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新年了,过年便是极热闹的,不过王堂秋忙得脚不沾地,李岚身子总是养不好,所以他那份活都是王堂秋在做。
“真是热闹啊,我若能坐在那席上就好了。”
王堂秋等回来,绘声绘色地给李岚讲述着宫宴上的模样:无价的酒盏在那宴席上只能给贵人漱口,熬了几个时辰的补汤只是开胃小菜……
他说了好多,眼里止不住的羡慕。
“他们能随意地叱责我们…御用司的掌印大人就被他们给罚了。”
说话间,似乎又有些委屈:“明明那掌印大人没做错什么。”
李岚虚长王堂秋两岁,之前也有幸见识过这些盛气凌人。
他劝慰王堂秋道:“他们身份显赫着呢,动辄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没办法…做好咱们手头上的事情便好了。”
“我要有这般权势,定不会这样,每个人都好好的,不是挺好的?”
李岚目光深邃,似有思索,他道:“权高秩重真的能让人迷乱心智啊。”就像定远侯府那般。
年过完,日子就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四月。
京城的雪都化干净了,皇后说办个花宴来养养喜气。
王堂秋听见这消息,像是五雷轰顶般哀嚎,他对李岚说:“我过年那会还没缓过来呢。”
李岚替王堂秋按了按酸胀的腿,温声说:“左右我身子也将养得差不离了,我和你一起,总归轻松些。”
王堂秋摇头,执意让李岚多歇两天。
春日艳丽花开,宫罗绸缎席间,百花宴请,尽是奢靡。
十二监四司八局都忙得很,只有李岚静静地躺在榻上,翻着不知道从哪来的书。
黎山川推门而入,李岚抬眸,显然一怔。
锦衣卫中人非公事不得入这内廷,但还是从床上下来,向黎山川恭敬地磕了个头。
黎山川不说话,李岚也不敢抬头,两人一立一跪。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黎山川才开口:“你老师任鹊于前几日因病逝世,这是给你的,尚未寄出的信。”
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向李岚伸去,连带着还有一份信。
李岚听完话,一时间脑子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睛通红,像是鲜血要夺眶而出。
他还是跪着,颤抖着,竟有些稳不住身子,黎山川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什么也没说。
良久,李岚接过那封信,手指似乎有些僵硬,连信都拆不开。
慌乱地展开信,入目是李岚眼熟的字迹。
信不长,薄薄一页纸。
信上说:“君子之骨非于形,君子之魄藏于心。故事不追,昨日不思,莫陷于自伤,妄自菲薄,多阅诗书,充盈己身。
皇城之事吾不甚解,你以家事牵连,师忧你心悲意凉,无奈山水万里,病体缠绵,不得至。但闻京都冬寒,水凝三尺冰,风寒难料,珍重身体。
吾恐再不得见,你亦无亲,师备冠,待归矣,自取罢。若有余力,带你师兄,尸骨归家。
望成君子,定爱其身,衣锦还乡,余生顺遂。
吾已弥留之际,文思混沌,解吾之意便好。”
李岚看完,整个人就像是抽走了魂魄,瘫软在地,嘴巴想发声,却只能压抑嘶哑地发出几个音节来。
黎山川与李岚见过许多次,多狼狈的模样也都瞧见过,倒是今天,李岚身上那绝望悲戚的魂骨,让他有些感慨。
“阉人不配冠,那冠锦衣卫扣下了,望你存先师遗愿……好好活。”
黎山川看过信,自然也知道这些事。
“大人,我求您……这是我师父唯一的遗物了。我不会戴它…我求您把它给我。”李岚跪坐在地上,无助地扯着黎山川的衣摆。
他浑身颤抖,似坠九天玄冰深渊,连话语都苍白了。
“不行。”黎山川缓缓摇头,若是让人看见李岚身上有玉冠,指不定要大做文章,这会让李岚再陷入罪孽。
说罢,黎山川也没多留,转身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岚一人,窗户没关,风刮过,落下满地槐花,很美。
他就僵在地上,眼泪沁出,滑落,滴在手背上,是刺骨冬寒。
他想到去年在诏狱里头,也是钻心的冷。
那时候李岚同一群不认识的族亲关在一间牢里,李岚的父亲定远侯也在,他和李岚说起了当年往事。
定远侯之妹李涵,自幼多病,便想着送回南方本家将养着,李岚当时三岁,闹着要回本家。
家里人没法,便一同送去了,想等着来年开春了再接回来。
可路遇不要命的山贼,杀人越货,照道理来说,官路上头不该有人敢造次,所以山贼从密林里冲出来的时候,护卫毫无准备,乱了身形。
李涵被掳走,李岚走失,后定远侯秘密派人将李涵救回,但已过半月,她早已失身。
她心中觉得自己肮脏,又将李岚走失的错揽在自己身上,本就体弱,更是积郁,向着油尽灯枯的方向发展。
定远侯只能找些事情让李涵忙起来。不料皇帝提出让李涵进宫,他婉言谢绝,但后来,李涵还是进宫了,最后他因先父筹划夺位而被定谋逆之罪。
李岚知道之时,也没说什么,大不了一个死,不过就是远在他乡的老师无人照料。
“罪臣定远侯之子李岚领旨。”来人看了看一屋子的残弱,只能将李岚拉出来接旨。
李岚跪下,听着来使宣读着他们的死亡。
