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依旧东升,再是西垂。风起了,又散了,皇宫就像是一个见证者,看这上苍,也看人的漫漫长夜。
王堂秋在值房做事情,等内阁次辅连安山。
连安山拖拉着下午才来,脸色不太好,苍老的面容遮不住对王堂秋的不喜。
“连大人。”王堂秋起身行了一礼。
“你上次说的事情,我们商量了,觉得可行,你且细细说来吧。”
连安山还是冷着张脸,生怕与王堂秋关系太近,被人弹劾是阉党。
而在上月,王堂秋找来文渊阁,说是要整顿惜薪司、尚宝司为首的六司。
大学士一问,王堂秋只说是:“陛下的意思。”
王堂秋将这几日拟好的法子写成册子让连安山带回去同内阁众人商量。
他也知道,连安山并不想再这多待,送走连安山,陆岐和荣欣就走进来了。
陆岐先是冷笑一声:“这些人就端着个读书人的架子,骨子里同我们有何不同的?”
荣欣也是习惯了他这张嘴,不过还是骂了一句:“你这张嘴,迟早害死你。”
王堂秋接着道:“先别说这说那了,惜薪司那些个滑头还得我们来解决,先想想怎么办吧。”
荣欣直来直去,没什么和人交际的耐心,只说:“让御使台那些台谏照例检举了,不就行了?”
“这法子不行,我们这次主要是要绝断内司受贿,库房物品以次充好的麻烦。”这样做,并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佑天年间,内司受贿,准商贾以高价卖次品,导致库房的东西良莠不齐,而这些都是高价购入,钱都进了谁的口袋?
不止内司,中间人、商贾,以及手底下的人,谁都能捞不少油水,而先前说要整顿惜薪司也不了了之,是王堂秋想再给他们次机会,没想到他们依旧这般。
“这样吧,陆岐你算是正经读过儒家圣贤书,你去同内阁交涉。荣欣你这事别参与,怕你惹出乱子来。”
陆岐哼了一声:“这读过书什么用?他们指不得戳着脊梁骨骂我们呢。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你是真不怕下头的那些个掌印反了你了。”
陆岐向来这样,嘴巴毒。
“别这般说,圣上开心了,我们这些奴婢也沾光不是?”王堂秋轻声安抚了一句。
最后这活的大头也都是被王堂秋占去了。
连安山将折子带回内阁,道:“且看吧,那掌印能想出个什么法子。”
众人拿起折子,上面密匝着写着小楷字。
折子上和之前弹劾法子不太一样,先前一般有几个御史先上奏劈明流弊,言辞平静,再是众臣议奏,奏疏慷慨,要求皇帝处理时弊。
若是有不同看法的,则规模就扩大,大部分朝臣都会主动或被迫的表明态度、站队,再极端点,便是党争了。
而偏偏,这回涉及的事情复杂,是宦官贪污的麻烦,言官同阉人之间的矛盾本就复杂,况且贪污之事不止存在内廷二十四衙门,处理不好是极容易成为党争的。到时,朝堂震荡,皇帝怪罪下来,谁也讨不着好。
王堂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为此打算先处理内廷的麻烦,不涉朝官纷争,只当是个训诫。
于是,他想让内阁先提出二十四衙门时弊,再由外朝向司礼监施压,王堂秋再被迫斥责内部,将其司局主管撤换,铲除蛇鼠之辈。
而外朝关系盘根错综,且都是朝中肱骨,不好措置,只能先搁下。而由内阁牵头的清洗,也会使朝臣警觉,只当是杀鸡儆猴了。
内阁三辅冷哼,将折子丢到桌上:“这王堂秋不过是想借我们的手铲除异己,这惜薪司、都知司不就同他不对付吗。”
