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天四年冬,一个稚子缩在城墙底下,神志不清。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今年冷得不正常,没人愿意在外头受罪。
而那孩子倒是有些本事,居然捱过了这满天的霜寒。
这时有人抱住他,轻声地哄道:“阿宝,哥终于找到你了,哥来了,别怕。”
那人的泪水打湿了孩子的头发,转瞬冰凉了。
那孩子微睁开眼,声音像雏鸟呻吟般微弱:“哥哥……”
两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庙里有一金身佛像,不过金漆大多脱离,露出泥胎,但那佛宝相庄严,眼神里慈祥悲悯,仿佛要渡世间苦厄。
□□日出去找吃的,弟弟身子不好,总是发热,常常昏睡着,哥哥每次回来,都要去探探弟弟的鼻息,生怕哪天就不省人事了。
哥哥总是安慰弟弟:“阿宝乖,熬过了冬天病就好了……熬过冬天就好了。”
但他们没钱找大夫,连哥哥每日带回来的吃食都令人难以下咽。
这日,那哥哥带回来个肉包子给弟弟吃:“来,阿宝快吃,吃饱了病就好了。”
“从哪来的啊。”
“给老爷搬书,老爷赏的。”
弟弟伸手碰了碰哥哥手上的伤痕,很疑惑也很担心。
“没事没事,搬书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哥哥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可是衣服不合身,再怎么遮掩,也挡不住想隐瞒的事情。
下一刻,破庙里冲进来一群人,抓住哥哥就往外走。
“兔崽子敢抢老子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弟弟追出去,慌乱间,跌坐在门槛上,一个大汉拎起弟弟,没好气地说:“我们搬了一上午的书,拿了赏钱,转头买个包子就被这小子抢走了,你说他该死吗。”
弟弟死命摇头,他红着眼看着缩成一团的哥哥,像狗一样任人宰割。
破庙门前,尘土飞扬,模糊了弟弟的视线,他想起来。
一年前,他的父母也是被如此拖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与哥哥走失,哥哥找了许久,才在他们的家乡净慈城相遇。
“我求你们,放过我……我哥哥吧,我可以给你们当牛做马,我和你们签卖身契,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哥哥。”
弟弟哭得喘不上气,他乞求着那群汉子,他本就发着高烧,然后他就陷入昏迷。
眼睛闭上之际,他看见哥哥眼中蓄满了泪水,嘴角鲜血横流。
男人们拳脚落下之时,只能痛苦地呻吟,那些人的面孔丑恶得如阴间恶鬼。
反抗不了,力量是权威,而他们只能接受。
弟弟在醒来时,人已经散光了,她看见破庙外的雪里躺着个人——那是他的哥哥。
哥哥手指紧握着,手里原先是抓了一团雪,也已经融化,顺着指缝流出,和身下的血凝合成红色的冰。
他的头皮隐约还在渗血,雪地里有一撮黑发,格外显眼,他的衣服被撕扯裂开,露出满身青紫,双腿蜷缩着,仿佛一个在母亲怀里酣睡的孩童。
弟弟费力地将哥哥拖进破庙里,庙里那高坐莲台的佛像眼神依旧悲悯。
弟弟就这么守着,守到尸身腐烂,他也没处可去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办了,他的心被冬日的风刺着生疼。
他抬头看向高台古佛眼神依旧悲悯,可这世界怎偏生不公?神佛呢?圣人呢?谁来救救他哥哥?
谁来救救当年那个在城墙下的稚童呢?
终于,弟弟跌跌撞撞走出破庙,去讨生活了,
没办法,他只剩一个人了,连个念想都没了。
他叫王堂秋,那年他八岁。
……
王堂秋给书院当小童去了,没银两,只管温饱,逢年过节,院里的公子哥也会发红包,图个好彩头。
他原本就老实地伺候那些个读书人。
却是有一天,他无意说了自己的身世,一个书生和他说:“受了不公,该去报官,而不是让杀人者逍遥,屈辱者蒙受苦楚。”
他那时候觉得,读书人说的话都是对的,所以他听进去了,他向来听话。
于是王堂秋的人生开始有了寄托——让坏人罪有应得。
在那天,王堂秋数着钱袋里的铜板,一枚,两枚……数到最后他喃喃道:“够了,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跑向衙门。
衙门口柱子上靠着两个昏昏欲睡的衙役,看见王堂秋便打趣道:“小子,又来了?五两银子攒到没?”
“嗯。”
“莫不是偷来的,哈哈哈哈。”
王堂秋护住钱袋子,说:“不是!”