“罪人……李岚接旨。”李岚接过那诏书,不置一词,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身后这些人就都要踏上黄泉路了,而他自己躲过死劫。
因为本朝不杀未成丁之人,但对他而言不知是幸还是难。
思绪回笼,李岚挣扎着爬起来,攥紧手中的信,整理了褶皱的衣袍。
一步一顿地向外走去,他绕着直殿监走了许久,最终在一处荒地停住。
这地方红墙斑驳,矮树枯颓,不过皇宫一直都是这样的,光能照见的地方总是无瑕的,但是粉饰下的肮脏,角落的荒败,少有人见。
忽然间,李岚好像听见有人唤他名字:“毕谦。”
不是李岚,毕谦是他老师给他取的名字。
他回望来时路,半是坎坷,半是悲哀,却没有一个人。
李岚扭头,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他想:“终是要失约了。”他带不回师兄的遗骨,也不想再苟活于世。
李岚师兄在进京赶考的时候,被诬告偷了钱,关在牢里,最后受不了污名,绝食而亡,明明他离京城不过三百里地,明明马上要有大好前程了。
听闻此事之后,李岚的老师陡生白发,精神不振。
而李岚更不敢想自己受着秽刑,老师又该怎么想,不过他不想自杀。
他有很多次机会结束他那可悲的一生,可是他不想让他老师知道。
要是老师知道他穷尽气力培育出来的两个学生,终都自戕,该有何等失望呢。
所以啊,李岚拖着残体,熬过冬雪,如今也该尘埃落定了。
墙边有捆麻绳,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李岚也不挑,拿起绳子就往树上绑,他想自己该死了,三次身处诏狱,苟且偷得一时生,也累了。
他站在石头上,抬眼望去是夕阳落于辉煌宫殿,灿烂且盛大。
李岚将脖子套进绳结里,眼神里说不清道不明,似是释然,又像是心死,不过没有丝毫留恋。他双眼一闭,双脚离开站立的石头,就这么折磨着,痛苦着,荒唐着。
单薄身影迎风荡着,只穿件中衣,外袍弃于树下,想来是他终纳不下那身阉人皮。
斜阳,颓树,死人。
大悲之景色。
或许李岚想高中状元,想着朝服立于庙堂,想春风得意,想河清海晏,想身边人安康,最后只想结束这残败的一生。
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命运弄人,让李岚死于皇宫角落的枯树下。
天黑了,树的阴影藏起来了,天空绽开烟花。
百花宴真热闹。
那天晚上王堂秋等了一晚,也没有等到李岚,宫中宵禁,不得夜行,所以他只能守着冰凉床铺,撑着劳碌了一天的身子,熬到天亮。
次日一早,王堂秋找到了李岚。
王堂秋看见树上身影时,先是怔愣,视线模糊了,又清晰了。
李岚死了。王堂秋的脑子得出这个结论来。
怎么死了?
自杀的吗?
为什么呢?
相比于王堂秋看着他哥在他面前死去,李岚的死对他的冲击总归是小了些。
王堂秋将李岚从绳子上抱下来,沉默地盯着李岚脖子上淤紫。
不知多久,他把李岚拖出的长舌头塞回去。
轻声道:“回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王堂秋不知道,因为李岚被带走了。
王堂秋问别人,别人说被丢去宫外了。
也算逃出去了不是?
王堂秋想,人怎么就这么容易死呢。
是因为他们没权没势吗,王堂秋听别人是这么说的。
王堂秋想活着,想为李岚讨回个公道。
但是他没有本事,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挣扎与顽强,只有皇宫奴婢名册上有他的名字:天兴十七年北直隶净慈城生人、良籍。
区区一行字便能概括他一生的命了。
他不想要这样,他不想毁灭在无数野草中,默默无闻地被树根吞噬养分,生死不由己。
所以他要成为那颗大树,即使在漠漠黄沙中。
十五岁的王堂秋这样想着。
黎山川回北镇抚司时,轲燕倚在柱子上,道:“舍得回来了?”
“嗯,回来领罚。”锦衣卫未经圣准,私下于内侍会面,仗五十。
“何必呢,左右一个内侍。”轲燕瞧着黎山川对李岚上心得很,派人看着李岚师父,还替那老人收尸。
黎山川没说什么,轲燕只好遣人动刑。
用完刑的那日晚上,黎山川趴在床上和身旁的轲燕说:“李岚挺无辜的。”
“这经我们手里的人,大多数都无辜。”轲燕却是不甚在意,“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呗。”
他在给黎山川上药,那皮开肉绽的,也确实触目惊心。
黎山川摇头,他周身萦绕着血腥味,他知道是自己的伤口迸裂。
但思绪恍惚间,竟觉得是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找他索命来了。
“你说我们造下这么多杀孽,来日入那地府,能好过吗?”
轲燕见他这样说话,放下药罐子,知道是他心里纠结,所以叹气道:“如果红泥断了爪牙,抑或不受我们掌控了,它会怎么样。”
红泥是北镇抚司的一条猎犬,善追击撕咬,不过很听轲燕的话。
接着两人就都不说话了,黎山川清楚,一条没有利用价值的牲畜,是没必要留下的。
“惭愧,比你年长,倒没有你看得通透。”
所以锦衣卫只能是皇帝的爪牙,不能再是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