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陆岐被判腰斩。
次日便行刑,据说是他自己求的恩典。
诏书是荣欣经手下放的,次日天未亮便将陆岐从牢里提出,押赴刑场。
王堂秋还没醒,大抵是陆岐力道太重,加之两日没合眼。但也幸好,没让他看见这场面。
因着陆岐的罪恶太深,上头专门提点过的,荣欣想塞银两给负责行刑的官员都不行,只能按流程行刑。
陆岐被压上来时,神色淡然,低眉顺目,静静地听刑官诉说他的罪状,验明正身后,便卸下了镣铐。自己走向铡刀。
陆岐在铡刀面前解衣伏质,爬上铡床,腰上寒光忽闪,他就这么静默着。
若荣欣用钱打点,行刑时便会在腰部上方位置下刀,脾脏俱碎,人也少些痛苦。
可惜,照常行刑。
只听一声大喝,铡刀倏地落下了。
血溅了满地。
陆岐上身掉在桐油板上,下身已经没了直觉。
但他依旧清醒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脊梁被切断,是那种直冲脑子的痛。
地下桐油板覆着断口,血流不出来,他只能手一下又一下地抓着地,手指在桐油板上也滑,就这样一下又一下,无望地挣扎。
因为桐油板,他多活了三个时辰。
而那三个时辰太久了,久到朝阳都热烈了。
无人敢敛尸,最后是禧容长公主府的车架匆匆赶来,何道下车,替陆岐敛净残体。
他一早就候在皇宫,经陛下同意,这才敢来。
他还未来得及备棺材,只跪坐在陆岐身旁,华服沾染血污,一阵无言。
身旁小厮劝他不要这般自降身份,让手下人来做就好了。何道闻而不充,他脱下大氅,将陆岐裹好,带回了车上。
一阵马儿长嘶,人走远了。
等王堂秋赶来,却只见满地腥血,一时红了眼眶。他扯住人问:“犯人呢?”
“被何世子接走了。”
王堂秋蹲下身子,桐油板上的血早已经凝固,昭显他来得太晚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随着陆岐的血肉落地,一切都尘埃落定。
“快过年了啊。”王堂秋莫名说了句。
辞旧迎新,祈求丰年。
次日,王堂秋出宫,向禧容长公主府递帖。
小厮带他走到正厅,里头就只有何道端坐上首,屋里烧着炭,因此何道穿得单薄。
“世子殿下。”王堂秋冲他行了一礼。
何道目光沉沉地看他:“你是来带陆岐的吧。”
“嗯。”
“他在南苑里,棺材重,你不好拿,我待会遣人抬去。”
“谢世子。”
“你要留下吃顿饭吗?我下厨,净慈城的口味。”
“不敢劳烦世子殿下。”
何道知道王堂秋的执着,也不欲强求了,就这样放他走了。何道就看着他的背影,嘴巴几张几合,才说道:“你太瘦了,多吃点吧。”
王堂秋回头看何道,四目相望,隔着寒风,一道鸿沟。
“好。”
王堂秋匆忙地将陆岐的身后事处理完,荣欣又病了。
这年虽然没下雪,却是冷得不正常,又因为陆岐的事,荣欣心情一直不大好,这风寒也就好不了。
幸亏今年没大办年节,还是轻松些了。
但过完年,前朝又开始闹了。
无非就是说,二十四监出了这么多事情,司礼监不堪其位,上书劾奏王堂秋呢。
王堂秋也没办法,这多事之秋。
皇帝那边倒没有什么表示,依旧宠幸王堂秋。他也没管那些朝臣给他安上的罪名,因为他只是皇帝的奴婢,生杀夺予的权都在皇帝,不在朝臣,怎么样说能如何呢?要是皇帝真被说动了,要杀他,那也不过是百口莫辩。
但何道不这么认为,他上书替王堂秋辩,到底是进士出身,一时间也骂的有些人哑口无言。可二十四监贪污事,就是在王堂秋治下查处的,但除了内阁,谁都不知道,王堂秋才是那幕后推手。
加之陆岐与王堂秋素来交好,更是给别人戳脊梁骨的机会。
一时之间,王堂秋人人喊打。
而何道却被文选司推升至工部郎中,又因礼部右侍郎位置空缺,就被擢升至礼部去了。这一路高升,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众官因着禧容长公主的身份,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封荫的子孙呢,况且何道他爹战功赫赫,帝王宠爱,就是想有块封地也不是不可能,这礼部右侍郎也算不得什么。
但何道去了礼部倒也没闲着,确实是有在做实事,梳理卷宗、考五礼以及下访四司,忙碌着呢。
终于熬到休沐,禧容长公主亲自来接他,朝他抱怨:“真不知道让你去礼部,是好还是坏,都累瘦了。你要是觉得累,娘替你打点……”
“不累的,我挺喜欢的。”何道朝长公主笑。
长公主倒是很少见到何道笑,他常常自己发呆,看上去淡淡的忧伤。
“对了,姑姑那的小孙子来找过你几回,你都不在。”
“叔均啊,他在都督府不忙吗?”朝阳大长公主的嫡孙子屠山钦,字叔均,前两年跑到左军都督府去,在京卫所混了个小官当当。
“他一书生,去武人营里,可不是每日清闲吗?”
