?”
“我不叫这个名字。”小鹿说。他甚至连探究的情绪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回避。
贺如真也没有解释,他的目光仿佛直接穿透了他,掠过了这将近四年的时光,钉在了他深处的某段灵魂上。
“当年那些事情之后,本以为一切会就此落幕。”他嘴角划出淡淡笑纹,看起来有些多愁善感:“有点意外,这几年我心里还是会想起你。”
“……”
似是陷入某段难以忘怀的回忆,他说:“大概那些年,我们两个是真的太过孤单了。”
“扑通”一声,小鹿跳进了水里,带着略微挣扎的姿态,在浅水区抓了一个公用泳圈,而后朝着远处深水区慢慢挪了过去。
他听不懂贺如真的话,或许只是一些曾经的亲情、友情。但他长得实在太像贺昀之,言语间徒生的暧昧令他感到慌张。
好在对方没有想要下水游泳的意思。另两人过来之后,柯宁与他靠近聊天,只有风洵下了水。
小鹿抱着个泳圈,在硕大的泳池里漂浮着,尽量离他们远远的。
事实上,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游泳。一不小心重心不稳,身体很快没入水下,眼前光影瞬间扭曲晃动,随之而来是被压迫的窒息感,手脚慌乱划动配合着,身体才又顺势浮出。
这感觉着实不太好。
不知不觉间风洵已游到他的身边,他说:“连游泳都已经忘记了吗?”
“我好像,还记得的。”小鹿说。他尝试着在水中稳住重心。
风洵冷笑:“你既然还能够出现在这里,想必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游泳啊。”
“……”小鹿身处水中,本能令他挣扎着一次次想要浮起来,无瑕顾及他说了什么。
风洵看着他,看到了他身上各处疤痕,而最熟悉的,莫过于他凹陷的锁骨内,一个圆形的深褐色烟疤。
他真的,是个极其漂亮的人。往往越是好看的人,狼狈起来才越令人有种超出阈值的快感与刺激。
将那身玉骨无瑕的皮肉踩在脚下,看着他痛苦到抽搐,就越发地想要将他整个人碾碎。
回过神来,他已在悄无声息间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死死摁入水中!
小鹿在他手下挣扎,一连串气泡浮出水面。
远处,贺如真与柯宁相谈着,并未留意到这里。
有限的泳池,在几近窒息的刹那,恍惚变成了无垠黑暗的深海。
短短几秒,一种极度的恐惧如同被破了封印的恶魔,骤然从心底滋生出来。
难以言述的痛苦令他如坠无间地狱。
风洵瞳孔微微扩散,下一刻猛地松开手。
水面静止了数秒。
而后“哗啦”一声,巨大浪花猛然掀起,是小鹿从水下窜出。他的头颅高高扬起,脖颈血管尽数浮出,深深的喘息中,几乎能听到空气在肺部因剧烈摩擦而发出的近乎撕裂的声音。
风洵顿了片刻,嘴角渐渐浮出残忍而无畏的笑意:“怎么,只是教你游泳而已,生气了?”
小鹿剧喘着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是惊魂未定还是怒火滔天。
风洵歪着嘴角又道:“游泳不都要会憋气吗?”
“……”
看不出是否信了他的鬼话,小鹿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只呛出一串咳声,肺部随之一阵抽搐般刺痛。
他不再试图说话,待这一阵咳嗽渐渐缓和,抱着泳圈朝岸边游过去。
在更衣室换过衣服之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了。
…………
他想念贺先生。
没有任何一天比今晚更难熬。
肺部不适所引起断断续续的呛咳和那如同被恶魔诅咒了一样的惊恐情绪令他无法安稳入眠。
一切都太有限、太陌生,他无法做到去揣摩理清一些事情和一些人。
这种迷惘的被动,更令他有种孤立无援的恐惧不安。
他听到夜晚冷空气席卷城市的风声和雨声。
凌晨四点,当天际有一丝微光闪现,就已经卷着被子坐起,等待着天亮。
五点,新的一天在淅沥沥的阴雨下拉开序幕——他再也无法等待。
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背着包撑着伞,小跑着飞快地冲进雨幕。
他要去找贺昀之。
手机在这偏僻的地方打不到车,就跑去离度假区两公里外的公交站坐今早的第一班旅游快线再转车。
他无法再等到节日了。
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他无法再多等待哪怕一秒。
汽车从偏僻度假区一路穿行进入市区,车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小鹿坐在车窗边,陌生拥挤的环境让他有点紧张,只扭头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人群。
天黑得仍像夜晚,雨水沿着车窗蜿蜒,小鹿拿出手机导航再次确认地址。
只有想着贺先生就住在那里,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他,心中才能够得到安宁。
路线不熟加上下雨天早高峰的关系,在拥堵了两个多小时后,他才终于到达公寓楼下。
依循着记录的地址,进了公寓大楼,按下电梯,找到了对应的门牌号。
小鹿开始按门铃。
过了很久很久……
贺昀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开门,“谁啊,洗澡呢。”
小鹿背着个双肩包,正蹲在电梯口流泪,旁边放着把湿透的雨伞,发梢上被雨淋得一簇一簇,看起来糟糕极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才终于止住呜咽,扭过头。
贺昀之看着他那双湿润发红的、圆溜溜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
下一刻,小鹿朝他跑过去,一跃而起。
贺昀之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他。
“……”
“……”
贺昀之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怎么……”
小鹿搂着他的脖子,强忍着泪水道:“我、我按了好久的门铃,以为你不住这儿……怕找不到你了。”
贺昀之失笑:“找不到我不会自己回去?哭什么。”他整了整臂弯,抱着他走了两步。
小鹿挂在他身上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好害怕。”
……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内心那如同孤岛一样的感觉。
身处陌生的环境,当发现自己无法思考判断时,失去记忆所带来的惶恐会无限扩大。
贺昀之说:“我才洗了十分钟……”
小鹿说:“真的吗?”
“……真的。”
“我怎么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贺昀之抱着他进屋,说道:“小心撞头。”
小鹿便低下头把脑袋靠在他肩膀。
两人进了屋,贺昀之伸腿把门踢上。
衣料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的,高层住宅隐没在低垂的乌云中。
贺昀之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带着一丝暗蓝的色调从落地窗透进来。
小鹿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偷偷地闻着他身上沐浴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