“是不是拿来给我看看不就知道了。”
高个子的衙役扯过王堂秋怀里的钱袋子打开一看:“呦呵,小东西还有点本事。”
那衙役拿出两块碎银子,笑道:“就当孝敬你爷爷我了。“
王堂秋不敢抬头,只能捏紧拳头,一声不吭。
“进去吧进去吧。”
王堂秋沉默地走进县衙,走到前衙。
大堂里没人,牌匾高悬竟显得凄凉。王堂秋左顾右盼,找不到青天大老爷,就只能站在大堂外。
过了许久,才有人去通报一声。
那将军肚络腮胡的县令左摇右晃地走过来,对着王堂秋伸出手。
王堂秋抿着唇,弓着腰双手将钱袋子递过去。
县令拿过来颠了颠,渐渐有了些笑意。
这是净慈城的规矩,五两银子报官。
这五两银子王堂秋攒了五年。
“说吧,什么事。”那县令漫不经心地坐在上首,睥睨那跪着的王堂秋。
“五……五年前,小人的兄长在城中妙顷山的破庙里被人打死,小人的父母在六年前被人掳走,下落不明,请青天大老爷为小人讨个公道!”王堂秋有些紧张,眼睛不自觉地抽搐。
那县令拢了拢络腮胡,状似为难:“时间过于久远了啊,为何不早些来报?”
王堂秋沉默,五年前他来过,被乱棍打出去了,但他不能说,只能求着县令。
“求老爷为我做主!”“求老爷为我兄父母亲主持公道!”
“求老爷惩治恶人!”
王堂秋大喊,口中发出地控诉震耳欲聋。
县令摆摆手,被王堂秋的喊声吵得不耐:“行了行了,你可有人证物证?”
王堂秋摇头:“但是小人认得他们,城东混子李辛、唐立寻,还有城南……”接着,他的说话声就被镇纸敲在案牍的声音打断。
“够了,无凭无据,竖子怎敢诬陷于人?”县令连话都不想听王堂秋说完。
“大人!我所言全都为真,若有隐瞒愿受活剐之刑!”
王堂秋慌张,他今日若讨不回一个公道,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行了行了,莫再妨碍本官做事了。”
“来人!带走。”
王堂秋被人拖出县衙,无力感充斥全身,他攒了五年的钱,只为求一个公道,只是想杀人者罪有应得,只是想让亲人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王堂秋大哭:“我所求所图有错吗!”
“我想讨个说法公道就这么难吗!”
他的膝盖贴着泥地,弯腰磕头,身子弯进黄土,祈求一个正义。
而他的嘶声力竭,哀哀欲绝之声似要传遍净慈城。
“凭什么啊?!”
十三岁的王堂秋跪地高呼,可蓝天依旧那么蓝,白云依旧白,往来人群只是轻瞥了他一眼,闹市依旧热闹,只是没人替他申冤而已。
“妨碍官府办公,先关他几天。”那县令蹙眉,不悦地说道。
就这样,王堂秋报官不成,反在牢里待了一个月,而那五两银子终是只报了官。
出来之后,王堂秋狼狈地回到书院,门口守门的老头拦住他:“你已被学思院除名,无事不得入。”
“凭什么?”
“教书先生说你蹲过牢。”
“可我没错。”
“小屁孩,听老头一句劝,和官府硬碰硬,会吃尽苦头的。”
王堂秋红着眼眶,仰头盯着那老头:“凭什么!”
“哪来这么多凭什么,没权没势就只能受着。”老头也被王堂秋说烦了,没好气地瞪着他。
有些事情是分不出什么对错的,吃了闷头亏也就只能受着,当今世道,活着都难,谁又会在意其他呢。
那时候的王堂秋不懂,他执意想讨个公道。
可现实是,王堂秋身无分文,一身家当就只剩几件薄衣,一床被褥。
王堂秋找了许多店面,都说不要他,说他年纪太小,说他看着体弱。他没钱没住处亦没有人愿意帮他。
甚至当年那些个打死王堂秋哥哥的人听见了风声,又过来教训了他一顿。
像当年打他哥哥那样,丝毫不留情,嘴里咒骂着,脚上的尘灰重重落在王堂秋的身上,竟是要逼死他了!
天无绝人之路吗?
但王堂秋看起来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
好在老天没有这么绝情,给了王堂秋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入宫。
王堂秋在城墙上看见了官府下的文书,宫里需要内侍。
他现在也才十三岁的年纪,正是可以当阉童的时候。他就站在公示栏下面,抬手触摸那黄卷一角。
所以王堂秋去了,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