首辅却不认可,到底是这个位置,眼界开阔些:“若我们上书参劾内廷,这司礼监可就得先治上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了。莫说王堂秋了,就是那陆岐、荣欣也要引咎辞官。”
三辅反驳道:“哼,陛下信任阉人,他们怕是有恃无恐”
一直没说话的连安山却几经张嘴,却又闭上。
首辅看到了连安山踌躇模样,说道:“不妨大胆说着。”
连安山沉吟片刻才郑重道:“或许可以相信他一回。左右这回司礼监讨不着好,我们大可将大局握在自己手里,这内廷势力清洗,不正好杀灭了原先凝聚的腌臜势力吗。”
连安山想得深,也因对王堂秋的印象还算可以,也就帮着他说了句话。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若这积弊良久的问题解决了,相较于往昔,国库开支便大大减少。陛下要扩土,抑或是其他,也就有闲钱。不至于像先前那般……”
连安山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皇帝要钱,而此举完全可以使世族得到喘息时间,不至于说抄了谁家,谁家便要引颈受死了。
那这王堂秋又为何做这亏本买卖呢?完全是不合身份的。
谁也不知道,也没人会去琢磨一个阉人是如何想法的。
于是这场决定数以千计的阉人性命的计划,就此敲定。
那时八月中,由连安山上奏本,痛批内廷荒怠之风、怒骂阉人贪污成性。
文中言:“蠹盛则木空,吏贪则民弊。若使明廉风化异之,小民罹殃、廊庙乱离、四海动荡,推究本末,盖阉人祸国也。”
奏本上去,由内阁票拟,再由司礼监递上,最后皇帝批示后,才会公示诸臣。
这折子是王堂秋亲自递上的,毕竟是内阁的奏本,皇帝得亲笔批红。那天御前侍候的是陆岐,在看到这封折子时,也觉得头痛,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得在心里暗骂王堂秋。
皇帝看罢,深吸一口气,将折子丢在陆岐脸上,沉声说:“这你们还作何解释?”
陆岐忙跪下,以头抢地,拿起折子,战战兢兢地读着。前头也不过是文人慷慨控诉,主要是后面附上的证据账目。
他真是想把王堂秋骂穿了,这东西一瞧,便是从内廷流出来的,谁还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只能是他司礼监掌印王堂秋啊!
陆岐也不知道王堂秋是作何想的,只能吞吐地解释道:“是奴婢该死,失察于司局……这般局面,积习良久,还望陛下彻查,奴等到时杀刮,亦心甘无怨。”
还能怎办?只能顺着王堂秋的心愿,把话说稳妥了。要是事后追责,大不了把罪祸都揽下,陆岐倒是无所谓。
皇帝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殿内空旷,烛影斑斓。
半晌,一盏灯烛燃尽,最后一滴灯油滑落,皇帝才开口:“将这奏本下放出去吧,下次朝会,让众臣商量着办。”
陆岐这才松气,内里心都快跳出来了却只能镇定,有条不紊地做好今天的活计,这才回了住所。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这身官袍不想要了?还有你这颗脑袋也打算搬家了?这么齐全的证据就这么敢给内阁了,那群阁老可不在乎你的死活。”
“况且,大家这些年都是心照不宣的,你这般是要引起公愤的,内廷这还好,你还有些势力,外朝呢?你也不多想想。”
陆岐挺疑惑的,为什么一定要王堂秋来当这出头的,还不找个借口,就这么大剌剌地整顿。
王堂秋被他拉着走到护城河旁,斜柳飘然,带着些寒意。
王堂秋就看着陆岐骂完后,也不急着辩解:“你还记得你当年读书时想的是什么吗?”