何道和屠山钦因着两家关系好,也就交际多了,两人常常喝点茶听听曲子。
何道笑着解释了句:“他先前就练着武,可不是个没气力的小子了,要说打一架,我估计只一下就要被他撂倒了。”
“明明白白一个书生,练什么武呢?遭罪。姑姑也不劝劝他。”长公主却是不理解。
“人各有志吧。”他看了看外头的车水马龙,“今天去姑外祖母家吧。”
“行啊,我先让人递个帖子去。”
到朝阳大长公主府上时,屠山钦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
“何道!”屠山钦迎上去,他黝黑的脸,头发也高高地束起,一派少年气。
没想到先走下来的是禧容长公主。屠山钦讪笑着打招呼:“舅姑母,我奶奶和我娘在西亭等您呢。”
何道跟在后头,三人一齐进了大长公主府。一进去,屠山钦就拉着何道跑了,禧容长公主只笑笑,让何道当心些,自己便跟着奴仆到西亭去了。
朝阳大长公主今年也有七十多了,却是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满是宗亲贵胄的礼节。
“你啊你,这么晚才来。”朝阳大长公主将禧容长公主拉到身旁坐下,屠山钦的母亲坐在对面,三人就聊家常。
“我看着山钦个子也拔高不少,人却变跳脱了,以前太沉闷了。”禧容长公主扯了个话题。
“这两年在军营里待着,也是野了,不过孩子嘛,活泼点总是好的。”朝阳大长公主笑着,显然对屠山钦满心满眼的喜欢。
“倒是我家何道,话也闷着,什么都不同我说。我这才让他来找山钦那孩子玩玩。”
“总能玩到一起去的。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屠山钦他娘接了话茬,她说话温温吞吞的,温文儒雅的大家闺秀。
这边岁月静好,另一边的屠山钦却是要拉着何道练习骑射。何道本来忙了这么久就累,这下真是叫苦不迭。
实在是懒得动,何道就转移话头,所幸屠山钦也是个容易分心的。
“你怎么想着要去学武了,书读不下去了?”
屠山钦笑着指了指自己:“我?我爷爷致仕后,我爹又是个耽于情爱的,那就只剩我大哥了,这官肯定要荫给他的。再说了,我这脑子,真要是让我混进去了,家里名誉都要被我弄臭了。”他倒是口无遮拦。
“你当初和我说的豪言壮志,可不是这般啊。”何道却是起了逗他的心思了。
“你说啊,你在朝里,也拿那些个奸佞没办法吧。就像那王堂秋,这么多人劾不倒他。学文有什么用呢?”
这话一说,何道眼神却是落寞了,所有人都说王堂秋是奸佞。
“还有你,离王堂秋远点吧。”屠山钦劝了一句。
何道却笑:“小屁孩家家的,懂什么。”
“我不懂?大家都在骂那王堂秋。”
“罢了。那你说我们这些家里就清白吗?”
他向来不觉得世家便是清白的,就像他不觉得锦衣卫弑杀、司礼监就都是佞臣,不过是都是护城河的水,流向既定的命。
屠山钦搓了搓脸:“要不怎么说我去京卫所呢。我家这些事我又不好揭发,我也看不下去,干脆跑了得了。”
何道苦笑:“这些话你是千万不能往外说,嘴巴把些门。”
“我这不是只和你说嘛,你我还信不过?”
“好吧。”何道看屠山钦和看小辈似的,但他也堪堪比屠山钦大两岁。
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热热闹闹的。
而这边的王堂秋却在照顾着荣欣,荣欣的病一直好不了,托过太医治病开药都没用,这烧就是不退,王堂秋急得团团转。
王堂秋想从宫外找人来看病,但司礼监的事太多了,陆岐的班还没有人来顶,陛下的意思是先放放,因为实在是找不到能信任的人。
这活也就只落到王堂秋头上了,外朝那又是一阵闹,说他一手遮天,玩弄手段。
朝堂之上:“陛下为阉党所惑,招致四海不宁,动乱频发,蜀中旱灾刚过,陛下为今之际是要与民休息,而不是刚于大狄大动干戈之后,转而去攻岭南之南,荒无人烟之所。臣恳请陛下下诏,严惩王堂秋之流,谨防宦祸。”
原因是皇帝莫名加紧了版图扩张的速度,大量军费投入,导致国库入不敷出,百姓苦不堪言。
王堂秋就站在皇帝身后,他抬眸看去,这满朝文武,却是看不清谁弹劾的他,大抵是他们的嘴脸都太相似了,他们的欲望都相同。
而这京城,最爱见人下菜碟了,每个人就都有了一千个面孔。却是不堪深究的割裂了。
王堂秋已经被众人所厌弃了,或者说他们已经不满皇帝的至高之权了,绞尽脑汁地想还政众臣。
最后王堂秋的视线落在一处,那人也看他——是何道。
他敛下眼眸,在落可闻针的大殿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是片刻,是更久,是永恒。
他怎么看不见何道眼里的情绪?对他的心疼和没法改变的无可奈何。但何道是外臣,他合该同他们一样,同仇敌忾。
外面的春光溜进门槛,却发现大殿内依旧寒凉。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皇帝执意护着王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