“读书?考个功名呗,大家不都这么想的吗。”陆岐撇嘴,也是没想到,他读了这么多年书,结果混进内廷当太监了。
“但是啊,有些人读书不只是为了考取功名啊,也不只是为了做官。我也不只是想当个世人唾骂的阉官。”
王堂秋眼睑垂着,看不出悲喜,连语气都平静。
陆岐像是听到好笑的,无奈开口:“也是没想到,你还这般天真。不管你做什么,你这阉人的身份会跟你一辈子。”
“一辈子啊,一辈子太漫长,总得做些什么吧。就像,不要再有人想我一样,走投无路、生不由己。”
“这世界合该是清明的。”王堂秋说着,抬头看向暗昧的天。
这世界合该清明的啊。
陆岐顿时没话说了,该是清明的就好了啊。
他只得耸肩:“我真是没你这般志向。”
王堂秋默然。
志向吗?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来由、结局。只是,他想做,他便去做了。
“明天陛下大抵就要问责了,你这掌印的位置能不能坐下去,全凭你造化。”陆岐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但王堂秋知道,陛下不会把他如何。次日一早,轮到王堂秋去侍奉皇帝了。
“你和阁老们谋划的?”皇帝直接了当地问。
皇帝自是看得出来,这事是由王堂秋和内阁牵头的。
王堂秋躬身称是,说道:“内廷贪腐之风盛行,早该整顿了。”
皇帝也点头:“那由你们去操办吧。”陛下现在挂心西北,这边的事交给内阁和司礼监也行。
“对了,你是有个弟弟?”皇帝突然问:“在工部底下做活。”
何道和卢奉山早在一月前就被分到工部柴炭司做副使。
“是。”王堂秋心下一惊,让何道和阉人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转念一想,这事迟早也得暴露,天子耳目遍布四海。
“为什么收养他?”皇帝似是起了闲心,问着。
王堂秋斟酌了语言,才道:“只是在家乡遇上了,见他没个父兄,便养下了。”
“好啊,倒是和朝臣关系缓和些。”皇帝莫名说了一句。却骤时让王堂秋心漏了片刻。
这话不就是提点着他吗?内廷亲皇帝,他更是天子爪牙,而他却与朝臣有亲属关系,且他权利颇大。要是和何道关系太近,皇帝定会起不满,甚至是疑心。
“奴婢谨记。”王堂秋立马接话,万万是不敢迟疑的。
这御前侍奉也是耗神,等到下值,正要回值房,却见荣欣在直道上等他。
“你那弟弟,在角门那等你呢,我路过,他托我叫你。”
王堂秋心泛疑惑,想追问,却想起陛下的话,也总该和何道说个清楚。
他匆匆走过角门,与一身绿袍官服的何道见了面。
“我听大使说,你们那查出贪污……你没事吧。”何道紧张得紧,他也是知道,皇帝对贪污之事,严苛之至。
他深怕王堂秋被牵连,下了那大狱,那他连哭都没得哭去。
王堂秋听了想笑,笑他有些杞人忧天了,但转念又想到这柴炭司大使不过是个七品的官,消息不畅也是正常,而何道不了解事情,也没个判断的能力。
便解释道:“这事我来主查的,不必担心。”
“我是生怕这些事情连累到你。”何道总算是松了口气,王堂秋也不知道他焦急地等了多久。
王堂秋看着何道眼底的欣喜,嘴角也扬着,也是不忍心开口。
他沉默片刻,道:“何道,这不是家里了,我们还是要远些距离。”
何道却有些不解:“为何,我们又没暗通,身子正的,何怕别人说?”
王堂秋叹气,不得已挑明:“你是文臣,还是刚擢升的。而我是司礼监内臣,不论是否清白,在别人看来,都是有腻的。懂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怕别人非议。”何道相信只要自己清白,这世道便不能泼他脏水。
“倘若,那个人是陛下呢?”王堂秋眼底也划过一丝无奈,皇帝啊,这可不是非议了,皇帝的话,就是圣言,是天音……
何道也有些蔫了,是陛下啊,那还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以后还能……”何道眼里都蓄起泪了,眼眶有些红。
话被打断,王堂秋斩钉截铁地说:“能的。”
能的,是王堂秋对何道的保证,王堂秋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两人匆匆见面,又草草告别,这一别就是三四个月。
这期间,何道和卢奉山也忙着。虽然陛下不爱兴土木,但引水沟渠,修缮大殿还是得他们工部来做。而天气愈寒,柴炭用得也多。
卢奉山踏着十二月的冬寒回到局堂,向何道抱怨着:“真是见了鬼了,突然联系不上那个卖炭的商户了,那这天该如何过?其他部局那指不定要骂。”
他也是颇为苦恼,“要是换了供应的人,又要上报,再挑找,再协商,这冬天也该过了。”
“罢了,我过几日去那户人家找找吧。”
何道也是爱莫能助,他主管柴木,也清闲些,但也不好揽下卢奉山的活计,就怕大使怪罪。
也只能说在京城工作,事忙,但却没个尽头的。
事情都压在案头,东边来催,西边也来闹,谁有闲心思休息。
以至于何道一回家就想歇着,也没空想着王堂秋了。